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剛得知,我夫君是當朝五皇子,冤屈已洗,即日回京。
來接他的,是他未婚妻,國公府嫡女。
「西棠,上了宗室玉蝶的纔是皇子妃,我們的夫妻名分,不作數的。」
「妤兒等了我兩年,她願給你貴妾身份,已十分委屈。」
他讓我收拾收拾,過幾天隨他回京。
我不想去京城。
他不耐煩:「離了我,你還能去哪裏?」
他不知道。
除了京城,我還有別的去處。
阿爹給我寄了關引,我可以出關互市,從此天高海闊,一別兩歡。
-1-
我挑着炊餅回家。
謝九霄正推門而出。
以前洗得泛白的青衣已經換下,如今錦服華衣,玉冠束髮,說不出的驕矜貴氣。
我剛剛得知,他是當朝五皇子,冤屈已洗,聖上下旨,尋他回京。
來接他的,是他在京城的未婚妻。
我竟從不知道。
桑妤站在他身後,秀麗端莊,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謝九霄上前一步,聲音清冷梳離:
「西棠,上了宗室玉蝶的纔是皇子妃,我們的夫妻名分,不作數的。」
「妤兒等了我兩年,她願給你貴妾的身份,已十分委屈。」
「你收拾收拾,過幾天隨我回京。」
我視線落在他們十指交握的手上。
他恐委屈了桑妤,迫不及待要在人前展示。
他對桑妤的情深義重,郎情妾意。
這樣的柔情țṻ⁶蜜意,對我從未有過。
他轉過頭,斂了眼底的柔光,望向我時,眼中一片冰寒,像初春時節要化不化的寒冰。
我安靜了許久,再問:「我們不是夫妻?」
他眸光閃了閃,嘴脣微動,半晌才吐出兩個字:「不算。」
我遲鈍地點了點,又問:「可以不去京城嗎?」
他楞了愣,眉頭微蹙,有些不耐煩,說:
「你不要鬧,你是商戶女,能當皇子貴妾,已是我最大的讓步。離了我,你還能去哪?」
我抬起頭,很輕地說了一句:
「行。」
然後轉過身,開始忙碌起來。
這個月鬼節,出門的人不多,炊餅不好賣,剩得多。我要好好存起來,明天還能賣。
我低下頭,收拾起擔挑來。
沒人看見我要哭的臉。
謝九霄雲淡風輕:
「別收拾了,這些炊餅,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以後也不必喫了。」
我充耳不聞,自顧自收拾着。
箱子的下面,我今天我從信局拿到的信。
是阿爹給我的,他打通了大梁和西域的商道,邀我一起行商。
隨信而來的,還有一張關引。
我不是沒地方去的。
我可以出關互市,從此天高海闊,一別兩歡。
-2-
兩年前,我跟着馬幫去湘西販鹽,在路上遇到謝九霄。
流民沒房沒地,他混在一羣流民裏,在道上踉蹌瘸行,突然腳下一崴,翻到溝裏。
無人關心。
溝裏,他一身刀傷,衣衫襤褸。
他攥着我的衣袖,目光希冀:「小姐,救我……」
洗乾淨臉後,我十分詫異。
謝九霄竟是個俊俏郎君。
縱然我跟着阿爹走南闖北多年,也沒見過像他那般俊俏的人。
我呆滯了片刻,臉瞬間有些紅。
謝九霄跟我說,他是京城人,一個書生,家裏牽連反詩案,全族抄家,淪爲流民。
「請小姐救我,小生定銜環以報。」
爲了他,我在蜀中停了下來,賃了一間院子,悉心照料。
鄰居說他冷峻清高,對我未必感恩。
我只是笑笑。
那一日,我外出採買,順手給他帶了一把摺扇。
他緩緩展開,眸光閃了閃,溫聲問:
「小姐對我這麼好,我不知如何回報。」
我玩笑說:「那不如你娶我吧。」
他說:「好。」
春節前,他腆着臉去市集擺攤寫對聯,賺了半吊錢,給我打了一支銅簪,那簪子的樣式還是他畫的。
他說,他身無長物,沒有拿得出手的聘禮,唯有以簪相贈,爲君獨挽三千青絲。
我覺得我撿到寶了。
我與阿爹寫了信,告訴他,我找到如意郎君,便不跟商隊行商了。
至此,我成了家,有了夫君。
-3-
半個月前,鎮上來了個千金小姐,京城國公府的嫡小姐,她千里迢迢,南下養病。
作爲鎮裏的新鮮事,飯桌上,我忍住不住說了起來。
當時,謝九霄神色淡淡,並不搭話,說了一句:「食不言寢不語。」
他對我總是惜字如金。
但一日日暮回家時,楊柳蔭蔭下,我見到那姑娘嗚咽垂淚。
謝九霄將她摟進懷裏。
我一股熱血衝上腦門,當時我是怎麼想的?
我應該像隔壁賣果子的秀娘一般,知道夫君眠花宿柳,抓起燒火棍就殺上去。
但兩個人女人撕咬抓撓,太難看了。
我靜了下來。
許是我誤會了呢?
