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那年,我家被圍了。
御林軍堵住了我的去路,女兒害怕地蜷縮在我懷裏,怯生生地看着那個穿着龍袍的男人朝我們走來。
他眉目不怒自威,黑色的瞳孔看過我女兒,再看向我,喉結微動:
「你有孩子了?」
我靜靜與他對望:「嗯。」
-1-
都城郊外,也算天子腳下,一座簡陋舊宅,一羣魁梧壯碩的天家侍衛,圍着一個抱着孩子的普通農婦,以及……
聽見我的回答後,陷入漫長沉默的上位之人。
那個高大的身影晃了晃,狹長的眼中多了些看不懂的複雜情緒,死死盯着我,而我紋絲不動,淡然與他對視。
四下安靜異常,誰都感覺得到逐漸壓抑的氣息。
直到——
「咕嚕……」
腹中羞澀的聲音清晰異常,趙元朗再一次把目光看向了我懷中的女兒。
她瞧着不大,同樣穿着粗布麻衣,卻被養得不錯,白白胖胖的還梳着小辮子,此時被衆人瞧着,如同做錯事被抓包一般。
超小聲:「娘,是肚子餓了。」
「不是月兒故意出聲的。」
童言無忌,卻打破了僵硬的氣氛。
我哭笑不得,嘆了一口氣,道:
「有什麼事,進屋再說吧。」
說罷便要抬腳,卻被那羣腰間配着長刀天家侍衛擋在面前。
見我抬眸,一衆人面色肅然,似乎是沒有命令絕不會退半步的意思。
這讓我目光冷了冷,直到身後的人終於開口,卻不是害怕這些人傷到我,反而是:
「退下吧,你們鬥不過她的。」
-2-
天家侍衛,百裏挑一,無一不是等閒之輩,卻被他說鬥不過一個農婦,簡直就是笑話。
可他也不解釋,跟着我進了屋,打量了簡陋的周遭一眼,罕見地沒有半分嫌棄地找了最寬敞那張椅子坐下。
一身龍袍被藏在黑色的斗篷之下。
月兒被我放了下來,我則背對着他沏茶。
小丫頭平日裏膽子就不小,如今見他並非壞人,正壯着膽子扯了扯他的衣袍。
見趙元朗低頭,才嫩生生地問:
「阿叔也是當年在戰場上和阿孃一起打壞人的同袍嗎?」
「也?之前也有人來過?」
小丫頭認真地想了想,搖了搖頭:
「阿孃等了很久,都不是來找阿孃的。」
趙元朗輕聲:「她是這麼說的?她還說了什麼?」
「阿孃還說,她女扮男裝去了軍營那麼多年,都沒被發現,阿叔們都是笨蛋。
「這麼多年一個都不來瞧她,更全都是王八蛋。
「若他們還不找來,阿孃就再也不理他們了。」
小姑娘晃着腦袋學大人說話,憨態可掬,如今借趙元朗將她抱在懷裏,睜着大眼睛抬頭問:
「所以阿叔,你是嗎?」
「月兒。」
我端着茶出聲,打斷了她的話:
「有客在,莫要胡說八道。」
我沒去看趙元朗的臉色,自然也沒瞧見他靜靜地看着我將茶水遞到眼前,杯中水波盪漾,他卻並未被吸引目光。
只是盯着我的頭頂烏髮,出聲:
「是。
「我是來找你阿孃的。
「可惜,好像來晚了。」
-3-
我做事的手一頓,月兒已經被吸引了注意力,高興地問。
問他是不是騎着戰馬的大將軍,是不是拿得起鐵重的紅纓槍,是不是跟陳家阿婆說的那般,戰場上的契丹人都像長鬍子的怪獸。
趙元朗自然對答如流,還說起他在邊關時,城破池毀,誓死守之,契丹人的兵馬再壯碩又如何?
我中原人亦非孬種,雖然亦有趁亂跑的逃兵。
可大多數,上的伙頭小兵,下到老弱婦孺,拿着鋤頭鐮刀,棍子簪子,也要上去。
可謂浴血奮戰。
小丫頭聽興奮了,着迷地問:
「那阿孃呢,阿孃在裏面是誰?」
這一問,讓趙元朗啞住了,他求助地看向我。
而我正抱臂看他笑話。
都說了,不要問下去了,偏不聽,現在啞巴了吧。
我端着茶喝了一口,終於好心給他解圍,開口道:
「ṱū́ⁿ方纔不是已經提到了嗎?」
「誰?小兵?婦孺?」
總不能是老弱吧?
還真不是。
我摸了摸小丫頭的臉,做了這麼久的賢妻良母,現在卻笑得惡劣:
「當然是那個逃兵啦。」
-4-
其實也沒什麼說不出口的。
認識趙元朗時,我的確是個想正趁着他帶領一城之人誓死廝殺,守城不退的空隙踩着一地屍首做掩護偷偷逃生的逃兵。
甚至嫌他擋了路,一腳踹開。
趙元朗:「……」
我的腳被一隻手死死抓住。
「城池被破,你怎能苟且偷生!踩着同族之人的屍首離開!」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幅場景,估計誰也沒想到風光無限的趙家二郎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一人領頭廝殺,到最後身中數刀,宛若死狗一般倒在死人堆裏。
最後居然抓着一個逃兵的腿不放。
甚至還被連踹了好幾腳:
「破不破與我何干?!是你們要去送死的,又不是我逼着你們去守城的,滾開!」
趙元朗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乎沒想到居然有人能自私自利到這個地步。
偏偏那個人就是我,還被他給撞見了。
我清楚地看得見他眼裏的殺意,趁着我不注意時反手掐住我的脖子,拉入草叢之中,往我嘴裏塞了一顆帶着血腥味的藥,語氣冰冷刺骨:
「帶我出去,不然現在便是你的死期,毒發身亡。」
城破了,他還想着回去報信,重新殺回來。
大抵是忘不掉明明知道是死還是要跟着一起以血肉之軀守城的亡靈。
也就是這番場景,有人居然還藉着這個空當,所有人都往前衝時,準備偷偷逃跑。
他手在碰到我心口時一頓,語氣怪異:
「你是女子?」
-5-
說完過了一秒又道:
「既是女子,亦是我漢人子民,安能做逃兵?」
我好不容易逃出來,現在多了個拖油瓶正氣不打一處來呢,聞言沒好氣:
「你們了不起你們清高,我怕死就不能跑嗎?」
現下敵軍已勝,戰場早變成了廢墟,我也認命了,低頭撕扯這幹什麼。
畢竟不帶他走,他還真的會要了我的命。
他:「你在幹什麼?」
因爲在他的視線裏,我正踩着一具屍首,使勁地把那身布衣扒下來。
「算你好運,那羣契丹人這次急着趕路,沒把什麼都帶走,能找到幾塊布。」
我纔出聲。
就被人一把推在地上,手擦過一塊尖銳的石頭,血絲立現。
這次我是真的生氣了,怒然看着推我的人:
「你有病不成!」
他卻比我還生氣,怒目圓瞪:
「他是爲了守城而死!你卻在他死後,連他最後一件衣裳也不放過!」
若不是他如今重傷,一個人回不去求援,他一定殺了我。
可惜現在不行,他說完這句話就幾乎力竭了。
眼睜睜地看着我扒了那些屍首的衣裳。
但明明,在不久之前,那些人還鮮活着,眼中明亮:
「爲守城而死,我們死得其所,將軍,我們與你一起去!」
「我們漢人不是孬種,只要有一口氣在,就決不投降!」
後來他們死了,死後的衣裳還被一個逃兵慶幸地扒走了。
最後往自己身上纏着,也往趙元朗身上纏着。
堵住了不斷往外流的血水。
從始至終,趙元朗都恨恨地盯着我,帶着濃濃的殺意。
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在他快把牙咬碎時開口:
「我叫衛英。」
他的表情徹底變化。
因爲第一個隨他衝上去的那個愣頭青的名字,也姓衛。
他有個義妹,跟着趙元朗時還說過:
「等隨將軍凱旋,定要給我那義妹找個好人家。」
說出這句話時,那個愣頭青眼中滿是希冀,可見是真的將之當作親妹妹來看。
他叫衛柘,我剛纔從扯下布片的屍首主人,也叫衛柘。
又或者說,我就是他口中千般好,萬般好的義妹。
-6-
那時邊關戰亂,本來就人少,一着不慎就被沿路抓來做個小兵卒。
我被抓來時乾的就是看廚房的活兒。
而衛柘則比我慘一些,還有些蠢。
聽着旁人幾句國破安有家在,就巴巴地被忽悠進來當個小兵了。
結果顯而易見,這種蠢貨傻白甜,一進來就被那些老兵油子使喚欺負,到最後連飯也被搶了。
等餓得面黃肌瘦時方纔學聰明一些,知道反抗。
然後就被按着又打了一頓,再差點被搶飯。
之所以是差點沒成功,是因爲幾人揍他時不小心把邊上的我給撞了。
一碗清澈的米粥灑在地上,是個人都受不了這種鳥氣。
是以我上去便是一腳,加入戰局。
不過半炷香的時間,地上就躺下了兩個。
一個是衛柘,一個就是我。
他的那碗稀粥,打鬥間到底也跟着灑了。
可那個蠢貨不着急今日無飯可喫要餓一晚上便罷了。
還將我當成了共患難的「好兄弟」。
樂呵呵地要與我結拜。
可惜我從來都是流民,自幼沒了父母,自然也沒有姓,單名一個英。
就沒被人瞧得起過。
我只等着他變臉,可他一拍大腿:
「不如你與我姓如何?我叫衛柘,你叫衛英!」
說實話,我並不是很想,但軍營之中,多個不聰明的幫手,好像也沒什麼壞處。
我教着他耍小心眼,教唆他讓欺負他的老兵油子內訌。
最後趁亂搶喫的。
往往搶來的我能分大頭。
這很好,是以城破時,我是想拉着他一起跑的。
可他又犯蠢了:
「將軍百姓都去了,我怎麼能跑了?阿英你先躲起來,等等我,等我和將軍把這些契丹人都殺了再出來。」
我氣急敗壞,指着他破口大罵:
「你以爲你是誰?!就算守城碎屍萬段了也沒人記得你!他趙元朗建功立業,你這種蠢貨就去給別人當墊腳石!滾回來!」
可他不聽我的。
也是那時,他才知道我爲女子的身份。
是我扒開衣裳給他看的,在他停頓愣住的空隙,我一字一句地盯着他的眼睛,告訴他:
「衛柘,你便忍心放我一人留在這兒?」
軍中若有女子,那下場如何悽慘,他不是沒見過。
他顯然動容,我知道,他放不下我,這種蠢貨,總是把情義看得極重。
所以我乘勝追擊:
「你不是要當我哥嗎?莫非你要爲了那個什麼破將軍,把自己妹妹丟在這種地方?!衛柘,你狼心狗肺!」
一頂高帽落下,再有我那衣物之下纏繞的白布,他徹底沉默。
我什麼也顧不得了,抓住這個機會將衣服一穿,拉着他就要走。
不願給他反悔的機會。
是的,我知道他一定會反悔。
卻不想是那麼快。
纔不過拉起他的手,下一秒便被甩開,我回頭。
他黑瘦的臉上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問我:
「可若我不護住城池,又怎麼能護住妹妹啊?」
是了,趙元朗還以爲那些人跟着他,是因爲什麼狗屁忠心,什麼狗屁大義。
其實不是,這天下是周是漢是唐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左右坐在上頭享福的不是他們。
能不要命地跟着他,完全只是因爲,若守不住城池,身後之人也會死啊。
「所以,我要保護好妹妹,自然得先除去賊人,更何況……」
那瘦骨嶙峋的蠢人居然也有膽子拋下我跑了,站在趙元朗身側。
頭也不回,聲音飄散在硝煙戰火之中:
「總有人要去吧,我是哥哥,我不怕,阿英,你等等我,不會有事的。」
我氣笑了。
眼眶卻發澀。
怎麼會沒事呢,這不都暴屍荒野了嗎?
讓他跑不跑,最後那身衣裳,與其讓旁人扒了,不如我來扒。
也算物盡其用。
當初知道這一茬的趙元朗幾乎恨不得喫了我。
「衛英,你真該死啊。」
而多年後,我的女兒聽到我說到這兒,卻哭着道:
「娘騙人!娘纔不是逃兵!纔不是壞人,娘纔不該死!」
若是往常,我一定安慰她,哄着她別哭。
可現在我像是卸下了僞裝,露出個滿不在乎的笑坐在對面無動於衷地打破她的幻象:
「是,就是。」
她一定討厭死我了。
畢竟以往她一直以爲自己娘是個巾幗不讓鬚眉的大英雄。
我等着她哭着罵最討厭阿孃了,可她眼角的淚卻人先一步擦去,對面,趙元朗眼眶微紅,語氣比我還要堅定,卻說:
「不是。」
我眨巴了一下眼睛,別過臉不去看他。
奈何耳邊依舊聽得見:
「衛英,你不是。」
-7-
是,怎麼不是呢?
當初對我那麼好的義兄,死後衣料卻被我扒了大半,挖了一個很淺的坑推進去就算是埋了。
要不是趙元朗給我餵了毒藥威脅,我甚至都不會拖着他這個累贅逃命。
也是天不亡他,那日下了一場大雨,拖拽的痕跡很快就被覆蓋。
家境優渥的趙家二郎高熱不退,迷迷糊糊間飢寒交迫。
隱約看見我嘴裏咀嚼着什麼,想要說什麼時我便已經吐了出來,直接塞進他嘴裏。
「你!」
苦澀的味道蔓延,我死死捂住他的嘴讓他嚥了下去。
「良藥苦口,將軍勿怪了。」
我譏笑。
他面色憋得漲紅,驚憤交加:
「不知羞恥!」
我還沒忘記喫了他毒藥的事,恭恭敬敬:
「將軍說得是。」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趙將軍氣得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經是在一羣流民之中。
這也不稀奇,契丹人一來,邊陲之地,最不缺的就是流民。
全都往富庶之地趕。
趙元朗只是經驗不足,不是真的不知人間疾苦。
見此倒是沒大驚小怪。
只是對坐在一旁的我道:
「待我回去,我定能領兵打回來。」
我將從屍首上扒的布料裹在手上,聞言面如死水。
輕蔑的態度就是趙元朗也能一眼看出,該是想到我昨晚給他喫了草藥的好意,他居然還有心思教育我「迷途知返」:
「你本性涼薄,但並非大惡之人。雖是女子,未曾讀過什麼聖賢書,卻也應該知道精忠衛國,大戰當前,怎麼能棄同族而逃?
「念在你護我有功,和衛柘的分兒上,本將軍不追究你臨陣脫逃之責。」
然後一聲清脆的飢餓聲響起。
在少年將軍的臉紅中,我終於捨得斜眼看他一眼,反問:
「裝完了嗎你?」
他:「……」
一羣人餓得都不吱聲了,就他還有力氣叭叭叭。
-8-
可餓也沒辦法,戰亂之秋,能找到點樹皮樹根就不錯了。
所幸趙元朗體魄不錯,沒兩日就能自己站起來走動,不必讓我拖着。
甚至還與旁的流民認識了,套了不少消息。
那是個比衛柘還要瘦的流民,叫阿狗,臉上沒有二兩肉,瞧着老實,眼裏卻閃過些小算計。
第一眼瞧見趙元朗壯碩的身量時就跟着他套近乎了。
又是趙兄又是衛弟地叫。
趙元朗也沒揭穿我是女子的事實,對於自己收服了一個小弟這件事頗爲滿意。
看向我有炫耀的意味:
「這便是本事。」
我嗤笑一聲不說話,翻轉個身和衣閉上眼睛。
半夜時,看都不看就對邊上的趙元朗就是一腳!
「誰!」
年輕男人的聲音中氣十足,驚擾了不少東西。
等我睜開眼看過去時,就見趙元朗眼神複雜,手中多了一截用枯草編的牢固的「繩子」。
以及落在邊上鈍了的短刀。
不出意外,該是想用在他身上的。
「這流民之中莫不是有契丹的斥候?知曉我的身份想要趁夜黑風高除掉?如此看來,我們得快些走。」
他沉吟。
我靜靜地看着他不說話。
他便抬頭:
「方纔是你提醒的我?」
「不,我就單純想踹你。」
「若不是你,我多半會掛幾道彩。」
「可喜可賀。」
「衛英。」
「將軍大人有何吩咐?」
趙元朗皺眉盯着我:
「你好似對我有偏見?」
我冷淡地和他對視,不躲不閃:
「將軍讓小民高看一眼給自己喂毒藥的人,是不是太過強人所難了?」
他:「……」
夜深人靜,我閉上眼睛準備睡個回籠覺。
半晌,身後才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
「等到了都城,我會給你解藥的。
「衛英,我說話算話。」
趙家累世官卿,趙家第二子雖年歲尚輕,但註定前途不凡。
這樣的人說的承諾,怎麼會騙人呢?
