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行:何事不知秋

逃難那年,我娘出手救了生產的王妃,讓她們母女平安。
然而,蠻夷來了。
我娘讓王妃帶着我們先走,她自己則手拿長劍留下攔住敵人。
她一柄長劍殺敵無數,卻終究雙手難敵四拳。
她被擒下後本想一死了之,卻被人卸掉胳膊,扯開衣衫,露出雪白的臂膀……
我和王妃得救。
然而,王妃失言了。
她並沒有待我如親女兒,反而嫌棄我娘被蠻夷玷污骯髒無比,讓我成爲她女兒的貼身丫鬟。

-1-
八歲那年,我的天塌了。
王妃帶着我和孩子回到趙王府。
我哭紅了眼睛,沒來得及問人。
王府的老太妃當即沉了臉:「沒有規矩,上不了檯面,罷了,既然救回來了,就照顧玉姐兒的飲食起居,左右不過多一口飯喫。」
王妃默了默,沒說話。
如此,我就成了郡主的貼身丫鬟,照顧她喝奶、拉屎、尿尿,伺候她洗臉、洗澡、塗香香。
十歲那年,伺候花草的丫鬟和我起了衝突。
她指着我的鼻子罵:「一個被王妃救回來的野丫頭,若非王妃心善,你早被人賣進勾欄當個婊子,哪還能在此撒潑?和你娘一樣下作。」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闔府上下都以爲我是王妃心善救回來的孤兒。
在王妃口中,她路過破廟,見我被人欺負,一時心軟,便將我帶回了府。
而我娘是個勾引男人的下賤坯子,以爲能靠着身體從蠻夷手中活命,沒承想被人糟蹋至死。
我腦門上血,想不明白,爲什麼,爲什麼?
明明是娘救了她,明明娘爲她而死,明明娘若不挺身而出,她也是一樣的下場。
她怎麼能這麼說?
我和丫鬟打了一架,大聲嚷嚷着將真相說了出來。
「那年明明是我娘路過破廟,看見王妃生產出手救了她,也是我娘讓王妃先走,她斷後殺了十幾個蠻夷……」
衆人面容詫異地看着這一幕,卻紛紛上手堵住我的嘴巴。
王妃來了。
她面色鐵青,狠狠給了我一巴掌。
「孽障,本想將你養大,爲你配個家生子,不想你如此不成器,天生的下賤坯子。」

-2-
我被罰跪在湖邊反省。
湖邊冷颼颼的,吹得人頭疼,骨頭疼。
但,更疼的是心。
將我養大?
爲我配個家生子?
原來這便是她的報恩。
而那些下人,他們明明聽到了,卻紛紛堵住我的嘴巴。
十歲那年,我終究明白,這世道掌權的人才有說話的權利,尋常人只會被捂住嘴巴,扼住喉嚨,永遠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機會。
我被凍暈過去,又發了一場高燒。
等病好後,整個人便有點傻。
我伺候小郡主洗腳的水太熱,小郡主哭得很大聲。
王妃一腳將我踹翻,恨恨地瞪着我。
郡主的奶媽上下嘴皮翻飛。
「不長眼的東西,給你孝敬王妃的機會你都不中用,我看你分明是故意的。王妃,這小蹄子定然記恨在心,若讓她繼續待在郡主身邊,她早晚禍害郡主,不如打發出去乾點兒粗活算了。」
王妃的聲音透着徹骨恨意。
「滾去馬廄,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自此,我成了馬廄裏照顧馬匹的馬伕。
白天切割草料,提水,刷馬,打掃馬廄。
晚上起夜給馬喂夜草。
這些活兒又重又髒,一刻也不得閒。
馬房的老趙看我太小,時常幫我把提水,切草,打掃馬廄的活兒包了,讓我做些輕省活兒。
他還教我騎馬,遛馬。
清晨,我騎着馬在郊外馳騁,自由的風撲在眉間髮梢。
我再次品嚐到活着的滋味。
然而,王妃看到了。
隔天,老趙便被辭退了。
他捲鋪蓋走人時,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終長長地嘆一口氣,說道:「再熬熬吧,等你長大了,就好了。」
這話是騙人的吧。
他長大了,卻也不見得好,命運依舊掌握在旁人的手中,連這個月的月錢都沒拿到。
而我比他更差,連月錢都沒有。
可我好歹還有個落腳的地方。
他得罪了趙王府還能去哪裏找一份差事呢?
我夜不能寐。
無數次地想,這到底是爲什麼?
爲什麼好人沒好報?爲什麼會有人恩將仇報?
後來,我漸漸想明白了。
我孃的恩情太重,重到王妃不得不報。
可她天性自私涼薄,背不起這樣的恩情,卻又不想被人詬病狼心狗肺,便顛倒黑白,甚至恨上我這活着的恩人。
若當時我也死了,或許她就解脫了。
她只需在逢年過節時給我們上幾支香,灑幾滴眼淚,便會被人稱頌有情有義。
可偏偏我活着,她不得不將我養大,也不得不被我時刻提醒着,她欠我們的恩情。
沒有人想一輩子活在恩情中。
若報答不了這份恩情,便讓恩人消失。
三日後,馬廄失火。
可我沒死。
我被燻暈過去。
醒來後,我看着王妃,茫然道:「請問這是哪裏?是您救了我嗎?」
王妃眸中透着懷疑和不屑,她試探我幾個問題,最終鬆了一口氣。
「你養着吧。」
「奴婢一定好好侍奉主子,以報答主子的恩情。」
我跪地磕頭,感受到她的目光一直盯在我身上。
自那以後,我勤勤懇懇幹活兒,時時刻刻將王妃救我的話放在口邊。
聽見的人臉上總會露出神祕的笑容,最後評價一句。
「還當真被煙燻傻了,不過這樣也好,你就好好記住王妃的恩情吧,嘻嘻!」
呵呵!
嘻你個頭。

-3-
我十四歲那年,王妃的玉姐兒六歲。
王妃再沒有生。
老太妃給趙王塞了幾個侍妾。
王妃怒氣衝衝地砸了花瓶,盡情地發泄之後,卻哭得淚流滿面。
「當年他明明答應,我生了長子,他才能納妾,這才幾年,他就變了,這世上有什麼東西是不變的呢?」
有啊!
恩情。
幫了你一次的人,會幫你兩次、三次,甚至拿命去幫。
可惜,她不配。
她配不起旁人的肝膽相照,也不配與人白首同歸ƭųₘ。
當年,王妃和趙王伉儷情深,兩人也曾一同走遍五湖四海;在趙王接到軍令時,王妃更是陪他奔赴邊疆。
可他們只顧着恩愛,邊疆卻沒有守住。
那一年,蠻夷入侵,百姓流離失所,國失三城,將軍戰死。
趙王卻活着。
他回到京城醉生夢死,享受榮華富貴,還要嫌棄王妃以情愛拖累了他,導致他延誤軍機以致誤國。
這樣的男人啊。
對外窩窩囊囊,對內卻鐵拳出擊。
王妃在王府的日子越發不好過。
她迫切地想要一個兒子鞏固地位,可惜,卻再也生不出來。
她喃喃道:「定是當年蘇義蘭接生手法不對,讓我傷了身體,不然怎麼就再不能生呢?蘇!義!蘭!她害了我!」
我孃的名字被她叫得咬牙切齒。
那年,蠻夷入侵。
我和我娘逃難路過一處破廟,遇見王妃生產。
那時,她被人羣衝散,身邊只跟着一個丫鬟。
那丫鬟沒有生育經驗,逃難之時,更無法去找穩婆。
眼看她要一屍兩命,我娘用習武時學得的點穴推拿手法,助她順利生產。
彼時,她一睜開眼,就對我娘千恩萬謝,抱着孩子跪地磕頭,說我娘是再生父母,定然會爲我娘立長生碑,一輩子感念她的恩情。
後來,我娘找了一輛馬車帶着我們逃難。
可惜,蠻夷來了。
一馬車的產婦,嬰兒,小丫頭。
她握住王妃的手,鄭重地將我託付給王妃。
王妃含淚答應,說定然待我如親生女兒。
我孃親了親我的額頭,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便毅然決然提着長劍下了馬車,一人攔住追兵,爲我們進城贏得時間。
城門關閉。
那些蠻夷氣急敗壞,爲了刺激守城開門,故意扯開我孃的衣衫……
那一刻,我哭得目眥俱裂,以至於沒注意王妃眸中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對我孃親遭遇的鄙夷。
原來,她的狼心狗肺在那時就出現了。
可我竟沒發現。

