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的第二個月,裴司嶼接到我的電話。
他皺着眉,「離家出走的把戲玩夠了?
「多大的人了還裝死,真有你的。
「你也該到預產期了,別鬧脾氣了,自己打車回來。」
電話的另一頭。我媽忍不住哽咽,
「司嶼,爲什麼有殯儀館的人把顏顏的東西給我送回來了?!她不是在你那裏安胎嗎?!」
裴司嶼愣住。
握着電話的骨節微微發白,「媽,怎麼你也幫她騙我……」   
-1-
我出事那天,裴司嶼在開會。
接到第三通電話,發了好大的脾氣。
「我現在有會,要和你們說幾遍才懂?!」
醫院的工作人員愣住,又不得不重複通知。
「先生,死者是……」
「啪——」
裴司嶼乾脆摔掉電話。
會議室內,鴉雀無聲。
連正在發言的人都頓住,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接話。
角落裏有人輕笑。
她走過來,彎下腰,帶着香氣的髮絲盡數落在他的肩膀上。
「裴總別惱,前陣子是愚人節,小女孩想刷點存在感,正常的。」
他周身冰冷的氣息放佛被衝散。
會議室裏所有的人,都對周簡兮漏出感激的表情。
裴司嶼像是被她安撫了。
捏了捏眉心揮手,「先休息吧。」
衆人,魚貫而出。
我飄在空中。
看到會議室裏只剩下他們兩個。
裴司嶼嘆氣,眉心卻帶着笑,「她自己都要當媽了,哪裏就是小女孩。」
周簡兮的睫毛微微顫抖,「大概,還是我給了她危機感吧……」
男人默了默,像是在自言自語。
「她總是沒有安全感,」
他手指摩挲着我放在他西裝內袋的平安符,紅線早已褪成慘白。
裴司嶼眼睛裏不自覺帶上笑意,
「像個孩子似的,喜歡鬧脾氣……」
周簡兮的眼睛迅速蒙上水霧。
好像才意識到身邊還有人,裴司嶼轉變了話題。
「別胡思亂想,顏顏是孕期多心。
「能讓你坐在這個職位上,也是你自己的能力,任何人都無法否認。
「簡兮,明白嗎?」
會議室裏,久久無聲。
好久之後,才聽到女人的輕笑。
「嗯,我知道的,阿嶼。」
我飄在一旁。
看到女人微紅的側臉。
她挺直了脊樑從會議室裏走出去。
落地窗旁,裴司嶼像是有什麼感覺,下意識地看向我的方向。 
-2-
周簡兮,是離婚回國的。
那天是我做四維的日子。
裴司嶼親口答應的,一定會推了所有會議,陪我一起看到寶寶的長相。
可車輛剛剛停好。
他就接到了那通電話。
掛斷後,裴司嶼放低了聲音,「顏顏,你先自己上去好嗎?」
他的聲音放的比平時更柔,像在安撫一隻炸毛的貓。
我解安全帶的手沒忍住顫抖。
我深深吸氣,「檢查只需要半小時……」
那通電話裏,我聽的清楚。
對方說的是,「周簡兮回來了,預計一個小時後落地。」
裴司嶼沉默了兩秒,在手機上操作一番後,放下手機。
車子停進停車位。
手機的短信聲卻再次響起。
剛剛牽起我手的裴司嶼再次放開。
【阿嶼,如果你不來,別人會不會看不起我?】
我的心跟着一沉。
裴司嶼看向我,眼睛裏閃過糾結。
掌心裏的手機緊了緊,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緊張到緊繃的背脊。
「顏顏,她剛經歷婚變,和你不一樣。
「如果我不去接她,難免會讓人輕視。
「希望你能理解!」
裴司Ţúₙ嶼的雙手搭在我的肩上,這算是他的解釋。
可我還是不理解。
周簡兮是他們圈子裏早早就嫁到國外的發小。
就算是青梅竹馬,真的就重要到連陪自己的老婆檢查都不能嗎?
