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貴妃當了十六年的狗腿子,直到這日,皇上突然誇了我一句:
「貴妃這丫鬟,瞧着倒是可人。」
皇上走後,貴妃斜倚在軟榻上,細白的手指勾起我的下巴,嬌聲笑道:
「頌春,我們換個皇帝好不好?」
我興奮得從枕頭底下掏出早就磨好的刀。
畢竟我等這一天,可是等了好久了!
-1-
我被人牙子賣進將軍府那年,只有六歲。
渾身髒兮兮的,還掛着青鼻涕。
管事的嬤嬤皺着眉不想要我,我這樣蠢的丫頭,是伺候不好主子的。
人牙子急了,拿藤條抽我,讓我給嬤嬤跪下求她買我。
我梗着脖子不肯跪,中氣十足地幫人牙子數着數:
「十二、十三……」
小姐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她穿着燙了金邊的紅袍,趁得一張臉俏生生白嫩嫩的,像極了年畫娃娃。
嬤嬤一見她,臉上就換上了諂媚討好的笑來。
小姐卻是理都不理,只拿白玉般的手指指着我:
「這小丫頭,我要了。」
直到人牙子踹了我一腳,我才反應過來,忙跪下謝恩。
小姐樂了:
「你這小丫頭剛剛不是挺有骨氣的?怎麼現在跪得這麼幹脆?」
我抬頭直視小姐,誠實道:
「小姐是菩薩,阿爹說菩薩是可以跪的。」
小姐聞言噗嗤一聲笑了。
當真像菩薩一樣好看。
從那天起,我就派去伺候小姐。
說是伺候,我笨手笨腳的,活根本幹不利索。
可是小姐喜歡我,府裏的嬤嬤說,能得主子喜歡,纔是一個奴才最大的本事。
我得了小姐的青眼,便是府裏最有本事的丫鬟。
鄉下人總信奉賤名好養活。
所以阿爹給我取名叫二丫。
小姐嫌這名字土氣,便叫我頌春。
她說一微塵裏三千界,半剎那間八萬春。
春這個字,同我很相配。
那天,我一個人躺在牀上,用被子矇住腦袋,心裏翻來覆去地念着頌春這兩個字。
連帶着心尖尖上都滾燙了起來。
頌春……多好聽的名字啊……
-2-
小姐是將軍嫡女,性子跳脫。
院子裏的杏熟了,她帶着我們幾個丫鬟爬樹摘杏。
別的丫鬟都不敢,惶恐地勸小姐不要幹這麼危險的事。
只有我晃晃悠悠地搬來一把小梯子。
小姐摸着我的頭笑:
「好頌春,本小姐沒白疼你。」
小姐最愛紅衣,她就像一團火,自由自在地旺盛着。
我看着那團紅在層層的綠中,像是翻騰的烈焰,又像是盛開的紅花。
小姐摘了好大一兜杏子,咬下去酸酸的。
我五官皺巴在一起。
小姐笑得更開心了。
她用細長的手指點着我的腦袋:
「頌春,你好醜。」
那個年紀的姑娘沒什麼美醜的概念。
我只知道,我這樣小姐會開心。
所以,此後便常扮醜來都逗她開心。
-3-
小姐十歲那年,喜歡上了舞刀弄槍。
她本就是將門虎女,一手紅纓槍也耍得獵獵生風。
將軍卻不喜歡小姐舞刀弄槍。
他說小姐該有大家閨秀的做派,而不是這般粗人行徑。
小姐那時年紀雖小,卻懂得許多大道理。
她如一棵松柏,站在那裏,朗聲同將軍辯駁:
「我爹是鎮國將軍,自然有那些個底氣同旁的世家小姐不一樣。」
將軍被她逗得直樂,也便放棄了培養小姐做一個大家閨秀的想法。
小姐不喜歡嬌滴滴的世家小姐的做派。
她爽朗、熱情,就像是該在草原烈日下盛開的格桑花。
同小姐的性子不同,大少爺要溫順許多。
他不愛槍棍愛詩書。
小姐在院子下那棵紅梅下舞槍,大少爺就坐在窗邊作畫。
他畫簌簌而落的紅梅、畫大雪紛飛的冬景、畫院牆上那隻伸着懶腰的狸奴。
當然更多的是畫小姐。
畫她一襲紅衣翻飛如火。
有時我也有幸入了少爺的畫。
我驚訝地瞪大了眼去看,畫上扎着雙髻的小姑娘正眼睛晶亮地看着紅梅下身姿英武的小姐。
大少爺見我看呆了,便屈指敲了下我的腦袋。
他脣邊漫出一抹笑,問我:
「喜歡?」
我忙不迭地點頭。
他便把畫遞給我。
我連忙把手在身上抹了兩下,這才恭敬地接過,珍而重之地接好。
大少爺懶洋洋地衝小姐喊:
「你這小丫頭都讓你慣壞了,一點也不怕人。」
小姐聞言回身,豔麗的臉上勾起笑來:
「我的人,自是該無拘無束的。」
說罷,小姐衝我招手。
我連忙跑過去。
獻寶似的把畫拿給她看。
她伸手捏了捏我臉頰上的軟肉,笑道:
「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丫頭,就這麼幅破畫便將你打發了。」
「哥哥那可還有不少好東西呢,想不想要?」
說着,小姐撲向大少爺。
笑聲如銀鈴般傳來,抖落了一樹的紅梅。
我抬頭去看。
天上不知何時飄起雪來。
瑞雪兆豐年,來年,一定會順順利利的。
-4-
年關將至,府裏也忙了起來。
我年紀小,個頭也小,便跟着其他姐姐一起剪窗花。
整個將軍府裏張燈結綵的。
除夕這天一大早,我自告奮勇要給小姐梳頭。
她杏眼帶着詫異地看我,舉着小拳頭威脅道:
「要是梳不好,就叫人牙子把你發賣了去!」
「小姐才不捨得呢。」
我抿嘴笑,手指靈活地給她挽了一個髮髻。
我也不捨得小姐,因此學了很久。
小姐的眼睛晶亮,誇我做得好。
說着,她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用紅綢布做的紅包:
「本小姐賞你的。」
我歡歡喜喜地接過,都不用打開看,就知道里麪包了至少十兩銀子:
「小姐真好。」
她驕傲地揚起頭,趁機伸手摸亂我的髮髻。
小姐笑着提裙跑出去,我追在她後面。
她回頭衝我扮鬼臉,然後直直撞進一個人懷裏。
那人長身玉立,逆光而來,一張少年人的臉。
同大少爺的溫柔爾雅不同。
他眉目張揚,一雙眼睛深潭似的,好像能將人吸進去。
那一年,小姐十三歲。
一眼誤終身,說的便是她與蕭鬱風。
-5-
年關剛過,大少爺就被將軍揪着耳朵帶去了戰場。
北方蠻夷來犯,將軍身爲鎮國將軍自是當仁不讓。
主母早亡,將軍沒有續絃。
大少爺身爲謝家唯一的男丁,必須傳承父親的衣鉢。
哪怕他再不願。
書生那把筆桿子也得換成三尺青鋒劍。
將軍出府前就跟門房小廝吩咐了,不準讓小姐出門。
可是小姐這人是閒不住的。
正門不讓走,她索性就翻牆。
但將軍畢竟是將軍,他好像早就料到小姐會這麼幹。
把府裏的梯子都拿去劈了當柴燒了。
可是將軍忘了小姐還有我。
我蹲在地上,讓小姐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她好不容易翻過了牆頭,又不敢跳下去了。
我在下面急得抓耳撓腮。
那天,小姐到底是沒能出府。
她坐在牆頭看了一日的春光。
我就仰頭看了一日的小姐。
夕陽的暖光灑在她如玉的臉上,給她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金輝。
那時我便想,我的小姐,值得這世間最好的一切。
-6-
將軍打了勝仗回來,小姐聽到消息跑出去,連鞋都忘了穿。
我在後面舉着鞋追着小姐跑。
總算在將軍瞧見前追上了小姐。
她如乳燕入懷,撲進將軍懷裏。
將軍的臉上多了一道疤,從眉峯直直插入雲鬢。
整個人看着更兇了。
我嚇得縮在小姐身後,只探出個腦袋去找大少爺。
他走的時候答應要給小姐帶北方的胭脂,還說要給我帶那裏的花樣子。
見到大少爺,我都喫了一驚。
小姐也嚇了一跳。
原本白玉般俊俏的人,如今卻黑了許多,身量也拔高了些。
那股子書生氣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戰場的肅殺之氣。
可是看見小姐,少爺又成了往日喂鳥遛街的少爺。
他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襯得那張臉更黑了。
小姐嫌棄地衝他做鬼臉。
將軍回府後,府裏又熱鬧起來。
他檢查小姐的功課。
第一個要檢查的就是小姐的琴藝進步了沒。
小姐的琴彈得很難聽,但是將軍聽不出來。
他覺得小姐往那一坐,就有副高手的做派。
一開始小姐還認真學,後來發現將軍是個音癡,她索性就亂彈一通。
偏偏表情是一副大家小姐的做派。
我和少爺只能在一旁憋着笑。
-7-
春去秋來,一眨眼,小姐十六了,到了該議親的年紀了。
我知道小姐心裏早就有瞧好的少年郎。
他是少爺的朋友。
他們經常一起出去打馬射獵。
好幾次我和小姐都在。
少年白衣縱馬,像話本子裏寫的那樣。
有時候小姐也會同他賽上一場。
每次都是小姐嬴。
