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與十七

大雪之日,威遠候小世子將我推進狼窩之中。
醒來後我成了痴兒,他瘸了一雙腿。

-1-
一場冬獵。
誰也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
娘說,當日找到我們時,我與宋暻緊緊抱在一起,窩在一處積雪覆蓋的山洞之中。
渾身是血。
身旁還有一頭狼的屍體。
天寒地凍,我倆早已凍得渾身僵硬。
禁衛軍試了許久,都無法將我二人分開,只好一起抬了出來。
娘說,當時所有人都以爲我倆死了。
豈知我們命大,竟都活了下來。
只是宋暻一雙腿已無知覺,成了廢人。
而我醒來後呆呆傻傻,已成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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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說,當日禁衛軍將我與宋暻擡回營地時,許多人都瞧見了。
我倆已到男女不同席的年紀,卻叫人瞧見抱在一起的場面。
兩家只好當場定下親事,以堵住流言蜚語保住兩家的名聲。
可娘說我傷了腦子,以後恐怕只得在府裏過着。
宋暻廢了腿,也被他爹拘在房裏。
前幾日宋暻他爹威遠侯上了摺子,請求將宋暻的世子之位換給次子。
在他看來,宋暻已經是個廢人,再當不得世子之位。
摺子呈上去數日,陛下遲遲未批准。
宋暻的娘是太后孃家侄女,自小作爲公主伴讀在宮中長大。
到了適齡年紀後由太后親自指婚,嫁給瞭如今的威遠侯。
只不過命不好,在生下宋暻後的沒幾年就因一場風寒去世。
如今的威遠侯夫人是續絃,威遠侯次子正是繼室所出。
陛下遲遲不允此事,也是念着過去與宋暻他孃的情分。
摺子呈上去十日,周府突然傳出消息。
周家七小姐說,冬獵之時是威遠侯小世子爲了獵殺雪狼,將她推入狼窩以做誘餌。
豈料不慎引發雪崩,這才致使二人被困山洞之中。
此等行爲,實在惡劣。
宋暻平日頑劣的名聲在外,朝堂內外早有微詞。
陛下終究是批了威遠侯的摺子,將宋暻的世子之位換給了他的二弟。
開春時,失去世子之位又廢了雙腿的宋暻,被他爹用一輛馬車拉去了城北別苑。
名義上爲養傷,可娘說,宋暻這一去還不知道回不回得來。
宋暻走時,娘帶我偷偷去瞧了。
威遠侯府的馬車十分氣派,可瞧着叫人有些壓抑。
車輪子軲轆軲轆,自侯府小門處駛出來。
我伸長了脖子去瞧。
只瞧見微風吹起的簾子後,宋暻面無表情,臉色比當日在大雪中還要冷得很。
他應當也是瞧見我了。
因爲在他視線掃過來的那一刻,眼神驟然凌厲。
我害怕得往娘身後縮了縮。
宋暻應當是恨我的。
可他不知,在他走後沒多久,我亦被一頂轎子,送去了周府在城南的莊子上。

-3-
娘給我來信說不日接我回府。
我已在莊子上住了五年,十分想念娘。
收到信後就高高興興地開始收拾東西。
田嬸見我這模樣,笑着嘆了口氣:「小姐回去要照顧好自個兒……將來若是……嗐,還是莫要再回這裏了吧。」
我道:「娘說她病了,我回去瞧一瞧她。等她病好了,我還是要回來的。」
莊子上的日子,可比府中要舒服多了。
田嬸說我傻。
只有犯錯了,不受寵的女眷纔會被遣到莊子上。
既被接回了府,哪裏還有想着要回來的道理。
府裏來的馬車午時便來接了我。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一路從空曠的城郊,迎着此起彼伏的狼吼聲,慢慢地進了城。
迎面的喧囂與繁華將狼吼聲隔絕了在外。
娘是真的生了病。
她臥在牀榻上,頭上裹着厚厚的布巾。
雖是蓋着棉被,臉色卻是如雪一般的蒼白。
娘似乎比我當年病得還要重。
可她身邊的人卻都是滿臉笑容,喜氣洋洋。
她們對着娘說恭喜。
我不明白,娘明明看着難受的緊,他們爲何要恭喜她?
娘身邊的丫鬟恭如與我說:「小夫人剛爲七姐兒你生了個弟弟,可不就是大喜事一件嗎?以後七姐兒和小夫人就都有依靠了!」
原來娘和莊子上的小嬸子一樣,生娃娃了。
莊子上的小嬸子自從生了娃娃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
娘生了娃娃後,會不會也會不見?
娘聽了我的疑問,先是笑了。
笑着笑着就不笑了。
表情複雜地看了我半響,竟是像要哭了。
「我的七姐兒是個苦命的!」
她抹了抹眼淚,叫我看着也要哭了。
「七姐兒,你可還記得宋暻?
「你以前與他定了親事。
「他如今回了京,也重新拿回了世子之位。
「你去與他說,叫他娶了你。」
我身子往後縮了縮,有些害怕:「可……若他再把我推去狼窩怎麼辦?」
娘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不會的。若是咱們七姐兒再遇着危險,娘和弟弟一定會來救七姐兒。七姐兒與弟弟以後是要互相幫扶的啊!」
娘說什麼都是對的。
第二日,我就坐在了威遠侯府的門口。

