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純餓那年,我在巷子裏與惡狗爭食。
公子出現在我眼前時,我以爲瞧見了神仙。
十四五歲的公子,如白玉雕琢,郎朗如皎月。
他將我帶回府,賜我喫食與衣裳,還教我讀書明事理。
我被當成了一個「人」對待。
但……公子禁止爬牀。
幾年後,主家犯事,全家流放苦寒之地。
我尋到公子時,他正被幾個莽漢欺壓,險些遭了凌辱。
我提着一把殺豬刀,硬生生劈開了一條道,將公子抱在懷裏,「奴婢打小就會殺豬,今後,公子跟着奴婢混吧,奴婢保準不爬牀!」
-1-
養父撿到我時,我正躺在河邊的木盆裏,還是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孩。
養父是個殺豬匠,無妻兒。
他待我極好,靠着殺豬的營生,將我養得白白胖胖。
因爲不識字,就喊我「豬豬」,說是賤名好養活。
我七年那年,村裏鬧瘟疫,全村遭殃,沒幾人活下來。養父臨死之前,給了我一把殺豬刀,「孩子,這是喫飯的傢伙,別弄丟了。」
我謹記在心。
所以,即便落入人牙子手裏,我依舊緊緊抱着殺豬刀。
我天生力氣大,雖年歲尚小,也不甚聰明,也藉着那把殺豬刀逃了出來。
自此,便是長達幾年的乞討日子。
與野狗爭食,也是常態。
直到這一天晌午過後,我被一隻惡狗趕進了烏衣巷。
惡犬齜着獠牙,涎液一滴滴落下,它雙目緊盯着我手裏的半隻肉包子,下一刻就要撲上來。
它唯一忌憚的東西,大抵就是我另一手中的殺豬刀。
我打小就見慣了養父殺豬,在養父察覺到我天生力大後,他也讓我嘗試過幾次。
我會殺豬,自然也能屠狗。
可我太餓了,如今已經瘦成了竹竿,根本不是惡犬的對手。
它撲上來,撕咬住了我的手腕,迫使我放開肉包子,我寧可被它咬斷胳膊,也不願意舍下那一口吃食。
我明白,沒了這隻包子,我今天也活不了了。
就在我以爲,胳膊快保不住時,撕咬我的惡犬忽然一聲哀嚎,它的獠牙不再繼續嵌入我的骨頭裏,只耷拉着狗頭,又低吼了兩聲,便徹底嚥了氣。
下一刻,出於本能,我狼吞虎嚥的啃包子,如此,才能忘了身上的疼痛。
一道驚詫的聲音傳來,「倒是個硬骨頭,這都能一聲不吭。你叫什麼名字?」
我抬起來,還以爲自己瞧見了神仙。
一瞬間,如天光乍現。
我長於鄉野,見過最好看的人,也不過是李員外家的第九房小妾。
可眼前的少年公子,比天上的皎月還要好看。
我不識字,不懂如何描繪他。
此刻,我只覺得,身上的疼痛又消失大半。
原來,還有比肉包子更讓人緩解痛苦的東西。
據說……這就是美色。
我眨眨眼,嗓音乾澀低啞,「我叫豬豬,豬頭肉的豬。」
漂亮公子一怔,旋即笑了笑,道:「以後改成珍珠的珠。」
珍珠……
那是極美的東西,是我遙不可及的寶物。
從前,我也僅在李員外的夫人的髮髻上瞧見過。
公子的小廝拔下了惡狗身上的劍,他看向我,神色複雜中帶着一絲欣賞,「我家公子就喜歡獨特的人,方纔見你與惡狗爭食,你力氣倒是挺大。我叫墨白,也是公子賜名。」
就這樣,我被帶去了溫府,成了公子身邊的婢女之一。
公子不僅膚白貌美,還是個大善人。
他賜我喫食與衣裳,時隔三年,我又一次穿上了鞋子。
公子什麼都好,唯一嚴厲的地方,便是禁止爬牀。
我不明白,爲什麼非要爬公子的牀?
難道公子的牀格外暖和?
我對睡的地方倒是不講究,能遮風擋雨就行。
不過,在我第一次給公子鋪牀時,卻終於明白,爲什麼總有婢女想爬牀了。
公子的牀,果然香噴噴、軟乎乎。
很難想象,冬日裏睡在這樣的牀上,該有多麼舒坦。
我也想爬上一爬呢。
我暗暗搓搓的想着,哪日趁公子外出,我再悄悄爬一次。
我這人沒甚優點,除了能喫,且力氣大之外,便只剩下膽子大。
-2-
郎中每日都會來給我看診。
若非公子,我從不知,我這條命也甚是矜貴。
從小到大,不曾有郎中給我治病。
我一直以爲,諸如我這般的草民,是不需要郎中看病的。
從前,每回頭疼腦熱,養父就給我炸一碗油渣。香脆的油渣下肚,什麼病都好了。
此刻,花白鬚髯的郎中告知公子,「阿珠姑娘恢復的很快,這和平日裏能喫能睡也有很大關係。不過,阿珠姑娘體質的確比尋常人要強。」
公子笑了笑,他高出我太多,用摺扇敲打我的腦袋,俯視輕笑道:「能喫又能睡,你是個有福氣的。」
我同意這個說法。
幼時被養父收留,如今又被公子撿回來,我的確算是個有福之人。
自打跟了公子,我每頓飯都能加一根雞腿。
換做以往,我想都不敢想。
我真想告訴養父,如今,我也是個頓頓能喫上雞腿的有福之人了呢。
這一日,夜色極好,我腦子裏還在回味着今晚的醬豬蹄,墨白忽然將我喚醒。
「阿珠!快醒醒!公子那邊出事了!」
我垂死夢中驚坐起。
公子決不能出事!
當我趕到公子臥房時,他的俊臉漲紅,平日裏深邃清澈的眼眸也變得渙散。
「公、公子……你要死了麼?」
本就意識不清的公子,猛地一陣咳嗽,好似又清醒了幾分。他指向跪在地上,且還衣裳不整的春桃,對墨白下令,道:「膽敢爬牀,把她送去莊子裏!」
公子真善呀。
春桃爬了他的牀,他卻只是將人送到莊子裏,而不是直接發賣了。
我嘀咕道:「春桃,你自己的牀不夠你睡麼?你怎能與公子爭搶?!」
墨白拉着春桃離開。
春桃哭哭啼啼,「公子……別趕奴婢走,奴婢愛慕公子呀!」
我看着春桃被拖走,並不替她求情。
公子對我們這些下人已經夠好了,她卻還貪戀主子的牀榻,實在太貪心。
不像我,一根雞腿就甚是滿足。
公子的牀,哪有雞腿香?
牀又不能當飯喫。
公子抬手指向我,「扶我……去井邊。」
我立刻照做。
可公子已經太過柔弱,我試着攙扶,卻見公子無法站立,我索性將公子扛在肩頭,直奔院中的水井。
公子又道:「潑……潑我井水。」
公子渾身滾燙。
他不斷拉扯衣襟。
我擔心公子會燒壞了,想起自己每次高熱不退時,便直接跳進河中。
我靈機一動,又將公子扛起,將他扔進了水井。
噗通一聲,濺了我一身的水。
我朝着井口大喊,「公子,抓緊繩子,等你好了,奴婢再拉你上來。」
公子終於冒出了頭,藉着月色,我瞧見了公子狼狽的臉。
他大口喘氣,嘴裏噴出一口井水,抬手抹了把臉,然後指了指我,「阿珠……你……」
我咧嘴笑道:「公子放心,奴婢很有經驗。奴婢之前經常這般。」
公子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3-
春桃爬牀的事,驚動了夫人。
夫人過來時,臉色有點不太好看,可她生來美貌,無法讓人畏懼。
夫人看向我,「你還算機靈,及時救下了大郎。大郎正準備科考,不可分心,今後,就讓你這丫頭伺候就行。如此,也能讓人省心。」
我點頭如搗蒜,「夫人放心,奴婢最能讓人省心了。」
相比起當乞丐的日子,溫府於我而言,算是頂好的日子了。
院子裏沒了其他婢女也好,公子喫剩下的糕點,便是我一個人的。
我歡喜極了。
墨白斜睨我,「知道爲何夫人和公子都重用你麼?」
我歪着腦袋,「我不會爬牀。」
墨白脣角一扯,「你這樣的,即便爬牀,也無濟於事。」
我:「……」
這叫什麼話?
我不太懂,也不想懂。
墨白一定是嫉妒我,得了公子的器重。
接下來一陣子,公子外出都會帶着我。
我力氣驚人,一人能當三人用。
公子喫剩下的佳餚,都進了我的肚子裏。
時日一長,我愈發面色紅潤有光澤,人也長高了些。
這一日,公子領着我外出,剛巧碰見了已出閣的大姑奶奶。
溫家夫人一共生育了三個孩子,長女已嫁入安國公府,公子排行老二,下面還有一位七歲的小公子。
大姑奶奶正被一美貌女子挑釁。
女子出言不遜,「溫氏,你是世子夫人又如何?還不是下不出蛋的雞!」
大姑奶奶的容貌隨了夫人,在我眼中,便是絕世大美人。
不得不說,溫家三姐弟都是極漂亮的人。
大姑奶奶神色淡淡,「你既那麼想當下蛋的雞,你自行爭取便是,我又不會擋着你。還是說……你身爲罪臣之女,即便下了蛋也進不了安國公府的大門。」
美貌女子被氣煞了,「溫氏……你不過就是仗着家世清白,纔會贏了我!倘若換成你家道中落,你還不如我!」
言罷,美貌女子抹淚轉身跑開。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捂脣竊笑。
公子回頭睨我一眼,「阿珠,你笑什麼?」
公子是我的恩人,我不會對恩人扯謊,如實答話,「公子,大姑奶奶真會罵人呢。」
公子也笑了,可旋即又流露出惆悵之色,隔着幾丈遠,他並未去叫住大姑奶奶,只當沒有看見方纔的一幕。
去了茶樓,公子以茶代酒,絮絮叨叨了起來,「阿珠,你是個傻子,有些話對你說說也無妨。」
我:「……」
我哪裏傻了?
