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盜墓時救下位殉葬的貴女。
她轉頭看上了我的夫君,甘願爲妾。
柳清垣卻不願:「惜惜千金之軀,怎能做妾?」
「倒是你,賊寇出身,當正妻實在上不得檯面。」
見我沉默,他遞來一包碎銀。
「昔日恩情,就此兩清,抱歉……」
「就當我們從未遇見過吧。」
三月後,柳清垣十里紅妝迎娶新婦。
洞房花燭夜,二人卻憑空失蹤,成爲一樁懸案。
…
郊外野墳中,我合上沉重的石棺,一剷剷蓋土。
「你們二位,抱歉……」
「就當我從未救過吧!」
-1-
盜墓時,我打歪了盜洞,誤入一座新墳。
本該死寂的墓室中,卻傳來陣陣刺耳的抓撓聲。
原來是被封入棺槨活殉的美人還沒死透。
我將她救出,帶回家悉心照顧Ţüₕ。
美人屍毒入體,急需千年丹藥救治。
我又遍尋古墓,一連七日不曾閤眼。
可她康健後,轉頭就爬上了我夫君的牀。
我氣到發抖,拿着掃帚就要將這忘恩負義的女子打出家門。
她卻撲通一聲跪倒在我面前。
「我是真心愛慕柳大哥的。」
「求姐姐成全,讓我留下當個妾吧。」
一旁沉默的柳清垣終於開口了。
「此事不妥。」
自然是不妥的。
當年柳家遭人算計,闔族被滅。
是我將他從死人堆裏刨出來。
又揹着他在雪地裏走了三天三夜。
這才躲過追殺,逃出一條命來。
我也因此傷了身子,落下怕冷的毛病。
成親那晚,他跪完天地尊親,朝我虔誠下拜。
「此生唯你一人,恩愛白首,永不相負。」
這五年裏,他對我千般可憐萬般體貼。
沒讓我皺過一次眉,沒和我紅過一次臉。
他生得好看,書院中一坐,多少小娘子前來招惹。
無論美醜媸妍,他從不看上一眼。
我以爲今日之事也當如此。
卻不料他接着說道:「惜惜名門貴女,怎能委身爲妾?」
「倒是你,賊寇出身,做正妻實在有損我的顏面。」
-2-
手中的掃帚「啪嗒」一下跌落在地。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
「你說什麼……」
當年他醒來後,說救命恩重,無以爲報,只好以身相許。
我一口婉拒。
只因我出身賊窩,他卻是官宦子弟。
如此恐污了他的清名。
柳清垣不過一笑:「沈姑娘行事,這幾日我已有所耳聞。」
「你不爲金銀財帛,不過是替人在墓中抄錄佚失的醫書古籍。」
「此等行徑,無愧於心,也要稱之爲賊嗎?」Ťű̂⁸
我紅了臉:「錢財什麼,我也是拿過的。」
燭火幽微,他貼近我,眼中似有異樣的情愫閃動。
「大災之年顆粒無收,若非靠你取出珍寶,分與鄉親們度日。」
「這十里八鄉,現在哪還會有人煙?」
「娘子之舉,實乃行俠仗義,劫富濟貧。」
「得妻如此,是我之幸。」
他的聲音像着了火,直往我臉上燒去。
我低頭輕捶他一下:「淨渾說,誰答應做你娘子了!」
「由不得你不答應。」
…
言猶在耳,現在想起,只覺諷刺無比。
見我沉默,他遞過一包碎銀。
「這些錢就當是我和惜惜補償你的。」
「救命之恩,就此兩清。」
「抱歉……就當我們從未遇見過吧。」
撂下話,柳清垣扶起美人,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同樣由不得我不答應。
看着他決絕的身影,我心頭忽然湧起一陣細細密密的噁心。
是真的噁心。
捂着嘴奔出門外,我扶着院裏的桃花樹吐了起來。
二人剛要走出院門,聞聲皆是一愣。
「阿衣…」
柳清垣轉身,艱難吐出我的名字。
「你有孕了?」
-3-
我胡亂抹了下嘴:「是又如何。」
「不是又如何?」
「你柳清垣郎心似鐵,難不成會爲一個孩子回心轉意嗎?」
轉過頭,心中卻掀起驚濤駭浪。
本以爲當年寒氣入體,此生子嗣無望。
不想竟然……
我瞥了一眼呆立原地的男人。
他臉上的欣喜之情,同樣溢於言表。
可情如覆水。
縱然他因此回心轉意。
我也絕不可能原諒。
我的孩子,不需要這樣一個負心薄情的父親。
打定主意,我站身回屋,收拾一下行囊。
剛走兩步,後頸一痛。
頓時整個人陷入了黑暗之中。
…
再次睜眼,四周仍是黑暗。
我心中納悶。
現在又不是冬季,爲何天亮得這麼晚?
待要起身,頭頂撞倒一處堅硬。
我伸手去摸。
這熟悉的陰冷感瞬間令我打了個哆嗦。
再摸向四周。
不對…這是…
一具石棺!
