發現丈夫出軌,是一件極小的事。
朋友聚餐時,一向清高的他,忽然主動給在場每人夾了菜。
後來。
我聽見他在書房低念《羅馬假日》中的一句臺詞。
「爲了和你握手,我握遍了所有人的手。」
嗤!
-1-
我和徐森都來自八線小縣城。
小鎮做題家出身。
憑藉地獄式的苦讀在高考中勝出,完成了 211 本科,985 碩士學歷。
畢業後,我們都考進了體制內。
從基層幹起,一步一個腳印,在毫無根基的省城慢慢紮根、延展。
如今。
我們各自晉升成了部門領導,有了體面的社會身份,買了車子房子,公積金足以覆蓋貸款。
總之,我們以中國人最傳統、最公平、最不走捷徑的方式,實現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完成了主流價值上的階層躍遷。
今年,我和徐森又有了兩件喜事。
第一件是年初,他調任企業任領導職務,工資待遇提高了數倍。
另一件,是我懷孕了。
是的,婚後 6 年,我才懷孕。
徐森三代單傳,有家族遺傳弱精症,基本過了 30 就再無生育可能。我們這幾年的的求子之路,不比安家立業輕鬆。
好在 2 個月前,在徐森 3 字打頭的第一個春天,我終於懷上了。
拿到報告時,情緒鮮少外露的徐森抱住我。
像個孩子般喜極而泣。
-2-
在這個城市奮鬥多年,我們有幾個朋友定期聚會。
今天便是如此。
等開席時,大家圍着徐森一頓追捧,誇他年少有爲,副處指日可待。
徐森笑得淡然。
在機關他就以「筆桿子」出名,一直備受重視,是有股子清高勁在身上的。
「成虎兩口子今天也來。」
有人說道。
衆人臉色霎時有些古怪。
成虎是徐森的老鄉,前兩年幹包工頭賺了些錢,結果染上賭癮,不僅敗光家產,還成了失信人員。
每回聚餐都把自己灌得爛醉,罵天罵地罵社會不公平,上次還和一個老友打起來,揍得人家住了半個月的院。
「我讓他來的。」
徐森放下茶杯,淡聲說。
「總歸是多年的朋友,不能人家落魄了就不是朋友了。」
衆人見他表態,也不好說什麼,訕訕笑着點頭。
我微微蹙眉。
倒不是爲別的,而是我現在懷着孕,成虎抽菸抽得兇,一根接一根不停,跟他提意見就一副我「狗眼看人低」的諷刺表情。
我想跟徐森說話,卻見他目光看向門口,似在期待着什麼。
「砰!」
門被大力推開。
我一哆嗦。
只見成虎罵罵咧咧走進來。
「停車收老子二十,他媽的怎麼不去搶!」
又指着身後罵,「喫裏扒外的東西!哪家女人不幫着自家男人,就你他媽的胳膊肘往外拐!」
身後,一個女人低着頭跟進來,臉上有隱約的手指印。
這是成虎的老婆沈柔。
長相溫婉,溫柔賢惠,可惜命不太好,攤上了成虎這樣的暴躁丈夫。
「瞎喊什麼!注意點!」
徐森忽然沉聲開口,嗓音很是不悅。
成虎一見他立刻換了臉,滿臉堆笑。
「哥,抱歉抱歉,我這個暴脾氣,又不注意場合了,一會兒我自罰三杯!」
說着他大大咧咧上桌,操起筷子夾花生米喫,也不管身後的人。
沈柔窘迫地站在門邊。
手悄悄撫了一縷頭髮垂下來,顯然是想擋着自己的臉。
衆人露出同情之色,刻意把目光移開,免得她尷尬。
我嘆了口氣,揚聲說。
「沈柔,快入席吧,一會上菜了。」
她感激地衝我一笑,走進來坐在成虎旁邊。
「謝謝嫂子。」
說完,她又越過我,看了眼旁邊的徐森,小聲說:
「謝謝哥。」
徐森面色微繃,沒說什麼。
席間,成虎又是罵罵咧咧開嗓,一口煙,一口酒,很快紅得跟蝦公似的。
沈柔一會幫他剝蝦,一會給他倒酒,自己幾乎沒怎麼喫。
我正準備開口讓她多喫點。
徐森忽然伸了下筷子,給身旁做東的譚哥夾了塊魚。
譚哥失笑,「今天我做東,該我招呼你纔對。」
「都一樣。」
徐森淡聲說完,又站起身,給Ṭŭ₉下首的一位夾了個蝦。
就這麼按照位置順序,他給每個人都夾了一筷子菜或是盛了碗湯。
在場的人一個個都受寵若驚。
「森哥今天這是怎麼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是啊,這可讓我們太不習慣了。」
「指定是因爲嫂子懷孕了,森哥心裏高興!」
「對對對!這就難怪了!」
我本來也有些詫異,但聽大家這麼說,心中覺得的確如此。
徐森性格內斂,不善於表達。
我懷孕這件事,對他,對他整個家族都是天大的喜訊。
他在老家的父母,甚至比當初得知他考上公務員還要激動。
此刻,我笑着想打趣他兩句。
卻見他微微抬眸,目光似不經意落在右前方。
我順着他目光看去。
沈柔低着頭,拿勺子小口小口喝湯。
垂下來的碎髮間,一雙杏目微微泛紅。
……
徐森剛剛給她盛了碗雞湯。
-3-
我在單位是幹人事工作的。
在觀察人,人與人關係這件事上,我比其他人相對老練和透徹些。
比如我一眼看出。
徐森今天異常的舉動,出發點是爲了給沈柔盛那碗湯。
徐森怎麼會突然這麼關心沈柔呢?