-4-
王妃被氣到,晚上頭風發作了。
我連夜披衣起來,指尖塗上藥膏爲她按摩,稍解疼痛。
她絮絮叨叨訴說心事。
「月子沒坐好,頭疼得厲害,聽聞重坐一次月子,便能治好月子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嬤嬤接話道:「不如抱養一個,抱養的那個就會帶個孩子來,王妃您看要不要……」
王妃沉默不語。
她大概是沒法子了,纔會連這種民間用的法子都不反駁。
良久,她無奈道:「沒用的,上不了玉牒。」
嬤嬤眼睛一轉:「上不上玉牒有什麼打緊?左右不過是借那孩子一用,只要您懷了,再把孩子還回去就是。」
王妃睜開眸子,:「那孩子從哪兒來呢?」
嬤嬤笑了:「老奴的兒媳婦剛生了一個哥兒,已經八個月了,王妃您若喜歡,老奴明兒就把孩子抱來給您瞧瞧。」
王妃讓我拿出匣子,打開匣子就給了嬤嬤一隻玉鐲。
那鐲子值幾百兩,是王妃匣子裏最平凡的一個。
嬤嬤卻兩眼放光,雙手接過,叩頭謝恩。
王妃緩緩笑了。
我心覺不好。
王妃每次想懲治下人前,都會露出這樣的笑容。
可嬤嬤低下頭去,並沒有看到。
而我也沒有提醒她。
當年趕我去馬房以及馬房失火,有多少是嬤嬤從旁出的主意呢?
隔天。
嬤嬤將孩子抱了過來。
王妃逗了一會兒孩子,眉宇間便有了厭憎。
孩子哭,鬧,拉屎,尿尿是必然的,可王妃從前對玉姐兒就沒管過這些,現在對旁人的孩子只會更嫌棄。
嬤嬤只好親力親爲,便忽視了王妃。
三日後,王妃說自己丟了東西,命人尋找。
鐲子沒找到,卻在後院的井裏發現了嬤嬤。
打撈上來時,人已經泡腫了,而她身上有王妃的手鐲。
人人都說,她偷了東西,怕被王妃發現,便羞愧自盡。
我白了臉龐。
那鐲子分明是王妃賞嬤嬤的。
可如今竟然成了贓物。
王妃想要害一個人,從不需要真刀真槍。
只要栽贓陷害,借刀殺人即可。
無人時,王妃手指掐着那孩子白嫩嫩的臉龐,笑吟吟道:「一個奴才而已,也敢讓本王妃替你這小東西鋪路?還向本王妃炫耀自己有孫子。呵!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該死!」
孩子被掐得直哭,差點兒哭厥過去。
沒了嬤嬤悉心照料,那孩子很快便病歪歪的。
孩子的母親哭着跪在王府外,求王妃將孩子還回去。
王妃將人請進來,涼涼道:「孩子是你的,自然該還給你,可這孩子在王府這段時日可花了本王妃不少時間精力,這該怎麼算呢?」
「草民賠,草民賠給王妃,是草民一家斗膽包天想攀上王妃,是草民的錯,草民一定賠。」
「當初將他抱進府裏來養,是指望他能帶給本王妃一兒半女,可惜,他還沒有給本王妃帶個孩子來,本王妃可捨不得。」
「是他無福,命裏無手足,耽誤了王妃,都是草民的錯,草民求您寬宏大量,草民會爲您祈福,您將來一定兒孫滿堂,多子多福。」
「呵!命裏無手足嗎?」
王妃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女子,示意婢女端來一碗絕子湯。
「你喝了,本王妃便信他真的命裏無手足,不然便是騙本王妃,這可是欺上之罪。」
那位母親驚恐地白了臉,可在孩子的哭聲下,如赴死一般毅然決然地端起湯藥一飲而盡。
她一步一顫地離開王府。
三日後,賣掉宅院和家中所有值錢之物,湊了二百兩銀子送給王妃,接回了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一家三口從此徹底從京城消失。
那二百兩銀子王妃只看了一眼,便賞給了府中的下人。
她厲聲道:「從今後,誰敢再喫裏爬外,打本王妃的主意,這便是下場。」
下人們訥訥不敢言。
整個王府都安靜了許多。
我日常伺候王妃,照顧玉姐兒。
我做事無比盡心,很快,就取代了曾經嬤嬤的位置,成了王妃的左膀右臂。
沒多久,到了皇帝狩獵的日子。
各王公大臣與家眷隨行。
王妃帶上了我。
獵場上,她看見刷洗得無比潔白的馬,眸中多了幾分唏噓。
她大概想起曾與趙王一起在邊疆馳騁的日子,那是她人生中爲數不多張揚肆意的時光。
她翻身上馬,驅馬在草場上穿梭。
趙王來了興致,駕馬在後面追。
兩人你追我趕,如同一對調情的鴛鴦。
我也追了上去,隨着他們越跑越遠。
瞅準左右無人時,我悄悄拿出自己做的袖箭,毫不猶豫地射了出去。
然而,旁邊的林子傳來幾聲異動。
我迅速放下手,走了過去,便看到一個女子渾身是血地躺在林子裏。
她面如金紙,眉眼緊閉,看起來像是不行了。
我遲疑了。
救?
還是不救?
孃親的事讓我明白升米恩鬥米仇的道理。
可孃親離開前,也在我耳邊也說了一句話:「好孩子,娘去了!」
她叫我好孩子。

-5-
我救了那個女子。
不過,這一次我藏了一手。
我將她拖到一個隱蔽的地方藏起來,給她做了一下包紮,留了食物和水,以及一個信物便轉身離開。
若她是個懂得報恩的,自然會來找我。
若她是個忘恩負義的,那便就此別過。
我不怕遇到好人,也不怕遇到壞人。
我怕的是壞人僞裝成好人的樣子來噁心我。
便如王妃。
等我回到營地,便聽到趙王和王妃遇刺的消息。
我的袖箭射中了趙王,趙王險些當場喪命。
皇帝震怒,命人捉拿刺客。
整個圍獵因爲此事添了一絲陰翳。
帳篷中,王妃哭得痛不欲生。
她眼中藏滿恐慌和焦慮。
想來一怕趙王醒不過來,她還沒有兒子傍身,更怕的是回到府中老太妃唯她是問。
老太妃只有趙王這一個兒子,一向偏寵得厲害。
趙王受傷,王妃少不了脫一層皮。
她急切地想要找到兇手或一個好拿捏的替罪羊。
她一個個詢問過來,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似乎被一隻狼盯住了。
她橫眉豎目,步步緊逼:「你剛纔去了哪裏?爲何遲遲不見你回來?說!」
我輕聲道:「奴婢去追您和王爺,但您和王爺騎術超羣,奴婢實在追不上,又急於求成,岔了氣,便下馬緩了一會兒纔回來。」
「誰能作證?」
「奴婢是一個人,無人能作證。」
「賤婢,你敢騙我?是不是你殺害王爺?說!」
她抬手給了我一耳光。
我臉上火辣辣地疼,當即跪下,雙眼含淚。
「奴婢的根本不知道怎麼用劍,更不會去當刺客?」
王妃頓住。
她身後的婢女小聲道:「刺殺王爺的人用的是袖箭。」
王妃確認我不是刺客了。
但依舊餘怒難消。
她急切地想要找一個合理的說辭,將趙王受傷之事從自己身上推脫掉,但不論怎麼想都有破綻。
直到宮中來人傳信,說長公主受傷,射中趙王的袖箭是傷了長公主的刺客所爲,王妃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癱坐在椅子上,恨聲道:「真是晦氣,竟然招惹到這災星。」
長公主與皇帝是一母同胞的雙胞胎。
但同日不同命。
皇帝一生下來就被封爲太子,這許多年過得順風順水,沒有絲毫波瀾,被稱作福星。
可長公主就不一樣了,她一出生就得病,好不容易養活到出嫁,卻又生下一個死嬰。
而前幾年,駙馬又戰死沙場。
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在偌大的公主府休養身體。
即便如此,還會三天兩頭遭遇刺殺。
可誰會刺殺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公主呢?
我垂下眸去。
想不明白。

