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道侶飛昇了後,才知道他是天上下來歷劫的神仙,但他卻不記得我了。
連着我殺夫證道,立地成仙的事也一起忘了。
我鬆了一口氣,夾在一衆神仙裏,面不改色地向他道一句:「帝君安好。」
他慵懶地臥在牀上,單手撐着頭,微微上挑的眸子滿是困惑。
「虞寧寧,爲何本座一見你,便覺心口痛。」
-1-
我叫虞寧寧。
是一個剛度劫的小神仙。
我從通往凡間的度塵井裏爬上來時。
烏泱泱一羣仙人正看着我。
我哪見過這種架勢。
手一鬆,又跌回去了。
不過幸好,下面還有個剛度劫回來的倒黴鬼,當了我的墊子。
我趕緊爬起來,那倒黴鬼也被迎了上去。
一羣仙人七嘴八舌地喊着。
「恭迎帝君。」
「您這是……」
「臥槽,帝君受傷了!」
……
被圍在中間那人一身的紅衣,發卻是白的,用一根血玉簪鬆垮地束起,隱約露出線條優雅的頜骨。
我看着怎麼……有點眼熟?
他有些茫然,視線掃過衆人。
卻突然捂住心口,一口血就噴了出來。
這下我看清了。
那不是被我一劍穿心,殺夫證道的凡間道侶嗎?
看衆仙紛紛掏出天材地寶,不要錢似的往他身上砸。
我吞吞口水,默默藏起了本命劍。
懂了,我這道侶在上界勢力頗大。
不敢惹不敢惹。
以後須要低調行事。
-2-
總之我去領身份牌的時候,仙界土地管理局的仙人們都在議論。
說是帝君度劫失敗,下凡一趟,失了記憶,如今還在居所養傷。
「太殘忍了,聽說帝君的心都被人剖出來餵了狗!」
我大驚:「我沒有餵狗!」
「嗯?你說什麼?」
其中一位青衫仙人突然轉過頭來問道。
「啊,我說我沒有山頭。」我趕忙改口,「我今天剛飛升上來的,上界開洞府是個什麼流程啊?」
他驚異地打量我一番:「你就是一屁股坐到玉澤頭上的那個虞寧寧?」
衆仙紛紛轉過頭Ŧû²來看我。
低調不了了。
我深感絕望。
就見那青衫仙人攏着胳膊,犯賤似的湊上來:「我說,你當時要是坐得重一點,會不會把他坐回凡間去。」
「……」
好不容易拿到腰牌。
我循着指引找到自己的洞府,依山傍水,後面還有一處桃花林。
倒是個好地方。
正準備歇息。
一抬眼,就見到那位本該在居所養傷的帝君玉澤,正無聲無息地坐在我房裏。
也不知來了多久,身前的小几上還放着一盞茶。
他垂着眸,白皙如玉的指節敲擊起木桌。
「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很久了。」
「帝、帝君……」
我腿一軟差點跪了下來。
不是說好的失憶嗎?
-3-
飛昇第一劍,先斬意中人。
這是我無情道的宗門鐵律。
所以當我到了度劫期,卻還沒有意中人時,師父就開始急了。
嘴裏說着無情道絕不能有第二個寡王了云云。
什麼劍閣的少閣主、書聖的大弟子、符道的神符師……
迷暈扒光了就往我榻上送。
我也急,但他們不是我的意中人,斬了也沒用。
我只能把他們打暈了,再送回去。
久而久之,修真界稍微長得規矩些的,看着我都繞着走。
好像生怕被我擄回去一樣。
後來不知怎的,被我送回去的那些人,都紛紛突破境界,全都飛昇了。
於是衆人口風一變,叫我十全大補人,說是跟我困一覺,都能破境飛昇。
還有人半夜往我榻上跑,就氣死。
爲此師父更愁了,他湊到我耳邊小聲問道:「徒弟,你該不會喜歡有婦之夫吧?」
我想了想,很誠實地說:「我也不知道。」
就在師父準備拉下老臉,給我找兩個良家婦男試試時。
我見到了謝闕,也就是玉澤。
……他吧,是我無情道的祖師爺,卡在度劫期整整五百年。
因爲沒有意中人,所以沒法飛昇。
是整個修真界話本子裏經久不衰的談資。
他一直在雲遊,我也未曾親眼見過。
所以當這位祖師爺一身紅衣,坐在我房中慢條斯理地品着茶時。
我把他當成了那些爬牀的人。
唯一不同的是,別人我不想睡,但他,我很想睡。
於是在他好整以暇的目光中。
我心如擂鼓,卻故作鎮定,慢慢靠近,學着那些人接近我的樣子,挑起他的一縷白髮道:「有沒有興趣結個道侶?」
「你就是那個……睡一覺就能飛昇的?」他指尖輕點着桌子,聲音格外抓人。
「傳言不可盡信。」我趕忙解釋,又不想放棄,於是毫無說服力的補充了一句。
「不過我也不知道,要不你試試?萬一呢?」
他緩緩笑開,眉眼在燭光中染上幾分豔色。
「那我就試試。」
我屬實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暈暈乎乎地結了契。
直到對方熾熱的氣息覆了上來,我纔想起問他。
「哦對了道侶,你叫什麼?」
對方笑容僵了一下,才答道:「謝闕。」
「哦,我叫虞寧寧。不過你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唔……」
來不及細想,謝闕忽然一口咬在我頸側,帶着幾分酥酥麻麻的感覺。
怎麼說呢,師父告訴我這個時候斬意中人最好,免得節外生枝。
可是看着謝闕這張比狐狸精還媚的臉,眼底似乎漾着水光,我又有些捨不得。
算了,明天斬吧,也沒那麼急着飛昇。
次日。
斬不了了,師父罰我跪,說我欺師滅祖,倒反天罡。
辰時。
又不罰了。
我聽他和師祖在裏面吵。
「我永遠也不會叫她師奶!她是我徒弟!」
他說得撕心裂肺,我聽得膽戰心驚。
巳時。
師父鼻青臉腫地跪在我旁邊。
我安慰他說:「師父,好歹沒有浪費,不管誰斬了誰,總有一個無情道的飛昇。」
師父像見了鬼一樣看着我。
半天才擠出一句:「我無情道何德何能出了你這麼一個小天才。」
-4-
而如今,謝闕坐在我面前,面色有些蒼白,單手撐着頭。
黑眸懨懨地看着我,白髮上還有殘留着幾片桃花,顯然是路過桃林時沾上的。
上次他這麼看着我時,我色慾燻心,問他要不要結道侶。
這次我決定以靜制動。
只要我不說,只要我否認。
他不過就是一個度劫失敗,且沒有記憶的小可憐罷了。
我定了定神。
「你我之間,應當不必如此拘謹。」
「不不不。」我正色道:「我與帝君不過是度塵井前一面之緣,還是拘謹些好。」
他笑而不語,攏起袖子爲我斟了一盞茶。
「喝。」
茶水清亮,香氣四溢,不像有毒。
但我不敢喝。
我還記得,上次喝了他親手斟茶的人,已經化成一攤血水,骨頭渣子都找不見一點。
我趕忙擺手,他也不勉強,自顧自地喝了一杯。
「既是一面之緣,爲何我身上竟有此物。」
他將頭上的血玉簪子摘了下來。
少了束縛,那三千白髮如瀑般傾瀉下來。
我頓時一愣。
差點忘了。
這簪子,還是我送他的。
如果有天庭 bot 的話,我第一個就投稿。
飛昇連身外之物都一起升?