我不由得想起兩個月前。
成虎父親去世,徐森作爲老鄉一同回去弔唁,並順便看下公婆。
他去了 5 天,和成虎夫妻倆同去同回。
難道這期間,發生了什麼事?
本職工作的敏感性,讓我養成了不輕易下結論的習慣。
畢竟,客觀地說,徐森對我還是不錯的。
我們在大學人工湖邊認識。
他是每天早讀去得最早的人。
我是第二。
我們極其的相似。
小地方出身,家境不好。
三代託舉供出一個光耀門楣的典範。
這麼些年,壓力和榮譽都聚焦在身上,一路奔跑不敢有半分懈怠。
我彷彿終於找到了同伴。
彷彿在看不見天日的海底踽踽獨行時,發現自己原來不是一個人。
我想,我對於他的意義,也是如此……
對於白天餐桌上的事。
我一字未提。
晚上,他抱着我,慾望難以抑制。
「晴晴,還不可以嗎?」
「嗯,還沒滿三個月,再等等。」
他重重喘息幾下,起身下牀,無奈地說:「我去衝個涼水澡。」
我睡得迷迷糊糊時,被他叫醒。
他蹙着眉。
「成虎又發酒瘋了,正滿屋子砸東西,我去看看。」
「誰給你打的電話?」我問。
「……他老婆,電話裏頭她和小孩都哭哭啼啼,好像很嚴重。」
我看了下手機,十一點多。
「太晚了,別去了。如果真有問題,她大可以報警,況且這是人家的家事,你跟他們非親非故——」
「關晴!」
徐森忽然粗聲喝止我。
我被他喊得一愣。
他滿臉不耐,眼神中透着一絲陌生的諷刺。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自私了?你現在日子過好了,就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同類不幸?沈柔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沒辦法了她會找我求救?關晴,你對朋友說出這麼冷漠的話,不覺得羞愧嗎?」
我愕然地望着他。
彷彿不認識他般。
我已經很久沒和人吵過架了。
不論是同事、家人、還是徐森。
很早以前我就認識到,吵架解決不了問題,只會在逐漸喪失理智中把對話轉化爲情緒的碰撞。
即便吵架,也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動怒傷身。
傷的是自己的身。
此刻,我閉了閉眼,平靜問他:
「我現在的日子是我一步步奮鬥來的,爲什麼要因爲別人不幸感到羞愧?」
徐森站在牀前,冷睨着我。
「我今天還真去定了。」
夜裏,徐森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不知道。
我出門上班時,他的鞋子倒在門口。
小臥室房門緊閉。
那天我有一個組織評議會。
很重要。
不能被他牽扯任何情緒。
-4-
這場小紛爭,晚上就好了。
下班回來時,桌上擺好了熱騰騰的飯菜,切好的水果盤。
還有一個生日蛋糕。
他端着一碗湯出來,若無其事地笑着說,「正好,快洗手喫飯,我做了你最喜歡的醬燒魚。」
我垂眼,慢慢把包放在門邊櫃上,抬頭,也一笑。
「生日快樂。」
他打了個哈哈。
「31 了,老男人了。」
喫飯時,他不經意說:
「昨天晚上我去訓了一頓成虎就回來了,怕吵醒你,就在隔壁睡了。」
我點點頭,沒說話。
喫完飯起身時,我想起什麼,轉頭跟他說:
「我最近睡眠不太好,要不你先睡小臥室?」
他愣了一下。
「好。」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和徐森的生活恢復了平靜。
我忙於單位新進人員的面試和入職流程,他忙於啓動公司一個新項目。
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們都是理智大於感性的人。
幹什麼都會審度利弊。
我想,這大概是和理性人士結婚的好處。
但是很快,我發現我錯了。
-5-
弟弟關峯突然給我打電話。
他比我小六歲,剛碩士畢業,正在找工作。
他先七拐八歪說了堆沒用的,才問:
「姐,你和姐夫最近怎麼樣?」
我奇怪,「有什麼事你直接說吧。」
他吞吞吐吐說完,我心中一股怒意逐漸蔓延。
關峯讀的材料工程,這幾年,他所在的學校這個專業,只要傾向留在本市的,幾乎都百分之百被吸納進徐森現在掌管的企業。
可關峯說,他在面試環節被刷下來了。
理由是,上級領導沒通過。
「姐,我們班八個留在本市的,就我一個人被拒,所以我想是不是姐夫那邊有什麼別的想法……」
掛了電話,我調整好情緒後,立刻給徐森打電話。
他沒接。
十分鐘後,他打過來。
「關峯有哪一點不符合貴公司招聘條件?」我開口就問。
他在電話那頭怔了兩秒,緩聲開口。
「青青,他沒有不符合的地方。」
「那他爲什麼沒過?」
「嗯,事情是這樣的,這次領導班子想招聘一個有社會經驗的人,所以少了一個編制,經過綜合考慮,的確是我主動提出把關峯的名字拿掉的。我新來上任不久,一來就把自己小舅子招進來,總歸是讓人說我徇私舞弊的閒話。青青,你應該要理解——」
「我不理解。」