不過,公子的話,我都不會反駁。
公子哭了,眼梢泛紅,我看呆了。
若說談笑風生的公子,是個神仙。那哭起來的公子,當真是秀色可餐。
不對……
等等!
我爲什麼會想到「秀色可餐」這個詞?
一定是最近跟在公子身邊久了,我也變得文縐縐。
公子紅着眼道:「長姐她學富五車,曾名揚京都。她本該有一段金玉良緣,偏生被安國公府的世子一眼看中。陸家仗着宮裏有位德妃娘娘撐腰,逼着長姐嫁過去。」
「可那陸世子,喫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他不放過長姐,也繼續沾花惹草。方纔那當街挑釁長姐的女子,便就是陸世子的外室。」
我很快就聽懂了來龍去脈。
也懂了「外室」是何意,就像是李員外的第九房小妾,都是狐狸精。
公子握了握拳,「我心有不甘!我本該護着家中所有人,可這世道……」
公子哽咽,我歪着腦袋,問:「公子,你想不想揍陸世子?」
我不懂什麼是世道,可我明白,有仇就要報。
-4-
公子內斂,沉默即是首肯了。
尋到陸世子時,他正從外室的院子裏出來。
陸府的小廝在前一刻被支開,陸世子東張西望,等着馬車接他回府。
可他等來的,卻是一隻麻袋。
我將他罩住,當即就是一頓毒打。
起初,陸世子還能嚎叫兩聲,到了後面就剩下「哎呦喂」。
直到公子在暗處吹響口哨,暗示我,陸府的小廝折返了,我這才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公子與墨白在巷子裏等着我。
三人對視一眼,這便笑着離開。
不遠處,是陸家小廝的驚呼聲。
「世、世子爺!」
「天殺的!哪個狂徒敢對世子爺動手!」
今晚,公子心情甚好,回到溫府便賞了我一碟桂花糕,「阿珠,本公子愈發覺得,那日將你帶回府,是明智之舉。」
我點頭如搗蒜。
可不是嘛。
爲了長久能喫飽飯,我立刻接了公子的話,拍馬屁道:「公子討厭的人,奴婢也討厭。公子想打的人,奴婢也想打。公子是奴婢的衣食父母,就是奴婢的活爹。」
公子臉上笑意驟然凝固,「阿珠……你還是少說話的好。」
翌日,公子開始教我識字。
我雖沒讀過書,但記性極好。
書房的牆壁上,掛着一副字,當日我就學會了。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我彷彿能看見公子的內心,我在想,倘若公子入仕當官,必定是一位好官。
日復一日,我認識的字逐漸多起來,偶會胡亂用詞。
譬如,我總不自覺的誇讚公子,「公子今日秀色可餐。」
每每如此,公子都會用摺扇敲打我的腦袋,「小小年紀不學好!」
墨白也笑話我,「不會雲,就少雲。」
雲什麼雲?
看來,墨白也沒什麼學問吶,竟會胡說八道。
公子見我隨身帶着殺豬刀,他本不過問,可有一日,小公子過來了,他聽聞我力氣大,非要與我比力氣。
我無意間露出了腰間的殺豬刀,小公子嚇哭了。
公子非但不怪我,還責備小公子,「是你自己挑釁在先,怨不得旁人。再者,阿珠並未傷及你。」
小公子長得圓滾滾的,粉雕玉琢,他氣呼呼道:「兄長,你偏袒她!」
小公子離開後,公子對我提議道:「你一個姑娘家家的,怎麼整日揣着一把殺豬刀?」
我什麼都聽公子的,可唯獨不能棄了這把殺豬刀。
我道:「爹說過,這是保命的傢伙,不能捨棄。墨白不也隨身帶着劍麼?奴婢是公子的隨從,自然也能帶刀。」
公子笑了,並未強行讓我棄刀,只說:「你呀,大智若愚。」
我一頭霧水。
公子的意思,到底是指我智慧?還是愚笨?
人果然要多讀書。
不然,公子的話,我都聽不懂。
-5-
年關近,本該是家家戶戶歡喜過大年的日子。
可安國公府傳來了噩耗。
大姑奶奶好不容易懷上了一胎,卻又流產了。
書房內,氣氛十分壓抑。
公子年歲不大,但早已開始接手家中事宜。
心腹站在桌案前,態度謙卑,「公子,大姑奶奶身子羸弱,此前也流過一胎。昨日,陸世子醉酒,誤傷了大姑奶奶,這就又落了胎。」
公子一拳頭砸在了案桌上。
他素來溫潤如玉,可每次提及安國公府陸家,公子眼中難掩殺意。
「誤傷……好一個誤傷!」
心腹離開後,公子連灌了幾盞茶。
他的眼梢又泛紅了。
自言自語道:「陸家的種,不要也罷!他們陸家不配讓長姐生下孩子。」
我老老實實給公子倒茶,點頭附和,「公子說得極是。」
公子看了我一眼,又嘆氣,「長姐若如你這般健壯,那便好了。」
我:「……」
可,大姑奶奶那樣的女子,纔是貌美女子呀。
難怪公子不喜歡貴女靠近他,或許,他喜歡健壯的呢。
府上來了一位貴客,我雖不知是誰人,但僅僅觀之容貌衣着,也知他身份特殊。
公子與他單獨談話。
我就守在門外。
那位貴客離開後,公子又獨自一人在書房待了半天。
自這一日起,公子心事重重。
府上開始了諸多調動,公子似乎忙了起來。
大年三十這一天,公子還不忘請來了一位武館的先生,並讓先生教我習武。
先生試着與我過招,驚歎道:「阿珠姑娘,是個習武奇才。」
聞言,公子彷彿如釋重負。
他在計劃着什麼,我能感受到他的不安,可公子什麼都不對我說,只讓我莫要辜負他的期待。
入夜後,溫府全家聚在一塊守夜。
老爺與夫人一臉愁容,連連嘆氣。公子亦緘默不語。
大抵是要下雪了。
我總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錯覺。
小公子穿着狐裘大氅,整張臉掩在兜帽裏,襯得雙眸渾圓可愛。
我由衷誇讚,「二公子,你真好看。」
小公子臉色一紅,支支吾吾,「你……你這女子,真不知羞!」
我又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
我怎麼就不知羞了?
從大年初一開始,公子就讓我加緊操練。
我練得越勤,公子就獎勵大雞腿。
直到一個月後,我與墨白對打時,我將墨白打趴在地,還騎在了他腰上。
墨白氣急敗壞,「阿珠!你、你……休要坐我身上,成何體統?!」
我學着公子的口吻,奚落他,「墨白,你這是輸不起。」
公子在一旁笑了笑,可他笑起來再不如從前炫燦,彷彿總有心事。
又過去一陣子,公子給了我一個包袱,「阿珠,你本就是我撿回府的,你不是溫家的奴僕,從今往後,也與溫家毫無干係。你且記住,過幾日,無論聽見了什麼,亦或是看見了什麼,都不要站出來。」
我驚呆了,噗通跪在公子面前,「公子要趕走奴婢?奴婢以後每頓少喫一根雞腿!只求公子別驅趕奴婢!」
我又沒爬牀,還積極幹活,唯一的錯處,大概就是飯量太大。
公子卻將我拉起,委以重任,「阿珠,替本公子照看好長姐。除了你之外,我已無人信任。且你又是個姑娘,很容易安插在了長姐身邊。」
墨白湊過來,遞給我一包醬肘子,「別哭了!公子還有重要的事要辦。大姑奶奶是公子的軟肋,你自是要替公子分憂。」
原來是這樣啊。
我破涕爲笑。
小公子也竄了出來,「喂!聽說你要去我長姐身邊?那我就不怨恨你了,你照顧好長姐,小爺我少不了你的好處。」
-6-
我離開溫府時,夫人和公子都在目送我,像在告別。
我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不過,公子說只信任我。所以,我謹記公子交代的任務,很快就去了大姑奶奶身邊。
比起昨年,大姑奶奶清瘦了一大圈,一直在悶咳。
她坐立難安,在房中來回踱步。
眼下雖已立春,可屋中冰寒如嚴冬,就連我也凍得哆嗦。
大姑奶奶一把握住我的手,「父母與二弟,可還說了其他事?」
我搖頭,「他們只叮囑我,一定要照看好大姑奶奶。」
大姑奶奶聞言,眼淚撲簌簌的落下,像斷了線的珠子。
美人落淚,無聲無息,讓人瞧着只覺得心疼無比。
我忽然不知如何是好,「大姑奶奶,您別哭呀。奴婢這裏有大肘子,奴婢分您一半。」
大姑奶奶搖頭,又像釋然了,她說:「你該留在二弟身邊。我這裏……無需照應。反正早就是一具殘軀。」
我聽懂了每一個字,可這些字連在一起,我又聽不懂了。
幼時,養父將我拉扯大,他是個寡言之人,一天所說的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句,所以,我難免懵懂遲鈍。
這下好了,我不僅覺得溫家人怪怪的,大姑奶奶也似乎心事重重。
安國公府的婆子前來鬧事時,半分不尊重大姑奶奶,「少夫人,世子爺交代了,這湯藥非喝不可。」
我不知這是什麼湯藥,當婆子試圖強行灌藥時,我一個大逼兜扇過去。
婆子被我打翻。
滾燙的藥汁澆了婆子一身。
燙得她嗷嗷叫。
我驚呼,「你這個惡毒婦人!如此這般滾燙的藥汁,沒病也會燙出病!」
婆子前腳被趕走,陸世子又來耍酒瘋,指着大姑奶奶,高喝道:「溫淺月,老子告訴你,你生是老子的人,死是老子的鬼!」
「你憑什麼一直瞧不起老子?!老子是你夫君!」
「你看看我呀……我是你夫君呀!你心裏怎麼能裝着別人?」
我很不合時宜的插話,「陸世子,可你還養了外室呢。」
陸世子一噎,他瞅了瞅我,「你……眼熟,本世子在哪裏見過?」
陸世子話鋒一轉,又看向大姑奶奶,「溫淺月,我此生都不會放你離開!你是我的!」
他囂張又狂妄,接着道:「很快……你便只能倚仗我了。你們溫家不識大體,站錯了隊,遲早遭殃!」
我蹙起小眉頭,有些擔心起來。
陸世子走後,大姑奶奶又開始咳。
她拉着我的手,語氣懇切,「二弟將你送我身邊,必定因爲你有過人之處。可我這裏當真不需要你,你儘快去尋二弟他們。」
我又云裏霧裏了。
直到半月後,外面傳來消息,說是溫家老爺貪墨,溫府抄家,全家流放苦寒之地。
我大驚失色。
老爺和夫人那樣的良善之人,又豈會貪墨?