這真的合理嗎?
-5-
那時我和謝闕剛結成道侶沒幾日。
師父還在無情崖下跪着,臉上的腫都沒消。
我就被人劫走了。
實在想不到,我十全大補人的聲名竟能傳進閉關多年的合歡宗大能耳中。
這位老祖特意破道出關,說是要補一補身體。
打,我肯定是打不過她的,於是我乖乖跟着她走了。
沒錯,是她,而不是他。
所以我並不是很怕。
她是個女子,至多與我交流一下修煉心得,難道真採補我不成?
更何況這位大能長着一副嬌弱無力,美人燈兒的模樣。
我都生恐唐突了她。
說話聲音都放輕了三分。
直到這位大能用她的法器將我捆在榻上時,我才意識到至關重要的兩點。
一是,我無情道的義務教育並不是很到位。
二是,她好像真的要採補我。
救命啊!!
「我是女的!我是女的啊!」
我嗓子都要喊啞了。
她用帕子捂住嘴,笑得有些羞澀,說出來的話卻如狼似虎。
「我許久不曾與女子做這事了,有些生疏,你忍一忍。」
我面露絕望,奮力掙扎,把牀榻都拽得叮咣亂響。
她大喜過望:「看不出,妹妹竟是個懂情趣的。」
聞言,我頓時消停了。
她緩緩地靠過來,我聞到她身上醉人的脂粉香,頭有些暈暈乎乎,身體都有些熱。
就在此時,一聲巨響,地面劇烈顫動起來,她被這陣搖晃震得站不穩,直接栽倒在地上。
她面色劇變,周身殺氣四溢:「這可是我出關以來的頭彩!哪個王八蛋竟敢壞我好事!」
虛空中有人御劍而來,紅衣翩飛,十分醒目。
我定睛一看。
好像是我道侶,又不太像。
嘶……不確定,再看看。
我從未見過謝闕這副模樣,一時竟然不敢認。
他表情疏冷,眉眼都像是寒霜帶雪般凜冽,整個人如同一把染了血的出鞘利劍般。
那位大能顯然比我更熟,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咬牙切齒道:「謝老狗你特麼有病吧!」
「我採不了你,我認栽就是,我採她又礙着你什麼事了!」
臥槽,刺激啊!
我立刻豎起耳朵,要不是還被綁着,我甚至想搬個小板凳仔細聽聽。
謝闕收劍在手,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正對上我興奮異常的眼神,他又把頭轉了回去。
他將劍尖對準那位大能,毫不憐香惜玉,直接劃破了她頸側的一層皮。
「花容,放了她,不然我活剮了你。」
「……不是,憑什麼?」她一動不敢動,臉都氣紅了,「當年我敗在你手上也就罷了,是我實力不濟。可我憑什麼要放了她!你這麼護着她,難不成她是你女兒嗎?」
聞言,謝闕猝不及防,劍尖也抖了一下,花容脖子上又是一道劃痕。
我整個人也不好了。
不是,你們要打就打,怎麼還降我輩分呢。
我覺得我有必要說句話,於是清清嗓子:「我是他道侶。」
「你看,她不是你女——」
花容的話卡了一下,接着目瞪口呆地看看我,又看看謝闕。
「臥槽,你比我還老,她骨齡也纔不到二十,你怎麼敢?」
謝闕白皙如玉般的臉染上些許紅暈,他手又是一抖。
花容脖子上三道劃痕,整整齊齊,像個乾卦。
我懷疑他是故意的。
……
花容最終還是服軟了,將法器收回時,嘴裏還在嘀嘀咕咕。
什麼老牛喫嫩草不要臉。
什麼時運不濟,今年水逆。
臨了又握着我的手說,「妹妹,若是覺得他不行,記得來找姐姐,姐姐很行——」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謝闕用劍尖挑着腰帶甩了出去。
「別聽她胡說。」謝闕盯着我手腕、腳腕上的勒痕,脣角抿出了一個生硬的弧度。
俯身將我抱了起來,御劍離去。
我被方纔花容身上的味道弄得頭腦都暈乎乎的。
只覺得謝闕看上去,比平時更好看,更合我心意了。
我吞了吞口水,抓住他的衣襟,勉強壓住腦子裏那些黃色廢料,問道:「你怎麼來了。」
他沒有回答,秀氣纖長的眉蹙着,帶出一絲悔意:「抱歉,我來晚了。」
他紛飛的發掠過我的臉,有些癢。
我這時才注意到,他的發散開了,原本的簪子不知去了哪。
謝闕毫不在意地說,可能是來得太急,掉在路上了。
我偷偷用靈力凝結出了一根白玉簪,想了想,又覺得太素了,便改成了紅色。
「送你。」
他喉結動了動,臉又紅了,他輕聲道:「回去,幫我挽發好嗎?」
嗐,這有什麼不行的,我立刻點頭。
但沒想到回到無情崖,這發也沒有綰成。
還是第二天謝闕自己綰的。
無情道的義務教育實在不行,我後知後覺才發現,那股燻得我頭暈眼花的味道就是所謂的春藥。
師父的罰跪好像被免了,他不住地拿眼睛看我,尋了個謝闕離開的空當,悄聲問我。
「乖徒兒,你受傷吧?」
我擺擺手:「沒有沒有,謝闕他來得及時。」
「不是合歡宗……」師父欲言又止。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就,昨日,你們回來……在屋內打得好凶,桌子都塌了,師祖他好歹多修了幾百年,我怕他真的殺你飛昇,當然我也怕你殺了他,但我看他好像沒啥事,你呢?沒受——誒?」
師父話還沒說完,就被去而復返的謝闕提着領子拎了起來。
謝闕陰着臉:「我看你是沒跪夠,繼續跪着去吧。沒我允許不準起來。」
師父他當場就哭了。
啊……天氣真好,今天也是沒有斬道侶的一天。
-6-
簪子裏有我的靈力,確實抵賴不得。
如今只好劍走偏鋒,我不裝了,攤牌了。
「我們確實有些關係,但不多。」
「怎麼個不多法。」
他將簪子擱在桌上,抬手間隱約可見心口處的繃帶,他似乎只是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就來找我了。
我側過頭去,不敢多看。
不能讓他知道我修的是無情道。
電光石火間我發揮求生本能,脫口而出:「這簪子……就是當時我追求帝君時送的。」
謝闕猛地嗆咳了起來,似乎是被嚇到了。
蒼白的面容染上幾分紅暈,他擺擺手,示意我繼續。
「其實……我原是合歡宗的弟子,當年對帝君一見鍾情,苦苦追求無果,被帝君拒絕後努力修煉,終於得以飛昇,這簪子正是當年……」
我字字句句,儘量生動可信的講給他聽。
待我講完,房內一片寂靜ťúₛƭṻₙ。
「怎麼會是合歡宗?」他眉眼間閃過一絲怔然。
「可能我在此道上有些天分。」我硬着頭皮答道。
「你……爲何要騙我?」
他探身過來,目光如炬,眼神滿是探究。
我心跳如擂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根本沒有失憶?
