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我一個魔頭,被神君撿去做了道侶。
他不顧衆人非議,將我護在身後。
卻在我心動時一劍貫穿我的胸口。
「本君修的是無情道,應這情劫只是爲了殺妻證道。」
再睜眼已是三百年後,我找到變成乞丐的神君,扔了他手裏的饅頭。
「髒死了。」
-1-
我原是青雲宗的弟子,走火入魔後屠了青雲宗滿門,遭到仙門追殺。
由於寡不敵衆,我雖拼死逃了出來,可全身筋脈俱斷,七竅流血。
如今正躺在一處山洞裏等死。
山洞上方有一處缺口,我看了三日的日落星辰,還是沒死。
卻等來了一個從天而降的神仙。
白衣飄飄,不染世俗,尤其是那張謫仙般的面容,真是絕世。
「喂——」
我啞聲喊他:「那個,神仙,你過來。」
四目相對,那雙清冷的眼沒有訝然:「我知道你。」
聲音也好聽,深沉中帶着溫和。
Ťū́¹「那你應該也知道我十惡不赦,既如此,將我殺了吧!」
若是我的血能沾滿他白色的衣袍,算不算將他拉下神壇?
我想了想那幅場景,竟然微微興奮起來。
「朝心臟砍,我血厚,尋常辦法死不了。」
神仙俯身了。
他伸手了。
我閉上眼睛,等待死亡。
預想的疼痛沒有來臨,只有源源不斷的靈力灌入我的五臟六腑。
我:「???」
-2-
神仙的衣袍上最後還是沾了我的鮮血。
——被我蹭的。
我本意是想揍他,奈何打不過,還被捆了起來。
那點髒污很快被神仙掐訣去掉,他撫平衣袖,垂眸看着我。
我不甘示弱:「看什麼看?你治我的傷經過我的允許了嗎?!」
這神仙真是太不講道理了。
我活了二十載,從來都是人害我我害人,還從沒見過救我的。
這神仙定有所圖。
果不其然,他說:「你不能死,本君的情劫落在你身上。」
「若你助我渡了這情劫,我可許你一個願望。」
我想了想:「可以,我希望所有人死。」
「不行。」
「那我不幹。」
「……你換一個。」
我又想了想:「那我要上你。」
神仙不說話了,看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一言難盡。
我得意地笑笑,正打算開口,發現自己不能說話了。
神仙一把將我拎起,飛向山頂。
「唔唔——」
我算是明白了,神仙真的不講道理。
-3-
神仙在山上變了一處宅子,將我放在裏面。
直到一個月後,我才知道這神仙叫赤華。
是一位神君。
我的傷雖然好了,但我修爲盡失,這比死了還難受。
偏偏赤華還逼我練什麼清心靜氣的道法。
我出不去,便每日爬到屋頂上朝那位赤華神君扔石子。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每每喊到第二聲,又被丟回屋內。
而這時,赤華便會捧上一碗喫食,放在我的牀頭。
順便揉一把我雜亂的頭髮,面無表情地來一句:「乖,喫飯。」
這場景有絲詭異,我難得乖順一回端起了碗。
然後看着裏面漆黑的不明物沉默了。
「這是什麼?」
「魚。」
「能喫?」
神君淡淡地瞥了一眼肉,自空中幻化出一本書:「照上面做的,應該可以。」
半指厚的書冊攤開,書名是——《寵物飼養指南》。
我:「……」
-4-
飽受整整一個月黑暗料理的折磨後,赤華神君終於大發慈悲地將我帶下山去遛了。
我挑了間最奢華的酒樓,炒了一本菜譜。
一口氣喫到傍晚,赤華一口沒動。
Ţû⁷我笑他不懂享受,叫小二上了店裏最烈的酒。
「這可是人間美味,若是不試試,保管後悔終生。」
我說得如此懇切,赤華愣是沒給我一個眼神。
最後還是我自己灌了一壺,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走到他面前。
將他看向窗外的臉掰過來。
「外面有我好看?」
赤華似乎有些驚訝,微微偏頭想避開我的桎梏:「你喝醉了。」
我偏不讓他得逞,直接跨坐在他身上,隨手撈了一壺酒來。
「我不管,我以前都沒人陪我喝酒,你今天必須得陪我。」
「你——」
明明還沒沾酒,這人耳垂也染了抹紅:「先下去。」
我眨着眼睛看他:「下去你就陪我喝嗎?」
神君大人一點頭,我便樂呵呵地從他身上下來。
誰知手腳發軟,一個沒撐住,又砸了下去。
脣上感到一抹柔軟,我抬眼,正對上赤華愕然的瞳孔。
沒想到這人看着冷,嘴卻這麼軟。
-5-
赤華最終還是陪我喝了幾杯。
如我所料,神君大概從沒沾過酒,酒量淺得可憐。
醉得安安靜靜,只是臉上那抹紅掩蓋了平日的冷靜。
看起來居然……有些可愛。
我舔了舔乾澀的脣,揮手在他眼前試探。
「神君還喝嗎?」
神君眼神潰散,轉頭就倒在桌上。
我拍拍屁股,轉身就跳窗走人。
演了這麼久,可累死我了。
這勞什子神君,小爺纔不伺候!