大姑ṭũ̂³奶奶當着我的面,用簪子插進了她的脖頸裏。
我呆若石雕,渾身顫抖,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大姑奶奶還剩下最後一口氣,她將幾張銀票塞進了我懷裏,像迴光返照,交代道:
「我……我死了,溫家就無後顧之憂。二弟也能去做他想做的事。這條命反正也活不了太久。」
「這座牢籠,我終於可以逃脫了。」
「對了,我怕蟲子,更厭惡這一身殘軀,燒了纔好。」
「我的嫁妝被扣在了安國公府,怕是弄不出去了。溫家正需要用銀子打點,你一定要尋到他們。」
大姑奶奶死在了我懷裏。
可她死時,脣角是含笑的。
她大概當真解脫了。
我腦子一片空白,只記得兩樁事——
大姑奶奶怕蟲子,要燒掉。
公子他們被流放了,需要銀子。
-7-
我的眼淚,也撲簌簌往下掉了。
且還是無聲無息的哭。
我好像終於能明白,爲何大姑奶奶之前會這樣哭了。
大悲之時,當真發不出聲音。
我將大姑奶奶背在了身上,用繩子綁好了她,免得掉下來。
而我手裏則握着一把殺豬刀。
安國公府一直想徹底掌控大姑奶奶,所以,早就調走了她身邊的陪嫁僕從。
見大姑奶奶死了,下人們四處逃竄。
有護院趕來阻擋,我雙眼赤紅,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氣。
因爲憤怒到了極致,也擔心到了極致,我像是喫了什麼靈丹妙藥,使出了渾身的本事。
我一路殺出了安國公府,見一個砍一個,毫無章法。
陸世子跑來時,他一臉驚愕,然後跪趴在地,大吼大叫,「溫淺月,誰允許你死的?我不準!」
我的腦子突然變得聰明起來。
我揪起陸世子的衣襟,將他當做了人質。
用他交換了一輛馬車。
當我將大姑奶奶安置馬車內,便立刻驅趕馬匹,半道上才一腳踹下了陸世子。
可下一刻,我又後悔了。
我覺得,我應該殺了他。
在公子身邊待久了,我也變得善良了。
這是個大毛病,得改。
我雖不知大姑奶奶從前的處境,可我能明白,她過得很苦。
而罪魁禍首就是陸世子。
馬車一路疾馳,入夜後才停在了城郊的一處荒地。
半道上,我半分不敢停留,生怕安國公府的人會追上來。
大姑奶奶必定再也不想回去,哪怕,她已經死了。
大姑奶奶很美,我盯着她看了片刻,想要記住她的模樣。
可我還得繼續趕路,只能哭着放了一把火,燒了大姑奶奶的屍體。
我猜,這大概就是她想要的。
七歲那年,養父死後,我也放了這樣一把火。
彼時鬧瘟疫,不燒不行。
我最討厭放火了。
半個時辰後,我又連夜折返城中,竊了一隻漂亮的小瓷瓶。
大姑奶奶那樣的美人,自是要裝進漂亮的瓷瓶裏。
我將瓷瓶揣進懷裏,天明之際,立刻趕路。
等見到了公子,至少……得給公子一個交代。
他的長姐,我幫他帶出來了。
溫家老爺原先是戶部侍郎,溫家幾人又太過惹眼,故此,即便流放的隊伍已經離京幾日,我一路打聽,也終於趕上了。
日夜兼程趕路,我喉嚨沙啞,可我只瞧見了老爺、夫人,以及兩眼淚汪汪的小公子。
我忙問:「公子呢?」
溫家人瞧見我,先是一愣,這個節骨眼下,自然無法敘舊。
小公子指向不遠處的草垛,「兄長爲保護我,被人帶走了。」
我又看了看混亂的場面,還有附近正歇息的官差,心中湧上一陣後怕。
我立刻狂奔,見到公子時,他正被幾個莽漢圍攻。
這幾人笑得淫邪,肆無忌憚嘲諷公子,「不愧是京都第一個公子,比花樓的小娘子還俊俏。你就別反抗了,衙役也不會多管閒事,讓爺也嚐嚐世家子弟的滋味,哈哈哈……」
我鼻頭一酸,見此景,又怒又悲。
他們欺負的人,可是我最喜歡的公子呀。
我家公子皎如明月,豈能遭人染指?!
我掏出殺豬刀,硬生生劈開了一條道,莽漢死的死,傷的傷。
公子看見我的瞬間,彷彿一下泄了氣,癱軟在地。
我俯下身將公子抱在懷裏,泣不成聲,「奴婢打小就會殺豬,今後,公子跟着奴婢混吧,奴婢保準不爬牀!」
-8-
公子瘦了,身上骨頭硌得慌。
我力氣又大,輕易將他打橫抱起。
公子身量卻頎長,他在我懷裏,顯得動作僵硬怪異。
公子原本蒼白的臉,也終於泛上了些許紅暈。
他脣瓣發乾,已經開裂,卻急不可待的啓齒,「放、放下我!」
我哭得一臉眼淚,只想儘快將公子帶離,彷彿沒有聽見。
公子喚了我的名字,「阿珠……我自己能走。」
我這纔將公子放下。
而這時,方纔受傷的莽漢又朝我攻擊過來,我只瞥見了公子眼中的神色,下一刻,便將殺豬刀朝後捅去,直接要了莽漢的命。
一同流放的無名之Ṫŭ̀₈輩,死在半路上,也無人在意。
公子執意要自己走,我只好強行拉拽過公子的一條胳膊,然後架在肩上,勸道:「公子,你腳踝扭了,小心日後變成跛子,無法科考。」
本朝科舉選拔,對考生的儀態形貌也有要求。
公子終於不再執拗,任由我將他扛起。
他問及了大姑奶奶,我抿脣不語,只一味落淚。
公子像是明白了什麼,沉吟了一聲,嗓音低啞乾澀,「長姐……走時,可遭了罪?」
我第一次對公子撒了謊,搖頭道:「大姑奶奶是笑着走的。」
公子凝視着我。
我忙道:「奴婢是傻子,奴婢不會扯謊,公子相信奴婢!」
公子緘默不語。
與老爺、夫人重新匯合後,我拿出了一部分銀票,交到了老爺手裏。
老爺浸淫官場,自是知道規矩,他買通了衙役,讓溫家幾人在路上的處境好受了不少。
老爺與夫人皆染了病。
小公子也捱揍過,身上有淤青,服下我找來的草藥後,才止了疼痛。
夫人詫異的問:「阿珠認得草藥?」
我道:「從前每次磕着碰着哪裏,養父都會尋這類草藥。後來,奴婢就記住了。奴婢也不知道這草藥叫什麼名字。」
夫人嘆了聲,「阿珠,你不是溫家的奴僕,也沒有賣身契,你不必自稱奴婢了。況且,今日實在多虧了你……你算是溫家的恩人了。」
夫人言罷,朝着我跪下。
我嚇得立刻也跪了下去,「夫人,奴婢有罪!奴婢沒護好大姑奶奶!」
我嚎啕大哭,心裏難受得緊。
又從懷裏掏出了小瓷瓶,遞給了夫人。
夫人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後,將小瓷瓶擱在心窩上,埋首痛哭。
老爺也跟着哭。
小公子不停抹淚。
一家子哭成了淚人。
公子則望向遠方,像是隻能強忍着悲痛,因爲他還有萬里路要走。
衙役收了大筆銀子,還以爲溫家會有餘糧,自是不會再過分針對溫家,等到了流放之地,他們還想着再從溫家身上撈點油水。
故此,溫家人在路上逗留半日,衙役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思忖着,多虧大姑奶奶考慮周全,知道這一路太需要銀子保命。
溫家所有人,都在爲了對方考慮。
大抵是被感染了,再次趕路時,我強行將公子背在了身上,他試圖掙扎,我一着急就一巴掌拍在了他的後臀上。
之後,公子大半天沒說一個字。
公子這樣的神仙人物,我豈能讓他成爲跛子?