-4-
威遠侯府比起我們周府氣派許多。
周圍來來往往許多人,皆是好奇我爲何坐在侯府大門口。
我牢記着臨出門時孃的交代,一遍一遍耐心地與他們說:
「我是周府七小姐周溪兒,今日我來,是來要宋暻履行五年前與我定下的親事。」
人們聽後先是驚訝,又是稀奇。也有的人,對我指指點點,嘴裏說着我聽不懂的古怪話。
什麼不知羞恥。
上不得檯面。
我不懂,我只是來要宋暻履行諾言的。
怎麼就不知羞恥上不得檯面了?
我在威遠侯府門口等啊等。
門房不願放我進去,我便一直等到了日落西山。
宋暻是踏着夕陽的餘暉回來的。
比起五年前,他身量高了許多。站在我面前時,能把最後一縷陽光擋了住,落下一大片陰影,將我籠罩在裏面。
我抬起頭,視線從他冷峻的下頜線,緩緩下移。
落到他修長的雙腿上。
呆愣半響。
娘說,要我見到宋暻的時候說些好聽話。
她說宋暻現在可了不得。
五年前他爹原本已經要把世子之位換給他二弟。
可事兒還沒辦成,他二弟的腿也讓人打折了。
他爹又想換別的兒子。
無一例外,都遭了殃。
娘說宋暻小小年紀卻是個狠角色,對待手足下手也毫不留情。
他在別苑養了五年,也不知叫他怎麼養的,竟是把太醫斷言廢了的腿給養好了。
再度回京,他不僅拿回了本就屬於他的世子之位,還成了皇帝身邊的紅人。
皇帝削了威遠侯的權,叫他做個富貴閒人。
卻重用起了宋暻。
如今這威遠侯府,幾乎是宋暻說了算。
我不太靈光的腦子回憶着娘與我說的話。
想了許久,真誠地開口:「宋暻你的腿好了,你可真棒!」
「……」
宋暻的臉黑了。
他越過我,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府裏。
把我關在了門外。

-5-
很顯然,宋暻並沒有因爲我的稱讚而高興。
他很生氣。
因此哪怕是我乖乖地等在門口,等到夜幕降臨,繁星滿天。
等到徹骨的寒風將我凍得瑟瑟發抖,也沒叫宋暻鬆口讓我進門去。
等到半夜我即將睡過去時,一雙沾了泥漬的靴子停在了我面前。
他說他叫宋十七。
是宋暻身邊的侍衛。
他來,是奉了宋暻的吩咐,叫我死了心趕緊回去。
他說,宋暻是不會娶我的。
我卻固執地不願意走。
「娘說了,我既與宋暻定了親,那就合該是威遠侯府的人。宋暻一日不答應娶我,我就一日不能回去。」
宋十七與我磨了許久,沒了法子。
只好陪我在侯府門口站了一夜。
夜裏的風很大,凍得我渾身冰涼。
只宋十七身材高大,往風口一站便擋住了大半寒風。
我站着站着便坐了下來。
靠着侯府門口的石獅子,不知不覺昏睡了過去。

-6-
第二日醒來,是在威遠侯府內的客廂房中。
伺候我的丫鬟說,昨兒我的事傳得沸沸揚揚。要是叫我再在門Ŧű₊口等下去,於侯府於宋暻的名聲不利。
於是宋暻他爹威遠侯就出面,將我接了進來。
「周姑娘您可別高興得太早,如今啊侯爺都做不得世子的主。娶不娶您吶,侯爺說了也不算。」
丫鬟名叫秋和。
她說府裏的人都懼怕宋暻。
連宋暻他爹也有幾分怵他。
她不明白我爲何要嫁給宋暻。
「當年都說是世子將姑娘您推進了狼窩,可是真的?」秋和好奇地問。
我搖了搖頭:「那次我斷斷續續昏睡了三月……」
昏睡了三月醒來已是開春。
我腦子已不大好,根本記不得冬獵場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秋和「啊」了一聲,很是意外。
但很快就想通了。
不管當年的指控是否是我親口所說,消息出自周府,就代表了周府的態度。
我曾聽娘說過,有些高門戶裏,就是父與子,子與子之間,都是有各自的心眼子的。
娘曾說,我傷了腦子,鬥不過那些滿是心眼子的人。
可她生了弟弟後,又要我來嫁宋暻了。

-7-
秋和說得沒錯,宋暻他爹做不得他的主。
我雖然進了威遠侯府,卻極少見到宋暻。
他總是很忙。
難得回府叫我堵住,我都會問他:「宋暻,你什麼時候娶我?」
每每這時,宋暻總會像看個笑話一般看我:「娶你?做夢!」
我倒是沒夢見過宋暻娶我,只夢見過回周府見娘和弟弟。
可宋暻一日不答應娶我,我就無法回去。
爲此我更加賣力地討好他。
整日圍着他團團轉,爲他學做點心,學煲湯,學刺繡,學做鞋襪……
凡是府中嬤嬤所說的賢良妻子所應當有的本分,我都願意去學。
可我爲宋暻煲的湯,做的點心,都被他打賞給了下人。
給他做的鞋襪,他嘲笑一通,命人丟出了府去。
給他打的絡子,也叫我在宋十七那兒瞧了見。
宋十七緊張得結巴了:「抱歉七小姐,屬下只是覺得這絡子打得喜慶,與我的佩劍襯得正好……」
我擺擺手,託着腮有氣無力地坐在角門門檻處。
「你是第一個誇我打的絡子的人。我那兒還有許多,你要是喜歡我全送你。」
宋十七低下頭忙小聲道:「不敢,屬下有這一個就夠了。」
我敷衍地點點頭,壓根就沒聽清楚他說的什麼。
早知道,當初在莊子上的時候就該問問田嬸哄人的法子。也不用這會兒沒頭沒腦,哄不好宋暻了。
我問宋十七,「姑娘家該怎麼哄你,你纔會答應娶了她?」
宋十七漲紅了臉:「若……若是心儀的姑娘,應當是屬下哄她纔是……」
原來如此。
看來我不是宋暻心儀的姑娘,所以哄不好他。
春夜更深露重,我與宋十七默默無言。
我坐着,他站着。
我等着宋暻處理好公務便上去獻殷勤。
他則是筆直地站在門外,守着他主子的安危。
不知什麼時候,書房門吱呀一聲推了開來。
宋暻處理完公務,邁步走出。
我下意識地起身想迎上去。
追了幾步,忽然覺得怪沒意思的。
就停了下來。
「宋十七,夜深了,你回去小心一些。」
我想,宋十七和我一樣,每日守着宋暻。怕是喫不好睡不好,我要多關心他一些。
前方走的宋暻腳步一頓。
偏頭朝我和宋十七掃來一眼。
眼神冰冷。
宋十七低下頭。
我卻昂着脖子朝他做了個鬼臉。
都是宋暻,若是他早些答應娶我,我就能早些回去看娘和弟弟了。