-6-
半夜,王妃的頭風又發作了。
我去爲她按頭,指尖的藥滑膩膩的。
她舒服地長出一口氣。
大概覺得白日裏打了我,心有愧疚。
她聲音悠長地解釋道:
「你跟了本王妃六年,本王妃知道你是個忠心的,但人到了這個位置,就不得不事事小心,因爲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你明白嗎?」
明白。
不過是打一個棒槌給一個甜棗罷了。
我柔聲道:「奴婢一直記得您的恩情,若奴婢對您有用,您儘管用,奴婢萬死不辭。」
王妃滿意地閉上眼睛。
我又挖了一塊藥膏,塗抹在指尖。
指尖有微微的麻木感,我想一定是藥膏放多了。
圍獵之事,因着刺殺匆匆結束。
王妃帶着趙王回了府。
可迎接她的是老太妃的一記耳光。
老太妃恨聲道:「身爲王妃竟然勾着王爺做那等你追我趕的爭寵之事,還給府中侍妾灌避子湯,你是想絕了劉家的後嗎?」
王妃捂着臉,無言以對,只一雙眸子羞憤異常又隱含恨意。
她被罰跪祠堂。
看着慈悲的觀音菩薩,終於脆弱下來。
她眼含熱淚地爲自己辯解。
「若有可能,誰願意爭寵呢?可老太妃不饒人,左一個妾室,右一個妾室地塞。
「明明我與他是自幼的情分,稱得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如今呢?他十天半月不進我房一次。
「我若不爲自己爭取,又從哪裏來兒子呢?
「但凡我有一個兒子,我都不需自降身份做那等爭寵之事。」
她哭得好悽慘,我卻並沒有多少感覺。
活人還有哭的機會。
可死人呢?
永遠沒有了。
三日後,王妃終於跪完了祠堂。
我適時地將王爺的事情告訴她。
「太妃讓趙良娣照顧王爺,趙良娣不辭辛勞地照顧了兩夜,王爺就醒了。
「太妃喜得直誇趙良娣是王爺的福星,現如今已將趙良娣升爲庶妃。
「將來若是生下一子半女,便再升她爲側妃……」
「砰」的一聲。
王妃拂袖一掃,杯盞盤碟落了一地,乒乒乓乓熱鬧至極。
她目露兇光,如一隻領地受到侵犯的獸。
「她們怎麼敢?一個虔婆,一個賤婢,真以爲趙王府換主子了嗎?」
虔婆自然是罵老太妃。
賤婢則是趙庶妃。
她大概恨到極致,已經失態。
從前即便她再恨老太妃,表面上依然是恭恭敬敬,從不曾有怠慢。
可如今,連表面功夫都懶得裝了。
這些年我冷眼觀察。
其實王妃遇事冷靜,極會僞裝。
但偏偏,她很容易被趙王左右情緒。
或許,她是真的愛過,所以如此計較得失。
可趙王,並非良人。
極致的憤怒過後,是無盡的空虛和失落。
她喃喃道:「若我有個兒子,何必再遭這罪。」
她要爲了兒子瘋魔了。
瘋了好啊。
大家都別想好過。
王爺病癒,要做一場法事去去晦氣。
王妃爲了討好老太妃,用了十二分的心思。
整個流程無比順暢,被衆人誇了又誇,說從未見過如此上心的法事。
王妃臉上終於露出笑容。
法事將了,她將大昭寺高僧法慧和尚請進來,爲她解惑。
畢竟,太醫說她身子無恙,趙王的妾室又接二連三地懷。
兩個人都沒有問題,卻生不出孩子。
這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
她這是醫學走不通,便走一走佛學的路子。
法慧端詳她半晌,慈悲的雙眸微微垂下。
他緩緩道:「恕老衲直言,王妃身上有因果未了,若不解開其中因果,恐怕此生子嗣艱難。」
王妃面色慘白,她倏地想到了什麼,不由顫抖着嘴脣問:「大師說的是什麼因果?」
法慧道:「世間因果千千萬,但能影響子嗣的一定與性命相關,王妃好好想想吧。」
和尚們走了。
王妃強撐着送完客,便再支持不住,讓人速速送她回臥房。
她這些年手上有幾條人命,但那些人命還不足以成爲她內心的愧疚。
她唯一愧疚的大概便是我娘。
我娘救了她們母女一次,兩次。
可這許多年,她從未曾爲我娘上過一炷香。
反而埋怨我娘讓她傷了身體,致使她無法再育。
做人如此白眼狼,一定會遭報應的。
無數個夜晚。
我也曾無數次地想過。
若我娘當初帶着我跑,不管她們該多好?
可想來想去,若真的做出來這種事,那我娘一定不是我娘了。
我娘和那些慷他人之慨的人不一樣,她是真的以身作則。
她的身上有着爺爺傳下來的最質樸純真的俠義,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絕勇氣。
這樣的人,她們隱藏在人羣中,平日裏並不如何出彩。
可在關鍵時刻,卻是這樣的人拋頭顱,灑熱血,爲衆人擋槍,爲衆人抱薪,爲衆人披荊斬棘。
我無法抱怨她呆,她傻。
因爲若她當真只爲自己活,那麼我,也早就凍斃風雪之中,絕不會在這裏想這些有的沒的。
那幾日,王妃神思恍惚,眸光若有若無地落在我身上。
我假裝一無所覺。
直到,趙良娣有孕的消息傳來,王妃慌了。
她拉住我,一字一句彷彿下了極大的決心。
「知秋,本王妃要認你爲養女,但此事你不可聲張,遲早有一日,本宮會想法子爲你上皇家玉牒,現如今你我只能私下認親,你可願做本宮的養女?」
終於被我等到了。
雖然是她畫的大餅,但好歹邁出了第一步。
我內心激動,表面卻訝異至極。
「王妃想如何,奴婢都願意,可奴婢怎配做王妃的養女?奴婢不能也不敢。」
王妃不由分說:「本王妃說你配,你就配。」
她拉我認了親,讓我給她敬了茶。
我叫她「義母」的時候險些吐了。
她不配。
她玷污了這個詞。
可這是我必走之路。
我有了單獨的房間,一櫃子王妃穿過的舊衣,外加幾件王妃不戴的老舊首飾。
但此事只有寥寥幾人知道。
明面上我成了主子。
但乾的依舊是貼身婢女的活兒。
那幾個知曉此事的婢女有時候會陰陽怪氣。
「呦,這不是咱們王府的主子嗎?怎麼還要去伺候王妃呢?」
「什麼主子,不過是借她的名頭,看能不能爲王妃帶來一子半女而已,和那些被借種的女人沒什麼兩樣。」
「若是借不出來,到時候可有得好看呢,嘻嘻……」
我和她們沒什麼好爭的。
每個人都想往上爬。
可有些人沒有可以往上爬的路徑。
丫鬟熬成嬤嬤,也還是奴才。
膽子再大些的,爬牀成功成爲妾室,也不過比丫鬟喫穿用度好一些。
她的生命依舊在這後宅大院中,永遠走不出王府,飛不出京城,看不到邊疆的廣袤無垠,看不見巴蜀的高山險絕,更不會看到江南的青瓦白牆,弱水三千。
若爬牀不成功,便一張破席扔在亂葬崗,成爲野狗的餐飯,最後又迴歸大地。
我跟着娘去過許多地方,這四角王府困不住我。
這世上能困住我的只有未了的仇怨和未報的恩情。
入夜,王妃又頭疼了。
因爲王爺拒了她的邀約,從趙庶妃的屋子裏出來,轉身進了李良媛的屋子。
她一口氣上不來,頭風又發作了。
我起來爲她按頭。
她神經緊繃,額上青筋崛起。
我花了許久的力氣纔將它們撫平。
我手上不停。
心中默默算着日子。
李良媛月信剛結束七天吧?
這可是個懷孕的好日子。
她一定會抓住機會吧?
一個月後,李良媛也有孕了。
王妃徹底坐不住。
她看我的目光帶了恨意,口中喃喃。
「難道還不夠,到底要怎樣才肯放過我,難道非要……」
她握緊拳頭,下了狠心一般。
「中秋宴上,本王妃會想法子讓衆人知道你是王府養女。」
「太妃不會同意的,而且女兒不在乎衆人是否知道,在女兒心裏您永遠是女兒的義母。」
她垂眸遮住眼中翻湧的恨意和恐懼。
「此事我會想辦法,你不用再管,你等着本王妃的消息。」
她轉身去了老太妃的屋子。
在老太妃屋前跪了一天一夜,只爲求老太妃通融。
她說盡好話和緣由。
可老太妃紋絲不動。
趙王坐不住了。
他們少年夫妻,相伴多年,他終究沒法子看她受磋磨卻不聞不問。
趙王攬着哭得快要閉過氣去的王妃努力安撫,旋即,怒氣衝衝地去找老太妃。
不知他說了什麼。
最終,老太妃決定見我一面。
見到我時,她保養得宜的面容浮起毫不遮掩的厭惡,彷彿我是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
「雖認你爲養女,但你是你,趙王府是趙王府,不要肖想不屬於你的東西,更不要打着趙王府的名義辦事,若讓本宮知道你狗仗人勢,你這養女怎麼得來的,就給本宮千倍百倍地還回來。」
我連道不敢,想遍了心中所有傷心事,才勉強將快要翹起的脣角壓了下去。
他們不知道,就是這個決定,會讓整個趙王府陷入滅頂之災……

-7-
沒多久,中秋到了。
這一次的認親宴在趙王的默許下,辦得格外大。
京中的貴夫人悉數到訪,連陛下都看在趙王的面子上賞賜了東西。
我向趙王和王妃敬了茶,接過他們給的紅包,在禮官的唱和下一個個地認了Ŧùₓ親。
除了沒能上皇家玉牒,我這養女的身份便算是坐實了。
滿堂賓客,紛紛道賀趙王和王妃又添愛女。
只有玉姐兒噘着嘴,並不很高興。
「她纔不是姐姐,孃親說了,是爲了讓她帶一個弟弟過來,她要是帶不來弟弟就不算姐姐。」
人羣有一瞬間的靜默。
嬤嬤趕緊連哄帶騙地將玉姐兒抱了出去。
衆人仿若沒聽到一般重新熱鬧起來。
王妃脣角掛着淡淡的笑容:「小孩子的話,讓諸位見笑了,知秋,你可不要當真。」
我垂眸輕笑。
給一個甜棗又打一個棒槌。
我明白。
那股噁心感,又隱約地浮了上來。
我也當作沒有聽到,只保持着嬤嬤教的禮儀,像極了一個大家閨秀。
而恰在此時,管家高聲來報:「長公主駕到。」
我抬眸,看着那個大氣端方的女子步履匆匆而來,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她終於來了。
前段時日,長公主遭遇刺殺,便一直在府中休養,什麼宴會都不參加。
誰也想不到她今日會出門,來到趙王府,參加一個小小養女的認親宴。
她眸光微轉,到處皆是一片跪拜之聲。
趙王和王妃面上笑容勉強。
這許多年,王妃給長公主府送的年禮都是中規中矩不出錯的,而對來往相熟的人家則會送上合心意的禮物。
其中親疏,不言自明。
長公主雖是皇帝的親姐姐,但她在皇帝那裏得到的優待似乎還比不上趙王。
這其中的關係很耐人尋味。
長公主看着趙王,含笑道:「沒想到子熙的孩子如今也這麼大了。」
趙王叫劉子熙。
聽聞,他小時候最喜歡長公主,常跟在長公主屁股後面「姐姐,姐姐」地叫,纏着長公主帶他玩耍,給他找好喫的。
可長大之後,卻生疏了。
長公主目光轉了一圈,落在我身上,柔聲道:「這就是子熙新認的養女?果然是個好孩子,本宮還要謝謝她的救命之恩,圍獵那日,若非她鼎力相助,本宮恐怕早已魂飛魄散。」
滿座爲之一靜。
王妃的呼吸似乎都停頓了。
而趙王身子一晃,緊緊抓住椅子把手,好像隨時都能倒下去。
我彷彿一無所覺,只老老實實地答道:「是公主殿下福澤深厚,臣女只是順從天意,不敢居功。」
「天意……」長公主意味深長地一笑,對我招手道,「好孩子,你過來,讓本宮好好看看你。」
好孩子……
我想,我對這個稱呼真的是無法抗拒。
我緩緩走到她跟前。
她仔細端詳着我,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輕聲答道:「臣女叫葉知秋,一葉知秋的知秋。」
長公主頓住了。
她手指微蜷,緊緊抓住我的肩膀。
「那你娘,你娘叫什麼名字?」
「臣女的娘叫蘇義蘭,是容城義士蘇老英雄的女兒蘇義蘭。」
長公主身形微晃,旋即緊緊將我摟在懷裏,痛哭出聲。
「女兒,我的女兒,娘找得你好苦……」
那一天,滿座賓客驚了又驚。
趙王和王妃的臉變了又變。
來觀禮的太監慌了神,回到宮中急匆匆地傳話。
長公主哭暈過去,而她暈着也緊緊抓着我的手不放。
下人無奈,只能讓我和長公主一起坐進馬車,先回長公主府。
我們走了。
爛攤子留下了。
聽聞,趙王等不及賓客離開,就一巴掌抽在王妃的臉上。
「看你乾的好事。」
王妃紅着眼睛,捂着臉,跌坐在地,早已沒了往日的高高在上。
她不恨趙王,反而恨我。
「這麼多年,她竟然騙我,葉!知!秋!」
我的名字從她口中念出來,也帶了咬牙切齒的恨意。
莫名地。
我覺得很榮幸。
因爲我和我娘都成了她恨的人。
能與孃親比肩,我很驕傲。