對峙了幾秒。
裴司嶼似乎等不及了。
表情帶了祈求,「樂顏,下次,下次我一定陪你!」
陰冷潮溼的地下停車場,我眼睜睜地望着那輛汽車絕塵而去。
四維結果拿到手,我忍不住紅了眼。
小小的人兒,明明閉着眼。
可輪廓依舊看得出,和裴司嶼長得真像啊…… 
-3-
裴司嶼的手機摔壞了。
他揉着眉心,有些煩躁。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走廊的風跟着刮進來。
就算是靈魂,也跟着聞到了一股香氣。
男人的表情瞬間柔和,「怎麼了?」
最新款的手機放到他的桌上,周簡兮溫柔體貼,「看到你的手機壞了,換上吧。」
裴司嶼沒接話。
她便自己找到了卡針,白皙的手指落在他破碎的手機上,不小心出了血。
「嘶——」
明明是很小的聲音。
裴司嶼卻很快把她的手指奪過來,用紙巾壓住傷口。
周簡兮觀察着他的動作,微微紅了臉頰。
他挪開紙巾,又輕輕地朝着她的破創口吹țű̂ₙ氣。
似乎感覺到了周簡兮節節升高的溫度。
男人怔了怔。
下意識鬆開手,「多少錢,我轉給你。」
周簡兮漂亮的臉蛋露出一絲失落,「阿嶼,這麼見外嗎?」
裴司嶼遲疑了片刻。
最終還是嘆息,「那,晚上請你喫飯。」
周簡兮綻開笑顏。
我的思緒卻飄遠。
和我在一起之前,裴司嶼還是那個有小破口只知道自然等着恢復的人。
有一次下巴磕到了破了小口子。
我就是這樣先用紙包裹着,不流血了,幫他吹着氣。
他瞧着我的目光漸漸炙熱。
下一刻,雙脣就壓了上來。
裴司嶼……他明明也是記得那些美好的。
我往下飄。
瞧見周簡兮已經走了。
他自己在辦公室裏換了新的電話。
手指在屏幕上敲打。
1377……
後面卻停頓了。
他的眉頭擰的很緊。
拿着破碎的手機試了試,卻無法開啓。
我靜默了片刻懂了。
手機的系統不一樣,沒有轉出保存的聯繫人。
1377,是我的開頭號碼。
裴司嶼……不記得我的電話。
我飄下去。
離他很近。
重複地告訴他,「0516。」
「阿嶼,是 0516。」
可他聽不見。
我着急了,卻只能從他的手機屏幕上穿過去。
是 0516 啊。
裴司嶼。
我的生日,你都不記得了嗎……
-4-
我蜷縮在辦公室的角落裏。
想要走。
可身體卻只能待在他的周圍。
看着裴司嶼望着手機出神,放佛在等誰的消息。
手機。
遲遲沒有消息。
他的神情漸漸陰沉。
有電話響起。
他的臉色稍愉,接通後卻冷了嗓音,「鬧夠了?」
對方的聲音很專業。
「先生,我這裏是第一人民醫院,有位孕期死者……」
對方還沒說完,他冷笑出聲。
「行,死了是吧,告訴樂顏,既然她非要死,就永遠都別在『活』過來!」
裴司嶼掛了電話。
他嘆了幾口氣,又拿起手機。
好像終於想起我的號碼:
【顏顏,你也該到預產期了,別鬧脾氣了,自己打車回來吧。】
我苦笑,我也想活過來啊……
我也想回來啊……
可是……不行了……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
周簡兮換了一條緋紅色的裙子,外套卻是我放在裴司嶼辦公室的一件羊絨外套。
「阿嶼……」
男人的眉心皺在一起,「怎麼穿顏顏的衣服?」
周簡兮低下頭,睫毛顫動,「還沒來得及買外套……」
不住振動的私人手機丟在桌上。
裴司嶼聲音溫和,「顏顏不喜歡別人碰她的東西,下次別穿她的衣服了。
「好了,走吧,去喫飯,也算爲你接風洗塵。」 
-5-
他們的餐桌上坐着的都是我熟悉的人。
曾經,一口一個嫂子的叫着我。
現在坐在包間裏,神情放鬆,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愉悅。
有人提杯。
「簡兮,沒有人想過你還會回國。」
她笑着,眼神的方向是裴司嶼,
「沒有辦法,國內,還有我惦念着的人……」
大家心照不宣的笑了。
裴司嶼卻像是沒聽到。
劉啓明多喝了幾杯,紅着臉嘀咕,「有情人遲早能終成眷屬的,當初我們就說,你和嶼哥,走不散……」
包廂裏的氣氛微微凝固。
有人私下裏推了推劉啓明,「別胡說八道,嶼哥都結婚了。」
他後知後覺,掃了一圈在場人的表情。
壓低了聲音。
「那怎麼了,結婚了也可以離啊。」
「啪」的一聲。
有人的酒杯重重地落在桌面。
裴司嶼冷下臉,「胡說什麼,樂顏聽到會不高興。」
劉啓明的臉色微變。
包間裏,氣氛尷尬。
周簡兮更是白了臉。
片刻後,站起身替他倒滿了紅酒才輕笑,「多年沒見,啓明還是心直口快的人。
「阿嶼,啓明沒有壞心思的。
「你別生氣。」
輕飄飄的兩句話,
卻沒有讓裴司嶼的眉頭舒展。
紅色的液體順着杯壁流淌到他的脣沿。
裴司嶼也沒有接周簡兮的話。
她臉色訕訕的坐下。
另一邊,有人私語。
「可簡兮姐就是比那個女人好啊……」
「彆着急,嶼哥看簡兮的眼神,不像是沒有故事。」
他們湊在一起低笑。
沒有人看得到我。
傻傻的呆愣在原地。
所以,根本不是我過度敏感對麼。
望着挨在一起的那對璧人,我紅了眼。
如果他聽到了我的死訊。
會想什麼呢?