-8-
周府的小廝帶了孃的信來。
她的身子還沒好。
一日之內有大半時間都只得躺在牀上。
弟弟剛出生需要照顧,她實在沒有精力,便將他送去了大夫人那兒養着。
她說嫡姐去年剛嫁了人,大夫人身邊正清閒着。多虧了我與宋暻的這門親事,才叫大夫人願意養着弟弟。
府裏的那些姨娘,可都巴不得把孩子養在大夫人膝下。
娘信中還說,三姐五姐她們下月也即將要出嫁。
她要我抓緊些,等姐姐們都嫁了出去,就該輪到操辦我的婚事了。
娘說她給我留了一筆不菲的嫁妝,雖說比不上ŧûₗ嫡姐的,但也不會輸於三姐五姐。
看完信,我愁得不行。
又趕緊去廚房,給宋暻煮了湯送去。
我已多日不來他的書房門口守着,亦很久沒有再做點心來討好他。
左右宋暻從來不碰我做的東西。
都賞給宋十七了。
好在宋十七誇我的廚藝不錯。
這麼一想,又覺得開心了。
宋暻難得沒把我晾在門外個把時辰。
他今日公務似乎並不多,桌案上只寥寥幾份公文。
以往他都要埋首辦許久的公務,叫我端着茶點盤子在門口站得腿疼都酸了他都不出來。
我小心翼翼地將燉好的湯盅放到他桌案上。
還未開口,只聽得頭頂一聲冷笑。
「怎麼,是給我的,還是給的宋十七?」
我心想,給誰不都一樣嗎?
反正最後都到了宋十七肚子裏。
我小心地瞄了一眼門外宋十七低着頭惶恐的身影。
很篤定:「自然是給你的。」
宋暻的臉色好了些,但卻也沒碰那盅湯。
「說吧,什麼事?」
他難得好心情地主動問我,我立馬揚起笑臉來。
「我想問你……」
「若還是問我何時娶你,那就死了這條心吧。」宋暻打斷我的話,視線落在我身上赤裸又惡劣。「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娶一個傻子?」
我是傷了腦子,旁人也時常在背後喊我傻子。
可你也曾傷過腿,那個時候人們還喊你瘸子呢。
傻子配瘸子,憑什麼配不上?
不過我只敢在心裏嘀咕幾句,是萬萬不敢當着宋暻的面說的。
「下個月我三姐五姐成親,我想回去一趟……」我怯生生地開口。
我纔不是來問他娶不娶我的呢。
只是娘說我將來要嫁給宋暻。女子成親後,就是回孃家都要徵得夫君的同意。
這纔過來問一問。
宋暻也有些詫異,沒想到我問的是這個。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眸色略深。
「周溪兒。」
他突然喚我。
「啊?」
「你現在倒是懂得矜持,改做暗示了?」
「?」
我腦子不好,不明白宋暻說的什麼意思。
娘信上說的本就是三姐五姐下月要成親。我雖與她們接觸不多,但作爲家中姐妹還是要回去添妝的。
「周溪兒,不用做這些無用功。
「不管你明示或暗示多少次,我都不會娶你。
「但。
「若是你願意,我倒是可以納你爲妾。」
從前我只覺得宋暻只是脾氣壞了點,臉色臭了點。
可今兒看着他,分明可惡得很。
「不。」我很認真地搖頭。「娶,娘說的是娶。要你娶我爲妻,不做妾。」
宋暻嗤笑一聲:「就你?還想做我宋暻的世子夫人?」
他慣常冷冷地丟下兩個字:
——「做夢!」

-9-
宋暻總說我做夢。
我倒是做過一些夢。
夢中回到了五年前的冬獵場上。
父親當時十分寵愛娘,便帶着我們一起去了圍獵場。
爹的官職比較低,我與孃的帳篷亦在圍獵場最外圍的一圈。
娘叮囑我,獵場貴人多,叫我就在旁邊玩玩,莫要闖進裏面去。
可我貪玩,一個人玩着玩着就失了方向。
雪下得極大,來時的腳印沒多時就被覆蓋了。
就在我迷茫不知措時,遇上了參加冬獵的宋暻。
他說他在獵殺一頭雪狼,問我有沒有瞧見。
我老實地搖頭說沒有。
「今兒雪下這麼大,狼崽定是怕冷躲進窩裏去啦。」我隨口說道。
宋暻眯了眯眼,似有一絲不悅。
「那就去端了狼窩,我就不信獵不到。」
他彼時年少,正是心高氣傲無所畏懼的時候。
也不知狼都是羣體出沒的。
我那時無處可去,便也跟着他在圍獵場內瞎轉悠。
倒是真叫他發現了狼的痕跡。
可雪狼兇猛,宋暻一箭未中,徹底將它激怒了。
那一日,狼吼聲震徹山谷。
叫那林間積雪簌簌往下落,砸在人身上疼得很。
我只記得後背被猛地一拍。
回過神來時,身子已向狼窩跌去。
耳邊是憤怒țű̂⁵的狼吼聲,還有宋暻冷酷又殘忍的聲音。
「小丫頭,算你倒黴,替我拖延些時間。你若是能活下來,今兒我威遠侯世子便欠你個人情。若不能……我會厚待你爹孃!」
之後的事情,我就不知了。
不過後來宋暻應當也是沒能那麼順利地逃脫。
因爲在我意識最後,模糊地瞧見林間又躥出幾道灰白的影子。
狼從不會單獨行動的。