-8-
我沒有失憶。
曾有一位大夫說過,這世上的失憶,有八成是騙人的,只有兩成可能爲真。
可王妃偏偏信了。
我在她眼皮子底下長大,又在她眼皮子底下謀了這樣一個大局。
她居然一無所覺。
大概是太過自信了吧。
抑或者是恨不能我忘了過去的事,她也忘了過去的事,如此,她的人生便能重新開始,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而我利用她的自欺欺人。
硬是將趙王府綁到了長公主的船上。
圍獵那日。
長公主一醒來,就命人到處找我。
等找到我時,發覺我正在被王妃爲難,當即讓人傳言說趙王是被刺客的流箭誤傷。
當夜,所有人都在圍着趙王打轉。
她的人悄悄帶我出來,她撐着病體見了我。
她問我想要什麼?
金銀珠寶,田莊鋪子,抑或者她的承諾,只要她有的,都可以給我。
她比王妃光明磊落多了。
我見慣了上位者草菅人命,卻很少見到她這樣襟懷坦蕩的。
那一刻,我忽然湧上一股決心。
我輕聲道:「奴婢想要的,公主給不了。」
「說來聽聽,說錯了,本宮恕你無罪。」
我抬眸,真誠地看着她:「奴婢想要趙王妃的命。」
我靜靜地等着她的回應。
她亦靜靜地看着我,眉宇間忽如微風吹過,蕩起一片漣漪。
她大笑出聲,卻勾起了咳嗽。
「好巧,你我所謀竟不約而同,本宮也很想要一個人的命,可難啊!難於上青天。
「趙王妃雖不算什麼,但畢竟是上了玉牒的皇家兒媳,要悄無聲息地殺她還需要一番籌謀。
「不過,她死了你的仇就報了嗎?」
當然不是。
我隨娘走南闖北的時候,聽過許多江湖人士閒扯。
曾經有一番話,我當時不明白。
可後來在忍受屈辱折磨的這許多年,竟然明白了。
那人說,真正的報仇,不是一劍了之,也不是打斷他的脊樑,敲碎他的牙齒,這些不過是片面的報仇罷了,真正的報仇是除了以上那些,還要讓他折斷傲骨,失去榮耀,名聲掃地,再痛失所愛,如此纔算仇報全了。
我娘笑道:「兄臺所言甚是,可若非有刻骨之仇,不必如此殺人誅心。
「那不是報仇,而是凌虐,或許痛快,但到底失了心性,殺之足矣。
「便如兄臺,十惡不赦,我明明要殺你,可與你依舊先談笑一場。
「若我如你所言,籌謀多年再殺你,終究不划算。
「你的名聲已足夠壞,你毫無傲骨,更無榮耀尊嚴,爲了活下去,你能賣母求榮,妻兒你也不放在眼中,這樣的你,有什麼值得我籌謀多年再殺呢?」
那人大怒,驟然動手。
娘抬起劍,寒光四溢間,那人被割斷了喉嚨。
酒和血一起噴射而出。
他倒下去,如一塊石頭砸向地面。
娘走出來,才發現,我在門外看到了一切。
她慌亂的表情,一點兒也不像個女俠……
我該聽孃的。
可如今,我卻很想聽那個壞人的。
王妃雖無傲骨,卻有尊嚴、榮耀、名聲、地位、所求和所愛。
我很想看看,失去這一切,淪爲人下人,她還有什麼資格嘲笑我娘爲救她被凌辱軍前……
我搖搖頭,輕聲道:「不夠,我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個忘恩負義、陰險歹毒之人,我不僅想殺人,還想誅心!」
我要讓她受一受這許多年,我受過的苦,再慘淡死去。
長公主沉默了。
旋即,她收起笑意,正色道:「是本宮小看了你,本宮可向你承諾,若你有萬全之計,本宮可助你一臂之力。」
其後的一切,都水到渠成。
她有想殺的人。
我也有想殺的人。
她想殺的人,很難殺。
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剪其臂膀,而趙王就是那人的臂膀。
殺了趙王,不算什麼。
誅心纔是上策。
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哪怕對方不想主動團結,但我們可以讓他被動團結。
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趙王妃身邊待了六年,而趙王妃又當着所有人的面認我爲養女。
可偏偏這個養女,卻是長公主的親生女兒。
這就妙了。
而公主府這艘船,上來了,想下去可就難了。

-9-
認親宴上發生的事情,以極快的速度傳遍了大街小巷。
有人慶幸長公主找到了自己的女兒。
長公主對外的說辭是當年有賊人偷了我,將我丟在荒郊野嶺,萬幸我被女俠蘇義蘭撿到抱養。
長公主追到蘇家去,卻發現蘇家被人滅門,她以爲我也死在那裏,故而傷心成疾。
可萬萬沒想到,我竟如此命大,還好好活着。
也有人說趙王運氣好,隨便撿個孩子,就撿到自己的外甥女,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而他們口中福氣深厚的趙王卻汗流浹背地跪在御書房,任由皇帝將摺子砸在他的身上,他一動也不敢動。
趙王回府之後,當晚便舊疾發作。
而趙王妃去侍疾,卻被老太妃立了規矩,讓她跪在門外反省,侍疾的人是趙庶妃和李良媛……
聞知消息,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這些年,跪在門外的一直是我。
終於也輪到她跪了。
而以後這樣的日子會越來越多。
長公主上了摺子說要爲我請封公主。
這是不合常理的。
按理,公主之女只能爲郡主。
可長公主卻不。
她說,她從不問皇帝要什麼,即便要了,皇帝也不一定給,好不容易要一次,就一定要個最大的。
我聽娘講過類似的話。
若想要求一個小東西,最好一開始就求一個更大的,最後反而能得到小東西。
因爲拒絕過一次,就會有愧疚之心,便不會再拒絕第二次。
若一開始就求小的,最後反而什麼都得不到。
比如讓王妃收我爲養女這件事。
若直接提,她定然會斥我,甚至會殺我。
只有先勾起嬤嬤的野心,讓她當前鋒,在王妃的心裏種下這樣一顆種子。
與長公主交好的法慧和尚再推波助瀾。
如此,我才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
長公主謀定而後動。
她以戰死的葉大將軍的功勞爲代價,說若不能封我爲公主,不能讓我上皇家玉牒,葉大將軍會死不瞑目。
當年,葉大將軍本有機會棄城而逃。
可他死戰守城,戰到全軍上下只剩他一個人,渾身插滿箭矢,如同一隻刺蝟。
他死了,皇帝的援兵才姍姍來遲。
而彼時負責監督葉大將軍的趙王,早已棄城而逃,狼狽回京。
而長公主聞知消息,當場吐血。
醒來後,便心脈受損,整個人病懨懨的。
皇帝對葉大將軍有愧,對自己的長姐也有愧。
他無法拒絕,便想見我一面。
他在御書房裏見了我,並再三確認我跟着我娘成長的細節。
長公主面色不愉:「陛下,我已確認過,知秋的確是我的女兒,你看,她的眼睛嘴巴多麼像阿瀟啊!」
阿瀟,是長公主的駙馬——葉大將軍葉瀟。
我雖未見過他,卻聽過許多他的傳聞。
他少有俠名,浪蕩江湖,一朝遇見外出遊玩的長公主,便一見傾心。
自此,收起遊俠姿態,一心習武,考取武狀元,迎娶公主,終償夙願。
可惜,造化弄人。
這世上不是什麼故事有個好的開頭,就一定會有個好的結尾。
大概他也不會想到,他的公主會等不到他歸來。

-10-
皇帝面色難看。
他不想承認長公主的話。
可又無法反駁。
他憋屈地封我爲玉華公主,交代我要照顧好長公主。
我躬身應下,先行退出。
御書房裏,隱隱約約傳出長公主和皇帝的爭吵聲。
我看天色,要下雨了。
也不知雨急不急。
身邊的嬤嬤輕聲道:「殿下,長公主讓您先回去吧。」
我點點頭,隨她一起出宮。
長公主很晚纔回來。
我去找她時,一路暢通無阻。
她真的信任我。
她正在房頂上喝酒,天空一輪明月,那麼悽清。
她一定很寂寞吧。
她看似有母親,有弟弟。
可她的母親並不愛她,弟弟防備忌憚着她。
可爲什麼呢。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喝得急猛了些,忍不住嗆咳出聲。
長公主笑了。
「不能喝就少喝一些。」
「我很小的時候就想喝酒了,那時候,我娘還在,我不敢喝,後來,我娘不在了,我也不敢喝,怕喝了就不清醒,就會說胡話,暴露了自己。丫鬟們逢年過節揹着主子會喝幾杯,她們也邀請我喝,我總是拒絕,她們就說我裝。呵……殿下,我多想痛快一醉,將過往全部喝在酒裏。可惜,不能,人報仇的時候,總該是清醒的,不然,出一次錯,就會萬劫不復。後來,她們就排擠我,不過,這反倒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大道之路總是孤獨的,因爲這一路上會有數不清的誘惑,有人拿友情來誘惑,有人拿金錢來誘惑,還有人拿情愛來誘惑,只是我自己一定要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若我想要友情,那我就停下來經營友情,若我想要金錢,那就坦然接受金錢的腐蝕,若想要情愛,那麼就別抱怨情愛束縛住了我的腳步。大道是天山的雪蓮,雲頂的天宮,想要得到它,就要有捨得一身剮的勇氣,有些東西是過眼雲煙,友情會消散,金錢會花掉,情愛也會消失,但心願達成的那一刻,我想我一定此生無憾,那一瞬是永恆的。」
我喝醉了酒,被長公主抱下了屋頂。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長公主和嬤嬤笑着抱怨。
「這孩子怕我喝多了,將酒喝得又急又快,一壺酒我沒喝幾口,反倒都進了她的肚子。我的女兒要是長大了,也該長成這樣的吧?」
長公主的女兒一出生就被太后溺死。
因爲,她的女兒出生那天,霞光滿天,飛鳥成羣結隊地落在屋檐上,連獸苑中的動物都跪地俯身如迎神明。
這異象若是發生在太子府,那自然一切都好。
可偏偏發生在公主府……
最終,太后親臨公主府,抱走了那個孩子,溺斃了那個孩子。
自此母女反目。
姐弟成陌路。