我高興地跳起來說小姐真厲害,可是小姐卻不樂意了。
她說那小公子瞧不上她,不肯堂堂正正跟她比一場。
小姐是驕傲的,哪怕身爲女子,也有不輸男子的傲氣。
小公子舉手告饒,說小姐是女中巾幗,此後定不小覷。
他們又比了一場。
馬蹄捲起塵土,迷了我的眼。
那襲紅衣被風吹起,同白袍層疊在一起。
一炷香後,兩人駕馬歸來。
小姐輸了,可她的眼睛晶亮,臉頰微微泛着桃紅。
小姐一直是敢愛敢恨的。
就連那樣祕而不宣的少女心事,小姐也敢大聲說出來。
我驚詫小姐的勇敢,卻也總懊惱她的勇敢。
那是將軍第一次衝小姐發火。
他氣得拿出鞭子要抽她。
小姐跪着,脊背挺得筆直。
她高聲道:
「我謝初錦的夫君,必須得是我心悅之人!否則,我寧願一輩子不嫁人!」
在她看來,心悅他人沒有錯。
將軍氣得把手裏的鞭子高高揚起。
我撲過去擋在小姐面前。
鞭子帶着破空聲,猛地抽在我的背上。
我從小到大替小姐捱過許多次罰。
但是從沒有這一次痛。
我知道,將軍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那小公子的身份,是一道鴻溝,小姐若是嫁過去,這一生註定不會順遂平坦。
-8-
我的小姐是九天翱翔的鳳,看上的男子身份自然不是一般。
但我還是不能把整日同我們嬉笑打鬧,同小姐舉手告饒的少年同尊貴的太子殿下聯想到一起。
也難怪將軍生氣。
他們武將不比文臣風流。
小姐若是嫁給尋常皇子還好,可蕭鬱風卻是日後要繼承大統之人。
他必然不會只守着小姐,一生一世一雙人。
況且我朝重文輕武。
武將之女是做不得太子正妻的。
最後還是太子登門,不知道他同將軍許諾了什麼,將軍到底是鬆了口。
賜婚的聖旨隔天就下來了。
是太子側妃。
小姐歡喜地接過聖旨,她不計較那些個嫡庶尊卑,只知道自己要嫁給心上人了,她笑着準備繡嫁衣。
可是她這雙手舞得動紅纓槍,卻未必拿得起繡花針。
我看着大紅嫁衣上繡的一團線,分辨了好久,才斟酌着誇讚出聲:
「小姐這對彩蝶繡得可真好。」
小姐聞言拿着針的手一僵,半晌才幽幽開口:
「我繡的這是鴛鴦。」
這完全不挨邊好吧?
好在小姐的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
最後繡嫁衣這活還是落在了我身上。
小姐蹬掉腳上的鞋,歡歡喜喜地蹦上了軟榻,喫着我早就準備好的葡萄。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太子娶側妃的日子。
側妃比不上正妃,可是太子還是給足了小姐體面。
準她從正門入府。
賓客盡歡、紅燭暖帳。
小姐穿過許多次紅衣,但都沒有出嫁這日好看。
我看着緊張地絞着喜帕的小姐,心裏突然很不是滋味。
覺得有哪裏不甘心,卻又說不出來。
-9-
婚後,小姐和太子也是有過一段很快活的日子的。
就跟話本子上寫的那樣。
執手掃娥眉,對鏡帖花黃。
太子嬌縱小姐,讓她不必守府上那些個規矩。
她會在夏天,赤着腳踩在池塘。
水花驚走游魚,小姐歡快地笑着。
她還把一旁看熱鬧的太子也拽下來,水弄溼了那件月白色的長袍。
可是太子只是看着小姐笑。
任由她細白的手挽起水花,潑在他身上。
我那時想,要是能一直這樣該多好。
可是太子是要娶正妃的。
皇后給他精挑細選,選了姜丞相府的嫡女。
聽聞姜家小姐自幼體弱,所以並不常參加各家小姐的賞花宴。
我和小姐都沒見過這位姜小姐。
小姐對她也滿不在乎。
她用手支着下巴,聽我給講京中時興的話本子。
偶爾還會拍手叫好。
我們都覺得姜家小姐是個病秧子,怎麼看也不算個威脅。
太子合該喜歡小姐這樣嬌縱明媚的女子纔對。
可是我們都錯了。
原來情深似海是可以演出來的。
太子府娶正妃那日,滿府的紅綢扎得人眼睛生疼。
小姐沒胃口,索性在屋子裏待了一整天。
反正她一個側妃,也沒資格出去招待賓客。
外面敲鑼打鼓的,吵得人心煩。
我故意扮了個鬼臉,湊到小姐面前。
她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手指點在我的額頭上,嘟囔了一句:
「醜死了。」