-10-
夢醒,將我驚出一身冷汗來。
五年前冬獵那場意外,我記起了個七七八八。
當年的流言其實說得沒錯,宋暻就是拿我當了誘餌。
當年他年少,與一衆世家子弟打賭看誰能先獵到雪狼。
爲了贏,他不惜闖狼窩。
爲了脫險,不惜將我推入狼窩。
我不懂,當年又沒冤枉了他,他如今怨我怨得好沒有道理。

-11-
三姐五姐成親前一天,我悄悄回了府。
娘依舊躺在牀上,臉色比我上次看到的還要蒼白一些。
恭如說,「小夫人生產時傷了身子,大夫說得好生養上幾年了。」
她又說:「七小姐您可得抓緊些,快些叫威遠侯世子娶了您。老爺已經許久沒來我們院子了。如今小夫人又傷了身子——七小姐也不想像三小姐五小姐一般,被老爺隨便許了……」
「恭如——」娘打斷她的話。「莫要亂說!」
恭如縮了縮脖子,有些後怕地去將房門關好了些。
我才知,三姐五姐明兒是要去做妾的。
妾室沒有八抬大轎,只需一頂小轎擡出了府去。
許的,都是父親隨手一指的同僚。
聽說年紀都與父親一般大了。
娘說,過去她還受寵,尚且能護得住我。
即便沒了威遠侯府的親事,她尚能哄着父親爲我覓一個良人。
可如今她已失寵。
等幾個姐姐都許了人,就該輪到我了。
與其被父親指給同僚做妾,倒不如藉着當年定下的親事逼上一逼。
好歹能入得了威遠侯府,倒是我高攀了。
至於以後,娘說,我孃家總有個弟弟撐腰的。

-12-
提起弟弟,恭如低下頭去。
我總覺她神情有些古怪。
但不太靈光的腦子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在府中住了一宿。
去看了三姐五姐,爲她們添了妝。
然後親眼看着兩頂小轎分別將她們擡出了府去。
清清冷冷。
他們說,三姐五姐這一去,怕是再難回來。
妾不同妻。
妾只是個物件。
上頭不僅有夫君,還有主母管束着。
更是身不由己。
我看着三姐五姐漸漸遠去的小轎有些出神。
原來,宋暻叫我當的妾便是這樣的。

-13-
娘剛吐了血,嚇壞了我和伺候的丫鬟們。
恭如去稟了大夫人,大夫人很快就來了我們院子。
大夫瞧了許久,又與大夫人說了許久。
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瞧見大夫人越皺越緊的眉,心知孃的情況大概是不大好的。
「春麗,你真是太胡鬧了!」
房內傳來大夫人的輕喝聲。
我被娘趕出房,只得在門口焦急地守着。
屋內娘咳了許久。
微弱的聲音這才緩緩飄了出來。
「姐姐莫怪,我只想給我們七姐兒留一個依靠。」
「我呸!纔出生的娃娃,誰曉得以後有沒有出息!要是像了他們爹,那就是個害人的主!」
娘邊咳邊笑:「我信姐姐,定能將他養得很Ṫú₇好!」
「你真是……」大夫人的喉頭突然哽住。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打開。
大夫人走了出來,吩咐道:「小夫人睡着了,先別去打擾她。」
她又對院裏伺候的下人耳提面命一番。
這纔將視線落到我身上。
目光深沉。
「溪兒,母親有話同你說——」

-14-
再回到威遠侯府,門房並未攔我。
反而見了我十分高興。
「周小姐您可總算回來了,小的這就去回稟世子——」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回來他去告訴宋暻做什麼。
他又不待見我。
莫不是想叫他把我趕出去?
我想叫門房不用麻煩了,可門房跑得飛快,壓根喊不住他。
無奈只好作罷。
我去了宋暻書房。
正好與報信的門房撞了個正着。
門房趕緊後退幾步,同我賠不是。
我擺擺手示意無妨。
看着空蕩蕩的書房門口,問他:「宋暻不在裏面嗎?」
「在的在的,世子這幾日都回得早。」
「那怎麼不見宋十七?」
以往宋十七都會守在宋暻的書房門口,今兒卻不在。
門房聞言眼神閃爍,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戰戰兢兢道:
「宋十七……十七他……辦差不力,前兒個捱了板子。估計在養傷……」
捱了板子?
我眼皮子一跳。
幼時曾見過家中下人被打板子。
那棍棒一下一下,只把他們皮肉都要打碎了。
宋十七一定可疼了。
我心下焦急,也不想着去見宋暻了。
當下便要轉身去找宋十七。
「周溪兒——」
身後傳來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
宋暻立在門口,面色沉得像要滴出墨來。
一雙眼睛如覆上了冰霜,叫人都不敢與他對視。
門房逃也似地跑了。
我抬頭與宋暻對視:「我待會兒再來找你,這會兒我想去瞧瞧宋十七。」
被打了板子也不是小事情,我要給宋十七送些傷藥去。免得沒養好傷落下病根。
宋暻咬牙,像是氣笑了:「你算什麼東西,本世子是你想見就見的?」
我奇怪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爲什麼要發這麼大火氣。
「宋暻——」
我站定。
直視他的眼一字一句。
「我只是來與你說——
「宋暻,我不要你娶我了。」