我竟不知何時被人放進了棺材裏。
「救命!有人嗎!」
我用力拍打着棺蓋,發出沉重的悶響。
驚喜的是,外面果然有人。
聽見聲音,將棺蓋推開個縫隙。
霎時間,清新的空氣混雜着雨滴撲面而來。
我大口喘着粗氣:「多謝!」
抬手去擦臉上的雨水,觸手卻溫熱。
我愣住了。
抬眼,柳清垣淚流滿面,正居高臨下地望着我。
「阿衣,抱歉。」
我心頭頓時湧起不好的預感,但仍強做鎮定道:「無妨,你先把棺蓋打開。」
「有什麼事我們出去再說。」
他置若罔聞:「阿衣,這麼多年,我對你的心不假。」
「但我身負血海深仇,仇家在京中權勢滔天,唯有比他爬得更高,我纔可能有大仇得報的那一天。」
「可這太難了,真的太難了。」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只要我還是寒門子弟一日,我就永無可能出頭。」
「能幫我的,只有寧惜惜。」
-4-
我心中一顫。
他接着說道:「你或許不知,寧惜惜其實是侯府貴女。」
「六皇子病重,聖上賜婚沖喜,不料她剛去一日,尚未拜堂,皇子就病逝了。」
「貴妃遷怒於人,暗中逼她殉了葬。」
「聖上得知後大爲震怒,貶斥了娘娘,追封她爲安寧郡主。」
「可誰知道,她竟然被你救下!」
火把映照下,柳清垣如玉的面孔燃起一抹瘋狂之色。
「而她,又偏偏垂青於我!」
「只要我娶了她,我的身份就不再是平民百姓,而是當朝郡馬!」
我渾身冷汗,外衣都溼透了:「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要和離也好,休妻也罷,我絕無二話!」
「你若怕被人瞧見,我立刻遠走他鄉,從此絕不出現在你們面前!」
他癡癡地笑了,聲音在陰暗逼仄的墓穴中層層迴盪,令人毛骨悚然。
「我當初的確是這樣想的。」
「萬萬想不到,你竟然在此時懷了身孕!」
他閉上雙眼,似有不忍。
「阿衣,我不是不憐惜這個孩子。」
「可官場複雜,人心難測,若留你和他在世上,一旦被別有用心的人知曉,如此污點,定會陷我於萬劫不復之地,我不能賭,也賭不起。」
「你不要怪我心狠,要怪就怪這個世道。」
他伸手就要將棺蓋合上。
「不要!」
我聲音顫抖。
「有孕與否,尚未確鑿。」
「即便有,你也大可逼我將他拿掉。」
「可你卻連查驗的機會都不給,就要置我於死地。」
「柳清垣,我就問你一句,到底爲什麼?」
他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爲什麼?」
「選官在即,我和惜惜先要回京,後要成婚。」
「叩謝宗族,打點中正,拜謝尊親。」
「樁樁件件都是要事,豈容我在這兒與你閒耗?」
我閉上眼,搖了搖頭。
「不對。」
「你只是心虛而已。」
心虛自己拋妻棄子,辜負深恩。
生怕日後某天功成名就,我卻被帶着孩子,帶着數十年的血淚,向天下人來指摘他的無情。
殺我不爲別的,不過圖一安心而已。
他臉上很難看的青白交錯了一陣,終於承認道:「是又如何?」
「怪只怪你身份實在難堪。」
「否則留你當個妾室便罷了,又何須如此?」
他最後深深看我了一眼。
「沈天衣,下輩子不要再做賊了。」
隨着沉重的石板緩緩合攏,黑暗再一次將我吞沒。
人聲漸遠,心頭原本的硬氣也一點點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恐懼與不甘。
真的要死了嗎?
空氣慢慢耗盡,我像擱淺的魚一般大張着嘴,卻只是徒勞。
指尖抓撓着冰冷的棺壁,留下道道血痕。
意識消散前,我腦海中閃過最後一個念頭。
錯了!
-5-
全錯了!
嫁他是錯,相濡以沫是錯。
當初救他,更是大錯特錯!