如果不是誤會,我也僥倖地想着:謝九霄縱然才情卓絕,可只是流民身份,那小姐是名門貴女,哪怕兩人有些旖旎曖昧,也斷斷走不到一塊去。
沒錯,是這樣的。
桑小姐深閨簡出,我再沒見過謝九霄與她相會。Ṭű⁶
直到一日,那是我生辰,我特意收攤得早一些,想回家過壽。頭天晚上,我見到枕下放着一支新步搖。
我滿懷雀躍回家。
謝九霄卻送了我一方棉帕,他表情依舊不鹹不淡:「你做炊餅,手上容易油膩,正好用得上。」
「我囊中羞澀,也沒別的好東西了。」
而我心心念唸的步搖,第二天出現在桑小姐的髻上。
她來買炊餅。
柳弱扶風,說了一句:「我真羨慕你。」
旁人聽了,只覺得沒頭沒腦。
可那瞬間,我明白了。
一股子酸酸苦苦的滋味湧了上來。
她紅着眼走了。
夜裏,謝九霄則紅着眼回來。
他醉得厲害,我上去攙他,他甩袖將我推開。
我摔在地上。
看着他,搖搖晃晃地摸索着,摸到箱籠裏的一把摺扇。
他把那摺扇當成了我,滿腹怨恨,藉着酒意,都宣泄了出來:
Ŧű̂₍「穆西棠,是你恬不知恥,挾恩要報,要我娶了你!」
「若不是你,當初我就寧願死在溝裏,也不做這負心薄倖的僞君子!」
一向清冷的謝九霄,眼裏泛着淚光。
「是我負了她,是我傷了她。」
「她就不該等我。」
語氣裏都是怨恨。
原來,桑姑娘是他未婚妻,在京城已經苦等兩年。
郎有情,妾有意。
卻是我一個突然冒出的妻子,生生拆撒了他們。
他拿着摺扇,突然猛地用力,「撕拉」一聲,扇裂了。
一下。
兩下。
夜裏很靜,絹紙撕裂的聲音無比清晰。
我的心底也有些什麼東西碎了。
我啞了聲音,硬噎着不敢發出一點動靜。
接着,謝九霄一個人坐在院子裏,落寞地對着圓月發呆,嘴裏念着「妤兒」,最後醉倒,沉沉睡去。
我呆站在檐下,眼眶再也盛不住更多的淚水,滾落腮邊。
山風很涼,吹得我透心涼。
謝九霄醉酒後什麼都不記得。
但他看見地上那把被他撕得稀碎的摺扇。
然後,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靜靜將它撿起,又放回箱籠裏。
他什麼都沒問我。
我什麼也沒提。
但我們都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4-
半月後。
一羣神色肅穆的侍衛出現,人頭攢動,將我家院子圍得水泄不通。
他們恭迎五皇子回京。
人羣前頭,是淚光閃爍的桑妤。
昨日裏,他們只能偷偷摸摸想見,唯恐桑妤落了不好的名聲。
今日,他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示於人前。
只因,桑妤與謝九霄,婚約尚在,是未來五皇子妃。
而我,只是鄉下無媒無聘的野妻。
謝九霄說完,便轉出了門,指揮着一羣侍衛,在院子裏搭了兩個營帳。
一個是他的,一個是桑妤的。
他說,給我幾天時間收拾,到時一起回京,桑妤就不回她的國公府別院了,待在這裏等我。
也是從這天起,謝九霄沒再進過我房。
這樣挺好的。
他便不知道我寫信給阿爹。
五天後,我會出城,只消半月,便能到西關與他匯合。
我擱下筆,把信捲進袖裏。
此時,謝九霄沉着臉,踏進門。
桑妤怯怯地跟在他身後,臉色有些青白。
謝九霄很生氣,冷冰冰質問:
「不是讓你別再做炊餅麼?」
「你知道那味道有多油膩嗎?妤兒聞了反胃。」
我身後是廚房,竈上暖熱,還煨着肉餡,肉香飄香十里。
我救他的時候,第一頓便是炊餅,他眸裏有光,說這是他喫過最好的珍饈。
他誇我好手藝。
生財有道,又持家有方。
他說,他一輩子也不會膩。
我駐足了一會,桑妤臉色一白,帕子捂嘴,連連反胃作嘔。
謝九霄心疼,也更生氣了。
他命令我:「快把爐熄了。」
冷硬,決絕。
我不要,我還要再賣幾天炊餅,再攢一點路費。
北疆很遠的。
我面無表情,硬聲道:
「這是我家,她不住進來,不就聞不到了麼?」
桑妤柳眉緊蹙,露出一雙微紅的眼,輕輕扯他袖子:
「五哥哥,你不要爲難穆姑娘了。」
「是我不好,來蜀中雖然也有一段時間,但我身子弱,應該是水土不服,我還是回別院等你吧。」
謝九霄臉色愈發難看,「她沒資格趕你走。」
「這點小事,我還護不了你嗎?」
桑妤眉目一動,羞赧地低下了頭,爲他這一句不顯山不露水的袒護,羞紅了臉。
我攥緊袖裏的信。
七月暑天,竟讓我覺得通體一片冰涼。
她溫柔良善。
我就是咄咄逼人,驅趕主母的惡人。
算了。
只是幾天而已。
少點銀子也沒關係。大不了,這房子我就賣了,以後也不來蜀中了。
我沒有吭聲,算是默認了,然後徑自跨過門檻。
「你去哪裏?」
錯身而過時,謝九霄將我攔住。
我抬頭,淡聲說:「去給阿爹送信,不行麼?」
他放了我手。
對我信中內容並不感興趣。
他以爲,我是要告訴阿爹,以爲我就是皇子貴妾,享榮華富貴。