沒錯,我剛纔那番胡編亂造,也是在試探他。
萬一他沒有忘……
想到這個可能性,我咬着脣,一時有些慌亂。
「虞寧寧,真的是你?」
身後傳來一聲驚呼,正好解了我的圍。
我鬆了口氣,狼狽轉頭,正想看看究竟是哪位天降福星。
就見一人身負大劍,步履匆匆地趕了過來,周身還散發着凜冽的殺氣。
正是那位被師父綁了送給我,又被我打了一頓送回去的劍閣少閣主宿玉。
……原來不是福星,是冤家。
還是讓他回去吧。
我木着臉,又把頭轉了回去,權當沒看見宿玉。
宿玉表情悲憤,幾步邁到我身前,一拍桌子:「我還以爲是哪個同名同姓的,原來當真是你這個女魔頭!
「你在人間時綁我,欺我,羞辱我之仇,今日終於可以清算了。」
他當場就出劍了,劍意颳得我臉頰生疼。
謝闕也驚疑不定地望着我。
他三兩下止住宿玉的動作,詢問原委。
宿玉便將他如何被綁,如何出現在我榻上,我又是如何暴打他,他又如何忍辱負重修煉飛昇的事,生動且詳細地講了。
「現下住在梅花塢的小書聖、水雲洞的大符師……」
他一連報出許多個名字,言辭悲切。
「他們都曾被這女魔頭綁過,羞辱過。兄臺萬不可靠近她,會變得不幸。」
我一把捂住臉。
人已經麻了。
算了,無所謂了,毀滅吧。
這架最終還是沒能打起來,謝闕從中調和,三兩句話便將宿玉勸離。
窗外風吹桃花聲音簌簌,謝闕盯着虛空出神。
「沒想到,你飛昇前竟如此博愛……」
我心下悲涼,硬撐着答着:「我們合歡宗是這樣的。弱水三千,一瓢也不能漏。」
謝闕離開時腳步有些急,甚至還攏了攏衣衫,像是生怕被我綁了一樣。
-7-
宿玉這一鬧,算是坐實了我合歡宗弟子的身份。
我也用聲名狼藉證實了,謝闕好像真的失憶了。
當夜,我睡得很不好,竟久違地做了夢。
謝闕一身的紅,發上落了幾瓣桃花,惹眼極了。
正躺在無情崖下那棵桃樹的樹枝上,毫無防備地朝着我笑。
整整一百三十二天,無數的機會,可誰都沒有動手。
我們就像一對最普通不過的凡間道侶。
桃花紛紛揚揚地落下,我突然有一股衝動,仰頭看着他:
「謝闕,我們不修無情道了好不好。」
我不想斬道侶。
我對他拔不出劍。
我好像……愛上他了。
……
他卻收了笑,極認真地對我說:「不要再說這種話。
「虞寧寧,你現在還不懂的。」
隨着一聲輕嘆,他像只墜落的鳥,靈巧地躍下樹,擁住我的那一刻,鋪天蓋地的紅湧了過來。
「再等一等……」
毫不設防的姿態,好像全心全意地信任我。
明明我只要稍微動一個念頭,就可以殺了他飛昇。
思緒紛亂間,我也嘆了口氣,環住他的腰。
他身子僵硬了一瞬,隨即舒緩下來,卻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謝闕,脫衣服。」
「在、在這兒嗎?」
他還要說些什麼。
我動作利落地剝開他的外袍。
果然。就見白色單衣的腰側透出一處殷紅血跡。
「你這又是哪裏弄來的傷?」
他不答,只是靠在我身上,裝出一副虛弱的模樣,哼哼唧唧要我給他上藥。
近來他身上總會莫名出現一些傷口,問他他也不說。
我有些生氣,上藥的手也沒輕沒重起來,謝闕的臉都白了一下。
「知道疼下次就不要受傷。」我嘀咕着收了藥,轉身就要走。
卻被謝闕拽住手腕,扯進他懷裏。
「是我不好,別惱了。」他將下巴埋在我頸窩處磨蹭着,故意貼在我耳邊說。
聽得我耳根發麻,極度懷疑他用色相誘惑我。
呵,我可是無情道的小天才。
於是將他的頭一擰,把人用被子裹成個繭。
「好好休息吧你。」
謝闕的悶笑聲從被子裏傳出來,有些模糊。
「你的心可真硬啊。」
心真硬的無情道小天才不爲所動。
我抱着那個繭,也覺得該休息一會。
……
半夢半醒間,我覺得有些冷。
「謝闕,你靠過來一……」
我咕噥着,話才說了一半,猛然清醒過來。
如今我已經飛昇了。
風捲着幾片桃花吹了進來,那些被強行壓下的情緒忽然湧了上來,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8-
來接引我入職的是那位在土地管理局八卦的青衫仙人。
他說他叫清和,掌管整個仙界的人員調度。
他翻着手頭的卷宗,語氣誇張。
「哎呀,沒有多餘的職位了,如今只有看顧花草的工作了。」
我狐疑地指着卷宗上一排亮起來的職位表:「這不是還有嗎?」
他大筆一揮,全都勾了。
「現在沒了。」
我目瞪口呆。
這就是所謂的職場霸凌嗎?
