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婚前,我便知道夫君有個嬌寵的妾室。
無妨,我是去做高門主母的,自然也有容人的量。
婚後,我將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條,賢惠的名聲遍佈京城。
那妾室不知是不是沒長腦子,居然將我和侯爺沒有圓房的事情傳了出去。
她想以此來奚落我,讓我成爲笑談。
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此舉會逼得婆母讓侯爺在深夜敲響了我的門。
-1-
我是國公府嫡次女,父親定國公和永寧侯是戰場上的生死之交。
打完勝仗回來後,他們兩人做主,爲我和小侯爺定下了婚事。
我知道後,憂心地伏在阿孃膝上,忐忑地問:「若是他以後不喜歡我怎麼辦?」
阿孃聞言,笑出了聲:「傻孩子,世家豪門聯姻,夫婿的喜歡是最不要緊的,要緊的是你作爲當家主母的權勢。」
我在母親這樣的教導下一日一日地長大。
和楚雲行大婚前的一個月,府上嬤嬤出去採買時與人發生了口角。
這原本是下人之間的事情,無須報給我聽,可鬧事的那人與我有些淵源,是楚雲行養在屋中的嬌妾菡萏。
因爲有這一層關係在,我倒是不得不出面了。
說是嬌妾不太準切,我這個正妻還沒有入門,侯府是不敢公然納妾的。
但她總是與楚雲行交了心的知心人。
我未來的婆母因爲這件事情還上過我家的門,她再三保證會在婚前把菡萏打發出去。
被我母親攔了下來:
「既然是雲行喜歡的,那就留在府裏好好照看。等阿瑤嫁過去了,再將她扶爲姨娘吧。」
這是母親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楚雲行若是心裏真有了這姑娘,此時要是把她逼走,只會讓他心懷怨恨。
我和他總歸是要做夫妻的。
我不求什麼情投意合,起碼也要相敬Ṫûₗ如賓,他得對我客客氣氣的。
若是因爲一個妾室撕破了臉,鬧得兩家顏面盡失,也對我往後掌管侯府不利。
未來婆母走之前,再三向我母親保證,在我和楚雲行大婚之前,他們會約束好菡萏,不會讓她破壞這樁兩家都極爲看重的婚事。
我到明月坊的時候,菡萏正愜意地坐在太師椅上喝茶。
我家的嬤嬤臉腫了起來,反觀菡萏身邊的婢女則更是要慘得多,髮髻都散了,連嘴角都被撕得出了血。
在來的路上,她們已經說給我聽了。
起因是嬤嬤來明月坊爲我採買嫁妝裏的脂粉頭面,菡萏有意搶奪,嬤嬤自然不讓。兩廂爭吵之間,菡萏的婢女出言污穢。
說就算我是國公府嫡次女又何如,照樣是個籠不住夫君心的空架子罷了。
日後若真的嫁入侯府,也得天天過着獨守空房的日子。
嬤嬤是我的奶母,待我猶如親女,看我就如眼珠子一樣珍貴。
我是她奶大的,也是她看着我一點點出落成現在的模樣的。
她如何能忍受旁人這樣詆譭編造我,上去便和菡萏的婢女廝打起來。
「姑娘,」嬤嬤紅了眼睛,斥責我身邊的丫頭,「這種腌臢事,你怎可讓姑娘親自過來?她是什麼身份你不知道嗎?還不送姑娘回去。」
菡萏冷笑:「什麼身份?國公家的嫡次女,就能仗勢欺人了?」
嬤嬤噌地來了火,我攔住嬤嬤:
「姑娘倒是說說,我如何仗勢欺人了。」
「你莫不是敢做不敢當,你的嬤嬤打了我的婢女!」
「姑娘說說,你家婢女因何捱打。」
菡萏被我問住,臉色幾變:「不管是因爲什麼,打人就是不對。」
我笑了笑:「你說得是,那我便在這裏爲我家嬤嬤給你賠禮道歉了,這些胭脂和頭面,便是我送給姑娘的賠禮。」
嬤嬤大驚失色:「姑娘,這可是你大婚的頭面,價值千金!」
菡萏眼裏閃過一分不可置信,似是怕我反悔,她居高臨下地嗆我:「一言九鼎,你可別後悔。」
我笑意淡然:「不後悔。」
她帶着東西趾高氣揚地離開。
她走後,嬤嬤淚流不止:「都是老奴的錯,是老奴誤了小姐,這要是影響了姑娘的婚事,老奴難辭其咎。」
我笑了笑:「不會的,嬤嬤,這婚事也不是我一家的,該怕的人可不是我們。」
-2-
我和嬤嬤剛回到府上,楚雲行的母親帶着他就來了。
桌案上擺放整齊的正是菡萏從我這裏拿走的鎏金頭面。
我和母親眸光交匯,她不動聲色地飲茶,楚雲行母親的額上冒着細汗:
「這是明月坊鋪子的地契,算是我給阿瑤添妝的一點兒心意。」
「菡萏是雲行的表妹,她父母過世得早,只留下這一個女兒,我們也是受人之託。」
楚雲行順勢接過母親的話:「伯母、二小姐,我已經警告過表妹了,今日之事是她不對,這份地契是我和母親的一點兒心意,請二小姐笑納。」
「成婚之後,我會將表妹安排在別院中,家中規矩,妻妾有法度,我敬重二小姐,不會讓表妹越過二小姐。」