-9-
之前趙元朗說過,他要去都城,但都城遙遠,軍情緊急,不可能真的就我們兩個遊蕩着去。
他只需要走到下一座城池,亮出身份,自然會有人帶着順順當當的。
是以到了新的地兒,不僅流民高興,趙元朗更是喜不自勝。
可還沒高興多久,他便瞧見一羣人圍着阿狗就是打。
其實他和阿狗不熟,尤其是最近這傢伙格外疏遠他,可看見那些人拿着扁擔棍子,用腳踩着他的頭。
他還是想要上前。
不過沒成。
因爲被我死死攔住,他力氣大,我就往他傷口上又掐又按。
疼得他站都站不穩。
「趙兄,救我……救救我,我就是太餓了……」
阿狗滿頭是血地朝着他伸手。
那身瘦骨頭,都快被敲斷了。
「打死他!狗東西!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我就是餓了,我就是餓了,我錯了,我錯了,再也不敢了……」
咔嚓一聲。
頭骨碎裂的聲音清脆不已,阿狗眼睛瞪得圓鼓鼓的,血液順着頭往下流。
所有人都安靜了。
阿狗死了,死時都在叫喚着,我只是餓了,只是餓了。
我停下了阻攔的動作,趙元朗就勢猛地把我推開,目瞪欲裂:
「阿狗!」
「趙元朗!」
我先一步呵出聲。
趙元朗不滿地看向我,眼中滿是憤恨:
「爲何要攔着我?!讓這羣人眼睜睜地將阿狗打死!衛英,自己不救,也不讓旁人救?!」
這是他第一次朝我生這麼大的氣,方纔沒緩和多少的關係如今劍拔弩張。
我皺起眉頭,指了指他身後。
孩子啼哭的聲音從後面的巷子裏傳來。
那是一口修修補補的破鍋,正裝滿水,下面就是還沒來得及點燃的柴火。
打人的大漢正把孩子撈出來,低罵了一聲丟掉棍子,和哭哭啼啼的婦人一起走了。
我冷冷地開口:
「外族人叫我們中原人兩腳羊,久而久之,我們這些流民也這麼叫,年紀小的,那就是兩腳小羔羊。
「架起鍋來,燒起火,就是難得的葷腥。」
阿狗沒來得及燒起火。
他餓瘋了。
「趙元朗,你要怪就怪你那晚沒讓他勒死你,要不然他也不會餓到失心瘋去偷孩子。」
趙元朗愣愣地看着我,眼眶微紅。
饑荒戰亂之年,析骨而焚,易子而食,從來不是假話。
-10-
他初來軍中,見過不少人間疾苦。
但人間煉獄卻是第一次見。
「原來你一開始就知道。」
他張了張口:
「怎會、怎會如此……」
「這世道本就如此。」
我沒去看阿狗死不瞑目的屍首一眼。
如今只想快些將趙元朗送走。
但我萬萬沒想到,契丹人這次會這麼快,甚至得寸進尺。
城門之上,狼煙又起。
剛止一場,戰火又來。
「迎戰!迎戰!」
守城士兵高呼。
百姓徹底亂了起來。
騎着戰馬的契丹人張揚而嗜血。
這座本就防禦不多的城池驟然被攻,難以攔住鐵蹄和他們手中的彎刀。
一時間,慘叫聲此起彼伏。
街道之中兵刃相交。
「孱弱的中原人,簡直比羊羔還要弱!」
契丹人大笑譏諷。
不得已,我也只能跟着趙元朗一起迎敵。
甚至比他先一步,手中撿來的木棍手法甚是熟練。
「你會武?!」
趙元朗看向我的目光變得複雜。
他重傷還未痊癒,根本鬥不過多少契丹人。
好在守城士兵集結,有攔住的趨勢。
我拖着他到了牆角,想也沒想地就要轉身。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不久之前,我才踩着那些守城之人的屍首逃出來,不久之後,我依舊如此。
所以我聽見趙元朗說的那句「你不是」之後,只是眼中酸澀了一瞬,自嘲一笑:
「怎麼不是了?怎麼?將軍又不是沒見着我跑第二次。」
當初趙元朗抓着我咬牙:
「你又想臨陣而逃?!
「之前我只當你自身難保,可你明明會武!」
而我還能指着他鼻子罵:
「我無情無義?我叛國?!
「你以爲你是何人?!我衛英即便是女子,也曾爲了殺敵女扮男裝去的軍營!何時打仗不衝在最前面?!」
我說過,我是流民,這是實話。
但我也不是無親無故的石頭人。
三歲,契丹人的斥候爲了偷喫的,殺了我爹和我娘。
十三歲,契丹人又一把大火燒了我的故地。
那些我喫的百家飯的恩人,全都付之一炬。
大火裏,他們說若是援兵到就好了,就有救了。
故,十四歲,我女扮男裝進了軍營。
裏面的人說,要守衛邊關,要殺了契丹人報仇。
將士不該畏死,衝在最前頭纔是正道。
可結果呢?
死的人一摞一摞,傷的一排又一排。
得到的軍功讓叫囂着不要畏死的人高升了,留下一堆殘兵敗將。
死前還在問我:
「阿英,契丹人敗了嗎?援兵到了嗎?」
沒敗,沒到。
到的是爲求停戰的「進貢」。
金銀財寶,民脂民膏,終於換來契丹人「高抬貴手」。
可方纔一年不到,他們又殺過來了。
他們要更多的銀兩,要更多的田地。
不從,那就繼續打繼續殺。
於是乎,又有人叫囂着不要畏死,又是高升,又是求和。
終於,在二十二歲時,我逃了。
唐亡之後,中原大亂,一國起一國滅。
誰會在意你是後漢還是後周。
更不會在意你那一條卑賤的小命。
於是我開始學會退。
衛柘蠢,他不聽我的勸,非要去非要去,我攔不住。
過往經年,我喫過的苦打過的仗不比趙元朗走過的橋少。
「是以你有什麼資格說我無情無義,妄言我是逃兵?!」
我紅了眼,指着他厲聲:
「你神勇大義,你自然高升,可這已經與我無關了,天下不和,便戰無止休!
「李家沒了,之後的郭家劉家……與我何干!我不過就是想要活命而已!活命而已!你憑什麼如此說我?!」
「你……」
趙元朗滿目錯愕。
想要說什麼,眼睛卻猛地瞪大,朝我跑來,大喊:
「衛英,躲開!」
來不及了,一把彎刀從後刺入我的後背。
直接貫穿。
劇痛襲來,我半死不活,他身負重傷,都是喪家之犬。
對上兵強馬壯的契丹人,瞧着對比簡直可笑。
以至於契丹人打他三拳他方纔能還一拳。
最後契丹人看着他狼狽的樣子大笑:
「中原男人,連羊羔也不如!」
被崩開的傷口血流不斷,他死死牽制住對方,對着我嘶吼:
「快走!」
我真想問他,認真的嗎?
讓我帶着一把貫穿肩膀的彎刀跑?
要是你能你來試試?
奈何一口鮮血堵在喉嚨,一張口就止不住地哇哇吐。
實在說不出話來。
以至於只能朝着他一步一步走近。
契丹人此時已經踩在他的身上,摸索着腰間的小刀猙獰地笑道:
「受死吧!」
他睜大雙眼,有要掙扎的趨勢,血液從他眼前飛過。
小刀離他不過三寸,他不動了。
契丹人也不動了。
與趙元朗相識數月,見過他瞧我輕蔑過、憤恨過,驚駭反而是頭一次。
大概是他第一次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一個人,眼睛眨也不眨地拔出了插在自己身上的彎刀,一瞬不緩地握緊,高高舉起,全力而下!
慘叫聲響起,被自己彎刀刺中的契丹人倒在地上。
難見方纔的傲慢和癲狂。
唯一不同的,該是他不及我幸運,被刺中的是心口吧。
「衛英!」
趙元朗愣了不過一秒,翻身給契丹人抹了脖子,才站起來就被我壓得半跪在地。
不得已用一邊的肩膀將我撐住。
街道紛亂,說是城池,實則不過是大一點的鎮子罷了。
本就逃難去了大半,留下來的日日戰戰兢兢,苟且偷生,抱着僥倖的心思只當契丹人打不過來。
可惜到底希望落空。
趙元朗說,他來到這兒,找到半個小官,告知身份,自己便能東山再起,回去領兵打回來。
可到了此時此刻,他才發現,什麼半個小官?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曾經高高在上的趙家二郎,信誓旦旦一腔熱血。
可以對棄甲而逃的小兵面露鄙夷,可以斥責未曾與他一道留下之人心無天下。
而今半跪在地,扛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死人,眼中終是閃過迷惘。
-11-
臂膀上的血還在不要命地往外流。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睏意,恍惚間,我彷彿聽見有人在叫我,朝着我大聲嬉笑。
「狗犢子!咋纔來啊!我等你好久了!」
「被契丹人宰了吧!讓你跑快些別回來,偏偏不聽,如今人沒了可失悔否?」
「不知好歹,也罷也罷,來了便隨哥幾個喝幾杯!這次啊,不揍你了,誰知你是女兒身啊。」
他們幸災樂禍,又有些恨鐵不成鋼。
我想我該是做夢了。
夢見了故人舊事,才男扮女裝,去了軍營的時候。
那時我本就是個女子,年歲不大,混在人羣之中,與瘦小少年一般無二。
這般身形,在軍營之中最容易受欺負。
理所當然,我成了一個伙頭兵,被使喚來使喚去。
按道理,時間久了,我自然也能與老兵油子混跡一塊兒了,可爲什麼還老是受欺負呢?
大概是,每次他們將我打趴下,問我:
「你爲何而來?」
我都鼻青臉腫地回答:
「契丹人欺人太甚,殺我至親,屠我故地,我來此只爲從軍,我要學本事,殺回去!」吧。
他們討厭極了這個回答,非要把我打改口才好。
說是爲了喫飽飯也行,爲了領軍餉狎妓也罷。
左右不許說殺回去。
但我差點被打死了也沒改,所以我成了萬人嫌,都朝我吐口水:
「好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犢子!」
「就你這副身板,還想對付契丹人?可笑至極!」
很多年後,我第一次遇到趙元朗時,我才明白爲何當初所有人都那麼不待見我,恨不得打死我也要讓我收回去那一席話,如此厭惡,如此不喜。
想來他們當時瞧我,如同現在我瞧趙元朗那般可笑。
-12-
那時我所在本是邊陲之地,卻罕見的是沒那麼多戰事的。
其他人說,那是朝中和契丹人談妥了,賞他們金銀,容他們護邊疆無憂。
這是恩賜,契丹人自然恭恭敬敬地聽命。
可——
「作亂的不是他們嗎?」
怎麼會拿着金銀讓匪徒防禦他們自己?
方纔還高高在上,得意的一羣人被我插話。
瞬間沒了聲音,表情也冷了下去。
一個被披上華麗綢緞的恥辱依舊難以自欺欺人。
尤其是綢緞被人揭開,露出恥辱本身的時候。
那日,從都城而來的貴人如是說。
不過是給些金銀,讓那羣蠻夷安生罷了。
至於被佔去的地盤,死去的百姓,何必揪着往事不放?
做這些還不是爲了讓我們這些邊陲小兵保住小命?我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貴人傲然離開,唾棄我們不愧是些粗鄙之人,不識好歹。
我聽得一知半解,只記得那段日子,大夥訓練得越發刻苦。
彷彿要將滿身的汗水和鮮血全都揮發出來一般。
長槍所指之地,直指契丹人所在的方向。
可誰都只是冷冷地盯着,誰也沒動。
到後來,反而是我等急了,拉着他們問:
「我們何時打過去?!」
離開故地兩年,我幻想過無數次,自己身披鎧甲,氣勢騰騰地殺回來,給爹孃鄉親們報仇雪恨。
斬下契丹人的腦袋。
可是兩年過去,所有人都無動於衷。
我着急地問:
「你們是不是忘了?」
「阿鳴,你不是說你娘子便是死在契丹人手中的嗎?!
「還有陳叔,你兒子女兒怎麼死的你也把他們忘了?!
「你們打我有數不盡的力氣,怎麼就是不對契丹人使?!懦夫!廢物!」
我破口大罵。
這次沒人朝我吐口水,也沒人打我了,回答我的只是沉默。
曾幾何時,我總覺得和這羣人待在一起便是恥辱。
無比後悔留在這兒。
直到——
真的打起來了。
-13-
貴人說,賞給契丹人金銀,是讓契丹人做狗,保邊疆無憂。
但若是狗不知足呢?
當金銀揮霍一空,他們不再去想着在草原裏放牧牛羊。
而是將目光看向了從對峙中退縮的中原。
當貪得無厭的要求被談崩。
他們便提起了彎刀,騎上了馬匹。
邊關的小兵們首當其衝。
我期待已久的復仇就在眼前,拿着長槍躍躍欲試。
但那些曾被我視爲懦夫窩囊廢的壯漢卻亦如以往一般將我拍到後方,嘴上大罵:
「滾開,誰讓你在這兒礙眼!廢物點心!」
「一節竹竿子!拖什麼後腿!還不快去做飯!要餓死軍爺不成!」
「我纔不是廢物!我不做飯,憑什麼不讓我去!」
我定定地道。
屁股後面不知被誰踹了一腳。
頭磕在地上,摔了個鼻青臉腫,暈了半刻鐘。
被炊事的何老搖醒時眼前早已空無一人。
老頭兒:「後生仔,走啊,做飯咯。」
我氣得沒顧得上疼,一拳砸在地上。
「真真奇了,居然還有傻子往死裏衝,你可知多少人往伙頭兵裏擠還擠不進來呢。」
老頭兒搖晃着腦袋,彷彿我佔了大便宜。
我不屑冷哼:
「你怕死我可不怕死。」
我一直瞧不起他苟且偷生的模樣。
這樣的態度我從未掩飾,自然他也知道,我不屑於與他們爲伍。
他也不生氣,笑呵呵地:
「急啥,總有一天該是你的。
「也該是老頭兒我的。」
我那時聽得懵懂,只當他譏諷於我。
不,那些老兵油子都欺負我Ṭū⁴,每次點兵之前都罵着把我丟出去,要麼打暈要麼打趴下站不起來。
百夫長點夠了人,自然也不在意我一個瘦小的伙頭兵。
我好恨他們啊。
恨他們粗鄙殘暴,老兵油子欺負新人非打即罵,滿口葷話。
恨他們自私冷血,搶喫搶喝只顧自己,不論其他。
最恨最恨的,是恨他們窩囊廢物,手中有刀有槍,卻容蠻夷當道,擄掠燒殺。
自己無動於衷,卻攔着我去。
可是,他們怎麼就不回來了呢?