外面的熱鬧到底是歸於平靜。
暮色四合,小姐突然輕聲問我:
「頌春,你說蕭鬱風也同那位姜小姐喝了合巹酒嗎?」
「他也對她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了嗎?」
「他是不是也吻了她……」
後面小姐不再說了。
她許是有些難過,聲音低沉着。
屋裏很黑,我看不清小姐的神情,只能想着法子逗她開心。
我說姜小姐很醜,還是個病秧子,太子肯定不喜歡她:
「她說不定頭上長犄角,而且很黑,說話還大嗓門,風一吹就倒。」
說着說着,我和小姐都笑起來。
我倆笑得越來越大聲。
很多年後我才驚覺,小姐那晚沒有笑,她是在哭……
那時的我真的很蠢,竟然妄圖通過貶低一個女人,來讓另一個女人開心。
我的小姐那樣善良……
她怎麼可能會開心啊……
-10-
小姐隔天去請安的時候,我們才總算見到了這位姜小姐,現在該叫太子妃了。
她眉目生得溫柔,像水一樣,輕輕柔柔卻有沁人心脾的力量。
我們都以爲太子妃第一次見小姐是要立威的,可是我們都想錯了。
她笑着喝了小姐敬的茶,還給了她一個大紅包:
「沒想到謝家妹妹生得這般好,倒真是讓人瞧着歡喜。」
不是側妃,是謝家妹妹。
她知道小姐在意,便從不叫她側妃,只喚她阿錦妹妹。
一向張揚的小姐卻難得有些失措。
她手忙腳亂地接過紅包,耳畔微紅。
太子喜歡太子妃,我和小姐也喜歡她。
她太好了,讓人生不出妒心來。
哪怕後來太子滿心滿眼都是她,小姐也只是一個人難過,從沒想過怨恨她。
她說面對那樣明珠似的一個人,好像她生來就值得這天下最好的。
小姐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落寞。
我那時好想告訴她。
我的小姐在我心裏,是世間最耀眼的明珠。
可惜總有人眼盲心瞎,白白讓兩顆明珠蒙了塵。
太子妃的身子總是不大好,冬天要一直端着湯婆子,有時候好幾天都下不來牀。
那天,全府都聽見太子ŧùₛ和太子妃大吵了一架。
聽說太子妃被氣得吐了血。
小姐帶我趕過去的時候,她斜靠在牀邊,整個人像朵隨時會衰敗的花。
太子妃看見我們來,慌忙擦了淚,想起身。
小姐連忙快步走到牀邊把她按住:
「你身子不好,便別起身了。」
太子妃淡淡地笑着,笑容裏卻藏着難以掩飾的悲痛:
「姜府犧牲我一個便足夠了,他何苦……何苦還要再搭上我妹妹……」
「她還那樣小……」
我們這才知道,太子竟有意想納姜家的庶女爲良娣。
她外祖家掌管着京城城防佈局,對太子開始是很大的助力。
平日裏清風朗月的人,終於在這一刻,顯露出野心。
不過,這事因着太子妃的阻攔,到底是不了了之。
太子心疼太子妃,不忍她難過,再加上太子妃被查出懷了身孕。
太子高興,索性便不再提納妾之事了。
那幾日,太子守着太子妃寸步不離,如珠如寶地護着。
他擔心太子妃孕期煩悶,還特意接了太子妃的庶妹進府作陪。
其實太子就算不說,我也能看出,他是在防着小姐。
我都能看出來的事情,小姐自然不會看不出來。
她索性便不去自討沒趣。
那位姜家庶小姐年紀雖小,性子卻是個沉穩的。
但是,我下意識有些不喜她。
總覺得她一副心機深沉的樣子,遠不如太子妃親和。
太子妃許是看出小姐最近的有意疏遠,竟來找了小姐許多次。
她寬慰小姐,讓她別多心。
小姐彆扭地轉過頭,說她纔不會多心呢,自己一個人別提多自在了。
太子妃看出小姐在嘴硬,也不戳穿。
便拽着她的手左右晃着,央求她陪陪自己。
太子妃太善良了,身處光明的人彷彿看不到這世間的陰暗面。
可也就是這份善良,害她喪了命……
-11-
太子妃生產那日,叫了整整一夜。
小姐一直在佛前跪着,默默爲她祈禱。
我的小姐明明從不信神佛的。
可惜神明並沒有庇佑太子妃。
她生產時難產又趕上血崩,到底是沒捱過去。
而她拿命換來的,卻是一個死胎……
我們那時都以爲是太子妃身體不好,福薄。
可是後來,太醫卻在太子妃的屋子裏發現了麝香。
分明是有人要害她。
而嫌疑最大的就是小姐。
所以,當太子氣沖沖跑過來興師問罪的時候。
我毫不猶豫地擋在了小姐面前。
他是小姐最愛的人,他怎麼可以不相信她呢?