然而不到一刻鐘。
我就被在山下巡視的仙門弟子盯上了。
通緝令一揭開,第一個便是我的畫像。
他們拿劍指着我,卻不敢上前。
「魔頭,我勸你束手就擒,別再做掙扎。」
我忙着逃命,實在不想理他們。
可他們不依不饒,追了我十八條街。
我修爲散盡,全靠近日被逼着修煉的法術裝樣子。
好容易跑到一處山脈,仙門的援兵又來了。
我趁亂劫持了離我最近的一名修士,寒冰凌成的刃抵在他頸側:
「我今日還有事,不願和你們動手。」
「若是你們乖乖後退,我就放了這人。」
那修士嚇得臉色蒼白:
「師尊,救我!我不想死!」
被他看着的那人卻無動於衷:
「今日若殺了這魔頭,師門會永遠記得你的。」
我嗤笑了一聲,果然,仙門還是如此虛僞。
今日看來是逃不了了。
早知道不該讓赤華帶我下山的。
-6-
幾乎是在我閉眼的那一瞬間,眼前數道光刃閃過。
可預想的疼痛沒有來臨。
我睜開眼,看着擋在我身前的人。
白衣墨髮,橫劍而立。
仙門衆人後退數尺,見赤華年紀輕輕能使出如此強的劍氣,有些啞然。
「這位仙友,你身後那人是個魔頭,殘害同門,罪不可赦。」
「還請仙友將他交出來。」
他們打不過,只能裝出那副道貌岸然的樣子。
看着面前的身影,不知爲何,我覺得安心了許多。
果不其然,赤華淡淡開口:
「這人我自會管教。」
衆人登時臉色鐵青。
我從赤華身後探頭,朝他們做了個鬼臉。
隨後身子一緊,就被這人施法捆了個結實。
我訕笑一聲:
「神君,做戲不用這麼全吧?」
許是酒氣未散,赤華臉上還有幾分薄紅,可眼底清明,神色冷淡。
他伸手將我提起:
「私自外逃,罰你。」
-7-
我再次被赤華幽禁在了山上。
只是這次,我沒再想逃。
赤華依舊每天教我修煉,說要除我的戾氣。
那些個仙門之首得知我的位置,每日都來勸赤華,希望他能剷除我這個魔頭。
又提了好些靈品珍寶來,個個都希望赤華加入他們門派,爲他們鏟妖除魔,提升名望。
談話間,少不了提及我從前的事。
「這人生來就是半魔,青雲宗憐惜他,將他養在門中,希望他能剔除那一半魔根。」
乾清宗掌門痛心疾首地指着我。
「可這人忘恩負義,將養他的師長兄弟屠殺殆盡,果然魔物自始至終都是魔物!」
我趴在屋頂上朝那人扔了塊石頭:
「誰說的?我還留了條狗沒殺!」
赤華本來靜靜地看着他那本寵物飼養指南,聞言淡淡睨我一眼,一抬手將我扇進屋子裏。
而那掌門,也被「請」了出去。
他們來的次數多了,赤華也聽膩了。
在山腰上設了一層結界。
我剝着花生走到他眼前,坦誠道。
「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可我從來不後悔自己做的事。」
我蹲在他身前,手撐在他的白袍上。
「神君要聽聽我以前的故事嗎?」
-8-
那掌門說得沒錯。
我娘是青雲宗的弟子,卻和一個魔族勾結,生下了我。
所以我生來就是個半魔。
因爲那一半人族的血統,他們不能像殺死魔物一樣直接殺了我。
他們養我,卻又憎我。
覺得我終有一天會成爲嗜血好殺戮的魔族。
所以他們無所顧忌地排斥我,毆打我,逼迫我做最累最髒的事情。
等我反抗時,他們便會向長老告狀:
「這人終究還是個魔物,我們不過開個玩笑,他就要殺人。」
長老從不會站在我這邊。
只會在衆人的嘲笑聲中讓我去領罰。
日復一日,都是如此。
他們將我踩在腳下,問我什麼時候變成魔,好叫他們見識見識。
「所以你將他們都殺了?」
我在赤華平靜的目光下笑着點頭:
「是啊!」
「我是魔,自然要做魔該做Ŧů₌的事情。」
我殺他們,是因爲我本就邪惡。
他們惹我,那就該死。
赤華對此並未做任何評價。
他說:「我不知事情來龍去脈,不予置評。」
又看了我半晌,垂眸道:
「但你是我道侶,我選擇信你。」
不知爲何,我聽了覺得很開心。
比往常二十多年的任何一天都要開心。
又生出些忐忑:
「你渡完情劫就會離開嗎?」
赤華伸手在我的脣上摩擦,眼神卻是淡然的。
「不知道。本君……從沒愛過人。」
整了半天,原來他不喜歡我。
合着我們只是靠天道綁定的。
我突然覺得有些生氣,拍開他的手。
「哦。」
「本魔也沒喜歡過人。」
-9-
後來我們都沒再提過情劫的事情。
赤華不喜下山,某日卻突然說要帶我去山下看花燈。
山下節日氛圍濃厚,即使在寒冬時節也格外熱鬧。
我和赤華戴着面具走在人羣中,被擠到了一處小攤前。
