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鍋菌子面

查出來得了胃癌時,老頭子和兒子說:
「這麼大年紀別在醫院折騰了,回家吧。」
於是,我回到了那個操持四十年的家。
去山上撿來一捧毒菌子,做了鍋鮮美的麪條。
這鍋面被意外回家的老頭子喫得一乾二淨,湯都沒給我留下一口。
第二天老頭子死在了醫院。
而我被兩名警察帶上了警車。

-1-
「你叫什麼名字?」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對面的兩位警察緊張得發抖,嘴張開卻沒發出聲音。
對面的女警官溫和地重複了一遍男警官的問話。
「王、王秀珍。」
「性別?」
「女、女。」
「出生年月?」
「六、六四年的,幾月幾號記不清了,不、不過我記得兒子的,老頭子的也記得,說他們的行不行?」
男警官問道:「王秀珍,自己的出生日期怎麼會記不住?」
我有些不安,試圖移動胳膊,卻反應過來手被銬在椅子上沒法動,我更緊張了,磕磕絆絆回道:
「警、警官,家裏事情都是老頭子管,我、我,也不過生日,真記不清了。」
年輕的女警官停下記筆錄的手,看向我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憫。
男警官卻皺起眉頭,接着問道:「6 月 17 日 11 時左右,你丈夫所食用的野生菌是否由你烹飪?」
「是,是我做的,做了一鍋菌子面。」
「你是否瞭解那些野生菌是有毒的?」
「我、我知道,是我特意去山上撿的。」
聽到此,兩位警官相視一眼,均露出驚詫之色。
男警官輕咳一聲,語氣嚴厲地詢問:「王秀珍,你明知有毒,爲什麼還要給你丈夫食用?」
我被嚇得一激靈,淚也控制不住淌了出來。
「作孽啊~這菌子我本來想做給自己喫的,沒想到老頭子會在這時候回家。
「我、我真沒想害老頭子。」
男警官舉起一張菌子的圖片追問。
「王秀珍,這種亞稀褶紅菇,食用後可能會致命,你是否瞭解這一點?」
我看了眼圖上的灰白色菌子喃喃答道:「我,我知道,以前看人喫死過,掰開來會變紅。
「可是藥店裏安眠藥不讓多買,我實在沒辦法纔去的山上。
「我,得了癌症就想着喫死了不拖累他們,沒想到會害死老頭子,嗚嗚嗚~」
審問沒再繼續,我被留在警局等待覈實情況。

-2-
坐在警局內,我想起昨天的事情,腦子依舊嗡嗡作響。
哪想到老頭子會在中午回家,他出去釣魚,不到天黑是絕不會回家的。
怎麼偏偏那天就回來了?
我捂着臉流着淚越想越悔。
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倒是死了。
昨天,老頭子一早就帶着釣魚竿出門了,臨Ṫü⁰走時還吩咐讓我炸花生米晚上回來下酒。
可是,不行啊,我得去死呀!
所以他走後我就去了山上,找好久才找到那種毒死人的菌子。
當我恍惚地將它們帶回家後,才意識到自己竟然用這些菌子煮了一鍋麪條。
也是,畢竟老頭子喜歡喫菌子面,我做習慣了。
剛準備喫,隔壁樓朱大姐就來敲門找我幫忙照看她孫子。
我不想理的,我都要死了。
可是她敲個不停,我到底還是開了門,還是被她拉走了。
等她打完麻將回家,我急急忙忙將她孫子遞給她,準備回家。
她還罵我了,說我粗手粗腳會弄疼她的小孫孫,是不是想趕着投胎。
我可不是趕着投胎嘛。
可是,等我到家打開門。
天塌了——
老頭子吐了一地,躺在地板上只有出氣沒有進氣,餐桌上那鍋菌子面渣都沒剩。
想到這裏我哀哀地哭出了聲,對看守我的女警官不停地念叨。
「該喫完再去開門的,我要是喫完麪再去幫朱大姐照看娃,老頭子就不會死。
「老頭子唉~
「老頭子唉~」
女警官看我哭得可憐,端來一杯水放在我的面前。

