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歲暮時

周淮安訂婚那天,記者舉着話筒,問我有何感想。
他啊,那是京城皇牆根下的祖宗。
我跟他的那八年,沒有人看好。
他的母親每每­見我,便以「戲子」相稱。
他那羣兄弟,背地勸他:「一小明星,捧着玩玩就得了。」
而周淮安呢,他­把­玩着打火機,玩笑道:「怕什麼?總不會娶她。」
我­看­着採訪鏡頭,緩緩道:「雖然不熟,但這是好事,祝訂婚快樂。」
視頻在網上瘋傳,周淮安坐着私人飛機,連夜由京飛滬。

-1-
我獲得最佳女主角的時候,周淮安訂婚的消息鋪天蓋地而來。
手機上的新聞,只見其名,不見其人。周淮安的信息向來從來不見報。
但虛虛實實,擋不住大衆喫瓜的心。
因爲,過去那八年裏,託我的福,他總是似有似無地出現在大衆視野中,代號是「沈唸的金主」。
所有人都在鄙夷中取樂,在取樂中等待我從雲端跌落。
「沈念,聽說你十八歲就跟這位周先生認識了,是嗎?」
「沈念,你跟了這位先生這麼多年,爲什麼沒有修成正果呢?是對方家庭不接納嗎?」
「周先生偏偏選在今天宣佈訂婚消息,是不是故意給你難堪?」
「你們在一起了嗎?所以你這是被周先生甩了嗎?」
「你跟這位大佬分開,是因爲半個月前的牽手門事件嗎?」
我眼神緩緩地掃過他們狂熱的面龐,那些目光彷彿要將我剝皮,以便挖出更勁爆的消息。
周淮安……
今天訂婚了?
我臉上掛起得體的笑容,回視着他們。
「我與你們口中的周先生,不是很熟。
「不過,訂婚畢竟是人生喜事……祝訂婚快樂。」
我看着鏡頭,緩慢地又說了一遍:「訂婚快樂,周先生。」
他們樂此不疲地層層剖析,像偵探一般舉證推理想要從中窺探出隱祕。
我將手機還給經紀人,她有些擔憂地看向我。
「網上都說,你被周先生甩了,接下來你的資源估計會一落千丈,你知道的,我不大瞭解那人的背景,只知道沒人惹得起。
「碰上這樣的人,他要是發話,哪怕你剛拿了獎,也夠嗆。」
我有些乏力,輕聲道:「曉慧姐,你不要太擔心,我總不會拖你後腿……」
她有些訕然地笑着,嘴脣嚅動,沒再說話。
誰都不信,那八年,我們只是像普通情侶一樣,從曖昧走向情動,從熱戀無間走向撕心裂肺的破碎。

-2-
周淮安長着一雙冷寂的雙眸,那樣一雙眼睛,望向你時,頃刻間,你會覺得自己低到塵埃。
但他並非有意,而是生來便那樣,對萬事萬物漠不關心的冷淡。
第一次望進那雙眼,我下意識思考,紅塵囂囂人來人往,置身事外的人,能有幾多情。
2012 年,從年頭到年末都傳着瑪雅人的末日預言,周杰倫的歌在大街小巷傳遍,那些年追過的女孩在校園裏掀起熱浪。
那是十八歲的時候,我的十八歲熱烈衝動,無所畏懼,是自以爲真愛能夠勝過一切的無知的年紀,我遇見了周淮安。
那時,我一邊上學,一邊在外兼職,還要擠破頭奔波於各個劇組試戲。
當所謂的投資人將粗糙的手心蓋在我大腿時,我下意識站起身,將一旁的包砸在他頭上。
拉開房門衝出去時,身後傳來大叫:「臭婊子,給我攔住她!」
我大叫着掙扎,狼狽至極時,一道微啞的嗓音響起:
「哎,人姑娘不樂意,沒聽見?」
男人輕到沒邊的聲音,卻能立馬奏效。
他只輕飄飄地掃了我一眼,似乎路過的一隻狗被打,他心情好,便開了口阻攔一般。
他倚在走廊的窗臺處,手肘撐在身後,懶懶地靠着,微風從外吹來,掠過他漆黑的額髮。
白色的襯衫解了兩顆釦子,袖子挽起,露出腕錶,指尖的煙忽明忽滅。
從房間追出來的人,一見到他,夾着尾巴跑了。
我將包放在胸前,朝他九十度鞠躬,真誠地道謝。
忽聽,他輕輕地就笑了聲。
往外看了眼,他掐滅煙,懶懶道:「學表演的?哪個學校的?」
「北京電影學院。」
他點點頭,似乎只是隨口一問:「人走了,你回吧。」
第一次見到的周淮安,渾身上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以至於我並未認真想過他的身份。
可後來,我才知道,有些人到了一定層級,已經不需要靠外在修飾去表達自己,他們往往比任何人都要謙遜低調。
跟他在一起時,在家世一事上,我們避而不談。
對周淮安來說,不過玩一場的人,無須交代。
對我來說,享受一時一刻的歡愉罷了。
是有一次在他朋友的場子上,他那個唯一對我還算友善的朋友,醉了酒,不小心吐出了個名字,我聽不大清,但總歸遙不可及。後來我纔想明白,那哪是什麼友善,不過是另一種提醒:我同他一點也不相配。
可惜,那時年輕氣盛過了頭,聽不進旁人的勸告,與他蹉跎許多年。

-3-
獲獎後的應酬難免,我帶着些醉意從金悅府地下停車場出來,我擺了擺手,一個人走上去。
電梯上行時,我看向大鏡子裏倒映出來的自己,明明今晚該是我人生最得意的時刻,我該爲之歡呼和雀躍的。
我隱約記得,當初因爲錯失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獎項,哭得不自已時,周淮安是如何一邊嘆氣,一邊繾綣呢喃着:
「不過一個犄角旮旯裏的獎項,不要也罷,以後你拿了影后,我們狠狠打臉那些有眼不識泰山的,不哭了,嗯?」
我哭得更狠了,不確信地問:「我真的能拿影后?我連女 n 號戲都混不上,我什麼時候能拿影后,你又在哄我……」
他笑道:「我們家念念厲害着呢,不信你自己,還不信我,周淮安什麼時候騙過你?」
我纏着過去抱着他的腰,將淚水都擦在他那價值不菲的襯衣上,惹得他用手捏着額頭,不敢怒也不敢言。
洗過澡後,我將自己扔在柔軟的大沙發裏,拿起手機,一條條地回覆着大家的祝賀信息。
指尖翻到一個名字,停頓了半晌,聊天的信息還停在半月前。
那時,我們鬧得不可開交,我累到極致,在副駕駛座上,平靜地跟他說:「分手吧,周淮安。」
他手指捏緊方向盤,額頭青筋暴漲,咬牙切齒道:「不可能,你想都別想。」
我笑得溫和,卻殘忍:「我都這樣給你難堪了,你還要繼續嗎?」
他猛地轉頭看向我,呼吸極重,幾息間平復下來:「沈念,你到底又在鬧什麼?我最近很累,你給我點時間……」
一場爭吵不歡而散,誰也不願意再當鋪臺階的那個人。
門鈴和手機鈴聲同時響起,大約來自同一人。
我冷漠地任由手機和門鈴響了半天,置之不理。
直到,門把轉動,我纔想起,這房子的密碼還沒換過。
我坐在沙發上,看向玄關處。
帶着滿身風塵的周淮安,一雙眼沉沉地望向我,眼睛是慾望的器官,那雙眼曾經淡漠無他物,是我將他拉下凡塵,後又任他在慾海中苦苦掙扎。
我比自己意料中的要平靜很多,有些事情也許是該好好解決了。
「這麼晚了,你從北京過來?」
他站定在我身前,遮擋了一大半光源,身上的襯衫微皺,衣袖依舊挽起。
須臾後,他坐了下來,將頭輕輕靠在我肩上,似是累極了,嘆氣道:「在鬧什麼?」
幾分真意,幾分真情,說不清,道不明。
周淮安,你還看不透,這場即將到終點的遊戲嗎?
我平靜地問他:「你是在想,等你結婚後,我給你當情婦嗎?
「周淮安,別這樣作踐我。
「成嗎?」
他愣了愣,半晌道:「給我點時間……」
我打斷他:「我們試過了,不是嗎?周淮安,我試過了,可結果是頭破血流,你非要拉着我,再撞一次南牆才肯罷休?」
我低着頭看向他的無名指,真心道:「新戒指挺好看的。」
周淮安的手瞬間僵直,一動不動。
我仰頭,如初見時那般,笑着看他:「所以,我送你的那枚戒指,可以還我嗎?」

-4-
多遺憾啊,年少的極致愛戀,走到這般兩相失望。
十八歲那年,再次見到周淮安,是在學院的一場晚會上,我被臨時拉去湊數舞蹈演員。
我原以爲不過再一次的萍水相逢,卻是幾多糾纏的開始。
我穿着純白色的舞裙,在一旁等人。
他不知早就在那兒還是後來的,手指的煙伸向窗外,懶懶地叫道:「小天鵝?」
我轉過頭,一眼看到是他,眼中有一瞬間的亮光。
他悶聲笑着:「沒認錯,還真是你。」
我移步過去,好奇地問:「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低下頭,風中送來他身上乾淨好聞的味道。
「閒着無聊,隨便走走,就到這兒了。」
他像哄小孩兒似的,可我沒必要去較真。
他接着哄我,請他喫個飯,說是挾恩以求。
我都準備好了,拿出所有打工的錢請他喫飯,因爲他看起來很金貴,我難以想象,他坐在油煙髒污的小店中,那種格格不入的矛盾感。
然而,他腳步拐來拐去,進了學校食堂喫了夜宵。
他喫得很少,幾口下去,就不動筷子,反過來跟我解釋,胃不好,喫不了太多。
我原本以爲那是爲了安慰我,可後來跟他在一起,我才知道,他的胃被自己作壞了。
同他在一起時,我爲了照顧他的胃疾,學了各種熬粥的手法,每次他胃病犯了,我都像怕他碎了一般,沒日沒夜地守着。
他那時就半躺在牀上,臉色蒼白地捏着我的臉,嘴角掛着笑。
「看你緊張的那樣兒,不知道的,還以爲我癌症晚期了。」
我氣得打了他一巴掌,端着碗頭也不回地下樓。
周淮安手上幾家公司,初創時期,他同大多創業者一樣,拿命在熬。
我一度以爲他也不過是靠家裏的一點小本金,自己闖出來的人,曾暗暗自喜只要我努努力,兩人也不是相差很遠。