「兩位小友要來猜燈謎嗎?贏了可以得花燈。」
面前的小販堆着笑,話鋒一轉:
「但如果輸了,可得罰酒的——」
我笑着瞥了眼赤華,心想這一杯倒的神君是不會來玩這種遊戲的。
正準備轉身,卻被赤華抓住了手:
「那便試試。」
我:「???」
轉念一想,神君見多識廣,小小燈謎自然不在話下。
然後,我就看見神君看了那燈謎半晌,然後飲下了一杯酒。
不死心,猜下一個,又飲一杯。
我:「……」
神君原來真的不食人間煙火。
我哭笑不得地將人按住,挑了個燈謎猜了,然後將精緻的兔子燈塞給某位眼神迷離的神君。
「神君就像這兔子,眼睛都醉得紅了。」
赤華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燈:
「給你的。」
我一愣,燈被塞到手上。
另一隻手被人牽着,往下一處攤子走去。
這人今晚不知怎麼了,見到了什麼都要領我去湊一湊熱鬧,買東西也毫不手軟。
我打趣赤華露出了本性,心裏卻頭一次覺得冬日也不完全是冷的,熱鬧也是可以屬於我的。
一直到了深夜,焰火在天空炸開,我和赤華坐在屋頂上瞧着。
冷不丁聽赤華湊近道:
「生辰快樂。」
心底像有一顆雷,似這焰火一般,突然就炸開了。
-10-
我很少放任自己喝醉過。
今夜或許是被這焰火迷了眼,我喝了許多,還眨巴着眼問赤華:
「你怎麼知道今日是我生辰的?」
「算的。」
我眯着眼靠在他肩上,想起在宗門的時候。
「掌門說我是災禍,連出生都是在這樣一個萬物枯寂的時候。」
赤華沉默了許久:
「死亡有時也預示着新生。」
可惜當時我不太懂這句話的含義,也沒有心思去想。
只知道身旁這人臉頰緋紅,當真是誘人。
腦子一熱便脫口而出:
「我可以親你嗎?」
不想承認自己是色慾昏心,還找了個藉口。
「道侶之間是可以親的。」
赤華看了我半晌,當真湊了過來。
我嚐到了赤華的味道,覺得比上次嚐了的那口還要美味。
後來是怎麼回去的便記不得了。
赤華依舊教我練心法,我學得依舊漫不經心。
閒時便找赤華做些道侶該做的事。
覺得就這樣過一輩子也是不錯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
直到某一個開滿桃花的季節,山上來了一名女子。
那是宗門曾經唯一待我好過的師姐。
也是屠殺宗門的真正的兇手。
-11-
我沒想到會再見到她。
她守在結界外,滿臉憔悴,看見我的一瞬間便紅了眼:
「阿舟,我們的孩子,沒了。」
我心底猛地一顫,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屠殺宗門半個月前,恰好是我孃的忌日。
我像往常一樣帶着酒去看了她,在她墓前抱怨爲何要生下我。
我喝得酩酊大醉,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師姐。
我只記得她堅持要送我回去。
後來一切都不記得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我身旁躺着還在熟睡的師姐。
身上的痕跡和凌亂的衣裳都揭示了昨晚發生的事情。
我當即扇了自己一巴掌,跪在師姐面前:
「師姐,都是我的錯,你要殺要剮,我都沒有怨言。」
可醒來的師姐並沒有憤怒,只是羞澀地問我:
「那阿昭願意負責嗎?」
青雲宗並不限制弟子談情,所以我同意了。
可還是忐忑不安,因爲我是宗門之恥,總怕連累師姐。
所以一直不敢聲張我們的關係。
果然不久後,師姐意外受傷時被醫師發現懷有身孕。
我站出來承認了自己的所爲。
求長老將所有過錯歸在我頭上。
長老果然氣極,將我關入地牢,還說要將師姐腹中的胎兒墮了。
僅僅只是因爲,我是一個半魔。
-12-
我在地牢待了十日,不知外面所發生的事情。
直到某一天,外面一陣喧鬧,師姐裹挾着傷從人羣中衝出來,跪在我身前,淚流滿面:
「阿昭,師姐不想要放棄這個孩子,求你了,你幫幫我吧!」
她從懷裏掏出一枚藥來。
——是宗門的禁藥。
服下後便修爲大增,可對身體消耗大,且影響神志。
眼看身後的弟子一個個衝了進來,劍尖直指我們二人。
長老怒不可遏的聲音傳來:
「殺了這對姦夫淫婦!」
我別無選擇,將藥喫下的一瞬間,我感受到了強大的魔氣在體內流竄。
這就是強大的感覺嗎?