-3-
正喝時,穿着超市背心的閨女被警察帶到了這裏。
她看到我就扯着大嗓門開始發火。
「竟給我找事!請假不要扣工資的?半天假就是五十塊,我還要不要活了?!」
說完將手中的病歷摔在我面前,我被嚇得手一抖水潑在身上。
「要這東西幹嘛?反正也不治!」
我用手來回摩擦着溼掉的衣服,想着閨女損失的五十塊有些愧疚。
「曉楠,媽不是故意的,是警官們要看看媽是不是得了癌症。」
女警官走上前來解釋:「今天早晨,我們接到醫院的報警,稱你的父親因食用大量有毒野生菌,導致多器官衰竭不幸去世。
「根據你母親的陳述,這些有毒野生菌原本是她因患有癌症打算自殺用的,因此,我們需要你提供相關資料,以便調查取證。」
女警說完又補充道,「作爲子女,你們應該多關心父母的身心健康。」
閨女聽完一愣,隨即大笑。
「哈哈哈哈,那人死了,那人真死了?死得好,死得好!」
笑着笑着又似想起什麼,指向我問女警官。
「你們警察將我媽帶到警局,該不會懷疑她故意毒死那人吧?
「就她那芝麻大的膽子!警察辦事,好歹打聽打聽。
「她老公說西,她不敢說東,胃癌早期,她老公說不治就不治,從醫院回家照樣洗衣做飯當老媽子。」
我看着閨女的樣子,又是傷心又是生氣。
她爸都死了,她也不肯喊一聲「爸」,那人、那人地喊得多難聽呀。

-4-
不知道是不是我年紀大又有病,警察覈實完病歷後就讓我回家。
臨走之前女警官告訴我,不能離開本市,老頭子的死他們還要繼續調查。
出了警局,我拉着閨女讓她陪我去醫院。
「曉楠,媽年紀大了,幫着料理料理你爸的後事好不好?」
「我料理他的後事?你就不怕我揚了他的骨灰?」
看着閨女似笑非笑的臉,我忍不住又哭了,閨女看我哭,手一甩留下句「去上班」,就直接走了。
我昏昏沉沉獨自一人回到家,家還是昨天的樣子。
裝面的鍋依舊孤零零放在餐桌上,老頭子吐的污物散發着刺鼻的臭味。
我拿起抹布跪在地上,機械地擦拭着污物,幹着幹着,竟然輕鬆起來。
老頭子說得沒錯,人就不該閒着,閒着就容易瞎想,要做事,接着做事!
按照每天的老規矩,先掃後擦,從廚房忙到衛生間。
隔了一天家裏就有一層薄灰,要是老頭子看到,又得罵我。
老頭子?!
老頭子死了!
抹布從手中滑落,我抖着手抓起老人機照着兒子前幾天留給我的號碼撥了過去。
「媽,你終於打給我了,想好了?」
「媽想過,不是,不對,兒子,你趕緊回家,你爸……」
話還沒說完就被兒子打斷了。
「回家?回什麼家?你想我死呀!告訴你我在躲債、躲債!
「還不都怪你,叫你早決定,早決定,非要拖着,那可是二十萬,你是不是想看我被討債的活Ťű̂₋活砍死?!
「媽,算兒子求你了,你可就我一個兒子。
「有人來了,我先掛了,媽,記得救我呀!」