-15-
「宋暻,我見着三姐五姐了。
「也見着爲妾是個什麼模樣。
「若是做妾,我就見不着娘了。
「所以我不要當你的妾,也不要你娶我了。」
宋暻怔愣了半響。
原本眼中的高傲與鄙夷,漸漸被驚訝所取代。
見我一臉認真,不像是玩笑話,眸光又是閃了閃,染上叫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只是隨口一說……也不是所有的妾都一個樣……」
他宋暻竟也有開口解釋的時候。
可我卻是搖搖頭:「也不是所有主母都如大夫人一般心善的。」
大夫人是主母,我喚她一聲「母親」。
大夫人心善,因此即便娘是父親後院衆多姨娘的其中一個,她也許下人們稱她們一聲小夫人。
許我喚她「娘」,而不是小娘。
可即便有這麼心善的主母,娘依舊被磋磨成了這個模樣。
更遑論若是有個不善的主母,妾室的下場會是幾何。
父親後院裏的姨娘衆多,有同胞兄弟依靠的姐妹,許的都是清白人家。
而如三姐五姐一般的,便被隨便指了父親的同僚。
娘拼了命地生下弟弟。
她不想我做妾。
做妾太苦了。
可大夫人說,妾不能當。
妻亦不好當。
尤其是高門妻。
我傷了腦子,是鬥不過高門大戶裏那些長着蓮藕心的人的。
大夫人說娘糊塗。
我不該糊塗。
她說如果我不喜宋暻,那就不必嫁他。
我確是不喜宋暻的。
我怕他都來不及。
怕他再將我推進狼窩裏去。

-16-
宋暻走了。
走的時候臉色很難看,像是氣極了。
我不懂。
我不叫他娶我了,他應當高興纔是。
爲什麼又生氣?
我帶了傷藥去瞧了宋十七。
宋十七被打了板子,還下不了地。冷冷清清一間房,桌上僅有冷掉的茶水和幹掉的饅頭。
見到我來,他驚得差點滾下了牀。
手忙腳亂地掩好被子,他黝黑的臉頰已是通紅。
「七……七小姐,您怎麼來了?」
我將帶來的傷藥給他。
定定地看了他半響。
嘆了口氣:
「宋十七,我要走了。」
宋十七臉上的表情凝住。
許久,垂下眸子。
掩住了眼中情緒。
「七小姐,保重。」

-17-
我回了周府。
大夫人命人送來的補藥流水似的送進孃的房裏。
可娘還是一日一日地虛弱下去。
大夫說,娘傷了根本,再難好了。
娘也知自己時日無多。
她懇求大夫人,想要見一見弟弟。
大夫人爲難道:「你如今病重,哥兒又是新生的脆弱身子。怕過了病氣,哥兒扛不住。」
娘知曉後便不再問了。
只是每日呆愣地出神的時間一日比一日長。
娘不大好了的那幾日,緊緊握着我的手,問我:「溪兒,宋暻答應娶你了嗎?
「你快去叫他將你娶了過去,你莫怕,娘爲你備了份不菲的嫁妝。你父親過去寵我的時候,也許了我許多……」
「春麗!」大夫人語氣嚴厲,卻是紅着眼睛。「溪兒嫁給那宋暻,還要被他再推一次狼窩你才甘心?」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再開口時,語氣緩和了不少。
「溪兒,我會照應。
「你莫怕。
「狼窩,你我闖一闖便罷了。
「莫要叫溪兒再受苦。」
娘聽完,睜着眼睛看着牀頂看了半響。
終是無力地閉上眼。
任由一行清淚自眼角滑下。
我知,大夫人口中的「狼窩」,並非只是五年前潰於雪崩時的那個狼窩。
她口中的狼窩,是宋暻的威遠侯府。
亦是她和娘委身的周府。
大夫人和娘,雖是一爲妻一爲妾,卻都是身不由己。
大夫人是妻。
她與父親結緣於微末,也抵不住他一房又一房地納姨娘。
抵不住他將她的女兒,遠嫁他鄉。同以同當地的世家聯姻,獲取利益。
娘年輕時得過父親的寵。
也抵不過她年老色衰,被新歡取代。
大夫人和娘,皆被推進狼窩,掙脫不得。
也無一場雪崩到來,叫這狼窩潰敗了去。

-18-
娘還是去了。
我沒見到父親。
只他身邊的隨從過來瞧了一眼。
隨口吩咐了院子裏的下人,「前院正來了客,莫要大聲喧譁驚擾了去。」
下人們頓時止住了低低的嗚咽聲。
再不敢發出一語。
我低着頭,跪在一旁默默地給娘燒紙錢。
一小丫鬟小聲嘀咕:「怎的不見恭如姐姐?」
另一丫鬟道:「自小夫人病重後就沒怎麼見着恭如姐姐了。要不要去尋一尋?」
「不用了。」
我阻她們。
恭如啊,調去父親院子裏做活了。
我曾問過爲何。
大夫人說:「她呀,也想去闖一闖狼窩。那就,讓她去吧!」
我腦子笨,不敢去闖。
只敢夜裏沒人的時候,偷偷坐在小門的門檻上哭。
「宋十七。」
我擦了把眼睛,那雙帶着泥漬的靴子更清晰了一些。
「宋十七,你傷好了啊!」
我哽咽着嗓子問。
宋十七站在離我五步遠的地方。
聞言上前了一步,又後退了兩步。
「好……好全了。多謝七小姐的藥。」
我抽了抽鼻子,低下頭:
「宋十七,我沒有娘了。」
說着我便又忍不住哭了。
宋十七想上前來,卻又礙着禮法不敢上前,急得手足無措。
只能笨拙地安慰:「七小姐還有幼弟等着您照應,要保重身子……」
聞言,我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沒有了。
「娘沒有了。
「弟弟也沒有了。」