還有那忘恩負義的侯府貴女……
一想到二人。
我只恨此刻死的太慢、太煎熬。
不能立刻化身厲鬼。
食肉寢皮,也難消心頭之恨。
「柳清垣…寧惜惜…」
「若能重來,我定要……Ṱŭ₁」
…
忽然有人在我耳邊輕喚:「沈姑娘?」
「沈姑娘?」
我倏然睜眼。
面前男子一身粗布短打,俊眸如星。嘴裏斜叼着支草葉,朝我笑道:「瞧你這苦大仇深的模樣,又做噩夢了?」
我含糊應了一聲。
這纔想起,原來我沒死。
那日。
不知是蒼天有眼,還是因果輪迴。
我和寧惜惜一樣,在斷氣前,又得盜墓賊相救。
「都不是。」
他穿着短靴的腿一晃一晃。
「連逢災年,百姓只能靠山喫山,靠水喫水。」
「咱們中原什麼都靠不着,唯有這風水寶地——北邙山。」
「自古貴族聚葬於此,珍寶多,盜墓的自然也就多了。」
「同一座墓,有時一天之內能來四五撥人。」
「你能被我撞見,這是情理之中的事,跟賊老天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點點頭。
「不管怎樣,還是多謝。」
「謝什麼啊!」
他雙手放在腦後,選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樹上。
「幹了小半年,十墓九空。」
「再這麼下去,小爺我真的要餓死嘍!」
我想了想,開口道:「若你不嫌棄,待我從京城回來,教你幾招摸金尋龍之術。」
「也算是報答相救的恩情。」
他「咦」了一聲:「你去京城做什麼?」
我輕輕擦拭着手中的洛陽鏟。
「尋仇。」
-6-
我和薛琅坐在餛飩攤,一口一個,燙得齜牙咧嘴。
誰承想,這人怕我一去不回,無法兌現承諾,竟一路跟着來到京中。
還美其名曰「監工」。
不遠處的齊國侯府,門前車水馬龍。
我皺眉:「你不會弄錯地方了吧?」
「怎麼會。」
他喝了口湯:「侯府,姓寧,賜婚六皇子。」
「全京城符合條件的,僅此一處。」
「可爲何咱們在這兒蹲了半個月,遲遲未見那兩人前來?」
話剛問出口,我就悟了。
對於柳清垣來說,一旦進了這朱門,寧惜惜就是他高攀不得的郡主之尊。
就算有救命恩情,老侯爺也絕不會允諾婚事,讓女兒下嫁。
所以他要做的,是先將生米煮成熟飯。
而且一定得明媒正娶,聲勢浩大。
越多人知道,侯府日後越無法抵賴。
只能認下這貧賤女婿,扶着他平步青雲。
我心下冷笑。
柳郎啊柳郎,你當真算計高明。
「走吧。」
我起身擦擦嘴。
「打聽打聽,城內有沒有要辦喜事的人家。」
「咱們去喫席。」
…
一連問了幾處綢緞莊和酒肆,終於得知三日後在城東,有戶新遷來的人家要娶親。
那男主人生的一副潘安相貌,未過門的小娘子也嫵媚多姿。
兩人濃情蜜意,恩愛非常,街坊四鄰皆道天作之合。
至於姓柳還是姓寧,卻不得而知。
聽見「嫵媚多姿」四個字,薛琅笑得賊兮兮,不由分說拉着我就往城東去。
我連忙在路邊買個頂斗笠,帽檐深深,只露出半截下頜。
城東一路,皆是舊宅舊匾。
唯有一處四合小院,「沈宅」二字,墨跡尚未乾透。
應該是這裏無疑。
但。
爲何姓沈?
-7-
正自納罕,院內傳來說話聲。
「沈公子,那這合婚庚帖,就用金墨來寫了?」
「交換完庚帖,定親一事方纔名正言順。」
「只是不知二位的尊親現在何處?」
一個男人淡淡開口:「實不相瞞,沈乃化名,以此紀念逝者恩情。」
「在下本姓柳,勞煩媽媽在庚帖上別寫錯了。」
「先父母早逝,至於內人的尊親,日後你自會知曉。」
聽到這個聲音,我渾身氣血上湧。
果然是他!
送走媒人後,二人自屋內走出。
多日未見,柳清垣依舊是那副君子如玉的模樣,衣衫勝雪,面容沉靜,未見一絲風塵疲色。
一旁的寧惜惜卻雙目紅腫,面色蒼白,整個人顯得憔悴不堪。
她抓住男人的衣袖,苦苦哀求。
「阿垣,我真的不想回侯府。」
「我們就做一對尋常夫妻,安穩度日,不好嗎?」
「你不知道,侯爺……我爹他,他真的很可怕……還有貴妃娘娘……」
「他們喫人不吐骨頭!」
柳清垣將她摟進懷中,柔聲安慰:「好了,我知道你心裏有怨。」
「怪你爹任由你嫁給個病癆鬼。」
「可親父女之間哪有隔夜仇呢?」
「等我們成了親回到府中,岳丈那裏,我親自替你去說和。」
他一臉志在必得的樣子,彷彿已將那錦繡榮華攥在手中。
「放心吧,他見你活着回來,還拐回個我這麼一表人才的女婿,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呢!」
寧惜惜俏臉扭曲了一下,還想說些什麼。
男人卻沒給她這個機會,低頭吻住了她的脣。
風吹梨花落,一地春雪。
我連忙捂住眼睛,拉着愣神的薛琅躲進旁邊一處陋巷。
「他們…」
「她!」
我倆同時開口。
