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十二年興風作浪的土匪,在被朝廷打到滿地亂爬的這一天。
我才知道,我原是殺神鎮北侯的親妹妹。
鎮北侯望着我,似乎臉色都要扭曲了,一字一句從牙縫裏蹦出來。
「上山時讓人往我身上潑雞糞的,是你?」
看着他手裏寒光閃閃的大刀,又看看義父如喪考妣的臉。
我撲通跪在他面前,斬釘截鐵:「哥!」
殺了我,你家就真的絕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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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北侯看起來快要昏過去了。
他帶的人上山時被我耍陰招潑了一身髒污,這會兒全都味道沖天。
對上視線,我討好一笑,故作乖巧:「哥好厲害,你是唯一一個避開的,所以能鬆開我和義父嗎?」
他看起來很想把我拎起來打一頓,但目光落在我和他極度相似的臉上,還是咬牙切齒地忍了。
「來人,給二姑娘鬆綁。」
血緣這種東西說起來大抵是很奇妙的,明明素未謀面,他卻一眼就認出了我。
見我發呆,義父朝我擠眉弄眼:「幺幺……」
我猛地回過神來。
鎮北侯身披銀甲,ṱů¹二十出頭好年華,俊秀中摻雜着銳利的殺意:「我妹妹今年十二,左肩應有燙傷,你流落時手上可繫着條小木魚?」
義父囂張跋扈的氣焰也在這殺神的面前消失殆盡,聞言悚然一驚。
我下意識隔着衣裳摸了摸左肩,心裏涼了半截。
都對上了。
看到我的動作,鎮北侯一身的凜冽氣勢散了個乾淨,眼睛還是紅的。
他聲音沙啞:「你原名仲黎,我是你嫡親的兄長。」
我窘迫的把腰間大刀往身後藏,什麼侯府小姐,我是土匪啊!
鎮北侯目光掃視一圈,終於從相認的激動裏回過神來,不忍直視的捂住了臉。
打土匪打到親妹妹頭上,這叫什麼事兒。
雞飛狗跳的鬧了一場,鎮北侯和義父商量了大半天,纔算是把剿匪這件事情理出個結果來。
直到馬車載着我下山時,我都還沒回過神來。
「我老爹和叔伯們都被招安,朝廷真的會對他們好嗎?」
鎮北侯焦頭爛額地寫摺子,手指都快飛起來了:「他過得不好我把腦袋摘下來給你當球踢,行了吧?」
這人說話怪讓人手癢的。
我趴在窗邊,躊躇了半天:「那個,嫡親兄長,你這麼說話真的沒被人打過嗎?」
他陰惻惻的,一個眼刀子飛過來。
「你哥我叫仲譽書,不叫嫡親兄長。我有沒有捱過打,你來試試?」
朝廷多少年沒有攻下來的威猛寨,仲譽書一來就把我那羣叔伯們打得鼻青臉腫,恐怕我還不夠他練手的。
不愧是整個大魏打仗最厲害的將軍,兇巴巴的。
我悻悻地放下車簾。
仲譽書斜着睨我一眼,哼笑一聲:「臭丫頭。」
我磨牙霍霍。
好賤,想打。
-2-
皇城腳下繁華非常,我聽見熱鬧的吆喝聲,悄悄探出頭看。
來往的人穿着都很講究,我從未見過的高頭大馬威武地踏着步子從旁邊經過,就連馬車也極盡奢華,外頭的寶石亮得灼眼。
要是換成銀子,應該夠寨子裏喫一整年了。
「仲黎,看什麼呢。」
仲譽書忽然出聲把我嚇了一跳,我連忙放下車簾,搖搖頭。
他不知什麼時候束了冠,卸下甲冑後看起來和外面那些貴公子沒什麼不同,只是眉宇間隱約可見殺伐,讓人有些畏懼。
街景逐漸後退,有高高的院牆映入眼簾。
仲譽書仔細打量我一番:「今上憐惜侯府滿門忠烈,特意叮囑我要帶你入宮見一面,爲防言多必失,你少開口,我來應付。」
面聖?