可小姐把我趕了出去,我聽見他們大吵一架。
小姐被關了禁閉。
而太子妃頭七剛過。
太子就迫不及待地抬了她的庶妹進府。
小姐聽着外面的嗩吶聲,流了一夜的淚。
我不管怎麼扮鬼臉,我的小姐都沒有再笑過。
我不知道她是在哭自己,還是在哭太子妃。
後來小姐懷孕了。
她和太子又恢復了往日的恩愛。
可我總覺得有什麼變了,又說不上來。
-12-
小姐的孩子沒了。
聽人說是摔了一跤,摔沒的。
小姐說有人在外面撒了油,她求太子給她的孩子做主。
可太子只是輕輕拂開小姐的手,不冷不淡地說了一句。
這都是小姐的報應。
小姐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蕭鬱風,那也是你的孩子!」
「你怎麼如此狠心?」
「那孤和韻孃的孩子呢?它的公道又有誰來替它討?」
太子走了。
小姐又哭又笑。
她說這都是她的報應。
我輕輕抱住她。
曾經那樣明媚的ţú⁹人啊,如今怎麼瘦得這樣厲害了……
小姐的孩子沒了以後,她便不愛笑了。
只是一個人靜靜地發呆。
許是顧念着年少的情誼,太子並沒有薄待小姐。
皇上駕崩後,太子登基。
姜家那位庶女因着母家,被封了皇后。
皇上依舊擺着深情人設,將先太子妃追封爲敦和皇后。
小姐成了貴妃。
她穿着宮裝,儀態萬千,端得上一個大家閨秀。
可是我卻總念着那喜歡爬樹翻牆,縱馬遊街的小姐。
-13-
小姐成了貴妃,可我還是執拗地叫她小姐,彷彿這樣一切都不會變。
小姐便也縱着我。
她一直這樣嬌縱我的。
皇上登基後,一個又一個姑娘進了宮。
宮裏到處都是年輕鮮活的姑娘。
她們像花兒一樣爭先恐後地綻放着。
皇上寵愛的人,許多都有先皇后的影子。
ţũ₎我那日瞧見一個姑娘。
穿着紅色的大氅,在梅林起舞,雪花伴着梅花簌簌而落。
像極了年輕時的先皇后。
聽人說,那是皇上新寵愛的玫嬪。
她父親不過一個小小的縣令。
可她卻憑着這張酷似先皇后的臉,在衆多嬪妃裏佔盡帝王寵愛。
玫嬪懷了身子。
可惜三個月的時候,那孩子福薄。
後宮的子嗣總是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懷上不是本事,能平安生下來,纔是本事呢。
玫嬪失了孩子後,便整日裏鬱鬱寡歡。
皇上哄了兩日便厭煩了。
這宮裏最不缺的,就是年輕漂亮的姑娘。
愛不愛的其實根本不重要。
她們本就不是爲了愛情進宮的。
這些世家貴Ŧū́₍女背後揹負的,是家族的榮寵。
也就玫嬪是個死心眼。
仗着帝王幾日寵愛,便拿喬真當自己是個東西了。
不過一個玩意兒罷了。
再喜歡,也不過如此了。
-14-
小姐一直冷眼看着後宮裏鬥來鬥去。
她那滿腔的少女心事,早在最好的年華里消磨殆盡了。
我給她梳妝的時候,忍不住說起聽來的消息:
「小姐,大爺他過兩日便回來了。」
「也不知道大爺這次回來會給您帶什麼好東西。聽人說,北境的燒果子做得極好。」
小姐沒好氣地看了我一眼:
「你這丫頭,多大了,還這麼貪嘴?」
老將軍前兩年去了。
大少爺接了他的兵權。
他一年到頭都在塞外打仗。
也因着大爺的緣故,皇上總歸是顧及小姐的。
提起大爺,小姐的心情明顯好了許多:
「倒是好久不見哥哥了。」
「平日裏那樣清風朗月的一個人,如今卻成了個兵痞子,一年到頭就知道打仗。」
「也不知道早點給我找個嫂嫂回來。」
她話裏雖然埋怨,語氣裏卻是藏不住的心疼。
我還記得那年將軍府小院,大爺一身白衣,坐在窗前作畫。
少年背脊如松、眉目溫潤如玉,讓人瞧了便忍不住贊上一句。
好一個端方君子,舉世無雙。
可是前兩年我見他。
他黑了許多,也壯了許多。
眉峯處一道疤斜插入鬢。
整個人都添了許多煞氣。
就像是……從屍山血海裏淌過來似的。
好像每個人都在長大。
今年歲末,大爺從塞外回來。
皇上特許他進了宮。
可是大爺卻沒來看小姐,只是派了個宮人叫我出去,幫他把東西帶給小姐。
小姐聞言愣了一瞬,復而又瞭然地笑了:
「這傢伙,骨子裏還是個迂腐書生。」
我知道,大爺是怕後宮和前朝來往過密,引得帝王猜忌。
大爺站在宮門外,遙遙朝我招手:
「頌春,你家貴妃可還好?」
「貴妃安好,只是顧念着大爺。」
謝時安笑着遞給我一個包裹:
「這是給貴妃娘娘帶的禮物,最裏面有個小盒子,用粉帕子包着的,是給你的。」
我聞言歡喜地接過,笑彎了眉眼:
「難爲大爺還惦記着奴婢呢。」
他伸出手揉揉我的頭,寬厚的手掌帶着粗粗的繭子,有些咯人:
「一轉眼,頌春都這麼大了。」
「拜託你,替我照顧好阿錦。」
大爺的身影隱沒在夜色裏,直到徹底消失不見。
他給小姐帶了許多稀奇的玩意。
小姐嘴上嗔怪着,哥哥還拿她當小孩子。
可是眼裏卻透着歡喜。
大爺給我帶的是盒胭脂。
小姐見狀,揶揄地看着我。
我笑着伸手去拿她桌上的甜糕:
ťŭ⁽「小姐若是想要這個,那拿甜糕跟我換。」
小姐忙撲過去搶。
我倆笑鬧成一團。
那時的我們總盼着來日方長,卻不知,有些人,再見已是永別。
-15-
朝中有人上奏,謝將軍貪污軍餉,中飽私囊。
皇上讓人去查,竟在將軍府那棵桃樹下,挖出了寫着皇上生辰八字的娃娃,還有一件做好的龍袍。
天子震怒,當即就把謝時安下了大獄。
小姐去求情,把腦袋磕得砰砰作響。
面前那塊青石板染上斑駁的血跡。
可是帝王御書房的大門卻始終緊閉。
「皇上!您與臣妾的兄長自小一塊長大!他是什麼樣的人,別人不知道,難道皇上您也不知道嗎?」
「我謝家爲這皇朝鞠躬盡瘁、披甲上陣,難道最後連一個公道,皇上都不肯給嗎?」
「狡兔死走狗烹,皇上這樣對謝家,寒的可是我大周萬千將士的心!」
「皇上!」
小姐一聲比一聲淒厲。
可回應她的,卻是御書房內傳出的靡靡之音。
皇上又何嘗不知道謝家冤枉,但是他需要這麼一個由頭,收回謝家的兵權。
謝家,不過是帝王奪權的犧牲品罷了。
大爺被斬首那天,小姐一直哭,哭得我難受得緊。
她這一生的不幸都賴那個負心人。
他該死!