我打斷了他,「關峯讀專業在前,你調任在後,即使不是你去幹管理,他也是百分百進入那家企業,根本不存在什麼徇私舞弊一說。況且,你說領導班子想招聘社會經驗的人所以少了一個編制,你是分管副總,這難道不就是你提議的?」
徐森沉默幾秒,語氣冷了下去。
「關晴,你也是幹人事工作的,沒想到關鍵時刻這麼不成熟!總之這個事已經定了,不是你犯渾撒潑就能改變的。」
他掛了電話。
我捂住肚子彎下腰去,一陣陣抽疼。
關峯考入大學時,就以進入這家行業內大國企爲目標,沒想到我身爲他姐姐,不僅沒給他人生目標助力,反而因爲這個姐夫,拉了他後腿。
我心裏難受之極。
-6-
我和徐森開始冷戰。
但他這次的態度似乎異常堅決,甚至不顧我懷孕在身的情緒,絲毫沒有退讓和服軟的意思。
關峯反過來安慰我。
「姐,你別怪姐夫,他新到企業肯定有難處,我反正年輕,去別的公司歷練歷練也沒壞處的。」
兩天後。
我和同事在外面喫飯時,意外碰見了沈柔。
她和幾個男男女女在喫飯,說着家鄉話,想來是老鄉聚會。
看到我,她抿嘴一笑,帶着個男人走過來。
「嫂子,這麼巧。」
我微笑點頭,「是啊,真巧。」
她身邊那個男人衝我眉開眼笑。
「小舅媽跟我說,您是徐總夫人,我特意過來打個招呼,我是他手下員工。」
我客氣問。
「你好,你是哪個部門的?」
他笑着說。
「我是這批新招的,還在實習。這次多虧了徐總,本來公司是從來不招非應屆的,要不是小舅媽找他幫忙破個例,我是一點機會都沒有。」
「……」
我垂下眼,好一會沒說話。
沈柔細聲細氣開口。
「等哪天,我和成虎約你和森哥,我們四個人一起喫個飯,好不好嫂子?」
桌上的湯碗,凝了一層白色的油膩,讓人乏味又噁心。
我緩緩抬眸,笑了聲。
「好呀。」
-7-
晚上十點,徐森走進來時,我正靠在牀上看書。單位黨辦組織「閱讀分享會」,我選了《毛選》。
他手一伸,遞給我一疊錢。
「關峯剛畢業要在外面租房,這 5000 你給他,算是我這個姐夫的一點贊助。」
我掃了眼他手中的錢。
「不用了。」
徐森眉心攢起,默了幾秒,又帶着幾分隱忍之意說:
「關晴,你總不至於還在爲面試的事計較吧?我現在是有了點權,可恰恰是因爲有了這點權力,步步如履薄冰,你爲什麼就不能體諒我?」
我合上書,「不用的意思,是關峯不用租房,他買房了。」
徐森一愣,露出詫色。
「買房了?關峯哪來的錢買房?你們家就你爸媽那點退休工資,之前不還說他們一直盼着他畢業上班——」
我忽然抬頭,沉默地注視着他。
他驟然與我對視,意識到什麼,表情些許不自然,清了清嗓子才又說:
「他是碩士,就算進不了這家公司,總能找得到工作。唉,晴晴,我們是夫妻,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你現在還懷着孕,別再爲了這點事和我置氣好嗎?這錢你拿給他,他怎麼可能有錢買房?」
「本來沒有,但我借了他 30 萬,現在房價下行,買套二手小公寓首付正好。」我徐徐解釋,口氣尋常。
「你說什麼?」
徐森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你給了他 30 萬?關晴,這麼大的事你怎麼能擅作主張現在才告訴我?」
我身體後仰靠在牀上,歪頭看着他。
「徐森,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太累,怎麼連話都聽不清楚了呢?我剛說的明明是借不是給啊。還有,這件事和兩年前你姐離婚你拿了 30 萬給她買房,事後才告訴我,不是一回事嗎?」
他臉色難看,「這怎麼能一樣?」
「這怎麼不一樣?」
「我姐是被趕出婆家無處可去,而且後來我徵求你意見,你也同意了。關峯他剛畢業年紀輕輕,買房又不是多着急的事!」
我慢慢點頭。
「是啊,本來關峯順利入職,能住國企員工宿舍,的確不着急買房。可他現在被刷下來了,無處可住,就乾脆把買房計劃提前了。至於說擅作主張,我現在不正在徵求你同意嗎?」
徐森怔在那裏,嘴巴張了張,想說什麼卻又半天沒說出來。
「徐森,我能體諒你姐姐,你就不能體諒下我弟弟麼?或者你覺得,在這個家我沒有權利做這件事?」
我靜靜看着他。
三年戀愛,六年夫妻。
我很瞭解他。
性格天性的部分讓他在面對突發狀況時,情緒乍然真實暴露;性格後天的部分,則能讓他快速冷靜,並在短時間內作出理智判斷。
錢已經給了,事情已成定局。
而顯然事出有因。
這個因由他而起,由我擴大。
很公平。
臥室一時陷入安靜。
徐森站在牀前,神色幾番變化後恢復如初,甚至含了一絲寬容的笑。
「當然,晴晴,這個家你自然是有權做主的。關峯是你親弟弟,又不是外人,他人生大事我們借錢是應該的。」
我脣角彎起,和聲說:
「好了,我有點累要睡了,ṱŭ̀⁴你也早點休息。」
他沉默着往外走,到門邊又轉身,沉吟開口。
「還有件事跟你說一下,成虎兩口子想請我們喫飯,你如果不想去,我就自己去得了。」
「我去。」
-8-
成虎請的是家宴。
我和徐森到時,他正揹着身子在陽臺低聲下氣接催債電話。