我心頭一顫,手心都緊張得出了點汗,躊躇片刻:「皇帝不會讓人抓我嗎?」
仲譽書:「抓你幹什麼?」
都說匪不見官,我理直氣壯:「我是土匪啊,那可是皇帝誒!萬一他忽然翻臉要我命怎麼辦,全京城都知道我是土匪!」
車內陡然陷入寂靜。
仲譽書面無表情:「謝謝你的提醒,下次還是別提醒了。」
我唯唯諾諾地閉了嘴。
宮牆深深,行走的人沒發出半點聲響,莫名叫人膽寒。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皇帝。
今上的年紀比仲譽書還輕,穿的不是威嚴的龍袍,而是極襯容貌的紫色,面若敷粉,乍一看去竟比女子還秀氣些。
我跟着仲譽書行禮,跪在地上,瞧見一眼心中登時震顫起來。
意識也不受控制地飄到那些流傳甚廣的謠言上。
傳聞中今上的五個兄弟都是人中龍鳳,鬥得你死我活,最後卻被冷宮裏藏拙裝傻的今上撿了大便宜。
他是名伶所出,性子陰柔爲人不齒,大權也被太后聯合外戚掌控,因此素來受人詬病。
「仲卿起身吧,這便是當年朕登基之亂時你家丟失的孩子,叫什麼?」
君王尚且年少,聲音也帶着尋常男子沒有的柔和,我低着頭不敢再看一眼,生怕稍不注意給仲譽書招來麻煩。
仲譽書拉着我站起來,私底下姿態反而放鬆一些,笑道。
「是個瓷實的姑娘,叫作仲黎。」
陛下也跟着鬆快下來:「時節有草木茂茂,又見黎明,是好名字。」
大殿裏死寂沉悶的氣氛逐漸在他們的打趣中消散無蹤,我緊繃着的肩胛也漸漸放鬆下來。
據說仲譽書和陛下一起長大,我起先還以爲是假的,沒想到親眼一見才知兩人私底下不似君臣,更像手足。
他們聊到政事,我十分自覺地先告退去偏殿等待。
奔波勞累一整天,剛到偏殿裏,我沒撐住閉着眼睛睡了過去。
等再睜開眼,周圍一片昏黃安寧,燭臺上蠟燭爆響,只有仲譽書翻書的聲音。
那點冷冽都消融在寧靜裏,他抬眼看來,溫和的笑意讓我心中的畏懼褪了個乾淨。
「見你睡得沉就沒叫醒你,起來用膳吧。」
我默不作聲爬起來,四處打量侯府的陳設,終於在老管家帶着人將菜送進來時忍不住了,低聲問仲譽書。
「侯府不會有什麼暗室吧?」
話本里說權貴宅邸鑲金鋪玉,極盡尊貴,更甚者有酒池肉林環繞,好不奢靡。
倒也不是侯府破敗,只是太尋常了,看起來還沒有京城一個五品官家裏華貴,他這種品階怎麼也不應該啊。
莫不是表面……
仲譽書抬手在我頭上一叩,皮笑肉不笑:「你是我親妹妹還是我政敵?怎麼看起來很想把我送進大牢裏?」
我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
老管家死死憋着笑:「二姑娘,祖輩都是靠戰功升上來的,所以家訓也讓子孫清廉,小侯爺沒貪污。」
我臉上火辣辣的,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
-3-
雖然我當慣了土匪,但初來乍到,還是十分拘謹。
喫飯都只敢喫兩碗了。
屋裏靜悄悄的,只有上菜時瓷碗清脆的碰撞聲,我儘量讓自己坐得端莊一些,忽略對面仲譽書盯着我看的眼神。
剛夾起一塊肉,就不小心從筷子上滑下去。
我鵪鶉一樣低着頭,被那道如有實質的目țŭ₈光看得更緊張了,一連夾了幾次都掉進盤子裏。
「噗——」
仲譽書終於沒忍住,笑出了聲。
壓迫的氛圍在他的笑聲中消失殆盡,緊繃的感覺也沒了,我惱羞成怒:「笑什麼,寨子裏的筷子可沒侯府的Ťůⁿ那麼難用。」
上好的用料,滑手。
仲譽書被罵了一句也沒消停,笑個不停,在我的凝視下才勉強忍住,揉了揉笑酸的臉。
「京城中有位桃李滿天下的老先生,他的族學擠破頭都難進,陛下特許你入學堂讀書明理,等你熟悉了京城我就送你去,你覺得怎麼樣?」
土匪不用唸書,但京城裏的權貴之子們要念書。
我想了想,還是點了頭。
第二天清晨,仲譽書早早地就去上朝了。
侯府裏的人對我好奇居多,我也不大熟悉他們,閒得無聊就坐在門檻上等他回來,一直到了傍晚都沒等到。
長庚星都升起的時候,仰起頭能看到明朗的月亮。
我杵着下巴,莫名有點失落。
面前投下一片陰影,老管家不知什麼時候湊了過來,他是個面目慈善的小老頭,笑吟吟的。
「許是侯爺又被陛下留在宮裏議事,他也年輕,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家中有個妹妹,不然該叫人回來說一聲的。」
我面無表情:「不回來就算了,反正我也不要他陪。」
把我帶回來又把我一個人丟在侯府,完全沒在意過我。
仲譽書是全世界最討厭的哥哥。
老管家被逗笑,忽然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掏出一隻鵝黃羽毛的鵝崽子來,衝我嘎嘎直叫。
「聽說從小養以後會認主,二姑娘喜歡嗎?」
管家和仲譽書是一夥的,聽說是看着仲譽書長大的。
我扭過頭去:「不喜歡,不要。」