母親收下地契,楚雲行和他母親都鬆了一口氣,想必是外面的風言風語讓他們在來的路上丟盡了臉面。
「我們兩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阿瑤雖非嫡長女,可也是嫡次女,旁人用過的東西,她如何好再戴着嫁人?」
楚雲行立即道:「我這就去爲二小姐重新打一副頭面,必然比現在的更加貴重華麗。」
母親笑着扶起他,同他們說話到傍晚,纔將人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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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後,母親將明月坊的地契交到我手裏:「今日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我替母親揉捏着肩膀:「母親教得好。」
從三個月前開始,菡萏便開始想方設法地逼我出門,想要讓我知難而退,和楚雲行退婚。
而我一直按兵不動,直到今日才以退爲進發作起來,這是因爲不日我父親和楚雲行的父親都將回京。
這門婚事是楚雲行的父親一手促成的,若是有半點差錯,老侯爺的劍可不會饒了菡萏。
屆時的場面,菡萏不死,難以收場。
是以楚雲行今日會親自登門致歉。
「明月坊是京中最時興的鋪子,一年盈利上萬兩,他們能拿出來,也是下了心血了。」
「我大抵也知道菡萏在他心裏的分量了。」
「再重的分量也重不過你正室的位置,日後你要操持侯府一家,目光不在你的夫君身上。若他先你一步早死,你就是整個侯府的老太君。人人都要來敬你,整個侯府都是你和你的子嗣的。」
我明白母親話中的意思,子嗣纔是如今最重要的。
-4-
我和楚雲行大婚第三日,我便開始跟着婆母接手府中的中饋。
楚雲行每日都會來我這邊用午膳。
大婚當晚,我們並未圓房。
菡萏失手打翻了燭臺,院子裏起了火,婢女哭着來喊楚雲行,他連喜服都來不及解,就急急忙忙地跑了過去。
一夜未歸。
第二日婆母知道後,大發雷霆,將菡萏鎖入祠堂禁閉。
菡萏在祠堂裏不喫不喝,楚雲行求他母親無果,今日又來找到了我。
「你是我的枕邊人、我的妻子。菡萏小孩子性子,我知道你爲她受了許多委屈。年少時,她曾救過我一條性命,阿瑤,我不能不管她。」
我攪弄着碗裏的湯,笑意恬淡:「我與你是夫妻,日後要相伴一生的,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爲你去求婆母,她看在我的份上,會讓她出來的。」
菡萏出來後,被楚雲行訓斥了一番,她不情不願地來我房中感激我。
我撥弄着算盤,翻看着賬本,頭也不抬:「不必言謝,你只要在院子裏安分守己就好。」
她摔了帕子,氣憤離去。
第二日楚雲行下朝回來時,我正在和婆母覈對府中小廝婢女的人數,馬上要過冬了,下人們也要添兩身冬衣禦寒了。
「菡萏曾經也是官家小姐,侯府事忙,阿瑤一個人也忙不過來,不如讓菡萏在旁邊幫襯一二。」
他話音剛落,婆母就甩了筷子:「你是瘋了嗎!」
楚雲行微微皺眉:「母親,菡萏是你的親侄女。」
婆母原本只是有一點兒生氣,聞言幾乎是怒火交加:「一個還沒入門的妾室,也配給主母幫襯?我留她一條命已經是看在你的份上了,你休要再得寸進尺!」
楚雲行氣怒得起身欲走,我出言攔了下來:「夫君既然想讓菡萏幫襯我,剛好現在府中正在準備給下人裁製冬衣。我和母親約好了,明日要去寺廟給邊塞的阿兄祈福,齋戒半個月,這事正好交給菡萏。」
楚雲行坐了回去:「你能這樣想,纔是一個做正室該有的氣量。」
「是呢,我作Ṱú₉爲正室理應體諒夫君。夫君作爲家中嫡子,公公常年不在家,婆母一個人操持侯府,將你養育長大,你也該體諒纔是。ťűₛ」
婆母掉了淚,她忍着哽咽:「阿瑤,你不必爲了我委曲求全,我只當沒生過這個兒子!」
婆母離去,楚雲行心情極差,菡萏院裏來人請他,頭一回,楚雲行動了怒:
「催什麼!趕緊滾!」
只剩下我們兩人時,他低下頭,有些羞愧地向我啓齒道:
「我欠菡萏一條命,她曾爲了救我,險些喪命。」
又是一樣的話。
我懶懶應付過去:「我知道的,夫君。」
第二日一早我駕車回府,菡萏一改之前的頹廢,氣勢又足了起來:
「這半個月裏,我會掌握府中中饋。屆時夫人回來只需要好好享福就是,再也不必操持這些事情了。」
「那便,祝你心想事成。」
哎,高門大戶裏的賬目,哪裏是這麼好管的?