他九歲的兒子小虎開的門。
見了我們也不叫人,捧着手機一臉冷漠地進了房間。
成虎沮喪轉身看見我們忙過來招呼。
嘴裏暴躁地罵正端着熱湯從廚房出來的沈柔,罵她沒長眼睛客人來了也不知道。
沈柔被罵得一抖,滾熱的湯濺在手上,瞬間紅了一大片。
徐森重重將禮品放在桌上,粗聲說:
「行了行了,我是來你家喫飯的,不是來看你罵女人的!」
沈柔咬了咬脣,擠出一個笑容。
「我沒事的,他心情不好,我讓他發泄幾句也少不了塊肉。」
徐森瞥了一眼她的手,面色陰沉。
我略有些納悶,不明白徐森爲什麼那麼關注她的手。
沈柔是個勤勞能幹的女人。
一個人忙進忙出,做了大桌子菜。
席間,徐森似乎沒忍住,對成虎一番說教:「人家每天好喫好喝伺候你,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後千萬別再動手!你這是家暴!人家可以告你知道嗎?」
成虎一邊喝酒,一邊連連點頭。
沈柔卻「噗呲」一笑。
「算啦算啦,男人在外面做事辛苦壓力又大,動手也是實在忍不住,況且他不衝自己最親的人撒氣還能向誰撒氣呢?我每天在家把他伺候好,把日子過好,一切都會好的。」
我正低頭喝湯,聽了這話驟然抬頭,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卻聽見身旁徐森幾不可聞一聲低嘆。
嘆息聲裏隱隱透着感動。
成虎已經喝了不少,此時一臉得意,大着舌頭說:
「哥,她雖然比不上嫂子能幹,但伺候人這方面,嫂子可就比不上她了!牀上那更是弄得你——」
「成虎!你喝多了就滾去睡!」
徐森厲聲喝止了他。
沈柔面色通紅,羞得不知說什麼好,慌亂間與徐森對上目光,尷尬找話題說道:
「啊,森哥,我那遠方侄子的事還得好好感謝你,要不是你——」
「你記錯了!」
徐森用更嚴厲的聲音打斷了她,面色緊繃。
「我怎麼會認識你侄子,你弄混了吧!」
沈柔一愣,面露茫然,似乎不明白他的態度怎麼突然發生變化。
空氣一時安靜之極。
我笑了聲,開口打破僵局。
「沈柔,你不僅要感謝他,還要感謝我纔是。畢竟,你侄子破例得到的入司名額,是徐森把我弟弟刷掉才讓出來的呢!」
這話一出口,沈Ťŭ̀⁵柔瞪大眼睛。
徐森的筷子凝在半空中。
-9-
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進門後,徑直走進臥室收拾行李。
徐森在客廳獨自坐了一會,才腳步沉重地慢慢走進來。
他站在門邊,聲音沉緩。
「關晴,這件事有誤會,我希望你先別衝動聽我解釋,我保證下面說的句句屬實。」
我沒說話,也沒看他,手中不疾不徐疊着衣服。
「關峯的事,我承認我有私心。」
「剛調任到公司,那麼多雙眼睛望着,我必須步步謹慎。可如果我前腳來後腳小舅子就進了公司,知道內情的人不說什麼,可不知道內情的,或者說,根本不在意內情的呢?他們只會揪住結果大做文章。所以我的私心,是想從根本上杜絕這種可能性,免得落人口實。」
「至於沈柔的那個親戚,純粹是湊巧,反正名額空着也是空着,我就想不如就做個順水人情了。」
「當然,這個名額很搶手,爲什麼給沈柔,是因爲……因爲我很同情她。」
說到這裏,他聲音忽而變得沉重。
「那次和他們兩口子回鄉,我親眼看到成虎、成虎她媽,對她動則辱罵甚至動手。唉,我想起了我姐……」
我將行李箱拉鍊拉上,準備推出去。
徐森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晴晴,別衝動好嗎?這件事我承認讓關峯受委屈了,所以你借錢給他,我也毫無二話不是嗎?這麼多年的感情,你還懷着孕,難道就因爲這一件事就要判我死刑?」
他說到這裏,嗓音含哽,眼尾也泛了紅。
除了懷孕那次,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如此激動的模樣。
我將手慢慢掙脫出來,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無瀾。
「我去培訓。」
他眼眶通紅地看着我,打量我的表情,試圖判斷我說的真假。
「培訓?沒聽你說要參加培訓。」
我垂眸,拿出手機給他看。
上面有一條管理培訓會議通知,地點就在本市母校。
他愣了愣,仍遲疑着問:
「你之前不是跟我說,懷孕後不打算參加任何培訓,爲什麼這次突然又要去了?」
「人的想法總是會變的,我又想參加了啊。」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
我自己開車去了母校賓館,報道入住,開啓了爲期四天的培訓會。
第一天,徐森給我打了九個電話,十幾條叮囑微信,我一個都沒接,一條都沒回。
第二天,他發微信,說關峯買房子還得裝修,他剛好發了 5 萬季度獎金可以贊助,錢已經打給關峯了。我還是沒回。
第三天,他說,沈柔的遠方侄子因實習考覈不合格被勸退了,正在安排通知落選人員入職。
第四天。
他問需要來接我嗎?