-11-
長公主親自爲我舉辦盛大的宴會,將我強勢地介紹給京城所有貴族。
我穿梭其中,言笑晏晏。
短短時日,兩場認親宴。
我在京中權貴圈徹底揚名。
我在人羣中看到了面帶病容的趙王妃。
她塗了厚重的妝容,可妝容下的眉眼依舊倦怠極了。
她這段時間的日子很不好過。
老太妃立規矩。
趙王厭憎。
連帶着她的母家都倒了黴,被人接二連三地狀告。
她瞅準機會攔住我,眸色不甘地問道:「你一直都在騙我?」
我脣角含笑,輕聲道:「王妃,被人騙的滋味如何?好受嗎?」
多少個日日夜夜,我也是如此。
想不明白,她爲什麼騙我?爲什麼?
我在被騙的泥淖裏沉淪起伏。
不甘,委屈,不忿。
最終卻無可奈何。
夜晚,我在睡夢中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可白天,我要蟄伏起來,用最溫婉的笑容,最舒適柔和的手力伺候這個忘恩負義的仇人。
那種苦,纔是真的苦。
比風霜嚴寒,刀劍相逼更苦的苦。
王妃憤恨地捏緊拳頭,連扇我巴掌都不能了。
「當初我就該讓你一死了之。」
「我娘也應該讓你一屍兩命。」
「王爺宣佈你已不是趙王府義女,沒了趙王府義女的身份,看長公主是否還能待你如初。」
「長公主是我的孃親,血脈親情是天性,再者,即便我不再是王府義女,可我在王府待了六年,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王妃能抹掉陛下的疑慮嗎?聽聞最近王爺的日子不太好過,連累王妃也不好過,就算王妃有了兒子,恐怕也靠不了兒子翻身。」
王妃鐵青着臉,拂袖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勾脣淺笑。
她不會有兒子的。
只要她的頭風一直髮作,就永遠也不可能有兒子。
而且,後面還有一份大禮送給她。
那一夜,王妃的頭疼得厲害。
她試了幾個奴婢。
可惜,再也找不到我這樣一雙妥帖合適的手爲她按頭。
最後,她將幾個奴婢轟了出去。
第二天,管事便到處尋找會按頭伺候的女子,買了幾個奴婢進來。
一個不行,就換另一個。
而趙王連日與王妃吵架,連王府也懶得回。
他時常夜宿在養的外室那裏。
沒多久,他就遇刺。
被人劫持到了將軍山。

-12-
將軍山上有好幾窩窩土匪。
那些土匪屢剿不止。
他們對將軍山太熟了。
狡兔有三窟,他們大概有十七八個窟。
往往朝廷剿了這一頭,那一頭又冒出來了。
長公主時常看着將軍山很沉默,她說不是土匪剿不盡,而是官逼民反。
王家村的土匪剿滅了,李家村的人活不下去,又上山當了土匪。
這些年天災不斷,朝廷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
再加上五年前與蠻夷一戰兵敗,蠻夷連佔三城。
朝廷中求和派佔了上風,派人與蠻夷求和,每年向蠻夷稱臣不說,還納歲幣三百萬兩白銀。
「丟人啊!」
長公主輕輕一嘆。
這三百萬兩白銀全部來自民脂民膏,給了蠻夷,用在百姓身上的自然少了。
而陛下歌舞昇平,自覺辦成了一件大事,用每年三百萬就能換來邊境和平,便削減了朝廷用來養兵的錢。
當兵沒錢,連喫飽穿暖都成了奢求。
逃兵就越來越多。
那些人逃了,一不能回家,二被到處通緝,自然只能落草爲寇。
這些年盜匪橫行,根在於此。
陛下一直喊着剿匪。
可一旦哪個將軍接連剿匪有功,陛下便要將他屁股下的位置動一動,往往明升暗降。
如此一來,將軍剿匪不敢盡心。
甚至爲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還會官匪勾結,剿匪前先通知匪首,只讓匪首留下幾個老弱病殘充數。
如此,年年剿匪,年年匪徒剿不盡。
而那些匪徒膽子也越來越大,不斷地糾結成羣,一個個村莊洗劫過去。
甚至這段時日,開始騷擾許多權貴在城外避暑過冬的莊園。
畢竟,搶一個富戶抵得上搶一千家貧民。
趙王便是如此被盯上的。
他帶着外室去了城外的溫泉莊子。
在那裏喝美酒,泡溫泉,睡美人來解憂愁。
萬萬沒想到,正好有一夥兒土匪經過……

-13-
陛下震怒,立刻派兵去救趙王。
然而,大概是將匪徒追得太急。
那些匪徒到處逃竄的時候,竟然開始反擊。
他們反擊的手段是將趙王的惡行傳播得到處都是。
剛開始,都是小事。
諸如,調戲良家,強搶民女,那些女子失了清白,只能以死明志。
看中奇珍異寶,便設計讓那身懷異寶之人下獄,不得已將寶貝獻出,才勉強撿回一條性命。
強取豪奪田莊無數,官商勾結,打壓與他搶生意之人等等。
消息傳到京城來。
整個京城都轟動了。
每天,都有無數人等着聽趙王的八卦,互相詢問今天都有什麼關於趙王的消息。
然而,後面的事情走向漸漸不可控制。
趙王吐露的祕密已經上升到國家大事。
諸如,禮部在外國使臣前來時,申請了三十萬兩銀子的經費。
實則用了三萬兩就讓那些使臣讚歎大國上邦,盛世之都。
至於剩下的那二十七萬兩則被其餘諸人給分了。
其中趙王自己分了十萬兩……
再比如,江南水患,賑災之時,國庫明明給的是白米。
但到了南方,白米成了糙米。
等到災地,糙米都少了四成。
只到了六成糙米,百姓已經開始高呼萬歲,救民於水火。
而負責賑災的諸位官員,在災情結束後,買房置地,人均增加了幾個莊子和數百畝良田。
還有吏部官員調動。
每年都會有官員從地方到京城來述職,那些官員到了後第一件事是填寫述職表。
然而,那表卻不是好領的。
沒有十兩銀子的辛苦費,那述職表到不了官員手中。
即便領到了表,後面還有吏部官員的謄抄費、潤稿費……
僅此一項,吏部每年增收十幾萬兩。
諸如此類,不一一列舉。
那些貪官因此加官晉爵。
而真正的清官連十兩銀子的述職表錢都難拿出來,只能在吏部外坐冷板凳。
最終拿到一個極差的評價。
或罷官免職,或一年年地等着候補爲官。
運氣好一點兒的,調到偏僻貧窮的地方繼續做一個清官,一年年地熬着。
這些消息傳到京城,滿朝文武人人惶恐不安。
皇帝震怒,砸了一方又一方硯臺,將捉拿匪徒的將軍派出了一個又一個。
只是,很奇怪。
陛下並沒有徹查那些官員,反而開始嚴禁民衆議論此事。
他此舉大概是想讓百姓以爲,那些都是匪徒威脅趙王編造出來誣陷朝廷的。
他怕徹查後驗證了趙王的話,文武百官人心浮動,而百姓會以爲朝廷真的腐朽不堪。
可惜,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欲蓋彌彰,反而失了民心。
京城中人人自危。
六部官員加班加點彌補漏洞,生怕被趙王點到自己頭上,無法給皇帝交差。
而皇帝也夜不安枕,接連宣太醫。
長公主說,趙王是諸多兄弟中陛下最信任的那個。
他手中恐怕Ťû⁻捏了不少皇帝的髒事。
皇帝若能睡着纔怪。
終於,那一天來了。
趙王抖落了一件皇帝的祕事:
皇帝后宮中的一位嬪妃,曾經侍奉過先皇。
陛下見她美豔,將她的名字從殉葬的嬪妃中劃掉,讓她搖身一變成了守陵的宮女。
幾年後,將她調入宮中寵幸,升爲嬪妃……
而那幾年,宮中幾次放宮女出宮,可能認識她的宮女,悉數被放出宮去。
故而,她在宮中許久竟無人察覺。
可這種事情,瞞得過宮裏人,瞞不過時常出入宮中的趙王……
這件事情對皇帝的名譽打擊是巨大的。
儒家講究三綱五常。
君爲臣綱,夫爲妻綱,父爲子綱。
皇帝子奪父妻,亂了綱常。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在衆人心中,他失了道義,這皇帝之位變得不倫不類。
而這件事,很可能是趙王從皇帝所有罪過中挑出來的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越往後,纔是越大的大事。
終於,皇帝下了一道詔書,申斥趙王勾結匪徒,污衊君王,該殺無赦。
此詔書一出。
徹底絕了趙王的路。