我從枕頭底下翻出一把匕首。
匕首是大爺送我的。
他說讓我一定要保護好小姐,哪怕是爲此傷了人,他也能護住我的。
可是大爺死了。
他再也護不住任何人了。
匕首被我磨得很鋒利了。
我的手指慢慢收攏,似乎在下定什麼決心。
可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一張有些泛黃的宣紙從榻上落了下來。
那是一幅畫。
畫上是在桃花樹下舞劍的少女。
一旁還有個撐着下巴的小丫鬟,眼神晶亮。
丫鬟懷裏抱着只狸奴,張牙舞爪的。
這時當年大爺送我的。
他若是不當將軍,就算不是治國的文臣良相,也會是個很好的畫家。
也許那樣,他便不會這樣短命了。
我到底是放下了匕首。
我還得留着這條命,繼續陪着小姐呢。
罪臣之女當不起貴妃,皇上褫奪了小姐的封號,把她貶爲答應。
從小那些她瞧不上的妃嬪們個個不忘來踩上一腳。
所有人都覺得謝家這位貴女,此後再也翻不起風浪了。
可是我不這麼覺得。
明珠在哪裏都是明珠,她不會因爲蒙塵便淪爲瓦礫。
-16-
大爺頭七那天,小姐帶着我在宮裏燒紙錢。
一張一張地扔進火裏,轉瞬變成翻飛的紙屑。
「呦,這是誰啊?這麼晦氣,在宮裏燒紙錢?」
一個宮妃打扮,模樣嬌俏的女子走了進來。
我認識她,是皇上最近很寵幸的薛才人。
她用帕子捂住口鼻,眉眼嫌棄: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貴妃……噢不,該ƭũₓ叫謝答應了。」
「謝答應的膽子可真大,就這麼迫不及待想要下去陪你兄長嗎?」
小姐冷冷地抬眼看她:
「頌春,掌嘴。」
我聞言站直了身子,狠狠一巴掌抽了上去。
跟着小姐這些年,我打人巴掌的實力倒是見長。
她看人不爽,便喜歡叫我掌嘴。
一巴掌下去,保管這臉三天消不了腫。
薛才人急了,衝過來要打我。
我按住她,又是兩巴掌。
「你!你們給我等着!」
宮裏踩高捧低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小姐不在乎,我便也不在乎。
左右不過是個死。
可是被刁難得久了,人難免被崩潰。
餿掉的飯菜、溼透的炭火……
夜裏我們冷得厲害,縮在一牀褥子裏互相取暖,冬天好像也沒那麼難捱了,小姐拽着我的手一直哭:
「頌春,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我輕輕抱住她,拍着她的後背:
「小姐,頌春一直都在的,以後不管是刀山火海還是碧落黃泉,頌春都在您前頭站着呢。」
-17-
春狩的時候,有人騎在馬上,衣袂翻飛,一箭奪了皇上的彩頭。
帝王震怒,卻在看清來人時,眼中的怒氣化作驚豔。
小姐一身騎裝,颯爽英姿,她微抬着下巴,竟令場上的宮妃貴女全都失了顏色。
瞧,明珠只會蒙塵,卻不會淪爲沙石。
小姐復寵了,寵愛更甚從前。
她與皇上之間到底有年少的情誼在。
男人有時候真的很天真。
他們自信地覺得,這天底下的女人都會被他們的魅力折服。
帝王更甚。
他不信忠臣義膽、不信武將赤誠,卻願意相信一個跟他有着血海深仇的女人愛他。
也許是有疑竇的,可是小姐只是溫順地伏在他膝上,淚眼婆娑地說:
「皇上,臣妾只有您了……」
皇上就信了。
小姐重新做回了貴妃。
宮裏人又開始巴巴地上來討好了。
可是小姐卻誰也不見。
她伏低做小,可不是爲了同她們爭些涼薄寵愛的。
-18-
北疆來犯,朝廷無可派之兵。
皇上指了個據說熟讀兵法的書生去了戰場。
沒兩日,那書生的屍體就被抬了回來。
小姐去找淑妃的時候,她哭腫了眼睛。
極少有人知道,那書生曾是她的心上人。
淑妃看見小姐,怒目圓瞪:
「謝初錦,你也是來看我笑話的?」
小姐低垂着眼眸,讓人看不出喜怒:
「皇上昨夜寵幸了楚穆的妹妹。」
楚穆,就是那位戰死的書生。
皇上寵幸他妹妹,便是在撫慰楚家。
淑妃聞言又落下兩行清淚來:
「阿若……阿若她才十四歲啊!」
小姐想復仇,便需要盟友。
而淑妃,便是她第一個要拉攏的人。
淑妃這人聰明,她哭過後平靜地看着小姐:
「你想讓我怎麼做?」
-19-
宮裏最近隱隱有些風雨欲來之勢頭。
我伺候小姐梳妝的時候,皇上在一旁看着。
我的發已經挽得越發好了,比宮裏最好的妝娘挽得還要好。
這時,皇上突然來了一句:
「貴妃身邊這丫鬟,瞧着倒是越發可人了。」
我聞言身子僵住。
皇上這話的意思其實再明顯不過。
他倒不是看上了我,只是見不得貴妃身邊有我這樣的忠僕。
皇上喜歡看主僕離心,看宮裏的女人們爲了爭奪他互相扯皮算計。
他走的時候還特意看了我一眼。
小姐斜斜地倚在貴妃榻上。
她擺弄着精緻好看的護甲,隨後衝我招招手。
我乖巧地伏跪在她身前。
小姐用細白的手指輕輕抬起我的下巴,豔麗的紅脣勾起:
「好頌春,這個皇帝不好,我們換個皇帝好不好?」
我錯愕地抬頭看她。
她眉目依舊張揚明媚,好像歲月又把曾經那個小姐還給我了。
我慢慢把頭靠在她的手邊。
良久,我聽見自己應了一聲好。
-20-
皇后自生下小公主傷了身子後,便一直喫齋唸佛,不理會後宮的事了。
可這不代表,後宮的人就能忘記她。
北疆要求派公主和親。
皇上答應了。
大周自始祖皇帝開始,便沒有公主和親的先例。
始祖皇帝曾言,公主和親並不是美談,只能證明他這個皇帝、這個父親的無能。
可是如今,皇上爲了不打仗,竟要將公主送去和親。
如今宮裏只有三位公主。
最大的便是皇后嫡出的長公主,可她今年才八歲。
皇后的性子同先皇后一樣溫順。
但是爲了自己的親女,她也露出了鋒利的獠牙。
皇后率衆妃嬪,求皇上御駕親征。
皇上哪裏肯呢?