她若是第一次獨當一面便有了差錯,日後楚雲行就再也無法爲她開口了,婆母也只會更加因爲她的能力不足而厭憎她。
她將永遠無法再插手管理中饋這件事情。
若要讓人走向滅亡,必先誘使她自大,這是母親曾手把手教我的。
菡萏就像是曾被我母親打壓到絕望得再也不敢出風頭的秋姨娘一樣。
以前在家裏,我只是看母親行事。
現在離開了母親,這是我在侯府第一次實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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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自從掌權之後,婆母就病倒了,深居在院子裏閉門不出。
將近年關,宮裏的賢妃娘娘誕下了皇嗣,陛下冊封她爲貴妃,楚雲行作爲禮部侍郎近日一直在督導檢察冊封禮的事情。
這是陛下登基後出生的第一位皇子。
陛下龍顏大悅,格外注重冊封典禮的事情。
楚雲行揣摩聖心,唯恐掉以輕心,惹怒上意。
他近日極少回家,忙起來直接歇在了禮部司都是常事。
整個侯府頓時成了菡萏一人的掌中之物。
菡萏立即抓住這個機會清除異己,將裁製冬衣的事情拋到腦後。
掌管廚房的周嬤嬤,心地良善,頗有手段,極擅籠絡人心。
廚房自古以來就是下人撈油水的好地方。
簡稱肥缺。
我接手侯府賬本的時候,對比國公府的賬目,侯府廚房的賬目也是不差的。
甚至比國公府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便說明,此間有一個好管事,能平衡主子和手下之間的度。
既要保證公家的錢不會損失慘重,又要保證底下的人能嚐點葷腥。
不至於鬧起來影響到她這個管事的位置。
更不至於下人們私下裏動手腳影響了主子的用餐。
菡萏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奪了周嬤嬤掌管廚房的權,讓自己身邊的婢女蘭若頂了上去。
我讓人好生打探了一番,這才查清楚菡萏和周嬤嬤之間的齟齬。
在我嫁入侯府之前,菡萏曾經有過身孕。
婆母幾次三番以正室還沒有入門妾室怎可有孕的理由要逼菡萏喝藥落胎,都被楚雲行攔了下來。
楚雲行害怕婆母動手腳,甚至還從外面買了護衛回來專門保護菡萏。
菡萏有孕期間,楚雲行格外嬌貴她,恩寵驕縱過了頭,她便無法無天起來。
血燕價貴,尤其是今年產出得少,用料更是縮減了一大半,侯府裏每天供奉的量都是有定數的。
菡萏嫌一碗太少,虧待了自己腹中的孩子。
她身邊的蘭若吹耳邊風,說是去廚房拿血燕的時候,看見旁邊還有兩碗,一碗是給侯夫人的,另一碗是給香月的。
菡萏聞言立即惱怒起來:「那個賤人,一個通房丫鬟怎麼配用血燕這樣好的東西!」
香月是我婆母安排給楚雲行的通房丫鬟,生得貌美如花,但太過溫吞怯懦,沒能鬥得過菡萏。
自從楚雲行和菡萏有了首尾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楚雲行的面。
菡萏自然是瞧不上香月的。
她又妒恨香月比自己年輕幾歲,想起之前楚雲行專寵香月的事情,心裏如鯁在喉,仗着自己有孕藉着血燕的事情就鬧了起來。
誰知,周嬤嬤絲毫不讓,怎麼也不肯將給香月的血燕給她,反而當場呵斥起她來,說她沒有一點兒官家小姐的樣子,爲了一點兒喫喝就這樣失態。
菡萏自從有孕之後就被楚雲行千寵萬愛,哪裏受過這樣的教訓?這讓她又想起了剛到侯府寄人籬下的日子。
爭吵間,她和周嬤嬤動起手來。
可她畢竟是個嬌弱的女子,在周嬤嬤這樣做慣了粗活的婆子面前自然是不堪一擊。
很快,她就被制服,嘴裏嚷嚷着要把周嬤嬤發賣出去。
周嬤嬤冷笑道:「我是夫人身邊的家生子、府裏的一等婆子。縱然是你抬了姨娘也沒這個本事發賣我,何況你現在連個姨娘的名分都沒有,連個通房都算不上!」
周嬤嬤將她壓到我婆母跟前去,香月正捧着痰盂侍疾ṱũ̂₂。
婆母聽完周嬤嬤說出的前因後果後,氣得拿起香月手中的痰盂就砸在了菡萏頭上,大罵了一句:「白眼狼!」
菡萏嚇得跌坐在地上,腹痛如絞,被抬了回去。
