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請我家喫火鍋,八個人,消費 203 元。
趁我爸媽出門買飲料的功夫,舅舅忽然一摔筷子,指着我的鼻子說。
「你們家喫掉了我二百塊錢!」
我看着他身邊正在剝蝦的舅媽、正大快朵頤的表妹,以及遠處笑呵呵坐着的外公外婆,忽然沉默了。
兩個月後表妹生日,我一把將舅舅的頭摁在蛋糕裏。
看着他滿臉奶油的狼狽樣子,我哈哈大笑。
「大傻根,你喫掉了我家三百塊錢!」
-1-
我們學校不做人,一週只給高三生放半天假。
偏偏我就是那羣倒黴的高三生之一。
週六下午,我一路狗叫着衝出校門,鑽進我爸車裏。
「爸媽,我想喫烤肉!」
車內的空氣凝滯了一瞬。
我媽坐在副駕駛上,扭頭看我。
「你舅請我們喫火鍋呢,喫什麼烤肉?」
我彷彿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媽,我不想去…」
好不容易放半天假,我一點也不想去舅舅家。
我媽臉色一沉。
「人家都請客了,你怎麼能不去?」
我爸也拼命給我使眼色。
我爸是個很討厭衝突的人。
之前,因爲舅舅一家,我和我媽之間,爆發過太多矛盾。
我沉默片刻,終於妥協似的低下頭。
「好吧,那去唄…」
我媽這才滿意地轉過頭,專心手機裏的鬥地主,不再管我。
我爸也鬆了口氣,繼續開車。
風透過車窗撞了我滿懷,吹走方纔的雀躍。
吹得我心煩意亂。
-2-
明明小時候,我很喜歡去舅舅家的。
那時我家裏很拮据,平時什麼都捨不得買。
可每次去舅舅家,看望外公外婆時,我媽總會提着大包小包。
大包小包中,有她特意爲表妹買的一大袋零食,都是平時捨不得給我買的。
我當時才上幼兒園,每次都和表妹搶。
我媽罵我不懂事,說姐姐要讓着妹妹。
外婆總是等我媽罵完我,才笑呵呵慢悠悠地開口。
「圓圓這丫頭性格真野蠻,什麼都要和妹妹搶,以後恐怕沒人家要哦。」
我媽連忙附和。
「是啊,她要是有她妹妹十分之一懂事,我就謝天謝地了!」
她知道做什麼能哄得外公外婆開心。
比如小時候把肉讓給弟弟;比如有了我後,靠貶低我來襯托表妹。
果然,在聽到我媽這句話後,外婆嘴角的笑意都真切了幾分。
「丫頭沒人家要可不行啊,圓圓,你以後可怎麼辦吶…」
這時,我剛從表妹手中搶過一包小餅乾,正洋洋得意地環顧四周,見他們都在笑,也跟着笑了起來。
-3-
後來是從什麼時候,變得不喜歡去了呢?
是從漸漸長大後。
我爸媽升了職,我家買了房,隨着我的長大,我家境況越來越好。
我再也不會爲了一包小餅乾,和表妹大打出手。
可我越來越討厭他們一家。
我覺得不公平。
憑什麼每次我們去外公外婆家,都要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外公外婆隨便去田地裏摘幾顆菜,招待我們,我媽就一臉心滿意足。
又憑什麼,每次表妹一家來城裏,都空着雙手,我媽都帶他們去喫那麼貴的餐廳,去看電影,去遊樂場玩。
憑什麼兩家之間的飯桌上,舅舅舅媽,外公外婆會誇妍妍,我媽會不停貶低我,來反襯表妹的優秀?
又憑什麼,舅舅一家在我媽貶低我的時候,總是露出一種很微妙的充滿優越感的笑意,看着我,連半句客套話都不說?
人和人之間,不應該禮尚往來嗎?
我問我媽這些問題,問一次,我媽和我吵一次。
有一次,我們第無數次因爲這個問題吵架。
我媽哭着揪我頭髮,質問我是不是要逼死她,是不是要她和父母斷絕關係我才滿意?
