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如初2番外:歲歲平安

我叫寶珠,我阿姐給我起的名兒。
我阿姐不要我了,我日日趴在院裏的老槐樹杈上等她。
因爲老槐樹很高,可以看得很遠。
牆東邊有個好大的院子,院子裏有個男人日日舞刀弄槍,呼呼喝喝甚是煩人。
我等阿姐,他便等着我。

-1-
旁人都說我癡,只我阿姐從不嫌我。
阿姐平日裏說的最多是:我們寶珠長得真好看,我們寶珠真聰明,我們寶珠自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兒。
我阿姐卻不知道,她纔是這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兒。
她護着我從春日到冬日,從沒說過一句累。
在阿爹阿孃和兄長們不能護着我的歲月裏,她將我護得妥妥帖帖。
她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寶珠啊!你看,日子總歸是有盼頭的。
我也不知自己要盼什麼,可阿姐盼什麼,我便同她一起盼着。
盼着盼着,阿爹阿孃兄長們都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我住進了大院子,成了溫尚書的幼妹。
我想喫什麼穿什麼戴什麼就有什麼,明明日子好起來了,我卻沒了我的阿姐。
她說要回老家嫁給村頭的狗蛋,待她嫁了人,便又要回汴京,到時就來接我,我就能和阿姐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了。
可阿姐不見了,她既不曾和村裏的狗蛋成親,也不曾回汴京我們的鋪子。
她不要我了,我的阿姐丟了我。
長兄派去尋她的人回來了,說阿姐全無蹤跡。
阿孃哭得快斷了氣,嘴裏喃喃地罵阿姐是個孽障,是要疼死了她纔算罷!
我阿爹坐在檐下,一整日不喫不喝不說話。
二兄和三兄蹙着眉頭,嘆了又嘆。
我拉着長兄問我阿姐去了何處?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長兄平日裏很是冷肅,話也少。
只那日他摸着我的發頂,說她最喜歡的人是你,怎會不要你?她總要回來的。
說這話時,他嘴角還帶着笑。
我長兄是極厲害的,我信他的話。
我自小不愛哭,聽說得了癡症的人都這樣。
可我阿姐走了,我留了她最愛喫的桃花糕在櫃裏,桃花糕發了黴她也沒回來。
阿孃給我同她一人打了一副紅寶石的頭面,我將那頭面擺在梳妝檯上,日日看着,盼她有一日忽就回來了,抱着那頭面瞧了又瞧,摸着我的發頂說我們寶珠長大了,會心疼阿姐了。
頭面都落了灰,我擦了又擦,她還沒回來。
我哭着去書房尋長兄,春日都過了,我阿姐怎得還不回?
長兄正在畫畫,畫上的人眉眼彎彎,一條辮子垂在胸前,身上穿的還是她舊日裏的青布衣。
畫上的人是我阿姐,她是我阿姐。
「後院的老槐樹長得那般高,你同長兄搬了梯子,去那樹杈上等她,她若是回來了,你一眼便瞧見她了。」
長兄搬了梯子,同我在那樹杈上坐了一日。
已是夏日,卻不很熱,微微有些風。
「長兄,我想喫阿姐做的餛飩。」我嚥了咽口水。
「我也是。」長兄低着頭,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抿了個淺淺的笑。
長兄忙得很,哪裏有時間日日陪着我。
我每日無事,便一人坐在那樹杈上。
遠遠看着,東京城裏樓宇層層,總是要擋住我的視線,我伸着脖子,想看得遠些,再遠一些。
夏日裏阿姐是要給我縫細棉布的新裏衣的,因爲我愛動,出的汗多,要有好幾件換洗纔好。
夜裏我抱着阿姐的畫像睡覺,對着那畫喃喃自語。
阿姐,我又長高了好些,裏衣穿起來都小了,你何時回家呀?
恰好阿孃來尋我,聽見了,抱着我又哭了一場。
阿孃總說阿姐是我家的福星,若沒有她,便沒有溫家。
阿姐亦是她和阿爹的心頭肉,尋她不到,他們不知有多疼。
我不疼,我只等着她,我聽她的話,日日都好好喫飯睡覺,日日都過得開開心心,她知道我聽她的話,定然是要回來的。
阿孃給了我許多碎銀子,我一兩都不曾花過,全攢在錢匣子裏,日日拿出來數一遍。
我阿姐最愛數銅子兒,每每數時,她總要彎着眼睛笑,說寶珠,你看我們又存了好些錢了,等你嫁人時,阿姐定然能給你攢出一副厚厚的嫁妝來。
如今我也有錢了,我要給我阿姐攢嫁妝。
隔着一道牆,是個極大極敞亮的院子。
每日一早便有個人呼呼喝喝,不是在耍刀就是在弄槍。
他生得高,臉也不像我阿兄們那樣白,下巴方正,看起來又端肅又英武。
他刷槍時,那銀槍似長在了他手上,騰挪輾轉,很是好看。
我看遠處累了便看他,他很愛穿一身黑色的胡服,顯得腿很長。
我阿姐說了,男人長得好不好看不緊要,最緊要的是腿要長,腿長的男人幹活不怯場。
我知他的。
他是淮王,叫趙拾安,是個戍邊的少年將軍,近日才歸的京。
他的封號承自他一個造反叔父,他說皇家情薄,將這樣一個名號賜給他,自是要他時時警醒的。
我愛自說自話,他有時聽着,便要問一句,先是站着聽,後來又坐在了牆頭上。
我說我阿姐,三日也說不累。
他不愛笑,也不插話,算是個極好的聽衆。
只他有時候似比我還癡。
我說我同阿姐住在汴河邊的倉庫裏,那老鼠比貓都大,我阿姐脫了鞋丟過去,那老鼠竟叼着我阿姐的鞋跑了,第二日我阿姐便少了一隻鞋穿。
我阿姐還要上工,便穿着我的鞋,我穿着阿姐的一隻鞋,坐在河邊等她。
他就問爲何不買雙新鞋穿呢?