會不會慶幸,這樣就可以讓周簡兮名正言順的站在他的身邊了?
對啊。
我已經死了。
可我是怎麼死掉的呢……
我想起不來。
到底……怎麼死掉的呢? 
-6-
酒局散場。
裴司嶼和周簡兮站在門前。
夜晚的風,吹起了她的裙襬。
他解下了西服遞給她。
周簡兮抬起頭。
四目相對。
沒人說話,卻又好像什麼都懂了。
酒後、夜晚、孤男寡女。
不說些什麼,連我都覺得有些說不過去。
果然,她輕輕地嘆氣。
「在國外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
裴司嶼沉默。
呼吸卻亂了節奏。
她十分聰明地沒再繼續。
披上外套,周簡兮的眸子裏閃過欣喜。
「風鈴草的味道。
「阿嶼,你記得我最喜歡的香氣。
「這些年一直在用嗎?」
我安安靜靜地跟在他們身後。
恍然記起。
從我認識他的那一刻,他的家裏都只有這種香氣。
我曾經心血來潮,換了家裏的香氛。
那一次,裴司嶼大發雷霆。
我當時並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現在想想……
原來,是因爲她啊。
因爲我不是周簡兮。
所以,就是我的錯。
我突然覺得難過的喘不上氣。
隔了很久又想起。
我已經死了啊。
死人……怎麼會難過呢……
-7-
我渾渾噩噩地,跟着他回了家。
燈光大亮。
裴司嶼下意識地喊着,「樂顏?」
房間寂靜。
他也跟着沉默下來。
車鑰匙甩在茶几上,房門敲響。
他瞬間繃直了身體,推開門。
「終於知道回家了是吧——?」
迎面而來的小老太六神無主,她抓着裴司嶼的衣襟慌了神,「顏顏呢?顏顏爲什麼一直都不接我電話!」
裴司嶼醒了酒,「媽,你怎麼來了。」
她急的衝着屋子裏大喊,「顏顏,顏顏你在家嗎?」
媽。
我下意識地喊她。
可她聽不見,額頭已經沁出了汗,匆匆地往裏面闖。
「顏顏你別嚇唬媽,顏顏?!」
媽!
我在這,媽!
我跟在媽媽的身後,想要抓住她的手。
可是我抓不到。
她也聽不到,她一句也聽不見我的呼喊。
房間裏,突兀的手機鈴聲響起。
我媽急切地回過頭,「是不是顏顏給你打的電話!」
電話接起,傳出嬌滴滴的女音。
「阿嶼,羅蘭香谷這裏怎麼好像停電了……」
羅蘭香谷。
我和裴司嶼的婚房。
我媽顯然也記得。
她勃然變了臉,猛地奪過手機,「你在羅蘭香谷那顏顏在哪?你是誰!爲什麼會在我女兒的婚房裏!」
手機裏,傳出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
裴司嶼變了臉。
-8-
我聽見周簡兮在電話那頭倒吸冷氣的聲音。
頭頂的水晶吊燈閃爍了兩下。
裴司嶼的西裝外套在落地窗上投出倒影。
我媽的指甲深深掐進裴司嶼的小臂,「你讓別的女人住顏顏的婚房?」
「媽,你聽我解釋。」
裴司嶼伸手要扶助他。
卻被她狠狠甩開。
我媽踉蹌着後退,撞到玄關處的玻璃屏風。
嘩啦啦的碎裂聲裏,我看見她蒼白的鬢角沾着細小的玻璃渣。
我哭着焦急着想要把這些玻璃渣清理掉。
可是我怎麼也做不到。
「解釋什麼?」
我媽突然笑起來,渾身發抖。
「顏顏懷孕不到三個月時候孕吐住院,你說你在紐約開併購會議,其實是在爲了周小姐處理離婚案吧?