我頭皮傳來陣陣撕扯的疼痛,嘴角嚐到自己鹹溼溫熱的淚。
可明明…我不是想媽媽和他們斷絕關係,只是想要一個公平…
她說,親戚之間不應該計較那麼多,那是她親爸親媽。
哦,我忽然明白了。
原來親戚不是什麼好東西啊。
-4-
我爸的車,停在街邊角落裏,一家破舊的小火鍋店門口。
走進門,一股油膩味道,燻得我想吐。
舅舅一家五口,已經將小破店不大的包廂圍得滿滿當當,我堅強擠進去,坐在表妹身邊。
表妹身上散發着和這家小店一樣的油膩味道。
爲了省錢,舅舅問我爸媽要喫什麼,我爸媽說隨便,於是便全點了表妹愛喫的。
怕不夠喫,他們還自帶了好幾根大油條,用來下火鍋。
火鍋煮得咕嘟咕嘟冒泡,舅舅打開一瓶自帶的三無小甜水,故作誇張地驚呼。
「這飲料怎麼過期了,妍妍,讓你帶水你怎麼不看日期?」
我媽笑着站起身。
「沒事沒事,正好隔壁有家超市,我們去買!」
舅舅舅媽又露出了一副理所當然的微笑。
他們早就習慣了我媽的討好,此時連一句客氣話都懶得說,直接讓我爸媽出門了。
我看着身旁的表妹,她一筷子夾了一盤毛肚,往火鍋裏涮了幾下,便火急火燎送進自己盤子裏。
我心底沒由來一陣煩躁。
「啪」地一聲,舅舅忽然一摔筷子。
我不解地抬起頭,卻發現他正笑着,用一種讓我很不舒服的眼神看着我。
他故作誇張地大聲說。
「圓圓,你們一家,喫掉了我二百多塊錢!」
此時我爸媽纔剛出門買飲料。
餐桌上只有我孤零零的一個人。
表妹繼續埋頭苦喫,吸溜吸溜吸着浸滿湯汁的油條,油湯順着她嘴角一滴滴滴落下來,弄髒灰白色桌布。
舅舅舅媽看着我,哈哈大笑。
外公外婆也看着我笑。
舅舅說完這句後,他們全家,沒有一個人再說一句話。
他們只是看着我笑,笑個不停。
我像個小丑一樣坐在他們中間。
孤立無援。
-5-
回家路上,我和爸媽說了這件事。
我爸有些氣憤,他問我媽。
「你弟這不是趁着我們不在,爲難圓圓嗎?」
車裏的空氣安靜了一瞬。
我看着後視鏡裏我媽的臉,心底忽然升起一絲不合時宜的期待。
我期待我媽幫我說句話,哪怕是輕飄飄一句:太過分了,也行。
可我媽回過神來,第一反應就是陰沉下臉色,用一種不像看親人的仇恨目光,看着我爸。
她厲聲質問。
「你什麼意思,又想在圓圓面前挑撥她和我爸媽的關係?」
我爸在路邊停下車,他沒有反駁我媽,只是沉默着握着方向盤。
我的心一寸寸滑落谷底。
心情跌落谷底後,我反而冷靜了下來。
「可是他趁你們不在,嘲笑我哎,明明那二百塊錢的東西,都進了妍妍表妹肚子裏,明明我們一家都沒喫飽。」
我想,就算舅舅趁他們不在打我一巴掌,我媽都能說他手滑。
也許,就恰恰是我最親的人,給了舅舅明目張膽地欺負我的底氣。
我媽一愣,忽然神經質地尖叫起來。
「你舅舅那是和你開玩笑,顧圓,你心眼能不能不要這麼小!我們是短了你喫的還是用的,爲什麼你總是容不下你舅舅家呢?!」
我忍不住輕笑出聲。
「哦,原來是童言無忌,你弟孩子都上高中的人,還能返老還童啊?我竟然不知道,玩笑還能這麼開。」
「四十幾歲的人,和我十幾歲的高中生開玩笑?嬌俏捏,靈動捏,有點像不會老去的少男,落入凡間的精靈。」
我的聲音冷漠得不像自己。
十幾年來積攢的怨念,在這一刻,化爲一把鋒利的刀,一下下切割着我和媽媽之間看不見的臍帶。
那根臍帶,名爲親情。