你說他癡不癡?
我阿姐身上的銀子,是要留着租船的,若是買了鞋,少了的錢要幾日才能賺得到?
等下了工,阿姐蹲在河邊編草鞋,那日的黃昏似於別的不同,天邊焦黃焦黃的一片,光暈在阿姐身上,又堅毅又溫柔。
阿姐編好了草鞋,穿上在我眼前走來走去,說比布鞋還要舒服。
我說趙拾安,你穿過草鞋麼?
一日阿姐睡着了,我偷偷穿上試,一點都不舒服,磨得腳底生疼,我阿姐就穿着這樣的鞋,在碼頭上搬貨。
一搬就是一整日。
不知爲何,我眼裏的水似乎裝滿了,滿得再裝不下一滴,只能溢出來,不停地溢出來。
他坐在牆頭上看着我,很久後說:「你別哭,你阿姐若是知道你哭,該有多傷心。」

-2-
「那是水喝多了,我阿姐說了,水喝多了會從眼裏流出來。」
我用袖口遮住了眼睛,阿姐說的,那不是淚,是喝多了流出來的水,若是日日都流淚,那該有多少傷心事兒啊?
「嗯!」
他從牆頭一躍而下,站在樹下仰頭看我,日頭有些曬,他微微眯着眼。
「聽聞後日就是你阿孃的生辰,我兄長親自同你長兄交代了要大辦的,不知你阿孃喜歡什麼?」
他揹着手幽幽問道。
阿孃喜歡什麼?
「阿孃想立時就讓我阿姐回來,你辦得到麼?」我低頭看着他興沖沖地問道。
他什麼也沒說,挺着脊背越走越遠了。
辦不辦得到,總該留句話呀!
莫非他是去尋我阿姐了?阿姐說皇帝最大,他是皇帝的親弟弟,他不是第二大麼?
天下都是趙家的,他定然能尋到阿姐的。
阿孃生辰那日,家門口車水馬龍,巷口都堵了,阿爹說我長兄同陛下的情分不同,家裏人更應該謹言慎行。
阿孃說陛下這樣做,也是爲了長兄的親事,畢竟和他年紀相仿的郎君,孩兒都好幾歲了,他還不成婚,定然是借了這樣的由頭,要讓長兄多見幾個女娘的。
緣由是什麼又有什麼緊要?長兄昨夜就出了門,說晚上才歸家,誰家的女娘也見他不着就是了。
我一早便在門口等着,等那王爺尋了我阿姐回來。
只那趙拾安卻姍姍來遲,來時手裏只提着個盒子。
我見是他,連忙跑過去。
將他前後左右都看了一遍。
「難不成你這盒子另有乾坤?裏面藏的是我阿姐?」我驚訝得睜圓了眼,那樣小的盒子,將我阿姐憋壞了怎辦?
他脊背一僵,不聲不響地立着。
「我阿姐呢?」
「我並不曾說過能尋見你阿姐。」
「可你也沒說過尋不見呀!」我拿過那盒子翻開看,裏面只一尊玉佛。
裏面不是我阿姐。
阿孃的生辰她都狠心不曾回來,她真的不要我們了。
我將盒子遞還給他,低着腦袋進了院子,再不願意說一句話。
只是今日是阿孃生辰,阿姐說過,阿爹阿孃遭了大難,我不能再惹他們生氣傷心,我是個好姑娘,我聽阿姐的話。
我默默立在阿孃身後,聽阿孃同一衆年齡相仿的夫人聊天。
聊的正是我三個兄長,他們定沒定親?若是沒的話,她家正正好有個閨女如何如何的賢良淑德。
問得最多的便是我長兄。
阿孃說長兄的親事她做不得住,他何時想娶,要娶何人,得他自個兒願意。
於是又問我阿孃我長兄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愛笑的,性子穩重豁達,能同他共患難的。」
阿孃笑着說道。
我怎麼聽着像在說我阿姐呢?