然而手裏忽然一重,溫熱的羽毛在我的手背上輕輕扇動,鵝黃色的絨毛撓得人心尖上都癢癢的。
我下意識低頭看着它,和小鵝的眼睛對視上,心口忽然軟了下來。
管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悄離開了,四周安安靜靜的,我抱着懷裏小小的這一團,想起曾經在寨子裏的時候,義父也總喜歡給我塞這些小東西逗我開心。
想起他,我嘆了口氣。
都說要避嫌,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們。
小鵝還是被我留下了。
我漸漸對京城熟悉起來的時候,每日小鵝都要跟着我跑,鵝黃色的羽毛褪去時,我給它取名叫小舒。
管家聽見時欲言又止,最後不知道想了些什麼,臉上的笑有點僵:「好聽……」
沒多久,我就正式入了學堂,仲譽書還是一樣神龍見首不見尾。
在族學唸書的第三天傍晚,仲譽書才終於處理完手上的事情,在天黑之前回了侯府。
遠遠地看見我,仲譽書笑起來朝我招手:「阿黎也回來啦?」
我抱着書的手一緊,沒有搭話,扭頭就走,小鵝跟在我身後狂奔。
「小舒,快點跟上!」
跟在後面的仲譽書猛地頓住腳步,不可置信地看向小鵝,牙都要咬碎了。
「仲黎!你叫這鵝什麼,你有膽子再叫一遍!」
我跑得更快了。
房門被拍得哐哐響,仲譽書的影子映在門上,我靠着門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氣憤地揉着小鵝的腦袋,恨不得把仲譽書這王八蛋關在外面一輩子。
他敲了半天門,也不敢直接闖院子,站了半晌,忽然莫名其妙地拔腿就往外走。
我打開門,只看見他提着一把刀就氣沖沖地出去。
管家還拎着食盒,險些被仲譽書撞個跟頭,忙不迭問:「小侯爺!你去哪兒啊!」
院子裏空空如也,仲譽書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跑了,我和管家面面相覷,他撓撓頭:「侯爺是不是瘋了呀?」
我沉吟片刻:「應該是吧……」
我聽義父說,被瘋狗咬了的人好像就是這個反應。
管家遲疑兩秒,哭天喊地起來。
「誒喲!侯府這是造了什麼孽啊,小侯爺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我恨不得給自己這嘴一巴掌。
死嘴,說的什麼東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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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譽書深夜纔回的侯府。
更深露重,他冷着臉撞開我的門,一把掀開了我的袖子。
管家的制止聲也在這一刻消失殆盡,從來笑眯眯的小老頭氣得一拍大腿:「哪個不長眼的敢欺負我們家二姑娘?」
我低頭掃了一眼,手腕上青紫一片,都是和學堂裏那些整日以捉弄我爲樂的貴人們打架留下來的傷。
仲譽書的目光不曾移開,慢慢放開我的手,聲音沙啞而無力。
「你怎麼不和我說他們欺負你?」
我覺得好笑。
我來京城快一個多月,進族學也有三天了,從第一天開始就和瞧不起我、欺辱我的人打成一團,現在他纔來問。
仲譽書似乎也在這沉默裏意識到什麼:「傍晚我追你的時候看見你袖子下好像有傷,我去找了老先生,才知道這幾天發生的事情。」
在哪裏都自有一套生存的道理,土匪寨子裏有野蠻的道理,京城裏也有喫人的辦法。
我早就熟悉了,卻還是沒忍住質問他:「你問了,然後呢?滿京權貴,我得罪得起誰?」
管家不敢再繼續聽下去,見我們針鋒相對,悄悄地退了出去。
仲譽書被這一句質問當頭打來,他眼眶都紅了,刀砰然墜地,他狠狠一拳砸在了桌上。
他像困頓的獸,幾乎暴怒:「我是你哥!仲黎,我是你親生的兄長,這世上只有我們相依爲命,你要告訴我啊!」
窗外驚雷驟然撕開整個夜空,慘白的光映出對方難看的臉色。
世界上最親密的血緣關係,成了扎向彼此最鋒銳的刀。
我們都在這時沉默了下來。
這場鬧劇以仲譽書狼狽離開收場。
我輾轉反側,直到天快亮之後才倉促睡了個囫圇覺。
到該去學堂的時辰起身,頂着紅腫的眼睛開門,被刺眼的陽光先晃了一下眼睛,隨即纔看清站在我門口的人竟然是仲譽書。
他比昨夜平靜許多,低頭看我,嘆了口氣。
「學堂以後都不去了。」
手裏的書還在,小鵝嘰嘰喳喳地圍着我叫,我低聲應了仲譽書的話。
仲譽書的影子在我面前拉得長長的,堅韌挺直的脊背不知什麼時候有些彎了。
他蹲下身,我想起昨日他聽見小舒的名字時的反應,有些緊張。
好在仲譽書只是輕輕摸了摸小鵝的腦袋,輕聲道。
「對不起。」
風將這句話吹到了耳邊,我幾乎以爲是聽錯了。
不可一世意氣風發的小侯爺,怎麼會和我道歉呢?