她感受不到,可是我卻疼得想嚎啕大哭。
-6-
我媽卻愈發暴怒。
她讓我滾下車、死在外面、永遠別回來。
我爸將車停在路邊,想勸她冷靜,我卻搶先一步推開車門。
我媽扭過頭,朝我歇斯底里地大吼。
「顧圓,明明我們從沒虧待過你,你還總是這麼小心眼,連親戚之間正常的人情來往都容不下!」
我莫名覺得好笑。
是我容不下他們家,還是他們欺人太甚?你還看不清嗎,心裏沒點Ŧů₁數嗎?」
「媽,你口口聲聲說一家人別計較那麼多,可是每次他們都在飯桌上各種貶低我,在你們不在的時候欺負我,你從未維護過我一句。難道我不是你的女兒嗎?」
我靜靜地看着我媽。
企圖在她臉上找到一絲動搖。
然而,我失敗了。
我媽脫口而出。
「憑你現在這個表現,還想做我女兒?」
她指着我爸的鼻子。
「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看看你教出來的好閨女!」
「你們父女倆纔是一家人,都合起夥來欺負我!」
我爸連忙安慰我媽。
我的心,驀然一點點沉入冰窖。
我想不明白。
明明她只需要承認,舅舅就是故意欺負我,替我打抱不平兩句,就可以解決問題。
爲什麼要鬧成這樣?
我真正介意的,從來不是舅舅一家的態度。
而是我媽從不站在我這邊。
鼻尖忽然一酸,我默默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下車。
「我是該一個人好好想想了。」
我站在車門外,看着我媽。
我知道,此時自己的眼神,是和她如初一撤的冷漠。
-7-
那天晚上,我是一個人走回家的。
我不記得自己路走了多長。
也許是七八公里,也許是十幾公里。
我爸的車,起先還跟着我。
後來不知怎麼的,忽然一騎絕塵,消失在我的視野盡頭。
我知道,多半是我媽又在鬧了。
眼淚被風吹成一層又一層乾透了的印記,陌生的車一輛輛從我身邊疾馳而過。
天上的星,卻格外明亮。
我哭累了,忽然開始一件件想起小時候的事。
想起每次和表妹鬧彆扭,幫表妹指責我的我媽,以及在一旁笑着看熱鬧的舅舅一家。
想起去年我媽帶表妹一家去恐龍園玩,路上每一筆賬單,都是我媽搶着付,他們客氣都不和我們客氣一下。
想起我十歲時,表妹來我家作客,臨走時趁我去上補習班,帶走了我最喜歡的洋娃娃。
我回來一看娃娃沒了,哇地一聲就哭了,我媽卻朝我投來嫌棄的一瞥。
「沒了再買一個就是了,你表妹哪有你那麼好的條件,拿走個娃娃怎麼了?」
我哭着解釋那不一樣,我媽立刻沉下臉。
「又在借題發揮?」
「你ṱű̂⁼看看你這死樣,像個女孩家嗎?一天到晚爭強好勝,學習上怎麼不這麼要強?」
「顧圓,媽媽對你真的很失望,明明小時候,大家都說你乖,怎麼越長大越像個潑婦?」
冷風狠狠打在我的臉頰上,我忽然一個激靈。
是啊,爲什麼,我會變成這樣呢?
-8-
我想起,小學一年級時,我成績全班倒數第二。
倒數第一是個智障。
加上我又性格內向,自然而然成了全班欺負的對象。
他們最喜歡玩一種遊戲,就是下課鈴一響,就追着我打。
打得我一下課就往教室外狂奔。
於是他們又加了籌碼:誰第一個追上我,就獎勵一個溜溜球。
我找老師告狀,老師不管。
我找爸媽告狀,爸媽也不管。
他們問我,爲什麼同學別人不打就打你?爲什麼不反思一下自己?