他沒好全之前,我斷然不會讓他自行走路的。
-9-
路上,我隨口提及墨白,方纔知曉,墨白爲保護主家,已經沒了。
我抿脣,不讓自己哭出來。
公子也一直緘默着。
入夜,衆人就地搭了簡易的營帳。
有錢能使鬼推磨。
官差非但態度大變,還賞了溫家半塊豬肉乾。
二公子早就吞嚥不止。
老爺和夫人將肉乾遞給公子。
二公子立刻道:「兄長快喫,我一點都不餓。」
我的肚子不合時宜的叫出聲來,卻強調說:「奴婢也不餓。」
公子發白的脣瓣動了動,將那一小塊肉乾,又捏碎成五塊,每一塊僅有小拇指蓋大小。
公子道:「大家都喫,都要活着抵達目的地。」
他中氣不足,可眼神堅毅,火光映在他眼中,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我一口吃下肉乾,還沒嚐到味兒,肉乾就進了肚子裏。
老爺和夫人又在咳。
二公子餓得說夢話,一直在低喃,「醬肘子、燒雞、佛跳牆、肉包子……」
公子闔眸,他俊朗安詳,我沒忍住,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幸好……
還有氣兒。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養父走時,我無能爲力。
大姑奶奶就死在我面前,我還是束手無措。
如今,公子一家子斷然不能出事!
我悄然離開了營地。
從前,李員外時常僱傭養父狩獵野鹿。
聽說,鹿血是極好的滋補之物。
那李員外每回得了一頭野鹿,便能讓小妾懷上孩子。
我猜……
公子若喝上鹿血,指不定過幾日就能康復了。
我腦子裏依稀還記着養父教我的東西。
蹲點了整整三個時辰,在天光大亮之際,我終於在林子裏捕殺了一頭鹿。
溫熱的鹿血濺了我滿臉,我舔了舔脣,扛着鹿就往回走。
二公子瞧見我時,興奮的大喊大叫,「阿珠回來了!她回來了!我就知道,她不會撇下咱們!」
公子已經站起身,他左腳受傷,全身重量都放在右腿上,身子斜斜傾着。一身破舊囚服,襯得他支離破碎。
我心窩子莫名難受。
這大概就叫心疼。
官差一見我扛着鹿回來,一臉的戾氣瞬間消散。
「你們溫家倒是養出了個能幹的奴僕。」
夫人用胳膊肘戳了老爺,老爺心領神會,忙賠笑道:「官爺說笑了,阿珠並非我家奴僕,她是清白人家的孩子。無非……是念及過往情分,送上一程。」
我雖傻,但也聽懂了。
老爺在保護我。
倘若我是溫家僕從,怕是逃不了官差的迫害。
不過,我灰頭土臉,一身髒衣,還是個毛都沒長齊的,大抵沒人將我看做女子。
衆人一起分食了鹿。
鹿血用來飲用,鹿肉烤成幹,方便攜帶。
老爺將鹿身上最好的肉,都孝敬給了官差,給公子換了半瓶金瘡藥。
我給公子塗藥,他俊臉紅撲撲的,眼神躲閃。
公子低喃,「阿珠……」
我詫異抬頭,「公子,可是弄疼你了?」
公子的脣瓣囁嚅了兩下。
他不久之前飲了鹿血,原本蒼白的脣,終於有了一些氣色,瞧着也沒那麼羸弱了。
公子看向別處,「沒、沒事……」
我不禁嘖了一句,「公子,你的腿真白呀。」
公子:「……」
下一刻,我又以最快的速度塗好藥,將公子的長褲拉下,遮蓋得嚴嚴實實。
我家公子這樣好看,萬不能讓旁人瞧了去。
鬼知道那些歹人是什麼心思。
我不得不防備呀!
-10-
因前一晚,我外出狩獵去了,這一日剛夜幕,我便睡意來襲。
野外寒涼,老爺與夫人將二公子抱在懷裏睡。
我便與公子背對着背。
不遠處,是官差酒後的鼾聲。
公子忽然開口說話,嗓音磁性低沉,「阿珠,你今後不必自稱奴婢。」
我迷迷糊糊中應下,「哦,奴婢知道了。」
公子,「阿珠,你……」
我並不知自己的一條腿架在了公子腰上,夢裏全是美味佳餚,我吸溜了幾聲,很快就沒了意識。
夢裏,我抱着香香軟軟的枕頭,從大姑奶奶死後,我難得睡上一個好覺。
翌日一大早,我醒來時,公子已經離我三丈遠。
簡單的喫了些烤鹿肉,衆人繼續啓程趕路。
我前去背公子時,他的手抹了一把漆黑的碳灰,然後在我臉上抹了抹。
公子打量了我幾眼,似乎如釋重負,「走吧。」
我不明所以,倒也不嫌醜。
好似,我只會在意喫食。
一開始,我揹着公子走,幾個時辰後,又將公子放下,背起了體弱的夫人。
夫人不語,只一味在我背上抹淚。
我不能多問,也不敢問。
輪到我背二公子時,他立刻跳開老遠,繃着臉道:「我纔不讓一個姑娘背!我不要面子的麼?!」
好吧。
我也並非一定要揹他不可。
無非是溫家幾人皆受了傷,而我又天生力大。
昨晚飲了一頓鹿血,我渾身力氣沒處使。
接下來幾天,日子照舊。
公子變得怪怪的,白天還好,每到入夜後,就不搭理我,也不吱聲。
鹿肉眼看着就要喫完,官差的脾氣又變得暴戾起來。
而我心裏也有了盤算。
我雖不懂人心,可我能依葫蘆畫瓢。
既然,銀子可以收買官差,一頭鹿也可以收買他們,那麼……其他有用的東西皆可收買。
我想讓溫家順利、安全抵達流放地,就得奉上官差需要的東西。
故此,我又外出狩獵了。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一次,我扛回一頭野豬。
前面不遠處就是集鎮,我提議道:「官老爺,我發現了一處野豬窩,今晚再連續行動幾次,可以多獵幾頭。咱們剛好可以售賣,也能在集鎮上換些需要的東西。」
官差見我就笑,同意了我的提議。
他們彷彿能看出來,我能帶來好處。
當晚,我準備行動之前,公子拉住了我的手,他不知從哪裏弄來一顆栗子糖,悄悄塞進了我嘴裏,「阿珠,打不過就跑,萬不可逞強。」
我極少喫糖。
幼時,養父曾給我買過一次。
再後來,便是跟在公子身邊後,時不時喫糖。
此刻,栗子糖在舌尖打滾,我歡快的冒泡泡,頓覺又有使不完的力氣。
殺豬刀,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我太清楚,如何能一擊斃命。
每次扛回一頭野豬,官差笑得合不攏嘴。可公子總會親自檢查我的狀況。
忙活了一整夜,統共獵了四頭野豬。
我臉上都是血,夫人要給我擦拭時,被公子阻止了。
夫人似乎很快明白了什麼,溫柔的笑了笑,「我們阿珠,就這樣挺好。」
官差用野豬換了銀子,以及酒菜。
溫家幾人也得了好處。
入夜後,官差領了幾個妖豔女子過來,一羣人都喝醉了,摟摟抱抱。
不一會,我就聽見了奇怪的聲音,像貓兒叫。
我探頭去看,公子拉住了我,又用雙手捂住餓了我的耳朵。
我發現,夫人也捂住了二公子的耳朵。
我瞪了公子一眼。
憑什麼他能聽?我卻不能?
公子撇過臉,似長長嘆了口氣。
-11-
再次啓程之際,官差弄來了板車。
名義上是爲了拉運乾糧和烤熟的野豬肉,可只要官差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便能讓公子和夫人坐在板車上。
如此,我就能輕易推着公子和夫人繼續趕路。
抵達玉門關時,老爺和夫人雖然都曬黑了些,好在身子骨大有好轉。
二公子長高了些,人也抽條了。
公子的腳踝終於康復,幸好沒有影響到他的體態。
我總覺得,公子這樣的人,不該有一絲瑕疵。
他如美玉,若有了瑕疵,難免叫人惋惜。
本以爲,一家子可以暫時落腳,誰知,幾個官差卻圍了過來,他們終於露出獠牙,直接做出要錢的手勢。
果然……
官差一直盯着溫家最後的一點餘糧。
老爺和夫人犯了難。
此處苦寒,如無銀子傍身,將會無比清苦。
幸好,我早有準備。
我當衆掏出荷包,取出裏面的銀票,又將荷包倒了倒,「大姑奶奶給我的銀票,就這麼些了。幾位官老爺,看在一路上同甘共苦的份上,莫要再爲難了。」
我渾身髒兮兮的,也有一隻荷包,人也瞧着癡傻,不似會扯謊。
官爺信了。
而最主要的是,我腰間的殺豬刀已經磨得鋥亮。
他們早也見識過我的一身蠻力。
故此,官爺並未刁難太久,便終於放行了。
銀票、肉乾、板車……皆被帶走。
溫家人只得了一處漏雨的破茅草屋。
幾人進了屋子,我將漏風的門關上,這才脫鞋,取出了最後一張銀票。
二公子大喜,咧着嘴笑:「阿珠,你真機靈!」
這一路上,二公子對我大有改觀,不像以前那般鄙夷我。
我也一臉驕傲,「那是自然,我可機靈了。不然,公子爲何一開始就那麼器重我。」
我終於習慣,不再自稱奴婢。
有了銀子,便能購買一些日常用的東西。
但以免被人盯上,只能悄悄的,少量購置。
趁着天晴,老爺和二公子上樑修葺了屋頂。
晚飯喫了油潑面。
我喫得狼吞虎嚥,公子將他碗裏的煎豆腐夾給了我,「喫慢點,沒人跟你搶。」
夫人道:「阿珠正長個頭,難免喫多了些,無妨的。」
我好似也長高了些。
時隔一個多月,終於可以洗個澡。換衣時,才意識到,衣袖已經露出一小節手腕。
夫人會針線活,剪了布料給我縫上了一節。
她還說:「阿珠形貌生得好看,不宜穿得太出挑。平時在外面,也得注意着些。」
我摸摸自己粗糙的臉,深深懷疑夫人的眼光。
茅草屋僅有一張炕,中間用簾子隔開。
我與夫人躺在一塊,老爺和兩位公子擠在一處。
我一歪腦袋,就能趁着月色,瞧見公子的側臉。
猛然間,我想起了從前,公子最忌諱有人爬牀。
如今,我算不算爬上了公子的牀?