仲譽書像是累極了,緩了口氣,才說:「若是盛世安康,哥哥恰巧是個權貴,該教你與人爲善,寬容慈悲。」
「可亂世裏,哥哥也只是一個權貴,只能教你殺伐果斷,先下手爲強。」
我抬起頭,有點怔然。
只見仲譽書站起身來,第一次用平等的,而非是看孩子一樣的眼神注視着我,深邃得像萬里之外的曠野蒼穹。
「戰亂將起,北疆動亂,我不日要動身北上。你是要留在京ƭű⁽城,還是和我一起走?」
我毫不遲疑:「我舞得動刀,拉得開長弓,我不要留在這裏,我要跟你走!」
這世上,我只有一個親人了。
不要把我留在這裏。
仲譽書終於露出了幾分詫異,好像第一次認識我。
我們第二日入宮面聖,陛下看起來憔悴許多,他看着我露出一個牽強的笑:「連孩子尚且知道不能一再退讓,偏偏太后和外戚要跪着和敵軍說話。」
天子被圍困淺灘,我在他身上忽然聞到一點奇怪的味道。
像腐朽。
仲譽書垂首:「臣定全力以赴,陛下要韜光養晦。」
天子笑起來。
「朕等你們凱旋,等朕親政的那一天,絕不辜負良將。」
從皇宮出來,我終於去見了義父一面。
他匆匆趕來的時候,身上還穿着甲冑,看着比從前在寨子裏的時候精神多了,壯碩的身體撲過來像頭熊似的。
「幺幺!你怎麼來啦!」
義父險些將我撲出去,仲譽書終於沒忍住抬手放在脣邊輕咳一聲:「阿黎都要被你撲飛出去了。」
他尷尬地收回手,憨笑一聲。
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腦袋,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了一遍,有些悵然地抬起兩隻手比了個長度。
「當初把你撿回來的時候,才這麼丁點大呢。」
我有些說不出話來,省得抱頭痛哭,連忙岔開了這個話題,聽着義父神采飛揚地說起自己在巡防營做了個教頭,說起其他叔伯們也各奔前程。
大家過得都不錯。
我不擅長這種離別的場面,沒有告訴他我要離開京城。
短ṱṻ⁺暫的重逢後,他還衝我高興地揮了揮手:「以後就是侯府的孩子啦,在外面不要跟人說你是土匪養大的,不然那些人會瞧不起你,記住沒?」
遠遠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我低着頭,有點難過:「哦。」
我纔不要聽他的。
仲譽書抬頭看着遠處的飛鳥,語氣柔和下來。
「我會讓人多照顧你叔伯他們的,陛下也知道他們落草爲寇沒做過什麼壞事,不要擔心。」
我悶悶地點了點頭。
仲譽書好像也沒有那麼壞。
算了,不生他的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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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之際,隊伍輕車簡從離開京城。
我坐在馬車裏往外看,管家抱着小鵝淚汪汪地看我:「山高路遠的,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我都還沒替老侯爺和夫人仔細看看二姑娘呢。」
小鵝也應景地嘎嘎叫起來。
仲譽書氣笑了:「那你抱着那和我同名的鵝留在京城吧,等我們回來就可以燉了。」
管家瞪他:「不喫,這是給我們家二姑娘養的。」
我險些笑出聲來,但心裏總是有些悵惘。
我不適合待在京城,總該出去見一見更廣闊的天地,但這段時間以來管家對我無微不至,如果我父母還在,恐怕也不過如此。
忽然很捨不得。
管家看着我們走。
夜色沉沉,隊伍啓程,我還是沒忍住回了頭,卻見城牆上站着幾個高大的人影,似乎在和我招手。
我心頭猛地一震,仲譽書也回頭看了一眼,頓住:「是你義父和叔伯們,要停下來打個招呼嗎?」
眼淚落下來,我忍着哽咽。
「不了,我怕我回頭就捨不得走了。」
仲譽書策馬而過,揚聲。
「啓程!」
北地苦寒,抵達時正值隆冬,我病了一場。
燒得昏昏沉沉時,隱約瞧見個半大少年摸過來,嚇得我猛然睜眼。
他一蹦三尺高,連忙豎起手指:「我是軍醫的弟弟,二姑娘可別叫,我是趁訓練時間過來的。」
少年從身上摸出一顆包着的糖來,鬼鬼祟祟地塞給我,有點靦腆。
「我哥開的方子苦,你喫了會好點。」
我仔細辨別,認出來這少年在仲譽書身邊露過臉,這才放下心來。
他把糖塞給我,扭頭就跑了。
仲譽書比在京城還忙,半夜纔回營帳,一身風霜的進來。
那糖就擱在桌案上,他瞧見就笑了。
「宋家那小子又偷懶,這糖還是上回我從京城回來給他帶的,明明是黃沙裏滾出來的,偏生喫不慣京城裏的好東西。」
他取下甲冑坐在我旁邊,聲音放得很低,聽得我直犯困。