我覺得自己很舒服,舒服得放聲大笑起來。
只記得自己掐住那長老的脖子問他:
「你不是瞧不起我嗎?不是希望我成魔嗎?」
既然人人都想要我成魔,那我便成魔好了。
我用最後的理智放師姐離開,自己攬下這一切。
因爲這一切因我而起。
也是因爲愧疚。
因爲我從未喜歡過她。
現在師姐又重新出現我面前。
說自己無處可去了。
我同樣,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13-
師姐所說的話,赤華一定聽見了。
可他只是冷眼看着。
我垂下眼,不敢看他。
「赤華,你放我走吧,我當不了你的道侶了。」
我身上有債,得背一輩子。
赤華依舊不爲所動,目光劃過我身後之人,突然伸手壓下我的後頸。
彼此眉心互觸。
我頭一次聽見他的聲音這樣沙啞:
「陸遠舟,你是天煞孤星。」
我心底猛地一怔,卻沒有太多意外。
所以我生來雙親皆死,所以我遭人唾棄,所以我註定不幸。
可是赤華呢?
他是真心待我的嗎?
不,他也是爲了情劫,是天道選我做道侶的,不是他。
我偏頭不再向後看去。
「師姐,你走吧,我也護不了你。」
師姐垂頭不語,也沒走。
她整日守在結界前,不喫不喝,也不說話。
我央求了赤華幾次,他欲言又止,終究什麼也沒說。
直到第三天,仙門發現了師姐的蹤跡,說要除了這個與魔族有染的人。
赤華恰好下山。
我拼盡全身功力衝出結界,救下了師姐。
而身後的師姐,卻握着匕首抵上了我的脖頸。
-14-
「我的夫君和孩子呢?」
這話是衝着我身前那羣修士說的。
我頭腦有一瞬間的空白。
微微偏頭,刀鋒刺入血肉。
爲首的修士放聲大笑起來:
「你能爲了他們勾引師弟,滅了宗門,讓我們乾清宗成爲宗門之首。」
「這麼大的恩情,我們自然會信守承諾。」
他眼神一偏,望向我的眼裏滿是戲謔:
「至於你,被一個女人耍得團團轉,真是廢物!」
「不過你還不能死,罪孽深重的魔物最適合做降魔會的祭品了。」
他說着疾速衝上前來,伸手掐住我的脖子。
我一時沒有反應,看着站在一旁全然陌生的師姐。
想起之前在宗門時,她總會偷偷爲我上藥,給我帶熱乎的喫食。
又想起她紅着臉看我的模樣。
原來都是假的。
我低聲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既然如此,那就都殺了。
殺到世界上只有我這個魔好了。
我自胸口抽出一根肋骨,燃盡自身魔氣幻化爲劍。
強大的魔息震開了周圍的人,那人看見我額間魔紋,面色有些凝重:
「大家一起上,將這魔頭殺了!」
人多有什麼用呢?
我可是能屠了一整個宗門的魔啊!