「這差事我恐怕做不來。」我掙扎道,「萬一養死了,那多不好。」
清和卻擺擺手打斷我的話:「沒事,你人往那一站,花花草草自然就開心了。」
「當真沒有別的了嗎?」
我還想再爭取一下,就聽清和說:「或者你想變條魚,去南天門足療館。」
「……我最愛花草樹木了,多謝仙君成全。」
他將我引到一處園林,拍拍我的肩,向我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去吧,努力的女孩最幸運。」
我幸不幸運不好說,但他一定幸災樂禍。
想我也是三年築基五年結丹的無情道小天才,怎麼一飛昇就成了花草匠了呢。
真是世道艱難,人心不古。
再怎麼樣,工作還是要做的。
我嘆了口氣,邁步跨過了園林的拱門,入眼的景象卻讓我愣住了。
亭臺樓閣,清溪水榭,正中有一棵巨大的桃樹,桃花無風自動,撲簌簌地落下。
竟有七八分像無情崖下的景色。
尤其是那桃樹,像極了謝闕經常躺的那棵。
我當場就轉身邁出了拱門。
好傢伙,懷才不遇都懷出幻覺了,我竟還以爲自己在無情崖。
我一張醒神符貼腦門上。
神清氣爽,靈臺清明地又進了拱門。
亭臺樓閣,清溪水榭,還有桃樹。
很好,不是幻覺,就是像。
我心口湧動着一股不知名的情緒,忽然想到什麼,轉身就去追那位叫清和的仙君。
幸而那人還沒走遠,正對着一棵歪脖子老槐樹傻站着。
見我過來他十分警覺,直接開口道:「你簽了合同的,不能反悔,違約要償命的。」
這熟練的話術,三句話暖我一整天了簡直。
「清和仙君,我想問,那園林可是……」我咬着脣,躁動的情緒幾乎壓不住,情急之下根本顧不得遮掩,「可是你們帝君命人建的?」
「不是啊。」他看起來有些莫名,「是上上一任帝君,他都死了幾千年了。」
「哦。」我彷彿被澆了一盆冷水,有些慶幸又有些失落。
懂了,可能那位也是修無情道的,比謝闕資歷更老的祖師爺。
「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瞭解一下工作單位。」我無力地擺擺手,轉身就離開了。
-9-
自從那日被我的聲名狼藉嚇跑後,我再也未曾見過謝闕。
說起來,他應當還在養傷吧。
也不知道傷勢怎麼樣了……
我胡思亂想着,沉在自己情緒裏,恍惚之間,竟將一桶水全都澆在了一株仙草上。
那草本來就有些萎靡,葉片泛着灰敗的光澤,如今被水一澆,更沒精神了。
看了就叫人心疼。
它旁邊那一株倒是長得張牙舞爪的豔麗。
「別是營養都被搶了。」
我嘀咕着,小心翼翼地將那株小可憐單獨移種在花盆裏,放到水榭陰涼處。
正仔細幫它擦着葉片上的水呢,身後忽然傳來清和的聲音。
「我借你這處躲躲日頭。」
他徑直走了進來,坐在我對面,伸手去摸那株仙草的葉子。
他看起來真的很熱,額頭上都是汗珠。
「那麼多花草,你倒是專對這一株上心,也不管旁的都要曬死了,真是偏心——嘶……」
他猛地抽回手,纖細的指尖被劃破了一道口子。
嗯?這草,原來有刺的嗎?
我上下摸了兩遍,都沒發現哪裏有刺。
於是我懷疑地看向清和。
「行,這草還挺勢利。」
他表情一言難盡,拈着那根劃破的手指。
「你也不用費心給它擦什麼水,要它恢復生機,也很簡單。」
我正襟危坐,趕緊詢問。
他敲了敲那個花盆:「你把容器換了,換成個恭桶就行,它好這口。」
「真的假的?」我狐疑,仙人辟穀,我上哪去找恭桶。
清和似乎很忙,接到什麼傳訊便匆匆離去。
我繼續擺弄那株仙草,琢磨着究竟要不要恭桶。
或許是陽光太好,或許是我最近莫名的嗜睡的緣故。
我坐倚在水榭的柱子上,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10-
耳邊悶雷聲響起,體溫熱的液體飛濺在臉上,入眼的是我已出鞘的劍。
劍鋒隱沒在謝闕心口處,鮮血汩汩湧出,模糊了那處原有的紋路。
我最喜歡順着紋路描摹的蓮花印記,如今被血淹沒。
站在不遠處的,是我爲謝闕請來的醫修浮漁。
此刻她大口大口地嘔着血。
浮漁又哭又笑:「這香能喚醒內心深處的慾念,你看到最真實的她了嗎?
「你何苦替她遮掩,她只要入睡便會循着慾望,對你刀劍相向。
「謝闕,她根本就沒愛過你,她只想殺你。
「替你治傷的是我,心疼你的也是我!你爲什麼……就不能看看我?」
謝闕沒理會她,只是專注地盯着我,眼底翻滾着我看不懂的情緒。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他身上莫名出現的傷,竟都要歸因於我。
難怪我怎麼問,他都不開口。
我竟然不知,我想殺他的慾望竟然如此強烈。
是渴望飛昇嗎……
「謝闕……」
香爐裏的香還在燃着,我無助地念着他的名字。
想收劍,手卻不受控制,劍鋒一寸寸地剖開他的心口。
他隨手扔開薄如蟬翼的柳葉刀,那上面沾着血,不是我的,是浮漁的。
自始至終,謝闕ṱüⁱ都未曾將兵刃對準過我。
他抬手抹去脣角的血,眉眼一彎,居然笑了。
「不怪你,虞寧寧。」
我眼眶發燙,心臟像是被攥住了一樣疼。
「我也……把我內心深處的慾念也給你看。」
他嘆了口氣,抬手捂住了我的眼,這番動作牽引得他咳了好一陣。
接着謝闕向前邁了一步,吻住我的瞬間,劍從他身後透體而出。
血腥味瀰漫在周身,他悶哼了一聲,血肉翻動的聲音響起。
我什麼都看不見,徒勞地睜着眼。
然後,另一隻手上就被放了什麼東西。
溫熱、脆弱,還在跳動的……
那是他的心。
「拿去,別哭。」
他的手垂落,我終於能看見他被洞穿的胸口,如今空無一物。
「你還是害死了他,你爲什麼……就不能離他遠一點!」
……
我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湖面泛出清冷的銀白,整個園子裏闃無人聲,顯得寂寥又悽清。
我有些恍惚,還不能從夢裏的情緒中掙脫出來。
我好想……去見謝闕。
可我不能。
浮漁說的或許是對的。
我應當離他遠一些。
這次是飛昇的慾念,我剖開了他的心,謝闕足夠幸運,現在還活着。
可……下次呢?