仲譽書說起軍中的人時滔滔不絕,有在京城時沒有的意氣風發,一會兒說這個脾氣很好的儒雅軍醫是個心黑的,一會兒又說那個五大三粗的副將喜歡繡花。
最後說起給我送糖的少年。
「他是軍醫的弟弟,叫宋世昭,就比你大三歲,頑皮愛鬧……」
話沒說完,我就睡了過去。
加之水土不服,等這場病好完全好起來的時候,已經入了夏。
我開始跟着將士們學東西,在跟着女師唸書的空隙裏也學騎射。
仲譽書抱着手站在旁邊,提起我病的這一場,嘖嘖稱奇:「看來是北疆的風水不好,咬人吶。」
我艱難地拉着繮繩,試圖讓原地踏步的馬平靜下來。
路過的副將破口大罵:「第一個咬死你纔對,有你這麼當哥哥的嗎,二姑娘快被馬甩飛出去了!」
仲譽書一個激靈,這才忙不迭衝上來。
我被馬甩出去,和他齜牙咧嘴地跌成一團。
軍中多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和我同齡的就宋世昭一個。
恰巧他幼時也曾被人擄走過,和我同病相憐,我們很快熟悉起來,折騰的軍營雞飛狗跳。
他平日散訓就來教我騎馬,帶着我偷偷上山抓兔子。
被仲譽書逮住,總要把我臭罵一頓。
宋家哥哥也聞訊趕來,拎着弟弟的耳朵回去,不一會兒就能聽見宋世昭嗷嗷鬼叫起來。
士兵們鬨堂大笑。
仲譽書在京城對我說的那番話並不是作假,他要教我殺伐果斷,先下手爲強。
我也聽進去了。
於是第二年的秋末。
我在大家不贊成的目光中,灰頭土臉地進了軍營,和宋世昭一起滾進了黃沙裏。
首戰前,鐵面無私的將軍騎着高頭大馬停在我的面前。
他手握重刀,毫不掩飾滿身殺伐冷意,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問起來。
「仲黎,戰場上大家都可能會死,沒有人會因爲你是我的妹妹就關照你,我最後問你一次,真要走這條路?」
烈陽照在粗糙乾裂的臉上,我穿着沉重ŧü⁹不合身的盔甲抬頭看他,被陽光刺得眯起了眼。
渾身上下很少有一塊好的地兒,都是在訓練中滾出來的皮肉,和大家沒有什麼不同。
一年前,我是土匪窩裏被人嬌慣的小少主,也是侯府剛找回來的千金小姐。
連受了委屈,都要我的哥哥提着刀一個個打上門爲我討公道。
我平靜地回答:「是。」
仲譽書言出必行,沒有再爲我停留。
漫漫黃沙,廝殺聲震天響,我同姜人第一次交手。
前鋒隊傷痕累累地殺回城門前,我迎面碰上了宋世昭,他一回頭被姜人的血濺了滿臉。
長槍上有血跡淌到掌心裏,彷彿灼燒在心口上,我的手在顫抖。
宋世昭騎在馬上,在短暫的片刻寂靜中俯身,溫熱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消融了一切觸目驚心的景象。
「仲黎,沒有退路了。」
我呼出一口氣,逐漸習慣了眼前的血色。
仲家人生來就是守北疆的命,那些前赴後繼的、年輕的生命,全都埋在後山的山巔上,依然守着大魏。
兄長尚且在陣前搏殺。
我不能退。
首戰告捷這晚,我做了整宿噩夢。
可我還夢見,大魏山河連綿萬里,那是我念書時昏昏欲睡錯過的詩句,邊關亦有歌謠夜夜在寒風中響起,草木茂盛,牛羊成羣。
盛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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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樣在北地跌跌撞撞度過五載春秋。
十七歲生辰這天,姜人節節敗退,派出使者前來求和。
軍營上下喜氣洋洋,仲譽書難得露出笑顏,允許今夜軍中慶賀。
火光爆響,他一掀衣袍坐在我身邊,臉上又冒出一輪胡茬,看起來有點狼狽:「你率前鋒進攻很英勇,做得不錯。」
我從火上扯下一隻兔腿,塞進嘴裏。
今夜月色這樣好,我咬了一口肉,看見自己滿手的灰還沒來得及洗,忽然沒頭沒尾地想起京城的人來。
「明日你就要和姜國使者一起回京,義父他們……」
如果問起我,怎麼說。
仲譽書杵着下巴,摸摸自己手背上新添的猙獰傷口,有ẗũ⁽點無奈:「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帶着你在這裏喫沙子,別說你義父叔伯,就連管家都要撕了我。」
我笑了一聲,被口水嗆到。
他哈哈大笑起來。
篝火搖曳晃盪的火光映照在仲譽書的臉上,喜色下是壓不住的疲憊,才五年,彷彿將他半輩子的精力都耗光了。
我有點心酸。
他停下笑聲,靜靜地看着我:「明日我打算讓你和宋世昭一起護送使者回京,戰場上瞬息萬變,我還不能回去。」
一切嘈雜和將士們歡悅奔放的歌聲都漸漸遠去,我錯愕地回頭。
仲譽書拍拍我的肩膀,挑眉一笑:「回去見見你義父他們,都長成大姑娘了!」
我想問他,不想回家嗎?