-5-
後來幾番來回,似乎總有理由交流,等反應過來時,才發現周淮安已經闖入我人生了。
第一次見他的那些朋友,是在北京城有名的一家夜場子。
那時我精心打扮,想給他朋友一個好印象,周淮安見到時還詫異了一下。
等到了那邊,我才明白他在詫異什麼。
一個場子,男的是他朋友,女的是朋友帶來的女伴。
他的朋友對出現在周淮安身邊的我,視如尋常,只抬頭看了一眼,便招呼周淮安。
很多時候,你會發現,要讓一個人在人羣中敏感不安,不需要去厭惡她打壓她,忽視和冷漠纔是最大的利器,那種來自不同階層的淡淡一瞥,足以讓你頭皮發麻。
很顯然,周淮安並沒有打算介紹我,無論是在旁人看來,還是他看來,我今晚的作用大約也只是消遣的女伴。
年少時,心氣高,他不看重,我偏要折騰到讓他看見。
他的朋友搖着骰子,我隨手撥了撥酒杯:「一杯酒,七個六,開吧。」
對方喝了那杯酒,玩得越來越起興。
我余光中,瞥見周淮安點着煙,頻頻望向這裏。
我滿不在意,與對面的人四兩撥千斤有來有往。
沒一會兒,身旁的座位陷了下去,周淮安以佔有的姿勢環着我的腰:「玩兒的什麼,這麼起勁?」
我喝得有些醉意,一手撐着沙發扶手,彎着一雙眼笑着看向他。
我在北京天安門第一次看升旗,是周淮安陪同的。
我說要看升國旗,他有十萬分不理解,一邊笑一邊問這有什麼好看的。
可我以前也沒來過北京,上大學是頭一次到北京,看什麼都新鮮。
那夜爲了看升旗,我們熬了通宵,他倚着欄杆看向仰頭看紅旗的我。
後來,他們那羣京圈二代裏,漸漸傳出話,說周淮安丫的這次給自己找了位祖宗。
起因是在一次牌桌上,他打牌打到一半,已經輸得慘不忍睹。
那時,我坐在周淮安身邊,一隻手被他拉住,只好認真跟着他看牌。
周淮安嘖了一聲,起身將我塞進牌桌上:「沒意思,讓我們家小祖宗來打。」
我躍躍欲試地摸了牌,周淮安起身到一旁抽菸,臨走前摸着我的頭,交代了句:「隨便打,輸了就輸了。」
牌桌對面的年輕男人,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兒?」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一雙桃花眼風情萬種,我知道他叫宋垚,他們這圈子信風水信得厲害,周淮安說他出生時,風水大師講他五行缺土,所以叫了個垚字。
我放下一張牌,笑道:「沈念,你呢?」
「宋垚,叫我阿垚就行,往後常來玩啊。」
那晚,我不僅將周淮安輸的錢都贏了回來,還成了牌桌上最大的贏家,宋垚硬是要拉着我決戰到天亮,被周淮安笑罵了一頓。

-6-
那一年,印象中下了一場大暴雨。
那天,我乘坐的出租車被暴雨的積水攔住熄了火。
周淮安的聲音透過手機話筒傳來,他平靜的聲音中剋制着幾絲慌亂。
被困半小時的時間裏,我跟司機師傅互相都在安慰對方。
天漸漸暗下,我手裏握着的手機沒再響過。
這時,一輛高大的黑色越野車,沉悶地一往無前,蓋過半個車身的水在車蓋前衝成大朵浪花。
越野車的主駕駛座停在出租車後座位置,車窗降下,露出周淮安的側臉。
司機師傅張着嘴按下了後座車窗,我爬出車窗時,大雨還在不停下,周淮安伸出手接過,將我一把攬進車內。
他將我攔腰放在副駕駛座上,轉頭看了我一眼,伸手抹了兩把我的眼下,那混在雨裏的淚,安撫道:「不哭了,我這不是來了嗎?」
他一手握着方向盤,踩着油門,越野車快速從暴雨積水中駛出去。
越野車駛出,後頭來的救生皮艇上的救生員很快將司機和旁邊幾輛車的被困人員救起。周淮安爲了個電影學院的學生,不要命地跑進大暴雨中的事,在圈裏驚起不小的波瀾。
宋垚當時遠在瑞士,特意發信息問候我,末了還提醒我:【消息鬧得大,淮哥他媽也曉得一兩分,不過放心,她暫時沒這個閒心。】
後來我想,不是當時沒那個閒心,而是不足爲懼。
因爲周淮安的身邊,來去往返的女人,我不是第一個。

-7-
消息是宋垚發給我的,周淮安並沒有叫上我,證明那不是個我能參與的局,但我還是去了。
推開門的時候,周淮安身邊的女人胸口半露,整個人都快貼到他身上去。
我進去的時候,現場明顯安靜了一瞬間。
周淮安起身走了過來,摸了摸鼻子:「你怎麼來了?我沒碰她」。
他是沒碰,只是沒有推開罷了。
也許我當時的臉色難看到了極致,周淮安轉過身去,狠踹了一下桌面。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爆粗口,見他生那麼大氣。
「誰特麼把人叫來的?」
我看見宋垚掀了掀眼皮,抬腳將身邊的男人踹了出去。
那個男人馬上意會:「淮哥,我這,這不是許久沒見嫂子,所以想着……」
周淮安冷眼看着他:「她什麼時候跟你熟?」
他們這種圈子,人際交往是以核心人物爲中心分散開來的,周家和宋家不能分裂,周淮安和宋垚的感情也不能崩碎,這時候一些小事需要人頂包,下面的人自然不介意出來挨頓罵。
那次,我同周淮安有小小的爭吵。
他側着頭,一手撐在車窗上,電臺放的歌,很是諷刺:「只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周淮安淡淡道:「沈念,你在我身上圖點什麼都好,別在我這種人身上圖情,不值當。」
可是情這個東西,你什麼時候說得清它值不值當。
有時候,你必須承認,愛太滿,會讓人害怕。
有些離別不需要一句道別的話,淡出對方的世界只需要不去想念。
我的生活又步入常態,同往常一樣,只是少了我每日要爲見那人而坐立不安的情緒。
直到那日下午,我從學院教學樓走出,一眼看到他懶散地靠在一旁的柱子,引來路過學生的注意。
他語氣平淡,似乎沒有半月前的不愉快,也沒有近半月的失聯,彷彿只是昨天剛道了晚安,今天再見面一般。
「下課了?去喫個飯?」
他自顧自地接過我手上的書包,扣住我的手掌:「可憐可憐我,出差了大半月,一下飛機就趕過來了,再不喫飯,我胃又得鬧了。」
於是,沒人特意抗拒,沒人特意提起,我們又順其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我放縱着自己,隨他沉浮,心道大不了賠上幾年時間,總要跟他磋磨出個結果,可後來一想,那時候是真傻。

-8-
我的演藝之路走得並不順Ṫû₊暢,僧多粥少的大環境下,有時比的不是僧的質量,而是僧能串起的一切法緣,在娛樂圈這種行業裏,更是如此。
我去試《傾世長安》時,只拿到一個宮女的角色,不過比起之前,好歹是有露臉有臺詞的。
這部戲從宣傳開始就打着大製作的旗號,女主是當紅女星,男主更是長紅影帝級別的人物。
因此一個宮女都有上百號人試戲,排到我時,外頭正午陽光熱得要命。
我有些坐立不安,周淮安好不容易有個空閒的週末要陪我,結果被我拉來這。
試完戲出來,我一路奔到外面。
見到戴着墨鏡的周淮安,孤身一人站在大樹陰影下。
見到我,他旋開手中的礦泉水,遞給我:「跑什麼,這麼熱的天。」
我有些難受:「早知道,就不讓你跟來了……」
其實,他不是沒有試探過我。
他曾在親熱時,調笑道:「念念,往這親一口,淮安哥哥什麼都給你。」
我蹭着他的薄脣,迷糊地親了下,糊塗地問道:「給我什麼?」
他回吻着:「郭有良下部電影的女主角,人選還沒定。」
我頓時清醒,郭有良是手握國際大獎的導演,他的歸國之作多少人等着拼殺一口氣搶到。
可,周淮安輕飄飄地說,「親一口,都給你」。
我捏着被子,抱着他:「你這樣我會折壽的,人家導演那麼大牌,我現在要流量沒流量,要名氣沒名氣,你這不是讓我上去捱罵嗎?」
他輕笑了聲,我們都心知肚明,此後,他再也沒有直白地提過這些事。