信寄出去了,很順利。
回來後,炊餅香早就散了,後院的雞鴨分了一大框炊餅,正喫得歡。
而爐子裏,煨着桑妤的藥膳。
-5-
我一個人收拾細軟。
棉衣、大氅、毛靴,亂七雜八,什麼都有。
正當我拿起一件青色袍子,陷入兩難時,謝九霄走了進來。
他皺起眉,「皇子府裏什麼都有,不用帶這些寒酸東西。」
我抿抿脣,問:「這也不要嗎?」
謝九霄瞥了一眼我手中的衣物,神色淡漠。
他不記得了。
謝九宵在流放途中落了病根,特別怕冷。
去年冬天,蜀中冷得滴水成冰,連穿棉服都覺得冷。我涉雪上山,在獵戶那裏要了兩件狼皮,從山上下來時,冷得兩腿都幾乎沒了知覺。
然後熬了幾個通宵,給他做了一身冬衣。
袖口處,還縫了兩簇青竹。
我本不會繡花,是爲他學的蜀繡。
謝九霄嘴脣動了動,臉上除了嫌棄,便沒別的表情了。
我笑笑,將衣裳放到一邊。
此時,桑妤走了過來,聲如黃鸝:
「五哥哥,你看,這是江南進攻的綢緞,你幫我看看哪個顏色好看吧。」
「這料子輕薄柔軟,可不多見。」
桑妤款款踏入,如今不用聞炊餅味,面色也紅潤起來,站在謝九霄身邊,像朵嬌花似的。
她瞧見了我的臉色,瑟瑟地噤了聲。
她怯怯問:「五哥哥……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說罷,她看了一眼攤在桌上的男子衣物,解釋說:「穆姑娘有所不知,皇子服制都有定式,不是什麼衣物都能隨便穿的。」
「這些……穿出去,恐會貽笑大方,落了五哥哥面子。」
眸光閃了閃,我望向窗外,綠柳斜陽,映得兩人像金童玉女一樣般配,都是驕貴逼人的模樣。
謝九霄說:「你是鄉下人,不知道宮中規矩,以後這些,就讓妤兒教你就是。」
我苦澀一笑,輕聲應道:「我知道了。」
桑妤對我掀脣一笑,溫柔體貼:「我哥哥把這事交給我,我一定做好。」
謝九霄聲音盡是寵溺:「那就辛苦你了。」
他們走後,我將謝九霄的衣物、私人物品、文房四寶全部都翻了出來,整理了一遍,然後裝進箱子。
他不要了,也罷,還可以賣了換些盤纏。
-6-
「麻煩小哥通傳,五皇子還要這些東西嗎?」
我將布包裏的東西一一展開。
謝九霄是皇子,規矩繁多,如今見一面,還要先通報。
侍衛懶洋洋地睨了一眼,進了謝九霄的營帳,不到一盞茶時間便出來,他說:
「五皇子說,東西不要了,隨便姑娘處置。」
我微微頷首。
他連看都不看。
我不作猶豫,拉了驢車,半日內,全部賣去了當鋪。
然後又大箱小箱地採買了新的東西。
回家時,滿載而歸。
都是冬衣,皮草,馬鞍。
但沒有人有興趣盤查。
侍衛和婢女們目不斜視。
只是我走遠時,鄙薄聲斷斷續續傳來:
「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不多,突然就大富大貴,誰能管得住手腳不買東西?」
「可憐我們小姐,以後要和這樣的人姐妹相稱。」
……
我不禁加快了步伐,將這些話遠遠拋在身後。
現在,我就差一匹好馬。
-7-
隔壁的大娘一直想要我的炊餅方子,我賣了二兩,然後拉着小驢去馬場。
馬場很熱鬧。
來挑馬的多數都是運貨的行商,知道什麼馬腳力好、耐力足。
我轉了一圈,最後看中了一匹不起眼的,討價還價。
老翁捋着花白鬍子:「姑娘好眼力,但這銀子不夠。」
「不如看看另外一匹如何?」
老翁指着不遠處的一匹白馬。
可早有人看上。
桑妤嬌滴滴的聲音在嘈雜喧鬧的馬場裏,顯得尤爲清亮:「五哥哥,這匹馬漂亮,你看行麼?」
謝九霄坐在另一匹馬上,俯身微笑,滿臉寵溺。
「只要你喜歡的,都可以。」
桑妤突然看過來。
「穆姑娘?」
謝九霄調轉馬頭,看見了我。
他居高臨下,皺起眉,問:「你來這裏做什麼?」
我扯了扯手裏的繩子,實話實話:「賣驢,驢子腳力不好,走不遠。」
謝九霄不疑有他。
忽然,目光落到我髮髻上,他眯了眯眼,恍惚了一下。
聲音有些發緊:「你的簪子呢?」
我下意識地撫了下發髻。
女子愛美,這幾年我也買過不少首飾,但他送我的銅簪,不管寒來暑往,我都會別在鬢上。
平時擦得晶亮,一個鏽點也無。
我仰頭,淡聲說道:「哦,你的侍衛不是問你話了麼?」
「都是廉價玩意,穿戴出去有失身份,沒戴了。」
聞言,謝九霄神色有些不悅,眼中閃過一絲惱意,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廉價?」
謝九霄翻身下馬,一步逼近,「那可是我……」
一旁的桑妤忽然驚叫一聲:「五哥哥!」
她胯下的馬受了驚,眼看就要摔下來,謝九霄瞬間回身,拉住了繮繩,穩住了馬兒。
然後溫柔地將她扶下馬。
桑妤心有餘悸,小臉後怕,「五哥哥,這馬兒好像不喜歡親近人,我有點怕……」
「我們換一家看看吧。」
他想要跟我說什麼,也都拋諸腦後了。