他沒有第二顆心了。
我也不能繼續讓他替我承擔那些未知慾望的後果。
我曾因爲那些不自知的慾望傷害他。
如今又怎麼能因這種淺薄的衝動,再若無其事地靠近他。
……可是,我真的好想他。
園子很靜,只有我壓低到極致的嗚咽聲。
-11-
近來清和來得很頻繁,而且他的眼神很怪異。
怎麼說呢,總帶着那麼一點的欲言又止。
也不說話,沒事就用手戳着我那株仙草。
十個手指已經被扎得都是細細密密的小口子了。
我澆完一圈的水回來,就看到他抓着我的仙草,嘴裏嘀咕着:「一起死吧,我不幹了!同歸於盡!」
我趕緊把仙草解救出來。
一看,這幾日被我養得剛恢復點綠意的仙草,又無精打采了。
我心疼得緊,趕緊把上午碾碎的丹藥撒進土裏。
清和雙眼無神,像是精氣被吸乾了似的呆坐在那,向來素淨的青衫都染上了一層灰。
他可能是工作壓力太大,產生幻覺了。
我都不忍心怪他掐我的草了。
但世事總是不遂人願的,仙願也不行。
他的傳訊符又亮了起來,他機械地起身,離去,同手同腳,還被臺階絆了一下,可憐極了。
但是我那遭了無妄之災的草也很可憐。
我決定去藏書閣取一些典籍,看看能不能想找到讓它恢復的方法。
我許久不曾出過那園林,一時出去竟還有些新鮮。
藏書閣仙人進進出出,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
我捧着書假裝在讀,實際這知識都不進腦子。
什麼他追她跑,她插翅難逃,她恨他愛,她置身事外。
什麼顯御仙君被倒吊在南天門暴曬了七天七夜,舍利子都曬出來了,還不肯認錯。
什麼長庚殿一把大火,燒掉了清和仙君的頭髮,他現在戴的是假髮。
……
刺激!
真是刺激!
我正聽得起勁,那羣仙人話鋒一轉,討論起帝君來了。
我心跳猛然漏跳了一拍,有種猝不及防的感覺。
這些日子我都在避免去想謝闕,清和也不會提起他,我原以爲自己已經忘了。
沒想到還是避不開。
我咬着脣,最終還是沒能離開,反而又湊近了幾分。
他們七嘴八舌地討論。
說是帝君傷得極重,這幾日一直是昏迷不醒,長生殿的那幾位都在研究着冊立新帝君的事項。
又說新帝君已經選好了,大家都忙着去奉承新帝君,長生殿裏的帝君反而無人照料。
又說他命燈微弱極了,恐怕命不久矣了。
幾人唏噓感嘆了一陣,很快轉移了話題。
可我愣在原地,腦子一片混亂。
假的吧。
那天見他,他看上去談笑自如的,只是有些虛弱罷了。
這才過了幾日……
哦,他們說他的心都不在了,怎麼能活呢。
那是我親手剖的。
可謝闕,他怎麼會死?
當日我渾渾噩噩地度過雷劫,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便在度塵井前看見他行動如常,甚至還能跑過來同我交談。
我是慶幸的。
我以爲只要離他遠一些,我的那些慾念就再也不會傷害到他。
我從未想過他會死。
我不明白,謝闕他那麼好,每一處都那麼好,爲什麼會無人照料?
見鬼的新帝君,他哪裏有謝闕好。
想到謝闕現在的處境,我的心像是被人捏緊了一樣痛,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蔓延到全身。
我要去見他。
我胡亂想着,循着本能,腳步一刻也不停。
巍峨的宮闕,赤金色的牌匾高懸着,上面是我從未見過的扭曲字符,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告訴我。
這就是長生殿。
「喂!你停下!」
「虞寧寧,你這是做什麼?」
似乎有誰在叫我,他們攔在我面前,不讓我去見謝闕。
憑什麼?
他傷得那麼重,他們不照顧,我來照顧,爲什麼要攔我。
謝闕就算死,也要死在我身邊。
我緩緩抽出了劍。
……
-12-
痛,周身都泛着疼。拿劍的手像是被折斷了似的。
周圍似乎有人在說話,聲音壓得很低,但語氣卻很憤怒。
「她衝到殿裏,像個土匪似的,把那幾位長老都給打了。」
「……」
「我知道她如今受不了刺激,這事純屬意外。最近飛昇的人雜,流言什麼的,我是管不住了。」
「……」
「這園子還不夠清淨啊?要不你自己從盆裏出來,給她找個清淨的地方吧。」
「……」
「要不是和你同根生的,我非把你做成榨菜不可!」
「……」
「行了,我這就端着你去長生殿,你準備準備說辭,看看到底怎麼該解釋吧。」
對了,長生殿……那謝闕呢?