-9-
2012 年年末,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世界末日」,但那一天什麼地震、火災、海嘯都沒發生。
人們在跨年夜的狂歡中倒頭睡去,醒來時,黎明的曙光照在大地。
可是末日過後,沈念和周淮安陷入熱戀,他們愛得認真,不顧一切。
從首都國際機場到碩放機場,飛機要飛兩個小時,從碩放到我家樓下駕車一個小時。
周淮安的消息進我手機時,時間是凌晨 3 點左右,我掀開蒙頭的被子,坐起身呆呆地望着那行字。
下一秒,瘋了一樣衝下樓去,卻還剋制着自己小心翼翼的關門聲。
除夕夜,街道的紅燈籠還在晃悠,馬路燈微黃微黃。
周淮安的車停靠在路邊,近鄉情怯,我站在路的這邊看了許久,直到眼睛酸澀才眨了眨眼。
半個月前,學校放假,他將我送到機場,進安檢前,將圍巾給我圍上,囑咐着:「早去早回。」
我拉開車門,從副駕駛座上,一股腦地爬了過去,抵着他的額頭:「你,怎麼會在這裏?」
周淮安聲音微啞,帶着絲疲倦,輕笑了聲,一如以往淡漠的語氣中卻又似多了些什麼。
「想你了。」
他這麼說着,我捧起他的臉,低頭吻了下去。
周淮安被迫抬頭,右手攏着我的腰,微微收緊着。
隱入樹影的車中,我們熱烈地親吻着,不知疲乏。
時間到了迎新春的點,下一秒,車窗外的天空綻開無數煙花,像遠古天界墜落的瀑布,淹沒了俗世紅塵。
乍然而出的煙火璀璨而又迷離,照亮了黑暗中的情動。
我藉着絢麗的光,睜開眼看周淮安,他那淡漠無情的眉眼染上了塵世的慾望,微微動情,煞是好看。
一吻畢,脣上沾染些許晶瑩,我貼着他的額頭,聽他近乎撕扯的低喘,笑出了聲。
他往後伸手,窸窣過後,他將一個沉甸甸的袋子放我手上。
「這什麼啊?」我低頭打開,發現裏面躺着一大堆紅包。
周淮安往後仰着:「壓歲錢,老人說,小孩兒拿壓歲錢,平安長大。」
我將手伸進去,拿起一個,每個紅包都鼓鼓囊囊的。
我拍了他一下,不服氣:「我不是小孩兒了。
「再說,哪有人給壓歲錢,整一袋子紅包的。」
他降下車窗,窗外的寒風適時地吹了進來,散了車內熱意。
「給你就收着。」
我問:「你親手包的?」
他懶懶地問:「別人包的,你就不要了?」
「我要說是呢?」
他似真似假地回:「行,我包的,給我們念念的壓歲錢,怎麼能讓別人代勞?」
周淮安這人,向來都是旁人將他捧得高高的。
宋垚曾笑着說,他這樣的人,就算是哄騙你,也是花了心思的,能讓他花這份心思,哪怕是騙你,也是別人求之不得的。
可我此刻,只想信他。
信他,在空無一人的大廳裏,嘴裏咬着煙,眉頭微皺,兩手跟玩似的,將桌面上高高疊起的人民幣,一摞一摞地裝進一個三毛的紅包裏。
十幾萬的壓歲錢,包進上百個紅包裏,也就他想得出來。
「你以前給別的女人這樣包過壓歲錢嗎?」
這話是我任性,是我自討苦喫。
周淮安在忽明忽暗的煙火中,垂着眼看我:「別的女人哪能跟你一樣?」
在這樣的情動時刻,他甚至不願意違心地哄我一句,沒有其他女人。
原本我那問話,在這樣寂靜又熱鬧的曖昧中,就太過掃興。
我裝作沒聽到,找了個話題:「可我沒給你準備壓歲錢。」
周淮安低低笑道:「你給我壓歲?這會兒不怕折壽?」
「你晚上住哪兒,我給你在這附近看下酒店,明天早上……」
他按下我的手機:「待會兒就走。」
我愣愣的,有一陣失落:「走?」
「嗯,待會兒趕回去,明早要拜年。」
「你……」
他扶着我的後腦勺,輕輕吻了吻:「行了,睡去吧。」
我傻愣愣的:「那、那我過完年,早點回學校?」
「不急,多陪陪你媽媽。」
後來,是周家在無錫的司機來開的車,周淮安走後,我還站在樓下,久久沒回神。
你說,他看上一個人的時候,也是費了些心思在喜歡的,不是嗎?

-10-
那一年,我開始嶄露頭角,李易名導演來學校選他的女主角,我的見組照片被他選中,成了他新電影的女主角。
那是我真正意義上的人生第一部戲,以青春正好的形象出演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女主角。
在那個時代,微博剛興起,人人網豆瓣大熱,李易名大膽起用新人演員,招來不少羣嘲。
周淮安不玩那些東西,我也不在意那些言論,我們的生活平穩前進。
從前,他除了公司的一點正事,就是喫喝玩樂。後來,我的生活打破他的軌跡。
我一心一意琢磨劇本和人物,他哪兒也不去,拿着財報挨我身邊看,宋垚叫他,他在電話裏回:「最近家裏小朋友在準備考試,我得陪考。」
我在劇組拍戲時,從不露怯,自信大膽得讓所有人佩服。
可一回到家裏,我就纏着周淮安哭:「怎麼辦,我感覺今天那條戲表現不太好,播出後效果不好怎麼辦?」
他翻了翻我那厚厚一沓的劇本筆記,拍了拍我的頭:「沈念,你要是不成功,還有誰能成功?」
「真的?」
「真,周淮安什麼時候騙過你?」
那一年,李易名導演的青春電影《聽見情書》一經播出便火爆全國,成爲其又一代表作。
而與電影的風靡相伴的,是一名叫沈唸的新人演員,在 2013 年,沈念名聲大噪,一度被稱爲中國青春電影的依米花。
電影首映第二天,周淮安一人包下了近百個影院,他的助理照着命令將那些電影票一沓一沓地送出去。
周淮安壞着心思,讓助理按着那些公子哥身邊的女人數量送票,他那些兄弟有些人拿到好幾張。
他們圈裏捧女明星,砸錢包幾個場都是常見的操作,但從沒人像周淮安這樣硬要人拿着票去坐滿位子。
同他關係好的那幾個,開着玩笑問他做什麼這麼較真。
他抬腳踹了對方,吊着腔道:「讓你看就去看,丫廢什麼話」
有幾個好友陪着不同的女友看了數遍《聽見情書》,以至於後來他們見到我都有些怵。
那一年對我來說,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最好映照。
在我小有名氣後,周淮安一度成了我的地下情人,他偶爾還會抱怨,我便只能哄着。
他見我奔波,開着玩笑說:「Ŧůⁿ我找人開個公司捧你得了,自家錢咱自家賺。」
我搭着項鍊,頭也不回:「我往後自個兒也能開公司,你信不?」
周淮安掐了煙,點點頭:「信。」
可名氣是名氣,資源是資源,我那一點小名氣,在娛樂圈這個大臺子上根本不夠看。
具體表現在我要去參加年末的頒獎典禮時,一件像樣的禮服都借不到。
那天下午,周淮安開着車,繞了遠路,將我帶到一棟別墅。
我跟在他身旁,問道:「做什麼呢?」
別墅大廳被佈置成 T 臺模樣,觀衆就我和周淮安兩人。
他找來幾十個身材跟我差不多的模特,一件件地穿着各家品牌新出的高定服裝,在臺上一遍遍走。
「喜歡哪件,挑挑。
「要這些不喜歡,讓那邊設計師重新給你做。」
右側一排的設計師,都是國際大牌的御用設計師。
那一刻很奇異,我心頭翻上來的不是雀躍和驚喜,而是一種無力。
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如此直白地展現了他身後的東西,雖然只是冰山一角。
我看着他如常的神色,這才意識到,眼前的一切對他來說,不過如渴了飲水一樣平凡。
我沒說什麼,儘量挑了一件不扎眼的。
後來,是什麼時候圈內開始流傳出「沈念身後的金主周先生」這樣的說法呢?
大約是我一部新戲的男主演,深夜跑到我們小區樓下,一個勁兒打電話給我時。
因戲生情的很多,但這位戲都快播完了還走不出來。
周淮安那時候就站在窗前,一手插着兜,一手拿着我放在桌面的手機,冷冷地盯着樓下的身影。
他接起電話,言簡意賅:「如果還想在娛樂圈混,三秒鐘內,我希望看到您消失。」
那位男演員自然沒有在三秒鐘內消失,當然,自那以後我確實很少聽見他的消息。
過幾日後,周先生這個名號就跟我緊緊綁在一起,黑我的人將他稱爲金主,將我出道來的每個作品都拿來挖掘,企圖證明沒有金主,沈念走不到現在。
但喜歡我的人,也在維護我,她們堅定地認爲我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到現在。

-11-
從 2012 年到 2016 年,沒有人想得到,我在周淮安身邊停留那麼久,久到我險些以爲,有情人會終成眷屬。
我們避開攝像頭,避開所有追逐與窺探,縱情生死。
在意大利廣場的陌生街道,我們旁若無人地擁吻着。
在巴黎的街頭,我們牽着手,如千千萬萬擦身而過的情侶一樣平凡。
在瑪努灣,他彎身站立在衝浪板上,與 30 米高的巨浪賽跑,我一顆心吊到半空。
他卻帶着渾身的海水、不羈和浪蕩,在一片歡呼聲中,撐着遊艇的欄杆重重地吻了我。
我們在街頭撿了只流浪狗,周淮安花了 50 萬專門包機將它送回國。
給它配了一棟別墅,還有專門的管家和司機打理。
我有些無語地看着他,他笑道:「定情狗,可不得特殊些?」
是,他這人玩性大,這些年,除了定情狗以外,還有定情車、定情鞋,一大堆都是他的理由。
那麼些年,除了我看不清,所有人都看得清。