看着他急切的模樣,我撓了撓頭:「你先說。」
就…
怪尷尬的。
「她……那個女人是誰?」
我懵了:「還能是誰?安寧郡主寧惜惜啊!」
誰知薛琅脫口而出:「不可能,寧惜惜不長這樣!」
愣神的人輪到我了。
「你說什麼?」
他自知失言,連忙垂下頭,支支吾吾:「Ţŭ⁸我是說…她長得不像郡主…」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打趣他道:
「人家侯府貴女,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你個市井小賊怎會知道她長什麼樣。」
「莫不是從未見過如此絕色,動了凡心?」
見他不答,我也沒當回事,抬腳朝巷口走去。
「走啦走啦!」
我衝他招招手。
「別發呆了,請你喫胡辣湯!」
「我說真的。」
薛琅忽然正色道:「你沒有懷疑過嗎?」
「齊國侯愛女如命,怎捨得讓她羊入虎口,去給一個病癆鬼沖喜。」
我回過頭白了他一眼。
「你傻啊,聖上賜婚,誰敢抗旨?」
「再說了,病癆鬼也是皇子,哪個會嫌棄。」
他脣邊閃過一絲冷笑:「哼,那你可就小瞧老頭子了。」
「別說抗旨,造反的心他都敢有。」
「至於老六,驟然猝死,跟他八成也脫不了干係……」
「哦?」
我停下腳步。
「你分析得不無道理。」
「那麼請問,她到底是誰?」
夕陽漸晚,我和他的身影漸漸隱沒於黑暗。
「以及。」
「你又是誰?ťûₙ」
-8-
薛琅漫不經心地從懷裏掏出火折,一抖,點燃了手中的燈籠。
火光中,他的臉一點點清晰。
「我麼…」
「遭受至親背棄,僥倖得人相助。」
「是個與你同病相憐之人。」
我冷冷開口:「是嗎?」
明明和那些高門顯貴關係匪淺。
卻又扮作個小賊,整日殷勤地跟在我身邊。
換做以前,我不會在意。
左不過是個貪玩的公子,錦衣玉食膩味了,來江湖體驗一遭。
但經此一事,讓我明白何爲「人心險惡」。
這世間沒有無故的相遇,也沒有無故的善意。
此人對我,一定另有目的。
察覺我神色有異,薛琅先是一愣,而後露出一絲苦笑。
「好吧,實不相瞞……」
「我有一恩人,此時如墜水火,苦苦掙扎。」
「我所行全部,只是想拉她一把。」
「沈姑娘……阿衣。」
他望向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的身份現在還不能透露。」
「但請你相信,我絕不會傷害你。」
如此珍重。
讓我不禁想起當日被救出時,他落在我臉上的目光。
焦急、緊張、迫切、懊惱……
太多情緒一閃而過。
卻唯獨,沒有分毫惡意。
我心下稍安,便放緩語氣,問及關鍵:「既如此,關於寧惜惜身份一事,你有幾成把握?」
「十成十。」
薛琅目光如炬。
隨即又陷入思索。
「不過,那張臉,我總覺得似乎在齊國府中見過。」
他忽然眼前一亮。
「沒錯!是個負責灑掃的丫鬟!」
「總跟在寧惜惜身邊,好像叫什麼鶯哥兒……」
我眯起眼:「這麼說來,是老侯爺愛惜女兒,不忍讓她嫁給將死之人。」
「但又不好違逆君恩,於是找了個美貌丫鬟,李代桃僵?」
難怪柳清垣一提到回侯府之事,她就百般推脫。
原來竟是個假冒的。
想必是她心悅柳清垣,卻擔心身份卑賤,不爲所喜。
便用侯府貴女之名,盼望能得心上人愛重。
卻讓對方無端生出攀龍附鳳的野心。
如今騎虎難下,當真應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我嘆了口氣。
思緒間,一盞燭火如孤舟,在黑夜中飄搖至我面前。
薛琅手提燈籠,將外衣披在我身上:「對方底細我們既已知曉,倒不必急在這一時。」
「夜深了,先回去歇息。」
我點點頭,和他並肩而行。
「明日去一趟齊國侯府吧。」
「女兒女婿成親在即,如此喜訊,做老丈人的怎麼能不知情呢?」
-9-
辰月廿三,正逢立夏前一日。
柳清垣十里紅妝爲聘,迎娶新婦,流水宴席從院內一路擺至街尾。
我和薛琅撿了個人少的桌子坐下。
擦淨手,撕下一隻雞腿。
我像招呼自家喜事一般,塞進他手裏:「喫。」
接着給碗裏倒滿酒:「都喝光,一滴也不許剩。」
他乖乖照做。
連喝完一整罈女兒紅後,他打了個嗝:「好姐姐,心情不好也不能這麼罰我吧?」
「我酒量差,等會別誤了正事。」
我咬着雞骨頭:「怎麼能是罰呢。」
「這叫不喫白不喫。」
「姓柳的娶我那天,桌上連只整雞都沒有。」
「如今卻拿着我的血汗錢……」
我說不下去了。
一團惡氣堵在胸口。
薛琅的雞腿掉在地上:「這……他用的都是你盜墓尋寶掙來的錢?」
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不然呢?