後來,有一次,我下課不小心被追上,打得狠了,我情急之下,一口咬住那個打我的男生的胳膊。
他痛得尖叫一聲,猛踹我小腿,我也用力踹他褲襠。
那年,因爲被全班欺負後沒有爸媽出頭,我學會了還手。
那個男生再也沒欺負過我。
我因爲那件事,嚐到了甜頭,性格也從內向軟弱,漸漸變得強勢。
再後來,班上同學,沒人敢對我動手。
-9-
我媽永遠不會站在我這邊。
小時候如此,這件事上,也如此。
她心中,外公外婆家纔是她永遠的家,可惜那家人沒有一個把她當自己人。
我媽很可笑,也很可憐。
寧願自我欺騙,也不要清醒着痛苦。
她永遠不會護着我,因爲撕開外公外婆偏心的真相,自己會覺得痛苦。
所以她寧願讓我痛苦。
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想到這點,我一拍腦袋,恍然大悟。
既然連我媽都不向着我,那我也不妨,像小時候一樣,一拳掀翻敵人天靈蓋!
自己受的窩囊氣,當然要自己去出。
我的腳步忽然輕快起來。
晚風中,張開雙臂,輕輕哼起歌。
-10-
高考結束後,我報了個離家很遠的志願。
遠到像是要老死不相往來。
爸媽勸我留在本省讀書,以後家裏還能照顧着我。
我卻只是眨眨眼睛,一字一句輕聲反問。
「你們能幫我什麼?」
我媽一愣,有些慍怒。
「顧圓,ŧůₙ你又在陰陽怪氣什麼?」
我撲哧一笑。
「媽,我就隨便問問,你能不能不要這麼敏感?」
「你是不是想借題發揮啊?」
我媽下意識想反駁我,卻發現無從反駁。
這時,她的手機鈴聲響了,她看了眼來電人,頓時笑逐顏開地接了電話。
「媽!什麼事啊?」
「哦哦,你說妍妍明天過生日,準備慶祝一下啊?哎,好的好的,我們一定過去!」
一接外婆電話,她眉梢眼底,就都是笑意。
「不用買蛋糕,不用買,我們在城裏買了帶過去,妍妍不是一直很想喫我們這邊的一家蛋糕嗎?」
「對了,我想喫自家田裏種的韭菜了,新鮮綠色無添加,花再多錢都買不到!」
我一句句聽着她們的對話。
默默在心底計劃着復仇計劃。
-11-
半夜,我趁爸媽都睡着,偷偷溜出房間。
我媽給舅舅家買的一堆東西,就滿滿當當放在客廳。
我把我媽買給表妹的手辦和發票拿走,準備過幾天去退貨,又往手辦盒子裏塞了一隻塑料尖叫雞。
多好的手辦啊,還會叫呢。
蛋糕是訂做的,我小心翼翼打開冰箱,把它拿出來,又從懷中掏出精心準備的裱花棒,將裏面的內容物懟進蛋糕裏。
裱花棒裏的餡料,是我下午在小區拾的新鮮狗屎,用破壁機細細攪打成泥,保證口感細膩,讓大家喫得滿意。
做好手腳後,我心滿意足地清理現場,輕手輕腳回房間睡覺去了。
-12-
表妹的十八歲生日,請了好幾家親戚,在本地的一家酒店裏。
舅舅接過我媽手中的三層大蛋糕,一聲謝謝也不說,只露出人淡如菊的微笑。
「姐,你說要買蛋糕,我們就沒買。」
他將ƭũ⁹蛋糕放在桌上,又接過我媽手中的大包小包,這才瞥了眼我媽身邊的我。
圓圓啊?聽說你高考比本一線高九分?」
我翻翻白眼,扭過頭,沒理他。
不想和即將喫屎的人講話。
我媽卻忙不迭接過話茬。
「你這死丫頭,長輩和你說話呢,擺什麼臉色!」
我心下冷笑。
長輩,他也配?