-12-
在我推門進去前,宋垚笑着打趣他:「身邊那位還沒膩呢?你可別演着演着自己陷進去了。連江姨都屈尊找我打聽了,您老自己悠着點兒。」
周淮安似乎是在把玩打火機,咔嗒咔嗒的聲音透過門傳來。
他語氣懶散,渾身都是漫不經心:
「怕什麼?我又不會娶她。」
我放在門把上的手慢慢收回,轉身走得極快,我怕再晚一點,我會忍不住。
周淮安打電話問我,怎麼還不到。
我扯了扯嘴角,劇組臨時有事。
我是演員,觀衆都誇我戲演得好。周淮安不是,也沒人誇他戲好,可我就這樣沉溺了,也許我該誇他一句。
比我跟周淮安的爭吵更早到來的,是他母親江女士的邀約。
她挑在了周淮安去國外的日子,她清楚,沒有必要因爲我,跟周淮安鬧開,或許不值得。
那日晨間下了雨,我坐着周家的車,去見她,車子駛入深處的一座院子。
周淮安的母親穿着精緻得體的旗袍,身上披着一件同色披肩,黑髮盤起,優雅端莊。
她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萬分親切。
江女士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請坐,喝口茶,嚐嚐。」
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不屑知道,也不屑問。
江女士對我說的第二句話:「對了,我們家望齊,哦就是我們淮安最近跟你走得近,他這人就愛交朋友。我這邊有盒茶葉,你幫我帶給他,就放在廊下的那桌子上,麻煩你幫忙取一下。」
周淮安不叫周淮安,趙望齊纔是他的真名,他身邊親近的人都叫他望齊,我是與在他一處的第三年才知道這個名字。
我低頭,起身,去外頭走廊拿那盒茶葉。
屋檐下的雨滴不停地落下,我護着茶葉,將身體往外轉,有些涼意的雨一滴滴澆在身上。
臨到門口時,江女士與旁人對話的嗓音悠然響起,並未特意掩蓋:
「一個不入流的小戲子罷了,她要是望齊的朋友,來我趙家時,安分地敲敲門,看在望齊面兒上,這趙家的門檻也許能讓她過一分。若是不知天高地厚,妄想以旁的方式敲響趙家的門,只怕多大禮數都不管用。」
她轉過頭來,看到了我,露出得體端莊的笑。
似乎,我聽沒聽到,對她都影響不大,也或許,這話本就是說給我聽的。
她笑着問:「拿到了?」
我並未再踏進那個門檻,只在門外,點頭應着。
「那就麻煩你了,我讓司機送你出去吧。實在抱歉,等下我還有事處理,就不留你了。」
我這一趟,似乎只是爲了給周淮安當個跑腿的,也許在他母親看來,我連給他當跑腿都不夠格。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保持着笑容,穩住亂七八糟的腳步走出那個地方的。
從車窗再回頭望去時,坐落於深處的趙家彷彿成了一隻吞噬人的巨獸。

-13-
周淮安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問我:「我媽找過你了?」
我背對着他,在收拾東西,頭也沒抬:「是啊。」
他對我情緒的感知能力比剛在一起時強多了,蹲下身子問我:「她給你氣受了?我媽那人說話就那樣,以自我爲中心不顧別人的,你別太放在心上。」
我抬頭看他,看了很久,久到他不自然地摸着臉:「怎麼?」
「沒有,你媽是好人。」我低頭,繼續收東西。
江女士是好人,只是對我不大好而已。
周淮安呵笑了聲:「你別被她嚇着了,我第一次聽人誇她好的。」
嚇倒是不會,只是周淮安,從今往後,我大約再也不會踏進趙家的門了。
他這才注意到我手上的動作,皺着眉頭問:「你要去哪?」
「去國外一段時間,安導給我爭取到了一個國外學校進修的名額,我答應了。」
「我剛從國外回來,你就要走?」
「是啊,一段時間而已啊。」我仰頭笑着看他,「你又不是離不開我。」
我愛他,愛到滿心滿眼都是他,愛到情深不可自抑時,我曾一遍遍喚着他的名字,一遍遍說着喜歡。
最初時,他笑着,無所謂地回着一句:「聽着呢,周淮安吶,也喜歡我們念念。」
後來,他不敢回應,只是眼眸深深地看着我,不說愛也不說喜歡,卻固執地要我一遍遍說愛他。
我依然還愛着他,只不過那刻我便意識到,這份愛不應該再毫無保留,我與他總會有分開的一天。
周淮安做人漫不經心,散漫至極,但那樣人家出來的孩子,有些事窺個影子,便能猜到七八分全貌。
他心思一亂時,便會不由自主地玩起手中的打火機,咔嗒咔嗒的聲音在室內此起彼伏。
「有沒有想過考個單位?你這麼喜歡錶演,那些話劇院文工團什麼的,也適合。」
我放在行李箱拉鍊的手,有一瞬間停住,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拉起拉鍊。
「考公務員,考事業單位,考老師……我都可以考得上的。
「可是周淮安,你見過十八歲時爲了爭取一個背景板角色苦練站姿的沈念,也見過十九歲時爲了練習一句臺詞,連做夢都在呢喃的沈念。你見過所有我爲夢想奔波的不堪和疲倦,你也見過我在夢想中光芒盛開的樣子。
「所以,你怎麼能忍心說出這樣的話呢,周淮安?」
我並沒有意識到,原來說完這簡短的幾句話,我的眼淚已經不受控制地落在行李箱上。
周淮安蹲下身子,將我抱了起來。
他低着頭,一點點抹掉我的淚:「我的錯,我就問問,沒非要你去,不喜歡就不去了,嗯?」
我說不出那樣的話來,我沒法告訴他:周淮安,你的母親,你的家庭不會因爲我是考公還是考編而改變看法,無論我怎麼做,都不會被接受,只因爲我是我。
臨到去機場那天,周淮安飆着車趕到機場,要知道,他平日做人懶散,就連開車都有些中老年做派。
周淮安從貴賓通道直接走了過來,攔住了我:「你要什麼樣的老師,我都給你請回來。國外不去了,行不行?」
他從小到大,張揚慣了,有人捧有人寵,哪怕再成熟,骨子裏有着小孩一樣胡鬧且自私的佔有慾。
我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手,像看玩鬧的孩子一樣。
「我又不是不回來,你這是做什麼?」
「沈念,別讓我知道,你在謀劃着離開我。」
被他看出來了,我想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這種感覺真是糟糕透頂。
「周淮安,不要這麼想。我只是在變得更優秀而已,我越來越好,你不應該替我開心嗎?」
我幾般好都無法與你相配,我又怎敢再墮落?
哪怕我有一天離開你,我也希望我是獨立而優秀的個體。
他低垂着眼,放了手,只說:「早去早回。」

-14-
國外三個月,數趟橫跨大洋的萬里來回,是他此刻愛我的見證。
我們都在努力愛着彼此,可再努力,似乎也只能到這個份上了。
窗外的落霞覆蓋着碩大的鐘樓,白鴿莽撞起飛,落下一道道飄蕩的剪影。
我收回目光,側頭看着在我肩上睡了過去的周淮安。
他睡得不安穩,兩道眉毛微微皺起,領口的襯衫被擠壓得有些變形。
我用手指撩開他的額髮,驚覺,數年前那個倚在窗臺叫「小天鵝」的男人,輕裝打馬過的少年氣,也在歲月輪轉中,染上倦怠。
我在英國生了一場病,重感冒發燒。
周淮安已經能夠輕車熟路地照顧我了,餵我喫過藥,他半躺在我身邊,一手輕輕地拍着我的背,讓我安穩入睡。
我還記得,當時我第一次在他跟前生病時,他忙得一塌糊塗,從來沒有照料過別人的人,一切從頭學起。
那時,他不知道從哪兒打聽來生薑和可樂的驅寒藥方,趁我睡着時,在廚房搗鼓半天,做成了可樂煎生薑。
我攀着樓梯扶手下樓時,他看了過來,我們隔着滿屋的煙霧繚繞相視一笑。
睡到夜半,我退了一身汗,腦子清醒着,也再睡不着。
在英國舊式的公寓裏,我翻出一部黑白電影。
這部電影我一個人看過無數遍,臺詞都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周淮安在身側睡着,我將電影調成了靜音。
黑白電影加上靜音,像在看默片。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問我在做什麼。
我指了指屏幕,他撐開眼皮,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說話。
「你睡吧,我一個人看。」
他笑笑,聲音有未清醒的睏倦:「看電影這事兒,怎麼能一個人?」
屏幕上,安妮公主正從城堡上偷偷爬下來,開始她在羅馬足以品味一生的一天。
從前看時,我只沉迷於公主明媚的笑容,試圖掙脫束縛的勇敢。
可如今再看,我才恍惚意識到,那從等級森嚴的高貴皇室出逃的公主,經歷過浪漫且平凡的一天,迴歸正軌後,留下與她天差地別的男主。
他目送着公主在衆人簇擁下遠去,轉身再回望,影片最後的空白,多令人可怕。

-15-
三個月的貪戀後,那是我多年來第一次,小心試探又正式地同他道別。
從三萬英尺高空落地,望着機場出口,我輕聲說:「周淮安,你別送我了吧。」
他剛搭上我行李箱的手,停住,看向我,似是不解似是不想聽懂:「怎麼?哪裏不舒服?」
我維持着笑容:「我之後還有新戲開拍,還有很多工作,我想着我們……」
他抬手止住我的話頭,有些不理解:「沈念,你這是在跟我說分手?」
「周淮安,我們……」我認真地問他,「在一起過嗎?」
他們那個圈子裏,從來沒認爲我們是在一起,他們更喜歡稱:周淮安養了個小明星,那女的跟了周淮安挺久。
那天,我上了公司的保姆車,從周淮安的車旁經過時,他還定定地站在那兒,不知在想什麼。
畢業後,我簽了國內最大的一家娛樂公司,公司老闆是北京人,關係牽扯來去總要繞到周淮安。
我出名早,那部影片爆火之後,各種戲約紛至沓來。
幾年內,我拍過不少戲,因爲周淮安在,哪怕他從未露面,也沒人敢讓我做任何妥協去接爛片,所以我有精挑細選劇本的機會。
我僅僅是出國三個月,工作室底下粉絲的評論都罵上天了,說我年紀輕輕纔剛露頭,就敢淡圈這麼久,不知道哪來的自信,比我穩比我有成績的都在無縫進組。
我開始投入新的工作中,心無旁騖地。
有時還會想起周淮安,他那樣氣性的人,大約是第一次被人那樣對待。
後來,宋垚跟我說,周淮安在家裏曲線救國,他奶奶就是那條曲線。
他近日來,一有空就湊他奶奶跟前,指着電視裏頭的沈念,真誠地問:「這女孩兒好看不,給您做孫媳婦兒要不要?」
周淮安成天沒日沒夜地在老人家跟前,唸叨她的好,誇她怎麼怎麼照料他的胃病,誇她大學四年成績多好,科科名列前茅,小小年紀事業就做得那般好。
誇着誇着,他年邁的奶奶每每看到那電視裏頭的沈念時,都忍不住停下來。
直到有一日,他奶奶在餐桌上,有意無意地提起沈念,誇她挺好。
周淮安攥緊筷子,下ṱŭ⁾一秒,卻聽見他媽的聲音,平靜到令人發顫。
她笑着說:「媽,您老糊塗了。」
糊塗的不是年紀,糊塗的是心,是老人偏愛周淮安的那顆心。