他連忙撿起,吹了吹灰,狠狠咬了一大口。
「莫慌,ŧů⁸我幫你喫回來。」
…
兩隻雞下肚,他目光呆滯。
「早知道中午就不喫飯了。」
正說話間,沈宅外忽然鞭炮齊鳴。
一隊樂人吹手簇擁着花轎緩緩而來。
柳清垣身着大紅喜服,負手等候在門外。
和迎娶我時的喜悅不同。
此刻的他,臉上神情更像是金榜題名的狀元,在接受百官相賀。
快意之中夾雜着傲然。
我一把拉起癱坐在板凳上的薛琅,戴上帷帽,跟着街坊四鄰步入屋內。
插花掛紅的門廳裏,一派喜氣。
喜娘扶着新婦,來到新郎官面前。
待衆人坐定,她扯起嗓子:「一拜天地!」
兩位新人面朝香案,下跪叩首。
「二拜高堂!」
上座中,孤零零擺放着兩個牌位。
柳清垣整衣斂容,準備再行大禮。
一旁沉默的薛琅終於開口。
「且慢!」
-10-
滿座皆驚。
有人竊竊私語:「聽聞新娘子美貌異常,莫不是來了搶親的?」
柳清垣臉色一變:「敢問閣下是誰,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
薛琅慢條斯理地上前,從懷裏掏出一枚精緻的令牌。
「是此物主人,派我前來恭賀二位大婚。」
柳清垣定睛一看,臉上怒色瞬間化爲驚喜。
「是侯……是岳父他老人家?!」
「噓。」
薛琅在脣邊一指,壓低聲音:「郎君知道就好,此地人多耳雜,切莫聲張。」
「你擅自主張,在府外成婚,侯爺本來甚爲不滿。」
「但念在你救了郡主娘娘性命,又生的一表人才,這才勉強認下你這個女婿。」
「侯爺此人,最重禮法,今日雖不能親至,卻請了位貴客前來。」
「等下跪拜高堂時,便跪她吧。」
說罷,就要迎我上前。
「這…」
柳清垣看了我一眼,眉頭緊皺。
說什麼貴客。
看打扮不過是個年輕女子。
當今陛下既無公主,又有哪個女子的身份能貴得過寧惜惜?
這擺明了就是個下馬威。
他正色道:「拜堂乃大禮,向來只跪天地君親師。」
「貴客年紀尚輕,怕是當不起我與郡主的高堂。」
薛琅不悅:「郎君好大的膽子!」
「侯爺苦求多日,這才請動儲妃娘娘大駕。」
「你卻如此無禮,藐視君上,就不怕喜事變成喪事嗎?」
我被這話嚇了一跳。
說好編個貴重身份唬人,可這未免貴得有些離譜了。
柳清垣更是嚇了一跳。
他沒料到,岳丈竟對他如此青眼有加。
更想不到來人竟是未來皇后。
連忙跪倒在地,不住磕頭:「娘……貴客恕罪!」
「小…小婿不知…」
薛琅喝道:「那還不快去?!」
他連滾帶爬來到我腳邊,活像一條狗。
「給貴客請安。」
我有一瞬間的晃神。
țŭₚ昔年書院中,柳清垣恃才傲物,招來同窗嫉恨。
對方找來幾個鄉霸,將他綁至偏僻處,便要毒打一番。
又說只要下跪磕頭,便毫髮無損將他放走。
他偏不。
等我趕到時,他幾乎成了個血人。
卻仍笑着說:「君子死節,是他們輸了。」
可如今,那副棍棒加身也打不斷的傲骨,如此輕易地,爲權勢而折。
還折得這般難看。
罷了,
我從他身旁越過,徑直來到上座。
略一抬手,示意昏禮繼續。
柳清垣臉上閃過一絲喜色。
貴人沒有拂袖而去,反倒真坐了這尊親之位。
想必是沒和他計較。
「二拜高堂!」
朝我磕完三個響頭後,他似乎覺得不夠。
硬拉着新婦,再次下拜。
以示鄭重。
我就這麼冷眼看着二人,在我面前跪下又爬起,爬起又下拜。
足足九次。
當真有趣。
夫妻對拜之後,喜娘宣佈禮成。
衆人喧鬧着,回到席間喫酒。
柳清垣待要出去招呼,被薛ẗü³琅一把揪了回來。
「郎君好沒眼色,大禮已畢,還不快回府拜會岳父?」
-11-
我換上一身馬伕的打扮。
薛琅也已在後門備好了車。
等了一炷香的時間,二人卻遲遲未出現。
正要回院中查看,卻見「寧惜惜」滿臉淚痕,死死抓住柳清垣的衣袖。
一個拖一個拽在門內僵持着。
「夫君……夫君求你,我不能回去,你也不能回去!
「真的,侯爺定會殺了咱們的……」
柳清垣再也忍不住,一把將她推倒在地:「夠了!」
「整日說些什麼瘋話?」
「岳丈對咱們已是百般疼愛,你再這麼鬧下去,休怪我翻臉無情!」
她一愣:「疼愛?怎麼會!我根本就不是……」
我心下大驚。
糟了,要露餡!
好在薛琅眼疾手快,衝上前藉着扶她的機會,趁機在背後偷點了啞穴。
他將人塞回柳清垣懷裏:「我們郡主一貫小性兒,還望郎君多多包涵。」
「寧惜惜」急得滿臉漲紅,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掀開馬車門簾,壓低聲音道:「請吧,再耽誤下去,只怕侯爺要等急了。」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車廂。
我放下厚重的簾子,仔細塞好縫隙。
不消片刻,裏面漸漸沒了動靜。
西域產的迷魂香,藥效真極好。
我和薛琅不敢耽擱。
快馬加鞭,趕在宵禁前出了城。
東北方三十里處,有片亂葬崗子,風水極差。
早已挖好的深坑內,一口棺木,桐油尚未乾透。
掀開車簾,薛琅幫着我將兩具身體放入棺材中。
死沉死沉的。
我朝棺材三鞠躬:「喫了你們的喜酒,卻沒給禮金,實在說不過去。」
「此物就權當新婚賀禮吧。」
「別嫌棄,新打的。」
剛站起身,裏面一陣響動。
柳清垣醒了。
他略一思索,便已明白是怎麼回事。
「僞造侯爺信物,綁架郡馬郡主。」
「你們到底是何人,腦袋不想要了?」
同樣是被塞進棺材,他的反應比我當日要聰明沉穩許多。
可他還是猜錯了。
我迎着月色,摘掉了帷帽。
「故人。」
-12-
看清的一瞬間,他愣住了。
「阿衣…」
「你沒死?」
怎麼沒死?