謝九霄臉上慍色盡退,眼裏心裏只有桑妤,模棱兩可地對我說:
「算了,賣了就賣了吧。」
「待回京後,我給你打一支金簪。」
謝九霄側過頭,還想說些什麼,我已轉過身。
桑妤扯了扯他衣袖:「五哥哥,那邊,那匹馬好看……你以前不是說要教我騎馬麼?」
「我都等了你兩年了,這幾天你一定要教會我。」
謝九霄才回過神,收回目光。
他們走遠後,我轉向老翁:
「銀子,加上我這頭驢,夠買那匹馬嗎?」
老闆瞧了瞧我,又看了看那頭驢,點了點頭,說夠了。
他們買馬是溜達上京的。
我買馬是要走西關的。
-8-
出發京城的前兩日,伺候的小丫頭看我收拾東西,忍不住嘀咕:
「姑娘,你賣了一批舊物,又買了一批新的。」
「可我瞧着,跟以前的沒什麼區別啊。」
「樣式,料子都寒酸,五皇子大概也是看不上的。」
她直言不諱,並沒有貶低我的意思。
我垂眸不語,只認真整理。
寒酸沒關係,都是行商用得上的東西。
再一日,我就可以走了。
收拾着的時候,近身伺候謝九霄的侍衛來說,桑妤派了一個老嫲嫲來,負責上京前教我規矩,免得到時衝撞了貴人。
這老嫲嫲我見過,是桑妤的乳孃。
長着一張慈眉善目的臉。
但那也僅限於其他人前。
在我面前,老嫲嫲不怒自威,挺着腰桿子,對我評頭論足一番,然後說了一堆規矩。接着,讓我學。
頂在頭上的碗摔了一個又一個。
老嫲嫲才終於發現,我並不想學。
那點耐心和微乎其微的尊重也一掃而空,她怒目橫視,訓斥:
「老奴也是容妃娘娘的熟人,這些規矩,若是容妃娘娘來教,就不是老奴這般好說話了!」
「老奴只教過閨閣千金,從未教過鄉野村姑。」
「你是五皇子的妾室,有什麼不滿,都得忍着!」
忍着?
我忍了謝九霄兩年冷淡,忍了他降妻爲妾。
我有Ŧűₙ選擇,爲何要忍?
我淡淡回了一句:「我還沒進府,還算不得他的妾,這些規矩,遲些再學。」
「到時我在不在,也不好說的。」
我把老嫲嫲堵得啞口無言,也惱羞成怒。
不到半天的時候,我的小院子裏的侍衛丫鬟,都知道我桀驁不馴,頂撞國公府老人。
我巍然不動。
直到謝九霄氣勢洶洶來找我。
他臉色陰沉,低喝:「穆西棠,你能不能懂點事,不要給我添亂。」
我昂起頸,不甚明白他的意思,面上一片茫然。
這幾天,他說什麼我做什麼,不曾忤逆。
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桑妤從他身後探出頭,含着一雙杏花初雨般的眼,委委屈屈,道:
「穆姑娘,桂嫲嫲是我乳孃,在國公府伺候很多年了,我的禮儀也會是她教的。」
「我只是想你在娘娘面前能留個好印象。」
「並不是要故意刁難你。」
桑妤嬌嬌弱弱上前,一副好姐妹的模樣,想來拉我的手,我下意識避了開來。
她臉上一陣受傷,眼淚就這樣落了下來。
謝九霄的怒火騰地一下冒了起來,沉聲道:
「來人,先把桑小姐送回去。」
他溫聲軟語,將桑妤哄走。
四下無人時,謝九霄忽然上前一步,擒住我手腕,怒沉沉問:「那句話什麼意思?」
什麼話?
「什麼叫到時你不在?」
「你不跟着我,還能去哪?我們拜過……」
話到嘴邊,他卻收住了。
他篤定,我無處可去,只能跟着他,我謊言張口就來:「那是氣話。」
他似乎鬆了一口氣,卻還是攥着我的手,力度很大,握得我生疼。
他聲音極冷,極失望:
「穆西棠,你出身賤籍,本是連通房的資格都沒有的。」
「我能給你貴妾的身份,是在母親那裏,在國公府那裏,說了多少好話。我護了你多少,你知不知道。」
我僵硬地笑了笑,心如刀割。
他從未問過我,是否願意當這「貴妾」。
謝九霄放開我,整了整衣袖,眼裏沒什麼溫度。
「你聽話,等回京我跟妤兒成婚後,便迎你進府。」
「不要生事,不然,你連貴妾的身份都沒有,只能當個通房。」
我垂下眼,指尖捏得發白,忍着嘴裏的酸意,哽聲回道:「知道了。」
-9-
離京的最後一天,我取了房契去商行。
直說來意:「這房子,可賣多少錢?」
商行掌櫃知道我是東市賣炊餅的娘子,也知謝九霄是五皇子,對我笑臉迎人,還想攀談寒暄。
我低眉,只說:「不論價格,立刻賣,後天你便能取房了。」
「以後,我再也不來了。」
掌櫃連連點頭,還與我道喜。
我只想速戰速決,毫不還價,頭一回做了一筆虧本買賣。
我拿了銀子出門。
七月石榴紅勝火,湛河邊,花開團簇。
小軒中,圍坐着一對男女,爐火正旺,茶香四溢。
桑妤捧着幾朵剛摘下的石榴花。
謝九霄在絹扇上提筆作詩,桑妤接過,放在鼻下細嗅。
鬢上步搖叮鈴作響。
謝九霄坐在她對面,抬手,拂走她肩上落英。
是對我從未有過的溫情和寵溺。
以前,我曾幾次提議,採風賞花。
他總是淡淡地說不喜歡。
那時,我還天真地以爲,他真是不喜歡。
可如今看來,哪是不喜歡花,分明是不喜歡陪他賞花的人罷了。
我只是個粗人,與我賞花,如對牛彈琴。
比不得飽讀詩書的桑妤。