然而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終究是沒說。
算了,他不放心北地局勢,我回去也是一樣的。
下次我們一起回去的時候,應當就是凱旋了。
陛下頂着壓力讓仲譽書在北地立下如此大功,拿下姜國,陛下自然能夠讓文武百官閉嘴,擺脫太后的鉗制。
等仗打完了,天下也該太平一段時間了。
我點點頭:「那我給你帶京城的好喫的。」
仲譽書嗤笑一聲,不以爲然。
「我都多大了,你別給手底下的人以爲他們的主將是個酒囊飯桶,明天快點滾。」
今夜月圓,載歌載舞。
我在安寧中沉睡過去。
次日一早,天還未亮,我和宋世昭帶着人啓程。
路途遙遠,我們趕路焦急,輪番值守。
我守完夜正是睏倦的時候,打了個哈欠,只見旁邊的宋世昭也跟着張嘴,他眼下青紫,像是一宿沒睡。
「晚上做賊去了?」
被我問了一句,他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是做賊去了,那你把我抓起來吧。」
我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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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至京城,黎明時起了火。
我從夢中驚醒。
「校尉!我們的馬不見了!」
士兵慌慌忙忙衝上前來,最先發覺不對去查看的人也從林子裏回來,咬牙切齒:「宋校尉和使臣都不見了!」
天穹上有驚雷撕破天空,冷得像是多年前在京城侯府,我和仲譽書對峙的那一夜。
我站在瓢潑大雨裏,耳中嗡鳴聲驟響。
昨晚是宋世昭值夜。
他怕驚動我們,只敢給我們下藥,帶着馬和姜國使臣跑了。
林子裏樹影黑沉沉地壓成一片,恐怖的風聲連成了浪,彷彿有無數看不見的眼睛窺伺着。
我捏緊了手裏的刀,當機立斷:「十里外有城鎮,立刻去買馬,所有人跟着我折返,留一個小隊快馬加鞭回京面聖!」
今天的雨下得格外大,水窪淹到了腳背。
我最終還是沒能趕上。
離北地還有百里時,我徹底同仲譽書斷了聯繫。
周邊城鎮陸續傳回之前的消息。
七十里,我得知宋世昭昨夜在北地現身,滿身是血回到軍營內țū₉,說姜國使者叛變,我被俘虜。
五十里,宋世昭挾持他的兄長和副將,誘殺前鋒。
三十里,北地邊郡三城淪陷。
十里,主將仲譽書戰死。
我翻身下馬,膝蓋一軟,竟就這樣撲通跪在了地上。
劇痛讓視線內的一切都變得黑暗,我死死捂着胸口,幾乎疼得說不出話來。
遠處火光沖天,是姜人打過來了。
城內尖銳的嚎叫像針尖一樣扎進腦海裏,身邊的人驚叫着扶我起來,我撐着一口氣,勉強留出一線清明。
「拿我哥留給我的信物,向周遭所有交戰地發出求援。」
我眼眶酸脹,一字一句。
「邊郡絕不能淪陷!」
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從內部打開的口子最爲致命。
我來不及去想青梅竹馬的人怎麼會背棄我們,腦子飛快旋轉起來。
這裏是大魏的要塞,只要邊郡被攻破,後面就是幾乎沒有抵抗力的繁華之地,姜國毫不費力就能長驅直入,其他地方的援軍也來不及趕過來。
他們士氣大漲,若一再丟掉城池,屆時誰也擋不住以摧枯拉朽之勢滾雪一樣進來的姜國軍隊。
報信的人策馬而去,我提起刀帶兵入城。
砍翻一個姜國士兵,在脣齒間嚐到了血氣,我仰頭看向遠處黑煙滾滾的淪陷地,心裏燃起一把滾滾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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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高水遠,鞭長莫及。