-19-
那日大夫人與我說,娘生弟弟生得兇險。
早在她剛懷了身孕時她就勸過她:
「溪兒都快十五了,你年紀已不小,犯不上再冒險生一個。懷孕傷身,生產兇險,你當真需要三思——」
可娘執意要生。
她怕我被父親隨意指了個人家做妾。
即使成了妻,亦怕我腦子不好受了欺負沒孃家兄弟撐腰。
娘十月懷胎,拼上了命生下了弟弟。
然而弟弟體弱,沒熬過滿月就沒了。
恭如怕娘知曉了受不住,就將事情瞞了住,去找了大夫人。
她們騙娘說弟弟精貴,便送去了大夫人身邊養上一段時間。
我想娘走之前,應當也是有所察覺的了。
母子連心。
不然她臨去前,也不會一聲都沒喚過弟弟。

-20-
「宋十七,你可有心上人?」
我問得直白,叫宋十七呆愣住了。
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又點頭。
耳尖卻是漸漸紅透了。
我說:「若是沒有,你娶了我可好?」

-21-
娘死後,只有一頂小棺木。
沒有設靈堂,沒有人弔唁。
就連那小小的棺木,還是大夫人心善才得以有的。
聽說別的府中的妾室,死了就拿一卷草蓆裹了草草埋了的比比皆是。甚至下場若是悽慘些的,死無全屍的也是有的。
娘沒了,弟弟也沒了。
父親瞧我是個傻子。
沒嫁成宋暻不說,還將他得罪了。
於是開始琢磨着將我隨便許給什麼人家。最好是離京城遠遠的,別礙着威遠侯府的眼纔是。
大夫人與他鬧了一通。
她曾許諾娘要關照我。
可卻不一定護得住我。
她連自己的女兒都護不住。
又怎能護得住我?
面對有權有勢的父親,她一內宅婦人終究是弱一些。
大夫人說我若有想要嫁的人,便與她說。
不論家世,才貌,學問,錢財。
單論品行,需得端正。
我也不需多歡喜他。
男人心易變。
免得叫我陷進去受了傷。
大夫人眉眼間有些憔悴。
這幾日因爲護我,她與父親爭執良多。
許我自己選個夫君,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最多。
我想了又想。
狼窩我是再也不敢闖的。
腦中想到的唯有宋十七。
他喝過我煲的湯,喫過我做的點心。
也戴着我親手打的絡子。
所以我要問一問他。
願不願意娶我。

-22-
娘頭七那日,我再次見到宋暻。
他長腿玉立,微抬着下巴睥睨着跪在娘墓前燒紙錢的我。
孃的墓僅有一個小土堆。
原本連墓碑都沒有的,是大夫人吩咐給娘立了一塊小小的石碑。
上刻「王氏春麗之墓」。
周圍還有許許多多大大小小沒有墓碑的小土包。
或許這裏還葬着哪個父親以前抬的姨娘。
或是別家的什麼短命的妾室,不受寵的正妻——
「周溪兒——」
宋暻壓人的聲音在此處顯得十分不適。
「周溪兒——念在五年前我曾欠你一命,如今你娘沒了,本世子看你可憐,許你常住我威遠侯府。至於你我的婚事,端看你日後表現……」
「宋暻,你聽——」我打斷他的話,望向遠處的山林之間。「你聽,是什麼聲音?」
宋暻蹙眉凝神聽了片刻。
只聽叢林深處,山崖之巔,一道狼吼聲悠遠迴盪。
「狼?」
宋暻的手臂驟然緊繃。
眉峯緊緊皺着,整個人顯出一副戒備的架勢。
很顯然,五年前的經歷叫他心裏亦有了陰影。
我卻是淡淡地笑了。
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
「宋暻,你可知,狼也是懂得感恩的——」
山林之中閃現出一道灰白的身影。
只遠遠地站着,並不靠近。
「你可還記得它——」我指着那頭狼的身影問宋暻。「它的母親,便是爲你所殺!」
當年我被救出時,懷裏緊緊護着一隻小狼。
看模樣也不過剛滿月。
它的母親,便是宋暻的獵物。是宋暻與人打賭的對象。
年幼喪母,它本該如我和宋暻一般死在那場雪崩之中。
卻也奇蹟般地活了下來。
我將它帶回了府,叫它和我一起養着。
後來被遣去莊子上,倒是叫它有了更大的活動天地。
只莊子附近的農戶有些怕它。
待它大一些後,就幾乎住在山林之間極少下來。
我回周府那日,它像是有感應一般,一直將我送到了城門口。
原本以爲它已經回到了它的山野之間。
可今兒它又出現在了此處。
原來這些日子以來,它都守在城外。
等着我。
「我娘剛逝,父親便迫不及待要與我斷了干係。不就是你宋暻在向父親施壓?
「宋暻,連幼狼都知道感恩的。
「你卻不知。
「宋暻,你竟是比狼還要壞!」
宋暻完全愣住了。
他眸光閃爍,閃過一絲心虛。
卻又很快消失不見,彷彿是我的錯覺。
也是,身爲堂堂威遠侯世子,又怎會承認自己比不上一隻畜牲?
我與宋暻終是不歡而散。
臨走時,他冷着臉丟下一句:「你若是在等宋十七,那就不用等了。他,來不了!」
我燒紙錢的手頓住。
直到火焰燎到我的手指,將我燻得生疼才回過神來。
難怪今日跟在宋暻身邊的侍衛不是宋十七。
看來他也不想娶我。