-16-
幸好,我沒信了宋垚那近乎誇張的描述,周淮安若是真費了那個心思,我倒是真要被嚇到,畢竟他從沒打算跟我有結果的。
你看,他依舊無所謂,依舊在人間遊蕩,誰也留不住。
我靠着樓中的窗臺,看着那抱着他胳膊的女孩,一身名牌,一臉天真。
一場相親局,那女孩的身份也不難猜,總歸是我碰不到的高度。
那時,周淮安似有所感,緩緩轉頭看了過來。
我應該躲開的,可那時心中不暢,總想着就算分開了,這也才幾天啊,新人換舊人換得這般快嗎?
於是,我倚着窗扇,與他微皺的眼眸直直對上,僅一秒,我就關上了窗。
周淮安從另一條道上來,避而不談方纔,因爲他也知道,發生在眼前的事,多餘的解釋只會撕破更多不堪。
「要走了?我送你。」
我搖頭,約的人還沒來,事情還沒談。
「那我等你。」周淮安自顧自地坐了下來。
那天,我和新戲的製片人導演聊了半天,期間,他頻頻望向不遠處低垂着眼玩手機的周淮安。
他後來半真半假地說,那是家裏安排的,躲不過,只是出來見個面。
說不得他愛不愛,但總歸是一顆心都在晃盪,這晃盪的心能偏向我幾分,我便是一時的贏家,但也只是一時罷了。

-17-
接到醫院電話時,我正趕着拍一個商務,醫務人員冰冷冷的聲音,讓我愣在原地。
「曉、曉慧姐,你跟那邊說一聲抱歉,我媽出車禍了,我得趕回去……」
一路上,我的腦子裏蹦出各種可怕的想法,針一樣刺着我。
趕到醫院病房時,我慌亂地推開門,卻在一眼看到那個優雅端坐的女人時,手腳冰冷渾身發抖。
「你怎麼趕回來了,我沒大事,我都特地不讓人給你打電話……」我媽躺在牀上,操勞半生的女人,臉上是淳樸和不安的笑。
江女士雙手交疊,挺直背脊坐在劣質的紅色塑料椅上,轉頭看向我,笑容依舊得體親和。
她對着牀上的人寒暄着:「這就是你女兒,真是好看,你有福氣。」
我媽臉上浮上驕傲,笑着說:「對!這就是我的乖囡囡。
「乖囡,是這位好心的女士救了媽媽,她送媽媽來的醫院,要好好謝人家。」
我強撐着笑容,走到她二人之間,用力地攥着手中的包,藉以掩蓋我顫抖的手腕。
「我送您出去。」
「乖囡,你做什麼趕客……」
「媽!我會好好謝謝她的……」
江女士緩緩起身,身上的淺色衣裙套裝沒有一絲褶皺。
她低頭拍了拍我媽的手臂,笑着讓她好好養身體。
我關上門,跟在她身後,開口道:「您想做什麼?」
她扶了扶鬢邊的珍珠髮夾,搖頭笑着:「小姑娘心思不要那麼複雜,我救了你媽,你就是這麼對我說話的?
「對了,今天這點小事就不用給望齊知道了,年輕人嘛,總會跟你一樣多想,我平日裏助人爲樂的事做得多了去,這點小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看着她越走越遠的背影,扶着走廊的椅子坐了下去,用手捂着臉,不可抑制地哭了出來。
她憑什麼,她憑什麼這樣對我媽……
「不曉得,就一個車突然衝了出來,我都差點以爲它是故意衝我來的一樣……
「醒來就在這了,還好遇到好心人。
「哎乖囡,別哭啊,媽媽這不是沒有大事嗎,就腿傷了,養養就好了哇。
「我就說沒大事沒大事,你工作那麼累,還要跑回來,媽媽拖累你了……」
我多自私啊,因爲我的貪念和不捨,我險些將她推入深淵。
在無錫的醫院照顧我媽時,周淮安來了。
我在病房內,他就等在門診大廳,孤身一人坐在那兒。
我倚着門看過去,十八歲那年,打從心底認爲他與髒污油膩的小店格格不入的矛盾感,在這一刻翻滾而來,直至巔峯。
我同他說:「回北京去吧,別再來了。」
他看向我身後的病房,眉宇間有頻繁奔波的疲倦。
「沒事,你媽媽快出院了,上海離這不遠……」他仰着頭,身體微塌靠着椅背。
「我說,別再來了,以後也別來了。
「意思就是,到此爲止吧,周淮安。」
就停在這兒,停在情意正濃的時刻,給彼此一個最體面的退場。
他定定地看着我,絲毫不想理會我話中的決絕,輕聲道:「你媽媽出了事,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先冷靜下來,我這段時間不來打擾你。」
說着,他拿起搭在腿上的外套站了起來:「我公司還有事,我先回去,有事你打我電話。」
「還能走到哪呢周淮安,你要跟我玩到什麼時候,還沒膩嗎?」
他轉過頭,下頜緊繃着:「玩兒?我這幾年對你不說多掏心掏肺,但我能給你沈唸的都給了,我們走到這兒了,你說我是在跟你玩兒,沈念,你這樣說話不覺得殺人誅心嗎?」
我仰頭看他,心裏頭幾經努力建起的城堡壁壘,彷彿頃刻間便會坍塌。
開口而出的話,也越來越逼人:「不然呢?你周淮安還會打算娶我嗎?」
他手中抓着的外套,隨着指尖的用力,泛起巨大的褶皺。
一時之間,寂靜漫過所有情緒,空氣不再流轉,彷彿兩人都憋着一口氣。
他低頭不語,不需要我太多傷人的話語,他就這樣,從來去匆匆的人流中,逆行出一條路,一步步地走出天塹般的距離。
周淮安不說話也不離去,他心底裏,隱隱有種預感,他同沈念之間要完了。
所以哪怕這樣難堪的場面,他也不願挪動半步,寧願厚着臉皮留下,在離別到來之前,爭分奪秒地同她在一起。
他曾笑着,無人能擋,天神降臨般說:「念念,周淮安什麼時候騙過你?」
是啊,周淮安從來不會騙我,聖菲塔利納的玫瑰海、陀裏利的日出,那些年,他以玩笑隨口說出的一件件,都曾一一兌現。
可那一刻我在想,這麼多年都要結束了,騙騙我也好啊周淮安,讓我知道,起碼你曾有那麼一刻想過要與我有未來。
我心中有一閣樓處處封閉,誰都以爲天荒地老無處可逃,這一刻,我打開了放他出去的出口。

-18-
這世上千難萬險,縱使你堪比神明,也有過不了的劫。
他曾將身姿低到塵埃處,才從千萬種夢中驚醒,任憑他如何仰起頭高貴,周淮安也有抵抗不了的命運。
或許是習慣,或許是懈怠再尋新人,他竟也開始留戀過往記憶。
北京十二月的雪下得緊時,王府井大街和東長安街都是一片銀裝素裹,坐落於兩處夾角的御金臺可以從窗外看到故宮,深夜裏的故宮越發顯得神祕沉默。
我與周淮安在落地窗前的大廳裏各坐一邊,落地窗映出了周淮安的身影,他微微彎身低垂着頭,修長的指間來回繞着一根菸。
沉默蔓延太久,他才似有所覺地抬起頭,向後仰着身,右手小臂搭在額上,半晌纔開口:「在北京,再待段時間吧,等雪過了。冬天冷,不適合走動……」
我盯着眼前的每一個物件,這個房子密密麻麻的痕跡太多,稍微抬頭看去,沾滿愛與恨的回憶奔湧而來。
那些深夜裏不知疲倦的情慾翻湧,那些白日裏擁吻的歡笑聲,那些彷彿一眼能白頭的每個瞬間。
「不了吧。
「上海的房子已經找好了,我就不在這……打擾你了。」
他直起身,瞬間又彎了下去,兩手撐在腿上,眼眸沉沉地望向我。
沒再說話,他強硬地將我收好的東西放回原位,只允許我帶走一些日用品。
我的睡衣該放在臥室衣櫃第二個隔間,我的鞋子要放在衣帽間樓梯處拐角的金屬櫃中,我最喜歡的布偶豬要端端正正地擺在枕頭上。
他一件件原位放了回去,毫無差錯。
我猛地轉過眼,心臟泛起一陣接一陣的疼。
周淮安,你這樣的人,什麼時候竟也把這些瑣碎記得這樣清楚?
他在我身前的地毯坐下,支着一條腿,望向窗外的燈火璀璨。
室內吊燈的光打在他白皙的臉龐上,打在他微敞的黑色襯衫上,打在他捲起袖子的精壯小臂上,打在他線條硬挺的側臉。
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他轉過頭來,一寸寸地撫摸着我的臉龐,像描摹一幅久遠的古畫。
「去上海一段時間也好。
「你媽媽的事,我很抱歉,我已經跟江女士溝通過了,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
他沒有跟沈念講他同江女士險些鬧翻的那一天。
從來端莊的江女士不顧一切體面,斥責他自私荒唐,斥責他不孝不仁,斥責他不配爲趙江兩家子孫。
她態度強硬:「趙望齊,你玩女明星,玩幾個都可以,別讓我知道你玩到認不清現實,你以爲你身上擔的是什麼責?你該知道你的任性會給兩家帶來什麼後果!」
江女士想做的事,就連他也擋不住。
他妥協認命,江女士退一步。
他仰着頭幾乎要落下淚來,只能央她:「您別動她和她母親,算我求您,就當給我留一條生路。」
周淮安的手指冰涼,像捻過寸寸山河一般流連,他放下話:「你去上海可以,但這北京城,你還會回來的,沈念,你得回來,我在北京等你。」