我帶着人暫時守住最後一座城池,老弱婦孺都已撤離,不斷有逃出來的士兵聞訊趕來,但都只是杯水車薪。
城外黑鴉盤旋,站在死人的血肉上啃噬他們的屍骨。
我站在城牆上,終於從姜國大軍中遙遙望見了宋世昭。
他端坐在轎攆中,衣飾華麗,肩頭上繡着姜國人象徵儲君的湛藍翎羽。
昔日靦腆率真的青年露出了真面目,眼裏盡是興奮,漠然注視着這場恐怖的屠殺。
難怪。
我冷冷地看着他,明白了爲什麼姜國前些日子儲君更迭,上位的卻是冷宮裏的皇子。
宋軍醫家世代行醫,幼子也和我一樣在數年後失而復得,原來是換了個人。
「仲黎。」
做了姜太子,自有人替他高聲傳話。
他高高在上,施捨一樣的語氣:「仲家人果真烈性,你兄長寧死不降,被我吊死在了城牆上,屍體就掛在你們兄妹夜裏常去吹風談心的地方,不去看看?」
關外的風吹的臉生痛,不知一路跑回來的路上這具身體哪兒漏了風,連心也幾乎被吹得麻木了。
我凝視着他的眼睛:「你叫什麼名字?」
他大笑起來,笑得快喘不上氣似的。
最後才溫柔地放低聲音,和從前每次哄我開心時一樣。
「我是姜國太子。」
我扯了下嘴角,記住了他這副模樣。
北地譁變,事發突然。
周遭軍隊短時間趕不過來,我在日暮之時忽然等到馬匹入城。
士兵如臨大敵豎起長矛,將來人圍在中央,隨後又有源源不斷的人從後方奔襲而來。
全都是一個人來的。
最先到的是個清瘦的老頭,揹着把鏽劍,看了我許久,纔開口。
「青州十三城,杜允賢。」
不光是我,在場的人都悚然一驚。
三十年前,誰人不知青州一人一劍深入草原腹地刺殺蠻人可汗的悍將杜允賢。
隨着他開口,其他人也紛紛開了口。
「朔方關主將姜公幼子,姜遼。」
「成王幕僚,李仰山。」
「……」
二十多人,依次報出了他們的名姓,男女老少,年齡各不相同。
我終於紅了眼。
這些人有大半都是傳說中的人物,我曾在少年時無數次聽過仲譽書以仰慕的語氣說起過他們的名字。
他們單槍匹馬,不約而同趕來這座即將淪陷的城池。
天下風雲盡在此,大魏江山中的老將和意氣風發的少年英傑們,皆將命壓在了此戰裏。
明知有來無回,他們也還是來了。
我掃過他們堅毅的臉,啞聲道。
「諸君,同往。」
-9-
不知多少人來了,也不知多少人死了。
直到最後,我已經分不清晝夜。
血順着雨水匯聚成河,流淌在石板上。
援軍到來之際,是守城之戰的半個月後。
城內連最後一個燒火的孩子都上了戰場,整座城都打空了。
我躺在地上,恍惚間以爲自己已經魂歸太虛,被雨水泡到發白腐爛的傷口裸露在外引來了烏鴉,像是要宣告我的死訊。
兵戈聲緩緩靠近,停在我的面前。
有人掀起衣袖,爲我擋住了雨。
說不清過了多久,我才用嘶啞到聽不出調的聲音喊了一句。
「陛下。」
聖人親臨,他站在屍山血海裏,那張陰柔的面孔第一次變得森冷,卻在看着我時露出幾分仁慈和憐憫來。
他蹲在我身邊,不顧髒污擦去我臉上的血跡。
沒有人阻攔,大軍靜靜地聽着他和我說話。
「阿黎,你哥哥應該沒有和你提起過,我叫薛紫衣。」
薛紫衣微微一笑:「很像女孩子的名字是不是,我的母妃進冷宮的時候就瘋了,生下我之後把我當女孩,可我是個男人,所以天下人都看不起我。」
他喜穿紫色,會像那些南風館裏的哥兒一樣敷粉打扮,長相陰柔,所有人都說他令祖宗蒙羞。
大權旁落外戚,他是個跪在地上的皇帝。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聽他說完。
「我藏拙裝瘋蟄伏,姜太子也隱忍埋伏敵國多年,都是冷宮裏的皇子,不如看看誰更勝一籌。」
薛紫衣拍拍我的肩頭,輕聲道。
「他們說我窮兵黷武,偏要割地賠款,既如此,那就地下繼續爭辯罷。太后、外戚、宦官、權貴,我都殺了,若你活着,大魏就交給你了。」
他站起身來,有人立即上前小心翼翼地將我抬起來往回走。