楚雲行也被喊了回來,被婆母罵得狗血淋頭。
香月的那碗血燕是從她的私房錢裏出的,她從入冬起便生了不大不小的病,一直不見好,香月以人血入藥,悉心照顧了她半月,她身體這纔好了起來。
所以纔多出了這碗血燕,誰知道菡萏這樣不懂事。
楚雲行再去見菡萏的時候,少見得沒有縱容她,反而在她說出要把香月發賣出去的時候狠狠呵斥了她一頓。
接連兩次驚嚇,導致菡萏終究還是沒能保住孩子,還未撐到一個月,就小產了。
她不敢恨婆母,更不敢怨楚雲行,她便只能將失去孩子的痛苦化成恨意加註在香月和周嬤嬤身上。
如今一朝得勢,她自然要有仇報仇有冤報冤。
我將侯府給我傳來的信件遞給了母親。
母親看完,脣邊勾起輕嘲的笑意:「這樣好的時機,不想着在侯府立足立威、拉攏人心,反而還在拈酸潑醋,真是蠢得可愛。」
她替我整了整肩上的狐裘,眼裏浮現一抹柔軟:「你姐姐入宮爲妃,如今又爲陛下誕下了子嗣,家中已經出了一個太尊貴的娘娘,不能再出第二個了。你爹又打了勝仗,我們家現在是烈火烹油,旁人看着是鮮花着錦,實際上如履薄冰,行的每一步都是戰戰兢兢。」
「你和楚家這門婚事,是如今我與你爹爹能爲你訂得最好的婚事,侯府不突出也沒有太低於我們家,不至於太避嫌惹來閒話。你爹這次回來便要卸下兵權了,楚家在軍營裏幾代都埋了人。」
母親說到這裏,聲音冷了冷:「若有朝一日到了絕境,你姐姐的兒子與你的兒子,就是這京都最貴的兩個兒郎。」
我身軀一震,明白了母親的話。
若有朝一日,陛下不滿意我父親主動上交兵權,還是想清除我們家,那我的兒子,也就是楚家的嫡長子,屆時便可起兵造反擁立我嫡姐的兒子爲帝,保我一門興衰。
楚家這門婚事,最深的利益,在於楚家在武將之中的地位。
「母親,孩兒明白了。」
「嗯,子嗣的事情,有她幫你,萬無一失。」
從母親身後出來一位戴着面紗的女子,「這是你祖母從千里之外爲你送來的好助手,叫綠衣。」
綠衣朝我嫣然一笑:「小主人,下藥還是用毒,殺人還是毀屍,我都會。」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母親,這當真是我的好助手。」
我抬眸眺望廊檐外,極目望去,密佈的白,金貴的狐裘已經抵擋不住凜冽的寒風了,侯府的天也要變一變了。
那株妖豔的荷花,已經開得過了頭了,是時候該修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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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完周嬤嬤之後,菡萏便對着香月下起手來,她隨意扯了一個背夫偷漢的理由就要把香月發賣出去。
香月投了井,被婆母派人救了起來,可事情卻鬧得人盡皆知。
不知情的人報了官,此事驚動了京兆尹,菡萏和香月一起被帶走了。
正在禮部司忙得腳倒懸的楚雲行聽說後差點氣得吐血,連官服都來不及換,就趕了過來。
菡萏在公堂上拿出香月偷漢的證據,京兆尹不說話,楚雲行自己臉都綠了。
沒有一句話能經得起推敲。
京兆尹遣散身邊的人,將他們帶去了後院,給楚雲行倒了茶:「表哥,表姐在閨中時素有名聲,國公夫人體弱多病,府內大小事務都是我表姐在管理,她是出了名的善持家啊。」
楚雲行有些羞愧地捧着茶杯:「你表姐,她、她去寺廟給兄長祈福去了。」
他哦了一聲,繼而笑問道:「不知是哪座寺廟,讓我夫人也去和表姐做個伴給邊關將士一起上炷香,也算是一份心意了。」
楚雲行囁嚅啓脣,卻說不出來話。
我和母親對侯府宣稱的是去寺廟爲在邊關的父兄祈福,並沒有告知他們我們去的是哪一座寺廟。
京都郊外寺廟成千上萬,有名的古剎也不下百座。
楚雲行不在意我,自然也不會關心我的行程。
我這個笨蛋夫君被問得啞口無言,偏我表弟不放過他。
「表哥,我表姐在閨中也是萬人求的好女,她是國公府嫡次女,嫁給你是下嫁,難道她沒有更好的選擇嗎?她之所以選擇嫁給你,只是因爲喜歡你而已,你就算是不喜歡她,也該給她正室的尊榮。你讓一個妾室管家,還鬧出這樣的事情來,馬上就是京察大典了,你難道想被吏部那些老古董參一本嗎?」