-19-
我在上海買的房子位於南京路,房子離繁華的商業區有一小段距離,既不會太熱鬧也不會太冷清。
從北京離開的時候,周淮安同往常一樣將我送到機場,他神色如常,彷彿我同以往一樣只是去外地拍戲。
可我想不明白,這樣一場死局,他還能做什麼努力。
我與他沒說任何告別的話,但我心底裏清楚,若無意外,我同他應該不會再見面。
他固執地不願同我告別,依舊囑託了一句「早去早回」。
離京的飛機上,意外遇到宋垚,他笑着同我打招呼。
這幾年他身邊的女伴像走馬觀花一般,有時甚至能同時見到他兩個女伴和諧共處的場面。
他在過道的另一旁,低着頭翻雜誌,頭也不抬地說道:「早些年他身邊的那些女人,沒有一個不想費力攀着他的,也沒有一個不怕他的。他待你總歸不一樣,這幾年所有人都看着。他既然對你上了心,你就該做好準備,這時候不是你想走就能走得了的,這個圈子裏多的是正頭一個,外頭幾個的。如果不想陷入那樣的局面,你不妨做絕一點,我們這個圈子臉面比什麼都重要。」
我閉着眼睛,沒有回話,但他知道我在聽。
回了上海後,我在提心吊膽和不安中過了幾月,這幾月裏,我沒再去過北京,可週淮安會來上海,有時是簡單地喫頓飯,有時會待上幾天。
這幾個月,我在橫店拍的一部新戲也到了尾聲。
新戲是一部年代正劇,背後的投資有好幾個地方政府,各方資本對這部戲都十分看重,一是因爲劇本身的質量和製作班底,二是因爲這劇的男主是近期大熱的男演員陳牧。
他去年憑一部電影斬獲了大量獎項,無論是在人氣還是在流量上都有一騎絕塵的影響力。
聽說他是香港過來內地發展的,原本走的打星路線,但現在這個年代這條戲路很難走得通,他的經紀人敏銳地爲他規劃了新路線。
「念姐,你還好嗎?」
我穿着戲服還在晃神,耳旁響起一道聲音。
我轉頭看去,是穿着一身藍色長衫的陳牧。
他的長相在圈內數一數二,眉眼深邃,五官像精雕細琢出的一般,尤其是鼻尖一顆痣讓他更有辨識度。
也正是這樣的長相,才得以讓他從打星路線迅速轉型,能夠在各種劇裏大放異彩。
我搖搖頭:「我沒事的,多謝。」
他捏着手中的水,若無其事地遞了過來:「日頭有點曬,你喝點水。」
我愣了下,接了過來:「謝謝。」
接過水的時候,突然想起兩年前,我也這樣接過他的東西。
那時候,我在拍一部古偶劇,陳牧那時候在這部劇裏是個小配角,我與他的對手戲不多,以至於他拿着紙筆找我要簽名的時候,我停了半晌。
我將簽好名的照片遞給他時,周淮安坐在車裏看着,上了車後,他陰沉沉地問我那是誰。
「就一個同事,說他媽媽非常喜歡我,所以要個簽名,你可別亂來。」我一邊系安全帶,一邊提醒他。
那時候,周淮安對我的獨佔欲已經暴露無遺,他討厭一切接近我的男人,也討厭所有與我搭戲的男人。所以他從來不會來片場看我拍戲,他也不會試圖去理解我的工作。
下了戲,經紀人拿着合同找到我,這部戲整個團隊都寄予厚望,我們幾乎準備了近八個月的時間,纔拿下這部戲。
可如今看着上面的要求,我有些頭疼。
「就非得去北京拍?」
鬱曉慧看着我,點點頭:「合約上寫得很清楚,北京非去不可。」
我忍着痛意,有些任性地說:「不去行不行,給別人拍吧。」
她比我冷靜,也比我淡定:「幾個億的違約金,你想清楚了?」
我抱着手,轉頭看向車水馬龍流光溢彩的窗外,這是這麼多年以來,周淮安第一次直接插手我的工作。
宋垚說的話,在我腦海中反覆,他們這種人最看重臉面。
我將周淮安的臉面撕破那日,他的飛機從國外落地上海,原以爲我們會再大吵一架,可他卻帶着我去了他好友的婚禮,那算得上北京城近幾年最大的一場婚禮盛事。
那場婚禮上,集齊了周淮安幾乎所有的關係網和人脈,可偏偏是在那樣一個事件過後,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他養的女人是個喫裏爬外的白眼狼。
宋垚當時舉着酒杯,隔着長腳桌,輕聲道:「沈念,你能耐,他任由自己的臉面被按在地上踩,也要將你帶在身旁,讓所有人知道,你是他的,反正誰也不敢將話說到他跟前。」
我望着朝我走來的周淮安,有些彷徨,有些酸澀,你將局面弄得這般大,可曾想過這沒有結局的一盤棋究竟要如何收場。
扔捧花的時候,與我不熟的新娘特地邀請我上去,周淮安坐在左側下首看着我。
婚宴的花束被燈光照得色彩繽紛,我在這漫天歡喜的幸福中,眼也不眨地看向他。
純白嫁衣,花滿宴席,親朋好友,歡聚滿堂,這一刻,大約是我們無望的餘生中,離婚姻二字最近的時刻。
倒數三聲,那寓意着幸福的捧花向後飛來,我低頭避開周淮安的眼,也側身避開了那束花,接到捧花的女生爆發出歡呼聲。
我再看向周淮安時,他原本微勾的嘴角已經拉平,緊抿着脣,抬着一雙陰鬱的眼眸盯着我。

-20-
「所以,我送你的那枚戒指,可以還我嗎?」我低着頭,又問了一遍。
周淮安將手上的戒指摘掉,在身上摸索了好一會兒,啞然道:「我明明帶着的……」
是啊,明明帶着的,可是怎麼會找不到了呢?
那枚戒指是一對,是我十八歲時拿到的第一筆片酬,連帶着我無數個兼職賺來的錢買的。
那也是我第一次買那麼貴的東西,雖然對他來說不足爲道,可他那時身邊就我一個,寵得沒邊,那個戒指他一戴就是八年。
他面色有些倉皇,張開空蕩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盯着看。
我撇過眼,不忍再看。
突然一聲悶哼響起,我急忙轉頭,就見他面色蒼白,冷汗直下,捂着腹部倒在了桌面上。
「周淮安?周淮安!」
我對他的身體太熟悉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犯過胃病,我將他扶到牀上,倒了水喂他喫藥。
拿過毛巾,將他臉上的汗都擦過一遍,我下牀打算煮點粥。
他眉頭緊鎖,一隻手捂着腹部,伸出另一隻手抓住我,額頭一點點蹭了過來:「別走,念念。」
病中的周淮安,像易碎的白瓷器,我撥開他被汗水打溼的額髮,一點點地撫平他的眉間。
「沒走,我去給你弄點喫的。」
「我不喫,你待着。」
他每次犯胃病都像換了個人一樣,幼稚無理且胡鬧。
在儘可能不犯規的前提下,我做不到對他置之不理。
我們在彼此身上留下的印記太深,不見面還好,但凡見到一眼,那種將心頭肉剜出的痛便會像鋸刀一樣在腦子裏拉扯。
周淮安喫過藥,在牀上睡了一夜,我在一旁的沙發上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卻枕着他的胳膊醒來。
如同過去那幾千個日夜一般,睜開眼,入目便是他的下頜,我往後退了退,險些滾下牀時,他彎了手臂將我撈住。
「打電話給你祕書,讓他派司機來接你。」剩下的話,我沒再開口,我將他的衣服放在沙發上,平靜地看着他。
他倚在牀頭半靠着,輕聲道:「再等等。」
究竟要等什麼,要等到何時,我已經不想深究。