他像個長輩的樣子嗎?
舅舅故作大度地擺擺手。
「我和小輩計較什麼?圓圓這次高考,是超常發揮了吧?」
「可惜啊可惜,我大外甥女平時成績不太好,超常發揮後夠不到 211。」
他用力一拍身旁表妹的肩膀,故意大聲說。
「妍妍,今年高考爭口氣!爭取像你表姐一樣超常發揮,考個 985,我獎勵你一部手機、一臺筆記本電腦!」
我媽笑得眼角皺紋都出來了。
「妍妍,好好考,考上 985,姑媽也獎勵你一萬塊錢!」
我輕笑一聲,扯着嗓子就喊。
「媽,你說明年要獎勵表妹一萬塊錢,那我今年考完了,舅舅有沒有獎勵啊?」
霎時間,全場安靜。
所有親戚的目光,都朝這邊投來。
我媽和舅舅的臉色,頓時黑如鍋底。
舅舅雖然對我家摳門,卻極好面子。
他臉上假笑幾乎維持不住,猶豫片刻,還是咬牙切齒地開口。
「那…那是自然,舅舅也獎勵你一萬塊錢!」
我笑吟吟地掏出手機。
「現在就給錢吧,舅舅是長輩,一定會說到做到的,是吧?」
「謝謝舅舅,舅舅真好,祝表妹明年名落孫山…哦不,金榜題名!」
那麼多雙眼睛盯着,舅舅額頭逐漸滲出豆大的汗珠。
他咬牙給我轉了一萬塊錢。
我媽一把扯住我胳膊。
「顧圓,你幹什麼,要死啊是不是?哪有這麼爲難自己舅舅的?」
我注視着她,眼底驀然泛起冷意。
原來她也懂,什麼是微妙的惡意啊。
在舅舅一家受到冒犯時,她比誰都敏感。
可是當她的親生女兒一次次被羞辱時呢?
她選擇無視。
我想,媽媽對我應該是恨我的。
哪怕她自己意識不到。
可有就是有。
沒關係。
我現在,也恨她。
我直接裝傻充愣。
「舅舅見我考得好,獎勵我一萬塊錢,我謝謝舅舅呢!」
「媽,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啊?」
-13-
這個話題終於被揭過。
席間,舅舅被嚇得都不敢和我對視,更別提再說什麼。
很快,一頓飯喫得差不多了。
到了唱生日歌許願的環節。
舅舅關掉包廂裏的燈,拆開蛋糕,插上蠟燭。
所有人圍坐在蛋糕前,唱起了生日歌。
包廂內一片漆黑。
獵殺時刻!
我悄悄繞到舅舅身後,一把抓住他後腦勺,用力朝蛋糕上摁去。
那一刻,我想起之前看過的一條新聞。
說是什麼國外有個人,生日聚會時,被朋友惡作劇,一把摁在蛋糕上,卻被蛋糕裏的小刀刺穿腦門,不治身亡。
我知道我應該害怕。
可是我不怕,甚至想,這樣也沒什麼大不了。
舅舅發出一聲飽含驚恐的慘叫。
我飛快回到自己座位。
表妹慌忙打開燈。
雪白的奶油混着深黑的狗屎,絲絲縷縷糊在他臉上,甜膩的奶香中摻雜着犬類排泄物發酵的惡臭,沁人心脾。
舅舅頭髮、臉上、衣襟上,全是奶油和狗屎的混合物。
他就這麼靜靜地佇立着,彷彿一尊沉默的雕塑。
所有人都震驚了。
大概是因爲,人類正常的腦回路,無法迅速處理這種突發狀況。
一片沉默中,我倏忽站起身。
指着滿臉奶油的舅舅,哈哈大笑。
「大傻根,你喫掉了我家三百塊錢!」
-14-
是我乾的。
我絲毫不想掩飾。
我不單要舅舅丟人,我還要我媽跟着我,一起丟人。
哪怕預料到我媽會被我氣得發瘋,氣得不要我……
那又如何?