按他們那般膽小怯懦,一瞧見契丹人的兵馬,早該嚇破膽逃回來了的。
但我做好了炊飯,等了等,等到飯涼了,等到天冷了。
等到百夫長將我從一羣老弱瘦小的伙頭兵之中提了出來。
丟給我一柄曾經我夢寐以求的長槍,揚聲:
「大敵當前,躲在這兒作甚?!拿起槍來,還不迎戰?!」
何老頭也被提了出來。
他那把老骨頭,險些提不動長槍。
過往兩年,我不知幻想多少次自己衝在最前頭,打得契丹人屁滾尿流。
但真的被人推到前面,看見了朝着自己而來的、鋪天蓋地的錚錚鐵馬。
又是另外一回事。
只看得見那些人穿着甲冑,騎着戰馬,嘴裏如同野獸一般號叫,甩着手中的彎刀,壯碩的身軀宛若山魈。
而我手中只有一杆不知被多少人用過的紅纓槍。
瘦弱的身板在這宏大的戰場之上,顯得滑稽而可笑。
我甚至有那麼一瞬,想要丟掉長槍,頭也不回地跑掉。
可不行,因爲比起求生的意志,累世的血仇佔了上風。
所以我沒退。
卻也愣住忘記了動彈。
眼睜睜地看着刀鋒割破虛空,朝着我脖頸而來。
身後,我被惡狠狠地砸了一杆。
下一秒摔倒在地。
「狗犢子!誰讓你來的?!你纔多大?!」
那個最愛欺負我的阿鳴,總是搶我飯喫的惡霸,一槍刺中了馬背上的契丹人。
「後生仔,愣住做甚?還手啊,怕就躲好。」
將躲藏本事練得爐火純青的何老頭冒到我身邊。
倒是靈巧地專挑契丹人的馬腳刺。
紅纓槍貫穿他的心口,順着紅纓流下的熱血砸在我的頭頂。
我終於明白。
所謂殺敵,想着和做着從來都是兩碼事。
那些被人唾棄的潰敗,被我鄙夷的退縮,可能真的是因爲沒的選。
一仗下來,我居然也不過是像何老頭一般,做些牽制敵人、偷襲戰馬的勾當。
方纔僥倖活了下來。
-14-
此事之後,阿鳴破口大罵,用盡了最髒的詞,罵百夫長沒良心,把孩子也提上來了。
罵我沒出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別是她,若再無援軍,恐怕我等皆是刀下亡魂了。」
何老頭只回了一句。
阿鳴不喜歡他囉嗦:「那羣畜生,殺了我妻兒,老子就是死也要拉個墊背,有無援軍,都是如此!」
但那也不該是死。
我擦着手中的紅纓槍,不解:
「將軍不是說過,援軍會來的嗎?」
那是位響噹噹的大將,校場之上,腰掛長刀,氣勢駭然。
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不知讓多少小兵豔羨敬仰。
可話一出,阿鳴翻了個白眼。
何老頭搖了搖頭:
「後生仔,你到底年歲不大,不知世家大族,看我等不過腳下泥。」
盛世一散,世家門閥相互拉攏。
後漢後周,都打着爲天下太平的名頭。
可話又說回來。
「仗贏了,是他名門的榮光,輸了,也能落下一個英雄大義的名頭。可這些——」
何老頭低頭,眼眸之中的我乾瘦狼狽:
「與你這個連姓氏也無的伙頭小兵有何干系啊?」
縱觀古往,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鯽,有嘆之有罵之。
英雄有之,梟雄有之,奸雄亦有之。
但獨獨沒有給他們鋪上路的那累累無名小卒。
阿鳴是之,何老頭是之,我亦是之。
我心猛地一顫,原本堅定的念頭動搖,卻還是咬牙:
「將軍不會騙人的。」
回答我的只是沉默。
-15-
沒人在意我,也沒人再打罵我搶我飯喫了。
如今一仗一仗地打下來。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殘了。
死的人沒等來援兵,殘了的人拖着殘軀前來問我:
「阿英,你說的援兵要到了嗎?」
我答:「快了。」
那位世家出身的將軍,該是和趙元朗一般顯赫,可他也變得寡言了。
何老頭偷偷來找過我,說:
「你個子小,躲着些,待將軍撤退,你也混進去跟着一起,保不齊還能撿一條小命。」
我沉默了半晌,摸着擦了無數遍的紅纓槍,告訴他:
「我今日,殺了人。」
自我出生,便生於戰亂之秋,顛沛流離。
所聽聞的皆是契丹人無往不勝的傳言。
事實也的確如此,契丹人的馬匹肥壯,身軀也同樣壯碩。
無論如何來看,我這般小身板,能殺一人都是癡心妄想。
但就在今日,我殺人了。
一個契丹人之中,頗爲矮小的騎兵。
我趁着他不慎,用長槍刺穿了他的馬匹小腿。
在他滾落下來時,和他扭打在一起,相互撕扯,揮拳。
爭執之中,他看見了我扯開衣領之下裹着的白布,獰笑:
「孱弱的中原兩腳羊,居然讓女人上戰場!」
他瞧不起我是個女子。
可我卻在他嘲笑我之時抓住了機會,割斷了他的脖子。
你看,原來契丹人也並非那般無往不勝。
-16-
有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有了第二個那第三個第四個就不會是難事。
我在變強,卻改變不了頹勢。
營中的氣壓越來越低,人越來越少,曾經名聲赫赫的將軍已有三日未出現。
那個援兵回到的謠言,卻誰也沒有戳穿。
可撐不住了。
真的撐不住了。
阿鳴是被三個契丹人圍剿,倒在荒地上的。
我找到他時,那個中年壯漢肚子上開了一個口子。
什麼都往外流。
他沒能再像往前一樣對我動手了,只能看着天罵我:
「狗犢子,誰讓你來這麼晚的,老子肚子好疼,還不快扶我起來給我縫上?」
我想把他流出來的東西塞進去,但是徒勞無功。
他還在絮絮叨叨:
「狗犢子,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你嫂子和侄女兒長什麼樣?你嫂子烙得一手的好餅,她脾氣好,就是不愛說話。
「你侄女兒長得俊,才三歲就會咬着指頭叫爹了。
「我當時想,她們往那一站,老子就是死也願意啊。
「可是,怎麼就沒了呢?」
他眼眶通紅。
他說:「阿英,我不是懦夫,我沒忘,我真的沒忘……對不住,當初不該打你……」
我知道,他不是。
他們都不是。
眼淚掉在他的身上,我終於放棄,滿手是血地枯坐在他身邊。
眼中前所未有的迷惘。
耳邊是阿鳴的聲音,又像是過往好多人問我的聲音:
「阿英,契丹人敗了嗎?援兵到了嗎?」
沒敗,沒到。
那年冬天,邊關的雪冷得徹骨。
大雪紛飛,掩埋了累累無名小卒。
我找到ṱů⁼何老頭時,他已經只有一口氣吊着了。
他沒受和阿鳴那般重的傷,但到底年歲太大,是撐不住了。
看見我鈍了的長槍和紅了的眼眶,他痛苦地嘆息:
「小女娃,回去吧,這兒你就不該來。」
他知道我是女子。
用他的話來說,他都這把年紀了,又與我朝夕相處,若再看不出來,就真的白活這麼多年了。
以往不說,只是不忍。
而現在,好似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了。
他說我是個姑娘,不該待在這沙場之上,中原的男兒還沒死絕。
我問他,那我該去哪兒?
「江南,金陵,又或者是長安、洛陽,去往那富庶之地,那些世家大族,都在那兒,總該有你一口飯喫。
「去找個家,兩個人也行,一個人也罷,總歸能好好過日子。」
其實一切早有預料。
英雄也好,梟雄也罷。
大唐也好,後周後漢也罷。
這些,其實於我們小卒而言,從來並無區別。
「可,既是如此,爲何還不逃?還要死守着不走?!左右好處都是那些世家之人的!朱門榮辱,與我等何干!」
我怒然失態,宛若困獸。
耳邊蒼老嘶啞的聲音坦然:
「自是爲了一個家啊。
「若城池不保,家又論何存?」
那時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但多年之後,有一個自認是我義兄的傻子,拿着長槍義無反顧走時告訴我:
「可若我不護住城池,又怎麼能護住妹妹啊?」
沙場之上,拔刀昂揚的將軍自以爲是自己了不得,才得來如此多的小卒追隨。
卻不知這裏面有多少老兵油子,年歲不比他小,在他開口時便能一眼看穿他是什麼貨色。
他們知道,知道千里之外歌舞不休,朱門酒肉。
眼前之人也不過是將他們作爲踏板。
可他們還是假裝信了。
因爲一個家啊。
只爲了一個家啊。
城池若護不住了,拿什麼護住家呢?
-17-
大雪之下,硝煙嫋嫋。
終於,在我女扮男裝進入軍營的第三年。
我熟識的最後一個人也沒了氣息。
他曾說他活到了六十歲,亦是大幸。
細數六十載,他見過盛世餘暉,見過大廈傾倒,最終遊蕩在這遙遠的邊關,戰火紛飛之地。
如此氣絕。
在他徹底嚥氣那一刻,原本寂靜了多日的主將營長終於傳來了消息。
不是誓死迎戰,不是援兵將至。
而是——
「將軍有令,退!退出此城!其他人速速跟上!」
我想我終於知道我爲什麼老是想起衛柘了。
因爲嫉妒。
嫉妒他在最熱血昂揚的年紀,遇到的是趙元朗。
因爲即便是最不重要的無名小卒,在沙場之上能遇到一個帶領着誓死迎戰的主將,都是一種奢望。
-18-
可笑趙元朗還以爲我當初願意拖着他一路顛沛是因爲他喂下的那顆不知真假的毒藥。
也不想想,我在這邊疆磋磨多年,怎會輕易受騙?
-19-
真相揭曉,多年之後,這是我第一次與趙元朗說起這件事,他微怔: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
「知道那顆毒藥其實是騙你的。」
在他懷裏的月兒此時愣愣,小姑娘何時聽過戰場上的廝殺殘酷,我以爲她是被嚇到了。
到底是自己的女兒,我琢磨着該安慰安慰,她卻呆呆地對我道:
「阿孃,阿孃騙我。阿孃明明說,身上的都是仙女纔會長的花兒,不是疤的。」
她撲過來,抹掉眼淚抓着我的手正色:
「月兒不要阿孃做英雄了,月兒也不纏着阿孃說過去的故事了,阿孃不是逃兵。
「阿孃就是、就是……太疼了啊。」
-20-
因爲太疼了,所以纔會跑。
因爲太疼了,所以纔會哭。
但這疼是論肉還是論心,誰又知道呢?
左右當時我沒死成。
醒來時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明,看清了一張熟悉的小孩的臉。
「醒了!她醒了!」
小孩的聲音激動。
我卻慢慢地回神。
爲什麼會覺得他的臉熟悉呢?
可能是因爲他沒被阿狗喫成,所以印象深刻吧。
我忍着肩膀的疼痛坐了起來。
抬頭,恰好看見對面面露正色的趙元朗。
他的目光沉靜,黑色的瞳孔之中倒映出我的身影。
他在這破敗的草屋之中同樣氣度非凡。
那是恢復身份纔有的底氣。
可他卻依舊像之前一樣對我,出聲:
「你醒了。」
-21-
事情並不複雜,大概就是在我昏迷之後,同樣身負重傷的趙元朗帶着我恰巧遇見了最晚準備撤離的太守。
他還算有些良心,組織難民和剩餘的兵卒,勉強守住了城,將契丹人暫且擱在城外才準備收拾收拾帶着一家子跑。
之前我和趙元朗瞧見的那一家子,就是太守的胞弟一家。
現在被趙元朗撞見表明身份之後,便有了這個局面。
太守和趙家七拐八拐也算有些聯繫。
知曉他的身份頗爲驚訝。
畢竟作爲趙家二郎,讓他踏入沙場是必然,可也僅此而已了。
這等人物來這裏,怎麼會無人照料?
如今淪落到這副狼狽險些喪命的地步,可不讓人喫驚嗎?
趙元朗倒沒解釋怎麼回事。
不過我回想了一下他當時關上城門披上甲冑,要誓死迎戰的壯舉。
也琢磨出來個大概。
多半是當初那些人見契丹人來勢洶洶,第一時間想的便是跑,既是跑,也不差他一個趙家二郎。
可趙家二郎初出茅廬,一腔奮勇,怎會甘心如喪家之犬一般潛逃?
故而他非要留下來不走,自然沒人陪着他送死。
結果顯而易見,他的確敗了。
「太守要走,我與你便可隨他一道回去,必能搬來援軍,殺回來!」
趙元朗順勢而爲道。
左右他這一路走到這一步,不就是回去求援嗎?
我傷得不重,就是血流得有點多,好在到底是行伍之人,趕路不是問題。
倒是爲了給我療傷,其他幾人都知道了我女子的身份。
看我和趙元朗的目光怪異了起來。
看得趙元朗額間青筋暴起。
不用猜也知道,多半是把他想成被家中寵壞了的紈絝草包,到了軍中都還帶着「侍女」,簡直荒唐。
他:「……」
我:「……」
我倒是沒什麼想法,挑眉揶揄:
「將軍,你說句話呀。」
他:「……」
他身影一僵,抬頭瞪大眼睛看我:
「你!」
我抱臂笑看着他:
「我如何?莫非將軍嫌棄屬下不成?」
這些年我在邊關流離,倒是許久沒以女子身份示人了。
不只是我,若我不提醒,趙元朗也差點忘了。
如今被我這番言語陰陽,他知我是純惡意,不禁低斥:
「衛英!」
我悠悠:「屬下在。」
「你怎能與他人一般胡說八道!
「眼下先看顧好自己的傷吧!」
他這一說,我腦海裏浮現出當初他威風凜凜、誓死守城的模樣,又想起一覺做的夢,輕聲問:
「疼嗎?」
「什麼?」
他沒聽清楚。
「在屍堆之中撿回一條性命,只爲守一座不甚重要的城池,受如此重傷,值嗎?」
他眼簾一顫,卻是傲然地別過臉:
「本將軍問心無愧,區區小傷,何足掛齒?不疼,也值!
「倒是你,你的傷?」
此問一出,氣氛變得頗爲尷尬。
畢竟受這傷時,我與他正大吵一架。
若不出意外,多半是要分道揚鑣的。
趙元朗指責我臨陣脫逃,棄城而去,我唾罵趙元朗何不食肉糜,無配責我。
短短數月,好不容易融洽幾分的關係,就此撕裂。
而現在,他卻道:
「衛英,之前是我對你不起。
「更不該妄言於你叛逃。」
-22-
不可一世的趙家二郎居然低頭了。
我原本以爲,以他的脾性,就算是低頭也是彆扭抗拒的。
可恰恰相反,他居然格外坦誠Ŧŭ̀ₓ。
對着我認真地道:
「你說得對,你雖爲女子,卻並不比男子做得少。
「邊關苦寒,若你真的想要做個逃兵,又怎會多年之後還在此處?
「可見你並非真的想走,只不過信不過主將,害怕做他人墊腳石罷了。
「可我卻錯怪你是貪生怕死之輩,實屬不該,是以,是我對你不起。」
多少年了?
該是五個年頭了吧?
從阿鳴和何老頭故去那一年開始,到如今已過去了三載,當初退了的大將軍到頭來依舊美名不減。
若我沒記錯的話,當初與他一道退時,我因爲永遠衝在最前頭,還有些智謀,被他瞧中要收作親信的。
那時偌大軍營誰人不羨慕?只言我這個曾經的伙頭小兵簡直就是走了天大的運氣,居然能得將軍青眼,日後必然前途無量。
是以誰都沒想到我會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問:
「將軍可還記得當初的諾言,待援兵一到,必然帶着我等殺回去,爲沒了的兄弟們報仇?
「如今援兵已至,將軍準備何時殺回去?
「屬下依舊做前鋒,衝在最前頭。」
回答我的,是一片凝重的死寂。
上位之人的臉色難看極了,毫無方纔招賢納士的笑意。
營帳內,其他人冷汗流淌,怨恨我剛軸。
原本那場潰敗本就是上位之人的污點,再加上如今朝中無意再打,我此時將他的客套之話當了真,還這個時候說出來。
可不就是打他的臉了嗎?
也不怕事後被找個由頭拖出去斬了。
但那也要在事後,如今人前,上位之人總要給我,不,給那些隨他一起卻埋在那場大雪之中的無名小卒們一個說法。
是以半晌之後,營帳之中響起渾厚的聲音:
「本將軍必然不會忘了各位同袍的血仇,至於何時殺回去,還不是你一個小卒能問的。
「阿英,本將軍愛惜你有領兵之才,願來本將軍座下與否,你還沒答呢。」
不,我早就給了答覆了。
在下一場他與契丹人的大戰之中,趁着戰亂,我第一次做了逃兵。
身後,我幾乎能聽得見我曾經仰慕敬仰之人怒極唾罵:
「好一個背信棄義之輩!豎子無謀,到底是本將軍看錯了眼!