-14-
趙王府被陛下下旨圈禁。
一大家子的僕役走的走,散的散。
剩下的只有賣身契被捏在手中的奴僕,只能與趙王府共存亡。
我乘着公主府的轎子在王府門前下來,給守門的官兵一人二兩銀子,就走進了趙王府。
初冬的天氣,冷颼颼的。
葉子落了一地,無人打理,更顯慘敗。
幾個月前還蒸蒸日上,如烈火烹油一般的趙王府一下子冷清起來。
王妃不在院子。
我直奔老太妃的居所。
便看到老太妃正在給王妃立規矩。
「當年若非你做的虧心事,何至於遭天譴,生不出半個兒子。
「你遭天譴也就罷了,偏偏要收那個孽種爲養女,害得陛下疑心,與我兒離了心。
「但凡你管得了丈夫,不妒忌妾室,我兒怎會放着家裏的美人不享用,偏偏要去寵幸一個外室。
「娶妻不賢,坑害三代,我兒怎麼這麼倒黴,娶了你這樣一個禍害回來。」
我靜靜地聽着。
老太妃挺有意思的。
趙王失蹤那些日子。
她天天和王妃一起去宮中探問消息,求陛下儘快救回趙王。
可隨着趙王抖落的事情越來越多。
她便縮在王府中,讓王妃一個人去宮門前跪着。
再後來,王妃也不去了。
和她一起縮在小佛堂中爲趙王祈福。
只不過,聽說,兩個人所求並不一樣。
老太妃祈求趙王閉嘴,最好是個啞巴。
而王妃祈求趙王最好死在外面。
或許,她有預感,照這樣下去,陛下一定會殺了趙王。
而今,果然應驗了。
趙王被陛下下旨擊殺。
趙王府衆人被圈禁。
如今容她們活着,是當作人質。
怕趙王毫無顧忌,再吐露出一些其他事情來。
她們的日子要開始不好過了。
我輕輕咳嗽一聲,裏面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款款走進來。
便看到王妃臉上紅腫一片,看樣子被打了不少巴掌。
她跪在地上,大冬天的,穿得單薄。
堂堂王妃被折磨得連一個奴婢都不如。
老太妃沉下臉。
「你來做什麼?」
「我在王府待了這麼多年,顧念往日情誼,怕太妃和王妃打聽不到什麼消息,特來告訴太妃趙王的消息。」
「哼,你會安什麼好心?」
我淺淺一笑,溫和道:「我是來告訴太妃和王妃,恐怕您兩位的位子要再往上抬一抬了,王爺糾集了十八路匪徒,如今已經組成了一個數萬Ŧù₍人的軍隊正趕往封地,說不定不久後就能打回京城與您二位團聚。」
「混賬!你說什麼?」老太妃一拍桌案。
我盯着她渾濁陰沉的眸子,一字一句,讓她聽得清清楚楚。
「我是說,趙王造!反!了!」
老太妃猛地拍案而起,她清了了兩嗓子,一口痰堵在喉嚨口,不上不下。
而她的臉迅速憋紅,人如柱子一般後倒去。
兩側丫鬟急忙扶住,將人半拖半抱地安置在椅子上。
王妃大急。
但只急了一瞬,就忽然不急了。
她冷厲地命兩個丫鬟將太妃擡回屋子。
旋即,冷漠地看ẗű̂⁰着我。
「你贏了。你蟄伏多年,終於扳倒了趙王府,你滿意了嗎?」
滿意?
怎麼可能滿意。
人死能復生,往日能重現,一切都有改變的可能,這纔是真正的滿意。
現在,頂多叫向惡人收點利息。
我淡淡道:「王妃錯了,你還好好的,而我娘已沒了性命,你還有僕人伺候,而我做了六年的奴僕,你曾在馬廄縱火置我於死地,我現在恨不得一把火將趙王府燒了。」
「不過是一個養母!」
「那又怎樣?恩就是恩,仇就是仇,呵,和你這種忘恩負義之徒說不通的。」
王妃跌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說不了。
我含笑道,「王妃,你也不是一點兒將來都沒有,畢竟,你可以等着趙王造反打到京城來,若他造反成功,會在你死後追封你一個皇后噹噹,這也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分。若他造反不成功,你們也能在地下團聚。」
王妃瞪着我,想把我瞪死。
我大笑着揚長而去。
心中滿滿快意。
趙王造反,若造反不成功,王妃要跟着陪葬。
若造反成功,趙王打到京城的那一天,便是王妃被皇帝殺了祭旗的日子。
她一定想得明白,剩下的就看她怎麼做了。

-15-
離開王府後。
我第一件事情便是給老太妃找了個御醫,讓他去給老太妃診治。
王妃想讓老太妃自生自滅,可我偏偏不。
老太妃還是先活着治一治王妃的好。
老太妃醒了。
從丫鬟口中得知王妃竟然不顧她的死活,連個大夫也沒有給她請,她立刻暴躁了。
當即命人將王妃綁來,結結實實地打了三十大板。
作爲我朝第一個被打板子的王妃,她開了先河。
而我每一日,都讓人將趙王造反的進度傳給王妃。
終於,王妃坐不住了。
她將養了七日。
堪堪能走路,便請門口守衛轉告皇帝,說她有關於趙王的大事稟告。
王妃被帶到了皇宮,拿着趙王這許多年貪污受賄的賬本,告到御前。
她別無所求,只求與趙王和離,保住自己和玉姐兒一命。
那賬本子一交。
皇帝的眼睛都亮了。
整個趙王府也徹底完了。
皇帝答應了王妃的請求,但她以妻告夫,按律要打三十大板。
念在她剛剛挨完板子。
這三十大板,待她傷好之後再打。
王妃鬆了一口氣,退出皇宮。
她帶着玉姐兒回了自己提前賃下的屋子,進去一看,屋子竟被人洗劫一空。
她事先藏在這裏的金銀細軟,早就沒了。
她癱坐在地,恨恨地念着我的名字。
「葉知秋,你非要趕盡殺絕嗎?」
這她可冤枉我了。
畢竟,我如今是公主,這種沒品的事情,我不會做。
我只是不小心喝醉了酒,撞開了那房子的門,而幾十個小乞丐則趁我醉酒,悄悄順了幾件東西出去,僅此而已。
王妃哭了一通後,在玉姐兒的一聲聲呼喚下,振作起來。
她收拾了下屋子,便出門去買東西。
然而,在街上,她聽到了一個令她無比崩潰的消息——趙王造反了。
她蒙了。
揪着說話的那人,不敢置信。
「趙王不是早就造反了嗎?不是已經快打到了京城,怎麼會現在才造反?」
那人揮開她的手,古怪地看着她。
「誰跟你說的?趙王前段時日纔到封地,他的封地在樊城,消息哪有那麼快傳來?是趙王妃交出了趙王貪污受賄的賬本,陛下公佈了趙王的罪狀,趙王這纔不得不反。
「說來,那趙王妃也是個狠人,聽聞兩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怎麼就狠得下心告自己的夫君,八成是個毒婦。
「你看這娶妻不賢,禍害三代啊,趙王只傳了一代,就完了……」
王妃推開那人,跌跌撞撞地跑來公主府,大力地敲門。
卻被公主府的侍衛叉了出去,趴倒在地。
她大聲地咒罵着,說受了我的矇騙,纔會去告夫君,不然她怎會做出這種事情。
她可能後悔了。
若是不告趙王。
至少目前爲止,她還可以靜觀其變,還可以作爲一個被趙王牽連的受害者被大家同情。
可現在,她是毒婦,是連累家族的罪人,是一個只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的小人。
民心不會同情她。
只會排斥她,厭惡她。
公主府的門緩緩打開。
我款步而出,走到一身狼狽的王妃——宋清面前。
她通紅的眸子恨恨地盯着我,撲上來就想打我,卻被侍衛拽住,像一隻掙扎的鯰魚。
人,不管有多麼厲害的手段。
最恨的時候,還是會靠本能用打、殺來釋放仇恨。
宋清也不過如此。
曾經,她在我面前,是一座高山。
但現在,她卑賤如泥。
而且,很快就會被歷史的洪流沖刷掉所有痕跡。
我捂着嘴笑了。
「我說你就信了,你好笨啊!」
「啊!放開我,我要跟你拼了,賤人……」
「啪」的一聲,我一耳光抽在了宋清的臉上。

-16-
這一巴掌,我早就想打了。
等了六年纔打到。
有點晚了。
那就多打幾下。
我一連扇了她幾十個耳光,直到她口鼻流血,我的手掌發疼才停了手。
我甩甩手腕,輕聲道:「這只是剛開始,後面還有……等着我的大禮。」
她終於清醒了一點,目光驚恐地盯着我。
「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咚咚」地磕起了頭。
「我錯了,我錯了。
「我不該那樣對你,我求你饒我一命。
「求你放過我們母女倆,我帶着玉姐兒離開京城,一輩子都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你現在已經是公主了,而我一無所有,你就饒了我這一條賤命吧……」
她哭得好可憐。
圍觀的人羣多了起來。
有人漸漸開始同情起她。
我冷笑一聲,一腳將她踢開。
「你一無所有是你和趙王貪婪所致,是你們遭了報應,如果能將我孃的命換回來,我可以不當公主!」
我穿過人羣,大步流星地去往京兆府,敲響了府門前的登聞鼓。
隆隆的鼓聲穿透京城。
人羣漸漸聚攏來。
我放下鼓棒,大聲道:「我要狀告曾經的趙王妃——宋清,狀告她欺辱良善,縱火行兇,草菅人命。
「我要告她恩將仇報,忘恩負義,背信棄義。」
那一日,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娘蘇義蘭做的事。
她救了宋清一次,兩次。
可她的女兒——我,卻差點兒被宋清燒死在馬廄,併爲奴爲婢六年。
若非我假裝失憶,又練就了一手按頭的絕技,只怕活不到現在。
曾經,我民告官,要挨三十大板,卻不一定能讓高高在上的趙王妃傷筋動骨。
陛下可能罰她禁足,罰她幾個月的俸祿,抑或者罰她抄抄《女戒》,這便是極好的結果了。
這不是我想要的。
如今,我官告民,以公主之身狀告她一屆罪婦。
這叫痛打落水狗。
她會遭報應的。
果然,宋清被罰流放至邊疆。
她的女兒玉姐兒則被送回了趙王府,與老太妃關在一起……
那一日,我被京城的人盛讚有情有義。
蘇義蘭是我的養母,我年僅八歲,就唸念不忘她的恩情,苦心孤詣爲她報仇。
最後,終成大事。
我的故事傳遍京城。
無數的說書先生連夜寫本子,將我的故事傳得到處都是。
而皇帝也爲了證明趙王十惡不赦,給我賞賜無數。
這成了趙王造反帶來的硝煙下爲數不多的讓人津津樂道的事。