我說好。
-10-
關峯入職後,特意來找過我一次。
我們姐弟倆感情很好。
他五六歲就會在我被高年級欺負時,邊哭邊擋在我面前說姐姐你先跑。
這次的事,他很擔心我。
「姐,你是不是和姐夫吵架了?」
我搖頭,「沒有啊,你知道的,你姐向來不擅長吵架。」
他擰着眉。
「可姐夫他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還主動給我錢……我總覺得心頭難安。姐,如果因爲我影響了你們的感情,我寧願不要這份工作。」
我拍了拍他的頭,「傻小子!這有什麼難安的,你得到的是原本你就該得的,現在,只是一切恢復原狀而已。至於那些錢,唔,就當是補償費,這很正常。」
關峯語氣認真,「姐你放心,那些錢我一定會還給你的,絕不讓人說你是扶弟魔。」
我失笑。
「不過你到底是怎麼做的?姐夫可不是那種輕易會改變主意的人。」
我溫和地告訴他。
「解決問題的方式有很多種,不是非得撕破臉皮大吵大鬧。黑貓白貓,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貓,對嗎?」
……
一個月過去,我和徐森的生活沒有什麼變化。
事實上,從始至終我們沒有因爲這件事翻臉、吵架,一切的不同表達,都控制在日常生活的框架和節奏中。
彷彿不經意出現了一個問題,又不經意消失了。
徐森減少了和成虎的來往,更是決口不提沈柔,彷彿突然切斷了和他們兩口子的聯繫。
他每日準時上下班,周到體貼地照顧我的孕期。
三個月一過,我食慾大開。
他又開始認真琢磨我每天的飲食。
日子彷彿是幸福又安寧的。
除了兩件小事。
第一件,是我在ţũ̂₆他衣服口袋裏,發現了一張金店收據,價格 28888 元。
我拍了照,去了那家店。
店員給我看了照片,是一個金鐲子。
「我記得你丈夫,他買時說要給妻子一個驚喜,你們真幸福。」
第二件,發生在上週。
我的車出了點問題在 4s 店維修,這幾天都是徐森接送我。
那天下大暴雨,我在約定的路口等了他 40 分鐘,打他電話一直顯示通話中。
他開車趕到時,我半邊身子都溼了。
「臨時接了個上級領導的電話來晚了,你怎麼不知道打個車啊?」
「下雨打不到車。」我打了個噴嚏。
但昨天,我去朋友蛋糕店買甜點時,朋友跟我說:
「下暴雨那天,你丈夫的車停我店門口,停了快一個小時,我還以爲車上沒人呢,結果後來車子突然發動走了,搞半天人家在車上打電話呢!」
我一怔,「幾點的事?」
「下午五六點吧。」
我轉身,望向店門口。
這兒離我等他的路口,就差了一個轉角。
也就是說,那天,我在大風大雨中等他 40 分鐘時,他在離我就一個轉角的地方,坐在車裏打電話。
有什麼緊急的事,連往前開一點點都做不到呢?
當天晚上,我聽見他在書房看《羅馬假日》,口中低念一句臺詞。
「爲了和你握手,我握遍了所有人的手。」
他說這話時,微微眯着眼。
臉上漾着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異色。
-11-
我想起母校培訓的第四天。
那天,我去了人工湖,獨自呆了許久。
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我猶豫,徘徊。
中途接到媽媽的電話。
「晴晴,媽媽腿不好沒法去照顧你,懷孕要保持好心情,能多喫就多喫點,記得一切爲了孩子。」
媽媽剛掛,婆婆的電話來了。
「晴晴,你現在需要補身體,我和徐森他爸準備去照顧你,你想喫什麼我提前準備!」
與此同時,彷彿約好了似的,徐森發微信,問我要不要他接。
我一條條往上翻着微信,撫摸着自己的肚子。
離開人工湖前,回了「好」。
……
徐森有他的優點。
聰明、踏實、能喫苦,願意爲了目標持之以恆地前進。
更關鍵的,有前途。
這一點至關重要。
至於缺點。
我曾經認爲主要來自原生性格,比如自私、急躁、虛榮……
但這是人的天性,我也有。
只要能合理掌控,理性對待,並不足以阻礙人生。
但現在。
我覺得或許要多考慮一層了。
畢竟環境變了。
他第一次站在了人生從未達到過的高度。
新環境產生新問題。
新問題,就要有新的解決方式。
人生啊,我們都在摸着石頭過河。
只是我沒想到。
命運的曲折和壯闊,以一種意想不到țṻ⁹的方式展開。
猝不及防。
來勢洶洶。
-12-
在車子取回來的前一天,我去市婦聯開會。
因爲散會時間早,我自己打車回家。
高架橋上,車子被一輛卡車猛烈追尾,車身連續翻滾,撞上橋墩後才強行停住。
我暈過去時,看見司機正掙扎逃脫。
不知過了多久,一片嘈雜喧鬧聲中,我又昏昏沉沉睜開了眼。
外面很亂,好幾輛車子遭殃,但我這輛最嚴重。
我感到肚子隱隱作疼。
正慌亂時,救護車鳴笛趕到。
透過玻璃窗,我的出租車司機對着醫護人員說話,手指着這邊方向,醫護人員立刻往我這邊趕來。
我剛放下心,突然看見了徐森。
他攔住了醫護人員。