-21-
周淮安的未婚妻叫李清悅,她要見我,她手底下的人幾乎是押着我過去的。
見面的地點在靜安區一間極私密的茶樓,我與她面對面坐着。
李清悅身上有着同江女ṱůₓ士近乎一樣的氣質,高貴得體,不可侵犯。
她放在茶杯旁的右手,戴着一枚與周淮安一對兒的戒指。
陽光偶爾灑在那鑽石上,白茫茫的光像一道道利劍,刺得我渾身都痛苦不堪。
她微笑地看着我,開口了說第一句話:「沈小姐,我不介意的。」
我有些茫然:「什麼?」
她笑得更得體,更端正:「我不介意你和望齊,他不會愛我,所以他愛誰我都不在意,我要嫁的也不單單是他這個人。這個社會,利益關係比任何情愛都重要,但他顯然有些昏了頭。所以我想着,你乖巧懂事也聽話,留在他身邊挺好,與其他日後再去找那些不三不四的,你這樣身家清白的,我也放心。」
我知道,周淮安他不僅僅是他自己,他在這個社會上已經成了一個符號,從這個符號延伸出的所有價值,組成了他的一生,成了他逃脫不掉的宿命。
她說的話,細細想來沒有大錯,這是他們這個圈子裏的常態,是這個社會的常態。
可那是我用整個青春愛過的人,我聽不得一點詆譭。
「你將他當作什麼?一個穩固婚姻的工具,還是一個可以任意分享的物件?」我忍着渾身的不適,艱難地將這些話問出口。
「他不是那樣的人,無關乎愛不愛,他如果選擇與你結婚,他會負起責任。
「你還未了解過他,就這樣錯看他,你……」
我站起身,再多的話我沒有資格說了,我只輕聲道:「你不介意,我介意。」
李清悅面色不愉:「沒想到,沈小姐還挺難纏的。」
我不想跟她糾纏太多,起身就想往外走。
抬腳的瞬間,周淮安和他母親正巧從樓梯口走上來。
他看見我的那一瞬間,身子有一瞬間的停滯,頃刻間眉頭緊皺。
「李清悅,你做什麼?」
江女士先他一步,朝李清悅招手,他們三人一下子站在一處。
我Ṱųₒ渾身冰冷,只覺得自己不該出現在這裏。
周淮安要朝我走來,我如驚弓之鳥一般後退:「別過來,」我的手指攥得發白,「別過來。」
一個你母親就足以壓垮我所有的脊樑,我承受不住。
他停住了腳步,面色冷硬地朝後:「你們先回去,成嗎?」
我轉過身,看見另一個樓梯出口,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去。
周淮安打來的電話響了又響,我沒接,宋垚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打了好幾個電話,我將手機關掉,手腳冰涼地進了門。
宋垚給周淮安回了電話,臨掛斷前,緩緩開口:「周淮安,李清悅將腳都踩進沈念骨頭裏了,你奈何得了她嗎?沈念走不了那樣的路,你給她條活路,別逼她往那樣的路走。」
周淮安手指緊攥着手機,冷冷地回:「你將我當作什麼人?你也配越界說這種話來教訓我?」
情緒爆發時,說話最傷人,周淮安緩了緩:「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宋垚在電話那頭,輕聲笑了笑:「是,二十幾年來,我也就這一次敢這麼教訓你,再沒有下次了。」
門從外頭打開,周淮安在黑夜裏走了進來,他準確無誤地走到我跟前,抬手摸了摸我的臉,將我摟進懷裏。
「周淮安,你還在等什麼?」我的臉貼在他襯衫上,隔着薄薄的襯衫是溫熱的胸膛。
「我們還有多少個八年能不顧一切,別再等了。」
塵世洪流,誰都無法置身事外,只不過情難多磨,終成碎骨一地。
我們在黑暗的房間裏,相互倚靠着彼此,久到窗外霓虹燈亮起又暗下。
他最終開了口:「你不是一直想去看極光嗎,這幾年我忙了些,一直沒空,你就當再陪我最後一次。」
良久,我點點頭:「好。」

-22-
我們在赫爾辛基停留了一夜,第二日出發去了羅瓦涅米,那是全球公認看極光的聖地。
來去匆匆的人流,路途中興奮的面孔,沒有人知曉,這是我與他今生最後的旅程。
在漫天遠古的璀璨天幕下,我們拋卻世俗和身份,認真地擁吻彼此。
滿腔洶湧的愛意,彷彿穿過了億萬光年最終沸騰、閃爍、湮滅。
在滿天星辰如鑽的閃爍下,我們在黑暗中用盡一生的渴望交纏着彼此,那些不再能用ťű̂ⁿ言語表達的一切,只能在一遍遍的深入中不停地確認。
黑暗中模糊的面龐,氤氳的視線,混亂的感官,曖昧肆無忌憚地充斥着,讓人缺氧。
周淮安對極光沒有興趣,他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看身邊人,用目光一寸寸刻畫,以填補往後幾十年的時光。
那在彩色光幕下,仰頭凝望的女孩,彷彿與她的十八歲那年重疊。
那一年,她走進了他的生命中。
機場的航班飛向兩個方向,我們在人羣中停駐了一會兒。
「走吧,別回頭。」周淮安按着我的肩膀,慢慢地將我轉過去。
我拖着行李箱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就算是最後自私任性一回。
「周淮安,」我轉過身,像無數從前一樣,朝他張開了雙手,話未出口,眼淚便落了下來。
他幾步上前,行路的風吹動黑色大衣,他將我緊緊擁住,我們用力得像要將對方靈魂揉進骨子裏。
往後餘生幾十年,再沒有彼此,他喉間輾轉了許多話想囑咐,最後只輕聲道:「以後,照顧好自己。」
銀河傾瀉,宇宙在流轉,時間在奔走,在漫長的光年裏,我們短短的一生微不足道,過往那些兵荒馬亂的愛恨情仇,是歲月饋贈,也在記憶中隱居。
周淮安,我與你今生就到此一步了。
後記:
三年後,沈念和陳牧的工作室在同一時間官宣了結婚的喜訊。
網上的討論一度掀翻天時,周淮安在北京高架橋上出了車禍。
他的妻子趕往醫院,第一時間對外封閉了所有消息。
(正文完)
【番外 1:宋垚】

-1-
宋垚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沈念,十八歲的女孩兒漂亮得像個會發光的水蜜桃。
周淮安其實很少往他們的場子裏帶女人,很多時候都是他們幾人在鬧騰,他一個人就在角落裏玩兒自己的。
再加上他那個身份,除非他主動去招惹人家,一般人根本靠近不了他。
不像宋垚,他上頭有個大哥,他爹媽對他的要求就是好好活着就成。所以宋垚是他們那羣人裏,最能玩的一個。
也因此,周淮安第一次帶沈念出來時,宋垚忍不住多看了沈念幾眼,五官明豔濃烈,眼神清澈乾淨,比他過往見過的所有女人都要漂亮上幾分。
周淮安並沒有向大家介紹她,看來沈念充其量不過是個陪襯,宋垚也沒再關注,畢竟他們這個圈子裏,大部分女人他們都不會再見第二次。
可後來,他見了她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無數次。
每次她都很乖巧地跟在周淮安身邊,他打牌時,她就安靜地坐在一旁看。
直到那次,周淮安將她推上牌桌。
沈念並不會打麻將,不過她聰明,看得多,學得也快。
宋垚當時就坐她對面,抬頭一看,沈唸的兩排麻將跟擺陣法似的,三個一摞兒,兩個一對地參差不齊地擺着。
那天晚上,宋垚明知故問,問她叫什麼名,她說自己叫沈念。
起初,誰都不能否認,周淮安對沈念是一時興起,宋垚也是這樣想的。
所以,他跟看笑話一樣看着沈念一股腦地扎進周淮安的世界裏。
那時候,他表面上和和氣氣,心裏頭總在盤算,這天真得夠徹底的女孩子,總有一天會以半條命爲代價離開這個圈子。

-2-
誰都沒想到,沈念和周淮安的糾纏會那麼長久。
只有宋垚知道,沈念還是那個沈念,一往無前地愛人,是周淮安變了。
有幾次,他在夜色迷濛的包間內,聽到周淮安在逗她。
沈念是南方人,硬要學北京人在話里加兒化音,但她瞎講,沒一個對的。
周淮安那時候,牙癢癢地糾正她。
沈念故意跟他作對,硬說自己那樣順口。
周淮安隨她玩鬧,笑着捏她的臉:「出去別說是我教你的。」
有一次,沈念突然指着他,對周淮安說:「你家裏怎麼給你取這個名兒?你這名字不就相當於,宋垚改名叫宋北京嗎?」
宋垚聽樂了,聽說周淮安這名字是他奶奶找算命先生算的,那瞎子說您這孫子有個因果在那處,得改這名鎮鎮。
周淮安對名字很是無所謂,你就算叫他周北京,他也能應你一聲。但沈念指着他叫宋北京的時候,宋垚難得見周淮安黑了黑臉。
而後,周淮安搬出了自己的真名,告訴沈念自個兒的真名叫趙望齊。
宋垚很難形容,那一刻沈唸的表情,她眼中有一瞬間的茫然,像是被人打了一拳,隨後卻笑着說他這名字挺好聽。
後來,宋垚想,當年那算命的害人不淺,要真說有什麼因果,應該給他改名叫周無錫纔對。

-3-
大概是什麼時候,連他也變了的呢?
宋垚想了想,他們幾個人去三亞的時候,有天晚上,沈念喝了杯酒,那酒濃度高,她喝完就低垂着頭,像是瞌睡了一樣。
那時候,周淮安出去打了個電話。
宋垚盯着沈念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周淮安進了門來,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就將沈念抱走了。
他們那羣人,有時候身邊的人來來玩玩,偶爾會看見一兩個老面孔,但周淮安和宋垚一輩子也不會有這種事發生。
不需要多說一句話,宋垚的心思全收了起來,他照舊玩兒自己的。
在他看來,周淮安不算個好人,不然他也不會拖着沈念七八年。
他有時會試探,會提醒,但愛恨情仇容易上頭,沒人聽得進去。
宋垚試探地提醒周淮安,別玩着玩着把自己陷進去了。
周淮安笑着回他:「怕什麼,總不會娶她。」ṭũₚ
時間太久了,難說宋垚那一刻有沒有過異樣的想法。
他只記得,當時房間內沉默了好一會兒,周淮安才低低地又說道:「嫁給我這樣的人有什麼好的,折騰個什麼勁兒。」
那時宋垚知道,周淮安只是還沒意識到,他以後會有多愛沈念而已。