不知怎的,我忽然嘻嘻笑出聲來。
公子身子一滯,也側過臉看向我,可他很快又翻了個身,背對着我。
我:「……」
公子真是忽冷忽熱啊。
-12-
翌日一大早,官差就來叫喚。
溫家人從今日起,正式開始上工。
夫人體弱,老爺和兩位公子就要多幹些活。
我是自由身,並非流放之人,無需被官差強制,遂去了鎮上尋了個殺豬的活計。
起初,肉鋪東家不信我會殺豬,我耍出漂亮的刀花,才得了個試工的機會。
我很會埋頭苦幹,東家從一開始的略顯鄙夷,很快就轉爲欣喜。
「阿珠姑娘,你幹活麻利得很,將來一定能嫁個好夫家。」
這話怪怪的,我很不愛聽。
我會幹活,不代表我要給旁人幹活。
溫家待我有恩,公子曾救了我的性命,給了我喫飽飯的恩情,我這才義無反顧。
至於旁人,與我何干?
我纔不要嫁人。
嫁了人,就見不到我家漂亮的公子了。
當晚,東家給了我一些豬下水。我用稻草串起成繩,將豬下水系好,提了回來。
已經夜幕,但溫家人還沒從採石場回來。
我先將豬下水洗淨,再找來枯枝點燃竈火。
簡陋的廚房沒有一粒米,僅有路上喫剩下的粗麪粉。
我先用大火爆炒豬下水,炒出香味後,又加入了從集鎮帶回來的調料。
豬下水燉煮期間,再揉了粗麪,擀成了粗麪條。
麪條煮好,鋪上一層油脂爆香的豬下水,最後從院牆扒拉幾根野蔥,切成細小的蔥花,灑在了上面。
二公子幾乎是跑着回來了,「好香啊!阿珠,你煮了佛跳牆?」
二公子活蹦亂跳的,看來,今日並未遭太大的罪。
至於佛跳牆,我倒是嘗過。此前在京城,公子見我饞得厲害,一直盯着他喫飯,還時不時吞嚥,他便讓我喫了一碗。
不得不說,公子在喫食上,從不會虧待我。
此刻,我迎出了屋子。
就見老爺和公子一起攙扶着夫人。
我忙上前,見夫人原本素白的一雙手,已經面目全非,處處破皮紅腫。
夫人是讀書的女子,哪裏能幹那種重活,我一度哽咽,嘟囔道:「夫人放心,我一定儘快攢足五百兩,先將您贖出來。」
本朝律法規定,沒有犯下死罪的流放之徒,可用五百兩贖下一人。
夫人的眼睛極美,可笑起來,眼梢已有褶子。
「阿珠,如今這般,一家子在一起,已是極好。五百兩哪有那麼容易賺?這裏是邊關小鎮,別說五百兩了,就是五兩銀子也難掙到。」
大姑奶奶給我的銀票,僅剩下五十兩,還是用來救命的錢。
我不甘心,道:「那我自己開肉攤,當掌櫃!反正,我有的是力氣。」
夫人被我逗笑,飯量也大了,喫下了一整碗。
入夜後,我與夫人躺在一塊。我聽見夫人在小聲啜泣,待我睜開眼,就發現夫人正摟着懷裏的小瓷瓶。
那是大姑奶奶的骨灰。
夫人心裏苦,大夥心裏都苦,可沒人說出來。誰都不想讓其他人擔心。
我心裏隱約有了觸動,可我不會表述,我只知道,我喜歡這個家。
-13-
我開始在集市租賃攤位。
我力氣大,又樂於助țű̂ₒ人,總在關鍵時候給予其他商販幫助。
所以,我很快順利上手。
這一招還是跟公子學的。
公子說過,欲要人幫你,得提前給予旁人幫助。
還有,伸手不打笑臉人。
以及,喫人嘴軟,拿人手短。
公子在不知不覺中,教了我太多做人的道理。
邊關不似京城,這裏民風開化,不少婦人拋投露臉做買賣。
臨近的攤位上,是幾個已經生兒育女的婦人,各個身量粗壯,嗓門豪放。
半個月相處下來,我聽到了不少葷段子,也懵懵懂懂理解了不少事。
某日,一賣羊腿的婦人說,翹臀男子都是極品。
日落西山,我回到家中,漫不經心的準備晚飯,滿腦子都是「翹臀」兩個字。
公子一回來,我便盯着他的看,尤其是後臀。
如今,日頭愈發烈了起來,公子ṱũₘ們每日歸來,都要用水清洗身上的臭汗。
公子直接打了井水,他赤着膀子,站在井邊擦拭。
公子膚色黑了些,但不影響他秀美的五官。體態也不似從前那般瘦弱,甚是精瘦。每一寸肌理都彷彿蘊含了力氣。
渾身無一絲贅肉。
公子動作忽然頓住,他緩緩轉過頭來,剛好與我四目相對。
「阿珠,你在看什麼?」
我脫口而出,「公子的屁股,可真翹。」
公子:「……」
朦朧月色下,公子的臉色一度漲紅。
喫晚飯時,還連嗆了好幾次。
他的面容輪廓變得十分清晰,顯得那雙桃花眼愈發深邃幽深。
公子一個晚上都沒吭聲,也不搭理我。
我尋思着,公子臉皮薄,禁不住誇。
那些婦人明明說過,翹臀是對一個男子的褒讚呢。
-14-
又過半年,我還是沒有攢夠銀子。
好在,溫家的日子好過多了。
有了閒錢購置日常用物,還能打點官差,和街坊鄰里。
我和二公子都長高了些。
公子逐漸開始避開我,尤其是洗澡擦拭身子時。
這一日,茅草屋來了兩位客人。
一人身着勁裝,身量頎長,腰佩寶劍,眉宇甚是凜冽。
另一人身着布杉,雖穿扮清苦,可相貌顯貴,我一眼就認出此人,他曾去過公子的書房。
外面天色已黑,屋內僅點了一盞油燈。
老爺和夫人,以及公子,齊齊行禮。
「太子殿下,您受苦了。」
我捂着脣,不敢吱聲。
原來,這人就是半年前被廢棄的太子。
而高大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霍將軍,他年歲不大,可額前已經白了一綹頭髮。
廢太子攙扶起老爺和夫人。
「我已是庶民,你們不必行禮。」
幾人一番寒暄,我才聽出了大概。
霍將軍前幾日才從敵國歸來。
他懷疑朝廷出了細作,遂與廢太子潛伏去了敵國調查。
此前,溫家是太子一黨。可先皇后身陷巫蠱之下,母族也被奪了兵權,闔族覆滅。
先皇后與太子倒臺後,溫家就被冠上了莫須有的罪名。
老爺曾身兼太子少傅一職,以老爺的秉性,自是不會教出壞學生。
我猜,太子一定也是個好人。
這時,太子又提及絕地翻盤的機會。
老爺和公子齊齊贊成。
我雖聽不明白,但大抵能知曉,溫家和廢太子很快就有希望翻身了。
我暗暗竊喜。
等回到京都第一樁事,我便殺去安國公府,替大姑奶奶報仇。
我剛想到大姑奶奶,霍將軍便提及了她,「不知……淺月近況如何?」
屋內一下安靜了下來。
夫人又落淚了。
她將小瓷瓶取了出來,「我兒理應很想再見到你。」
霍將軍當場紅了眼,錚錚鐵漢,哭到肩膀顫抖。
他泣不成聲,雙膝跪地,抱着小瓷瓶哭了許久。
我忍不住,也跟着哭。
我緊捂脣,但也不知道在哭什麼,就是心裏難受的緊。
我想,這位霍將軍,大概就是大姑奶奶年少時,想要嫁的如意郎君吧。
-15-
從這一日開始,公子時常夜半才歸。
他偶會給我帶些小東西,諸如紅髮帶,亦或是抹臉的香膏。
可我還是更喜歡喫食。
霍將軍也偶爾來看望。
他給溫家留了一些銀子,足夠讓溫家幾人暫時脫困。
但爲了引人耳目,霍將軍不能親自出面贖人。
且每次只能贖一個,期間還得間隔一些日子。
我便先將夫人贖了出來。
自打夫人歸家後,我便不用浣洗衣物,破損的衣裳也有人縫補了。
夫人還會給我梳頭髮。
故此,我每次見到霍將軍,都將他視作恩人,毫不避諱的誇讚他,「將軍當真偉岸,讓人見之難忘。像將軍這樣的男子,纔是真正的男兒大丈夫。」
我讀書不多,這些話是從街邊的說書先生嘴裏學來。
霍將軍聞言,朗聲大笑。
恩人歡喜,我自然也歡喜。
可公子不知怎的,對我橫眉冷對。
他變得陰陽怪氣,晚上喫飯時,一直同我搶雞腿。
一隻燒雞,僅有兩隻腿。
尋常時候,我與二公子一人各一隻。
夫人說,我與二公子都在長個子,雞腿只能我二人喫。
公子從未爭搶過。
今日他卻格外蠻橫,我眼睜睜看着雞腿被夾走,內心拔涼。
「公子,你……你又不用長個了!」