皇后同太后親來給我阿孃過生辰,這是給了我們家極大的臉面了。
誰知晌午開席時,陛下也來了,我長兄就在他身後跟着,長兄面冷,並不曾因爲陛下來了就好轉。
我是第一次見陛下,不想他話這樣多。
宋閣老的家的小閨女和我Ťŭ₄同歲,也不曾嫁人,陛下將她同我長兄扯在一起說了又說,大意是她爲了等我長兄給耽誤了。
其實那姑娘生得十分好看,正正經經是個美人兒,可她同阿孃說的那種姑娘離得太遠,一看就是畫本子裏從不曾喫過苦的大家閨秀,約莫我長兄不會喜歡她,畢竟陛下越說,我長兄的臉就越發黑了。
陛下讓我長兄帶她出去逛逛,我長兄黑着臉,看起來極不耐,卻還是將人帶出去了。
以我長兄的脾氣,定然將那姑娘氣哭了才能了事。

-3-
老人們坐一處說話,我聽了一會兒,覺得無趣得很。
悄悄退了出去,我如今是尚書幼妹,我長兄在朝中風頭無兩,即便旁人嫌棄我癡,臉上也不會顯出來。
我懂的,我阿姐說了,不管旁的人是否真心待你,你只要自己分辨得清楚就行了。
我分得清,她們不明明白白地嫌棄我,只是爲着我長兄。
今日來的姑娘也有好些,我家院子好大,花園裏種了真正的花兒,各式各樣各種顏色的。
再不用像在汴京一樣了,只要有一小塊地方,我阿姐都要翻了土種上菜,從春到秋,我家的院子總是一片新綠。
花兒很好,可終究比不上我阿姐種的菜,雖不比花兒好看,卻實惠。
如今我家飯桌上日日都有新菜,日日都有肉,可再沒我阿姐做得新鮮好喫。
姑娘們都去喫宴了,花園裏空空蕩蕩,我想我阿姐,她若是在,定會揪着我的袖口叫我去喫飯。
「阿姐,今日家裏來了好些人,可我看得出來,阿爹阿孃同兄長們都是強顏歡笑,你今日若是在,阿孃即便只喫碗你做的長壽麪,也該是喜笑顏開的。你讓我不要惹阿爹阿孃生氣傷心,可爲何你就能呢?阿姐這樣壞,竟真的狠下心不要我們了。
阿爹說要給我說一門親事,將我嫁出去,因爲我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了,不能在守着家裏過日子。
可是阿姐,我害怕,我怕嫁了人他便不讓我日日回家等阿姐了,你快點回來成不成?」
我蹲在一叢月季處,紅色月季開得燦爛極了,花瓣絨布般,我阿姐最喜歡紅色的月季了。
我伸手想折一枝下來,卻被刺扎破了手指,沒一時便沁出了一滴血來。
「帶刺的花兒是要用剪刀剪的,你不知道麼?」
竟是趙拾安。
他臉黑,說話又沒什麼起伏,我實看不出來他心情好壞。
他蹲在我旁邊,拿了帕子給我擦血,只一滴血罷了,又不疼。
「疼不疼?」他擦得十分認真小心,兄長們都不曾這樣小心翼翼地對過我。
「你不知道我自幼便有癡症麼?癡症就是傻的意思,傻子是不知道傷心難過,也不會疼的。」我抽回手指,看着他認認真真地答道。
他久久沒說話,站起來伸手要拉我,手掌厚厚的一層老繭,他是個王爺,也是個戍邊的將軍。
我就着他的手站起來,蹲得久了,腿有些麻了。
「你不傻。」他說。
我衝着他笑,阿姐說我頰邊有梨渦,笑起來纔好看。
「我阿姐也這樣說。」
「你喜歡什麼樣兒的花兒?」
「我不喜歡花兒,喜歡我阿姐種的菜,我家在汴京時,阿姐將院子裏的牆角都要翻了種菜的,我日日給它們澆水,看他們發芽長大,最後成了桌上的一道菜,心裏覺得高興,我也不是全無用處的人,也能幫阿姐分擔的。」
「你就那樣喜歡你阿姐麼?」
「你不懂的,我們過得艱難時,我阿姐瘦得竹竿一樣,卻不曾讓我餓過一回肚子,冬日裏冷,阿姐便將我的腳攬進她的懷裏,抱着我睡到天亮,誰也不敢笑話我癡,因爲我阿姐會找他們拼命啊!」
旁人都說溫家那幾年過得苦,但是他們不知道,唯獨我,從不知苦是何種滋味。
他看着我,下巴嘴角都透着堅毅。
「你阿姐很好,你也很好。」他張開大手,拍了拍我的腦袋。
他生得實在高,我三個兄長已然很高了,可他卻更高些,我看他,得揚起下巴纔好。
「真的麼?」
「嗯!你很好的。」
這是除了家人,第一個說我也很好的人啊!
「你可知溫尚書爲何久久不願成親麼?我皇兄爲了你兄長的親事,快要愁白了頭。」
「大概能配得上他的姑娘還不曾出現吧?」畢竟從沒見長兄對除了我和阿姐以外的姑娘有過好臉色。
「我皇兄曾提過,溫尚書曾拒了宋閣老家的親事,說要娶你阿姐,只這事兒被他和宋大伴給攪黃了,雖溫尚書沒說,但皇兄覺得他是怨他們的,心裏很是愧疚,就一心想給溫尚書尋個好姑娘。」
我看他說得認真,竟真有這樣的事兒麼?
我歪頭看着他,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我阿兄要娶我阿姐麼?
「是這樣麼?你皇兄和那宋阿公簡直太不招人喜歡了。」阿姐若是嫁了長兄,她定然不會就這樣丟下家裏人走掉。
趙拾安看着我,扯了扯嘴角,看起來想說什麼,終究又什麼都沒說。
可我長兄竟要娶我阿姐麼?
長兄是喜歡我阿姐?可是阿姐沒說過,長兄也從來沒提過呀!
只阿孃曾提過,要讓長兄娶阿姐的。
阿姐沒答應,我問過她爲何。
阿姐說過,喜歡一個人只喜歡就好了,若是夾雜着其它,不要也罷!長兄的喜歡莫非不僅僅是喜歡麼?要不然爲何阿姐不願意嫁呢?