「顏顏上個月去做四維,你又是去接周小姐回國?」
裴司嶼在我媽的質問下,喉結劇烈滾動。
我從未見他這樣慌張過。
「媽,你別生氣,帶我去見顏顏好嗎?」
裴司嶼好像是被我媽打敗了的樣子。
我媽笑的更加癲狂。
「見誰?」
我媽尖叫着搶過裴司嶼的手機。
屏幕亮起的瞬間,鎖屏壁紙還是去年生日時我穿着碎花裙在花園澆水的照片。
她死死攥着手機按在胸口。
Ŧůₑ「我的顏顏在哪兒?不在你這兒,不在羅蘭香谷……
「她最怕黑,連睡覺都要留盞燈,她在哪兒?」
我媽突然抓住裴司嶼的衣領。
裴司嶼也慌了神。
我媽瘋了一樣的跑出去,向羅蘭香谷的方向。
-9-
羅蘭香谷。
我媽衝進屋裏。
周簡兮穿着我的睡衣,正縮在沙發上。
屋子裏漆黑一片,透過盈盈月光,可以看到她臉上還掛着期待。
待看到來人是我媽後,眼神冰冷下去。
裴司嶼跟着我媽走進來。
先去門外重新推上了電閘。
又手忙腳亂的給她披衣服。
周簡兮剛剛含在眼裏的淚,終於掉下來。
燈光亮起的瞬間。
我終於看到,地上散落着我媽給我的陪嫁玉鐲碎片。
那是我姥姥傳給媽媽的。
我撲倒在玉鐲碎片旁,想拼湊起來。
手卻怎麼也握不住這些碎片。
急的我拼命喊:「司嶼、媽媽,我撿不起來,快幫幫我!
「快幫幫我,怎麼辦,我撿不起來。」
我又飄到裴司嶼身邊,想要抓住他的袖子。
「爲什麼她穿顏顏的睡衣?還有,玉鐲怎麼回事?」
我媽的聲音壓抑着,像一頭受傷的母獸。
「阿嶼,我不小心,ṭũ₆太黑了,我沒看到。」
周簡兮可憐的看向裴司嶼,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裴司嶼拂開纏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臂。
「媽,鐲子我會在給顏顏買一隻。你告訴我,她在哪兒?」
到現在,裴司嶼還是堅信我媽在幫我一起騙他。
我媽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出了羅蘭香谷。
「媽……」
「阿嶼,別追了,阿姨氣夠了就會帶顏顏回來了。」
身後傳來裴司嶼的喊聲,和周簡兮的勸慰聲。
裴司嶼明明好像聽了勸。
卻不知道爲什麼,心裏鈍鈍的痛。
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逐漸剝離。
-10-
我好像想起什麼了。
我死那天,是我和裴司嶼的結婚紀念日。
「我要出差一趟。」
「和周簡兮嗎?」我不依不饒。
心裏總有種預感,這次他去了,我們就結束了。
果然。
晚上,我就看到周簡兮的朋友圈。
裴司嶼圍着浴巾,赤裸的後背的照片,配文字:
【公狗腰啊,從小到大都沒變。】
我和裴司嶼發生了婚後最大的一場爭吵。
他不耐煩了。
「那你還想怎麼樣?我現在回去?回家陪你行不行?
「我和簡兮都認識多久了,真有故事還能有你?還能有你肚子裏的孩子?」
他罵了髒話。
那邊又傳來周簡兮溫柔和善的聲音。
「阿嶼,這麼晚了你要回返?