公子像被氣笑,「想喫雞腿?」
我點頭,「嗯!」
公子咬了一口,又夾着雞腿杵在半空,「說句好聽的。」
有句話怎麼說來着?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我爲了雞腿,自是願意動動嘴皮子。
「公子好看,臀也翹。」
下一刻,公子一僵,雞腿掉落。我順勢奪了去,直接開喫。
公子臉上浮現微妙的神色,「你……」
二公子噗嗤笑出聲來。
老爺和夫人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我。尤其是夫人,眼神格外慈愛,「阿珠,你若是我的孩子,那就好了。」
公子變得很煩人起來。
沐浴時,非要喊我送衣裳過去。
我已經長大了,知道非禮勿視,隨手將衣裳擱置下,這便轉頭就走。
入夜,公子又嚷嚷腰疼,讓我給他塗花油。
我實在困得緊,閉着眼胡亂塗抹。
我力氣大,差點將公子壓趴下。
公子沉吟一聲,喊出我的名字,「阿珠!」
我隨意應了一聲,倒頭就睡。
-16-
又是一年年關。
礦場停工三日。
溫家幾人被一輛馬車接入了一處宅邸。
這座宅邸,是霍家在邊關置辦的私宅。
府內掛了紅綢。
原是霍將軍要娶妻。
他要娶之人,是大姑奶奶。
我頭一次見活人娶牌位,莫名想到了話本子裏超越生死的情愛故事。
我鼻頭髮酸,又想到了那個容貌極美的大姑奶奶。
參加婚宴之人,僅有溫家幾人,還有霍將軍的心腹們,廢太子在場主持大婚。
我杵在一旁聽他們說話,才得知,霍將軍與廢太子打算辦一樁大事。
因是殊死一搏,榮辱皆在一念之間了,故此,霍將軍纔要娶了大姑奶奶的牌位。他擔心此生再無機會。
哪怕死了,只要兩人是夫妻,那也是極好的。
我不懂朝堂的詭譎風波,但我總Ṫû⁷覺得,即將發生大事了。
從霍府歸來,夫人又哭了一場,她拉着我說閒話,說了諸多大姑奶奶和霍將軍的事。
他二人青梅竹馬,自少時就兩生歡喜。
可惜,霍家常年駐紮邊關,前些年戰事喫緊,訂婚前夜,霍將軍奔赴了邊關。
陸世子仗着德妃娘娘的勢力,求了賜婚聖旨,強娶了大姑奶奶。
大姑奶奶本想私奔,可念及家族,她只能嫁了。
夫人一遍遍摩挲着我的手,「倘若一開始,我讓淺月離開了京都,那該有多好!」
我不知如何寬慰,只眨眨眼,「夫人,我不會離開您的。我會替大姑奶奶照料您。」
夫人將我抱住,輕拍我的後背,喚我「好孩子」。
我這才注意到,公子不知幾時站在了門檻處,他眉心緊擰,眼底有化不開的濃墨,像是自責。
我明白,倘若當時大姑奶奶離開了京都,定會禍及溫家,對溫家男嗣十分不利。
公子大抵是愧疚了吧。
可也怨不得他呀。
正如公子曾經說過,都怨恨這世道。
即便我不懂政事,也知當今皇帝是個昏庸無道的主兒。奸佞當道,忠良無善終。
當年桃花塢瘟疫,官府並未援救,而是將村落圍困,誰出來便射殺誰。
若非我年歲小,身子靈活,根本逃不出來。
逃出後沒多久,我眼睜睜的看着桃花塢被燒成火海。
年關一過,我又將公子贖了出來。
如此,他也能方便辦事。
因溫家還有老爺和二公子在礦場,並未引起旁人的疑心。
冬去春來,我帶着夫人搬去了集鎮,重新租賃了鋪子。樓上住人,樓下便可以做買賣。
自打霍將軍暗中接濟後,銀子倒不是問題了。
公子時常早出晚歸,偶爾接連幾日不回來。
我不敢多問。
直到一天夜裏,公子忽然闖入我的屋子。
我睡得沉,可一旦聽見響動,幾乎瞬間拿出了枕頭下的殺豬刀。
昏暗中,我一眼認出公子。
「公子?」
公子捂住我的脣,「噓,別出聲,莫要驚擾了我母親。」
我小心翼翼下榻,跟着公子走出了臥房。
公子變了,下巴冒出了暗青色鬚髯,再不是從前白白嫩嫩的如玉公子了。可我還是很喜歡,他從前是漂亮,如今……則是俊朗。
樓下備了藥箱,是霍將軍專門命人送來的。
公子一身夜行衣,我聞到了血腥味,忙上前扒拉他的衣襟。
公子僵着身子沒動,任由我所爲。
可很快,我就傻眼了。
公子不僅膚色變了,這身子骨也與從前大不相同。
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探了上去,觸感極好。
-17-
公子忽然啞聲道:「別亂動。」
我立刻開口狡辯,「我就給你擦藥,又沒幹什麼。」
公子身子硬朗多了,但肌膚依舊細膩。
總之,很好看。
我看了又看,手完全不受控制的摁在了公子的胸膛上,又摁了一下。
公子深呼吸,在我頭頂低喝,「阿珠!」
我茫然抬頭,對上了一雙漆黑的眸子,「昂?公子,咋啦?」
我倆對視良久,直到我眼睛酸澀。
公子這才溫柔道:「溫鈺……我叫溫鈺。」
我並不知公子是哪個「鈺」,但我總覺得,與阿珠的「珠」是同一個意思。
我愈發喜歡公子給我取得名字。
公子素來端方,極少這樣赤着膀子面對我。
他的胸膛好像會動。
我又開始手癢癢了。
公子像在哄我,循序漸誘,道:「以後就這麼喊,可好?」
我琢磨了片刻,喊道:「溫鈺。」
公子抿脣,喉結動了動,他沒有直接應下。
我總覺得公子今晚哪裏怪怪的,「公子,你的臉……好燙。你是發熱了麼?」
我伸手,探了探公子的額頭。
公子卻閉眼沉吟,半晌才睜開眼,他的膚色雖黑了些,但笑起來依舊如往常一般,如三月楊柳堤的春風。
公子摁住了我胡亂摩挲的手,「阿珠還想回京麼?」
我立刻點頭。
京都城有太多好喫的、好玩的。
而且,我還沒替大姑奶奶報仇呢。
公子許諾道:「我定儘快帶你回去。阿珠……這一路有你,甚好。」
公子忽然文縐縐起來,我只好附和他,「阿珠有公子,也甚好。」
公子今晚的話格外多。
我給他擦好藥,便開始包紮。
公子問:「在阿珠心裏,我與霍將軍,誰更好看?」
我抬頭,學着夫人的語氣,教導道:「公子,你幼不幼稚?霍將軍滿門忠烈,如今僅餘下他一人,他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你哪能同他比容貌?」
公子啞口無言,沒聽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好似心有不甘。
見他糾結,我自是不忍心,誰讓我是一個心軟的姑娘呢?
遂哄道:「公子和霍將軍,各有千秋。」
公子脫口而出,「那你更喜歡誰?」
這就很難回答了。
我啞然了。
我都喜歡不行麼?
老爺、夫人、兩位公子……就連廢太子,還有隔壁的王二花,我統統喜歡。
公子突然嘆氣,「算了,你不說也罷,如今……也不合時機。」
我聽得雲裏霧裏。
果然,人還是要多讀書纔行。等回到京都,我高低得多看幾冊話本子。
-18-
次日一大早,公子又要啓程離開。
我塞了一隻油紙包在他懷裏,叮囑道:「公子,趁熱喫,裏面是豬肉白菜餡的包子。」
公子跨上馬背,穿衣甚是顯瘦,尤其是那把腰,着實精瘦。
我正與公子對視,差點陷入他的幽眸裏。
他好像有話要說,可到嘴的話又咽了下去。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公子變得猶猶豫豫。
隔壁的王二花探出頭來,笑着嚷嚷,道:「阿珠,這是你男人麼?生得怪俊俏的嘞。」
我剛要澄清,公子卻打斷了我的話,他咧嘴一笑,露出整齊的白牙,「阿珠,我不在這陣子,你照顧好母親,乖乖等我回來。」
啊?什麼?
公子是不是說了「乖乖」?