我雖沒聽明白,可長兄喜歡阿姐,僅僅只是喜歡麼?
「這世上的喜歡,果然是頂頂難的一件事兒啊!」我嘆了口氣。
「好像你很懂似的。」他笑着說道。
他笑起來就不顯得那樣兇了,有些少年意氣。

-4-
我坐在樹杈上等阿姐,他在院裏耍完槍,無事時便坐在牆頭同我說話。
總是我說得多,他只聽着,偶爾答幾句。
牆外不知誰家的孩兒,年歲大些的男孩兒指着我,同年歲小些的女孩兒說:「你萬不可跟她學,好人家的女孩兒那個會爬樹?阿孃說她是個傻子。」
恰好我手裏捏着一枚梨子,我聽阿姐的話,若是有人說我是傻子,定然要反擊的。
我將那梨子扔過去,恰恰好砸在了那年歲長些的男孩兒肩頭。
他瞧瞧地上摔爛的梨子,又瞧瞧我,我抬着下巴,理直氣壯地瞪着他,又不是我的錯。
他哇地一聲哭了,哭得驚天動地。
那年歲小的女孩兒看見他哭,哇地也跟着哭了。
很快從宋閣老家的角門兒跑出了一個年歲不大的婦人。
宋閣老家的大人我約莫都識得,可我並不識得她。
她尖着聲問兩個孩兒怎得了?
那男孩兒指着我說好端端的我用梨子扔他。
那年輕婦人轉身仰頭看着我,她生得並不頂好看,眼小下巴尖,臉頰又沒什麼肉。
「你好端端爲何扔我家孩兒?你是誰家的?怎得沒一點教養?」
她雙手叉腰,做油壺狀。
我有些驚訝,竟說我的教養不好麼?我是我阿姐教養長大的,說我沒教養豈不是說我阿姐沒教好麼?
「胡說,我阿姐教出來的女孩兒,怎得會教養不好?」
我反駁道。
那婦人似沒想到我會這樣說,嘴巴微微張開,露出了微黃的牙齒來。
就隔着一道院牆,離得太近了,她這個模樣,實不好看。
那婦人不知怎的了,不依不饒地罵了起來。
我跟着阿姐在市井長大,怎樣兇的人不曾見過?
她是不算什麼,只我不願同她多費口舌。
沿着梯子爬下來,角門沒上鎖,只一個守門的婆子,耳朵有些背。
我開了角門,探出腦袋看那婦人。
她蹲在地上,拉着那男孩兒上上下下地看,似怕他被一顆梨子給砸壞了。
她不討人喜歡得緊,可待她的孩兒卻一片拳拳之心。
阿姐說看人不能只看一面,各人有各人的難處,有長處必有短處,同樣的,有短處定然也有長處,只看你怎麼看就是了。
我便原諒了她剛纔罵我的事吧!
只趙拾安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他本就肅穆英朗,不笑時就有些嚇人。
「你剛纔爲何不罵回去?」他問。
「我阿姐說了,他們朝你扔泥巴,你便拿泥巴種荷花呀!且她也並不十分壞的。」
我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伸手遞給我一個油紙包,聞着味兒我都知道,是他家廚子做的千層糕。
若論好喫,我喫過的千層糕只他家的最好喫。
日子匆匆,已是秋日,滿城菊花。
皇后娘娘辦了個賞菊宴,我並不願去,可我阿孃不允,一是因爲皇后娘娘親自派人來我家傳過話兒了,二是我早已過了嫁人的年歲。
長兄做了尚書後,來我家求娶的人極多,只我阿爹同他們說話不足三句,便打發了人,阿爹說他們待我不是真心。
若他們不是真心求娶,阿爹說寧願養着我到老。
自從家裏逢了難,阿爹阿孃同兄長對成婚這ţŭₕ樣的事情似乎看得極重,他們將真心這兩個字也看得十分要緊。
阿孃都說非要去了,我無法,家裏除了我阿孃,無人陪我,可皇后娘娘請的卻都是不曾成婚的小娘子同郎君。
我阿孃千叮嚀萬囑咐將我託付給了三位兄長。

-5-
這年秋雨多,淅淅瀝瀝下個沒完沒了,人都要發黴了。
只這天卻是個難得的好日子,秋高氣爽,秋風得意?
皇后選的是一處郊外的莊子,聽聞是她的陪嫁,不過阿孃說皇后的出生並不好,這處莊子約莫是陛下給她的。
阿孃說陛下待皇后,倒是有幾分真心的。
阿姐說真心是這世上最難求的東西。
皇后娘娘辦的賞花宴,東京城裏能來的姑娘郎君該是都來了,雖很多我都不識得,可好大一處莊子,到處熙熙攘攘都是人,可見來的人有多少。
我本不大歡喜看花兒,可姑娘們人比花更嬌豔,各式各色的衣服,各種香味夾雜在一起,我連着打了數個噴嚏。
我又不識得誰,兄長們也不能時時陪我,二兄是個溫潤性子,如今正備考呢!今日難得出一趟門,長兄尋了幾個才學極佳的公子,要他好好同他們聊一聊。
長兄倒是進門同皇后娘娘問了聲安,皇后娘娘讓他留下來喫宴,他竟說戶部還有事兒,就先走了。
我都知道他是睜眼說瞎話,今日休沐,陛下都得閒,他能有什麼大事兒啊?只不過藉口罷了!