我媽就這麼怔怔地看着我。
看了很久,彷彿在重新認識我。
她終於回過神來,站起身,氣得嘴皮子都在哆嗦。
「你是瘋了嗎?爲什麼要在你妹妹的生日宴上這麼鬧?」
「你到底要幹什麼,要逼死我是不是?要逼死我就直說,現在就拿刀架在我脖子上砍死我啊!」
所有親戚的目光,都朝我投來。
可是平日裏嘴碎的這幫人,此時竟然沒一個人敢出聲。
我捂着嘴,輕笑出聲。
「媽,上次舅舅請我們一家人喫火鍋,趁你們出去買飲料的功夫,不是指着我的鼻子說,說什麼——」
我故意拖長了語調,模仿着舅舅當時的陰陽怪氣。
「圓圓,你們一家,喫掉了我二百塊錢!」
我看見,舅舅的表情,肉眼可見地變得尷尬。
他慌忙否認。
「你在說什麼,我沒有!」
我揚起嘴角,注視着他的眼睛。
「你敢對天發誓嗎?要是這麼說過,就全家死光!」
舅舅還沒說什麼,我媽卻氣得跳起來。
「你舅舅就算那麼說又怎樣,他不是和你開玩笑嗎?」
我用力拍了拍手,巴掌聲清脆。
「承認咯!」
「是啊,在座的各位,我媽說得沒錯!我舅舅就是一個這麼喜歡佔我家便宜,還喜歡背地裏欺負小輩、無能又摳搜的小氣鬼!」
我媽衝過來,伸手就要打我。
「顧圓,你要死了是不是——」
「我今天打不死你,我就…你別跑!別跑!給我站住——」
我大笑着摔開包廂的門,朝樓下狂奔而去。
我跑得很快。
拜我爸媽所賜,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練的。
風聲在我耳畔呼嘯而過,我在夜幕下肆意奔跑。
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幾乎要躍出胸膛,馬尾辮不知何時鬆了,碎髮攀附上我的臉頰,有些發癢。
我從未如此孤獨。
也從未……如此自由。
-15-
我這場胡鬧,可是算好了日子的。
下週就開學了。
我那天晚上,直接跑到火車站,買了去學校的車票。
我和輔導員說,想提前去學校報道,熟悉一下新城市,輔導員同意了。
我在學校附近,找了份兼職,加上做暑假工兩個月攢下的錢,心裏還算有底。
那件事後,沒過幾天,我媽給我發來一篇長長的小作文。
大意是,她很痛心,我居然如此不懂事,讓她在親戚面前丟臉。
我說:太長了,懶得看。
然後把她拉黑。
我爸給我發來一段視頻,是我媽抱頭坐在沙發上,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
我說:哭得真好啊,像唱戲一樣。
然後把我爸也拉黑。
曾經,我在學校被欺負了,也曾經回家在她面前哭。
哭着求她去學校,幫我找老師。
可她只是擺擺手,露出一副被逼無奈的表情。
「你要媽媽去學校…可媽媽去學校後,能幹什麼呢?學校是我開的不成?」
我當時信了。
直到我又捱了很多頓打,慢慢長大,才明白,那種情況,家長完全可以去學校幫孩子撐腰。
可那時候,我已經不需要她了。
表妹居然也給我打來視頻電話。
我猶豫片刻,選擇接聽。
屏幕上,表妹一臉凝重。
「表姐,我爸已經不怪你了,他讓我傳個話,說等你放假,我們兩家人一起喫個飯。」
親戚之間,講究個以和爲貴。」
我冷笑出聲。
以和爲貴?
是啊,以前我們兩家人之間,多和氣、多其樂融融啊。
可是這層和氣背後,是誰在喫虧,又是誰在打碎門牙往肚裏咽?