公子騎馬揚長而去。
王二花延長脖子張望,又朝我投來嫉妒的眼神,「阿珠,你伙食真好啊!」
我撓撓頭,不置可否。
自打開了鋪子,伙食的確豐盛。
接下來的日子,我與夫人安生經營鋪子,偶會有人找茬,好在霍將軍暗中安排了人手。
關鍵時候,我與夫人總能勉強脫困。
日子過一天是一天,關卡闖了一關又一關。
二公子又長高了,已經高出我一個頭,從前的白胖小子已曬得黢黑。我再不能喚他小白臉了。
老爺還是那個樣子,好在,變得精神抖擻起來。
我已經接連三個月沒有瞧見公子。
這一天,集鎮上忽然傳來騷動,百姓們四處狂奔。
我聽見有人叫喚:「外敵偷襲!快跑啊!」
老爺和二公子還在礦地,那邊有官差,按理說不會被攻擊。
蠻夷以遊牧爲生。每逢入冬,牛羊缺草。外敵就會闖入關內,燒殺搶掠。
我立即拉着夫人入屋,手握兩把殺豬刀,將門栓落下。
「夫人別怕,阿珠在。」
夫人卻笑着紅了眼,「我不怕,可我擔心阿珠呀。」
我不明白夫人在擔心什麼,我道:「大不了一死,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戲文裏都是這麼唱的。」
夫人摸了摸的臉,「傻孩子,你根本不懂,一個姑娘家……有多危險。」
我蹙眉,自是不懂。
可我有殺豬刀呀。
集鎮上,人人都誇我厲害。
還說,我將來嫁人會變成母老虎。
母老虎,那是該有厲害呀!
外面很快傳來陣陣鐵騎聲,彷彿震得房屋也在輕顫。
廝殺聲、求饒聲、痛苦嘶吼聲……交織在一起,吵得我腦殼刺痛。
就好似……深藏在腦中的塵封記憶被喚醒。
可我又想不起來,曾在哪裏經歷過。
門忽然被人用力撞了幾下。
我推開夫人,「去後院地窖!快!」
夫人不肯走,她也不懼怕,一手捂着胸口的位置,搖頭道:「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女兒。」
我沒聽懂,可胸口莫名酸澀,鼻頭也發酸。
門還是被撞開了。
幾個蠻夷大漢露出令人作惡的淫笑,說着我完全聽不懂的話,一邊脫衣,一邊朝着我與夫人撲過來。
我自是不能坐以待斃,抄起殺豬刀就砍過去,將夫人護在身後。
我不記得自己砍了多少人。
直至力氣逐漸耗盡,衣裳被撕扯開,我竟冒出了羞恥感。
我在想,哪怕是同歸於盡,也決不能讓蠻夷弄髒了。
鬼使神差的,我忽然又想到,我還沒爬過公子的牀呢。
-19-
蠻夷看着我的眼神,從一開始的貪婪,到了這一刻,已經帶着畏懼和憎恨。
他們更想弄死我。
可好像又不想讓我輕易死了。
我的左腿被砍了一刀。
有人開始扒拉我的褲子。
夫人也被擒住,她哭得撕心裂肺。
就這樣了麼?
我不甘心呀。
我還有太多事沒有辦。
京城萬春樓的醬肘子、香噴噴的公子……
我還沒給大姑奶奶報仇,也沒重新給養父修墳。
就在我尋思着,與壓在我身上的蠻夷同歸於盡時,幾根箭矢齊刷刷射了過來。
蠻夷忽然不動彈了,隨即,口吐鮮血,躺倒在地。
我看見天光乍現,瞧見了公子的臉,亦如幾年前的烏衣巷裏,公子也是這般從天而降。
「阿珠!」
公子向我撲來,將我緊緊摟住。
打鬥一觸即發。
蠻夷很快被殲滅。
一旁的夫人也獲救了。
我後知後覺,才意識到危機已解除。
公子一身銀甲,身上沾染了血腥味,可我依舊覺得,公子很香。
「阿珠、阿珠……我來遲了!」
我嘴裏嘟囔,「醬肘子。」
公子捧着我的臉,確認我無恙,露出劫後餘生的笑,「好,今後讓阿珠喫個夠。」
公子試圖攏好我的衣裳,可布料破損了,他只好打橫抱起。
這是公子第一次抱我。
之前,都是我抱他,亦或是揹着他。
霍將軍也來了,急切喚了一聲,「且留步!」
他好似想查看我的情況。
可公子擋住了他,不允許他看。
霍將軍急了,「溫鈺,此事事關重大,你別擋着!」
公子還是不允,「霍將軍,你我雖是熟識,可還請你自重。」
霍將軍一慣持重,此刻卻急得撓頭抓耳,「阿珠姑娘肩頭是不是有一大塊紅色胎記?我方纔明明看見了!是也不是?!」
公子怒了,「閉嘴!霍將軍……請你忘了方纔所看見的!阿珠……是個未嫁人的姑娘!」
霍將軍翻了個白眼,他摁着公子的肩,不讓他離開。
兩人僵持了起來。
衆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我也眨了眨眼,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霍將軍紅了眼,好不容易纔組織好了言語,「溫鈺,我此前對你提及過,我本有一個妹妹,當年爲躲避圍剿,讓她順流而下了,我妹妹肩頭也有一塊紅色胎記。算着年紀,與阿珠相仿。」
-20-
我回了房,自行換了衣裳。
夫人將我的左腿包紮好。
她的雙手一țųₓ直在抖,可臉上卻擠出溫柔笑意,「沒事了……沒事了……阿珠果然是個有福氣的,你大抵就是霍將軍的妹妹呢。」
「真好啊,我們阿珠也有家人了。」
我搓着雙手,有些激動。
夫人重新檢查了我肩頭的胎記,又去告知了霍將軍。
霍將軍篤定道:「阿珠就是我妹妹!」
我一走出房門,就被霍將軍抱住。
他堅硬的脊樑彎了,雙臂輕顫。
我聽見了他的啜泣聲。
男兒有淚不輕彈。
可我此刻,卻無比安心。
兄長很在意我呢。
這下,公子杵在一旁,再也不能阻止霍將軍挨近我。
認親過後,霍將軍提及了十幾年前的過往。
「當年母親突圍時,剛好發作難產。幸好你順利降生。可當時,霍家正經歷圍剿。母親她爲了讓你活下去,只好將你放入澡盆,再順流而下。」
寥寥幾語,我彷彿能想象出來當時的慘烈處境。
原來……
我的爹孃也很愛護我。
我不是沒人要的雜草。
我看着霍將軍的臉,想象着爹孃的模樣,一定都是美人吧。
「那……父親和母親後來怎麼了?」
問出這句話,我心頭一顫。
霍家僅剩下霍將軍了,爹孃自是沒了。
我不敢眨眼,生怕眼淚掉下來。
霍將軍嗓音沙啞,「母親戰死在了那日,父親……殉情了。」
我喃喃道:「殉情……那是什麼?」
霍將軍,「就是夫妻雙方,若有一人死了,另一人也不能獨活。」
我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很不合時宜的,脫口而出,道:「那大姑奶奶死了,你不獨活麼?」
霍將軍緘默片刻,「我還有事沒完成,如今……我想繼續活着。因爲我找到了你。我也想替淺月活下去。」
我隨口誇道:「阿兄,可真勇敢。」
殉情是一種勇敢。
獨活下去,又何嘗不是?
我與霍將軍本就熟絡,認親後,更是什麼話都往外說。
他問我:「阿珠,你和溫鈺,你們……睡、睡過了?」
我點頭,「嗯!我和公子經常一起睡覺。」
公子正飲茶,突然噴了出來。
而霍將軍看着公子的眼神,變得十分不對勁,很不友善起來。
公子只顧着咳,好像很想說什麼,但又什麼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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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霍將軍和公子及時趕回,此番動亂很快平息。
霍將軍將母親曾用過的雙刀,交到了我手上。
「阿珠,你天生力大,又擅用刀,大概便是隨了咱們的母親。」
我接過雙刀,血液沸騰起來,好似終於找到了使命。
霍夫人的英雄事蹟,我早就聽聞過。
她可是巾幗呀!
我是她的女兒,是她拼死也要護着的女兒,我如何能讓她失望呢?
說書先生曾說,霍夫人當年是被敵軍首領砍下了首級。
我一直倍感痛心。
我提出了一個請求,「你們即將開戰了,對麼?我也想加入。是以母親的女兒的身份加入,也是以霍家人的身份加入。我有姓了。今後,我叫霍珠。」
夫人不放心,可公子卻安撫她,說道:「讓阿珠自己選擇。」
夫人這才不干涉我。
開戰之前,我一直在練刀。
晚上睡覺時,我也抱着那兩把彎月刀。
我次次大難不死,遇到了養父,又遇到了公子,會不會是母親在天上保佑我?