-5-
女兒不肯來,兒子不能來。
幸好朱大姐的堂侄子是做白事的,小夥子客客氣氣的,幫着忙前忙後總算辦妥了老頭子的喪事。
只是找我結賬的時候,我傻了眼。
十萬塊?!現在辦喪事都這麼貴嗎?真是死都死不起。
掐着手裏僅剩的三千塊,我只能帶着堂侄找去閨女的出租屋。
閨女十幾歲就去外地打工,見識的東西比我多,也不知道怎麼和堂侄算的賬,喪事的錢就從十萬變成三萬。
閨女讓我打個欠條給堂侄,答應下週還清。
按手印的時候我停下手有些爲難,對閨女說我統共只有三千塊。
閨女眼睛一瞪衝我喊:「沒錢你充什麼胖子,還不了就賣房子!」
房子那是留給兒子的,怎麼能賣!
可是我不敢說,乖乖地按下手指印,那堂侄收起欠條還對我笑。
「大媽,要是下個月拿不出錢也沒關係,就三萬塊不用賣房子,你把房子給我住幾年就行,就當我喫點虧抵債了。」
小夥子人真不錯,客客氣氣的,欠了他的錢還替我考慮。
閨女說堂侄是黑了心肝,死人的錢他賺,活人的錢他更是往口袋裏揣,生冷不忌,遲早要倒黴。
解決完事後,閨女和我一起回了家,翻箱倒櫃把老頭子的東西倒騰了個遍。
又拉着我拿着死亡證明去了銀行,調出了老頭子的存款。
原來老頭子這麼有錢,幾家銀行七七八八加起來有八十四萬。
閨女拿着存錢的卡衝我冷笑。
「八十四萬!他有八十四萬都不肯分個零頭給你治病,胃癌早期手術也就兩三萬,你這條命在他眼裏是真不值錢。」
我也有些生氣,這死老頭子,有這麼多錢都不曉得拿出來給兒子還債。
我趕緊掏出老人機給兒子打電話,這麼些個錢兒子不用再愁了,夠他還債了。
可是電話打了十來遍,兒子就是不接,我急得搓手打轉,閨女卻拿着卡起身離開。
「這錢先放我這裏,要用錢就來找我。」
「這、這錢是你弟的,可不能拿走。」
「他?他能回來再說!」
閨女說完就走,我追又追不上喊又喊不回,抱着老頭子的骨灰盒又狠狠哭了一場。
接下來幾天我一直守着老人機,給兒子撥電話。
兒子沒聯繫上,倒是等來警察,還是原來那兩名警官,帶着傳喚證來到我家。

-6-
再次去警局,兩位警官的神情顯得更爲嚴肅。他們又讓我從頭到尾交代了一遍那天發生的事情。
等我說完,男警官目光銳利地盯着我提問。
「王秀珍,據我們調查,你於當天上午 10 點 20 分前往朱霞家中,幫忙照顧她的孫子,至下午 1 點 50 分離開朱霞家。
「但是你直到下午 3 點 40 分才撥打 120 的緊急電話。
「來往兩棟樓最多花十分鐘,剩餘的這段時間,你去了哪裏?」
警官的聲音冷冽,我不禁打了個冷戰,緊張地重複着警官的問話。
「去了哪裏?去了哪裏?」我喃喃自語。 
「王秀珍!回答問題。」
我不由自主地再次哆嗦了一下。
「我、我從朱大姐家出來,想到馬上要死了,心裏揪得慌,就去外面溜達了一圈。」
兩位警官交換了一個眼神,繼續提問。
「王秀珍,你丈夫名下有八十四萬元的存款及一套房產。你丈夫去世後,你是不是去銀行將這筆八十四萬元的存款轉入了你的個人賬戶。」
我有些茫然,抬頭看着警官說道。
「我手頭只有三千塊錢的過日子錢,老頭子死了,醫院欠着錢,喪事也欠着錢,閨女就幫我找到了老頭子的錢。
「老頭子的錢要交給兒子的,他現在不在家,所以錢就暫時放到了我的卡上。
「閨女說她保管這張存錢的卡,所以現在卡在她那兒。」
我的回答似乎出乎了警官的意料,他微微皺眉,繼續問道。
「據我們瞭解,你因胃癌早期而面臨治療問題,但你丈夫極力反對,導致你未能接受進一步治療。
「現在你丈夫已經去世,爲何不利用這筆錢去醫院接受治療?畢竟,胃癌早期是有可能完全治癒的。」
剛查出來癌症,醫生也說可以治好的,我才六十歲還是想活的。
可老頭子和兒子說什麼來着。
「你都一大把年紀了,還治什麼治,別浪費老子的錢,趕緊做飯去!去個醫院磨嘰大半天,想餓死老子!」
「媽,別聽爸的,咱有病還得治,不過兒子最近生意不好,欠了些錢,你要有錢先給我點,等生意好了,兒子帶你去醫院。」
想到這,我抬手抹去眼中的淚水,深深地嘆了口氣。
「兒子,兒子缺錢,我這麼大年紀了,治好了也活不了幾年,就,就不治了。」
我的話警官們都不肯相信,我被拘留了。