楚雲行抬起臉,有些怔愣:「她怎麼會喜歡我?」
表弟嘆氣:「四年前,她在去上香的途中遇到山匪,是你救下了那輛馬車。」
楚雲行驚醒:「是她!」
「表哥,你好好對我表姐,她是個溫柔良善的女子。若她對你死了心,和離了,國公爺的前女婿,誰還敢嫁給你做續絃?」
這一句話軟硬兼施,楚雲行卻並無不悅:「我知道了。」
楚雲行走後,表弟回來掀開簾幕,朝我邀功道:「表姐,我辦得怎麼樣?」
我由衷地誇讚他:「極好。」
楚雲行帶着菡萏和香月駕車回府。
要回到侯府,就得經過最繁華的神武大街。
京兆尹拿人架勢浩蕩,只這麼一小會兒,菡萏逼殺通房的事情就傳了出來。
有好事者在馬車外問道:「小侯爺,你寵妾滅妻的妻是我們國公爺的女兒啊,國公爺在前線奮勇殺敵,你怎麼能這樣放任小妾管家!」
一道聲音出來,其他的討伐聲也多了起來。
菡萏撲倒在他懷裏哭哭啼啼:「表哥,這肯定是她的詭計!」
楚雲行甩開她的手,呵斥道:「阿瑤在寺廟爲她父兄祈福,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來?要不是你行事不檢點,怎麼會有今天這種禍事!」
菡萏還沒有來得及哭訴,馬車便到了侯府。
三個穿杭綢的掌櫃叫住楚雲行:
「是小侯爺嗎?」
楚雲行疑惑道:「你們是哪位?」
「我們是三大繡坊的掌櫃,上月,你家夫人給我們交了定金說要給府中下人定做過冬的冬衣,還有一部分下人的尺寸沒有送來,我們來人催了幾次,府中人說夫人不在,如今管事的是個小娘,也沒有將尺寸給我們。如今寒風肆虐,京中各位大人家要趕製的冬衣太多,我們忙不過來了,今日來是將定金退還給侯府。」
這番話說得楚雲行啞口無言,畢竟是侯府耽誤了他們的時間。
他們可是足足給了侯府一個月的時間。
馬上就要入冬了。
的確是來不及了。
楚雲行收了定金,等人走後,他才冷着臉看向菡萏:「你做的好事!」
他甩袖進門,險些被絆倒,門房的小廝赤着腳穿着單衣縮在角落裏發着高燒。
他怒道:「這是怎麼回事!」
菡萏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香月垂眸道:「他是今年夏天剛買回來的小廝,是個孤兒,府裏只配了夏天秋天的衣服給他,冬衣還沒有做出來。」
「一個月,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你在做什麼!」楚雲行第一次在大庭廣衆之下向菡萏發火,菡萏嚇得眼淚汪汪:「夫君,我……」
我恰好在此時駕着馬車回來了。
「夫人回來了!」
我扶着嬤嬤的手下馬,楚雲行臉上怒氣未消,看見我時,有些恍然。
對比菡萏和香月的頭髮凌亂,此時的我無比端莊大方,衣衫髮髻都是他喜歡的模樣。
「夫君,你還好嗎?」我微微皺起眉,走近他,握緊他的手,「怎麼這樣涼?快進去吧,阿姐給我寫信,說是你爲了冊封禮的事情忙前忙後,幾乎腳不沾地,連睡覺都是宿在禮部司,我一聽就馬上趕回來了。雖說給父兄祈福的時間還沒有到,可我想他們會理解我的,畢竟,夫君你對我而言也很重要。」
楚雲行近乎紅了眼眶,香月對他冷淡,菡萏只會給他惹事,婆母也罵他管不住後院,就連路邊的百姓都要罵他寵妾滅妻。
沒有一個人關心他這一個月裏喫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我吩咐嬤嬤:「告訴周嬤嬤給夫君燉兩盅湯。」
他低聲問我:「爲何是兩盅?」
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傻啊,這麼冷的天,你下午還要去辦公,帶上到禮部司,放在炭上煨一煨,你累了就可以喝了。宮殿那麼大,供暖總是不足的,喝了熱湯也能祛祛寒。」
楚雲行別過頭,嗓音有些不經意地哽咽,卻異常溫柔:「嗯,夫人細心。」