神情嚴肅,大聲說話。
鏗鏘有力的聲音傳進我耳朵。
「先救孩子!」
「我要求你們,先救孩子!」
他身後,是滿臉焦急的沈柔。
小虎正在她懷裏哇哇大哭,小腿上留着血。
……
醒過來時,我正躺在醫院裏。
醫生溫和地對我說:
「還好你有安全意識繫了安全帶,就額頭有點外傷,現在醒了就沒事了。」
「孩子呢?」我摸了下肚子。
「問題不大,注意觀察。」
我沉默了一會,又問
「這次事故的受傷人員,都送到這裏來了嗎?」
「對,」
醫生走後,我下了牀。
順着病房一間間看,終於,在最角落的病房裏,看見了要找的人。
牀上,小虎一隻腳打着石膏,睡着了。
沈柔坐在一旁抹眼淚,楚楚可憐。
「森哥,還好今天有你,不然那種情況,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徐森站在她身旁,表情隱忍地伸手想去摸她的頭,又顧忌什麼,凝在半空中沒動。
沈柔看見了他的手,臉色微微一紅。
過了一會,她低低的聲音響起。
「森哥,你對我這麼好,我願意的。」
徐森的脣抿得緊緊的。
「客氣什麼,都是朋友,應該做的。」
沈柔垂下頭,露出白皙的後頸,聲音柔得像水。
「不,從沒有人對我這麼好,森哥,我都記在心裏呢。那次我抱着試試的心態問你能不能幫我侄子,你一口就答應了。我萬萬沒想到,你竟然還把我放在了嫂子之前,雖然這樣不好,但我,我真的很感動!」
「那天下大雨,我只是有點害怕,你連車都不開了,停在半路就陪我聊了一個小時。」
「還有今天,出了意外,我不知道找誰就給你打電話,沒想到你那麼快就趕來了。」
「我命不好,小時候家裏重男輕女,結婚後成虎又打打罵罵,這是我第一次有被人呵護的感覺。」
她說着,握住徐森的手,放在自己臉上。
徐森沒有抗拒。
「森哥,我其實一直記得兩個月前的晚上。我們從成虎老家山裏往縣城趕,成虎在副駕駛呼呼大睡,我和你被行李Ṭů₋擠得沒有位置,不得不捱得緊緊的。」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忍得很難受,我知道,嫂子懷孕你一定很久沒有了,所以我才伸手,用手……」
「我記得。」
徐森忽然開口,「山裏的夜很黑,你的手很白,我從沒見過那麼白的手……」
沈柔更羞澀了,「森哥,我就幫你那麼一次,沒想到你對我這麼好,我心中真的過意不去。」
徐森沉默一霎,啞聲說:
「一次,勝過很多次。」
-13-
公婆打電話給我時,我剛從手術檯上回到病房。
得知我受傷在醫院,他們直接從火車站趕了過來。
望着我紅腫的眼睛,慘白的臉色,婆婆聲音顫抖。
「孩子,孩子不會……」
我虛弱地躺在牀上,痛哭出聲。
「爸,媽,孩子沒了!」
「醫生說,如果我早來五分鐘,孩子就能保住,偏偏第一輛救護車被人攔走了,他們搶走了救護車,搶走了我孩子的救命時間!」
公公赤紅着眼怒吼。
「是誰?是誰害死了我孫子!我要讓他們償命!」
我情緒激動哭得昏了過去。
後來的事,我是聽護士跟我說的。
公公婆婆問清了來龍去脈,衝到了沈柔的病房。
那時徐森不在,正在外面給她母子買喫的。
他捧着餃子回來時,看到的是自己的父母,正將沈柔按在地上不停扇臉,誰也拉不住。
沈柔動彈不得,臉腫得變了樣,口中發出連綿不絕的嘶叫。
婆婆一抬頭,看到站在門口的兒子,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喊:
「兒子!就是這個女人的孩子搶了你媳婦的救護車!你的兒子沒了啊!」
徐森瞪大眼睛,手中的碗滑落。
熱氣騰騰的餃子滾落了一地。
-14-
在我躺在病牀上昏睡之時。
公婆得知了攔住救護車的男人竟然是自己兒子,狠狠抽了徐森幾巴掌後,仰頭髮出長嘆:
「都是命啊——」
他們在萬分悲慼中商量決定,絕不能讓我知道這件事。
否則,我一定會恨死他。
所以我醒來,看見渾渾噩噩的徐森,抽泣着說自己沒保護好孩子時,他只能痛苦又愧喪地半跪在地上,默默留下兩行滾燙的淚。
我在醫院住了幾天後就回了家休養。
公婆滿心期待地來,傷心欲絕地走了。
他們走時,對我飽含憐惜。
「徐家如果註定絕後,誰也沒有辦法,只是委屈你了。」
接下來一個月,徐森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
本來工作忙碌的他,將工作以外所有時間都放在了我身上,比真正的坐月子還盡心盡力。
大部分時間,我躺在牀上,喫着他親手做的月子餐,或是看看《毛選》。
我在他的日漸消瘦中慢慢恢復。
單位領導和婦聯代表都來看了我。
我是外出開會,在工作時間出的車禍,是工傷。
單位一把手是女領導,對我的遭遇感同身受。
她站在我牀邊,好言安慰:
「關晴,工作的事不用擔心,不要有任何負擔。單位上上下下都對你的工作態度和敬業精神看在眼裏,這次年度評優,你的票數最高。」
我面露感動,「感謝領導,感謝同事們,以後的工作我一定不負期望。」