-7-
閨女來看守所送東西的時候,又衝我發火。
「你這一天到晚就知道找麻煩,得病了就去醫院,非得作死去自殺,你到底啥意思?這下好了,搞了個殺人犯的罪名!
「我跟你說啊,你要是真變成殺人犯,我們這些做兒女的都抬不起頭。
「等將來你兒子要是有了小孩,連他們的前程都會被你拖累。你就使勁作吧!」
看着閨女離去的背影,我的心一陣絞痛。
我這個閨女過得苦啊!
在外面飄了那麼長時間,去年纔回來。
聽說她在外面結了婚,但後來又離了,實在過不下去,纔回家的。
就這樣,老頭子還看她不順眼,對她態度不冷不熱的。
要不是兒子沒出息讓老頭子徹底寒了心,估計他連家門都不會讓閨女進。
可是老頭子糊塗啊,當年他非要讓閨女嫁給他上司的傻兒子,水靈靈的姑娘,他怎麼捨得的。
不能怪她跑出去十來年都不歸家,她這是怕呀!
這回到我們身邊才安生了一年,現在又被我拖累。
要不,還是向警官交代了吧。
又不是真的做了,交代了也應該沒事。
很快,警官們再次提審了我。
我告訴警官,兒子做生意欠了很多債,老頭子幫他還過幾次後就不肯再管,兒子沒辦法和老頭子大吵一架就跑出去躲債了。
有一天,兒子打電話給我。他說我得了癌症,反正也要死,不如早死幾個月幫他還債。
年輕的女警官打斷了我的話ƭúⁿ。
「王秀珍,作爲一位沒有收入的家庭主婦,你的去世能爲你的兒子帶來什麼好處?」
我看了看女警年輕的臉:
「警官,我眼睛很好,年紀這麼大了也沒老花,兒子說我的眼角膜可以換二十萬。
「他給我留了個新號碼,讓我死之前通知他,不然來晚了,眼角膜就不新鮮了。
「那天我從朱大姐家出來,就是去醫院問眼角膜的事,到了醫院心裏害怕。
「兒子說這種事情違法,我在醫院坐了半天,還是沒敢問,後來回家就發現老頭子躺地上了。
「警官同志,我真沒想過會害死老頭子,嗚~」

-8-
警方調取了醫院的監控錄像,以覈實我在醫院的停留時間。
隨後,他們對我的所有親戚、朋友和鄰居進行了走訪調查。
最終在看守所裏待滿十天後,他們還是將我放了。
年輕的女警恢復了她溫和的態度,用一種柔和且充滿同情的語調對我說。
「王秀珍,經過徹底調查,我們確認你丈夫的去世是一場意外。因此,相關案件已經撤銷,安心回家吧。」
我一點都不安心,離開看守所後我就在聯繫兒子,可是一直都聯繫不上。
我求女警官說:「我兒子一直聯繫不上,求求你們幫忙找找,我怕他出事。」
女警官安慰我。
「放心,你兒子的事我們已經在調查了,一有ţṻ³消息警方就會聯繫你。」
我帶着不安回到家中,沒多久朱大姐就上門來了。
「秀珍啊,你終於回來了,我就說那警察瞎抓人,你的脾氣我還不瞭解,警察來調查的時候,我可是幫你說了不少的好話。
「你一個人孤零零在家也難受,走,到我家去,我們好好嘮嘮嗑,我家孫子都想你了。」
沒等我反對,朱大姐拉起我就走。
剛踏出大門,迎面遇上了回家的閨女。
「朱大媽,你拉着我媽去哪?不會是又想她幫你帶孫子吧?她都得癌症了,你就不怕她死你家裏?」
朱大姐的臉色忽紅忽白,勉強擠出一句話:「你這丫頭,怎ƭų¹麼還咒你媽呢?我,我這不是擔心你媽一個人會想不開,真是不識好人心!」
說完,她扭身就走。
閨女瞥了眼我沒有搭腔,徑自進門收拾衣物,準備帶我去醫院。我不想花這錢,但女兒翻了翻眼皮回我。
「你愛死不死我管不着,別到時候半死不活地還來拖累我。」