「你別走了,我再去找個酒店吧。
「大晚上的,開車多不安全……」
我沒看到她的臉。
但也能想象到周簡兮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小嫂子在孕期,不懂事,但也別故意折騰人啊。」
電話像是被他丟在了什麼地方。
男人的聲音離得很遠。
「你走什麼走,我們之間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電話那頭,窸窸窣窣地響,卻沒了交流的聲音。
我被氣的渾身發抖。
紅燈亮起,我卻渾然不覺。
只能對着電話大喊,「裴司嶼,你現在回來,我要和你離婚!」
腦子裏渾渾噩噩,口不擇言。
汽車飛速行駛,被愚人節聚餐的酒駕司機撞了很遠。
再睜眼。
我看到血肉模糊的自己。
原來,
我是這樣死的。
-11-
「阿嶼……」
周簡兮又要纏上裴司嶼的手臂。
「爲什麼要動顏顏的東西?」
裴司嶼第一次對周簡兮黑了臉。
周簡兮可憐的表țũ̂₇情僵在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
「電閘是你自己拉掉的吧?」裴司嶼繼續問。
她半張着嘴,「阿嶼,我不是故意的。」
我上了樓,進了我和裴司嶼的房間。
凌亂的大牀。
衣帽間也混亂一片。
首飾盒裏原本躺着的玉鐲碎在客廳的地上。
裴司嶼好像察覺到什麼,也進了臥室。
周簡兮小跑着上來。
「爲什麼住這間房?」裴司嶼這次真的動了怒。
「我說過,你睡客房。」
周簡兮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
「阿嶼!我是簡兮啊,你說過,你的就是我的呀!」周簡兮的眼淚砸在裴司嶼的後背上。
我能看到眼淚透過襯衫,燙在裴司嶼灼熱的後背上。
他僵直了背脊。
但是隻有片刻,他用力拉開環在自己腰上的雙手。
「樂顏纔是我的妻子。」
冷漠的話讓周簡兮一愣,帶着深情的眼神瞬間冰冷。
可是阿嶼。
我死了啊,我不再是你的妻了呀。
「我給你買了一套房子,你搬出去吧。這裏不適合你。」
裴司嶼留下這樣一句話就離開了。
我的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逐漸釋懷。
-12-
我站在裴司嶼身邊。
看他摔碎第三個威士忌酒杯。
琥珀色的酒液混着血珠從指縫往下淌。
他對着手機吼道:「活要見人,我死要見屍!」
裴司嶼的喉結在月光下滾動得像困獸的掙扎。
「顏顏,對不起,是我忽視了你。」
他突然蜷縮在沙發角落,把臉埋在我常常披的一件羊絨披肩裏。
「我只是想照顧周簡兮一段時間而已,你在哪兒?」
我想替他擦乾眼淚。
指尖卻穿過他顫抖的背脊。
我還是會心痛,爲了裴司嶼。
胸腔裏翻湧着冰碴似的刺痛,一陣又一陣。
他忽然抬起頭,盯着我漂浮的位置,瞳孔裏卻倒映着窗外飄搖的樹影,
「樂顏?」
然後他就趴在沙發上沉沉的昏睡了過去。
這時,手機卻突然響起。
【我知道顏顏去哪兒了,我不會讓你再打擾她。】
是媽媽。
媽媽知道我的消息了嗎?
-13-
清晨第一縷陽光灑進來的時候。
我迅速躲進窗簾的背後。Ṫų₈
玄關處傳來密碼鎖開啓的聲音。
助理嚴格裹着冷風走進來。
「裴總?你沒事吧?」
他舉着死亡證明的手僵在半空。
紙張的邊緣已經微微皺起。
裴司嶼微微眯起眼,看清來人後。
他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玻璃碎片扎進赤腳。
「顏顏在哪兒?」
他一把抓住嚴格的肩膀,拼命的搖晃。
嚴助理微微張開嘴,不知道如何說出口,死亡證明還捏在手裏。
「這是什麼?」
裴司嶼一把扯過證明。
手上的乾涸的傷口,被紙張邊緣再次割裂開。
「死了?你想告訴我樂顏死了?」
「裴總,夫人確實兩個月前就去世了,醫院和殯儀館都聯繫不到您。」
嚴助理說到這兒,狠狠嚥了一口唾沫,繼續道,
「屍體,已經火化了。」
裴司嶼像是無法相信這一切。
不受控的掀翻眼前的茶几,然後對着滿地的狼藉輕笑:
「全世界都陪着樂顏來騙我了嗎?」
他伸手觸碰飛濺的玻璃,一道血痕順着手腕滑落。
「樂顏,我錯了,你回來吧,你沒死對不對?」
嚴助理不敢說話,低着頭不語。
裴司嶼低頭的時候,瞥到媽媽的信息。
-14-
裴司嶼拿起外套衝出門。
路過玄關時,他撞翻了門口的婚紗照。
玻璃裂紋正好劈開我們相擁的笑臉。
我跟上疾馳的汽車,看着他闖了三個紅燈。
突然想起,結婚那天,他也是這樣不要命的飆車。
只爲了趕在吉時前接到我。
「我和顏顏的婚禮,決不能偏差一分一毫。」
這是那時候他對我說的話。
-15-
殯儀館。
「裴先生,我們聯繫不到你,就在兩個小時前,樂顏小姐的母親已經把她的骨灰帶走了。」