他既有這樣好的藉口,爲何不將我也一併帶走呢?阿孃是怎麼同他交代的?難道沒說過讓他時時看着我的話麼?
長兄如今也很不可靠了。
這樣的宴會其實沒什麼意思,寫詩作畫,彈琴下棋,我一樣也不會。
只打馬球還有意思些。
一羣小娘子坐在球場邊,場邊早就搭好了棚子,鋪了地毯擺了桌子,桌上各色點心果子,今日難得的好天氣,我不願坐棚子裏,只站在邊上看着。
場上已開始了,一隊穿白色騎馬裝,一隊穿黑色的。
只騎一匹紅棕馬的有些眼熟,他的馬比其它馬高出了許多,他也腿長,臉又黑,一手拉馬一手持杆,一揮手就是一球,那球精準地進了球門。
他的馬離球門還好遠呢!臂力騎術皆好,怪道場下的小娘子都要盯着他看呢!
趙拾安是有些厲害的。
我用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將他盯着,畢竟他的馬兒那樣健壯好看,尋遍東京城,估計也尋不出第二匹這樣好的馬兒了。
我也想騎馬試試,只我阿孃不允,ƭú₊怕我摔了。
趙拾安只打了半場便下來了,約莫是覺得實力太懸殊,沒意思。
他牽着馬,溜溜達達走到我旁邊時,我竟還有些緊張。
馬兒在我眼前打了個響鼻,我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你可太神氣了。」我圍着它走了一圈,將它細細看了一遍,通體棕色,一根雜毛都無。
「怎得不去棚子裏,外頭這樣曬?」趙拾安問道。
他額髮還有些溼,看起來也不像平日那般肅穆,少年氣十足。
「難得一個好天,不曬一曬太陽豈不喫虧?它有名字麼?」
「流光,它叫流光。」
「它的名字同它一樣神氣。」
只不待我們多說,皇后娘娘便讓人尋他過去,我雖癡,可看皇后身邊圍着一羣小娘子,定然是要介紹給他認識的。
「你在此處等我,我去去就來。」
他將馬繮交給了侍從,急急忙忙去了。

-6-
我看着他背影,搖搖頭,他還太年輕,不知曉婦人們最愛操心旁人的婚事兒了。
他又是個王爺,自然更喫香些的,想嫁進王府的人不知凡幾,叫我等他?
要等到何時啊?
我自是不會聽他的,只在莊子裏晃悠了一圈,看別人都摘了菊花插在髮髻上,我也摘了一朵粉色的,讓我的小丫頭替我別上。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花前月下,似都這樣,若是我的阿姐在,日子過起來便更有意思些。
因她每天都忙忙碌碌,多的是幹不完的活兒,我坐在竈前燒火,阿姐煮了肉,用筷子撈出一塊兒來,吹涼了餵給我,叫我嚐嚐味兒。
我說好喫,她便笑着說好喫是什麼說法?總要說出個一二三才作數啊!
我們就因爲這樣一塊肉,也能說半日。
又或者我學會了新的字,教她寫,她一邊學還要一邊問這樣一個字的出處。
我便抱着書翻找,不論找不找得到,我們也能自己想半日。
日子就這樣半日半日地過,過得好快啊!十幾年,似只是一眨眼。
阿孃說日子過得好纔會覺得快,我是過得太好了,日日都過得好。
只苦了我阿姐一人,不僅要拖着我往前走,還得撐着整個溫家。
若是我有,我定然要將這世上最好的都給她。
「寶珠!」
喚我的小娘子就是宋閣老家的小閨女。
「宋娘子!」我屈膝給她回了禮。
她生的嬌嬌弱弱,很有些弱柳扶風的意思,這樣好的天兒,還披着件斗篷。
臉頰卻是紅潤的。
「你喚我元貞就是了,不必這樣客氣的。」
她同我一處慢慢行着,我第一次同旁人家的小娘子相處,有些不知所措。
「今日天氣倒是很好,家裏的書翻出來曬一曬纔好。」她杏眼微轉,看着我說道。
「是,也該曬曬被子的!」我家的書都在兄長的書房裏,曬書的事兒自然該他們操心,我只曬好我的被子。
她抿了抿嘴角,愣了一瞬。
許久無言。
「你長兄平日裏都幹什麼?」她問出了口,似有些害羞,又低下了頭,脖頸修長好看。
「或見客,或外出,我也不知他在忙什麼。」有時候喫飯也見不着。
「你阿姐生得好看麼?同我比呢?」她忽立住不走了,眉眼深深,我不知她爲何突然這樣問。
「我阿姐生的極白,我長兄白不白?只她比我長兄還要白許多,她愛笑,一笑眼睛就月牙般彎了起來,脣紅齒白的,這世上我阿姐最好看了。」
再沒一個人能同我阿姐比了。
「是嗎?她竟這樣好看麼?」她聲音有些淡,似一下子沒了剛纔的熱情。
她同來時一樣突然,又突然地走開了。
我知她想嫁我長兄,卻不知她爲何又要問我阿姐。
開宴時皇后娘娘招我同她坐一席,桌上坐的都是趙拾安之類的皇親國戚,我默默地填飽了肚子,等着喫完宴兄長們來接我。
趙拾安想同我說話,可每不及開口,就有旁人同他講話,到散了宴席,我們都沒說上一句。
花賞得極累,我不曾等到兄長們,只能讓馬伕先送我歸了家。
到家立時便同阿爹阿孃告了一狀,他們丟下幼妹不顧,自去逍遙快活了。
阿孃卻笑着說極好,他們能同別人喫酒說話的,是極好的。
只我長兄一個不曾參加宴會的人竟喫醉了酒,是被他的侍從攙回來的。
此事我們本不知,到喫晚飯時他還不曾歸,阿爹問了一句,才知他白日醉了酒。
阿孃放心不下,我便陪着她去瞧。

-7-
長兄平日住在外院,外院冷清,屋裏只一榻一桌一椅,他便躺在榻上。
約莫是醉了酒,臉色蒼白,眉頭緊鎖。
眼角紅透了,我忽記起某日看見他在畫舫上的模樣。
阿姐說他生得太好看,他就是生得太好看才遭了許多許多罪。
阿姐叫我將那日忘了,就當從不曾看見過。
他只是我長兄,到何時都是愛我護我的長兄。
他眼角沁着淚,一滴一滴,不知爲何總也止不住。
阿孃喚了他數聲,他才睜開了眼。
阿孃問他哪裏難受,他只搖搖頭。
過了許久,他才問阿孃,他說阿孃,寶銀她是不是氣我?氣我從不曾說過一句歡喜她的話纔要走?她是不是就再也不回了?