阿衣早就死了。
現在的我,對人心畏懼,對善意揣測,對情愛絕望。
何嘗不是一個死人。
「所以侯爺……」
他聲音發顫:「侯爺根本不知曉我的存在,也不知道惜惜還活着……」
「從使者、令牌到什麼儲妃貴客,都是你爲了羞辱我而設下的圈套?」
他一向最重顏面。
回想自己今日被作弄得醜態百出,眼裏幾乎要噴出火來。
「等我出去,我定要殺了你……」
一隻腳猛地踏上棺蓋。
薛琅陰沉着臉,朝他邦邦就是幾拳。
「事到如今,你以爲你還出得去嗎?」
柳清垣吐出一口血沫,艱難開口:「怎麼……難不成你們兩個賤民還敢謀害我和郡主?」
「自然不敢。」
我從身後掏出洛陽鏟,擦得雪亮。
「只是這裏,沒有什麼郡主。」
他一愣:「你這是何意?」
「侯爺愛女如命,天下皆知。」
「既如此,當初又怎會捨得讓她嫁給個將死之人?」
「還有…」
我將「寧惜惜」雙手扯起,上面舊傷疊着新傷,還有不少老繭。
「普天下哪位貴女,會有這樣一雙柔荑?」
柳清垣的臉色瞬間比死人還白:「你的意思…她不是…」
「不可能!」
「絕不可能!」
他惡狠狠地看向我:「沈天衣,這肯定又是你的陰謀。」
「是嗎?」
薛琅伸手,在「寧惜惜」腰間一拍,解開了穴道。
「既然如此,那便讓她親自說說吧。」
「鶯哥兒?」
聽到這個名字,她驀地瞪大了雙眼。
「你..你是…」
知道她本名的,必然是侯府之人。
看來再瞞也是無用。
她死死咬住嘴脣,糾結再三,終於承認道:「沒錯…我騙了你…」
「我根本不是小姐,只是個粗使丫鬟!」
「聖上賜婚,小姐百般不願,萬不得已想出了這個主意。」
「可一開始我並沒有想要騙你!」
她臉上浮現一抹怨毒之色。
「誰讓我幾次勾引,你都不爲所動,自視清高。」
「直到我以郡主身份試探,你才狀態大變……」
「柳清垣!這全都怪你自己……」
話沒說完,一隻手狠狠扼住了她的脖子。
「賤人!」
「你竟敢撒下這等彌天大謊!」
突如其來,我和薛琅都嚇了一跳。
只見柳清垣雙目暴突,狀如瘋狗,聲聲嘶吼。
「枉我爲你殺妻滅子,喪盡天良!」
「枉我日夜期盼,以爲將要大仇得報!」
雙手骨節傳來陣陣爆裂聲。
「卻竟然,竟然都是假的!」
我心道不好,趕忙上前相救,卻爲時已晚。
「寧惜惜」的頭以一種詭異的姿勢歪在一旁。
身下便溺一片,已然氣絕。
柳清垣鬆開手,雙手抱頭,又哭又笑:「假的。」
「哈哈哈哈哈,都是假的。」
「這樣一個卑賤的奴婢,我卻爲了她,將你……」
他忽然抬眼,臉上血淚交雜。
「沈天衣,你說這算不算我的報應?」
我搖搖頭,伸手去推棺蓋。
「不夠。」
「你的報應,還在後頭。」
-13-
直到我將棺材釘死,柳清垣也沒能相信。
揹着他走了三天三夜的妻子。
爲了一文文錢熬夜抄書的妻子。
有一天會想要他的命。
而且要定了。
無論他什麼哀哭求饒,我都面無表情,不爲所動。
只一個勁的悶頭蓋土。
因爲過度消耗空氣,柳清垣不多時便開始劇烈喘息。
最後他終於不嚎了。
氣若游絲地說道:「也罷,當初欠你的。」
「如今,就以命相還吧。」
「只求你最後一事。」
我用鏟子戳了戳棺蓋,以示回應。
「好好撫養孩子長大。」
「無論如何,讓他一定替我們全族報仇!」
我笑了。
原來權勢榮華皆虛妄。
唯有報仇二字,纔是柳清垣此生唯一執念。
既如此…
我氣沉丹田,扯起嗓門高喊。
「抱歉,孩子已被郎中用一劑山楂丸治走了!」
此話一出,薄薄的土層下再無動靜。
回想那日看診,大夫對我大眼瞪小眼。
「荒唐!」
「何來孕氣?」
「只有一肚子胃脹氣。」
…
不知過了多久,深坑總算被填平。
我和薛琅一人一半,跺腳將土踩實後,雙雙累癱。
穿着粗氣,我擦擦汗,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天菩薩!」
「早知如此,當年便不做好人了。」
「不但從無好報,還得如此受累。」
他抬手將我汗溼的鬢髮弄到耳後:「好,不做就不做了。」
「咱倆以後專當惡賊。」
我漫不經心地開口:「那這位惡賊,請問你究竟是誰?」
他脣邊扯起一絲笑意,正要說話。
忽然一支冷箭破空而來。
釘在不遠處的地上。
薛琅臉色驟變,抱住我猛地朝旁邊一滾。
幾支箭瞬間出現在方纔躺着的地方。
數十個頭戴兜帽的黑影如懸蛛般從天而降。
爲首一人聽着像個老者。
他嘿嘿笑道:「身手不凡啊。」
「太子殿下。」
-14-
薛琅眉眼冷峻:「老狐狸,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既如此,還不滾過來向孤行禮問安?」
我懵了。
他是太子?