工作人員禮貌的回答,眼神裏卻是輕蔑。
裴司嶼蒼白的脣,比我出車禍那天還要白。
他喉嚨裏發出的嗚咽,讓我想起他向我求婚時。
單膝跪地,「顏顏,感謝你在我最困難得時候陪伴在我身邊。」
我認識裴司嶼的時候。
裴家父母雙雙去世。
身後的叔伯世族虎視眈眈,覬覦着裴家龐大的財產。
所有人都不相信才大學畢業的裴司嶼可以一個人撐起偌大裴氏企業。
連周簡兮都在這時候出國嫁人。
我不顧家裏的反對,毅然決然陪在他身邊。
看着他和那樣一羣豺狼虎豹爭鬥,最終勝利。
「顏顏,怎麼辦?」他忽然對着空氣舉起手機。
方向剛好是我的位置。
「媽說,她再也不會讓你見我了,怎麼辦?」
屏幕上是媽媽昨晚的消息。
裴司嶼鍥而不捨的一遍遍撥打媽媽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怎麼辦顏顏?媽媽不接電話?」
裴司嶼蹲在地上,臉色蒼白。
還在不停地打着電話。
好像想到了什麼。
裴司嶼咻的站起身,搖晃了幾下。
他扶着膝蓋,在原地不停地喘氣。
我想要扶住他,可是我不能。
一夜的宿醉,加上他長久的胃病,一定是低血糖了。
-16-
裴司嶼向殯儀館外走去。
車輛行駛的方向,是媽媽的家。
父母家。
防盜門被裴司嶼砸的震天響。
指節在金屬門板上蹭出血痕。
我看着他西裝褲膝蓋處磨出毛邊,心裏難過的要命。
「媽,你開門,我知道顏顏在裏邊。」
他額頭抵着門縫,聲音嘶啞的像砂紙在磨。
「我聞到茉莉花的香味了,是顏顏的味道!」
可是阿嶼,我就在你身邊呀。
走廊的感應燈忽明忽暗。
照見他後頸處一塊結痂的抓痕,ƭŭ₄那是我車禍前留下的。
當時他襯衫上沾了周簡兮的香水味。
這時,電梯「叮」的一聲,媽媽走了出來。
手裏空空如也。
裴司嶼踉蹌着撲過去。
他西裝的下襬掃過媽媽手裏的帆布袋。
我看到他瞳孔猛地緊縮。
裴司嶼一把搶過帆布袋,倒在地上。
袋子裏滾落出一枚戒指。
那是我們的婚戒。
「媽……」
他喉結滾動着去扯媽媽的衣袖,卻被狠狠甩開。
媽媽掏出鑰匙的手在微微發抖,
「裴總該改口了,我女兒已經死了」
-17-
媽媽沒再多給裴司嶼任何眼神,徑直開門進屋。
裴司嶼緊跟其後。
「媽,顏顏在哪兒?她沒死是不是?」裴司嶼還是不相信我已死的事實。
他沾了血的手指拿着我的戒指,舉在媽媽面前。
媽媽終於肯回頭看他一眼。
卻突然揚手——
「啪!」
耳光聲在空蕩蕩的家裏炸響。
媽媽不理他,把我的遺照擺在客廳中央。
黑白的照片還是我大學時期的。
那時候,我笑的真好看啊。
裴司嶼偏過頭,左臉迅速浮起指痕。
媽媽的指甲縫裏,還有香灰,應該是剛剛爲我燒完紙吧。
「你在裝深情給誰看?」
媽媽的聲音像猝了冰,「擾的我女兒不得安睡。」
裴司嶼看到我的黑白照,像被雷劈中一樣。
他嘴脣顫抖着,想說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裴司嶼雙膝一軟,跪倒在我的遺照前。
「顏顏……她,她真的死了。」
媽媽在我遺像前上了三炷香,回過頭,「你有什麼資格見顏顏?又有什麼資格懺悔?」
裴司嶼無力的癱坐在地上。
眼神空洞,像丟了魂魄一樣。
他喃喃自語着:「不……不可能,樂顏不會死的,她答應過我,要陪我一輩子的。」
我蹲在他身邊,看着他受傷的樣子,心裏空空的。
我很想求求媽媽,阿嶼他,知道錯了。
媽媽看到他這副模樣,嘴角泛起嘲諷的笑。
「一輩子?你給了她一輩子嗎?你除了傷害她,還給了她什麼?」
裴司嶼痛苦的捂住胸口,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猛地,他吐出一口鮮血,染紅了地面。
我看到媽媽的眼神一緊,但很快又硬下心腸,別過頭去。
「媽,樂顏的墓地在哪兒?」
裴司嶼虛弱的伸出手,彷彿想要抓住什麼。
我下意識想要握住,可還是不行。
媽媽深吸一口氣,不去看他。
「你走吧,別再來了。我也不會告訴你樂顏在哪兒。」
裴司嶼絕望的閉上眼睛,掙扎着站起身。
踉蹌着走出媽媽的家。
-18-
裴司嶼站在路邊,像一具屍體。
突然,一輛紅色跑車停在他面前。
車窗緩緩降下。
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阿嶼。」
周簡兮微笑着看着他,「阿嶼,我找了你好久。」
裴司嶼看着她,眼神逐漸變得冰冷,「你來幹什麼?」
周簡兮推開車門,走到裴司嶼身旁。
「阿嶼,我都知道了,樂顏她……
「人死不能復生,阿嶼,你不要太傷心。」
周簡兮的眼睛裏藏不住的得意。
裴司嶼猛地抓住她的衣領,眼神兇狠,
「你閉嘴!樂顏不會死!她……她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她會回來的。」