「如此逃兵,人人得而誅之!」
他以爲我多少會自慚形穢,可是恰恰相反,我坦然無比。
風沙滾滾,我回頭隔着人馬與他對望,定定開口:
「同爲逃兵,若你尚且能立足在這天地之間,那我何來有愧?」
我並未逃,我只是不願再做那塊踏腳石罷了。
這三年,遊蕩邊關,混跡軍營,每一次都衝在最前頭,卻又都在大敗之前頭也不回地逃走。
之所以沒被事後抓住軍法處置。
全然是因爲比我逃得快的人再沒帶着人打回來過,與我相反沒逃的人則再沒醒來過,自然便都抓不住我。
直到時過境遷,我在某一日遇到了與當年阿鳴們一道的老兵油子,他瘸了兩條腿,再不能隨軍,彼時與街邊乞丐混跡一處。
遇見我時,他瞧着我同樣破衣爛衫的模樣,問我:
「當初將軍有意重用於你,你爲何拒之?阿英,你到底想要什麼?五花馬,千金裘?高官厚祿他未嘗不可允之。」
不。
這些我都不要。
我只想要他道一句「不是」而已。
爲當初將那羣小卒們留在雪地之中頭也不回地離開道一個「不是」,再帶着我們打回去而已。
除此之外再無所求。
我們不過是無名小卒、踏腳石、螻蟻……要的真的不多。
守住家園,不被世人所知也無所謂,魂斷異鄉也不可惜。
但他到頭來,連一句不是也不願意說出口。
我等啊等,等了五載光陰,聽聞那人高升又高落,贏了又敗敗了又輸,死在某場契丹人的圍剿之中。
那一次他再退無可退,反而死後留了個戰死沙場的美名。
而我也終於得到了那一句「不是」。
卻在另外一人口中。
-23-
「我亦對你不起,趙元朗。」
我最後道:
「其實這些天,你沒必要喫那麼多苦的。」
只是我瞧不慣他,有意看着天之驕子跌落神壇,有意看着他喫盡苦頭。
等着他墮落到和我以及那些流民一樣爲求生無所不用其極,嚐盡受騙的滋味。
但——
做錯事的本不是他,不是嗎?
-24-
趙元朗聞言想說什麼,卻被「兩腳羊羔」闖了進來。
「兩腳羊羔」姓王,乳名阿寶。
說起來,作爲太守的侄子,遠不至於會在街上被阿狗騙去,險些真當羔羊煮了。
但這裏可是邊關,還是最靠近契丹人的城池。
能走的早走了,留下來的就是太守也不過如此,幾個人瞧得上?
還不是與大夥住破草屋,朝不保夕,命懸一線?
本就是草臺班子,又有幾分尊貴?
「阿爹說,請小將軍前去,與、與……」
小羊羔結巴:「與大夥見見。」
我抬起頭,趙元朗眼中閃過驚異。
-25-
不該的,按計劃,今晚這太守便會帶着趙元朗和一家人離開。
原本之前他若走,多半落個棄城而逃的罵名。
但如今有了趙元朗,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打着護送他前去求援的名頭,萬事無憂。
然,既是離開,最好走得無聲無息,不若被流民和守城兵卒知道,沒被五馬分屍都是死得輕巧了。
可別忘了,這裏是邊關,在這遊蕩的百姓和小卒,什麼牛鬼蛇神沒見過,他們可不會信這些世家之人離開之後真去搬援兵的鬼話。
-26-
不過等我與趙元朗到了火堆之前時,便明白那王太守打的是什麼主意了。
「這位,這位便是那位赫赫有名的趙大人的第二子,亦是毅然來這邊陲之地要守我中原河山的豪情兒郎!
「有趙將軍在此,援兵必至!咱們守城有望啊!」
王太守指着趙元朗,對着士氣低迷的衆人揚聲。
可謂慷慨激昂。
趙元朗頓了一瞬,立刻上前一步。
到底是世家精心培養的子弟,少年將軍,雙目如炬,氣勢逼人。
這一出現,衆人信了大半。
另外小半則在趙元朗開口之後,全信了:
「我中原之地,豈容賊子佔去?!有本將軍在,必然能尋來援兵,將賊子皆殺回去!」
這下大夥都高興了。
不是因爲他說的什麼狗屁大道理。
而是:
「真的是世家子弟!有他在,他趙家必然不會放任不管,說不定還真的有援兵!」
「太好了,有救了!」
趙元朗嘴角一僵。
還不至於不明白,自己在衆人眼中不過是人質的本質。
那個王太守弄這一出,多半也是爲了穩住軍心,鼓舞士氣。
如今城只不過暫時守住了。城中百姓和士兵皆人心惶惶。
有一個都城來的世家子弟還沒能走。
他們自然覺得還有一線生機。
畢竟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王侯將相面前,他們也不過螻蟻。
螻蟻的命,誰會在意?
可若這螻蟻之中,還有一隻金鳳凰呢?
一時間,城內士氣高漲,歡呼雀躍。
待得了安心的人羣散去,我斜掃了王太守一眼,不陰不陽:
「太守好手段。
「不知道的還以爲太守會誓死守城,不是連夜就走呢。」
是了,鼓舞士氣有何用?告知趙元朗的身份又有何用?
如今覺得尚且有一線生機的百姓,卻不知,趙元朗的確是世家子弟,但他今夜便會走。
若王太守有心,能瞞三日,三日之後,如今雀躍的百姓,等來的只會是早已存在的噩耗罷了。
如此作爲,一來可以讓那些士氣低迷的百姓士兵來日可以拼命守城,讓契丹人攻破城池的時間,推遲幾日。
二來,這幾日,也夠他們一羣人安然離開了。
可笑趙元朗當初見我棄城而逃時對我不齒,但至少我並未騙人爲我墊背。
而如今這一位,當不愧爲在這邊關苟且多年,還能有條活命的太守,他下手,可是讓數千人的屍首鋪路啊。
趙元朗知道他的意思嗎?
自然知道。
他雖初來軍中,沒有王太守老辣,卻也不真是一問三不知的紈絝草包。
之所以沒阻止,是因爲他篤定自己能速去速回。
前去搬援兵的時間,總得有人堅持將城守住。
打仗,就得有犧牲。
守城,就必定死人。
爲將者,可有視死不退的氣節,卻萬萬忌諱慈將掌兵。
但我依舊明嘲暗諷,王太守礙於趙元朗的身份,對我敢怒不敢言,尬笑:
「姑娘莫要取笑王某人,王某自知並非英雄之才。
「雖是城中太守,可尚有妻兒弟兄,到底藏着一顆私心,能守到最後,已是極限。
「但……」
他面露羞愧:
「在逃之前竭盡所能,鼓舞士氣也好,惺惺作態也罷。至少能讓他們拼盡全力,多活幾日不是?」
如今還留下來的,或是朝不保夕,或是老弱病殘,都是走不掉的。
就連留守的兵卒,也是邊關風寒,多年征戰,一身殘軀,退無可退。
是以,結局從一開始就註定了。
一個堅守到最後的太守,一城早無退路的百姓兵卒。
能活幾日,只看他們能撐住幾日。
「姑娘大可說王某人是奸詐虛僞之輩,可王某人尚且有家眷在旁,這些年在這邊關鞠躬盡瘁,未敢懈怠,反倒連累他們與我受苦。
「如今王某人能守到今日,已是極限,終歸要爲自己人謀求一條活路啊。」
他蒼然地望着我,竭力訴盡淒涼。
彷彿與我說了,這城中百姓兵卒的未來慘死罪孽,便能減輕一分。
「阿兄,你不必再說了,你已做到仁至義盡,亂世之下,總得先保住自己人。」
之前將阿狗斃命的壯漢,亦是王太守的胞弟出聲。
不知何時,王阿寶溜到了他腳邊,茫然地抬起頭,看着這個鬚髮盡白的太守,茫然:
「阿伯,阿伯怎麼哭了?阿伯不哭,阿寶給你背唐詩好不好?」
稚子懵懂。
打破了氣氛短暫的僵硬。
被僞造的喜慶依舊在,篝火燒得旺盛,王太守斂下神色,佯裝無事一般將他抱起,笑道:
「好!背上一首,來與阿伯聽聽!」
他坦白了趙元朗的身份,讓這一潭死水的城池掀起波瀾,原本士氣低迷空等契丹人殺來的衆人大喜不已。
只待再多堅持幾日,守到援兵到來,便能搏一條活路。
夜風習習,伴隨着火光搖曳,年長者吹響了悠揚的中原笛聲。
抱着長槍長刀的兵卒唱起了故地的小調,年輕的姑娘翩翩起舞。
那被冷風吹紅了的臉頰露出笑顏,勝過一切胭脂。
我與趙元朗靜靜看着,這個年輕的將軍再無最初時的傲然和輕率,堅定而沉着地道:
「七日,七日我必定帶援兵回來。」
他做得到,他在保證。
哪怕只有一人聽得見,一人信他。
可唯一聽見的我並未作答,只是踏出腳步,舞起衣襬,融入這歌舞之中。
何老頭說過,說我不該在這兒,我該去江南、去金陵,去找一個家。
兩個人也好,一個人也罷。
這些年裏,我無數次想起過他的建議,在遊蕩與征戰之中,跟着這一路的流亡的姑娘們學了針線,學了歌舞。
卻因久居軍營戰場,未能有一次付諸實踐。
而今,伴着中原的笛聲帶着故地的小調,一城殘兵老弱蜷縮成團,我隨流亡的姑娘舞起裙襬,妄圖在這殘垣斷壁之中,開出一朵朵縫縫補補的花兒。
趙元朗不說話了。
他就這麼看着。
稚子背誦的詩句童聲朗朗,一字一句: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一將……」
稚子緊皺眉頭,終於想到了下一句:
「一將功成萬骨枯!」
-27-
傳聞一戰百神愁,兩岸強兵過未休。
誰道滄江總無事,近來長共血爭流。
-28-
「趙將軍,我不隨你一道去了。」
舞畢,聲罷。
難得片刻歡愉的兵卒百姓陷入安睡。
在趙元朗和王太守要離開時,我這麼對他道的。
說是離開,但其實周遭皆是仔細看着他們的。
生怕人跑了。
是以在這看似萬籟俱寂的午夜,實則有什麼輕微的動靜,驚醒的只會是無數人。
若不是王太守太過了解他們,棋高一着早有準備,還真有可能走不掉了。
Ťŭ̀₂「你不信我?」
趙元朗臉色劇變,頗爲激動,像是早就等着我這句話了:
「我便知道你們都不信我能將援兵帶回來,以爲本將軍和那些棄城而逃的世家子弟沒什麼區別!
「什麼去搬援兵都是藉口,不過是爲了讓自己走得體面罷了!衛英,你可否便是如此想的?!
「你、你們都是如此想的,是不是?!」
他指着我,又指着邊上的王太守。
多日以來緊繃的那根弦到底斷了。
這個滿腹傲氣、極要自尊的趙家二郎在這數月受盡了苦楚,可依舊明白,儘管我等如何面無異樣。
但打心裏,便沒有將他歸爲一類過,更不會信他的那些豪言壯語。
還別說,看人真準。
被指到質問的王太守笑容依舊恭敬,眼皮都不眨一下:
「自然,將軍說的怎會是虛言,如今離開,爲的就是去搬援兵啊。
「是以,我等快走吧。」
語氣誠懇至極。
趙元朗的臉色更難看了。
剛剛升起的怒氣就這麼軟了下來,受傷的出聲:
「你們便是這麼想我的。
「所以爾等從未信過我,不過是因爲我的身份、我背後的權勢,才假意附和罷了。如若不然,城中也不會在夜裏遣派這麼多人盯着我,恐我跑了。」
那不然呢?
喫一塹再喫一塹嗎?
他們倒是想要相信。
當第一次有人這麼說的時候,他們也的確相信了。
第二次依舊等着人來。
到了第三次第四次,他們只會笑着說相信,然後提着刀表示,再讓人走,自己就是王八羔子。
可我沒不信他。
畢竟若他真的是那些來此只爲踩着小兵卒們的屍首平步青雲之人,他也不會在當初城破之時,誓死守城。
「那你爲何不願與我一道離開?!」
趙元朗質問。
我轉身,熟練地拿起了長槍,回答他:
「因爲我的家,在這兒。」
少時來此,一待多年,一路廝殺,一路流亡。
這裏每一座山丘何處有水源,我都一清二楚,那契丹人的馬匹弱點在何處,我更是瞭如指掌。
所以,怎麼不算是家了呢?
若不是家,這麼多年,我敗了這麼多次,逃了這麼多次,怎麼就沒逃出這重重邊關?
既是家,又如何能退?
可趙元朗不信。
他到底還認爲我與王太守一般,是因爲他的身份說着假話奉承他的。
是以他離開時憋着氣:
「衛英,你且看着吧!我趙元朗說到做到!並非那臨陣脫逃之輩!七日之後,援兵必至!」
-29-
至與不至尚且不知。
但隨着天邊的朝霞顯現,契丹人的馬蹄聲和城內喧譁的開戰聲響起。
原本該住着趙元朗和太守的房門被打開。
看見的卻是盤腿而坐、膝上橫着長槍的我。
「怎麼回事?!人呢?!」
來此通報的兵卒慌作一團。
幾乎要把四周掘地三尺,怒氣與殺氣瀰漫。
也是,在生死之前,誰還管你是什麼身份,此時不留個人質,怎能讓人心安?!
「不好!有暗道!」
「王太守那個老狐狸!平日裏說得冠冕堂皇,實則不過是個虛僞奸詐之輩!和以往那些狗屁太守將軍一般,估摸着早就想着跑了!」
有了前人的教訓,在契丹人打過來時,百姓們第一時間想也沒想就是不能讓那些當官兒的跑了。
是以王太守留到最後,到底是因爲心中尚且還有一分讀書人的仁良,還是因爲被牢牢看着,不得已假裝順從暗度陳倉,也未可知。
「說不定他們真的去搬援兵了呢?我們等等,說不定還有命可活。」
有人出聲,下一秒便被堵了回去:
「活個屁!完了,一切都晚了,我等命休矣!如今此地人去樓空,羣兵無將,羣龍無首,還守什麼城?!
「只怕契丹人才打過來,這一城之人就已經軍心渙散,坐等屠戮了!」
「是以爲今之計,也就只有這個出路!若能豁出去,死守城門,拖一拖,說不定、說不定真的能等到援兵呢?!」
場面安靜了一瞬。
所以說,那個王太守不愧是能在這邊關多年,還能活着全身而退的老狐狸。
這便是他昨夜那般做的目的。
即便是離開了,也留下一顆希望的種子,給出一個虛無縹緲的可能。
人到了絕路,哪裏還會在意是與不是?
只要有一絲生機,一點可能,一個想頭,便能逼着自己撐下去。
「他孃的!」
不知誰怒罵一聲。
隨後罵聲不斷,用盡所有污穢的詞彙。
「他孃的!姓王的,你他孃的罪該萬死!」
「這可是數萬人!數萬人吶!」
怒罵之中響起一聲絕望的哀鳴:
「數萬條命,哪怕是狗,是雞,也不該如此絕了。」
有人絕望之下打滾哀號,自然也有人將刀鋒偏移對向我。
「你!說!人都去哪兒了!不然宰了你!」
「如今去追,應該還來得及!」
發覺晚矣的兵頭子拿着刀指着我,面露兇光。
那是到了走到末路後的窮兇極惡。
作爲同在這邊關軍營之中待了數載的老兵油子,我自然知道他們若想要撒氣,不介意把我剁成肉醬。
可我卻面色未改。
抬眸看着眼前的刀刃和一羣人,抬起手,露出手中的東西:
「誰說羣兵無將,羣龍無首。
「太守印在此。
「我爲太守,亦爲主將,衆將士,還不聽令?!」
-30-
寂靜。
場面肉眼可見的死寂。
不管是哀號的還是想要殺人泄憤的,都頓住,瞪大眼睛目光死死地落在我的身上。
又或者,我手中的太守印上。
這是我在不準備離開時,找王太守要的最後一件東西。
他那時知曉我的請求眼中的驚愕很快被輕蔑掩蓋,對我道:
「姑娘可知,領兵打仗可並非話本里的三言兩語,那些兵卒在這邊關早已自有一套定論,可不會因爲一枚官印便能聽之任之的。
「反之,若讓他們知道是一個姑娘拿着官印指着他們賣命,恐怕你纔拿出來兵符,便會被剁爲肉泥。」
在他眼中,我不過一介女流,瞧着是邊關之人,走了大運遇到了趙元朗,自以爲有了倚仗便自傲自大。
當自己看了幾本話本,就能領兵打仗不成?
簡直是見識短淺,婦人之見,蠢得令人發笑。
我沒露怯,只是同樣笑着看向他,道:
「論在這邊關的軍營沙場之中,在下實在想不出誰能比我還渾。契丹人的彎刀和鐵騎我不是沒退過,同樣,拉幫結派掙一口飯喫時,我也沒輸過。
「便是我當初的主將沒了,才輪得到太守來的,是以,我有什麼壓不住?