傳聞中太子性情暴戾,爲人古怪。
每每出行,總要戴一惡鬼面具。
以至於除聖上和先皇后外,竟無一人見過其真容。
因此又落得個「容貌醜陋」的名聲。
可薛琅他……
我仰起頭,男人的臉貼了過來,氣息微燙。
「趴好!」
一雙狐狸眼上挑,俊眉直入鬢。
明明好看的要死。
至於性情,更是風馬牛不相及。
我思索半晌後得出一個結論。
傳聞不可信!
老者聞言,摘下兜帽,露出白髮蒼蒼的一張臉。
「老臣腿腳不便。」
「還是讓牛頭馬面來向您請安吧!」
「放箭!」
薛琅將我護在身後,面前唯一能夠遮擋的幾塊破碑上,金石碰撞之聲猶如雨落。
絕境如此,他卻回頭朝我笑得雲淡風輕。
「你看,我就說這老頭子敢造反吧?」
原來此人竟是齊國侯?!
我忽然反應過來:「難怪前幾日我們將柳清垣之事告知時,他看起來不感興趣,卻還是將令牌給了你。」
「原來那時他就認出你的身份,並謀劃好了今日之事。」
「好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可他爲何要如此?」
他的呼吸略過我髮間,似是輕輕一吻:「真聰明。」
「還有病癆鬼老六。」
「嘖嘖,把我倆一弄死,皇位就只能落到他親外甥老五手裏了。」
「他從始至終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嗖」的一聲,一隻勁弩擊穿了本就糟朽不已的墓碑,堪堪從薛琅耳邊劃過。
一絲殷紅的痕跡順着他的脖子,滴到我臉上。
我只覺腦袋嗡的一聲炸開。
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
可千里迢迢來京尋仇的是我。
執意要去齊國侯府的人也是我。
若非如此,他依舊是那個神祕莫測、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又豈會遇此險境。
棺中被埋之時,我曾立誓此生再不行善事。
可卻也不能連累他人慘死。
更何況,我這條命本就是他救的。
今日歸還,未嘗不可。
打定主意後,我對他說:「你不是一直要學摸金奇術嗎?」
「今日就給你露兩手。」
趁他沒反應過來,我一個「燕子抄水」,閃身而出。
手提銳利無比的分金尺,向齊國侯殺了過去。
-15-
老賊眼見石碑將崩,我二人再無躲藏之處,正在得意。
卻不料我身如鬼魅,頃刻間便到了眼前。
我將分金尺架在他脖子上:「別動,上面有屍毒,破皮即死,無藥可救。」
「不想死的話,就放他走。」
老賊臉色鐵青,不知道是嚇得還是氣的。
猶豫片刻後,他終於點頭示意弓手。
箭雨隨即停止。
我朝薛琅擠眉弄眼,示意他快跑。
卻見他面色慘白,如同雕像般一動不動。
「你這樣,讓我此生如何還得清?」
我大喊:「小事一樁,以後清明寒食有我一祭就行。」
「哦對了我愛喫豬大腸。」
誰料一分神,原本被我死死制住的老賊忽然渾身咔咔一響。
接着像使了縮骨功一般,從我臂彎中滑脫。
他一個翻滾,躍回黑衣人的保護圈中。
隨即大喊:「殺了他們!」
一時間萬箭齊發。
我來不及躲避,索性閉上雙眼。
意料中的疼痛卻遲遲未到。
轉過身,卻見薛琅擋在我面前,身中數箭。
遠處,馬蹄聲動地而來。
不多時已殺至眼前。
齊國侯臉色大變:「薛琮聲,沒想到你早有防備!」
舉劍便向他砍去。
想來個魚死網破。
薛琅卻置若罔聞,只是看向我說道:「琮聲其琅……阿琅這個名字,只有我母后會叫。」
「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
生死之間,一支勁弩破雲,將齊國侯釘在地上。
其餘黑衣人也被全數殲滅。
塵埃落定,我連滾帶爬地撲到薛琅身邊。
「你瘋了!」
他想笑笑,卻咳出一大口血:「跟你學的。」
喉嚨如同被鈍刀上下攪動,我哽咽道:「我可沒瘋。」
「我原本就欠你救命之恩,即便死了,也只當報答。」
「可你又是何苦?」
我心中隱隱有答案呼之欲出。
喜歡。
可我不信。
落魄如我,低微如我,能有何物,足以讓高高在上的東宮儲君心生歡喜?