-23-
大夫人與父親周旋了許久。
入冬前,我終是回到了莊子上。
以要給娘守孝的名義,得以遲兩年再議婚事。
我們都知這法子也只是暫時拖延罷了。
我若是找不到好出路,待孝期滿後父親想起來,我的命運Ṱṻ₁又不知如何了。
田嬸見到我回來,又是笑又是唉聲嘆氣。
我知她也是替我憂心。
小狼亦跟着我回了來。
只不過回來後它又很快鑽入了山林之間。
只每日早上起來時,總會在門口看到它送來的兔子,野雞之類新鮮獵物。
夜裏難以入眠時,亦會聽到遠處傳入耳中的悠遠狼吼。
時光荏苒。
轉眼間已過去三年。
三年間我沒回過周府,大夫人倒是經常派人來,時不時送些物什和銀兩。
也不知她如何做到的,竟是叫父親一直沒記起我這個女兒。
我自然樂見其成。
一日夜間,府裏來的馬車悠悠停在了莊子門口。
大夫人的人照常給我送東西來。
只這一回,他們將這莊子的地契一併帶了來。一同送來的還有娘給我攢下的嫁妝。
我直覺不妙。
追問之下那人才支支吾吾地說,府裏最近出了些事,以後怕是照應不到這邊。
那人說,父親近日在朝中受了好些責罰。
原是他這兩年心力越發疲乏,當差之時縷縷出錯。
偏生他還不自知,不僅又連着納了幾個妾,還迷上了江湖郎中所謂的獨門偏方。
偏方喫多了,身子的一側竟然漸漸不得力了。
他便越發拼了命的尋「神藥」喫。
前兒個,父親的兩房姨娘爲了爭寵打了起來。無意間傷到了父親腦袋,將父親砸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竟是口歪鼻斜,嘴角流涎,再也起不了身。
我驚訝了許久。
三年前我離府時,父親還是身體健朗,禍害遺千年的模樣。
想了想,我問:「那兩個打架的姨娘叫什麼?」
來人想了片刻:「好像一個出身瓊華樓,是個過氣的花魁娘子。Ṫū́⁾另一個……似乎喚她恭姨娘——」
來人說,父親倒下後,大夫人憐後院姨娘尚且年輕,便做主一一將她們遣散了。
像那位恭姨娘和前花魁娘子,如今已都不在府中。
大夫人沒追究她們過錯,反而還給了一筆不錯的安置費。
待人走後,我看着漸漸遠去的馬車背影。
忽然想起有一日大夫人曾與我感嘆一般說道:「這世道啊,對女子就是這般殘忍。女子若是真正想要當家做主,除非那坐在上首當家的男人死了……」
如今父親雖然沒死,但與死也差不多了。

-24-
又一年入冬時,朝中忽然緊張了起來。
年初大旱,糧食收成大減。
偏生西北邊境的戰事已經斷斷續續打了三年,如今正是最緊要的時候。
糧草若是跟不上,軍中必生亂。
若是打了敗仗,叫敵軍入侵,那必是好一番的動盪,民不聊生。
聽聞朝廷任命了威遠侯府世子負責徵糧運往前線。
運糧的路上遭遇山匪劫道,宋暻不知所蹤。
消息傳回京,皇帝立刻命太子加派人手去尋。
而宋暻他爹威遠候,這時候不急着擔心他大兒子,反倒是趁機將威遠候府梳理了一遍。
安排了自己的心腹代替宋暻的人,接管了府裏的權勢。
威遠候辦事不地道,可皇帝也無暇管他。
旁人都說宋暻長成這副性子,與他無情又奸詐的爹不無關係。
只還沒等威遠候完全控制住侯府,宋暻便押着他只剩下半條命的二弟回來了。
原是他爹和他二弟父子的算計,想要中途使絆子,叫宋暻失了聖心。
只他們太小瞧了宋暻。
宋暻回京復完命後,就又將威遠侯府大刀闊斧地整頓了一番。
他二弟犯下劫糧重罪被判斬立決,宋暻親自監斬。
繼母被強行削髮,送去城外尼姑庵苦修。
他爹同謀,但聖上網開一面,只叫他遷出侯府,去往別苑養老。
畢竟宋暻他爹要是死了,宋暻還要守三年的孝。
其他幾個兄弟姐妹,宋暻亦是一一修理了。
手段之狠辣,叫他們再也生不出歪心思。

-25-
大夫人來信與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只覺得合該是宋暻能幹出來的。
他有勇有謀,且夠狠辣。
他天生就該是上位者的料。
大夫人還說,父親依舊病着。整日癱在牀上,喫喝拉撒皆要人伺候。
可她卻覺得,這樣癱了的父親順眼多了。
她已爲父親配齊了下人伺候,自個兒則準備近日外出去散散心。
最好是去女兒遠嫁的城鎮,住上十年八年的。
左右周府主子如今也就只剩一個父親在。
她自然是想他活着的。
至少是活到府裏的哥兒姐兒們都許了親事。
他前生荒唐,死之前總該做點好事兒。

-26-
又過了半年。
京城的風波漸漸平靜下來。
西北戰事大捷,外族已向我國遞交了降書。
聽說這一仗打得艱辛,倒是歷練出了不少年輕有爲的小將。
這些小將大多出身於微末,身上功績都是實打實靠自己不要命地拼出來的。
莊戶們得閒了的時候,就愛圍在一起討論那些新晉的小將,未來將會是多麼前途無量。
田嬸打趣我:「聽說那幾個小將有兩個還未娶妻。我們溪兒生得好看,配他們也使得。要不明兒他們凱旋進城,嬸子陪你一起去瞧瞧?」
我頭搖得波浪谷似的。
「武將娶妻雖不重學識,但我亦是膽小。見不得他們戰場上廝殺的慘樣。就是想一想都叫人心慌得很。還是尋個老老實實的尋常人家吧!」
第二日,村裏年輕些的人都去城裏湊熱鬧了。
據田嬸他們回來時所說,凱旋迴京的隊伍甚是風光。百姓們簇擁在兩旁,看着馬背上的幾個小將昂首挺胸,意氣風發。
才進城繞了半圈,懷裏就被塞滿了繡帕香囊。
夜裏睡不着,我搬了個小杌子坐在門檻邊看星星。
狼吼聲在這夜裏低低地傳來。
一聲又一聲。
叫我分外安心。
就在我昏昏欲睡之時,院子外響起一陣窸窣聲。
我立馬警覺起來。
「誰?」
窸窣聲頓止。
緊接着,一個人影緩緩映照在月光之下。
夜色太濃,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可他往那兒一站,便將吹向我的夜風都擋了住。
我站起身。
淺笑。
「宋十七,你回來啦!」