周簡兮毫不畏懼的迎上他的目光。
雙手環住裴司嶼的腰,「別自欺欺人了阿嶼。樂顏再也不會回來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說着。
她伸出手,輕撫着裴司嶼的臉頰。
裴司嶼一把甩開她的手,眼神裏充滿了厭惡。
「我永遠也不會和你在一起!」
周簡兮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你會後悔的。」
她說完,揚長而去。
裴司嶼無力的癱坐在地上,「我要找到顏顏!」
-19-
裴司嶼的邁巴赫在大雨裏橫衝直撞。
我在副駕駛數他手背暴起的青筋。
車載導航不斷報錯,他發狠的捶打方向盤。
腕錶磕在金屬按鍵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西郊常青園!」
他對着藍牙耳機低吼。
雨水打在擋風玻璃上,順Ṫũ⁻着雨刷器流下。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當他闖進第三個陵園時,我知道了。
裴司嶼的黑色西裝褲管沾滿泥漿。
管理員舉着傘追在後邊喊,「先生,現在閉園了。」
他充耳不聞。
皮鞋碾過新番的泥土地。
在無數的墓碑間辨認着照片。
「不是,這個也不是!」
他跪在積水的臺階上,指尖撫過陌生女孩的瓷像。
雨滴順着睫毛往下淌。
我蹲下來看着他顫抖的肩胛骨,好想擁抱他。
「不是這裏,那就在東郊……」
裴司嶼嘴裏斷斷續續唸叨着。
往陵園外衝去。
-20-
東郊靜安園。
「樂顏……樂顏……你在哪裏?回答我啊……」
他無力的拍打着陵園的大門。
雨還在下,雨點砸在地上,泛起一陣陣水花。
我多想告訴他,我在這裏。
我一直在他身邊。
可是我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他痛苦,卻無能爲力。
他癱坐在陵園邊的長椅上。
手裏還緊緊攥着我的照片。
他癡癡地看着,彷彿要將我的模樣刻進心裏。
突然。
裴司嶼猛地將照片貼在胸口,痛苦的縮成一團。
「顏顏,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回來好不好?求求你,回來……」
他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在寂靜的陵園裏顯得格外淒厲。
枯樹枝上的烏鴉被嚇得驚起一片。
撲騰着翅膀,尋找棲身的地方。
看着他痛苦的樣子,我的心像被針扎一樣的疼。
我想抱住他,告訴他,我原諒他了。
-21-
天亮了。
守園人打開門那一刻嚇了一跳。
「先生,您等了多久?」
裴司嶼好像沒聽到,掙扎着起身向陵園內走去。
他走過一座座墓碑,腳步越來越沉重。
眼神也越來越絕望。
我跟在他身後,看着他孤獨的背影,淚水無聲的滑落。
我恨他,恨他對我的疏忽。
可是,我也愛他,愛他對我的溫柔和寵溺。
「樂顏,我找不到你……你到底在哪裏……」
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身體搖搖欲墜。
我害怕他倒下,害怕他再也醒不過來。
「阿嶼,別找了……我在這裏……」
我忍不住開口,可是他根本聽不到。
突然,他停在一座墓碑前。
身體僵硬,一動不動。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座墓碑上,赫然刻着我的名字。
【愛女,樂顏之墓。】
「樂顏……」
他顫抖着伸出手,撫摸着冰冷的墓碑。
彷彿那不是一張照片,而是我的臉。
「是你,真的是你!」
他聲音哽咽,眼淚終於奪眶而出。
他跪倒在墓碑前,臉緊緊的貼在我的照片上,肩膀不停地顫抖。
「終於……終於找到你了。
「顏顏,爲什麼?爲什麼要離開我?」
裴司嶼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充滿了悔恨和絕望。
我看着他,同樣心如刀割。
他抬起頭,彷彿失去了靈魂。
又彷彿做了什麼決定。
他緩緩站起身,腳步虛浮着離開了陵園。
-22-
我跟着裴司嶼回到別墅時。
水晶吊燈的光暈在他臉上割裂出細碎的陰影。
他徑直走向書房,從抽屜裏取出雪松紋信箋的動作,像是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
「阿嶼……」
我伸手想按住他握住鋼筆的手,指尖卻再次穿透他的手背。
他忽然抬頭望向虛空。
眼尾處泛着病態的潮紅:「顏顏,你在這裏對不對?