我笑道:「你是我的夫君,我自然要爲你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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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雲行中午歇了不到一會兒,便又被人喊回了禮部司。
他走之前,異常歉疚認真地向我道歉:
「往日是我偏寵菡萏,她一個妾室,門第不高,怎麼能經手高門大戶的賬目,插手管家事情?平白惹出這樣丟臉的事情來!這件事情是我做得不對,日後,府中所有事務你一人說了算,不必回稟給我,母親也信任你。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沒有人敢不敬重你。」
賬房來人去菡萏的院子裏收賬本的時候,菡萏紅着眼睛跑來找楚雲行。
見楚雲行不見她,她便在外面罵我狐媚子。
楚雲行摔了茶杯,熱茶澆地,升騰起白霧。
「往日,她便是這樣凌辱你的嗎!」
我搖搖頭朝他溫柔地笑,默默嚥下委屈:「無事的。」
他冷聲道:「帶小娘進來,掌嘴十下。」
打到第二下的時候,菡萏就哭開了:「表哥,你忘了嗎,是我把你救回來的?你爲了她居然打我!」
我望着楚雲行眼裏的猶豫見好就收:「別打了,把小娘送回去好好養着。」
楚雲行捏緊拳頭,脣角咬得發白。
一次救命之恩,保了菡萏幾年的榮華富貴。
可若是她一直提,那就是挾恩圖報了。
沒人能一直忍受這種恩人。
菡萏是在自掘墳墓。
-8-
拿回管家權後的第一件事情,我復了周嬤嬤的位置。
「你有能力,只是做一個廚房的管事是屈才了,日後便多爲我分憂吧。」
周嬤嬤老淚縱橫:「我聽夫人的。」
菡萏的一場動作,讓她在侯府飽受冷暖,婆母病倒了無法爲她主持公道,她求告無門,眼見着就要步入死門了。
錦上添花無人記,我要做的是雪中送炭。
這一個月的折磨屈辱足以告訴她侯府已經變了天,她只有另擇新主,才能活得像個人。
她是個再聰明不過的人,會知道如何當一把我手中的好刀的。
只有我好了,她才能好。
我給她拿了厚厚的銀子,連夜讓她去記錄下人的尺寸:「做三套冬衣,今天的冬天格外冷,另外一套的錢從我的嫁妝裏出。」
這便是施恩。
人只有得了你的好纔會念你的恩,有了菡萏爲我做對比,管理起侯府來簡直不要太容易了。
短短兩個月,我的名聲就傳了出去,府中的嬤嬤小廝日常採買總是要出門的,同別家的小廝婢女一聊起來我,都是讚不絕口。
一來二去,我賢惠的名聲也就遍佈了京都。
誰知菡萏懷恨在心,居然將我和楚雲行沒有圓房的事情故意讓人說了出去。
她想要我顏面盡失、無地自容、名聲盡毀。
我不以爲意,反而每日讓人給楚雲行送湯。
而菡萏變本加厲,花了許多銀子出去,讓流言越演越烈,外頭的人如今都在笑話我。
到第七日的時候,楚雲行忍不住回府了。
不是爲流言的事情,而是爲湯的事情。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和我開口道:「阿瑤,廚房是換人了嗎?」
我茫然道:「沒有啊。」
「哦,最近的湯有些太鹹了。」
我臉上血色盡失,無精打采地嗯了一句:「我知道了夫君,回頭我就告訴小廚房。」
嬤嬤忍不住出聲道:「侯爺,近幾日的湯都是我們家夫人親自燉的,你看這好好的一雙手燎得都是泡。」
我急忙把手收了回去,呵斥道:「嬤嬤,你在胡說什麼啊!」
楚雲行拿過我的手,胸口起伏,氣惱道:「你還不承認,你看看你的手!都燙成什麼樣子了!」
我紅了眼睛:「對不起夫君,這點小事我都做不好。」
他抿着脣,我們都沒有再說話,他讓下人送來藥膏,親自爲我塗抹。
「以後別傻了,做了事情就要說,知道嗎?」
我破涕而笑,朝他點頭,做足了小女兒的模樣:「好!」
他眼裏泛出柔情,忍不住伸手撫摸我的頭髮,外頭來人說婆母請他過去。
他走後,我嫌惡地擦了擦被他摸過的地方。
外頭的傳言是我故意讓人傳到婆母耳朵裏去的,她最要面子,丟不起這個人。
從婆母院子裏出來後,楚雲行就去了菡萏的院子,將她呵斥了一頓,還摔了許多東西。
出來後,他脖子上臉上多了幾道抓痕。
他第一次關了菡萏禁閉,沒有他的話,菡萏再也不能出院門了。
其實以前菡萏做的許多錯事,他都知道,只是那時候他愛她,便百般縱容,也就不在意旁人受的委屈。
可如今呢?