我艱難地回過頭去。
天子一朝圍困,今夕卻如孤注一擲的虎狼,露出了尖銳的獠牙。
他在驟雨中笑出了聲:「天下人睜眼看啊,看看朕這一生是如何來去的!」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10-
薛紫衣是死在陣前的。
天子親至,士氣大振,各地駐軍紛紛趕到,收復失地,一口氣打到了姜國王城外。
薛紫衣死於暗殺。
他一生都被身邊人控制,臨了,也被最信任的心腹一刀捅穿了胸膛。
我重傷未愈,坐在他的牀前,感到刺骨的冷。
人之將死,聲如蚊蟻,聞名天下的悍將們一改輕視,全都恭恭敬敬地跪在他的病榻前,眼裏都是敬畏和悲慟。
他是大魏最令人不齒的皇帝,也是最有風骨的皇帝。
這是第一次有人認真地聽他說話。
「仲卿的屍骨被姜太子逃亡時付之一炬,你們將他亡故之地的土帶回去,以相國之尊安葬。」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艱難開口。
「朕認阿黎做義妹,皇室沒有子嗣,她就是唯一的儲君。」
他又說起太后,說起幼年時瘋癲的母妃,斷斷續續。
不知是哪一個話頭後, 他再也沒有開口。
哀聲慟哭的人羣跪了一地,我站在中間, 麻木地閉上了眼睛。
這場登基格外倉促,卻沒有任何人敢有異議。
京城的權貴都被先帝離開前殺得片甲不留,我出身滿門忠烈的仲家, 又有已故兄長的重權和先帝遺詔在手,無人敢說一句不是。
更沒人敢置喙我以女子之身登臨權力巔峯。
北地出了大魏第一個皇帝。
殺入姜國王城前,萬頃金光破空而下。
我低聲問身邊人:「我義父叔伯們在哪兒?」
太監垂着頭。
「回陛下, 守城之戰中他們都來了, 只是分不出來誰是誰, 便已隨着士兵們一同安葬。」
我愣了一下:「鎮北侯府的管家呢?」
「聽說是在趕來的路上遇到暴雨,墜馬跌下懸崖死了, 懷裏還抱着只鵝。」
我有些喘不上氣來,抬起手輕輕揮下。
攻城。
-11-
攻入姜王宮時,姜太子躲避在重重守衛之後。
我從弓弩後走出, 挑了一把趁手的長弓。
守城之戰中倖存的士兵高聲怒罵:「當年侯爺和殿下把你當親人照看, 宋先生當你是親弟弟, 你竟狼心狗肺,騙取他們的信任!」
姜太子不語, 只是看向我,頗有興致地問。
「是嗎?仲黎,你覺得你是我什麼人呢?」
多年前,他曾在月下靦腆地湊過來,笑眯眯地問這句話。
年少的仲黎揚起下巴:「是你宋世昭要求娶的人,也是你仰頭所見蒼穹。」
多年後,他高坐馬上,一點劍光臨寒水,滿臉倨傲,居高臨下地問。
「你是我什麼人?」
我挽起長弓,箭指姜太子, 聽見鐵騎聲。
他不信我會動手。
下一瞬, 姜太子瞳孔劇烈收縮,甚至來不及收斂眼中的輕視和玩味。
血光湮沒在碎雨裏。
錚然驟響中, 箭羽深入胸膛,一箭穿心。
他跌落下馬,在譁然中砰地墜地。
我語氣很輕, 連自己都還未聽清, 便已經消散在了這場凜冽風雨中。
「我是你命中敵。」
無數慘死的英靈得到解脫,血色鋪天蓋地淹沒了姜王宮。
他死了。
我很高興, 卻又覺得高興不起來。
只是在這一剎那,忽地悵然起來。
惶惶人間, 從此我仲黎,真的孑然一身了。
-12-
大軍殺入王城。
我站在階梯上往下看,見天邊有鳥飛過,忽然回過頭去。
太監小心翼翼問起:「殿下想要什麼?」
從今往後, 我要這曠野蒼穹,都臣服在我的腳下。
世間萬物,都不能阻我。
可我最後只要了一個火把,將整個姜王宮付之一炬。
火海獵獵。
而王宮外, 有春來。
時節有草木茂茂,黎明破曉。
我坐在這裏,等一羣看不見的故人。
也等這場覆蓋我前半生、漫長而潮溼的雨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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