這幾天,我總是見不到謝九霄的人,他們聽風眠柳,打馬逐月。
我納納地站在樹後,眼眶痠痛。
我低下頭,把眼淚嚥了回去。
謝九宵執杯的手頓了頓,往我這邊掃了一眼。
我忙移開視線,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遊人如織,我只是衆多人中的一個,毫不起眼。
「五哥哥?」
桑妤嬌聲喚他。
謝九宵也裝作沒發現我。
-10-
出發那天是個好天氣。
也正巧趕上廟會。
十分熱鬧。
但這熱鬧與我無關,我一個人帶着個小丫鬟,慢條斯理地往馬車上搬東西。
一箱箱,一件件,塞滿了馬車,連坐都幾乎沒位置。
小丫鬟又小聲抱怨,我帶無用東西太多了,她要陪我遭罪,七月烏金暑熱,她是一點都不想陪我曬日頭。ţü⁶
「你回桑小姐那邊吧,我不習慣別人伺候。」
將小丫鬟打發回後,謝九宵來了一趟。
他站在馬車旁,瞥了一眼我那塞得滿滿當當的馬車,眉頭緊鎖,寒聲問:「你是故意的吧?」
我抿了抿嘴,沒有接話。
因爲我知道,他還有後話。
「別忘了,你只是妾室,不能跟我和妤兒同乘。」
「你不要鬧,這是規矩。」
他補充道。
我搖搖頭,表示不會鬧。
「我跟馬伕一起趕車就好。」
「我是商女,習慣了。」
他往北去京城。
我向西走西關。
我們本來就不同道。
謝九宵臉色寒得像三月寒冰,拂袖而去,「隨你的便。」
桑妤千呼萬喚始出來,衆星拱月一般。丫鬟侍衛們簇擁,小心翼翼地扶她上馬車。
我這邊冷冷清清,連唯一的丫鬟都打發走了。
馬伕坐在車上,躊躇開口:「夫人……姑娘。」
我提擺跳上馬車,坐在馬伕旁邊,輕聲道:
「走慢點。」
「不急的。」
車輪轆轆,一路往城門方向走。
我的車重,走得格外慢。
視線裏,謝九宵的馬車與我漸行漸遠。
起初,他還讓馬伕停下等我,好幾次催人來讓我快點,別跟丟了。
馬伕拍着胸脯:「去京城的官道只有一條,丟不了!」
桑妤撩開車簾,露出一張雀躍的小臉,道:
「五哥哥,我們走快些吧,說不定還能趕上京城的麥花。」
謝九宵聽了,腳下忍不住催了起來,馬兒越走越快。
城門車水馬龍。
馬車、驢車、行人、挑夫,馬車費了好一陣子才擠了出來。
謝九宵沒有發現,官道上跟着的,游龍似的馬車,沒有一輛是我的。
眼看謝九宵的馬車越拉越遠。
馬伕揮鞭催馬:「姑娘,坐穩了。」
我卻拉過繮繩,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辛苦了,接下來的路,我自己會走的。」
馬伕是僱來的,收錢辦事,也沒多餘問話,收了銀子跳下了馬車。
我調轉馬車,一路向西。
-11-
通往長陽關的官道上,我爹和一衆夥計已經等了許久。
烈日下,他們都有些焦躁。
阿爹依舊沉穩。
「來了?」
我應了一聲:「嗯。」
然後,眼淚止不住地流。
他平時口若懸河,此刻卻顯得有些沉默。放在平時,一定會訓我一遍,但往事不可追,多說無益。
阿爹向來闊達,不看來時路,但問前程。
「閨女,走吧。」
除了前兩天剛上路時的不適,我很快就適應過來。
我們一路西行。
大河滔滔,高山巍峨,最後順利出了長陽關。
西出陽關無故人。
阿爹興奮地說,如今兩國交好,開了互市,關外有許多好東西,這是我們發財的機會。
關外,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我見過綠瞳的西域人,戈壁地裏長的瓜甜得膩人。
我站在沙丘上,覺得自己渺小得像一顆沙子。
阿爹走了過來,吐了一口焊煙Ṭū́ₓ,問:「想那人了?」
我搖搖頭。
我很慶幸,沒有跟謝九宵回京。那裏只有四方院牆,每天都要惴惴不安,去揣摩他愛不愛我。
而如今,這裏天大地大,四海蒼茫。
我那小小的患得患失,早就籠到小角落裏。
我彎彎脣,笑道:
「女兒在想,如果我們這趟賺了大錢,爹爹是不是能給我找個後孃?」
阿爹咳了一下,「敢打趣你老子了!」
但阿爹說,給我買個丈夫,倒是可以考慮。
我不置可否。
-12-
出發京城的第一天。
夜火闌珊。
謝九宵站在客棧門前,將桑妤扶下馬車。這之後,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轉到後頭的馬車上。
這些天,他對穆西棠冷淡,說話也有些重。
她那人心思細,如今指不定還惱着他。
他明明不想那樣。
但是桑妤在這裏,她是他未婚妻,他也得顧及。
「西棠,到客棧了,在這裏將就一夜吧。」
謝九宵敲響了馬車木板。
下來一個漢子。
謝九宵才猛然發現,馬伕不是他僱的馬伕,馬車也不是穆西棠的馬車。
謝九宵盯着地上的車轍,有些慌了。
馬車過了一輛又一輛。
他就這樣,站在門口,一輛一輛地看過去。但沒有一輛是我的馬車。
心底越發焦躁。
「叫她別帶那麼多東西,非要帶。」