我獰笑着將劍刺穿一個個人的胸口,血染得越多,便越興奮。
-15-
直到另一股澎湃的劍氣橫插進來,化作鎖鏈將我渾身纏繞。
赤華穩穩持劍,自空中落下。
他眼睫低垂,看着我狼狽倒地的模樣。
周圍橫屍遍野,活像個亂葬崗。
僅剩的幾名修士見到赤華像看到了救星。
他們顫抖着手指着我:
「這魔頭都大開殺戒了,你如今還要護着他嗎?」
赤華沒有回應,只看着我,突然走近。
輕觸着我身上的傷口。
「這幾日我想了許多,天道讓你做我的道侶不是沒有緣由的。」
這些赤華從未與我提過,我有些怔然,對上赤華的眼。
「我曾與天道打賭,不會愛上任何人,否則受盡苦楚,不得善終。」
他話音剛落,天上烏雲密佈,天雷滾滾而來,直直劈向赤華。
可他不閃不避,天雷落下的一瞬間,他將劍尖直指我的胸口:
「陸遠舟,你此生罪孽太深,我來助你解脫。」
我從沒想到會是赤華親手殺了我。
我突然想起赤華所說的那句天煞孤星。
凡此命格者,此生無親無友,不得真愛。
可我不甘心。
劍刺破胸口,我仿若感知不到,拼盡全力拽住赤華的肩:
「那你……可曾對我動過心?」
可那雙眼睛依舊沒有情緒,吐出的話也依舊冰冷:
「未曾。」
「本君修的是無情道,應這情劫只是爲了證道。」
原來如此。
我感覺痛得快要暈過去了,卻傾身向前,任由劍捅得更深。
赤華握劍的手微微一頓。
我則奮力摁住他的後頸,用沾滿鮮血的脣吻了上去。
神君又如何?
我偏要讓他沾上我這低賤魔頭的血。
-16-
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
醒來時周圍十分嘈雜,夾雜着歡呼聲。
「夫人,我們的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
孩子?
我睜開眼,對上一張慈善和睦的面孔。
「奶球,我的好孩子。」
我這是投胎了?
當兒子就算了,還取名叫奶球!
我從沒被人叫過這樣彆扭的名字,當即叫喚起來。
可說出的話變成了咿呀聲。
周圍的人笑得更歡了。
「你看,奶球喜歡這個名字!」
我:「……」
總之,我就這樣在這兒住了下來。
只是有點恍惚,半夜總會夢到前塵往事,分不清現實還是夢。
每每這時,便會被人抱到懷裏哄着。
「奶球做噩夢啦,我們都在呢。」
哄得多了,便真覺得那只是夢了。
待我長到十五歲時
前世的事已經離我十分遙遠了。
只偶爾去茶樓時聽說書的講起仙魔時期。
三千年前,曾有一神君提着兩柄長劍,憑一己之力剷除仙魔兩族中所有激進者,讓二者被迫和解。
人界紛爭終止。
後來仙魔兩族退隱人世,修士也不復存在。
而那位神君因爲牽扯了凡間事,遭到諸多天譴,也許墮成凡胎了,也許已經死了。
說得神乎其神,也不知是真是假。
如今的人,碰到算命的說什麼根骨奇佳,一律將其歸爲騙子。
因爲有錢,我碰到不少。
今日便有一個。
「這位少爺,我看你根骨極佳,是個修行的好料子啊,我這有幾本……」
我擺擺手,不想搭理。
可今日這人卻不依不饒,似乎爲證明自己,又指了一人:
「你別不信啊,你看那人,老夫只一眼便算出他是個天煞孤星的命,無親無友,註定夭折。」
我心中一顫,順着視線看去,瞳孔猛縮。
那是一個乞丐,十三四歲的樣子。
長着一張與某位神君極爲相似的臉。
-17-
小乞丐穿着破爛的衣服,渾身髒兮兮地蹲在路邊。
有位路人隨手扔下一個包子,被他視若珍寶地撿起。
可才咬了一口,便被另一羣乞丐搶走。
小乞丐死死護住包子,掙扎中踢了別人一腳,下一秒就被拽進了巷子裏。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不言而喻。
我收回視線,像個陌路人一樣轉身離開。
小爺看到那張臉就來氣,巴不得他被欺負!
可到了晚上,怎麼也睡不着。
輾轉半宿,最終翻牆去了白天的那處巷子。
巷子沒人,我繞了一圈,最後在一處破廟中看到了小乞丐。
他身上又添了新傷,獨自蜷縮在角落裏。
離他還有幾步時,他倏然睜眼,警惕地看向我。
我看了那熟悉的眉眼許久,突然就笑了。
掏出出門前從廚房順的饅頭,扔到他身前。
又在他忍不住上手時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你叫什麼名字?」
我輕易止住他的掙扎,將饅頭舉到他身前:
「說了就給你。」
他渾身止不住輕顫,嚥了咽口水:
「沒有……名字,什麼都……沒有。」
果真是個天煞孤星的命。
可爲什麼偏偏是這張臉?