問完他又閉上了眼,樣子又脆弱,又無助。
這日我才知曉,原來長兄歡喜的人是我阿姐。
阿孃看着他只掉淚,罵他怎得不早說。
這日後我便時時同長兄頂嘴,我知他歡喜阿姐,卻不說,只擰着性子同他作對。
若是他早些說喜歡阿姐?阿姐又怎會走掉?我心裏怨他。
只他說阿姐生的醜,性子不好之類時,我便將只知嘴硬這樣的話在心裏說了一萬遍。
「我阿姐最最好看,又白又好看,只長兄你最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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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每這樣頂嘴,長兄便彎起嘴角,問阿姐哪裏好看?
他將口是心非,演繹得淋漓盡致。
我忽想起過去,有時長兄來,阿姐正在竈上忙,長兄便倚在門框上看着。
偶爾同阿姐說一兩句話,眼角眉梢都帶着笑。
有一日阿姐拿着一根木簪在油燈下瞧了又瞧,我睡了一覺醒來,阿姐還瞧着。
我問她不過一根木簪,有何好看的?
她卻搖搖頭說它便是這世間最好的了。
那日長兄恰好來過,如今想來,該是長兄親做的,畢竟是那樣粗糙的手藝。
只我明白得太遲了,若是能早些,定然要想法讓長兄說出真心話來,這樣阿姐便不會走了。
這年冬天來得特別Ṫùₒ早,十月頭上就下了一場大雪。
雖被除了族,可阿爹想回一趟老家,去阿爺阿奶的墳上瞧一瞧,給他們送點紙錢寒衣。
兄長們沒時間,阿孃身體不好,天又寒,阿爹不讓她跟着。
我在家也無事,便自告奮勇地同阿爹一道去了。
老家離東京城就兩日的路,只雪大,行路不易。
馬車裏卻是暖和的,阿爹同我講些幼時在老家的趣事。
我聽得正有趣,馬車卻停下了。
我掀開車簾去看,馬伕胸前插着一支箭,已倒在了地上,血還順着傷口往外流。
我長到這般大,何時見過這樣的事兒?
抖着嘴角喚了聲阿爹。
阿爹拉着我進了車廂,叫我噤聲。
我靠着阿爹,第一次覺得害怕。
我若是死了該怎麼辦?我還不曾見到阿姐,她若是知道我死了,該多傷心愧疚?我不想死,也不願她傷心愧疚。
「怎得?還待我請才肯出來麼?」門外的人粗聲喊道。
阿爹牽着我下了馬車,車外立着好些黑衣蒙面的人,手裏拿刀拿劍的,眼睛裏透着殺氣,好生嚇人。
「溫相公且去報個信兒,你這小閨女我等便帶走了,你回去同溫尚書說,我等在長公主府等他,給他兩日,他若是不來,我便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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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將我阿爹使勁推遠,又將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已嚇得軟了腿失了聲。
一人將我扔在馬背上趴着,他一打馬,馬背頂着我的胃,我一下吐了。
只看阿爹追着跑的影子越來越遠。
就這樣跑了一日,第二日我便到了熟識的汴京城外。
城門口查的極嚴,約莫是長兄已知曉我丟了。
幾人尋了城外的一座舊道觀,觀裏只一人老道士,看樣子同他們是熟識的。
我被他們綁了手腳蒙了眼睛扔進了一間屋子,中間只喝了一碗水,我胃裏難受,將水又嘔了出來。
我說要上茅廁,說了數次,無人理我,長大後第一次,我尿了褲子。
不知是羞憤的還是嚇的,我哭着哭着便暈過去了。
待我醒來時,眼前蹲着個人。
他臉黑,此時看着我,臉就更黑了。
「趙拾安。」
我喊他,他鬆開了我手上和腳上的繩子,我纔看見ţú₆他手邊還放着一把劍,劍上還淅淅瀝瀝往下掉血珠。
他身上有殺氣,好生嚇人。
我哆哆嗦嗦看着他,憋了許久,又哭出了聲。
「趙拾安,他們不叫我上茅廁,我尿褲子了,你爲何不早些來?嗚嗚……」
我分明瞧見他愣了一瞬。
卻解下身上黑色的大裘將我裹住,抱進了懷裏。
我將眼淚鼻涕蹭在他的胸口,天已黑透了,只看的清院裏橫七豎八倒了許多人,流光就在道觀門口,他將我放到了馬背上。
大裘擋住了風雪,我並不覺得冷。
「你如何知道我被綁了的?」我問他道。
他牽着馬,背影修長堅毅。
「你阿爹來宮裏尋你長兄,我恰好也在。」
他答得雲淡風輕。
「已過去幾日了?」
「一日!」
才一日麼,我竟覺得過了好久啊!