「至於我是女流之輩?」
我挑眉:「我若不說,誰又知道?」
昨夜竹笛聲中起舞,可不只女子。
邊關與契丹人的地盤接壤,受其影響,舞姿自然也頗爲豪邁,男女皆可共舞之。
再加上我多年男扮女裝,自然沒人發現我原本的面目。
王太守明白了什麼,喫驚:
「你居然……
「你、簡直膽大妄爲!」
論誰發現一個女子在軍中多年,沒被發現,還隨軍征戰不知多少次,都會覺得驚世駭俗,不可思議。
這下,王太守看我的目光之中再無輕視。
他將我要的東西遞了過來,出聲:
「既是能走,何必自尋死路?」
我收下東西,淡然一笑:
「太守不知,這邊關的風太大了,一着不慎迷了眼,便再也看不清其他的路,只記得來時的路了。」
對面沉默許久,最後嘆了一口氣:
「英之大義,王某愧嘆不如。」
-31-
而此刻,官印在手,衆人驚異:
「主、主將?你以爲你是誰?!」
「姓王的和姓趙的走了,你這個隨從亦不無辜,少來再騙我等,合該把你拖出去,當着全城的人宰了!」
「放肆!」
我斜眼一瞥,冷喝:
「大傳謠言,擾亂軍心,爾等可知罪?!
「笑話!我等何時說過假話!
「王太守趙將軍心繫百姓,唯恐夜長夢多,昨夜便連夜出城趕往最近的城池調遣援兵,爾等卻道他們是潛逃不回,不是謠言,又是何如?!
「待援兵至,趙將軍來時,爾等就不怕我如實奏明按軍法處置嗎?!
「胡說八道!」
兵頭子見我神色,眼中閃過一絲怯意,但很快又恢復過來,面露兇光,舉着長刀殺來:
「事到如今還想騙人,你算什麼東西!老子在沙場上與契丹人廝殺時,你們這些酒囊飯袋不知在何處逍遙!」
噌!
長槍飛快與他擦臉而過,劃破他半張臉頰,半截鬢髮,而後直挺挺地插穿身後木門!
如此力道,內行皆知練家子無疑!
嘀嗒。
血滴順着他的臉掉在地上。
原本要跟着朝着我撲來的一衆人和他一般驟然止步。
眼睜睜地看着我站了起來,安之若素:
「我算什麼東西?
「我三歲父母皆被契丹斥候所殺,十三歲故地被契丹人所屠,十四歲孤身從戎,做了兩年炊飯,便上了戰場當前鋒,和契丹人兩兩搏殺,從此永遠衝在最前面。
「如今我從戎八年,上過的戰場大大小小不計其數,死在我手上的契丹人只多不少,你問我算什麼東西?」
我拔出插入木門之中的紅纓槍,反問:
「趙將軍的副將,如今城中太守,你的主將,夠了嗎?」
和我動手?
難道真的以爲我男扮女裝,在這軍營之中混跡八年,殺敵無數,活到現在就是運氣好不成?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沒人能比沙場之人更明白。
是以在第一次他眼中露怯,再到第二次他被我搶佔先機動了手,他便註定沒有膽子再頂撞我第三次。
「主、主將?」
他甚至沒回過神捂住自己臉上的傷。
我嗯了一聲,問:
「如今敵軍離此還有多遠,數量幾何?主將是誰?你可知道?」
自此,他徹底低下了頭,咚的一聲半跪在地,事無鉅細地道:
「敵軍據此二十里之外,該是試探,是以領頭不過五百餘人,此次主將,爲契丹的一個小王,耶律祁。」
-32-
原本他們最開始來此,就是爲了通報這些消息的。
只不過發現王太守逃了之後,亂了陣腳而已。
如今有一人站了出來,壓得住他們,掌控大局,他們自然會將大事放在最前面。
五百人,聽起來不多,和城中數萬人比起來,實在是相差過大。
可別忘了,這城中爲什麼會有這數萬人的。
契丹人到一村逢一鎮便是燒殺搶掠,只要糧食和錢財,人命一概不留。
爲此,僥倖逃脫的百姓和兵卒只能不斷往後退。
如今城中,老弱婦孺,孱弱百姓便佔了六千,剩下四千餘殘兵,又能撐得到幾時?
光是這兵強馬壯的五百先鋒,就足以探出虛實。
「將軍,我們這……」
城牆之上,原本一衆等着趙元朗和王太守出現的兵卒瞧見我時,顯然並未反應過來。
身後草草給自己左臉包好的兵頭子,名喚莊明,現下急匆匆地追上我的腳步,還未開口就被我堵了回去:
「愣着作甚,兵臨城下,還不點兵?!」
「可外面那五百前鋒本就是爲了探咱們虛實的,若此刻開城門與他們硬碰硬,發現城中除了些許殘兵,便是孱弱百姓,那其後的契丹大軍,恐怕就再無顧忌!」
「是以你們便準備緊閉城門,躲着不戰,能拖一時是一時,等着契丹人打上來方纔還手是嗎?」
我冷聲。
莊明被我一語中的,嚥了咽口水。
自己說得也有幾分理不直氣不壯:
「可、可以往主將也是這麼做的……」
那差點要了他命的一記紅纓槍讓Ţû₅他對我只剩敬畏,到底事後包紮時自己也明白過來,若我當時沒有留手,想要割掉他的脖頸,簡直輕而易舉。
「以往主將?」
我冷笑:「那如此做了最後的結果如何,你不知嗎?」
他徹底避開了我的目光。
不知?怎麼可能不知?
避而不戰,以爲這樣就能躲開契丹人的試探,能讓他們忌憚幾分,拖延時日。
殊不知這無疑就是明晃晃的此地無銀三百兩,故而結果無外乎契丹人心裏有了底,直接集結人馬,一擁而上。
城破兵敗。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在這兒遇見我不是嗎?
多少次了?
城沒守住,契丹人倒是被養肥了膽子,近半年都直接上沒再這麼小心過了。
這次一改輕慢,是因爲他們也覺得,退得太遠了。
無論是畏戰還是真的打不過,都退得太遠了。
遠到他們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中原決定先攘外再安內從而拋出誘餌的圈套。
他們固然嘴上說着中原人如何軟弱,卻不會忘記在中原一統強盛之時,自己先輩是如何被追着打求和的。
我不再多言,只是下令:
「現在,從這四千殘兵之中抽出一千較之壯碩者,配上最好的長槍和刀,蒐羅所有的馬匹,列隊而行,與我一同出城!」
莊明立刻正色:「是!」
此時,契丹人的前鋒早已兵臨城下,譏笑聲和唾罵聲交織在一起。
清清楚楚地傳進城牆之上,每一個人的耳朵裏。
「中原的男人莫非都是窩囊廢不成?!瞧見我契丹雄兵便如娘們兒一般躲着不敢說話,簡直廢物!
「城內的人聽着,若是還算是個男人,便速速打開城門,與我等決戰一場!莫要躲着不敢說話!」
「哈勒真,你莫要抬舉他們,你又不是不知,若他們中原與男子真的有幾分骨氣,怎會現下閉城不出,多半是怕得偷偷抹眼淚罷了!哈哈哈哈!」
此話一出,笑聲此起彼伏。
原本城內的兵卒沉默不言,氣氛壓抑至極。
我沒動,只是站在最前頭,低頭將這些人看得清清楚楚。
領頭之人自然知曉我身份不簡單,眼睛一眯,長槍隔着虛空,直指我的面門,大聲叫囂:
「你便是漢軍將領吧!怎麼?你們中原是沒人了嗎?居然認如此矮弱之徒統領?!
「這等廢物遇見時本將動手,都是污了我的刀!
「倒不如是你現在能跪下來打開城門請罪,我倒是可留你一條小命,收你做馬奴!」
他們想要激怒對手,試探對方的底細,自然所用之詞刺耳至極。
但漸漸地,發覺我一字未回,周邊的兵卒也與我一般愣是不做聲之後,那些唾罵聲漸漸地多了些惱羞成怒。
徹底不顧一切地破口大罵。
有小將忍不住握着長弓咬牙:
「該死!要不然咱們打開城門與他們決一死戰算了!不就是死嗎?小爺就算死,也要拉一個墊背!」
「對!左右都是死!與其被如此指着鼻子罵,還不如殺個痛快,死得也痛快!」
想我漢人過往千年,何時受過這等委屈。
若不是大廈傾倒,內亂不定,無暇顧及外擾,這些契丹人,哪裏還有腦袋說這種話?
一人開口,便漸漸有了附和,躍躍欲試。
眼見我一動不動,便大着膽子要上前。
他該是年歲不大,對我的沉默不言很不滿:
「若將軍不願出兵,小人自請一人出去迎戰!生死不論!」
「我也自請迎戰!」
「還有我!」
這一路潰敗本就憋着火氣,要是還有活路,自然沒人會豁出自己的性命,偏偏早已窮途末路。
既是窮途末路,便是窮兇極惡之徒,都如此了,誰還在意怎麼死的!
與其畏畏縮縮等着打上來,不如出去殺個痛快!
可——
「然後呢?」
我反問。
「什、什麼然後?」
激昂着豪情不已的一羣人一愣。
我開口:
「你們死了,然後呢?本就缺少援兵的城防再弱一分,契丹人殺紅了眼一鼓作氣,直接攻上,隨即剩下同袍與城中百姓,無須半日,便都到黃泉相遇,你們可還滿意?」
四下安靜了下來,我問:
「你們做這些的時候可還記得自己身後的同袍與百姓?」
他們當然不記得了,所以在聽見我的話後慌亂:
「我、我等並非那個意思……」
可惜我沒時間往下聽。
軍令已下,這些殘兵也不枉是在這邊關掙扎活到現在的兵油子,層層推進之下,不消半個時辰,一千裝備還算齊全的騎兵便已集結完畢。
莊明急匆匆跑來:
「將軍,人已經安排好了。」
他眼前一花,只見我抓過那小將手中的長弓,鉤起一支羽箭。
弓弦彎曲若月,箭尖下壓,同樣隔着虛空,直指領頭之人。
他依舊還在叫囂,恥笑:
「這中原氣數,也該亡了!」
噌!
離弦之箭撕裂長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射而出!
「哈勒真!」
驚亂的呼聲傳來。
不同的是,他手中的長槍並未脫手,而我手中的弓箭,卻是已經刺入他的眉心。
誰也沒想到我會如此突然發難。
方纔還在力爭一人出城迎戰的小將愣在當場,待反應過來時才發現不知何時,他那把長弓已經被丟回自己的懷裏。
動手之人只剩一個決然的背影,命令擲地有聲:
「開城門!」
-33-
不是想要探虛實嗎?
不是想要知道這城中到底是不是藏着強兵等着他們中圈套嗎?
那我便擒賊先擒王,直接一箭要了領頭之人的命,帶着裝備齊全的一千騎兵開門而來。
一改以往頹然之風廝殺過境。
坐實這個猜測如何?!
「不、不好!」
果然,這些契丹人還沒反應過來自己領頭的死了,就看見城門大開,一衆騎兵氣勢洶洶殺來,幾乎目眥欲裂:
「莫非真的有詐?!這些天中原人的潰敗都是假的,做給我等看的,只爲把我等騙進來殺?!」
這起初還只是一個念頭。
但見漢軍下手狠辣,士氣高漲,底氣十足,彷彿這只是一個開始,後面還有幾萬兵卒等着的模樣。
又見自己人落馬被圍,轉眼命喪鐵蹄之下,這些契丹人方纔慌了。
「快,速速退回營帳!告訴主將,此地的確有詐!」
退?
恐怕不行了。
他才說完,嘴角就吐出一口鮮血。
不可置信地低頭,長槍已然將他挑起,順着槍身望去,那個之前還站在城牆之上,聽着他們的唾罵不發一言,被他們譏諷膽小窩囊的將領拔出槍刃。
沒了支撐,他就這麼跌落在地。
死前才聽見我開口:
「想要你的主將相信這城中大軍集結,我就只能讓爾等一個不留了。」
如此,那契丹主將遣派而來的五百前鋒,甚至連留下一個回去報信的都沒有。
全部化爲這邊關土地的肥料。
「殺!」
「殺得好!」
一千對五百,足以佔上風,最後一顆頭顱落下時,城牆之上傳來高呼。
一連多日的潰敗,一連多年的輸多勝少,讓這一次小勝如此彌足珍貴。
豔陽高照,壓在這一城之人心上的陰霾終於散去。
難得得勝的小兵們亢奮地去爭搶敗者的馬匹與彎刀,到最後扒完身上的衣物,穿在自己身上,方纔完成了戰場的掃蕩。
「贏了!我們贏了!」
「原來將軍真的沒騙我們,如此看來,不消幾日,趙將軍便會帶援兵來的!」
首戰小捷,知道事情原委的莊明幾人沒再隱瞞,將王太守和趙元朗離開搬援兵的消息傳了出去。
這一刻,我知道我的目的達到了。
我想當初被讚許自己還有幾分智謀的話也不算是客套。
從決定留下來向王太守拿了太守令開始,到莊明打開那扇門被奪取先機,先一步以氣勢武力壓倒,最後趁着大敵來犯,其他人不知真相時領兵奪下首戰。
如此,在我威信達到頂峯之時,再將王太守和趙元朗離開的消息告知,我所說的話可信度成功達到了最高點。
王太守說得對,我這麼留下來,面對的是萬念俱灰、窮途末路的流民和殘兵,他們可不會聽什麼大道理,也不會信什麼狗屁大義。
知道他和趙元朗走了,只會明白沒了世家子弟做人質,援兵能到的可能幾乎微乎其微。
如此盛怒之下,我這個唯一留下來的可不就是出氣筒嗎?
指不定被綁起來燒成灰。
可他也想錯了,百姓兵卒只想要有一個人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爲他們謀求一線生機而已,誰說那個人就一定要是他和趙元朗的?
若是我成了那個人呢?
今日落幕,夕陽餘暉,落在我身上的視線熱烈而熾熱。
彷彿今後同樣也能大勝大捷。
可我知道,這只是開始。
畢竟之後來的,纔是真正的契丹大軍。
-34-
「將軍!耶律祁的大軍壓近,該是信了城中有強兵的消息,只在十里之外駐紮。」
「再探。」
「將軍,今日又有一隊契丹騎兵而來,此次該是一千人!」
「我們還有多少馬匹裝備?」
「加上昨日繳獲的,攏共一千出頭,若論無病無殘,最多能裝備兩千三百人。」
四千士兵,無病無殘的不過兩千三百,堪堪過半。
我沉吟片刻,出聲:
「披甲,上馬,集結一千四百人,迎戰!」
縱然依舊人多勢衆,可長久飢一頓飽一頓的兵卒到底比不上兵強馬壯的契丹軍隊。
這一次依舊大捷,卻並非全剿。
只道滅敵七百有餘,自損四百有餘。
如此死傷,便是大捷也難掩悲涼。
不過即便悲涼,第二日睜開眼依舊改變不了人數再增的契丹軍隊。
那該是我守城的第三日。
這一次,原本之前瞧着全是精兵的漢人兵卒之中,多了不少裝備都是不曾齊全、手腳微微殘疾的小兵。
縱然人數依舊壓過了增至兩千餘人的契丹軍隊大勝而歸。
但死傷卻更加嚴重。
就連戰後搜刮戰利品時,也再無之前的喜悅的興奮。
只剩死寂般的漠然。
被鼓舞的士氣隱隱有些許動搖。
卻又很快被否認過去。
「再等等,有衛將軍在上,援兵也要到了,咱們必贏!
「你說對吧,將軍?」
莊明迫切地看向我。
贏嗎?