他將皇后禁足,給長公主賜了封號。
聽人說,不日就要和親了。
皇后派人來找小姐的時候,她一點也不意外:
「姜芙做了這麼久的縮頭烏龜,總算是肯出頭了。」
-21-
皇后跪在佛像前,慈眉善目的。
小姐見她,卻忍不住嗤笑出聲:
「姜芙,這又何嘗不是你的報應?」
「是我的錯,可我犯下的罪孽,不該報應在我女兒身上。」ƭů⁹
「她還那樣小,北疆苦寒,這一去便是十死無生啊。」
「那羣蠻人要的哪裏是和親的公主, 他們不過是想借此羞辱我大周皇室的臉面。」
「這樣的道理,我一個深宮婦人都能明白, 高高在上的帝王竟想不通。」
皇后目眥欲裂,手中的佛珠被她扯斷,珠子滾落。
她面上竟隱隱透出幾分殺氣:
「爲了阿囡, 哪怕是拼上我這條命!我也在所不惜。」
「謝初錦,我知道這背後少不了你的推波助瀾。上書讓長公主和親的,聽說是你謝家的門生。」
「我的確怨過你,可我更怨那個人。他可是阿囡的父親啊,怎麼能如此狠心送他的親生女兒去死?」
小姐始終神色淡淡, 卻在離開時突然開口:
「你也是她的妹妹, 爲什麼能狠下心來害她?」
皇后聞言倒是一點也不意外。
我們都知道, 那個她指的是先皇后。
害死她的麝香, 是她從小愛護到大的妹妹放的。
至於爲了什麼, 無非就是些權勢寵愛。
真相早就不重要了。
-22-
皇后死在了御書房。
聽宮人說,她去找皇上的時候, 兩人大吵了一架。
皇上氣得拔了劍,皇后竟直直地撞了上去。
有了皇后死諫,公主和親一事便被擱置了下來。
在場的有不少朝廷重臣。
經此一事, 朝臣對皇上的不滿越發嚴重。
姜丞相一夜之間就病倒了。
失去了姜家的支持,又親手奪了謝家的權。
皇上這皇位怕是坐得不穩當了吧?
聽聞皇后Ṭü₂的死訊, 小姐淡淡地爲她點了一盞長明燈, 喃喃道:
「就這麼把孩子丟給我,她倒是放心……」
其實, 皇后本不用這麼慘烈的方式的。
我們都知道,她是在贖罪。
害了至親之人, 午夜夢迴,也常夜半驚醒吧?
皇上最近總睡不好。
淑妃便給他推薦了一位道士。
那人倒是有幾分門道, 煉的丹藥皇上喫了後, 夜裏總算不再夢魘了。
可那道士卻是個心術不正的。
他說宮裏的風水不好。
有邪魔壓住了龍脈, 害得真龍衰敗。
他誆着皇上大興土木修建行宮, 甚至要遷都。
皇上都依言照做了。
這引得朝堂民間怨聲載道。
先皇本就有三位皇子。
當時三皇子年幼, 誰也沒把他放在眼裏。
隨便封了個禹王, 就打發到江南去了。
如今,禹王也該弱冠了吧?
都是先皇血脈, 誰又比誰高貴呢?
禹王帶兵殺進宮門那天, 打着清君側的旗號。
可惜啊,咱們皇上福薄, 沒等來禹王殿下救他,就被那妖道害死了。
聽人說,連個囫圇的屍身都沒能保全。
在衆位大臣的擁護下, 禹王殿下含淚登上了皇位。
誰也沒注意, 禹王帶兵入京那天,一頂小轎從宮門悄悄出了宮。
沒人知道,裏面坐着的三人。
一個是先皇的貴妃, 一個是先皇的長公主。
還有一個……是貴妃的狗腿子。
很厲害很忠心的那種。
小姐說,她還沒去過江南的。
我得陪她去看看。
事了拂衣去,此後山水迢迢、天地遠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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