-27-
皇帝爲戰場上回來的將士們辦了個慶功宴。
在這次戰中脫穎而出的幾位小將備受矚目。
不僅獲賞良田珠寶,亦是成了朝臣們試着拉攏的對象。
前途無量。
不過,這些都與宋十七無關。
他只是個默默無名,好不容易在戰場上活下來的小兵。
宋十七說,當初我問他願不願意娶我。
他不敢答。
因爲他只是個身契撰在宋暻手裏的下人。
可他亦不想放棄。
他又受了宋暻三十個板子,且與他打了個賭。
賭他能在戰場上活下來,堂堂正正地走到我面前。
西北苦寒,那個時候西北戰事正焦灼。朝廷徵ťű₅了一批又一批的兵前去。
十中能活下來不過一二。
他在軍中,即便是想立功,也要先活下來。
軍中有兵不下十萬,此次隨軍進京受賞的小將也不過四五個。
萬中無一。
不是任何人蔘軍都能成爲一代名將的。
即使沒有成爲大將軍,只是一名小兵,那也是抗敵的英雄。
皇帝在宮中爲大將辦慶功宴。
我亦在我的小院,給我的小兵辦了一場慶功宴。
宋十七如願從宋暻手裏拿回了他的身契。
我倆的親事定在了來年春日。
萬物消融的季節。
成親那日,田嬸與莊子上的農戶們都來了。
大夫人作爲我的母親, 坐在了主座上。
婚禮辦得熱鬧。
只喜宴中途,有人來報,說宋暻來了。
威遠侯府的馬車已停在莊子口許久。
我與大夫人說了一聲,便與宋十七相攜來到了莊外。
馬車旁立着一位侍衛打扮的人。
應是與宋十七相識。
與他點了點頭道:「侯爺腿疾行動不便, 就不下車喝二位的喜酒了。今日前來,也爲二位送上我威遠侯府的賀禮。祝二位白頭偕老——」
如今的宋暻已經承了他爹的爵位, 成了真正威遠侯府的當家人。
馬車車簾緊閉。
沒有一點聲響。
叫我根本不知宋暻是不是真的在裏面。
只點頭道謝:「多謝侯爺。也祝侯爺早日找到心儀的女子——」
馬車裏似乎傳來咚的一聲聲響。
只很快就恢復安靜。
回去時, 我與宋十七閒話道:「宋暻也好生奇怪,既然來了也不進門喝喜酒。若只爲送份賀禮, 遣人來送不就好了。生着病也犯不着自個兒跑一趟——」
宋十七看了我許久。
見我表情自然, 這纔像是鬆了口氣。
他說宋暻的腿是舊疾復發。
當年他腿傷本就很重,靠着一身毅力才叫自己重新站了起來。
這幾年他雖看似和常人無異, 但在無人看到的時候也承受着腿傷復發的痛楚。
運糧那次,他遭他二弟暗算。
僥倖又逃過一劫, 腿卻是再遭重創。
這次太醫都說回天乏術了。
他這輩子再難站起來。
只不過這次他就算再站不起來,也無人敢再算計於他。
不過不知爲何, 我總相信太醫的診斷或許是不準的。
宋暻會再次站起來的。
他夠狠。
對別人狠, 對自己也狠。
他天生就是強者。
我也不再怨他。
若我與他交換, 或許早就死在某次算計當中了。
他從小成長的經歷,叫他成爲對人狠辣, 對事狠絕的人。
我也知, 他冷峻的表象下,也未必無情。
要不然,當年雪崩之時,他本已擺脫了圍追的狼羣。
在看到我與狼窩一起被埋於雪中時, 還是沒有選擇視若無睹。
只他剛挖開洞口想要將我救出去, 就引發了二次雪崩。
將洞口埋了住。
彼時我腦子受到撞擊, 昏昏沉沉, 偶爾清醒時也因寒冷很快閉上眼睛。
宋暻怕我倆死在這裏, 只好與我抱在一起取暖——

-28-
宋十七問我, 既是知道宋暻曾嘗試救我, 爲何還對他敬而遠之。
我說,宋暻救我, 只是他一時的不忍。
不能掩蓋住他將我推入狼窩的惡意。
我亦無法因爲他這「一時的不忍」, 對他生出一絲一毫的男女之情來。
那也太過輕賤自己。
「宋十七, 其實我不傻的!」

-29-
我不傻。
只是娘叫我傻。
初時自昏迷中醒來, 娘除了喜極而泣,亦是陷入了深深的擔憂。
我與宋暻是礙於顏面被迫定下親事。
不管當時發生了什麼, 這門親事都是在二人不知情時強行定下。
門不當戶不對。
且宋暻年紀輕輕就已惡名在外。
娘怕。
娘怕宋暻醒來會報復我這個「未婚妻子」。
所以她叫我裝傻。
再有權勢, 再蠻不講理的人,也犯不着與一個傻子計較。
且我若是成了傻子,威遠侯府自然就不會認這門親事。
倒是少了許多的麻煩。
只是娘也不知, 父親對她的寵愛竟是這麼短。
即便她拼命生下了兒子, 也換不回父親多來她院子一趟。
她無法。
爲了我與弟弟能在府裏生存下去,她只能叫我去嫁宋暻。
至少,還能搏一搏出路——
我自是不傻的。
我知曉孃的不易。
只我太弱, 世道太殘忍。
好在,我野心不大。
只願普普通通地過活。
去闖狼窩,那是萬萬不敢的。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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