一團亂麻的思緒忽然找到一個傾瀉口。
我猛地睜開眼,正好對上清和準備離去的背影。
顧不得渾身的疼,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他怪叫了聲,渾身一抖,直接把手裏的東西扔飛了出去。
那東西咚的一下砸在地上,我也顧不得去看。
「謝闕呢?」
他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你怎麼醒了?」
我腦子越發昏沉,咬破舌尖抵抗着那股睏意,重複道:「你們的帝君呢?」
「……臥槽你把血噴我衣服上了!!媽媽救我,我暈血!!」
清和的頭髮都豎了起來,他動作極其扭曲地爬過去,撿起地上的花盆,塞進我手裏。
我一把拋開,繼續質問道:「不要敷衍我!我問的是,你們帝君呢?」
「……」
清和一臉生無可戀,他指了指被我拋開的花盆。
「你再多扔兩次,它就真被你扔死了。」
像是怕我不信,他又強調了一遍。
「它真的是玉澤。」
我看看那株垂死的仙草,又看看清和,實在懷疑他的精神狀態。
「我不信,除非你證明給我看。」
清和瞪大眼睛,憤怒地指着那盆草。
「不是,那你讓它證明啊,爲難我幹嘛?」
轉而又對那盆草說:「看看她如今有多不講理!你真的不管嗎!!」
當那株仙草把自己的根鬚從土裏拔出來,晃晃悠悠地爬上那棵桃樹樹枝,試圖做出謝闕平時躺在樹上的動作時,我終於信了。
「不好意思啊。」我一路小跑把它捧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栽回去,一臉歉意,「你怎麼變成這樣了,也不和我打聲招呼。」
「忘了你不會說話,人沒事,啊不,草沒事就好。」
它蜷着葉片,將我的手指裹了起來,又展露出那種全然的信任。
變成這副模樣,想來是和我剖心有關。
我心頭一酸,趕忙轉頭問清和:「它……還能恢復嗎?」
清和好像還在生氣,他翻着白眼陰陽道:「喲,難爲你還記得這裏有個破衣爛衫的我呢。」
救命,這個人好小心眼。
我:「……我錯了,你要多少件我都賠給你。」
清和哼了一聲,勉強滿意了。
「你也不用太擔心,它就是看着虛,前兩日那命燈的火躥起來幾十米,把長庚殿都燒了,我還得去監修。」
哦,長庚殿,想到藏書閣聽來的八卦,我眼神飄忽地去看他的頭髮。
嗯……還挺真,看不出來。
「不過……」他語鋒一轉,表情也正經起來,「它這個情況挺特殊的,現如今只有與它同根生的我,能用與它交流一二,長老們也搞不清這是什麼情況。」
我放鬆的神經又緊繃起來:「什麼情況?是……和剖心有關嗎?」
「它是草,哪裏來的心?」清和又是一臉莫名,撓撓頭說,「就,他現在正在長出一顆心。」
什麼叫它是草?
那我剖出來的是什麼?
大腸嗎?
「唉,算了,具體我們也都不清楚,不過你很快就會清楚了。」
……這是什麼天庭饒舌人。
見我一臉迷惑,他似乎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說:「過幾日,等你接任了帝君的位子,就清楚了。」
我:???
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原來見鬼的新帝君是我。
但我很快就無暇顧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
就在清和離開後的三秒。
我才意識到,方纔那個姿勢,分明是謝闕在人間時經常做的。
我立刻轉頭看向那盆仙草。
它似乎感受到了,微微顫抖着葉片回應我。
「所以你沒有失憶?」
它左右晃了晃,像是在否認。
「所以你失憶了?」
它又左右晃了ţų⁰晃,還是否認。
……行了,隨便吧,這日子誰愛過誰過吧。
毀滅吧趕緊的,累了……
……
得知那盆仙草是謝闕之後,當夜我都沒敢睡覺。
他現在可就是一根地裏黃的小仙草,毫無反抗之力。
萬一我再有什麼見鬼的,想喫炒青菜的慾望,把它連根拔了……
嘶,這麼想着,我又精神抖擻起來。
其實飛昇了,也沒有非睡不可的說法,長生殿那邊叮叮咣咣地還在施工,清和也沒睡。
但我最近實在是嗜睡,平時睡意上頭,坐在亭子裏,倚在欄杆上都能睡。
更何況如今知曉謝闕無事,我也完全放下心來,屬實是困得不行。
我抹了一把臉提神。
想着實在不行,我去清和那邊給他搬磚吧,總不會搬着搬着睡着吧?
就在我極認真地思考這個可行性的時,清和來了。
我當時就站了起來,晃晃悠悠地說:「工頭,走,我和你去搬磚。」
清和瞪了一眼謝闕:「我就說它怎麼主動找我,原來是你瘋了。
「看你那精神萎靡的樣兒。行了,ẗü₊睡吧,它叫我轉告你。
「你不用再擔心什麼,它已經把靈魄還給你了,你不會再有那種莫名其妙的衝動了……嗯?等等,什麼靈魄,什麼莫名其妙的衝動,仔細講講?」
我聽不懂這話的意思,靈臺之中卻像是隱隱有什麼東西衝破禁錮,解除了我所有的戒備。
幾乎是一瞬間我就睡了過去。
「哎,你等會再睡啊,你先給我講講什麼衝動啊,說話說一半要遭雷劈的……」
……
-13-
「嗯?好漂亮的小仙草?」
少女方纔行過加冕大典,一身的厚重禮服還沒有褪去。
她有些艱難地俯下身,輕輕觸碰那株仙草,卻被它刺了一下。
指尖滲出的鮮血滴到葉子上,很快滲了進去。
它被這滴血喚醒了沉睡了幾千年的意識,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吮着指尖的少女。
第一句話聽到的便是。
「小仙草,原來你有意識。」少女驚喜道,「你好啊,我叫虞寧寧。」
虞寧寧輕柔地將它拾起,又小心翼翼地移種在花盆裏。
她將花盆放在案頭。
而後每一個日夜,它看着她處理事務,批改公文,爲天界大大小小的事奔波忙碌。
她好像與那些想要抓它入藥的人不同。
這園子的前任主人,上一任的帝君,就是個瘋子,偏要在它身上尋什麼草木之心,尋不到便將它連根刨出,隨手扔在角落裏。
這小姑娘和他見過的人都不同。
她對它很好,每日都會輸送靈力給它,挖上好的土給它,還會同它講話。
它的葉片稍稍枯萎一點,小姑娘就會很擔心,好像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
偶爾它也會收起尖刺,用葉片裹住小姑娘的手。
這時她就會放下手上所有的事務,專心地看着它,她那雙靈動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它。
唔……要是能一直看着它就好了。
它獎勵似的纏在她手腕上,小姑娘很驚喜,笑得露出了虎牙。
「哎呀,小仙草這是送了我一個鐲子嗎?
「我給你回禮,帶你看看天界的奇觀好不好?」
嘖,那有什麼好看的,一些破山破水罷了,它比她早看到幾千年,也沒看出什麼稀奇來。
「你看,這裏是懸天崖,好不好看?
「這裏是永夜海,是不是很美?」
……
是有點好看,它想,比它一根草看的時候要好看得多。
虞寧寧帶着它走遍了整個天界。
化形來得猝不及防。
好像是因爲輸了太多的靈力,它的舊傷恢復得很快。
就在某日,虞寧寧埋頭批改公文時。
案几上的花盆炸了。
銀髮青年一臉茫然,還毫無察覺,試圖往碎掉的花盆裏擠。
虞寧寧驚得筆都掉了,她滿臉通紅。
「你怎麼會是公——不是,雄的呢?」
「草還有性別嗎?」
她將自己的紅色外袍隨手扔過去,將青年罩了個結結實實。
好不容易冷靜下來。
虞寧寧掰着手指算了算,足足有一百二十八年,她沐浴更衣洗漱就寢都沒有避着它。
怎麼長大後,它就成了他呢?