「我說了到京城給她買。」
「也不至於拖慢了腳程……」謝九霄在原地踱起步來。
這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向身邊的婢女抱怨。
奴婢怯怯地低着頭,不敢言語。
桑妤從客棧出來,有些不高興,她看了眼身旁的老嫲嫲。
老嫲嫲緩步上前:
「五皇子,老奴知道您緊張穆姑娘,但她畢竟只是妾室,您就在門口等她,有失體統。」
「要傳回去,怕是會被人做文章。贖老奴多嘴,您現在根基不穩,該以大局爲重。」
桑妤體貼問:「要不要派人去找?」
謝九宵吸了一口氣。
緩了臉色。
冷冷丟下一句:
「她只是妾室,不能讓她太拿喬。不然,以後若是騎到你頭上,那就是我的不對了。」
桑妤彎了彎脣。
第二天趕路,有意無意地,謝九霄放慢了腳程。
夜晚在官道邊野宿,謝九霄回頭引頸。
寂寥無聲,星光微明。
他等不到她。
謝九霄眼色漸冷,終是緩緩開口:「來人,去找。」
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似的。
謝九霄的命令是沿着官道、小道,一路找回去平良鎮,快馬加鞭。
侍衛得力,不出一天,便回來覆命。
「穆姑娘走了。」
-13-
走了。
是什麼意思?
短短兩個字,砸得謝九霄呼吸一窒。
他瞬間慌了神,身形一晃,幾乎站立不穩。
「她又在玩什麼把戲?」
他喃喃自語。
盯着侍衛,緊緊握着劍柄,五指捏得生疼。
侍衛顫巍巍,遞上一封信。
那是我留給馬伕的。
如果有人去找,就把信送出;若是沒有,那便燒了扔了,都行。
謝九霄顫着手,接過那信。
一目十行。
信中有水跡,點點滴滴,暈開了幾處,糊得很難看,但並不影響閱讀。
因爲我的話不多,開頭是一句詩: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我不會文縐縐地掉書袋。
【我名字不上玉蝶,既然算不得正經夫妻,那我就不跟去京城了。】
【若我當年知道你有未婚妻,我是斷斷不會跟你有什麼牽扯。】
【從今以後,山高水遠,男婚女嫁,各不相關。】
一封薄薄的信,只有寥寥幾句。
謝九霄一字一句地讀着。
心裏頓時空落落的。
一根細小的枝條,暗暗地戳着他心臟,細細麻麻,鑽心的疼。
他不信,搶過侍衛的馬繮,翻身上馬。
桑妤從馬車上跌跌撞撞下來,追了上去,攔在馬前,「五哥哥,不能再耽誤了,冊封你爲王的聖旨在京城等着。」
「還有,我們正式賜婚的旨意。」
她抓住謝九霄的一片衣角。
桑妤淚眼濛濛,「五哥哥,她走了不是正好?穆姑娘是想成全我們。」
她赤紅着眼。
看着手裏的衣角一點一點地抽了回去。
白馬奔了出去。
桑妤追了兩步,狠狠摔了一跤,「五哥哥!」
她肝腸欲斷。
「五哥哥,別拋下我……」
可謝九霄什麼都聽不到。
一羣侍衛也跟着躍上馬,發足狂追。
謝九霄踏月狂奔。
發冠亂了,衣袂被樹枝勾纏撕裂,他都顧不得。
他追出去二里,卻被洛河攔住了去路。
洛河兇險,夜裏並不許人過橋。
洛河水滾,怒浪滔滔。
他望着來路漫漫,手裏的繮繩攥得生疼。
「西棠……」
穆西棠是行商女,本Ŧůₖ居無定所,四處行商。她走了,四海萬疆,他根本不知從何找起。
忽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
打在他臉上。
隨着淚水,一起滑落。
那一年,杏花微雨,她在溝裏救了他,將他拉出泥潭。
那一年,西府海棠開滿清明雨後,他們在鄉間簡陋的小院裏成了親。
他許下言諾:生死契闊,與子成說。
這一年,一別生死兩茫茫,有些生死契闊,活着的時候,也能叫人肝腸欲斷。
侍衛追了上來。
桑妤也哭着追了上來。
雨越下越大。
很吵,也很安靜。
他原以爲,當年娶穆西棠,只是迫於她救命之恩不能不報。
他甚至覺得屈辱。
冷淡、疏離,是她該承受的代價。
他以爲,他給了她貴妾之位,對她來說,是天地下最大的好事,她該感恩戴德。
只有這樣,才能彌補一點對桑妤的辜負。
他騙自己,不愛穆西棠。
可是,她走了。
他才明白,她把他的心也帶走了。Ṭū́⁷
-14-
我跟阿爹去過西域,去過樓蘭,去過很多地方。我們販賣中原的絲綢、香料,然後帶回牛羊、皮貨,還有玉石。
邊疆繁榮,阿爹的互市生意越做越大,已經是邊關最大的商戶。
這一年,阿爹接了皇商的一樁大生意,向宗室提供皮貨和西域珠寶。
阿爹不放心讓夥計去,便帶着我親自押送。
這是我第一次來京城。
繁華迷人眼。
在驛館接待我們的,是皇商。
而管理皇商的,是五皇子謝九霄。
他現在已經是燕王了。
這是三年來,我們第一次見面。
他站在商行門前,身長玉立,杏花疏雨裏,依舊端着一份驕矜貴氣,只是顴骨突起,身形。
瞿瘦了許多。
他嘴脣微動,眼裏閃着光,「西棠,我找你好久。」