我細數着地上的屍首,看向了遠處飄起的炊煙。
眼睛眯了起來。
-35-
十里外,正是安營紮寨的契丹大軍。
最中心的營帳之中,契丹將領齊聚,吵作一團。
「可惡!又敗!莫非這次中原人真的下定決心,不肯讓了?!」
「都怪爾等,原本想着如今中原大亂,無暇顧及邊關,咱們好多撈些好處,不承想爾等這麼不知分寸!這下好了,把中原人惹毛了,暫且放下內亂先來收拾咱們,簡直得不償失!」
「要我說,咱們不如就這麼算了,早些退去,見好就收,不然要是中原人先打過來,可就沒得選了!」
千年打下來的威勢,還不是短短數十年就能讓他們忘掉的。
這數十年他們能猖狂,是因爲中原大亂,無暇顧及邊關,騰不出手來,自然讓他們有機會撈好處。
但若他們做得貪得無厭,得寸進尺,也不排除中原人先把手言和,把他們處置了再說。
「格爾,休要動搖軍。中原人以往的確有幾分本事,但這數十年,我契丹也同樣養肥了馬匹,真打起來,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被指名的將領翻了個白眼:
「既是不一定,那倒是贏一個試試?!」
「長他人志氣,要我說,將軍就該帶領大軍一擁而上!這幾次最多不過千人,自然會輸!」
營帳內兩派人馬各執己見。
但話說到最後,都落到了同一個人身上。
衆人不禁看向坐在主座的高壯男人。
契丹王室,耶律祁,亦是此次的主將。
現下他只是端坐在主座,手邊女奴續上美酒,撕下羊腿遞到他嘴邊,不亦樂乎。
不知聽進去了幾分。
奇怪的是,都如此了,其他人也並未露出半分不滿,反而詭異地靜了下來,等着他手中空杯時,他方纔抬眸,勾起嘴角:
「若不是慢慢增加籌碼,怎知這空城計是真是假?」
「將軍的意思是……中原人騙我們!根本沒有大軍埋伏,是在虛張聲勢?!」
衆人沸騰。
「是也不是。」
耶律祁沉吟:
「原本之前我尚且信了,但經過今日的試探,該是有六成是假的。
「剩下的四成,便瞧瞧接下來的幾日,那中原將領能撐得住幾時。」
話已至此,一衆契丹將領也明白自己可能被嚇唬住了,怒極拍桌:
「狡猾的中原人,將軍既是有如此揣測,何不如直接大軍壓下,何必次次試探?!」
他說完,立馬又後悔了。
耶律祁蒼鷹一般的眼睛掃了他一眼。
還能爲什麼?
「面對中原人,本王必須得保證十成十的把握。」
這幾日兩方博弈,他有六成把握有什麼用,要知道那可是中原人,但凡有一成可能是真的,他一朝失算,數萬大軍都會萬劫不復!
契丹不及中原,年輕男子本就有限,要是沒了,便真的沒了。
是以只能徐徐圖之。
只不過……
「此次的中原將領,倒是與往日遇見的相差甚多,小心一些總沒錯的。」
幾乎是直覺,兩軍對壘,哪怕一面未見,卻能像嗅到同類一般,暗暗博弈,或是推波助瀾,或是請君入甕。
都且看結果到底是誰棋高一着。
耶律祁看着手中收到的、此次對壘的急報。
在掃過那【手足微殘,兵馬不均】八個字時,緩緩笑道:
「本王有預感,是輸是贏,馬上就要有結果了。」
-36-
明晃晃的試探還在繼續。
契丹的兵馬一日比一日還要多,到了第五日,便已經開始有了佔上風的趨勢。
一直以來漢軍僞裝的強兵烈馬,在這一次的出戰時隱隱露出來內裏的窘迫。
跟在騎兵身後竭力想要站直的舉動,哪怕努力縫補也掩蓋不掉破舊氣息的甲冑,無疑再告訴契丹人,這多日以來的對峙,多半是漢軍外強中乾。
謊言便這麼被揭開,我卻還在面不改色地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手中長槍劃過,戰火紛飛之中,那該是我和耶律祁的第一次相見。
隔着硝煙與廝殺,他手中端着美酒,站在高處笑着俯瞰沙場,居高臨下,而我身陷囹圄,困獸廝殺。
大戰當前,兩方主將終於得見。
只是一眼,便瞧得見對方眼中濃烈的殺氣。
耶律祁舉起酒杯,對準我,衝左右篤定:
「外強內虛,本就是油盡燈枯之勢,卻還妄扶大廈之將傾,實乃猖狂。
「此之首級,吾必奪之!」
噌——
長槍割下眼前契丹人的頭顱,血色染紅戰袍,我同樣揚聲:
「城池尚存,百姓在後,蠻夷逆賊膽敢屠戮而下,罪無可恕,凡入此局者,一個不留,殺!」
「殺!」
軍令已下,殺紅了眼的漢兵再無顧忌。
殘兵敗卒,不足爲懼?
那就以命換命,以二換一!
兩個若是拖不死,那便賠上三個!
如此不顧士兵的損失,連契丹人都以爲這只不過是爲了滿足我一己之私,想要在耶律祁面前爭輸贏而已。
可只有我知道,今日全屠,一是爲激起軍心,二更是爲了加以震懾,以求一線生機。
或許耶律祁篤定自己徐徐圖之,可以將漢軍摸得一清二楚最後萬無一失地將城池收入囊中。
但他忘了,並非所有人都是他。
不是誰瞧見自己人一撥一撥地往前送,身首異處都能面不改色的。
說是大半可信對方是強弩之末,再多來幾次,便會分崩離析。
但誰能保證自己不是往前開路送死的那一個呢?
慈不掌兵固然有理,可若主將不說明緣由,就讓底下兵卒只覺自己不過隨意可以揮霍掉的棋子。
縱然軍法在前不能違抗,但心中士氣已散,再遇見那些自己以往譏笑的殘兵敗將,也會怯懦欲退。
這個致命的缺點,是在最後一次見到耶律祁時我才告訴他的。
那時他早已沒了如今的得意與風光,聞言愕然怒道:
「你說我未曾告知底下兵卒用意失了軍心,那你呢?!你未嘗不是讓底下兵卒以命換命!可爲何他們卻能越戰越勇?!
「因爲他們本就是亡命之徒。」
我毫無觸動。
亡命之徒只會想着,若是拼命能活下去最好,若是死了,多拉一個墊背便是賺了。
他們沒有退路,又怎麼可能畏死呢?
過往皆說契丹兵馬兇猛,那就瞧瞧,他們可有膽子一起賭命!
-37-
事實證明,他們沒有。
和一羣殺瘋了的瘋子廝殺,尚且有退路的他們只想着退和跑。
儘管那些瘋子有些連一身完整的甲冑都湊不齊。
有些甚至跛了腳,沒了手臂,可他們依舊不敢。
所以他們又輸了。
幾乎全軍覆沒的大勝也不過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四千殘兵,我動用了三千五,已經沒了一千有餘。
結束時雙方臉色都不好看。
我看着尚且活着的小兵站在同袍屍首旁又哭又笑,看着前一日還在笑着喚我將軍的小卒們沒了生息。
那時他們該是高興的,對我道:
「將軍,待這場仗勝了,咱們便去好好喝一壺!來這邊關這麼些年,頭一次打了這麼痛快的仗!」
「都閃開,我娘子釀得一手好酒,等仗打完了,我親自給將軍奉上!」
「將軍可有娶妻?我還有個妹妹……」
說這句話的人被推搡着嬉笑跑開。
我記得他一口白牙,笑起來透着傻氣。
模樣有些像衛柘。
我想,當初衛柘在趙元朗面前提起我時,是否也是這般模樣?
是否死時也如躺在我腳邊的人一般,胸口被刺出一個大洞,永遠也不會睜開眼,不會張口笑了。
我該是壞種,扒他衣裳時沒有勇氣抬起頭看他的臉一眼,埋時也讓他擠在一個窄窄小小的坑裏。
他若有在天之靈的話,多半會看穿我的真面目把我罵個半死吧?只恨自己識人不清,認了這麼個狼心狗肺的人做妹妹。
「是我對你們不起。」
我半跪在地,抬手捂住了那名小兵的眼睛,親口承認了自己在作惡。
又慶幸之前受傷的是左臂,不至於讓我這幾日提不起手來。
是我的錯。
都是我的錯。
如果不是我,衛柘或許會一直被老兵油子欺負,喫不飽穿不暖,餓得瘦瘦的只能做個燒飯的。
在城破之時,渾渾噩噩跟着流民逃兵離開,不至於死於荒野。
更不會有個便宜妹妹。
如果不是我,這一地戰死的小兵或許會四散而走,餓死也好,傷殘也罷,至少尚且有人可能苟活。
而不是被集結在一起,昨日還滿腔希冀,今日便化爲一具具冰冷的屍首。
我反覆道歉:
「要恨就恨我吧。」
我全都認。
-38-
而耶律祁呢?
契丹人瞧見這又一次慘敗的局面,臉色難看非常。
他們想過會敗,但頂多損失一半,察覺不對,至少有一半是可以退回來的。
畢竟只是試探而已,溫水煮青蛙,少量多次,總有一日會把青蛙熬死。
可他們萬萬沒想到,我這個漢軍的將領會如此瘋狂,連帶着底下的兵卒也是不要命的瘋子。
哪怕以兩命換一命都要死拽着契丹士兵不放手,硬生生地將之全部折在了那兒!
這可是他們從未想過的傷損!
「所以說就不該胡亂試探,是一哄而上還是就此撤退,一次給個了斷!
「這般折損下去,直接讓人頭送到漢人手裏多好?!」
之前就不願冒險的將領囔囔。
言語之間已經表露出不滿。
耶律祁握着酒杯的手,背部青筋鼓起,最後有被挑釁到極致的怒極反笑:
「好,好得很!」
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
「衛、英!」
恨不得嚼碎了化爲齏粉!
-39-
笑死,他想要我碎屍萬段,搞得我好像不想的一樣?
譬如現在,莊明失聲:
「將軍的意思是,此次之後,契丹人要麼全軍出擊,要麼就此退之?!」
我嗯了一聲,道:
「不過一場豪賭,若是賭對了,連着四次契丹都敗,就算那耶律祁如何強勢,也會被動搖質疑。
「他不就是害怕這一切都是埋伏嗎?所以才一次兩次不敢動真格的,眼下自己人又對他頗有微詞,若他不敢賭,那就只能撤退。」
「契丹人當真如此忌憚咱們?怎麼就沒想過試一試?」
我嘴角抽動:
「他們倒是想,可是敢嗎?若真的是大軍埋伏,他們一來便會全軍覆沒,一戰折損足以傷筋動骨,不然你以爲耶律祁爲何遲遲不敢亂動?」
「那……」
莊明遲疑:
「若是他們決定放手一搏,一舉攻上呢?」
此話一出,氣氛凝重了幾分。
我看着桌上搖曳的燭火,道:
「若援兵不至,城池不保,契丹大捷,邊關界線,一退再退,如是而已。」
莊明聞言打了一個寒戰,自我安慰:
「一定會退的,那些契丹人外強中乾,說不定就會被嚇破了膽,自己跑了呢?」
他恨不得跪求神佛。
讓我不好告訴他,儘管我與耶律祁不過一面之緣,但我始終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極大。
但那能怎麼辦呢?
我數着日子。
今日,已經是趙元朗離開的第六日。
到了明日……
「將軍,趙將軍明日會帶着援兵來嗎?」
七日將至,莊明底氣不足地問我。
我沒有猶豫:「會。」
-40-
他不解我爲何如此篤定。
明明這些年每一個說着會帶援兵殺回來的都只是說說而已。
趙元朗與那些人比起來,好似並無差別。
就好像第七日已到。
耶律祁領着大軍準備放手一搏,該是憋足了火氣,他甚至揚言:
「衛英?!不過一個無名小卒,又有何懼?今日本王必要斬下他的頭顱做酒杯,與爾等共飲之!」
城內,久久不散的血腥味蔓延在每一個人的鼻腔之中。
我推開門,迎着天光,騎上戰馬接過莊明遞上來的長槍時,他道:
「將軍,人已經集結完了。」
其實也不用他多此一舉。
這幾日以來,還剩下多少早就反覆數了不知多少遍了。
本就糧草短缺,所幸流民殘兵都是求生的老手,便是路過一棵樹也得讓其留下一捆樹根和樹皮。
雖算不上喫飽,但還不至於到彈盡糧絕的地步。
我握緊長槍,低垂眼簾應了一聲。
狼煙燃起,不知誰先來的口:
「將軍,走吧。」
我抬頭,入眼,這一羣七零八落卻努力站得整齊的殘兵或是拿着破了口子的長刀,或是握着斷了半截的長槍,有些牽着餓瘦了的戰馬,齊刷刷地看着我。
視死如歸。
那一刻,我自省我衛英本就是偷奸耍滑之人,滿口謊言。
從最開始騙得一口糧食,騙人拜爲義兄實則只想找個打手,到最後撒下彌天大謊都只想着活命。
偏偏可笑的是,最後卻人人皆信了我。
邊上,抱着孩子的老弱流民無言地相送不語。
身上勉勉強強有着些許包袱,再慢也得離開,再捨不得也得走。
如若不然,我等也不會主動迎戰,而不是蜷縮在城池之中。
只因真的等城破之時,他們便走不了。
誰都沒有拆穿我的謊話。
我眼中澀然,仰起頭時卻是一如往常張口就來的謊話一般,傲然自得:
「那契丹人自尋死路,我等先行一步前去會會!待趙將軍的援兵晚些到時,自要他們有去無回!」
「走!」
馬嘯悠長,我果斷轉身出城!
-41-
一場大戰,兩軍不過相隔十里,便是一方等着希望渺小的援軍,一方多疑打探埋伏,雙方有意拖延,也改變不了終有撞見的時刻。
「將軍,契丹人據此還有三里!」
不久又道:
「將軍,還有兩裏了!」
這一行人無話,只是靜靜聽着斥候傳來越來越近的消息。
每一次通報都如同一把刀懸掛心口。
像是催命符一般,但又同樣一次次提醒,若現在跑了,其實也不算晚。
在場的,都是老兵油子,逃命的功夫總是不差的。
更何況,也不是第一次那麼做了。
真要跑起來,指不定還有一條生路。
左右有跑得慢的人在後面拖着不是嗎?
且連我這個主將都並未表露出阻止的意圖。
我瞧得見有人蠢蠢欲動,也瞧得見他們眼中瀕臨死亡的掙扎。
可最後誰卻都沒邁出那一步。
莊明似乎感覺到我的目光,苦笑道:
「將軍,兄弟們跑了這麼多年。
「跑不動了。
「也不想再跑了。」
總得有人去不是?我們跑了這麼多年,不就是爲了找一個家,爲了護一個家嗎?
城池不復,何以爲家?
我聞言一笑,揚聲:
「跑不動了,那咱們便往前去!」
長槍揮動,直指前方:
「去殺他個——
「片甲不留!」
-42-
「將軍,除了衛英所領的一隊不足兩千人馬以外,暫且還沒發覺其他隊伍!
「那羣人甲冑破舊,馬瘦器鈍,倒像是一羣殘兵。」
「除此之外,便沒瞧見其他異樣?」
耶律祁眯着眼。
「前方斥候來報,的確沒有。」
「若是沒有,那那些中原兵卒哪兒來的底氣,一羣殘兵敗將就這麼敢迎上來,送死嗎?」
契丹將領皺眉。
「將軍,咱們真要對上?」
耶律祁多疑,卻也不是沒有放手一搏的魄力,聞言冷聲:
「上!
「到底是空城計,還是螳螂捕蟬,一試便知!
「若是賭對了,今年過冬的糧食與馬匹便再無憂慮,若是賭錯了……」
他咬牙:「聽天命便是!」
既是決定,就不必優柔寡斷,他大手一揮:
「上!」
寒風呼嘯,殺氣騰騰。
兩軍對壘,皆是豁出一切,皆是一命賭命。
所謂箭在弦上,千鈞一髮。
亡命之徒想要同歸於盡,蠻夷土匪想要豪賭求金。
卻見轉口之際,雙方皆看見對方手中長刀反射的寒光。
天幕陰沉,無聲之中,蓄勢待發!
轟隆!
一道驚雷劃破天際!
伴隨着陣陣馬蹄呼嘯之聲。
但——
兩方皆還沒動!
既是沒動,那——
「何來馬蹄之聲?!」
耶律祁咆哮,心中最爲忌憚的事深恐發生。
「馬蹄聲。」
我呼吸急促。
暴雨將至,狂風席捲。
聲音越來越近。
契丹斥候急促趕來,聲音驚恐:
「將軍!西南方有鐵蹄踏行之聲!恐有埋伏!」
「廢物!爲何之前並未發現!」
耶律祁驚怒!