讓我背後掉眼淚的和氣,我不要。
我看着屏幕上的表妹,緩緩勾起嘴角。
我說。
「王妍,你們一家,都下賤。」
表妹表情有些錯愕,她眼底一閃而過一抹受傷。
「你在說什麼,我沒有惹過你……」
我知道,她確實沒主動惹過我。
她是傳統意義上的乖孩子。
小時候,我們總是搶東西,經常吵架,長大後相處卻還算和諧。
我隔着屏幕朝她笑笑,語調溫柔異常。
「我說,你們一家都下賤啊,包括你。」
表妹震驚了。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
我卻不給她機會,搶在她開口前,笑着解釋。
「是的,你從來沒主動佔過我家便宜,也沒幫着你爸和我媽,嘲諷過我。」
「可你一直是這一切的既得利益者,卻選擇了漠視,選擇了踩在我的委屈上,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切。」
「你敢說,每次他們靠貶低我來抬高你時,你心底不沾沾自喜嗎?」
這次,表妹沉默了很久。
最後她自己掛斷了視頻通話。
通話掛斷之前,我似乎聽見她小聲說了句對不起」,聽不真切。
但不重要。
她的道歉不值錢。
-16-
一整個學期,我都沒和他們聯繫。
有句話說得真好,眼不見,心不煩。
期末考試結束後,就是寒假。
身邊ťũ₆同學陸陸續續收拾起行李,準備回家過年。
室友收拾行李時,見我坐在書桌前看劇,都有些疑惑。
她們問我怎麼不回家。
我笑笑,並未解釋。
她們對視一眼,沒再繼續問下去。
我爸來學校找我。
時隔半年,我們見面的第一眼,他忽然紅了眼眶。
開口第一句便是。
「你媽其實很想你。」
我一愣,一下子笑了。
「所以呢?」
我爸沉默片刻。
「圓圓,爸爸其實理解你。我們家和你舅舅家之間,一直做不到正常的禮尚往來。」
「Ṱū́⁶可是這些都是小事,不是嗎?親戚之間,他們愛佔小便宜就去佔,我們一家過好我們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我依舊笑着看着他。
心底原本升起的一絲期待,徹底被他斷送。
我輕聲問。
「這就是你一直以來的理由嗎?」
因爲覺得是小事,所以無數次,在我媽的眼淚面前妥協。
我爸有些急了。
「難道不是嗎?」
他上前就要拉我的手,卻被我猛地甩開。
我爸氣得直跺腳。
「你真要因爲這點小事,和我們斷絕關係?不要小孩子脾氣了,跟我回家過年!」
我面無表情地推推鼻樑上的眼鏡。
眼鏡戴久了,不知不覺,鼻子有些發酸。
「不是啊,不是和你們斷絕關係,等你們七老八十不能動了,我會盡到贍養義務的。」
「至於你口中的這些小事……」
我朝他揚起笑臉。
「嗯,對,就是因爲這些……小事。」
就是因爲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要和我親爸親媽鬧成這樣…
那天將舅舅的頭摁在奶油裏,又出逃後,我曾經無數次捫心自問。
我錯了嗎?
可笑嗎?
是在小題大做嗎?