我將饅頭塞進他Ṱŭₖ嘴裏,看他狼吞虎嚥地捧着喫起來。
「髒死了。」
我嫌棄地瞥他一眼,卻趁人不注意時提溜着他的衣領,將人領回家了。
次日,我娘看見多出來的人時嚇了一跳。
「奶球!這是誰?」
我揉揉惺忪的眼,連看都沒看被安置在小榻上的乞丐:
「不是說好束髮之後就不叫乳名了嗎?」
我娘哼了一聲,扯着我的耳朵把我從牀上揪下來:
「那陸遠舟,你給娘解釋下?」
我自知逃不過,信口說道:
「昨天夜裏出門撒尿,看這人暈倒在狗洞旁邊,就撿回來啦。」
「以後不許隨便撿人!」
我娘敲了敲我的頭,可轉身就滿臉憐惜地揉了揉小乞丐的臉:
「多可憐的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乞丐還沒開口,我就搶先答道:
「煤球,他叫煤球。」
不能只有我一個人有這麼彆扭的名字!
-18-
彼時我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給洗乾淨。
他除了我之外,其餘下人都不給碰。
沒辦法,只能我親自來。
「好可愛的小糰子!」
我娘作勢要將人抱起來。
小乞丐被這舉動嚇了一跳,下意識攥住我的袖子。
我連忙把人擋在身後:
「人都瘦成柴火了,哪來的糰子?」
話雖如此,可他頂着這張臉本就好看,就是性子冷,簡直就是赤華本華。
不對,他就是赤華。
方纔給他洗澡上藥時,我才發現他身上最嚴重的傷口在背上。
遍佈着數道猙獰的陳年舊痕,滲入皮肉。
絕不是這個年紀的小孩能承受的。
就好像是出身便帶着的——天譴。
我心中有了幾分猜測。
又覺得疑惑。
一個說不愛的人,會爲我做到這一步嗎?
-19-
我收了赤華做書童。
他本來不識字,可短短幾個月就能聽懂夫子給我講的課。
夫子常摸着鬍子嘆道:
「你要是有你家書童一半好學,我也不至於天天叫你抄書。」
他朝我吹了吹鬍子,又樂呵呵地湊到赤華旁邊:
「小煤球喜歡看書是吧?待會兒下課後去老夫家裏看,我單獨爲你解惑……」
我立馬坐不住了。
短短一月,夫子已經第三次邀請赤華去他那了。
聽說他還有個和赤華年紀差不多大的孫女。
說不準憋着什麼壞呢!
我看着赤華滿臉欣喜的樣子,有些惱,故意板着臉:
「太晚回去,要是府上關門,可沒人爲你開門。」
赤華還沒開口,夫子便摸着鬍鬚笑道:
「那正好,在老夫那住一宿!」
「……」
赤華有些猶疑,看了我片刻,見我不搭理,又轉過頭不再看我了。
很好!
這是鐵了心要去。
說不定就是看上那老頭家的孫女了!
一下學,我便自行帶着家丁離開。
走前故意在門口的石柱後等了等。
只見赤華跟着夫子出來,似乎偏頭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最終還是被夫子拉着往另一面去了。
我氣得轉身就走。
一路踢着石子,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前世。
好像一直以來都是我被赤華牽動心神,他倒好,總是無波無瀾,叫人猜不透心思。
還說不愛我!
誰稀罕似的。
「少爺,秋日夜裏涼得快,還是坐馬車回去吧!」
聽見家丁的話,我才後知後覺有些冷,連同心口那抹燥熱也散了些。
馬車內暖和許多,我看了看窗外,突然開口:
「打道,去夫子家看看。ţű̂₊」
其實赤華前世說的話也不一定當真的。
他雖然刺了我一劍。
但我親他時,他也沒躲呀!