「北處多崇山峻嶺,若有敵軍事先潛藏,便是屬下們再小心也難以發現啊!」
耶律祁:「……」
他臉色難看得嚇人:「多少人!」
斥候一頓,硬着頭皮:
「山體回聲不斷,雷聲交織,難以分辨。」
靜。
四下無言一瞬,片刻後沸騰:
「果然是埋伏!」
「中原人將我們引入此地,就是爲了設置埋伏,甕中捉鱉!」
「原來先前的試探亦是他們在有意放餌!不好,我們快走!」
此話一出,原本不穩的軍心再次動搖。
耶律祁恨不得掐死說話的蠢貨,怒然:
「爾等怎知不是虛張聲勢?!」
「可若是真的呢?!若是我等全軍覆沒又該如何?!之前我就想說了,中原人多,咱們可賭不起!」
「將軍,且速速做個決斷,否則等真的埋伏趕到,一切就來不及了!」
聲音夾雜在風中。
耶律祁緊繃着臉。
是了,最怕的就是真的。
若非因爲這個,他何必小心謹慎到現在。
可若是假的呢?如此一退,豈不是中了計?
一場豪賭就在眼前,要麼旗開得勝,要麼滿盤皆輸。
終於——
轟隆!
又是一聲驚雷,陣陣馬蹄聲轟然,他狠狠閉上了眼睛:
「退!」
數萬大軍,若真的轉手化爲烏有,他賭不起!
嘩啦——
大雨傾盆而下,才冒出一角的契丹兵馬調轉方向。
我愣了一下。
身後歡呼不斷。
「是趙將軍!一定是趙將軍,援兵到了!還等什麼,咱們快追過去!」
「這次非要讓那羣蠻夷大出血不可!」
「停下!」
我攔住想要上前的其他人。
「將軍?」
衆人不明所以。
馬蹄聲已經由遠至近。
我抬起頭,那峽谷之上,顯露出層層漢兵,領頭之人容顏依舊。
隔着重重雨幕,我與趙元朗如此對望。
-43-
可顯露的這些人,遠遠不足以稱作援兵。
-44-
一場驚雷大雨,讓早已乾涸的窪地蓄上了一汪甘流。
一如早已彈盡糧絕的孤城之中終於等來了糧草。
沒錯,只是糧草,而不是援兵。
雨幕之中,趙元朗終於露出了久違的傲然,對我道:
「衛英,我說過,七日之後,我必定會回來,糧草我帶來了,援兵也只會緊隨其後。」
早已一心向死的殘兵們歡呼雀躍,迎着糧草回了城。
將契丹兵馬震退,又等來了糧草,這是兩件大好事。
所以那日的晚飯格外豐盛。
能放縱他們喫飽。
而我?
我躲在人羣之後,喝着小酒,一想到現在耶律祁發現自己着被趙元朗的道後如何氣急敗壞,我就想笑。
趙元朗興致頗高,彷彿又回到了當初那個志得意滿的模樣。
他坐在我身側,問我:
「衛英,當初我走,你爲何沒反駁我,即便是搬援兵,書信又或者信物交給王太守帶出去就可以了,爲何偏偏非得拋下全城的人自己去不可?」
這個問題當初他離開時我沒問,他也沒解釋。
而現在,他主動告訴了我答案。
是了,若是要搬援兵,作爲主將,他書信求之、用信物代爲作證便可以了。
偏偏他獨留一城之人在原地,自己去了。
論誰看都是貪生怕死,跑了。
趙元朗心裏清楚,我聞言也順勢看向他,只看得見半張側臉,在火光之下忽暗忽明,連着他的聲音也若遠若近:
「如爾等所言,我趙家累世官卿,到我這裏,長兄早夭,父親母親出於對長兄的愧疚,便連着他那一份疼愛待我。
「是以邊將我養得驕縱自傲,賭酒好鬥,那時誰都在說,若我無家中權勢,便什麼也不是,連拜堂成親的妻子也是早早選好的。
「我不服,也不認,於是,在十八歲這年,毅然離開了故地,想着憑着自己的一番才華,必能闖出個名堂。
「可我一路輾轉,一路飄零,每一個我拜見的大人物都對我客氣不已,卻又都將我拒之門外,更有甚者,還會給我一筆錢財讓我去別處。」
他說到這裏,哼笑了一聲。
這番話,若是在他數月之前說起,這笑必然是怒憤交織,可現在是數月之後,說起舊事,已然只剩自嘲。
「直到到了此處,我終於得了一個小將做。」
「那時的你定然春風得意,信心十足,以爲自己一腔抱負終於能實現了,可惜啊,最後也成敗軍之將了。」
我全然沒有因爲知曉他身份後的膽怯小心,說出的話一如既往直戳心窩。
他:「……」
我瞥見他握着酒杯的手收緊了力道,又憋屈地鬆開,無聲嗤笑。
這幾月的流亡還真讓這位少年人磨鍊到了,至少聽見這席話後沒氣極變臉,甚至還能咬着牙承認:
「是!」
我訝然。
他卻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徹底流暢了起來:
「這一路,瞧着潰敗的戰場,每一場論起數量,都是兵書之上不屑於寫上去的小打小鬧罷了。
「以往我也這般覺得,可當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員時,方知紙上不捨浪費筆墨的幾個字,對觀者而言不過一眼,但對此中人而言,卻是波瀾壯闊的一世。
「只不過他們不過是些小民,不過是些兵卒,所以無人在意罷了。」
就好似現在,這一城之人生死攸關的掙扎,對我等是畢生難忘的慘狀,可對比古往今來,卻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戰。
「可我想在意,所以我出去了,也必然得親自去。」
一直以來誰也沒問出的疑問解開。
爲何作爲主將他棄城而去,爲何堂堂趙家二郎會淪落到如此境地。
因爲他本就是自個兒私自跑出來的啊。
若他親自不去,誰也不能證明那書信是否爲真。
自然,援兵也不會來。
「可惜調動援兵還需要幾日。」
他道。
我說:「那你爲何不等等?」
等等他便能領兵打回來,說不定還能打個漂亮仗,完成曾經展現抱負的夙願呢?
那該是多好的機會?
趙元朗聞言回頭與我四目相對,並不躲閃:
「因爲此地還有一城的人等着我,最多能撐七日,七日不至,便全城的人都會死。」
我據以力爭:「可這些都是流民殘兵,死了便死了,一座小城,丟了也丟了,左右你打回來時會奪回來的。」
他:「既是流民那也是人,殘兵,也是命!」
「我知你們如何想我的,我這般世家子弟,爲了功成,定然會謀求最大的利益,是以理所應當可以多等幾日。
「在爾等眼中,我不過將爾等當作跳板,哪怕那是屍首堆上去的也無所謂。是,世事無常,或者多年之後,我的確有可能會變成爾等眼中那般冷酷無情的模樣,但如今的趙元朗,一腔熱血,滿腹傲氣,敢以死守城,也不願棄之而逃!
「是以衛英,你們別瞧不起人!」
他擲地有聲,一字一句。
少年意氣,溢於言表。
以至於讓我許久方纔回神,眼中發澀,扯出一個笑,舉杯:
「那便多謝將軍了。」
他不解我爲何謝他,可我難得如此珍重,便迷迷糊糊喝了。
我該謝他,謝他能出現。
謝他能回來。
這至少證明着,曾經那個同樣意氣風發的衛英沒錯。
她只是運氣不好,這麼多年都沒遇到正確的人而已。
原來說好了有援兵,援兵真的會來。
原來說好了遲早有一天會殺回來,真的能殺回來。
-45-
「那你呢?」
一杯酒下肚,我和趙元朗也算是一笑泯恩仇了。
我不計較他騙我餵我毒藥的事兒,他也不計較我這一路上對他的冷嘲熱諷、拳腳相加了。
心情頗好地問我,我的夙願何爲。
我真羨慕他,說出自己的滿腔抱負時能鬥志昂揚。
而我只能看着眼前的一衆殘兵流民,淡淡地道:
「我想找一個家。」
「這算是什麼夙願?」
趙元朗失笑。
「想找一個家還不容易ţű₀?待此間事了,我贈你一宅,再添置些人手,你爲一家之主,不就得了。」
容易嗎?
我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因爲我從未有過自己的一方宅院,更無人手可添置。」
「怎麼會有人無家?便是流民亦有自己的老屋。」只不過因爲饑荒戰亂,不得不背井離鄉罷了。
趙元朗驚異。
要是這麼說的話,我:
「幼時我應當有家,但是那時我尚且年幼,爹孃便被契丹斥候所殺,家中更是被一把火點燃。」
他:「……」
我:
「不過後來我還有一個家,村子裏的鄉親們給我建了一間茅屋,時常照應我,我想那應當也算是家。」
趙元朗點頭如搗蒜:「對對對,這便是!之前那個不算,這個……」
「這個,在我十四歲那年,村子裏被契丹人屠戮,我藏在泥溝裏,瞧見它也被一把火燒了。」
趙元朗:「……」
他沒敢問下去了。
我倒是難得敞開心扉。
給他講了我如何男扮女裝去了軍營,如何初來乍到被兵油子欺負,如何在初入戰場時慌了神。
又如何殺了第一個契丹人到如今舉起長槍殺人於眼前也面不改色,聽信了能殺回來的話離開,又在知道那不過是一句輕飄飄的謊言而做了第一次逃兵。
我講我這八年的顛沛流離,如何逃走又如何回來,如何心如死灰又如何不甘一走了之。
到最後,我給他講了阿鳴,講了衛拓,還有何老頭。
「他說這兒不該是我待的,我應該去找個家,兩個人也好,一個人也罷,來這兒的多半是爲了如此。
「我那時不明白,這裏本是沙場之上,來此和找個家有何關係。
「後來我明白了。」
我輕聲:「若城池不復,何以爲家?」
「天下不平,何以安家?」
自曾經的盛世大廈傾倒,到如今中原四分五裂,契丹蠻夷趁亂謀利。
城池不復,天下不平。
所以我無家可歸,亦無家可安。
「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想終有一日,中原一統,我會找到一個家的。」
趙元朗眼睛一亮,終於恢復了之前意氣昂揚的狀態,語氣肯定地揚聲:
「那是必然!我中原武將書生皆在,終有一日,必能再次天下一統,屆時契丹蠻夷安敢有今日猖狂?!
「衛英,你之夙願,必會實現!」
年少的趙元朗初出茅廬,意氣風發。
他既是這麼說了,也這麼做了。
-46-
當初他和王太守一出去,就立馬聯繫了離此處兵馬最近的官員,恰巧其亦是趙家舊識。
因爲他急於趕來,催促不已,便被人塞了糧草先回來了。
而知曉自己被趙元朗虛張聲勢嚇到的耶律祁暴怒非常。
此下再也不信什麼有埋伏的鬼話。
更無此前的試探。
暴怒之下大軍壓境。
趙元朗領兵抵抗。
可奈何實力懸殊,只能防守。
即便如此,死傷依舊日益倍增。
隨着時間流逝,死亡的陰影與不安籠罩。
他也會急躁:
「援兵?!援兵怎麼還沒來?!
「不是說好不日便來的嗎?!爲何現在還沒來!」
再拖下去,沒有幾日,幾乎便徹底回天乏術了。
他焦急不已,城內存活的所有人也都每日希冀地盯着他。
等着他口中的援兵。
我這幾日原本的舊傷又重了些,還添了新傷,簡單包紮過後,有些力竭地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
瞧着他焦躁翻動書信的模樣,突然道:
「你出去搬援兵時,可與你父親有過聯繫?」
趙元朗不解爲何如此問,但還是道:
「那是自然。」
我低垂眼簾。
下一秒,門外有小兵急匆匆地趕來:
「將軍!後方來信!」
趙元朗猛地抬起頭,眼睛徹底亮了:
「快!快拿來!」
我也走上前。
看着他胡亂撕開信封,好幾張信箋,他掃了第一張兩眼,便連着第二張第三張也丟了。
直到最後一張才停下來,眼睛睜大。
我掃過被丟下的那三張信箋,裏面寫滿了一位父親的破口大罵,隱約瞧得見逆子與愚蠢並行。
無外乎斥責既是已經出城爲何不歸家反而還回去,已經勞煩了世伯和王太守爲何還要多加叨擾。
一個小將領,莫非還以爲自己頂了天不成。
一場小仗,一座小城,敗了就敗了,贏了他能得多少好ṱŭₕ處?
是了,一羣殘兵流民的孤城,對於那些數以數萬計的大戰,小得不能再小。
讓見過「大世面」的上位之人連一個眼神都不會看一眼。
這些都是實話。
「到了!援兵真的要到了!」
趙元朗大笑,卻又很快皺起眉頭,回頭表情有些呆愣:
「我爹信上說,需得我親自去接,再見不到我真人時,援兵是不會往前走半步的。哪怕我真的在城中就不出去,死了,也不往前!」
但——
此去一個來回,最快三日。
四日,如今本就兵盡糧絕的能撐得住嗎?
又或者——
「你還能回得來嗎?」
我問出聲。
那遠處是真的有援兵等着他去接,還是爲人父想要撈出自己的兒子,故意使出的「引蛇出洞」?
待他去了,想不想回來,似乎都不是他說的算。
「不,是我說的算!」
「笑話,你以爲你是誰?連你自己也知道有如此結果皆是因爲你的家勢,援兵來與不來,你什麼也做不了主!」
我冷硬地打破他的幻想。
趙元朗正色,死死握着那張信箋,比我更加冷硬:
「可是我的命,我做得了主。」
我手猛地顫抖。
「若是去了帶不回援兵,我便是孤身一人,也要回來!」
這簡直就是以命相逼!
大不孝!純逆子!
至於另外一個可能,趙元朗待在這城中就是不出去,那援兵也不會來。
哪怕趙元朗死。
不見他,援兵不至。
這是死令。
「他便不怕你真的死了,你可是他的兒子。」
我倒吸一口涼氣。
趙元朗木木的:「哦,可能是因爲,他還有一個兒子。」
我:「……」
-47-
這個笑話有些好笑。
可惜我笑不出來。
因爲如今風水輪流轉,該選擇的那一個變成了我。
「衛英……」
趙元朗也意識到了,下意識看向我。
兜兜轉轉倒黴的還是我,幾日前面對要不要讓趙元朗離開作了選擇。
現在亦是如此。
而我只是推了他一把:
「走。
「越快越好!」
他驚愕於我的果斷,甚至連猶豫也不曾有。
彷彿篤定堅信他一定會回來。
不過也只是一瞬,他立馬反應過來,立刻準備離開!
此城中出去只有一條小路,最多夠幾人同行,一旦人多,便馬上會被契丹斥候發覺。
所以趙元朗決定一人前去。
本就是危急存亡之際,哪有時間磨磨嘰嘰,速去速回纔是正道!
也是他才離開,莊明便焦急地通報:
「將軍!又來了!」
我最後看了一眼他離開的方向,抓起長槍,忍住傷口撕裂的疼痛,恢復神色,冷聲:
「迎戰!」
他以爲我讓他走,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信任。
可不是。
從始至終,我只是選擇最好的結果而已。
他若會回來,便是一羣人可以活命。
他若不會回來,亦有一人可以活命。
然,無論是一個人活命還是一羣人活命,都好過所有人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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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離開,我沒瞞着。
也瞞不住。
所以我只是在迎戰集結時草草說明了緣由,便開始組織固防。
知道這件事的其他人也只是沉默了一瞬,在聽見軍令之後便立刻各忙各的。
這好像就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也不過是少了個人而已。
沒有暴亂、沒有質問更沒有辱罵。
因爲我們還得守城,沒有力氣也沒有時間去想其他。
同樣,我們都是同樣的想法。
無論是活一個還是活一羣,總比全都去死的好。
你瞧,趙元朗不愧是世家子弟,總是把我們這羣兵卒螻蟻想得那麼壞。
總以爲我們總是滿腹戾氣,對他們這些世家之人恨之入骨,永遠質疑,永遠想着死了拉一個墊背。
可我們並非生來就是滿腹戾氣、左右多疑的。
若不是邊關的風沙太大太冷,若不是被刀砍上來太疼太痛,若不是那些與我們說着去搬援兵會殺回來的讓我們等地太久太久。
我們自然面熱心熱,逢人皆是笑顏。
-49-
之後等着我們的,便是更加兇惡的攻城。
更加慘烈的死傷。
最開始,我們還記着這是第幾波進攻。
但很快便沒了後續,因爲比起這個,記有死去了多少人,已經浪費了我們所有的精力。
按道理,這麼猛烈的進攻,四千殘兵,早就沒了。
可耐不住有一日,守城的兵卒中多了些垂垂老矣的老翁,手背磨破了的婦人,做着喫飯的老嫗,還有喫力幫着做小事的幼子。
這些本該趁亂離開之人折返。
他們看着我,笑着道:
「將軍,我們也想走,也想活命。
「但家在此處,又能去何地呢?」
那一刻起,原本無聲絕望中的所有人彷彿釋然了一般,前所未有地平和。
明明在我第一次放走趙元朗時,還與我爭執着說狠話的人當時道:
「援兵?!你還真當以爲那些世家子弟的鬼話能信?!