-4-
知道沈念離開北京的那一天,宋垚坐上了跟她同一班的航班。
他們鬧開了,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以爲是沈念離不開周淮安,只有宋垚知道,周淮安不會放手。
他教她方法,第一次徹徹底底地背叛了周淮安。
但他不會後悔,沈念那樣的人,誰能甘心讓她走那樣一條被人唾棄的路?
沈念徹底離開周淮安的那天,宋垚的指尖在那個聯繫方式上停留了很久很久,而後按了刪除。
算了,他這樣從頭到尾的爛人,又髒又爛,有什麼資格?
後來,沈念原本要來北京拍的戲,拍攝地點改到了橫店去。只有他知道,是周淮安投了上億的錢讓製作團隊在橫店搭起了和北京一模一樣的拍攝場地。
那部戲,聽說後來成了沈念影視生涯中最重要的一個巔峯,是她在國內外影視圈大放異彩的佳作,爲她帶來了無數的榮譽獎項。
宋垚聽說,後來她的所有合約裏都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不接在北京的任何活動和戲。
好多年好多年,沈念再也沒有踏進過北京一步。
這座城,她與周淮安相愛了八年的北京城,沈念再也沒有回來過。
【番外 2:陳牧】

-1-
陳牧和沈唸的新戲播出時,網上吵得一塌糊塗,兩家粉絲更是天雷勾地火,誰也不讓誰。
而那個時候,沈念從芬蘭回來後,便直接休了假,網上沒有她的任何信息,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就連她的工作室都沉寂了,日常只發發劇宣,結合不久前關於「周先生」的八卦,網上開始衆說紛紜,有說她得罪了金主被雪藏,有說她被正室報復。
陳牧的一些不理智粉,更是趁機攪渾水,不僅給沈念 p 黑圖,還用各種造謠話術在各大平臺刷屏。
陳牧刷到那些信息時,是在兩天後,他盯着那些東西看了許久。
不久後,陳牧用自己的個人賬號發出一條微博,內容很簡單,卻足以掀起腥風巨浪。
【不可以這樣對女孩子。】
【也請你們不要隨意謾罵沈念。】
【她是我很喜歡的人。】
文字下面的配圖,有他十六歲那年收藏的《聽見情書》的二十七張電影票,也有他第一次拿到的沈唸的簽名照,還有他當小配角時在沈念身後當背景板的與沈唸的合照。
每一張照片都有歲月的痕跡,但沒有陳舊的樣子,可以看得出都是被精心收藏和保護着的。
他曾在很多公開場合都表示過,沈念是他進入娛樂圈的唯一理由。
最初的時候,他被罵蹭熱度,後來他火了,經紀公司對他的言行有了要求,他再也沒有說過這些話。
但他的愛意從來都敢宣之於口,坦坦蕩蕩,無懼任何流言蜚語。
偶像對粉絲的影響力比任何教育都來得立竿見影,只要有心做正向引導,粉絲不會不聽。
在那條微博發出後,他的大粉開始有序地引導粉絲,有不少粉絲直接跑到沈念微博下面道歉。
陳牧再次見到沈念,她穿着一件純白色長大衣,一條深色圍巾遮住半張臉,露出兩隻亮如星的眼眸,她拉下圍巾笑着跟他說謝謝。
陳牧放在背後的手指緊張得有些顫抖,耳尖紅紅地說不用。
沈念輕輕地笑着,笑容輕得像要隨風化去,她像滄桑歷盡、遍體鱗傷的神女再次降臨。

-2-
陳家在香港,祖上有一代是做打手起家的,後來發展到各行各業,幾代家族在香港如臥龍盤踞,娛樂圈經常調侃陳牧,不好好打工就要回家繼承家業。
他的家庭算不上特別複雜,他媽媽是父親的第二任妻子,兩人感情好,陳太的名頭在香港無人不知。
陳牧有一萬個念頭想跟沈念結婚時,他媽媽提醒他:「你要想清楚了,你是男孩子,你要對你做出的所有事承擔所有後果。念念曾經在愛情婚姻裏受過一次重傷,你要是不能保證這輩子就她了,你還會給她帶來第二次傷害的話,就要慎重,她這樣的人經不起被再一次傷害。媽媽是你的媽媽,可是媽媽也是從女孩子走過來的,所以我希望你考慮清楚。」
陳牧想,他這輩子除了沈念,不會再有別人的,死都不會有。
他後來冒着雨,頂着溼漉漉的一身,像被人丟棄在馬路上的流浪狗,對沈念說:「姐姐,你選我吧,你試試我,不會錯的。」
沈念渾身防備,沒有絲毫的安全感:「我不適合跟別人談戀愛,我也不適合你。」
陳牧急急忙忙地說:「可以不談戀愛,也可以先結婚再談戀愛。」
陳牧在她身邊繞了很多年,像趕蒼蠅一樣趕走了一撥又一撥男人。
那些年,陳牧用盡了心思,將破碎的沈念一片一片拼湊完整。
後來在一起,他才知道,有好幾年時間,沈念是靠着安眠藥和抑鬱藥過來的。
他同她之間,從來不談過往,不看從前。
陳牧知道,她有過一份不可磨滅的記憶,在他沒有參與過的歲月中,有人給了她無盡的繁華和愛意。
他不能去窺探,也不能去想,他會喫醋,會嫉妒,會Ṫùₙ發狂。
幸而,他們還有未來,許多時光。

-3-
沈念生小酥朵的時候,陳牧紅着眼眶,眼淚一顆一顆掉。
他的媽媽和岳母輪番上陣安慰都沒用,他爸爸摸着扳指,想到了這臭小子出生時,自己大差不差的慫樣,難得沒翻他白眼。
小酥朵三個月時,陳牧接了一個商務,要去國外拍攝。
後來,沈念才知道,他是一個人偷偷飛到國外,找醫生做了結紮手術。
沈念當時正拿着玩具逗小酥朵,聽到這個消息,眼神都慢了下來,她心底裏枯萎了許久的一處地方,不知不覺已經盛滿了芽。
沈念復出後的第一件作品,一舉拿下了金玉桂獎。
領獎時,她望向臺下,是她的先生和女兒,還有她的兩個媽媽。
鏡頭中,沈念綻開笑容,眉眼間全是溫柔與光芒,也是飄蕩半生的愛意終尋到了出口。
【番外 3:周淮安】
周淮安和李清悅的婚姻只維持了兩年,她心高氣傲,結了婚才發現自己根本不如當初得那樣不在意。
李清悅受不了周淮安的漠視和漠不關心,在外頭養了人,他們婚姻結束的那一刻,李清悅爆發了經年來所有的怨氣。
「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你這輩子都別想爲自己活。」
他出車禍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醒來那天,李清悅站在病牀前嘲諷他:「要不要我把人叫過來,看看你這深情的鬼樣子。」
他掀了掀眼眸:「說了是意外。」
那些年,他刻意屏蔽了所有的外界信息,包括她那場婚禮。
他們那羣人裏,沒有一個婚姻好的,宋垚同樣娶了門當戶對的,但也不妨礙他在外頭玩兒。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願意承認,離開了他,沈念會有更好的選擇,反之不然。
周淮安有時候回頭望望,跟沈念在一起的那八年當真耗盡了他一輩子的時光。
他還記得,那一年她知道了他的真名叫趙望齊,但她一次也沒有叫過這個名兒,一次也沒有。
她只會叫他周淮安。
「周淮安,我好喜歡你。」
「周淮安,你幹嗎呢!」
「周淮安,你真無聊……」
他這輩子,只當了八年的周淮安,也約莫只活了那八年。
其餘年頭,他都是趙望齊,是從未被愛過也從未擁有過沈唸的趙望齊。
那年,一場原本他不會出席的私人宴會,他去了。
人與人之間隔得遠,他站的地方不顯眼,百無聊賴時,褲子被一隻小手輕輕拉了一下。
他低頭看去,腿邊的小女孩兒正仰頭看向他,分外乖巧可愛。
「叔叔啊,你知唔知煙雨廳怎麼走呢?我同我媽咪走散了。」
小女孩兒穿着鵝黃色的裙子,五官精緻,一張小小的臉圓潤白嫩,烏黑亮麗的頭髮紮成兩條辮子,那雙眼睛大而璀璨,同她媽媽像了十成十,整個人就像縮小版的沈念。
聽說她在香港出生,說着普通話偶爾還會摻一兩句粵語。
如果是他周淮安的女兒,會在北京出生,從小到大說一口流利的北京話,他會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
周淮安插在兜裏的手指都忍不住顫着,那一瞬間,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同沈念在一起的那些年,婚姻之事他們談得少,關於孩子一事更是從來沒有人提過。
他只記得有一次,在外地旅遊的時候,老闆娘看着他們倆,驚歎道:「你們二位,以後要是生個孩子得多好看啊!」
那時,沈念看着他,眉眼彎彎地笑了,而他也笑着,但沒有回她一句話。
現在想來,總有種萬箭攢心的悔恨。
周淮安小心地朝她伸手:「煙雨廳不在這裏,我帶你過去。」
她看起來有些猶豫,想來是家中長輩教導過,不要隨意跟陌生人走。
過了會兒,她眨了眨眼,將小手放在他掌心,周淮安牽着她走過兩個拐角。
到了地方,他望着不遠處,出神了一會兒,那裏,一個身姿優雅的女人神色有些焦急在打電話。
周淮安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真是好多年了,從前仰着頭朝他笑的女孩也長成了這般模樣,身上有着歲月浸潤過的溫和,也有被愛意撫平的柔暖。
他蹲下身,摸了摸小孩兒的頭,最後看了一眼,指着那處:「媽媽在那兒,去吧。」
小女孩兒眼眸亮了亮,高興地向他擺手:「謝謝叔叔啊,再見哦。」
沈念正着急時,一個小人團衝了過來,抱住她的大腿:「媽咪啊,我找不到你,好想你的!」
她牽過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鬆了口氣,叮囑她不要亂跑。
這時,女兒突然用手指了指遠處,沈念抬頭看去。
只看到一個背影,背對着她們已經走向逆光處。
「媽咪,那個叔叔帶我過來的,不過他看起來好難過的。」
沈念隱約覺得,這該是他們今生最後一次相見,這一眼背影,或許是這一生糾葛的徹底終結。
「媽咪,你怎麼哭了……」
她想起了夜夜不得安眠的那些過往,想起了一字一句抄下的道經。
十方化號,普度衆生,億億劫中,度人無量。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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