「他們爲何要綁我?你又爲何來救我?」
「你長兄砍下了長公主的腦袋,他們要尋你長兄報仇。」
他就這樣牽着馬,馬馱着我一路進了汴京城。
他帶我去了客棧,給我尋了衣服換上,又給我買了飯,我害怕不敢睡,他便坐在椅子上陪了我一夜,卻始終沒說爲何來救我。
待歸了家,我便甚少出門了。
一是膽子小,二是不願見他,畢竟他知道了我尿褲子這樣的事兒,我還有什麼臉見他呀?
聽聞阿爹和兄長們送了好些禮品去謝了他,話本子裏都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我同兄長們這樣說時,他們便立時變了臉,將我房裏的話本子蒐羅得一本也不剩,當着我的面燒了,叫我日後再不要看這些有的沒的。
其實下一句我還沒來得及說啊!
他怕是已然嚇壞了,畢竟我這麼大了還尿褲子,更不Ṭű₂用說叫我以身相許了。
冬日夜長,我的話本子沒了,睡了一整日還哪裏睡得着呢?
我披了斗篷在檐下看雪,雪大迷眼,院裏立着一人。
他好大的膽子,竟翻牆進了我家。
我砸吧砸吧嘴,想喊人,想了想又作罷了。
我不敢看他,低頭進了屋,他走路幾乎沒聲音,也跟着我進來了。
屋裏只燃着一根燭火,他站在桌前看我,我坐在椅上,揪着袖口,不敢看他。
「爲何躲着我?」他聲音極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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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時躲你了?只是不想出門……」
不待我說完,他忽蹲着我眼前,鼻尖快要碰到了我的。
「是因爲害羞麼?嗯?那時候,誰都會那樣,畢竟水火無情。」
他微微笑了一下,鼻樑挺直,輪廓深刻。
「你爲何翻牆來我家?」我眨巴着眼睛問他。
「你平日裏說你癡我不信,可今日一看,你是真癡,我歡喜你,你看不出來麼?」他柔聲說道。
我捂着胸口,覺得該是自己聽錯了。
他歡喜我?圖什麼呢?他本就是個王爺,不用借我長兄的勢,雖不如我的兄長們好看,卻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郎。
我同他說話,他說起在邊關的戰事時運籌帷幄的樣子還歷歷在目,他是個很好的郎君,爲何歡喜我?
「你阿姐難道不曾教過你麼?郎君說歡喜你時,你該低頭羞澀地問一句,你是想娶我的那種歡喜麼?」
「不曾,不曾教過我。」
「我想娶你。」
「爲何?」
「因爲你清澈赤忱啊!」
我恍恍惚惚一夜,第一次不是因爲阿姐不在失了眠。
待第二日起牀,看着牀頭的刻着他名字的玉佩,我真覺得只是自己做了一場夢。
第二日午時剛過,他便來了我家,同我阿爹在書房待了半日。
待他走了,阿爹叫我過去。
阿孃同阿爹坐在椅上,臉色說不上好或不好。
「淮王殿下同我說要娶你,你告訴阿爹你歡不歡喜他?」
阿爹叫我過去,拉着我的手問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歡喜一個人是什麼模樣,畢竟我從不曾歡喜過誰。
「阿爹看他也是真心,不如你同他在相處些時日看看,若是到時你不歡喜他,也就罷了。」
阿爹開了口,他便常來尋我。
或騎馬或逛街,或只看他舞槍,日子忽又變得快了起來。
只三個兄長沒給過他一次好臉色看,二兄三兄忙着備考,偶爾阻攔他,尋了藉口不叫他進家門。
長兄只冷着臉看他一眼,哐啷一聲關了門,又養了數條惡犬放在院牆各處。
阿爹又讓家丁將狗牽走,我蹲在檐下笑眯眯看熱鬧。
趙拾安黑着臉,一直黑到過完了年。
二月時二兄和三兄皆參加了考試,二兄考了個探花,家裏擺了酒喫,兄長們雖冷着臉,卻第一次開門將他放了進來。
他藉着酒勁求親,又被趕了出去。
我阿爹問我歡不歡喜他。
我想起阿姐說過的話來:同他一起,每日雖都是在平常不過的一日,可因爲有他,這一日又變得格外不同起來,阿爹,我想我是歡喜他的。
他能耐着心陪我說許多閒話,給我買喫食,又不嫌棄我癡,你看他模樣,是不是就像阿姐說過的?心裏眼裏只有我一人?
阿爹讓他尋個人來提親,他竟尋了陛下來。
只我長兄將陛下趕走了。
只一句話特別不是味兒,你攪黃別人親事時,可想過有一日你家會同我家作親?