……
後來天界之人都知曉,帝君身後有一個紅衣銀髮的男子。
說得好聽點叫桀驁不馴,說得不好聽就是無法無天。
經常是議事還沒結束,那個名叫謝闕的男子便會旁若無地闖進來,牽起他們的帝君就走。
偏偏他們那位勤勉認真,在旁的事情上十分明理的帝君,在謝闕這人身上彷彿有無限的縱容。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這位帝君是動了凡心了。
於是礙於帝君的面子,長老們也只敢偷偷罵謝闕一聲「狂悖。
寒月浸水,暗海潮生。
虞寧寧坐在永夜海的石碑上,嘆了口氣:「以後不可以這樣了,長老們會生氣的。」
「他們總是要你做事,你都兩天沒回園林陪我了。」
「你現在有自己的名,也有自己的洞府,不該總住在我那處了。」
「爲什麼不行?」
謝闕那雙眸子清冷冷的,竟比這夜色更加澄澈些。
她偏過頭,不敢再看。
有私心的是她,狼狽的自然也是她。
「算了,你喜歡住便住吧。」
虞寧寧側着頭盯着永夜海:「謝闕,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謝闕皺着眉,他唯一經歷過的死亡,便是前任帝君,那瘋子死時他難過嗎?
好像並沒有。
如果是虞寧寧呢?
他一下愣住了。
許久等不見回答,虞寧寧纔想起來,草木無心,自然也沒有七情六慾,只有一些更爲純粹,更爲簡單的慾望罷了。
像是想要她陪,大抵也是因爲他生出意識時見到的第一人是她才如此。
可能換了其他人也是一樣吧。
她想起今日議事的內容,說是封印泄露,需要有一個人用神魂來填補封印,整個天界才能免於災禍。
她是天界的帝君,這事自然是要由她來做。
這裏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海,她都想守護。
她也希望這株小仙草能夠平平安安。
「永夜海真好呀。」虞寧寧伸了個懶腰,轉頭去看謝闕:「謝闕,你也好。」
「哦,你昨天就說過了。」
那時的謝闕並不知曉,這句「你也好」的言外之意有多麼重。
虞寧寧離開當日,留個謝闕份禮物。
一顆專司七情六慾的靈魄,捏成的心。
從未有過律動的心口,如今忽然跳了起來。
謝闕感受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坐立不安。
他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想見虞寧寧。
想告訴她,這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如今他和虞寧寧一樣了。
他捂着心口,去議事大殿,去永夜海,去懸天崖,去長生殿……
到處都找不到。
他茫然地看着四周來往的仙人,忽然生出一種當年被那瘋子隨手扔掉的錯覺。
不對,虞寧寧不會扔掉他的。
謝闕抓住一個有幾分熟悉的仙人便問:「虞寧寧在哪?」
「是你啊,她沒同你說嗎?」這人正是議事殿的一位長老。
他面色有些沉重:「封印破裂,帝君她捨身去補封印了。」
這些文縐縐的話謝闕聽不懂,只是重複道:「我問你她人呢?」
「她……死了。」
長老有些憐憫地看着他。
這回謝闕聽懂了。
死。
就是他再也,再也見不到她了。
無論過上幾百年,幾千年。
哪怕他睡上一覺,ťűⁱ也再見不到她了。
周遭的一切頓時都失去了色彩與聲音。
耳鳴聲充斥在謝闕的耳畔。
他忽然捂住心口,蜷起身子緩緩蹲了下去。
「好痛……我不要了,不要……不要這顆心了。」
他想將它拿出來,卻又猛地止住手。
這是虞寧寧送給他的東西。
他再也見不到她了,不能把她的東西也弄丟了……
可是好痛啊。
人來人往的廣場上,初嚐到七情六慾,轉瞬便被死亡所困囿的謝闕,顯得那麼可憐。
……
封印泄露的事被解決了,天界一片祥和。
帝鐘響了三聲,謝闕被人從園林裏挖了出來。
那些人簇擁着他,爲他穿上厚重的華服,他們叫他玉澤帝君。
說是帝鍾選中了他,天命不可違。
他看着鏡中的自己,忽然想到,第一次見到虞寧寧時,她也是這副裝扮。
他捂住泛疼的心臟。
帝鍾哪裏是選中了他,它大概是在找虞寧寧吧。
填補封印,爲什麼非她不可呢?
同樣都是帝君,爲何不讓那個瘋子去填補呢,非要推一個小姑娘去……
是啊,爲什麼,不能是那個瘋子呢?