聲音有些沙啞。
還有眷戀。
但我此刻見他,已沒了當年那種怦然心動、患得患失的躊躇。
我很平靜。
規矩行禮:「王爺。」
謝九霄啞了啞,眼色受傷:「你不必如此。」
他看着我,眼中滿是深情:「我沒有娶桑妤,她只是側妃。我的正妃之位,一直留給你。」
「西棠,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解釋,當年他式微,是所有皇子裏最沒權沒勢的。
容妃不是他生母,他只能依靠桑國公的勢力,在朝中站穩腳跟。
眼睫微溼,「西棠,我心裏一直有你。」
「以前是我看不清,負了你。」
我微微側頭,看着空濛青天。
我用原話回答:
「我們無媒無聘,不上玉蝶,不是夫妻,這是你說的。」
「我一介賤民,最多隻能做通房的份,也是你說的。」
這些話,我在心裏藏了很多年。
每想一次,就怨恨一次。
但時間長了,恩怨也散了。
我不悲不喜,「謝九霄,當年我說讓你娶我,只是玩笑話。其實那時,只要你說你還有未婚妻,我是不會勉強你的。」
「現在,不過是把選錯的路,回了個頭而已。」
謝九霄臉色慘白,眼裏似乎有東西碎了。
他指尖顫抖,踉蹌退了一步,目光白茫茫的,像西風一樣悲涼。
他說:「我不信。」
「你肯來京城,你心裏還有我。」
我覺得有些冷,攏了攏狐毛披風,平靜地道:
「生意人重利,哪裏做不得生意。」
「若是做生意,我可以與你在商言商,但你是朝廷命官,還是不要過多私下見面的好。」
說完,我轉身回了驛館。
關上門。
回家拿起賬冊,看了起來。
外面什麼動靜,都沒有我的賬冊重要。
-15-
這批進宮皇宮的皮毛十分珍貴。
宮裏娘娘喜歡,特意吩咐皇商,讓我帶貨進宮。
御花園裏,各宮娘娘和命婦貴女都在。
謝九霄的養母容妃也在。
容妃一張臉清清淡淡的,只是淺淺看了我一眼,波瀾不興。可能在宮中爭鬥多年,什麼棱角都磨平了。
桑妤陪在容妃身邊。
她只是側妃,這場合,沒資格與容妃同坐,而是乾站在一邊,等着隨時伺候婆母。
她垂着眼,神色落寞。
彷彿一朵紅豔嬌貴的名花,像蒙着一層灰,灰濛濛的。
我收到各種異樣的目光。
謝九霄流放蜀地時娶了一門妻,卻沒有跟他回京,這不是隱祕事。本是正妃的桑妤,因爲我成了側妃。
有人說她小氣狹隘,容不下妾室。
有人說我賤民妄想皇子妃之位。
也有人說謝九霄或情深,或薄倖。
都在打量我。
卻默契地無人提起往事。
我對這些探尋的目光視若無睹,徑直走到各宮娘娘面前,開始講起所攜的物品。
來源、質地,獨特之處。
侃侃而談中,還談到了西域風光。
貴妃很喜歡聽外面的故事,走了過來,打斷了我的話,問:
「你與我說說,聽說樓蘭有響沙,你見過麼?到底是怎麼樣的?沙子當真會響?」
「你一個女子,怎麼能跑這麼遠?」
「還去過什麼地方?」
貴妃特意讓人給我賜座。
我固辭不受。
關外的故事太多了。
我笑笑,娓娓道來:
「沙子並不會響,只是那片沙漠有許多怪石,每當風起時,風沙穿過怪石,就會響起聲音,四季不同。」
……
貴妃聽得入迷。
宮裏的娘娘一輩子困於宮牆,聽起外面的事來,興致格外高。
連一直淡漠的容妃也走了過來,側耳細聽。
而桑妤,始終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邊,備受冷落。
直到宮人提醒,宮門快要關,衆人才散了。
自始至終,容妃都沒有爲難過我。
只在臨走時,她將我叫到一邊,淡淡說了一句:「你比本宮幸運,走對了路。」
-16-
我跟桑妤同時出宮。
她堵住我去路,怨氣很重。
「憑什麼你說兩句話,就哄得了母妃高興?我做什麼,她都不高興。」
我無奈地笑了笑,說道:
「我是生意人,向來笑臉迎人,客人喜歡聽什麼,我說什麼,如此而已。」
「並沒有其他意思。」
她咬着腮幫,眼眶紅了一圈,怨恨道:
「你明明走了,又爲什麼要回來撩撥謝九霄!」
「都怪你!」
「明明我纔是他的妻!」
桑妤不依不饒,滿腹委屈地發泄怨恨。
怨我當年以恩挾報,迫謝九霄娶我,我成了橫在他們之間的絆腳石,肉中刺。
更怨我,遠走他鄉,挖走了他的心,從此輾轉悱惻,愛而不得。
以前謝九霄怎麼冷落我,如今怎麼冷落她。
桑妤淚眼婆娑,「我只是喜歡他而已,我錯了嗎……」
我攏着袖子,無奈道:「你怨錯了人。」
「你們的婚約從未斷過,當年他隱而不說,是他騙了我,也騙了你。」
桑妤止了淚,怔在原地。
「他利用我,得了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後來利用你,在京城站穩腳跟。」
我低眉,「我是看清了,才走的。」
在桑妤茫然的目光中,我登上了馬車。
-17-
謝九霄來找過我幾次。
我都讓婢女回絕了。