-17-
城外的十里亭。
押解囚犯的囚車會從此處經過。
宋清趴在一個板車上。
天寒地凍,板車上鋪了一層草。
她屁股處捱了三十大板,加上上次的傷還沒好。
她已經去掉了半條命。
她恨恨地盯着我,眼睛密佈着紅血絲。
她虛弱地說:「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彼此彼此,陰曹地府你好好等我幾十年,到時候,我們到閻王爺面前算算賬,我會親眼看着你下油鍋。」
「你小小年紀,如此陰毒,我詛咒你,一輩子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哦,你倒是想要兒子,可你一輩子也沒生出來個兒子,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她張大嘴巴,眼睛瞪得極大,一臉不敢置信。
我笑道,「只要你的頭風一直髮作,你永遠都不可能有兒子的。」
「你對我做了什麼?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我只是將給馬用的禁情粉每次給她按頭的時候都提前抹在指尖上,僅此而已。
可給馬用的,即便是微量,對人來說,也足夠了。
我微微一笑,沒有回答她。
讓她一輩子都帶着這個疑惑,一輩子都解不開這個謎。
我給了衙役一瓶藥膏,吩咐道:「給她抹上,不用治好,讓她能活着到邊疆便好,本宮在那裏給她找了個活兒,等她人到了,還指望她幹幾十年活呢。」
官差應下。
宋清的眼角流出了眼淚。
她嘴脣翕動。
我分辨出來,她說的是,「讓我死」。
呵!
對現在的她來說,死是最舒服的。
可我說過,要殺人,還要誅心。
邊疆之地,我已將她的事蹟傳得到處都是。
我孃的名聲在京城雖然不顯。
但在邊疆,她是赫赫有名的蘇女俠。
她救死扶傷,急公好義,有無數擁躉。
他們會好好照料這個害死了蘇女俠的罪人。
我目送宋清遠去,心中的那一份執念終於慢慢放下。
一股虛脫感席捲全身。
我騎馬緩緩歸家。
在城門口,我看到望眼欲穿的長公主。
她看見我,焦急的面龐露出笑容。
我精神一振,拍了拍馬,快走幾步。
在她身邊停下,翻身下馬,便撲入了她的懷抱。
她摟住我,輕輕撫摸着我的頭髮。
「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恭喜我兒,大仇得報。
「從今後,事事皆如意,歲歲享平安。」
我失母。
她喪女。
從今後,只有我們兩個相依爲命了。
我的仇已經報了。
可她的仇卻還沒有報。

-18-
趙王的造反大軍本以爲是一羣烏合之衆。
可誰能料到,其中竟然出了幾個將才。
一路打到了碩陽地帶。
而且,這幾年,皇帝不僅僅防武將。
也防各個封地上的王爺,籌謀着收回各個王爺在封地的種種權利。
其中,他最厭惡的是梁王。
他當政十年,將梁王已經換了將近十個封地。
每換一次封地,梁王便要遷居一次。
每一次遷居,都傷筋動骨。
梁王的封號從最初的荔城王、雍丘王、楚王、太阿王……轉變成如今的梁王,已經換了十幾個封號。
即便如此,皇帝也沒有饒過他。
教導自己的子孫一定要防着梁王。
因爲先皇在世時,最疼愛的兒子就是梁王,而梁王也的確文武兼備。
這樣的日子,梁王受夠了。
故而,趙王謀反之後,接連有許多對皇帝不滿的王爺造反。
號稱數百萬的造反大軍轟轟烈烈從四面八方打往京城。
最可怕的是,蠻夷聞知消息,也開始侵擾邊境。
一時之間,皇帝焦頭爛額。
而這個時候。
國師算了一卦。
他說我朝禍亂之始,皆因紫薇帝星命數被攪亂。
此言一出,滿朝文武皆驚。
國師唯一一次算出來紫微帝星,還是幾十年前,太后誕下雙胞胎那一次。
那時,國師說,太后腹中懷有紫微帝星。
他這一言,讓太后穩固了地位。
讓皇帝一出生就被封爲太子。
也讓他自己因爲窺探天機瞎了一雙眼睛。
而這一次,他留下這一句,便就此坐化。
讓皇帝連想要恨人,也找不到人來恨。
還不得不故作大方,將他厚葬。
其實,皇帝背地裏摔了許多杯盞。
那段時間,後宮嬪妃各自閉門,不敢去觸黴頭。
而宮女太監們噤若寒蟬,生怕一不小心就被砍了頭。
即便如此,京城裏也開始流言,說當年太后爲了讓皇帝登基,故意曲解了國師的話。
國師的原話是:太后腹中第一個出生的便是紫微帝星。
最先從太后肚子裏出來的偏偏是長公主。
太后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認一個女子爲紫微帝星。
便改口說,她腹中的男兒纔是紫微帝星。
自那以後,皇帝和長公主便有了不同的命運……
皇帝順風順水。
長公主一路坎坷。
長公主曾經並不明白,同樣都是太后的孩子,爲何太后並不喜她。
剛開始,她以爲是太后格外重男輕女。
後來,她想明白了。
是因爲太后一見到她,便想到自己犯了欺君之罪。
便只能離她遠遠的。
以此來麻痹自己。
因爲恐懼,產生了憎惡。
我想,太后和宋清還有點像。
都無法面對自己內心的愧疚,換着法子折磨她愧疚的人。
可能這就是人性吧。
長公主說:「都是國師的錯,那個糟老頭子終於死了,明天去給他上一炷香吧。」

-19-
國師在大昭寺坐化。
法慧和尚接待了長公主。
他容色無喜無悲,在長公主祭拜完之後才緩緩開口。
「國師這些年來過得並不如意。
「當年,太后曾找過國師,說若國師說出真相,纔是害了公主。
「先皇不會承認未來的儲君是個女子,大臣也不會同意女子登基,如此會爲公主帶來殺身之禍。
「但隱瞞此事,國師心中終究有愧。
「在坐化前,能將心中多年鬱結疏散,對國師來說,這是喜事。
「長公主,您也看開些吧。
「尋常人承擔不住天命,多知道一些,反而害了他,阿彌陀佛。」
長公主一直沉默。
她看了國師居住的地方。
極其清簡。
一榻,一桌,一凳,一個書架。
他過的幾乎是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離開時,長公主微微鞠了一躬,便轉身淡然離去。
我跟在身後,也行了一禮。
我忽然覺得。
這世上,似乎沒有誰活得容易。
先皇被騙。
太后隱瞞了一輩子真相。
國師心中有愧。
而皇帝雖然登基,卻一直忌憚長公主。
至於長公主,則完全被這個預言給害了。
人活一世。
總想提前知道未來的結局。
可提前知道了,又怎樣?
依然過不好這一生啊!
回程的路上,長公主輕鬆許多,彷彿在身上的重擔忽然卸下來了。
她說:「知秋,你娘爲何給你起這個名字?」
我臉上忍不住露出溫柔的笑容。
「孃親撿到我時,我已被許多葉子蓋住,若她當時沒有發覺,就會從我的身上踩過去。
「可娘要落腳的瞬間,察覺不對,及時往後退了,用長劍指着我。
「娘說,她以爲我是仇家安排的暗器。
「幸好,我哭出了聲……
「自此,娘便給我起名知秋。」
一葉知秋。
一枚枚葉子覆蓋住了一個叫作知秋的小姑娘。
長公主笑了。
笑着笑着,眼角有了淚光。
她看着悠悠遠山,平靜道:「太后說我的女兒是災星,趁我虛弱強行將她抱進宮去。
「我以爲她只是讓我們母女不能相見。
「誰知道,她會將一個剛生下的孩子溺斃……
「她好狠的心啊!
「她要爲她的兒子鋪路,可我從未想過妨礙陛下的路。
「爲什麼連一個孩子也容不下呢?」
長公主一輩子也不會原諒太后。
太后臨死前,曾想見長公主。
可長公主以自己要祭奠夭折的女兒爲由拒絕了。
我想,這可能就是他們常說的父不父,子不子。
在長公主這裏,則是,母不母,女不女。
太后死不瞑目。
長公主將來會心無掛礙嗎?