「好好把身體養好,以後一定會有更多機會發揮你的作用。」
女領導一行人走後,我靠在牀上閉眼冥思。
徐森走進來,溫聲問我:
「晴晴,今天想喝什麼湯?」
我睜開眼,想了想。
「排骨藕湯吧。」
「好,我現在去菜市場買新鮮的!」
看着徐森消失在門外的背影,我拿起牀邊的《毛選》,口中一字一字念着筆記:
「要充分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打破前進路上的重重障礙。」
「把劣勢轉爲優勢。」
「化不利條件爲有利條件。」
-15-
在我身體快完全恢復時,成虎領着沈柔也來探望了我。
我對沈柔溫和可親。
她見我卻眼神閃躲。
說話時,我眼神一瞥,落在她手腕上。
「沈柔,你這個金鐲子真漂亮,很貴吧?」
成虎「嗤」了一聲。
「她哪來的錢買真金,是她自己在外面地攤上買的假貨,不值錢。」
沈柔露出一絲慌張,連聲說:
「是啊是啊,幾十塊錢買的,我就看着亮,買來帶着玩的。」
我想起什麼,笑着拿手機翻出照片。
「你看,這個鐲子是徐森偷偷買了準備給我一個驚喜,要不是我在他衣服發現收據,我還不知道。」
成虎眼睛發亮,「喲,你這個真的吧,多少錢?」
「收據上寫着,兩萬八千八。」
我笑着說:「不過你們可得跟我保密,他還沒給我……」
說到這裏,我忽然頓住。
「咦,這款怎麼和沈柔手上這款有點相似?」
成虎湊過來,眯起眼睛。
「還真一模一樣。」
沈柔勉強擠出個笑容,「可能仿的一樣的款式,現在假貨都照着真貨做。」
我一笑,「也是,地攤上怎麼可能買到真貨。」
成虎看了看手機照片,轉頭再看了眼沈柔的手腕,微微沉了眉。
我又開口講起八卦。
「沈柔,難得你來陪我聊天,我這段時間在家裏可憋壞了。哎,你記得我家對門那對夫妻嗎?現在賣房走人了。」
沈柔勉強問,「啊?爲什麼?」
我搖頭嘆息,「對門那個男主人,和別人妻子出軌,被人家老公現場抓了,爲了息事寧人,只好賠了人家一大筆錢,連房都賣了……」
成虎坐在一旁,半天沒說話。
-16-
我開始上班後,徐森的狀態卻日漸萎靡。
這個夭折的孩子,對他打擊巨大。
他在我面前強顏歡笑,更多時候,獨自看着某處發呆,整個人彷彿沒了精氣神。
成虎突然開始頻繁地約他喝酒。
他起初怕我介意,一律拒絕。
我心疼地對他說,「沒事你去吧,這段時間大家都不好過,有個朋友聊聊天,放鬆放鬆也好。」
他看着我,目露感動。
「晴晴,現在醫學這麼發達,等你養好了身體,以後一定會再有機會有孩子的。」
我點頭,「是的,我一定會再有孩子的。」
他或許在騙我。
但我絕對沒有騙他。
畢竟醫生告訴我,我這次身體恢復得很好,完全不影響以後受孕。
女領導言而有信。
恢復上班後,她開始重用我。
「關晴,在工作中,女性相比於男性的確有很多喫虧的地方,但是隻要努力,只要肯實幹,我們一定不會比他們幹得差。」
我越發認真地投入到工作中,把握屬於我自己的事業機會。
某一天晚上,我正準備入睡,徐森忽然面露難色開口。
「成虎又喝醉了在打人,這回居然兩口子同時給我打電話,晴晴,你如果需要我陪,我就不去。」
「你去。」
我嚴肅地對他說。
「趕緊去,出了事就不好了。」
那天半夜,我睡得迷糊,被屋外動靜吵醒。起牀出去,震驚地看見成虎居然大咧咧坐在客廳裏。
「嫂子,你睡你的,我陪森哥回來拿點東西,拿了就走。」
成虎搭着腿,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我疑惑地去了書房。
迎面碰上徐森正出來。
他衣着狼狽,頭髮凌亂,臉上竟然有清晰的手掌印。
「徐森,發生什麼事了?」
他一慌,手中的錢灑落一地。
「沒事沒事,開車時不小心把人家攤子撞翻了,我拿點錢讓成虎賠給人家,放心吧。」
成虎拿錢走時,眼神瞟了瞟Ťú⁽徐森,晃着手中的手機,意味不明地說:
「哥,我先拿這麼多,不夠再說,行不?」
徐森的下頜抽了抽。
「趕緊走。」
他們都說沒事,我也就回屋接着睡。
一覺睡到了大天明。
-17-
半年後,我正在向領導們彙報工作,突然接到警察電話。電話只說讓我去一趟警察局,具體什麼事卻不說。
領導喊了工會的人陪我一起去。
到了警察局,警察告訴我,我丈夫徐森和人打架,一人割了另一人的耳朵。
我一時茫然。
「誰割了誰?」
「徐森割了成虎的耳朵。」
警察又重複了一遍,並給我講述了來龍去脈。
原來,半年前成虎家暴沈柔的那天晚上,徐森去他家勸架,兩人後來都喝醉了。
成虎半夜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客廳裏,臥室裏卻傳出自己老婆曖昧的呻吟。
他走進去,發現徐森正在沈柔身上起伏,當下怒意滔天,衝上去把正不知天地爲何物的兩人拔開,將徐森摁在地上揍了一頓。
爲封住成虎的口,徐森被迫答應給成虎一筆錢。
那天半夜我撞見兩人就是這個緣故。
可成虎爛債在身,豈是一筆錢就能打發的?