-9-
我到底還是跟閨女去了醫院,這時我的胃癌已經發展到了中期,經過會診,醫生很快就幫我安排好手術。
閨女特意請假來醫院照顧我,只是她似乎很忙,時不時地就拿着手機噼裏啪啦地打着字,有時候還會跑出去接電話。
也不知道她一個理貨員哪來這麼多事,這樣忙下去別累病了。
「閨女,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媽這不用你操心。」
「明天你就手術,我敢去哪?老老實實躺着別添亂。」
我躺不住,翻來覆去想着兒子的事,想讓閨女幫去警局問問,話剛出口就被她衝了回去。
「他那麼大個人用得着你擔心,還是顧顧你自己吧!」
唉!閨女和兒子也是仇人,自打閨女回來,兒子都躲着她走。要是我死在手術檯上,兩兄妹肯定老死不相往來。
臨進手術室前我有些怕,拉着閨女的手向她交代後事。
「閨女,我要是死了,你不要找堂侄,他雖然人好但價錢太貴,你就直接燒了,別浪費錢。
「家裏的房子和錢都是留給你弟的,你可千萬幫他守好了。」
閨女看我的眼神冷冷的,我又對閨女說。
「廚房的米缸底下有個紅布包,裏面放着你姥姥留給我的金鐲子,你弟弟不知道,這是媽留給你的。
「你姥姥教過我,女人得留點東西防身,媽死了東西就留給你防身。」
閨女板着臉沒理我,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我就這樣被推進了手術室,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等醒來醫生告訴我手術很成功,我很高興。
可是轉頭卻沒看到閨女,只有一個護工守在我身邊。
住院的一個多星期,我撥了無數遍兒子的電話,都沒人接。
閨女也沒來看過我一眼,看着同病房的人兒女環繞,我這心裏空落落的。

-10-
直到醫生通知出院,閨女這纔來醫院接我。
辦完手續坐到出租車裏時,閨女神情怪異地告訴我兒子找到了,我喜得呀,忙不迭追問兒子在哪?
閨女臉上浮現奇怪的笑容,側身貼近我耳邊說。
「弟弟在警局,我帶你去找他。」
看着閨女的笑,我的心撲通撲通直響,手抖個不停,總覺得事情不對。
出租車沒有停在抓我的那個警局,而是停在了法醫鑑定中心,一位不認識的警ƭű¹官領着我們在大樓裏左繞右拐。
外面明明是大太陽的天,可樓裏面很冷,總感覺有風颳進我的骨頭縫裏。
我凍得直抖,打着戰被閨女扶着拉着向前挪步。
最終我們停在了一處厚實的門前,門上應該有字的,只是我低着頭沒敢去看。
等進了門,就看到一個蓋着白布的人形躺在那裏。
我腿一軟,癱倒在地。
閨女彎腰來扶我,「媽,我和弟弟不熟,還得靠你去認人,你可要穩住呀。」
這時那位領路的警官也上來一起扶我。
「大媽,要不出去緩一緩再進來?」
我抱着一絲希望搖了搖頭,萬一白布底下不是兒子呢!
扶着兩人的胳膊,我勉強又站了起來,靠着兩人支撐這纔到了屍體前。
警官上前掀ţű⁼開白布,兒子那慘白扭曲的面容露了出來。
我的心「哐當」一下跌了個粉碎,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等醒來我又回到了醫院。
閨女坐在我牀前,那位警官也站在一旁。
「我媽只是受了刺激,麻煩宋警官跑一趟。」
「沒事,也是我們工作的失誤,應該讓大媽多些心理準備。那我就先回去,等大媽身體好點,你再帶她去吧。」
閨女連連點頭,將警官送出病房,等回來看着我睜開的眼睛,淡漠地坐下說道。
「醒啦。」
我淚一下就湧了出來,拖着哭腔問她。
「閨女,你弟弟他死了!你說他怎麼就死了呢?」
老頭子死時我覺得天塌了,但我沒想到我的天還能再塌一次。
揪着胸口,我感覺怎麼都喘不過氣。
「我這老不死的還活個什麼勁啊,就該替他死啊~兒子啊~」
「你可替不了,弟弟年輕,那些賣器官的人可不喜歡老的。」
閨女的聲音幽幽傳來,如滾雷在我耳邊炸開,我哭聲一窒,轉頭看向閨女。
她正拿着水果刀,悠然地削着一個表皮通紅的蘋果。
「宋警官說,你之前交代的弟弟賣眼角膜的事情引起了市局的高度重視,爲偵破這案子投入了不少警力。
「現在這案子破了,那個販賣器官的犯罪團伙被抓了不少人,只是弟弟運氣不好,等警察抓人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嘖嘖,聽警官說,身上能用的器官被摘了個乾乾淨淨,那團伙是真的黑心,弟弟連眼角膜都沒了。」
我被閨女的話碾得四分五裂,直着眼睛呆愣在牀上,連淚都乾涸得擠不出一滴。
喉嚨也如火烤過般,又幹又澀,任嘴巴拼命張合就是發不出聲音。
「你今天就在醫院住着吧,緩緩神,等明天我們還得再去趟警局。」
啃完蘋果的閨女見我毫無反應,起身請來醫生給我注射了一針鎮靜劑。