「別急,我來陪你。」
鋼筆尖在紙面暈開墨漬,我發瘋似的想去捂住他的眼睛。
他的睫毛掃過我的掌心,突然低笑出聲,
「你看,我連你的溫度都感覺不到了。」
「不要寫!」
我徒勞的尖叫!
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寫下【遺書】兩字。
他翻出所有的房產證、投資理財證件。
證件中,掉落出一疊照片。
是我們的合影。
「顏顏, 我先把合影燒過去給你, 等我過去了, 我們一起看。」
火苗舔上照片時,我撲過去吹氣, 可是火苗沒有絲毫變化。
濃煙嗆的他弓腰咳嗽,猩紅的火舌濺上他的褲腳。
我拼命拍打火星, 沒有任何作用。
裴司嶼的小腿已經被火星灼燒出水泡。
他卻像感覺不到疼似的繼續書寫。
【我名下所有財產捐給孤兒院……】
我默唸着他的遺囑,感到渾身發冷。
我虛浮在他的後背, 「求求你……別這樣!」
遺囑末尾,
【請求岳母, 將我和顏顏合葬, 墓碑要刻:裴司嶼一生摯愛樂顏。】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寫完最後一筆,簽上自己的名字。
然後將那份遺書鄭重地放進了信封裏。
信封的背面, 寫着我母親的名字。
-23-
裴司嶼一步一步踏上通往樓頂的臺階。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一下又一下,沉重得讓我無法呼吸。
刺骨的寒風裹挾着絕望的氣息, 在我的靈魂深處肆虐。
樓頂的風更大了,吹得他的衣角獵獵作響, 像一隻即將展翅高飛的黑色巨鳥。
我驚恐地意識到他想要做什麼,想要阻止他這瘋狂的舉動。
我瘋狂地搖頭,無聲地哭喊着。
可是,我什麼也做不了。
我的身體穿透他, 我的聲音他聽不到,
我的存在對他而言,如同虛無。
「顏顏,我來陪你了,我知道你一定就在我身邊,你一定要陪着我。」
他縱身一躍,像一隻折翼的鳥兒,墜入無盡的黑暗。
那一刻,時間彷彿靜止了,我的世界也隨之崩塌。
-24-
幾天後,我的母親收到了裴司嶼的遺書。
那封寫滿了愛與悔恨的信。
信箋上,他的字跡顫抖, 墨跡斑駁。
彷彿在訴說着他無盡的絕望和對我的思念。
「怎麼會這樣……」
母親顫抖着雙手, 拿着那封遺書,淚如雨下。
她的聲音哽咽, 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悲痛。
「我……我從沒想讓你去陪顏顏。」
媽媽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 一顆顆滴落在遺書上。
暈染了墨跡, 也模糊了我的視線。
「顏顏, 既然阿嶼真的知道錯了, 就原諒他了, 好不好?」
母親的聲音帶着哭腔,充滿了哀求。
在媽媽看不到的地方, 我流着淚拼命的點頭。
我多想告訴她, 我早就原諒他了。
「媽, 我要走了,你也要好好的!」
我哽咽着,對着母親的背影說道。
我知道她聽不到, 可我還是想對她說。
我想讓她知道,我一直都在她身邊。
「走吧,顏顏。」
裴司嶼向我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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