爲什麼又開始在意起來了?
楚雲行,你是不是有些喜歡上了我呢?
-9-
當天夜裏,我喝完綠衣爲我配置的坐胎藥,靜靜等着楚雲行的到來。
他果然敲響了我的房門。
情到濃處,他居然哭了。
哽咽着哭腔在我耳邊說對不起:
「你是高門貴女,嫁給我是我高攀,是我……是我以前不好,讓你受了許多冷待和屈辱。日後,我只對你好,就像你對我一樣好。」
我敷衍地親了親他,讓他閉上了嘴。
他若是想對我好,就趕緊讓我懷上孩子,然後他早點死了,好讓我孩子繼承爵位。
這便是對我最大的好了。
-10-
綠衣的藥果然有用,只是那一晚我便有了孩子。
有孕後,我召見了香月:「我如今有了身孕,若是菡萏復寵,我作爲正室不會有什麼影響,可你呢?」
「既然身在局中,那便都是身不由己,你不能不爭。」
「有個子嗣,總是好的,哪怕是個女兒呢!」
她抬起那雙美麗的眼睛,水冷冷的光溼潤了她的眼睛,她朝我磕頭:「我知道了,夫人。」
楚雲行近日下朝回來得早,每天都會帶許多的東西回來給我。
他喜歡貼在我的肚子上聽動靜。
我笑着問他:「我如今有了身孕,不能伺候你,你爲何不願意去香月那裏?」
他有些不高興:「別人的娘子都是想辦法把夫君留在房中,怎麼你就非要趕我走?」
我失笑:「我可不想做妒婦。」
他哼了聲:「張御史的夫人都能拿刀逼他把妾室送走呢!這纔是好娘子。」
這下我是真的忍不住笑了,他是腦子壞掉了嗎?
「你覺得這樣是Ṫŭ⁾好的?!」
「是啊,他娘子愛他纔會如此!」
「那我把菡萏送走呢?」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和他直白地提起菡萏。
我望着他的ťų₊眼睛,預備從裏面找到我想找到的猶豫和羞愧,誰知,他居然高興地看着我:
「我準備把菡萏送回陵城老家去,她沒有敬你妾室茶,那便算不得是我的妾室。她救了我一條性命,我願Ṭü₆意多多給她嫁妝,讓她嫁得良人。」
我眼裏幾乎沒有了笑意,只餘下ţũ̂⁶嘴角習慣性的弧度:「她可是爲你有過身孕的,別的男子哪個敢要她?」
「陵城有宅子,可以送她過去養老,她若是不願意嫁人,那便養她一輩子,只要她不出現在你我跟前就好。」
我頓了頓,啞口無言:「都好。」
他牽起我的手,眼裏是亮晶晶地笑:「我準備把香月一同送過去,日後府中只有你我二人了,阿瑤,我有你就夠了。」
「往日諸多事情,我對不起你,往後,我一點點補給你。」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我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他大概腦子真的壞了。
他也是真的不瞭解菡萏。
她怎麼可能就這樣離開呢?
-11-
我想過菡萏的許多手段,唯獨沒有想過會這樣。
我生產這日,因爲是雙生子,難產。
楚雲行推掉了公務,在產房外陪我。
我叫得太淒厲,他推開門外的婢女跑了進來,哭得鼻涕和眼淚糊在了一起,好不狼狽。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上氣不接下氣:「你看着我就不疼了。」
他騙人,我又疼又想笑。
真是的,我又不喜歡他,怎麼會看着他就不疼了?