-11-
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雖然我心神疲憊,但終於回過神來。
兒子還躺在法醫中心,得將他接回家纔行。
晃晃悠悠起身,閨女卻不許我走,她將買來的早點遞到我的面前。
「把東西喫了再去,別又暈在那給我招事。」
我木木地拿起早點,合着淚嚥到肚裏。
兒子,我的兒子,媽馬上就去接你。
到了法醫鑑定中心辦完手續後正要出門,卻碰上了老頭子上司夫妻。
這對夫妻的年紀比我大,他們正相互攙扶,顫巍巍地走上臺階。
見我走來也是一愣,這種地方能遇到熟人也是奇怪。
待上司看到我閨女後,眼神躲閃沒和我打招呼,兩人錯身走進了法醫鑑定中心。
閨女倒是興致很高,她對我說:「這家的傻兒子跟弟弟一起被警察找到了,他傻歸傻,身體可好得很,聽說連身上的皮都被扒下來不少。
「弟弟和這傻兒子估計遭老罪了,聽說這種非法的買賣,人還活着就動手的。這幫天殺的個個都得被槍斃。
「瞧着老兩口連傻兒子都沒了,真可憐,記得前一陣還聽說他們給傻兒子再物色個媳婦打算傳宗接代呢,這回可沒指望了。」
我看着閨女一張一合的嘴,只覺得全身冰涼,抖着嘴脣想問她,沒出聲就被閨女打斷了。
「媽,今天的天氣不錯,我買到些乾巴菌,回家做點菌子面吧,正好給你補補身體。」
「兒,兒子……」
「弟弟呀,有專車給他拖去殯儀館,到了會通知我們的,一大把年紀就別操心了。」

-12-
閨女的心情很好,去年回來到現在,她都沒這麼高興過。
這會兒她正哼着歌,用那個毒死過她爸的鍋子煮着菌子面。
我家這房子雖老,但是朝南,六七月的天,陽光將屋子裏照得透亮,我和閨女面對面坐在餐桌上。
我這輩子安安靜靜坐在餐桌上喫飯的機會不多,總是會喫到一半被老頭子或兒子支使着幹這幹那。
這麼鮮美的菌子面更是一口沒喫過,本想臨死前喫上一次的,可惜老頭子太貪,死都不給我留一口。
託閨女的福,如今一整鍋都擺在了我的面前。
可是——
「曉龍,是不是你害死的?還有那個傻兒子?你是不是專門回來的?回來——」
閨女坐在南邊,逆着光,外面照來的光線越亮我越看不清閨女的臉,黑黑的模糊成一團。
「媽,你瞧,你真的很聰明,這麼大年紀了,還能順着我的話猜到關鍵。
「當年的事,你其實早就知道了吧?」
「我、我知道不對勁,就去問你爸。」
想起那天我壯着膽子問起閨女的事,老頭子抿着酒讓我別管。但閨女那樣子我能不管嗎!
「閨女真的不對勁,整天窩在屋裏哭,我回老家那天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老頭子拿眼瞪我,「囉囉唆唆問個啥,還不去把花生米子給我端來。」
我不死心,端來花生米繼續追問。老頭子被我逼急了,抄起凳子就給了我幾下,等打解了氣這才告訴我。
「沒啥事,就是閨女被老陳家那崽子給欺負了,小小年紀,說出去丟人。」
我當時就驚住了,因爲老頭子的叮囑,所以兩人經常在一起玩。
那天那孩子確實是住在我家的。
怎麼會!怎麼能!!
「告訴你,可別給老子鬧什麼花樣子,老陳是我上司,再說閨女纔多大,就會勾搭人,你要鬧什麼事出來,她將來就沒臉嫁人。」
我最終選擇了沉默,爲了老頭子,也爲了閨女。
雖然委屈了閨女,但我覺得我沒做錯。
對,我沒錯!