半個月後,大戰開啓。
我騎馬走在最前列。
公子告訴我,穿黑甲的黑鬍子大漢,便是敵軍首領。
我盯準了他。
開戰之際,我躲開層層阻礙,直逼賊人。
公子帶着幾人一路替我掩護。
那賊人以爲我瘋了,一直纏着他不放,導致他無法全身心應對霍將軍。
賊人會說漢人的話,「你他孃的到底是誰?!」
我揚高嗓門,告訴他,「姑奶奶是霍夫人——也就是秦大將軍之女!今日特來取你狗頭!」
他稍稍一愣,必定還記得我的母親。
畢竟,我母親那樣的勁敵,他此生也沒遇到幾個。
數十個回合下來,我本已體力耗盡,雙刀被流星錘擊落,我的性命危在旦夕。可在關鍵之際,我拔出了腰間的殺豬刀,直取賊人頭顱。
那一刻,有風拂過,擦過我的臉頰,我好像看見了母親。
雖從未謀面,可我總覺得,母親就該長成那個樣子。
母親又一次庇佑了我,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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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盯着我看,眼神絲毫不挪開,彷彿一不注意,我就會消失不見。
我手裏提着賊人的頭顱。
公子就在一丈開外的地方,一直盯着我。
方纔,我險些敗下陣來,前一刻,聽見公子大喊出了我的名字。
公子好似嚇呆了。
擒賊先擒王。
我高舉賊人頭顱,可惜,馬匹跑不見了,我無法站在高處。
公子明白了什麼,在我眼前蹲下。
我心領神會,騎在了公子的脖頸上。
公子緩緩起身,我藉着他的高度,讓蠻夷都看見了我高舉的頭顱。
霍將軍哭了,揚聲道:「我的妹妹,好樣的!」
他又仰面,「父親、母親,你們看見了麼?阿珠,是霍家的姑娘!她長大了,也有出息了!」
這一場衝鋒戰,持續了一天兩夜。
因蠻夷首領被殺,後續幾場戰役,霍家軍Ťų₌如破竹之勢。
廢太子一直隱藏在霍家軍中,直到大戰告捷,他才公佈身份。
廢太子的母族,也是將門世家。
霍家軍對廢太子的遭遇,多半能感同身受。
故此,大軍毫無異議的,擁護廢太子。
此前,朝廷一直苛扣糧草。
將士們自己耕種,自給自足,早就對朝廷多有不滿。
公子是個謀士,將邊關的消息送去了京都。
果然,不出一個月,朝廷就派了欽差前來,連下了三道聖旨,責令廢太子入京受訓,也讓霍將軍班師回朝。
可朝廷根本不知,在太子被廢之時,一切就已經在計劃之中了。
京中早就安插了眼線。
眼線送來了情報,「皇上召見諸位入京,無非是想請君入甕。一旦進入城門,便會遇到伏殺。」
按着狗皇帝的意思,無論是霍家,還是公子,亦或是廢太子,一個都不能留。
但……
此行必須回去。
公子道:「那就將計就計。大軍擇日啓程。等到城門口,再殺個皇上措手不及。」
皇帝在賭,衆人不敢反。
可他要輸了。
這幾日,我一直跟在霍將軍和公子身邊,竟什麼都聽懂了,也明白了他們的計劃。
我真是愈發聰明起來。
大軍啓程之際,老爺和二公子也順帶被贖走。
溫家一行人隱姓埋名,跟隨隊伍入京。
一路上,我心情極好。
所以,某天,當感覺到有黏膩的血液順着褲腳流下時,我嚇傻了。
我以爲自己要死了。
莫不是在戰場上受了內傷?
我急着交代後事,公子狐疑的看着我,「……阿珠,你不像是病了。」
我着急忙慌道:「公子,將來你祭拜我時,記得帶上醬肘子,我還喜歡梨花釀。對了,一定要給大姑奶奶報仇。還有……我一直沒機會爬牀,好生遺憾吶。」
公子一愣,神色不自覺起來,「……阿珠,你想爬我的牀?」
我猛地點頭,「今晚爬,還能來得及麼?」
公子喫驚,「今晚?這麼急?」
我不置可否,「是啊,我很急!」
我不想死不瞑目啊。
公子不知怎麼了,魂不守舍起來。
好在,夫人救了我。她告訴我,我這是月事來了。還教我如何用月事帶。
當晚,我小腹痠痛,沉沉睡了過去,將爬牀的事完全拋之腦後。
次日,公子頂着黑眼圈來看我,似有一腔悶氣,扔下一隻烤雞腿,便轉頭離開。
-23-
霍家軍沒有給狗皇帝任何機會,直攻城門,拿下守城兵馬。
廢太子帶領衆人殺去皇宮,行了清君側。
此前,賣國求榮的罪魁禍首已經查清楚,正是德妃的母族——安國公府。
狗皇帝、德妃、二皇子,以及安國公府,無人能逃脫。
我親自去了一趟安國公府陸家,揪出了陸世子,我學了不少折磨人的法子,我不介意慢慢「玩」死他。
廢太子登基,改了國號,開始着手整頓朝堂。
公子破格入仕,成了新帝的左膀右臂。
他開始忙起來。
而我也入住了霍家在京都的宅邸,成了霍家的千金。
這一日,夫人和二公子登門,剛好兄長也在府上。
夫人語重心長,「霍將軍,你如今還年輕,該考慮一下另娶。淺月也盼着你能安康順遂。」
兄長釋ẗű₃然一笑,「夫人是在擔心霍家的子嗣?阿珠也可以開枝散葉。我此生,只要淺月一人。無法另娶他人。」
夫人連連嘆氣。
我卻記住了「開枝散葉」幾個字。
我麼?
我倒是很想開枝散葉。
可我不會呀。
怎也沒人教我……
新帝器重霍家,一時間,霍家又成了京都最炙手可熱的權貴。
我走到哪裏,都會引來無數雙視線的注意。
不知從幾時開始,竟有人說,我生得貌美。
我心想着,京都的民風真不好,太會胡扯八道。
不少世家子弟絞盡腦汁接近我,還有媒婆登門。
兄長尋了機會,問我:「阿珠,你可有想嫁的人?」
我擰眉思忖半天,「我不想嫁人,我只想待在阿兄身邊。」
我如今身份矜貴,新帝冊封我爲安華郡主,我可以享盡一切美味佳餚。自是再也沒有其他念頭。
兄長蹙眉,「你不喜歡溫鈺?」
我反駁道:「我喜歡呀。」
兄長深呼吸,眸色沉沉的看了我半晌,隨後,他一巴掌拍在了腦門上,兀自笑了,「阿珠……敢情你什麼都不懂?」
我問:「阿兄,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應該懂什麼?有什麼事是我不懂的?」
兄長搖頭失笑,「看來,這事還得溫鈺主動。」
我完全聽不懂兄長的話。
下午,我還約了貴女聽曲兒。
據說,京都新來了一個戲班子,裏面個個都是美人兒。
-24-
見到公子時,我正喂戲子喫葡萄。
公子一襲月白色錦袍,髮髻梳得一絲不苟,他身上隱有淡淡幽香,下巴的鬍渣颳得一乾二淨,又恢復了溫潤如玉的模樣。
公子對戲子揮了揮手,示意他下去,又瞪了一眼貴女。
那貴女立刻縮了脖子。
我被公子拽上了馬車。
他一開口就陰陽怪氣,「阿珠,你如今是郡主,大抵是將我這個故人拋之腦後了。」
我實在委屈,「沒有呀,昨日用晚膳時,我還想到了你。」
公子一噎,「只有昨天喫晚飯,纔想到我?」
他靠得太近。
我的鼻端全是他身上的氣味。
公子實在生得好看,讓我忍不住吞嚥了幾下。
下一刻,公子抓住了我的手,摁在了他的胸口,逼問道:「這裏……你感受到了麼?」
我:「啊?」
公子又說,「仔細感受一下,這裏面……裝了一個你。」
我:「啥?」
我實在震驚。
公子急了,一低頭,啄吻了一下我的脣。
這感覺甚是微妙,我砸吧了幾下,有點意猶未盡,明知故問道:「公子,你在做什麼?」
公子,他變了!
他也變成了登徒子。
可我不想將他推開。
公子循序漸誘,「我在親你。阿珠……你告訴我,你現在感受到了麼?是不是心跳加快?是不是面紅耳赤?是不是很緊張?」
我回味了一下,點頭,「嗯。」
公子終於露出笑意, 「這就叫心悅。阿珠, 你心悅我, 我也心悅你。現在懂了麼?」
我睜大了眼,眸子亮晶晶的, 然後無意識的舔了舔脣。
公子一眼看懂我,他嗓音喑啞了幾分, 脣靠近了我的脣,卻又不貼上來, 若即若離,「你若想親我, 想抱我, 又或是想爬牀,就只能嫁給我。」
我沒吱聲, 只覺得臉上滾燙。
公子還在催促。
我學着話本子裏的內容,調戲道:「那你得先讓我驗驗貨。我滿意了,才能答應你, 唔……」
我的脣被堵住,很快, 便不知今夕是何夕。
公子將我送到霍府時,我還有些戀戀不捨。
公子附耳,以僅我二人可以聽見的聲音,道:「現在對我滿意了吧?我儘快登門提親。」
我笑得合不攏嘴。
公子, 就是一塊美味的佳餚啊。
-25-
三個月後, 我嫁去了溫府,成了溫家大少奶奶。
老爺與夫人待我如親生女兒。
溫鈺說,我和他的第一個孩子,要送去霍家。
他一臉不捨,我卻歡喜的很,「好啊。」
溫鈺不解,「你捨得?」
我理所當然道:「我有你就行了呀。一張牀睡兩個人,剛剛好。」
溫鈺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一隻手撐着腦袋,另一隻手拍了拍牀榻, 「阿珠, 該就寢了。」
他從前不讓旁人爬牀,如今, 他自己倒是爬得勤快。
許多年後, 阿兄養大了我的第一個兒子, 也就是霍家新一任家主。
新家主一成年, 他就駕鶴西去了。
阿兄和溫淺月合葬在了一塊。
在外人看來, 阿兄是個可憐人。
可我卻覺得, 他內心充沛,從未與大姑奶奶離心, 他們生不能做夫妻, 卻又勝過世間無數對夫妻。
母親、養父、大姑奶、墨白、阿兄……他們都走了。可奇怪的是, 我依舊覺得,他們與我無比親近。
大抵,重要的人, 會永遠活在心裏。
我還活着,他們便也活着,只是換了一種方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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