-20-
然而等我到了夫子家之後,見到的只有夫子。
「他同我說不方便再來我這兒,早就回家去了。」
夫子頓了頓,又想起了什麼:
「瞧我這記性,分別時他說要去那個西巷買點心,說有人喜歡喫。」
「他不是你的書童嗎?沒同你說?」
那會兒一下學便跑了,根本沒搭理赤華。
我顧不上答夫子,趕忙帶着人往西巷趕。
那家點心鋪,我平日常帶赤華去,倒也熟悉。
路過一處小巷時,撞見了幾個乞丐聚在一起。
「喲,這不是那個小災星嗎?幾月不見,攀上了哪個富貴人家不成?」
「誰敢要他呀!瞧他這樣,肯定是被趕出來了!」
「老大,他都有錢買點心,身上肯定有不少銀子。」
「將這小崽子扒了。」
嬉笑諷刺的聲音不絕於耳,我意識到不對勁,轉身衝進巷子。
果不其然,最中間的被團團圍住的那個矮小的身影就是赤華。
他搶不過那羣乞丐,身上捱了好多下,可卻死死護着懷裏的點心。
「住手!」
我暴喝一聲,拼命扒開那羣乞丐。
身後的家丁也應聲過來幫忙。
那羣乞丐見我穿着便知道身份不一般,想逃卻被我帶來的人攔住。
我一拳揍上方纔下手最重那人的臉。
惡狠狠地將他的手指碾在腳下。
「他不是災星。」
「今日小爺心情好,一人斷一隻手便罷了。」
「若是下次再叫我見到你們,就去亂葬崗餵狗吧!」
-21-
回程時赤華一直一言不發。
見我要喫那幾塊碎得不成樣子的點心時才伸手來攔:
「別喫了,都髒了。」
我偏手躲開,低頭笑起來:
「這幾樣不是我喜歡喫的嗎?」
赤華耳尖微紅:
「見你有些生氣。」
所以買了我喜歡喫的點心來哄哄我。
我讀懂了他的意思,頓時樂了。
捻了幾塊乾淨的喫起來,越喫越覺得,赤華這人就是面硬心軟。
雖然不說,但心裏鐵定是喜歡我的。
我輕咳了一聲:
「下次別一個人出去了。」
「要出門也找幾個家丁跟着你。」
「別人要是問起,就說你是……」
我說到這處突然卡殼。
赤華是我的書童,可書童哪有這種待遇的?
而且我心底其實不大喜歡這個身份。
我想了好一會兒,突然靈光一現。
赤華現在養在我家,將來也必不可能去別人家的。
「是什麼?」
許久不聽見下文,赤華帶了些好奇。
我挑了挑眉,湊到他耳邊:
「就說你是我家的童養夫,以後要給明家少爺做媳婦的。」
赤華立時臉紅了大片,猛地向後退開:
「說,說什麼呢!」
我覺得很有道理。
雖然如今他還小,但我們到底是經歷了兩世的人。
前世他能強硬地將我擄去山上當道侶,我收他做個童養夫也是理所應當的。
「你上次說你已經十四了,再過兩年便可以做我的……」
話音未落,赤華便猛地扭頭嗆咳起來。
我心道他臉皮薄,剛準備再逗弄幾句,突然瞥見一抹鮮紅的血痕。
臉色突變。
赤華死死地咬住牙關,顯然痛苦至極。
這是……什麼情況?
被我氣得吐血了ţù⁰???
「赤華!」
-22-
情況危急,我急忙調頭帶着人去醫館。
老大夫醫術高超,幾處穴位一紮,血倒是止住了,但赤華臉色依舊慘白。
「大夫,他方纔還好好的,爲何會這樣?」
大夫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他這肺癆已到了後期,顯然是長期積累的陳年舊疾,怎麼可能是突然發生的?」
我猛地一怔,有些不可置信。
明明人剛剛還好好的。
而且前日裏,我給赤華請了醫師,除了瘦弱些,什麼毛病都沒有。
怎麼會這樣?
我攥了攥手,聲音不自覺有些顫抖:
「那還能治好嗎?」
大夫嘆了口氣:
「晚了,照現在這種情況,只能盡力拖延。」
仿若晴天霹靂,過了半晌,我才竭力從喉嚨中擠出幾句話:
Ţū́₈「那也ṭū́ₓ得治,我會想辦法的,定能將他治好。」
天下名醫這麼多,一定會有辦法的。
自那天后,府上的名醫來了一個又一個,整個院子裏都縈繞着苦澀的藥味。
可赤華的病總不見好。
某一日,赤華從昏睡中醒來,突然攥住我的手:
「陸遠舟。」
我立刻就從那聲調裏察覺了不一般。
我看着那憔悴的面孔,輕聲喚了他一句:
「赤華。」
赤華眼裏帶着笑,眉眼輕勾,笑容溫和,那是看見故人時的表情。
「這是第十世了。」
他突然開口。
「過往的每一世,我都沒有遇見你。」
「這一世……真好。」
心好像針扎一般,我恍惚意識到了什麼,一面掐着他的手,兇狠道:
「想起來了是吧?咱們前世的賬還沒有算完呢!」
「你要是一聲不吭地走了,那我就跟着你一塊去。」
赤華如今什麼都沒有了,能綁着他的,就只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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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赤華的情況每況愈下,我終於明白這病不能用尋常人世的法子。