-13-
抬起頭盯向閨女,「當,當年那事是老陳家不對,可是你也不能害了你弟啊!他有什麼錯?」
「他沒錯?!
「哈哈哈哈,比起老陳家兒子,我更恨他,是他敲開了我țŭⁱ的房門,是他按住了我的手。
「他甚至還說,我要不是他親姐,他都想一起!
「他是不是個畜生,他這樣的親弟弟是不是該死,是不是?」
閨女的聲音不高,帶着濃濃的恨意一字一句從牙縫慢慢蹦出。
抬起的頭慢慢垂下,我囁嚅道:「他,他,那時還小,不懂事,你該告訴我們的。」
「告訴,告訴你們?」閨女的聲音似哭似笑。
「你知道那老畜生回來幹了什麼嗎?他回來就看到兩人在幹壞事,可開心了。
「他舉着相機拍了不少照片,然後找個牀單裹着我就拉去了老陳家。
「他開心,他當然開心,他用他閨女的身子威脅老陳,換了個升遷的機會。
「他說他賺到了,他賺到了!這把柄他打算用一輩子!
「他威脅我這事一輩子都不能說,要是說了,他的工作就會丟了,我也會被同學笑話,我小,我傻,就這樣被他嚇到了。」
我打着抖聽着這一切,我猜到了又似乎沒猜對,我的閨女比我的命還苦。
窗外有云,遮蔽了熾熱的陽光,屋內瞬間陷入一片昏暗,閨女的面龐變得清晰起來。
她臉上的淚珠,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那年,我上初三,那件事過後我從年級第一掉到了倒數第一,上了個職校。
「我都打算忘掉這些,好好學習了,可他們還不放過我,擋在回家的路上欺負了我一次又一次。
「你猜怎麼着,我爬到樓上都要跳了,可我沒跳,我約了那個姓陳的,趁黑將他推到了車前。
「他命可真硬,只是傻了!那老畜生見把柄沒用了,又覥着臉想和老陳結親家。
「幾個畜生不死我睡不着覺,這些年,我在外面混,三教九流結識了不少人。
「張曉龍賭博有人給他送錢人,他缺錢有人給他掙錢的門路, 一步步地不就陷進去了。」
「他不是人,想拿你換錢,那就用老畜生代替,掰斷老畜生的釣魚竿, 搞掉老畜生的手機,他不就乖乖回來了。」
我這會兒恨不得那鍋裏的菌子是我那天撿回來的菌子, 喫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
閨女卻抓住了我的手,「媽, 你一輩子懦弱, 膽小, 從沒反抗過老畜生。
「就結親那次你瞞着他放走了我,我記你的恩。
「可是,我沒辦法跟你一起生活。這卡給你,老畜生的錢, 我又添了一些,一共一百萬,應該夠花了。」
銀行卡被塞進我的手裏, 硬硬的扎得手生疼。
「媽, 你老老實實過日子,別露財, 外面壞人真的很多, 一個老太太整死太容易了。」
「我走了,你保重!」

-14-
閨女走了, 我也沒臉喊她留下,眼睜睜看着她披着陽光走出了門。
面冷了也坨了,我重新去廚房加了水又重新煮了下,端回餐桌, 閨女下的面,不能浪費。
而且裏面放的菌子多貴呀!
一筷子面剛要進嘴, 就傳來咚咚的敲門聲。
打開門見是朱大姐站在那裏, 她一見到我,便立刻開始巴拉巴拉抱怨。
「你那個閨女眼裏就沒個長輩, 小區裏碰到都不知道喊一聲,難怪這麼大年紀了還沒結婚。
「要是懂事聽話我們這些大姨還能幫牽個線搭個橋,可你家閨女不但沒禮貌嘴還毒,怕一輩子都是老姑娘的命。
「你說你……」
朱大姐說得興起,臉上的肥肉隨着嘴巴的張合微微顫動。
我越看越噁心, 抬手在她微顫的胖臉上恨恨打了一巴掌。
「滾!」
隨即用力關上了大門,將朱大姐的嘶吼關在了門外。
做完這些,我再也沒有了力氣, 順着大門緩緩滑坐在地上。
那天我也是像現在這樣, 剛開門就被嚇癱在地上, 老頭子喘着氣,啞着嗓子喊救命。
我抖着手想撥 120,抖着抖着, 我就爬去了廚房。
那裏還有幾朵菌子,我揉得稀碎和着水灌到了老頭子的嘴裏。
那張罵了我一輩子的嘴,到底消了聲。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