婢女不敢得罪王爺,還是收下一簇梅花,放我案上,怯聲說:「燕王爺說,京郊梅花開得正盛,邀小姐去看,不見不散。」
我看了一眼。
心中再無波瀾。
那一日,謝九霄獨自站在風裏,等了許久。
風吹花落,迷了他的眼,吹得雙目赤紅。
從天光白日,等到日暮西山。
他等不到我的。
京城的這筆生意做好了,賺了一大筆銀子。
離京前,我忙着採購各種物品,這些可以在關外賣一個好價錢。
我從外回來,累癱在椅子上。
這時,婢女又端來一個精緻的盒子,垂首,爲難一笑:
「小姐,這是燕王爺送來的,奴婢不敢忤逆,便先收了下來。」
我打開盒子。
以爲是什麼貴重東西,但只是一支銅簪。
樣式跟以前他給我的那支一樣。現如今,這簪子被萬分鄭重地放在漆盒裏。
謝九宵給我送來很多東西,我都讓人退了回去。
這支簪子也不例外。
……
離京前一日,桑妤來找我。
臉上的巴掌印清晰駭人。
原因是她知道謝九霄對我百般討好後,委屈和埋怨一下子爆發,兩人大吵一架,謝九霄一時激動,打了她一巴掌。
接着,是謝九霄一日復一日的冷落。
一滴一滴的眼淚從她眼眶裏滾了出來。
桑妤哽咽着,從未有過的卑微:
「以前是我不好,如今我嚐到苦頭了。」
「穆姑娘,我把正妃之位讓給你,再也不跟你爭風喫醋了,你留下來吧。」
我看着她,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是他讓你來說客的?」
被我說中,桑妤神色寂寥,半酸半苦地點頭,眼淚掉得更兇了。
我嘆了一口氣:
「你的喜愛越廉價,他就越是踐踏。」
「桑小姐,你原是公國嫡女,京中多少兒郎想娶的姑娘。」
「你不該來求我。」
桑妤愣在了原地,然後掩面痛哭。
-18-
我離京那日,謝九霄來了。
他騎在馬上,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他跪在聖上面前,跪了一天一夜,甚至願意用王位來換一道賜婚聖旨,娶我這個平民賤戶爲正妃。
謝九宵小心翼翼地將聖旨遞到我面前。
他固執地看着我,卑微,沙啞。
「西棠,只要寫上你的名字,你就是我正經八百的妻。」
「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輕輕推了回去。
那一瞬間,他的眼裏,所有東西都崩塌了,瞬間暗了下來。
我平靜說:「你怎麼不明白?」
他臉色瞬間慘白,嘴脣微顫。
我頓了頓,繼續說道:「我現在不喜歡你了。」
「我喜歡江南的西府海棠, 西北的酸杏, 關外的馬奶酒。」
「喜歡的東西太多,沒有位置裝你。」
我轉過頭,看向他身後的人,桑妤哭得稀碎。
「但有人的裝的滿滿都是你。」
「但你負了一個又一個。」
說完,我便示意車伕出發。
馬車緩緩駛離, 我撩起簾子一腳, 看見謝九宵依然站在原地。
他明白。
我是徹底不會回頭了。
這一別, 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
-19-
時間又過了幾年。
桑妤終於如願以償, 終於坐上了燕王妃之位。
皇上爲了宗室延綿子嗣,建議皇子們納妾生子,幾個皇子都以夫妻和順爲由, 拒絕了。
唯獨謝九霄, 桑妤親自爲他選了兩個妾室。
乖巧可人,家世清白。
桑妤是他的少年白月光,付出過真心的人, 曾爲他使勁手段, 爭風喫醋, 眼裏心裏都只有他的人。
她不悲不喜, 迎妾室進門, 禮節周到。
謝九霄原以爲桑妤會像以前那樣, 使些小手段,拒了他納妾。
謝九霄怒問:「你都不喫醋的嗎?」
他有些慌張。
「只要你說不想我納妾, 我就回絕了父皇。」
桑妤低眉想了想, 淡聲笑了一下,雲淡風輕:「那樣會傷心。」
皇上子嗣衆多,要脫穎而出,維護燕王府風光, 勢必要討好上位者。在哪些面前,男女情愛, 縹緲得像雲一樣。
謝九宵猛然發現。
他失去的東西, 總是一件又一件。
「連你……也不愛我了嗎?」
……
很多年以後,我又去京城做了一趟生意。
謝九宵沒再出現我面前。
反而是桑妤,專門找我敘舊。
秋風獵獵,吹起她一片衣角,雍容貴氣。
臉上掛着淡淡的笑容, 藏着沉穩和野心。
如今,她是皇上衆多兒媳中最喜愛的那個, 聰明得體, 做事穩當。
她說, 她找到別的路。
男人多情,尤其是皇室中人。
她只求坐穩這正妃之位,把權利握牢, 那纔是別人搶不走的東西。
而謝九宵, 本質上是個多情公子, 政事上平庸寡斷,建樹甚少。
漸漸地,被衆多皇子掩蓋了過去。
別人提起燕王, 只會想到燕王妃。
我端起茶杯,輕抿一口,我們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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