先揮刀的人,永遠不需要思考,因爲揮刀是本能。
可是當受害者決定叛逃,卻要經歷無數遍糾結和內耗。
我爸沉默了許久。
他問我。
「難道你準備一輩子不回去?」
我也靜靜地看着我爸。
他鬢角似乎添了好幾根白髮。
我心底閃過一絲恍惚。
旋即緩緩搖頭。
「我不知道……」
-17-
我不知道。
短短四個字,就是我給他的答案。
而我,也確實不知道。
我想,也許我可以現在就跟他回家,就當那些事從未發生。
這叫寬容大度。
又或許,我可以更絕情一些,告訴他,我要和他斷絕關係。
這叫殺伐果決。
可是現實便是如此。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掙扎、猶豫、而迷茫。
-18-
那天,學校門口。
我們站在一起,看着學生推着行李箱,一個個離開校門,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我爸點起一根菸,抽着,後來不知道爲什麼,又抽哭了。
他說。
你和你媽一個犟脾氣,都不肯讓步。」
「爲什麼就不能,我們一ŧṻ⁺家好好過日子,別去管他們家?」
他有很多爲什麼要問。
我也有很多爲什麼。
我想,我媽也一樣。
我們一家三口,就這麼黏膩地糾纏在一起,每個人都覺得窒息。
可每個人又都無法掙脫。
再然後,我爸哭夠了,問我錢夠不夠花。
我說夠,他又往我口袋裏塞了一個紅包。
我不肯要,他卻固執地往我懷裏塞。
「這是壓歲錢,爸爸五百,媽媽也……五百。」
我沉默片刻,用力咬了咬下脣。
「哦……你路上開車小心。」
他點點頭,說。
「知道。」
-19-
我悄悄把我爸媽,從黑名單中拉了出來。
拉出來後第二天,我媽給我發消息。
是轉發的一條營銷號的帖子,標題非常標題黨。
【和孩子相處,千萬別說這三句話,否則……】
我當時恰好在刷視頻。
消息彈出來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我媽緊接着發來消息。
【奇怪,怎麼發出去了?】
【你把我從黑名單拉出來了?】
我一愣,看着充滿營銷號味道的標題,噗嗤一聲笑了。
淚水一顆顆打在手機屏幕上。
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啥。
也許是在哭他們不夠狠心,害得我無法徹底擺脫。
也許是對自己恨鐵不成鋼,卻又無可奈何。
-20-
大二那年暑假,我一年來第一次回家。
依舊是我爸開車來接我。
路上,我爸忽然開口。
上個月,你舅媽生了二胎,是個女兒。」
「外公一直想要個孫子,所以去年一直催他們生。」
「外公退休金就那麼一點,你舅舅一個人的工資,要養一大家。」
我一愣。
「表妹她當初……同意嗎?」
我爸搖搖頭。
本來不同意的, 一直哭鬧, 後來他們許諾, 生了二胎就給她買一隻波斯貓。現在她的波斯貓也沒着落,家裏人都偏心她小妹妹。」
「你表妹因爲這個,高考沒考好, 本科線都沒過, 氣得也不出去玩,就成天把自己鎖在家裏。」
我又愣了愣。
-21-
直到大學畢業,我都沒再去外公外婆家。
包括大年初二。
每年這時候,我就在家玩一天手機,我爸媽去外公外婆家。
畢業後, 我考編上岸。
工作第一年春節,我依舊沒去。
我爸媽從外公外婆家回來,第一句便是。
「圓圓,你明年初二, 一定得去一趟外公外婆家。」
「外公在飯桌上提起你, 還流了眼淚, 說不知道爲什麼你這麼多年, 都沒去過,他覺得很沒面子。」
我沉默片刻。
「我爲什麼這麼多年不去他們家, 你們還不清楚嗎?」
我爸一愣, 嘆了口氣。
「那你明年也得去……」
我輕笑一聲。
「明年再說。」
我知道,我明年也不可能去。
他不是後悔了,只是覺得丟臉了。
況且, 我和他們, 也沒多深的感情,切割起來簡直易如反掌。
只是,我沒想到, 年後沒多久,外公就死了。
他一直愛喝酒, 最後也是猝死在了酒桌上。
我媽哭得肝腸寸斷。
那年下半年,外婆查出癌症。
她的病發現得晚, 檢查出來時, 已經全身轉移,沒撐過那年冬天。
她也死了。
我媽依舊哭得肝腸寸斷。
我站在她身邊,靜靜看着。
我爸悄悄拉住我,說, 你也該哭的, 不然外婆走得沒面子。
我笑了笑, 心裏說。
【死得好, țù⁼死得活該, 最好全死乾淨。】
-22-
外公外婆死後,我們兩家之間的來往,一下子少了許多。
我媽常唸叨着, 我沒見我外公外婆最後一面。
每次她這麼說, 我都會毫不客氣地嗆回去。
生活彷彿短暫的脫軌後, 又歸於尋常。
只是我偶爾會夢見,高考後的那個暑假,那個滿天繁星的晚上。
晚風在我耳畔呼嘯而過, 十八歲的我,就這麼義無反顧地朝着遠方,不知疲倦地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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