接下來半年,成虎以手機拍下的視頻勒索,陸陸續續找徐森要了 180 多萬。
我訝然出聲,「不可能,他哪來的 180 萬!」
「網貸,徐森自己交代,他從各種平臺上借貸了 100 多萬,這一次,成虎居然又獅子大開口,找他要 50 萬,他一時衝動,在成虎家拿了廚房的刀衝上去,割了人ţů⁾家的耳朵。」
我愣愣地坐着,好半天緩不過神。
工會的人同情地拍拍我的肩。
「關科長,千萬要挺住。」
-18-
成虎因犯鉅額勒索罪,被判十年有期徒刑。
徐森因嚴重違法違紀被開除公職,同時犯故意傷害罪,被判一年有期。
我是在獄中和徐森離的婚。
他那些借貸我不知情,所以債務和我無關。
籤離婚協議那天,我在時隔數月後第一次見到了他。
他瘦得驚人,彷彿變了一個人。
沒有想象中的痛哭流涕。
他漠然地坐在那裏,神情木然又呆滯。
看見我時,他身體一抖,頭深深的垂了下去。垂得過低,以至於呈現一種詭異的人體姿態。
整個過程,他都在微微發抖。
我平和而淡漠。
臨別時,他突然叫住我。
我轉身看他。
他的目光透出一絲迷惘。
「你說,人的命運怎麼這麼奇怪啊?明明不久前,我還在站在高處,意氣風發。怎麼能突然,就變了一個模樣呢?」
「關晴,你說說,這是爲什麼啊?」
我平靜地注視着他。
「徐森,你忘了初心,忘了來路,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你自己選的,你捫心自問,真的不清楚嗎?」
……
回到單位,同事們向我表示祝賀,說我的掛職鍛鍊申請下來了。
兩個月前,因爲徐森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我找領導申請,誠懇表達自己想換個環境工作一段時間,希望能有下區縣掛職鍛鍊的機會。
我踏着穩重的步伐,準備去找領導表示感謝。
路上,接到醫生打來的視頻電話。
那次手術後,我爲了身體儘快恢復,時常找她諮詢,慢慢地成爲了朋友。
我找了間空會議室進去接。
視頻聊了幾句,她說:
「關晴,我現在回想你那天手術的樣子都很震驚,前一秒還在擔心寶寶安全,後一秒就找到我說要主動流產。你可真是,哪來的勇氣啊!」
我笑着說,「我很敬佩我現在領導,她有一句話我始終銘記在心,她說女人本弱,但一旦有了孤注一擲的勇氣,就勢無可擋。」
掛掉電話一轉頭,發現領導正站在會議室門口。
我驟然意識到什麼,身體微微緊繃。
她沉吟了一下。
「聽說你在找我,我正好也要找你,就過來了。」
我點頭。
「是啊領導,我的批覆下來了,本來向去您表示一下感謝。」
她默了幾秒,看着我,緩緩展露一個笑容。
「關晴,我本來擔心你這次下去,有很多情況會應付不了。但現在,我放心了。好好幹兩年,我等你回來大展身手。」
我抑制住內心激動,朝她會心一笑。
「請領導放心!」
番外
徐森從監獄出來時,沈柔站在鐵門外。
「我已經和成虎離婚了,你爲我付出了這麼多,我願意跟着你,一輩子伺候你!」
她雙目含淚,柔柔弱弱地看着他。
徐森怔怔看了她兩秒。
忽然撒腿就跑。
跑得很快,很猛,就跟後面有鬼在追似的。
……
幾經輾轉,他問到了關晴現在的電話。
是的, 他想再爭取關晴。
獄中的一年, 他時常想起關晴, 無比懷念和她生活時的點點滴滴。
這個世界, 只有她能懂他。
只有她能支撐他。
十年前, 他什麼都沒有, 關晴都願意走進他的人生。
現在雖然落魄,但他有工作能力,有人生經驗, 相信人生一定還可以再重來。
他撥通了她的電話。
那邊有些吵吵嚷嚷, 似乎在舉辦什麼職工比賽。
「藍隊 3 號 out!」
「紅隊 8 號 out!」
徐森沉穩地喊出她的名字。
「關晴, 我是徐森, 我出來了。」
關晴詫異的聲音傳來。
「你爲什麼還給我打電話?」
徐森深吸一口氣, 一字一頓,鄭重昭告:
「關晴,我要重新追求你。」
電話裏安靜了兩秒,「噗呲」一笑。
這是他早已料到的反應。
他不急不緩,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現在還沒原諒我,沒關係,我會慢慢來,人生的路很長,我會東山再起。關晴,獄中這一年, 我總想起我們那個孩子,你受了打擊,受了傷害, 我都會彌補——」
電話那頭傳來激昂的廣播聲。
【下面請關局長上臺, 宣佈此次職工大賽結果!】
「徐森,那個孩子是我主動打掉的。」
掌聲背景音中,關晴乾淨利落地說出這句話。
徐森怔了一下,「你說什麼?」
高跟鞋優雅響起,關晴似乎在邊走邊說。
「孩子本來沒事, 我在醫院聽見了你和沈柔的對話,就去打掉了。當你選擇救別人孩子的時候, 就放棄了自己的孩子。所以不要再來找我了, 不要再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徐森, 你早就 out 了。」
最後一個字說完, 電話掛斷。
徐森坐在逼仄昏暗的小旅館中。
長久未動。
僵得彷彿一尊凝固的石像。
……
此後的兩年時間,徐森屢戰屢敗,一事無成。
爲了生存,他不得不開始送外賣。
某一天, 他在一個破舊房子裏,再次遇見了沈柔。
她開門接外賣。
眼睛紅腫,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裏面有個男人正指着她罵罵咧咧。
熟悉的場面,熟悉的人。
徐森幾乎是落荒而逃, 無比慶幸自己帶了口罩。
又過了兩年, 他一點幹事業的想法都沒有了,覺得送送外賣也挺好。
反正孤家寡人,沒有孩子, 有錢也不知道留給誰。
那一刻他終於悲傷地意識到。
自己一輩子不過如此了。
偶爾。
他在電動車的風中想起那個在人工湖旁苦讀的少年。
貧窮,窘迫,卻萬事可期。
有未來。
有美麗的姑娘。
那彷彿是他。
又彷彿不是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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