-20-
下山的路很長。
忽然,冒出來一隊刺客。
這一次的刺客目標明確,直奔長公主而來。
而彼時,我們上山又下山,已經人困馬乏。
被刺客圍攻,長公主很快就落於下風。
我和她背靠着背,擊殺刺客。
她靠着的是和駙馬學的功夫,而我靠的是我娘傳下來的蘇家劍法。
在趙王府的那幾年,明白自己和趙王妃有着不死不休的仇後。
每一個早晨,我都不敢辜負。
聞雞起舞。
用樹枝練劍。
ṭû₁練完再重新睡下,和衆人一起起來。
一個人什麼時候都應該有自保的力量。
但人力終有盡時。
當刺客一波又一波地湧來時,我就知道,今天的命恐怕要交代在這裏。
長公主拼命爲我搶來一匹馬,將我一把送到馬上,一拍馬屁股,馬馱着我,飛速朝着小道跑去。
「快走!去向陛下求救兵,快!」
我愕然回頭。
我瘋了嗎?
去求陛下?
這刺殺都有可能是他乾的。
他不火上澆油便不錯了。
可長公主的聲音遠遠傳來。
「好孩子,ţũ̂⁸聽孃的話,快去向陛下求救,陛下會來的。」
我彷彿看見長公主眼中的熱淚。
那一刻,我有點想哭。
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娘,不能再失去另一個娘。
她叫我好孩子。
我便不能不聽她的話。
我快馬加鞭地回到京城。
等到皇宮,卻被宮衛攔住。
我不顧規矩,高聲嚷嚷。
終於,出來了一個公公。
他看我一眼,尖聲道:「陛下宣玉華公主進宮。」
我快步向御書房走去。
終於見到了陛下。
我哽咽道:「陛下,我娘在雞鳴山上遇刺,求陛下救援。」
皇帝不急,他讓我將事情細細說來。
我有求於他,只好忍住急切,將事情一一道來。
待說到「長公主讓我向陛下求救」時,他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皇姐當真如此說?」
「是!」我語氣肯定,神情急切,「尋常人家尚且姐弟連心,更何況孃親與陛下是雙生的龍鳳胎,更是心有靈犀,關鍵時刻,孃親最信任的只能是陛下,永遠都是陛下。」
皇帝沉默了。
他擺擺手,讓我下去。
我剛想開口。
領我進來的公公含笑道:「公主別急,陛下早已派人去救長公主殿下了,您就在宮裏靜待佳音便是。」
我翹首以望。
從白天等到夜晚。
又從夜晚等到下一個白天。
然而並沒有喜訊。
反倒等到了長公主的屍體。
她的臉頰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顯得面目猙獰。
身上還穿着早上出門時,我親手爲她挑選的月白衣衫。
如今那衣衫滿是鮮血,血將衣服染得紅紅黑黑。
皇帝垂下眸去,一聲嘆息。
而我抱着長公主的腦袋哭得撕心裂肺。

-21-
長公主的葬禮因爲戰事,辦得很是低調。
我緩了幾日。
才知道趙王已帶人打到了通城。
在通城,他們遇到了激烈的抵抗。
爲了動搖皇帝的軍心。
趙王拿出了撒手鐧,公佈了陛下的又一條罪狀。
他說當年抵禦蠻夷時,大將軍葉瀟本可以不死。
是皇帝嫉賢妒能,故意無視葉大將軍的書信,不派兵增援,讓大將軍三萬人對敵三十萬。
並且還怕大將軍不死,在大將軍出征前喝的茶水裏下了藥。
不然,大將軍怎可能戰死沙場。
這個消息傳到京城,引起一片譁然。
有人說是假的。
是趙王的造謠。
有人說是真的。
當年的葉大將軍在軍中屢立戰功,又娶了陛下嫡親的姐姐長公主爲妻,難免功高震主。
「陛下忌憚理所應當,古往今來,有幾個大將是善終的呢?」
我不置可否。
他們都說錯了。
陛下忌憚的從來都不是葉大將軍。
甚至,也不是長公主。
而是他內心的恐懼。
這世上,真正將國師的預言當真的,除了太后,就是皇帝。
他太害怕長公主了。
幼年時爭寵,打壓長公主。
長大了爭權,限制長公主。
明明他已經登上了高位,他可以學着做一個真正的帝王,用自己的政績去回應那則預言。
可偏偏,他用了陰謀。
這爲人所不齒。
京城流言紛紛,我自閉門不出。
趙王的攻心戰,一個接一個拋來。
又說,長公主之死,是陛下所爲。
只因爲當年國師預言的紫微帝星根本不是陛下,而是長公主。
所以,多年來,長公主一直遇刺,皆因陛下想要掃除障礙。
這流言隨着長公主的死,甚囂塵上。
傳遍了大江南北,大有愈演愈烈之勢。
人性就是如此。
人活着的時候,不覺得怎樣。
可一旦人死了,各種惋惜,哀嘆,可憐命運的不公都冒出來了。
可有什麼意義呢?
長公主已經死了啊!
皇帝對我大肆封賞,以此來反擊他忌憚長公主的流言。
我照單全收。
錢財嘛!
不嫌多。
收了賞賜,便要謝恩。
一日,我照常在偏殿等陛下接見。
卻聽兩個宮女在屏風後議論。
「陛下明知道玉華公主是個假冒的,爲何還是一次次封賞呢?也不知她一個假冒的,怎麼有這麼大的膽子收下封賞。」
「呵,不過是哄長公主開心的玩意兒罷了,長公主願意認她,陛下便成人之美,讓長公主以爲女兒還活着而已,人嘛,誰還沒個念想呢?嘻嘻!」
嘻你個頭。
我垂眸快速釐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皇帝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假的啊。
難怪,他能允許我活着。
可他怎麼就知道長公主真正的女兒一定死了呢?
除非,當年溺斃那個孩子的時候,陛下在場……
宮中規矩極大。
宮女不會隨意說話,更不會如此肆意妄爲。
這一切都是陛下授意。
給一個甜棗,打一個巴掌。
原來皇帝也愛用這招。
呵!
我想明白了,依舊坐着沒動。
良久,一個公公出來,笑容滿面,卻格外虛僞。
「陛下,今日沒空見公主,公主請回吧,另外,近日城中來了許多亂民,公主還是在長公主府待着,無事不要外出。」
一句話,將我禁足了。
我其實也懶得外出。
趙王打下了通城。
距離京都三百里地。
聽聞他軍中出了一個神將。
那神將神勇無比,尤擅謀略。
他以一己之力幫趙王收編了其他諸王的軍隊,打服了梁王,如今是天下最大的一支軍隊。
我不由得感慨。
誰能想到,趙王一個草包,竟然有這麼多人幫他,而且他真的快要造反成功了呢?
皇帝不甘示弱。
他向天下發布了討賊詔,公佈了趙王的十大罪狀。
其Ṱù₃中一個罪狀,赫然是趙王親自火燒了葉大將軍的糧草。
才讓原本可以撐一個月的大軍,只撐了十天就被絞殺殆盡。
天下亂紛紛。
民心亂糟糟。
趙王和皇帝,互相將對方的隱私抖了個底朝天。
讓全天下的人,看了一個又一個笑話。
事實證明,他們都不是好皇帝的人選。
可天下終究還是要有一個主人的。
三個月後,趙王攻下了京都。
那一日。
京城門戶大開。
所有人都跪地迎接趙王返京。
他騎着高頭大馬,得意洋洋地一路前往禁宮。
禁宮早已被控制。
皇帝並沒有逃。
他坐在龍椅上,如孤家寡人一般,一臉肅殺地看着自己曾經看不起的趙王。
趙王將文武百官挾持而來,手中舉着一份矯詔痛斥皇帝的倒行逆施之舉。
皇帝已沒有力氣發怒。
他冷冷道:「昔日,你跪在我腳下搖尾乞憐,只求我能對你委以重任,可賤種就是賤種,永遠不會知恩圖報。」
趙王大怒。
他這許多時日,被衆人簇擁着,指哪兒打哪兒,膽氣猛增。
他驀地拔出長劍,刺中皇帝心窩。
鮮血濺了他一臉。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一臉獰笑。
「陛下的血原來也是腥的,哈哈哈哈哈!呃……」
他低下頭,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心口。
那裏有一個劍尖露了出來。
他回眸,便看到了自己最器重的神將。
那神將將頭盔一扔,臉上的易容膏搓去,便露出了一張熟悉的臉——長公主。
長公主冷冷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她拔出長劍。
趙王豁然倒下,滿臉不敢置信。
皇帝心口的劍隨着趙王倒下, 也被猛地拔出。
他看到了長公主,死死地盯着她,嘴脣翕動。
他說:「長姐, 好算計……恭喜長姐……得證……預言……」
皇帝轟然倒下,砸在了趙王的身體上。
羣臣嚇了一跳。
紛紛退開。
只有長公主紋絲不動。
爭奪皇位的兩個人死了。
皇位空了出來。
大殿中人人面面相覷。
我從屏風後跑出, 猛地跪在長公主面前,高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微臣恭迎女帝陛下!」
羣臣互看一眼。
大概發覺那些拿着兵器的將士對此毫不驚訝, 隱隱是以長公主爲首。
他們立刻識趣地跪了下去。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而那些拿着刀劍的將軍, 此時也才跪了下去。
高呼萬歲。

-22-
女帝登基,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
我從長公主府遷居宮中,住在玉秀宮, 打開門就能看出御花園的美景。
我和女帝都贏了。
我將趙王妃宋清拉下高位。
而她也終於殺了皇帝, 爲夫君和女兒都報了仇。
我與她惺惺相惜,互相扶持, 從不相疑。
我與她打賭,只要能讓王妃認我爲養女, 她便助我一臂之力。
我做到了,而她回贈我的是公主之位。
我攪得趙王府雞犬不寧, 她暗地裏派人殺光了洗劫村莊的匪徒,用自己人冒充匪徒, 誰爲富不仁就搶誰,積累了大批財富。
就是靠着這些財富養兵,練兵,打好了造反的基礎。
而趙王只是一個傀儡。
用他的嘴,讓皇帝一點點喪失民心。
而她一點點地利用國師的預言,翻覆人心,最終衆望所歸。
她被刺殺時,我流的淚是真心的。
可她讓我走, 讓我去找皇帝, 同樣的話說了兩遍。
我便知道, 即便我心中有萬千疑問,我也要將她的話堅定不移地執行下去。
萬幸, 我賭對了。
皇帝想殺她。
她心知肚明,便將計就計,假死脫身, 與軍隊會和, 與諸王談判, 打下了半壁江山。
而我, 則在京城吸引皇帝的注意力, 讓他以爲自己終於除了多年宿敵,可以專心應對造反。
我們都贏了。
而如今, 家仇已報,該國仇了。
「母皇,下一步該打哪兒。」
「好孩子, 過來,跟我看,這裏便是蠻夷,下一步, 我們要打的是這裏!」
若山河破碎,便以我血薦軒轅。
若山河無恙,便以此生慰民安。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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