容貌?才學?家世?
不。
我什麼都沒有。
薛琅也同樣回答不出。
只是從懷中掏出一物。
是一張泛黃破碎的面具。
很醜,筆法生疏。
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慘相。
頃刻間,我卻如遭雷擊:「你……」
十年前,我十二歲,剛拜入摸金門。
入門後第一項訓練,便是膽量。
若論陰森恐怖,本朝帝陵當仁不讓。
我師父人懶,躲過守衛,把我往地宮裏一扔,就溜出去喝酒了。
在裏面,我遇見個快餓死的小孩。
應該是殉葬的童男。
只是不知爲何能活到現在。
我帶的乾糧,讓他喫了個空。
「還有嗎?」
他語氣冷淡。
這小孩!
可一想到殉死的童男童女,身份大都悽苦無比。
我心軟了。
「有,以後天天都有。」
從那天起,我每日都來給他送飯。
直到半年後,門派南遷。
我最後一次來找他,帶了足足半月的喫食。
和一張在廟會上買的空白麪具。
我在上面畫了個大大的鬼臉。
「害怕的時候就帶上它。」
「鬼看見了都要躲着你走。」
沉默。
我又問:「你真的不跟我走?」
還是沉默。
我站起身,抹抹眼淚:「好吧,你多保重。」
待要出門時,他忽然開口。
「你叫什麼?」
我想了想:「沈天衣,你呢?」
他沒有回答。
三個月後,我特地溜回來找他。
卻見地宮入口處,一塊封門石猶如天塹。
師傅說過,封門石落地,就代表此墓以人力再不可開。
我將攢錢買的糖塊剝了皮,一顆顆撒在地上。
我想。
他應該已經死了。
-16-
我一直是這樣想的, 甚至逢年過節燒紙錢時, 還不忘有他一份。
畢竟, 他是我此生第一個朋友。
卻怎麼也想不到, 他根本不是什麼殉葬男童, 而是皇子。
薛琅也陷入回憶中:「那時, 我母后驟然離世, 父皇又出征在外, 整個宮中全歸太后掌管。」
「她一向不喜母后, 也連帶着不喜歡我。」
「一日在御花園,她指使貴妃推我下水, 貴妃失了力度, 反倒自己掉了進去,沒了孩子。」
「一羣人拿此事大做文章, 逼我認罪。」
「可不是我做的, 爲何要認?」
「太后震怒,下令讓我守陵, 不許任何人伺候。」
「甚至,連食水都沒有。」
「她是想看我自生自滅。」
我震驚不已:「這老妖婆……我意思太后, 她爲何這麼恨你?」
「你們畢竟是骨肉至親啊!」
他冷笑:「什麼骨肉至親!」
「原因很簡單, 我母后,不是他們千挑萬選的世家女。」
「而是出身民間。」
「是他們口中的賤民。」
「所以連帶她的血脈,也是低賤的。」
「當時滿朝文武, 對我含冤受罰一事,心知肚明。」
「可是無一人勸誡,無一人求情。」
「甚至, 連給我父皇報信的也沒有。」
「在地宮裏, 我啃光了蠟燭, 喫完了腐爛的貢品,又餓了五天五夜。」
「餓到最後,我甚至出現了幻覺。」
「我把他們都喫了, 太后,貴妃, 未出世的嬰兒, 點頭哈腰的太監……都被我扔進嘴裏,嚼了個稀巴爛。」
「可睜開眼, 還是好餓。」
「我甚至想, 怎麼還沒死,死了就不餓了。」
他痛苦地閉上眼。
哪怕過去了十年, 曾經的絕望依舊歷歷在目。
如附骨之疽,時時刻刻飽受折磨。
直到…
「直到我遇見了你。」
地上的血越來越多。
薛琅整個人都浸成了紅色。
唯獨剩下一張臉。
極致的白與濃烈的紅, 美到不可方物。
我淚如雨下,終於問出那句話。
「你怎麼還沒死?」
他愣住了。
片刻後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筋骨。
「被你看出來了?」
環顧四周, 黑衣人和羽林衛早已消失不見。
天邊泛起魚肚白。
我伸了個懶腰:「這麼大的出血量, 你愣是跟我嘮了半個時辰。」
「還看不出來我就真是傻子了。」
「再說你衣服裏早被我縫進了金絲軟甲。」
「這種級別的羽箭,能射穿纔怪!」
他看着我,眸光中水波盪漾:「嗯……也對。」
我忽然後知後覺。
原來自相遇後, 他看我的眼神就從未變過。
如此誠摯,如此珍貴。
如此溫柔……
似乎能將世間一切最堅硬之物融化。
而我也的確,被融化了。
我朝他招了招手。
「走吧。」
「還欠你一碗胡辣湯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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