我閉着眼睛在心裏默默祈求,我一定要平安啊。
我還等着過升官發財死夫君的好日子呢。
我姐姐的皇子已經是太子了。
兄長又娶了公主,公主也有了身孕。
父親放了兵權,只在兵部掛了個閒職,每日在家中和母親垂釣品茗。
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我也不想死。
穩婆突然叫道:「保大還是保小,侯爺!」
一向善待我的婆母在此時吼道:「保小!王婆子!你必須保證我孫子的平安!」
我死死抓着被子,眼淚直往下掉,我像是一攤爛肉一樣任人擺佈。
「保大!」
楚雲行站了起來,一把將婆母推了出去,抽出掛在牆上的劍,抵在產婆的脖子上,「我夫人有一點事,我要你全家死於非命!」
我咬着脣,無意識地落淚。
他明明只是做了一個夫君該做的事情,可我好像沒那麼厭惡他了。
這樁婚事,本來就是聯姻,我求的也只是相敬如賓而已。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王婆子大聲道,「侯爺您來看看小世子和小小姐!」
楚雲行越過她,到我身邊來,抖着手爲我擦汗,眼淚砸在我乾澀的脣上。
「不生了,再也不生了,阿瑤,我好害怕。」
我緩了一口氣準備開口,突然菡萏丟了手裏的銅盆,從袖子裏抽出一把匕首朝我襲來。
我驚恐地張了張嘴,楚雲行懷裏抱着孩子,他只能用背部去擋。
匕首貫穿了他的心肺,到處都是尖叫。
他回頭抓住菡萏,抓起榻上出鞘的長劍,抵上她的喉,一劍封喉。
他朝外吐着血,伸手來摸我的臉:「沒事了……阿瑤……」
我瞳孔猛縮,血腥味鋪面,顫抖着聲音哭着喊:「太醫……太醫……」
別死……別死啊……楚雲行。
我那樣怨恨你的時候, 你都活得好好的。
現在我情願與你做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你怎麼就死了呢?
-12-
楚雲行死後第七年,公公上書爲我的兒子請封了爵位。
他是年紀最小的世子。
他的爵位沒有任何庶子的威脅, 香月沒有子嗣, 她有一手好的廚藝。
她喜歡待在我這裏逗孩子, 給孩子做飯。
「他來我房中的那兩晚悶悶不樂,也沒有碰過我, 他問我,婦人生子是不是很艱難。」
「我告訴他很艱難,他說日後要爲你請最好的太醫來。」
「我說你姐姐是皇貴妃, 最好的太醫自然會備着的。」
「他又說, 那他要來陪着你, 你看着她心裏就好受些。」
她頓了頓, 看向正在爲孩子繡着虎頭帽的我, 「我卻知道, 你是厭惡他的。」
針紮在了手指裏,血珠冒了出來,我卻不覺得疼。
是啊。
我曾經那樣厭惡他。
可他死了。
爲我而死。
我卻開始漸漸忘記了那些不好的事情,反而記起了他的一些好來。
我喫到燙的東西的時候, 他會下意識用手來接。
我孕吐的時候,他推了公務來爲我揉背,手法不好, 他還專門進宮向太醫請教。
旁人打趣他,嬌妾不如正妻了?
他生氣地罵人, 罵完又給我買了許多東西來彌補我。
他是個很好的人,會救濟老人, 也會善待下人。
只是以前, 他喜歡的不是我而已。
可我現在呢?
爲什麼, 我哭不出來呢?
無妨, 我會爲他好好地照顧我們的孩子的。
-13-
我的小侄子繼位成皇帝后, 我的兒子也在軍營裏混出了名堂。
他戰無不勝, 人人都說他是少年英雄。
我的女兒出落得同我當年一般。
我扮演起了我母親曾經的角色。
「傻孩子,世家豪門聯姻, 夫婿的喜歡是最不要緊的,要緊的是你作爲當家主母的權勢。」
她伏在我懷裏撒嬌。
我千挑萬選爲她挑了一個她喜歡也喜歡她的好兒郎。
又過了幾年,兒子也娶妻了。
沒多久我就成了侯府的老太君了, 人人都來敬我。
我在家裏含飴弄孫, 與一衆姐妹打葉子牌。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想到楚雲行了。
我每一天都過得很愉悅。
可是那晚,我夢到了楚雲行。
我很是平靜地和他細數我們的兩個孩子多麼懂事聽話爭氣。
他坐在我腳下認真地聽我說了一晚上。
到後來, 天亮了。
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起身離開:「我在下面攢了三十年功德,才能上來見你一面, 看你過得很好,我知足了。」
我有些冷淡:「哦,那你快去投胎吧。」
他眉眼彎彎, 面如冠玉:「阿瑤啊, 我可以等你一起投胎,下輩子我們再做夫妻。」
我好嫌棄地說:「纔不要,我又不喜歡你, 楚雲行。」
他笑了笑:「我知道啊,阿瑤,那我先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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