陛下灰溜溜地逃了。
我聽阿孃同阿爹說,長兄還記着當初陛下讓宋大伴編出一番忠僕之類的話來,生生將我阿姐給氣走的事兒。
只一夜,趙拾安忽又來了我房裏,蹙着眉問我願不願嫁他?
我點點頭,自是願的。
他又說若是要等着兄長們同意這門親事,怕是隻能等到阿姐回來了,可他等不起了,如若再不成婚,他該去邊疆了,畢竟邊疆不安穩,外敵常常來犯。
如要兄長應允,只一個辦法了。
於是他同我將生米煮成了熟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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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時他知我有了身孕,便進了宮,跪了整整三日,捱了一頓鞭子。
我三個兄長無法,終於冷着臉應下了親事。
六月時我嫁進了王府,他說帶我去邊疆,我日日喫了睡睡了喫,脾氣卻大得很。
說不要同他去,要等我阿姐回來。
他皺着眉頭哄我,說他等到了邊疆,他定給我尋回阿姐來,叫阿姐日日陪着我。
我纔不信他,若是他真的尋得到阿姐,怎得會受兄長們那許多氣?
七月底二兄終於成了親,二嫂雖出身不顯,卻是個極好極好的娘子,脾氣又溫順,待阿爹阿孃極爲孝順。
聽阿孃說二嫂的阿爹起初並不同意這門親事,是長兄親自去說和的。
我知長兄心中苦,所以二兄喜歡,他不論如何都要幫二兄說和的。
只趙拾安雖做了我們家的女婿,在阿爹阿孃處有多受待見,在兄長處就多不受待見。
他去了我家,便要時不時地醉酒,或受我長兄擠兌,雖他功夫了得,可在耍嘴皮功夫上,不如兄長們多亦。
他說自己喫了讀書少的虧,每晚點燈讀書,我看着他認真的模樣,不由得扯開嘴角笑了。
冬至那日,我晌午喫了餃子,剛躺下,家裏的丫頭來傳話,說親家嫂子派人來傳話,大姑奶奶回來了。
我一時沒聽明白,這大姑奶奶是誰。
只丫頭說可不就是王妃日日念着的阿姐麼?
我披了斗篷,鞋都來不及提起來。
待到家時,我立在門口悄悄聽着,裏面的人說話不緊不慢,聲音歡快好聽,可不就是我阿姐麼?
我掀開簾子,阿姐就在炕上坐着,樣子同往日無異。
她是我阿姐,她終究舍不下我們,還是回來了。
那日趙拾安悄悄同我說,長兄看阿姐的眼神可一點都不清白,他定然要娶我阿姐的。
我家的人都知道,只阿姐自己不知罷了!
阿姐從我家出的嫁,我將自己攢下的銀錢搬出來給她,都是我給她攢的嫁妝銀子。
趙拾安給阿姐準備了兩處莊子,叫我將地契一同給阿姐。
他給我時是這樣說的,莊子最是實惠,若是他們日後吵了嘴,阿姐也有個去處安身。
阿姐看着那一箱碎銀子,摸着我的頭髮。
眼裏沁了淚,卻並不曾掉下來。
她說我家寶珠長大了,都要做阿孃了。看你尋了能愛你護你的人,阿姐不知有多開心。
王爺待你,一片赤忱,你只往日如何待家裏人便如何待他,他皇家出身,見得最多的便是人心詭祕,皇家親情淡薄,只他來咱家時極自在。
家裏人只當他是姑爺,無人當他是王爺,你們既是夫妻,更應如此,你只記住不論到了何時他只是你夫君就是了。
我懂阿姐的意思。
又同她說那陛下同宋大伴是如何攪黃了長兄同她的親事。
阿姐眯眼笑了,過了許久才點了點頭。
是我自己沒想明白,你長兄定然不是說那樣話的人。
後來我長兄如願娶了我阿姐。
隔着一道牆,家裏便熱鬧了起來。
我阿姐吵着讓長兄在大槐樹下給她搭個鞦韆。
只兩日,那鞦韆便搭起來了。
又一日我阿姐說要在牆上打一道門,如此我回孃家便更便利了。
長兄拉着臉尋了趙拾安,兩人拆了一日,在牆上挖了個洞。
阿姐對那洞不甚滿意,長兄做官還ẗŭₚ行,卻不會裝門,只能三兄親自上手了。
阿姐日日都有這樣那樣的事兒讓長兄做,長兄從不反駁,每每都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
我問阿姐爲何要這樣?
阿姐說或許只有這樣,他才覺得我愛他吧!
再後來我生下了趙大寶,不過一年二嫂又生了溫柔,阿隔了半年,阿姐生下了糰子。
家裏一下子熱鬧得不像樣,阿爹阿孃每日孫女照看着孫女外孫,人都年輕了許多。
長兄除了上朝,平日無事再不出門。
我阿姐的眉皆是他畫,發皆是他梳。
東京城裏誰人不羨慕我阿姐?
我想我終於知道自己盼什麼了,大概就是這樣一日吧!
阿爹阿孃身體康健,孩兒們雖調皮搗蛋卻快樂無憂,兄長同我和阿姐能尋得意中人,每日都過平常的日子,每日因爲同他在一處,又那麼的不平常。
願所有真心都能被收藏安穩妥帖,願所愛之人,皆是愛你之人。
(全文完)
作者署名:行之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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