這個想法一旦冒了出來,就不可抑制地在謝闕腦中生長。
可他現在有了心。
人一旦有了心,就會有恐懼,他害怕死亡,害怕失敗,也害怕面對曾經摺磨他的瘋子。
但人一旦有了心,就會有勇氣。
謝闕將自己硬生生撕成兩半,將那些對未知的恐懼全都分了出去。
他給對方起名爲,清和。
清靜平和。
他因私慾,讓清和承擔了他本該承受的恐懼。
希望這個名字能夠化去清和的恐懼,讓他變成一個如陽春四月般的人。
他沒有告訴對方真相,只說自己與他是同根生的兄弟。
謝闕硬生生撕扯下自己的一部分,他幾乎來不及休養,又費盡心力地去找那老瘋子的魂魄。
仙人會死,但不會消亡,只是一絲一縷地飄散於天地間。
找得太久了,久到他都快忘記虞寧寧用指尖戳他時的觸感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從脣間吐出虞寧寧三個字時,心口那股似喜似悲的感覺。
他終於將老瘋子的魂魄集齊。
得知他的身份後,那老瘋子扯着嗓子嘶叫:「你就這麼恨我?死後竟也要折磨我?」
他說錯了,謝闕其實不恨他,如果不是爲了換回虞寧寧,他大概不會如此費心費力。
封印處隱隱透出的猙獰鬼臉,卻被一層看不見的薄膜束縛着。
謝闕毫不猶豫地將老瘋子的魂魄投入到封印裏。
所有人的魂魄都混雜在一起,謝闕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她。
他垂下眸,笑了出來,說出了那句遲來的許久的話。
「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並非因爲這是一顆心,而是他能用它找回自己的小姑娘。
說着,他抽出自己的柳葉刀,朝着心口剖了下去。
一顆鮮活的、正在跳動的心臟隱隱透了出來。
「虞寧寧,我來找你了。」
那隱形的薄膜忽然躁動起來。
魂魄之間相互招引,它們原是一體,如今在靈魄的吸引下,專屬於虞寧寧的其他魂魄紛紛從封印中掙脫出來。
靈魄成了他的心臟已經有許多年了,如今魂魄瘋狂湧入,無異於生生撕扯心臟。
好痛。
但好開心。
他的小姑娘在抱他呢。
謝闕低聲呢喃:「虞寧寧……虞寧寧……我好想你……」
他親手將她的魂魄送入輪迴,卻唯獨留下了那顆心。
「虞寧寧,允我一點私心吧。
「我怕到了人Ṭú⁹間,認不出你。
「我會去找你的,你也……會來找我吧?」
謝闕知道,她一定會來找他的。
她的靈魄還在他心口。
他自度塵井一躍而下,不是去歷劫,而是去找自己的小姑娘。
-14-
我恢復記憶前足足睡了七天七夜。
清和說,長生殿的長老從憤怒到驚恐,最後再到單膝跪地探我鼻息。
就差沒掐着我的仙中,求我不要死。
我接收的信息量有點大,還沒反應過來,躺在牀上呆呆地看着清和。
一雙白皙修長的手忽然橫過來,幫我掖了掖被角。
「可還要再睡一會?」
是謝闕的聲音。
我轉頭去看他,有很多話想說,最後只乾巴巴地擠出一句。
「疼嗎?」
他爲我剖了兩次的心,怎麼會不疼呢?
「無妨,你回來就好。」
清和出去向長生殿的長老們去彙報情況,說是要重新商榷一下接任大典的時日。
屋子裏只剩我與謝闕兩個人。
我問了幾句,也大概理清楚了狀況。
度塵井出來後,謝闕也沒想到,心口的那塊靈魄被我剖出,但我心有芥蒂,竟在潛意識裏排斥自己的靈魄。
致使我飛昇後並沒有立刻恢復記憶,而是反覆地夢到過去。
謝闕那時身體也出了問題,靈魄被剖,影響了記憶,人間時的記憶竟全忘了。
而且自那日見我後,他就再也無法化形,似乎全身的靈力都用來憑空生出那顆心臟了。
他不知我爲何沒有恢復記憶,也不敢刺激我,怕出什麼問題。
畢竟以前也沒有啥前例可以參照,謝闕只好讓清和幫我找個清淨的地方。
待到時機合適便讓我接任帝君的位子,藉助帝鐘的力量幫我恢復。
大概是我的靈魄在他身體裏待久了,竟產生一絲微妙的聯動。
我做的那些夢,竟然都成了他緩慢恢復的記憶。
失憶了,但沒完全失。
想起來了,但沒完全想起來。
謝闕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境地,又無法與我交談,聽到我打了長老,又不肯睡覺,一時情急才讓清和對我坦白。
……
我伸手就去摸他心口,果然,能感受到他心臟的跳動,沉穩、有力,而且……逐漸變快起來。
嗯?
我抬頭看他,他若無其事地回望我,其實耳尖已經泛紅了。
如今我將他抵在牀頭,手還放在心口處。
很好,是個嚴刑拷問的好時機。
我早就想問他了。
「所以,既然你在人間第一面就認出我來,爲何不直接告訴我真相?」
他臉上的血色一下褪去了,渾身都緊繃了起來,過了許久才說道:「是我的私心。」
「總想一日拖過一日,我怕……」他抿着脣,喉結上下滾動,自嘲的笑了笑,「我怕是因爲靈魄,你纔對我親近……
「你看,我才把靈魄還給你,你便要和我劃清界限,說是合歡宗的人,還和那個叫宿玉的拉拉扯扯……」
我:?
不是,那能叫拉拉扯扯嗎?
那分明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你還說要三千瓢,一瓢都不能漏……」
他越說聲音越小,神色還透着黯然,修長的脖頸瑩白如玉,下方的鎖骨勾出一個好看的弧度,隱沒在紅衣裏。
行吧。
我知道他在出賣色相。
但是我買得起。
我傾身吻住他的脣,將剩餘的話堵了回去。
謝闕的身體逐漸放鬆下來。
我知道他的小心機,但現下別的事都不要緊。
我和小仙草很久沒見了。
荒唐一會兒……也不過分吧?
-15-
我覺得謝闕這個人吧,變了。
以前還是一株草的時候,高冷極了,我批改公文的工夫摸摸它,它也愛答不理的。
如今不一樣了。
小仙草變得黏人了。
我還沒批改完一份公文的工夫,他便帶着一身剛沐浴過後的水汽,倚在我肩上。
衣服也不好好穿,總是露胳膊露腿的。
他本就膚白,與紅衣一襯,美豔極了。
這誰擋得住啊。
他百無聊賴地玩着我的指尖。
「還沒弄完嗎?」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根本不敢看他。
真看了,今天就弄不完了。
「虞寧寧,我在人間的記憶都恢復了。我總覺得……我好像忘了什麼事?」
「能忘的想必也不是很重要,忘便忘了吧。」
我隨手拈給他一顆香露葡萄,隨口說道:「說起來,最近飛昇的人變多了呢,也不知師父修煉得怎麼樣了?」
謝闕的身子一僵,竟然端坐了起來,語氣也正經了不少。
「我想起來了。」
「那次罰跪,我好像……到現在還沒讓他起來。」
我:???
我驚得筆都掉在了地上。
掐指一算,我大驚失色。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那豈不是有三十多年了?!」
「……事多,忘了。」
他面上少見地泛起潮紅,輕咳兩聲別開視線道:「我不能輕易去人間,待會就託夢,讓他別跪了。」
「不能吧,三十多年,師父也不是傻子,怎麼會一直跪着呢?」我嘀咕。
「他……比較怕我。」
謝闕摸摸鼻子,有些心虛。
「……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再後來,聽聞有一座石像也飛昇了,我覺得稀奇,便湊過去看。
——是我師父。
他頂着烏黑的眼圈告訴我,他一直跪着,沒敢睡,也就沒收到勞什子的什麼託夢。
就這麼扛到了證道飛昇。
我豎起拇指給他點贊:「狠,真狠,你是真的冷酷無情,你纔是真正的無情道祖師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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