「等了這麼多年何時來過!你真當我等這羣臭魚爛蝦,有何好救的?!
「等吧!這輩子也等不着!」
如今卻每一日都來問我:
「將軍,你說的援兵要到了嗎?」
「阿英,你說的援兵要到了嗎?」
時隔多年,同樣的問題依舊問着我。
曾經的阿英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會到的。」
現在的衛英同樣道:
「會到的。」
這些日子下來,他們都知道我想找個家,最好在都城邊上,倒不是因爲什麼守城情懷。
而是天子住的地方,閉着眼睛跟着選都不會有錯的。
他們甚至還與我說好了:
「等這一過去,我等還活着,無論多久,我等都去都城找將軍,好好聚上一聚!」
這是說好了的。
但是一日兩日?還是三日四日?
我記不清了。
只記得後來那死守多日的門還是被撞開了。
而我新傷疊着舊傷,早已是強弩之末,被耶律祁掐住脖子時,衣領扯開,露出包裹的白布。
他一愣,後猖狂大笑:
「爾等中原男兒都死絕了嗎?竟讓一個娘們兒領兵!
「今日,本王要將她綁在城中,萬箭穿心,再燒爲灰燼方纔解恨!」
他該是恨極了我,畢竟在他料想之中早早就可以取勝的小戰居然被磋磨了這麼多日。
連着他也覺得頗爲恥辱。
更何況我還是一個他最瞧不起的女人。
命令已下,我還真的就要被拖着去綁住。
不過既是如此,我也沒力氣反抗了。
索性閉上眼睛。
耳邊,我聽見了耶律祁接過長弓拉起弓弦的聲音,聽見了周遭慘叫與兵刃相交的聲音,以及——
箭破離弦的聲音。
但——
被射中的並非我。
耶律祁發出不可置信的哀號。
馬蹄錚錚,有人急聲:
「衛英!」
-50-
年少的趙元朗到底沒有違背自己的諾言。
他終於首開得勝,有了自己的名聲。
而我醒來時,他應當還在與一羣人爭執。
大抵是我女子的身份暴露,那是要論功,還是論罪。
一女子,女扮男裝混入軍營數年,簡直駭人聽聞。
但其實真的是在論罪嗎?
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抹去一個人不過輕而易舉。
不過這些我並不在意,只是醒來時被告知,因爲多年征戰,受了不知多少傷,以後怕是提不起重物,更別說再上戰場了。
所以我也沒糾結。
只是見過一面死前的耶律祁之後,沒與趙元朗道一句別便悄然離開。
這一次,既是無法提起兵刃,留在邊關就毫無意義。
於是我終於聽了何老頭的話。
我去了江南,去了金陵,去了長安,又去了洛陽。
只爲找一個家。
在這些年中,我時常聽見趙元朗的傳聞。
不是我刻意打聽,而是他名聲越來越大。
曾經初出茅廬、意氣風發的趙家二郎,也受世事磨礪,變成了另外一番模樣。
最後,在趙元朗登基那一年。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家。
就在天子腳下,郊外小小一處宅院,不大不小,如今正被禁軍圍住。
數十年之後再見,故人都變了模樣。
-51-
全然沒有年少時的半分影子,反而只剩下帝王的威嚴和自得。
縱然他已然盡力收斂。
故事講完了,月兒抱着我不鬆手,反反覆覆只是一句:
「我阿孃不是逃兵!」
我安撫地拍了拍她的後背,眼中滿是溫柔。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人,曾經膽大妄爲,女扮男裝混入邊關軍營,手上染血無數,殺人不眨眼呢?
趙元朗似乎也沒見過,目光閃爍。
我道:
「晚了。」
他:「什麼?」
「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家,就這麼等着等着,不敢去別處,我們約好了的,可都沒來,都不來找我,那羣王八羔子該是生我的氣了。
「又或者一場大酒早就把我這個曾經的主將忘了個一乾二淨,更別說當初的約定了。」
「衛英……」趙元朗發覺什麼想要攔住我的話。
我卻彷彿沒聽見一般笑罵:
「真真混賬!忘恩負義的一羣傢伙!當初怎麼算,也是我帶着他們守的城!
「怎麼能讓我等了那麼久,那麼久都不來找我,唯一一個找上來的……」
「衛英!」
我眼角的淚掉下,幾乎呢喃:
「還來晚了。」
來晚了。
都晚了。
-52-
趙元朗與我一般老去的容顏多了些蒼涼:
「當初你不辭而別,果然是恨朕來遲。」
這話若是放在如今的趙元朗身上,多半是真的。
但偏偏多年之前的趙元朗他沒來遲,說好三日就三日。
遲了的只是那些說話不算話的而已。
我罵他們忘恩負義,罵他們王八羔子,唯獨沒說那個最清晰的真相。
來不了的。
即便當初趙元朗沒來遲,活下來的人也並非寥寥無幾。
但是他們來不了的。
山高路遠,人間滄桑,能像我一般多年之後還能活下來的又有幾個?
他們或許死在下一場戰場之上,或許死在飢寒交迫之中,亦或許在某一處也定了一個家。
離這兒太遠,茫茫人海,如何能找得到我呢?
氣氛凝重。
也是此時,一個爽朗的聲音在門外由遠至近地響起:
「娘子!娘子!我回來了!瞧我抓了什麼回……」
聲音戛然而止。
門打開了的,進門的是個高大的壯漢,五官硬朗,有些不修邊幅,該是才從田地裏出來,褲腿挽到小腿處,滿是泥巴。
手中提着一個木桶,離得遠看得不太清裏面有什麼,帶着土腥味,還算俊逸的臉上有道不怎麼好看的疤。
-53-
看見屋子裏出現的陌生男人,氣度非凡,目光如鷹地審視着他,瞧着便身份不簡單。
可他卻只是愣了一秒,立馬露出了一個笑,有些侷促地道:
「這是娘子的客人吧?是我唐突了。」
他朝着我懷中的女兒伸出手:
「難得娘子有故人來尋,月兒,來爹這兒,爹給你念話本子好不好?」
月兒很聽話,聽見可以有話本聽,高興地點頭。
接過女兒時,他對我一笑,自然地轉身離去。
全程不過片刻,瞧着心大得嚇人。
「這便是你找的家?一個手廢了的殘兵,如此窄小的屋子?」
趙元朗終於出聲,聲音渾厚威嚴,但帶着困惑?
「衛英,當初你不辭而別,朕只當你有更好的歸宿?」
我收回往外看的目光,聞言抬頭,問:
「那陛下以爲,草民該有如何好的歸宿?」
他沒猶豫:
「朕可以賞賜你良田宅院,榮華富貴,若你想要嫁娶,亦有不少世家子弟……」
這簡直就是胡鬧,也就此時,我才從這個早已不再年輕的帝王身上看見故人的影子。
露出了今日相見的第一個笑:
「陛下,你瞧瞧草民都多少歲數了?」
這適配嗎?
簡直亂點鴛鴦。
他理所當然:
「既是皇恩,誰敢不從?」
我哭笑不得,搖了搖頭:
「陛下既是知道草民的丈夫是個殘兵,也當知道他爲何而傷,同樣,陛下,草民也是個殘兵。
「是以草民不嫌棄他,他也不嫌棄草民,那便湊合搭夥過日子吧。」
「你……」
提到這裏,趙元朗想起舊事,表情微變。
我卻擦去眼淚,坦然地看着他,亦如曾經的衛英一般直白:
「陛下此番前來,不就是想問一問當初英不辭而別,是否是因爲城破兵滅,遷怒陛下爲何不早點來才走的不是嗎?」
趙元朗不解:「不是嗎?」
「不是。」
我沒有一絲猶豫。
「既是如此,那你當年爲何而走?」
「陳傷舊疾加身,殺敵報國無門,既是已經無須我了,自然得找點別的事做做。恰好當初與陛下說過,草民平生夙願,不過尋一個家罷了。」
「至於當初爲何不辭而別……」我皺了皺眉,頗爲苦惱:
「草民當時見陛下吵得正是起興,便覺得陛下應當不希望那時有人打斷吧。」
這還真的是我能做得出來的事兒。
趙元朗:「……」
他不甘,雙目凝視着我:「僅此而已?」
我揶揄笑看他:「僅此而已。」
那時的衛英已然不知是多少人的過客,行伍之人,亂世之間,不辭而別從來都不是什麼稀罕事兒。
這與恩怨無關,只是那一瞬恰好要走,又恰好那一瞬彼此不便辭行罷了。
趙元朗瞳孔一縮,緩緩道:
「是朕心中有愧。」
不是天子有愧,而是那個十八歲初出茅廬、意氣風發的少年有愧。
他總覺得,那個在邊關浮沉、勇守孤城的衛英結局不該如此。
至少不是晚年住在一處窄小的小院,與一個同樣舊疾加身的男人爲伴,無權無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方纔能勉強喫得飽飯。
可他也說了,比起他之後所打下來的大大小小的仗,那一戰簡直小得不能再小,甚至都還只是幾千殘兵流民。
不值一提。
更何況,這樣的「衛英」有千千萬萬個,他們是如此結局,我爲何就不能是了呢?
可是——
「陛下並未有虧,何來有愧?
「衛英不早就因爲陛下得償所願了嗎?」
天子看來,我歪了歪頭,時間彷彿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一夜,那個爲了一個家女扮男裝、穿上了戎裝拿起長槍的兵痞對着初出茅廬的少年將軍道:
「城池皆在,中原漸漸趨於一統,自是有一方寸之地,安以爲家。」
舊時諾今時景。
我們相顧一笑,終以釋然。
-54-
趙元朗走了。
我們應當不會再見了,本就是舊時心結,如今物是人非。
既是已經結了,那也沒有再見的必要。
我看他身影消失後,纔回到的側屋,屋子裏燭火昏黃。
月兒蜷縮在賀書懷裏,手邊還有放着話本,靜悄悄地睡着了。
賀書聽見動靜,抬頭看見我,悄聲:
「人走了嗎?」
我點了點頭。
他有些懊惱:「若早知有客,該好好準備款待纔是,今日是我們失禮了。」
趙元朗知道一半,卻不知道另外一半。
譬如賀書的確是我丈夫,但月兒卻不是我女兒。
也不細想,我如此年歲,女兒怎麼會還那麼小,更何況我早年在軍中,磋磨了那麼多年,本就一身傷,如何能有孩子。
她是我和賀書在流民之中撿到的。
賀書,名字中帶了個書,卻是個武將,後來受了傷,便也就離了軍營一路想回故地。
我們仨便是這麼相遇的。
同樣無親無故,同樣沒有家,同樣不知去處。
於是,就這麼組成了個奇怪的家,還真有模有樣地過了起來。
他知我曾經一些過往,只當趙元朗是我舊時軍營之中認識的同袍。
畢竟以往也有他的同袍來找過他聚上一聚。
自然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現下更是如此。
我低頭,端詳着月兒的臉頰,小聲:
「這麼就睡着了,還沒喫晚飯呢。」
賀書跟着笑:
「那便讓貪睡蟲餓着,我與娘子好好喫一頓,待明日瞧着她哭。」
我責怪地看他一眼,只道這人還是那麼不正經,連孩子也欺負。
一陣涼爽的晚風吹過,我倆下意識抬起頭,才發現木窗沒關,從這裏看過去,看得見那棵當初決定在這裏安家時,賀書和我帶着月兒一起種下的柿子樹。
如今秋日到來,上面一樹的紅柿子碩果累累,瞧着喜人。
我:「秋天到了。」
「是到了,今日我還在稻田裏給娘子抓了娘子最愛喫的稻花魚。」
「月兒也喜歡喫。」
「所以我抓了兩條。」
我和他對視,相互笑了起來。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我們還會這麼一起走過很多年。
番外•趙元朗
-1-
時隔多年,朕見到衛英了。
一處窄小的農院,幾間簡陋的屋子,一個女兒還有一個不上不下的丈夫。
朕不敢相信,這便是她當初心心念念想要找的那個家。
是以朕失言了。
說出那不過是一個殘兵的話來。
朕以爲她會生氣。
畢竟被朕誤以爲冷血無情、狼心狗肺、背信棄義的衛英,實則爹孃被契丹斥候所殺,故地被屠,十四歲女扮男裝就此從戎。
以女子之身在沙場之上征戰八年,死在她手上的契丹人只多不少。
如她打過的仗一般,按她的脾氣,聽朕如此說一個爲打契丹人而傷的武將,必然冷語駁之。
可她沒有。
她只是笑道:
「陛下,草民也是個殘兵。」
那一刻,朕多年以來,還見失悔臉熱。
因爲曾經的趙元朗對她說過:「流民也是人,殘兵也是命。」
誠然,如今看來, 爲了一城殘兵流民, 去求人背上人情,實屬不值。
朕不知如今的自己會不會後悔。
但十八歲的趙元朗定然不會。
少年意氣, 患難與共。
沙場同袍,生死之交。
潦潦八個字,讓衛英放走了朕兩次。
以至於最後她不辭而別,朕耿耿於懷。
多年之後,朕早已不是曾經那個初出茅廬的少年,位高權重,萬人之上無人之巔,手上沾染了不知多少鮮血。
是好是壞連朕自己也難分。
偶有心結, 該是多年累積。
這些年, 朕想過無數種衛英悄然而去的可能。
最多不過恨當初守城之人死的死, 殘的殘, 朕若來快些, 會不一樣。
卻不承想在多年之後, 再見故人。
答案卻只單單是那一瞬她恰好要走,辭行時見朕與人爭得正盛,沒空罷了。
如此而已。
僅此而已。
時隔數十年答案揭曉,卻不知該怒還是該笑。
怒這竟然是衛英能做得出來的事, 笑這的確是衛英能做得出來的事。
沒有猜忌沒有恨意亦沒有苦衷。
只是她想走便走了。
-2-
她如邊關沙場之上的一陣風。
來去自如, 從不計較得失,永遠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她說,她要給自己找了個家。
數十年後,她指着她的家對朕道:
「陛下, 這便是我的家。」
瞧着滿意極了。
貧與不貧她不在乎。
那個男人有無功名她也不在乎。
只要她樂意, 旁人如何置評,她都當放屁。
這讓朕離開時嘆道:
「衛英還是那個衛英。」
這讓對面之人同樣笑回:
「那陛下還是陛下嗎?」
朕轉身離去:
「多年前的衛英可不會喚趙元朗爲陛下。」
衛英還是衛英, 趙元朗早已不是當初的趙元朗。
這一點, 朕最爲清楚。
-3-
舊事太久,久到物是人非。
那場戰事也太小, 小到與朕之後的所歷而言,不值一提。
小到連在史書之上一筆帶過的資格都半分也無。
終其緣由, 不過是一座孤城, 一羣流民殘兵和一場慘勝。
這樣的慘勝, 縱觀古往今來, 數不勝數。
這樣的小卒,着眼於歷史長河, 不過滄海一粟。
自古戲文之上, 只談王侯將相, 英雄獨悲。
何論兵卒累累, 萬骨成灰?
-4-
秋風蕭瑟,深宮之中。
帝王悄然睡去,午夜夢迴之間, 又想起多年前那一座孤城。
彼時夜風習習, 伴隨着火光搖曳,年長者吹響了悠揚的中原笛聲。
抱着長槍長刀的兵卒唱起了故地的小調,一城殘兵老弱蜷縮成團,年輕的姑娘翩翩起舞, 縫縫補補的裙襬在舞動時竟也妄圖在這殘垣斷壁之中綻開朵朵野花。
稚子背誦的詩句童聲朗朗,一字一句:
「澤國江山入戰圖。
「生民何計樂樵蘇。
「憑君莫話封侯事。
「一將、一將……」
像是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想起來了下一句:
「一將功成——
「萬骨枯。」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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