思量半宿,我突然想起最開始見赤華時,那個一眼便看出赤華命格的江湖道士來。
陸家家大業大,很快就將那人找來。
與第一次見面不同,我幾乎快跪在他眼前,親手奉上一盞熱茶。
滿身都顯出虔誠:
「只要您有法子救他,我定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
這道士不緊不慢地抿了口茶:
「這位小友遭受十世苦難,其實都是爲你啊!」
「他換了你的命格,保你永世無憂。」
所以他遭受天譴。
所以我人生順遂。
我喉嚨一哽:「可有法子救他?」
道士念出幾串不明所以的經文:
「天道權柄再大,也是要靠世人供奉的。」
「若心存善意,多行善舉,便可福禍相抵。」
我抓住了關鍵:
「做好事?」
老道士滿意點頭:
「做好事。」
-24-
如果有什麼是值得慶幸的事情,那就是我家真的很富有。
父母皆是心善之人。
我不過提了幾次大肆開設醫館和學堂,供百姓免費看診和學習。
我爹便同意了,還頗有幾分欣慰:
「奶球啊,你終於長大了。」
我娘也沒有異議。
但聽到我接下來提的事情,卻都有些沉默。
我要帶着赤華一同去求醫。
照他如今這狀況,我怕他撐不下去,那老道說治標也得治。
所以我打算帶着赤華一面施粥救人,一面去醫聖那養傷。
我娘半晌後嘆了口氣:
「你這孩子,從小腦子就和旁人不大一樣,我倒也不指望你什麼了。」
「只希望你好好活着,一定要回來看娘。」
我緊緊抱着她:
「一定會的,娘。」
臨行前,我娘又塞了個鐲子給我:
「這是我們家祖傳的鐲子。」
「你既然喜歡人家,便給他一個名分。」
我將他套在了赤華的腕子上:
「既然收了鐲子,那就是我的人了。」
赤華虛虛地靠在我懷裏,撫摸了那鐲子許久, 突然半合着眼道:
「以前那句不愛,是假的。」
我輕輕點頭,又將他摟緊了幾分:
「我知道。」
「因爲不想讓你再記得我,最好也不再見到我現在的樣子。」
我親吻着這人的脣:
「是我想遇見你。」
早在前世, 我便發誓了。
不管你愛不愛我, 我們都一定要相遇。
到時候,我一定會牢牢將這人捆在身邊。
赤華番外
-1-
天道給我安排了一個情劫。
要破這劫, 方法有二。
要麼兩情相悅, 要麼共處一世不動心。
我修的是無情道, 自然選了其二。
反正已經活了萬年, 百年時光也算不得什麼。
初見陸遠舟時, 這人性子惡劣,滿口胡言。
被救回來仍然不死心, 想着逃。
儘管他是個半魔,那點魔氣和手段也不值得放在眼裏。
我將他當寵物養着。
希望他能聽話些,安分過完這一世。
可後來才發現,這人的身份和舉動在紛亂的修士間, 是安分不起來的。
各大宗門圍剿, 我從他們口中聽他是多麼十惡不赦。
偏偏這人總是笑得沒心沒肺一般,顯得薄涼又邪氣。
可他問我願不願意信他時。
我還是說。
我信他。
-2-
於是我便探了這人的往事。
他不過活了十多載,往事快得像一陣風吹。
卻激得我心底泛起漣漪。
我看見他出生在石洞中, 被正派發現,父死母瘋, 他被帶回宗門。
被瘋了的娘養到六歲, 雖然餵養, 但也打罵,卻活了下來。
後來母親離世, 他在宗門獨自存活。
被同門排擠,被師長厭惡, 卻因爲身份連捱打都不能反抗,只敢在夜裏偷偷流淚。
我看見他在將滿十八的那年提着酒去母親的墳前。
又哭又笑。
說他將滿十八,很快就可以下山歷練,再也不用待在這宗門了。
可天煞孤星哪會這樣順遂呢?
我看見他被同門的師姐誘哄着回了房,只因爲對方給了他一點關懷, 便真的信了她所有的話。
連那痕跡是造假都看不出。
所以被人當了刀, 殺了同門。
原來在沒遇到我之前,他是真的想死的。
-3-
我對他多了幾分憐惜。
相處下來才發現, 這人身爲一個魔頭, 卻心細善良。
隱藏在那笑容下的,是乾淨純粹的心。
原想着, 如果他只是求一個歸宿的話, 那就由我來給他。
可事與願違,他同門的師姐找來了。
神仙不能插手凡事,我無法告知他真相。
只能儘可能阻止他。
可最終還是失敗。
師姐的欺騙成爲壓倒他的一座山。
我趕回來時,他已經被魔氣控制失去了理智。
看着他悲痛的面孔, 我突然就明白了。
靠我一個是無法將他拉回來的。
所以我親手將劍刺進了他的心口,故意說着薄情的話。
只希望他能在轉世後忘記我。
我用自己的仙骨換了他天煞孤星的命格。
佑他來世平安喜樂,一生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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