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蓮站在簾下,咬脣看着武松走遠,卻聽有人笑道:「娘子休站在風口上,仔細受了涼!」
金蓮回頭,卻是間壁賣茶的王婆,手裏拿着一把瓜子兒,笑嘻嘻地同她說話。
金蓮福了一福,道:「王乾孃,幾日不見了!」
王婆覷着眼往大路上看了一看,笑道:「好個叔叔!」
金蓮不答,王婆又道:「好大的福氣!」
金蓮道:「乾孃這話奴家不懂。」
王婆笑道:「天下但凡『捱光』這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纔行得。娘子可知是哪五件事?」
金蓮笑道:「乾孃可是瘋了!」
王婆向街心吐了片瓜子皮道:「我是好心,與你做了這幾年鄰居,事事看在眼裏,替娘子委屈!如今天上掉下來的好大福氣,我怕娘子一步走錯,沒處尋第二個叔叔,因此多一句嘴。娘子不愛聽時,權當老身說笑話。」
金蓮回頭看看屋裏,武大正掃地,遂邁門檻走過王婆屋裏道:「閒來無事,正要聽乾孃說笑話。」
王婆點一盞薑茶與她,使袖子拂拂長凳,請金蓮坐了喝茶。金蓮謝了茶道:
「敢問乾孃,是哪五件事?」
王婆道:「第一件,袁寶兒般憨;第二件,魚嘴般會咽;第三件,要似褒姒般冷;第四件,小,就要小意兒溫存;第五件,要惹人憐。此五件,喚做袁、魚、褒、小、憐。五件俱全,此事便獲着。」
金蓮道:「乾孃智謀不讓孫武!只是那武二粗鹵漢子,漫說奴家沒這糊塗想頭,就有,何用這般費事!」
王婆笑道:「這五件事有了,八字才只一撇,後頭還有哩。難得你的造化,若隔山隔海地不見面,那便棘手些;如今一個屋檐下住着,低頭不見抬頭見,再用了老身的計策,就是個阿羅漢,也教他抱住比丘尼。」
金蓮道:「長日無事,乾孃說來做耍。」
王婆道:「這五件全了,下剩還須『十分光』!第一,你須牢牢記了,要降伏武二,鑰匙卻在武大身上,從今日起,你只兢兢業業服侍武大,日常家有個牙兒碰着嘴脣、勺兒打着鍋沿、老鼠落在米缸裏,許他高聲,不許你高聲,叫武二早晚看在眼裏,這就有了一分光了。
「家常過日子,你須做出皇后娘娘也似的端莊模樣——問話也答他,要水也遞他,公事瑣碎也疼他,穿了新衣也避他,就是眼皮也不許撩他一撩,若他天長地久放下戒心,肯將你這老嫂比母,這就有兩分光了。
「縣裏那些破落戶,再來你門首走動,你只做個害怕聲張的可憐見模樣,賣個破綻給他瞧見,你漢子是個不中用的,他做叔叔的,又是個打虎英雄,難道看着嫂嫂給人調戲?他忍得便罷,一個忍不住,這就有三分光了。
「武二是江湖上的人物,朋友遍天下,你可個個替他招待,拿出手段來。端陽中秋,安排好酒好肉管待他們,卻不要露面,只在廚房忙,若有人要拜嫂嫂時,你只推武大出去,叫他們喫得菜香見不着廚娘,等他身邊兄弟都傳說你的好處,這就有了四分光了。
「委實地躲不過時,他兄弟裏有那風流英武的,你可加意款待,他若瞧着不自在時,就有了五分光了。
「你待他用心,他必承情,要答報於你,不必侷促,謝你你便聽着,送東西你便收下,送得多了,你也還他些個。只這樣物事大有學問,你可平日留心他與朋友說話:愛刀,便送寶刀;愛槍,便送金槍——哪裏當真用你壞銀子?——你只把這話說給武大聽,哪裏哪裏有件好兵刃,可惜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用得起的,不然送給叔叔,正是寶劍贈英雄,不愁你那瓜老公不去告訴。這就有了六分光了……」
王婆還待說時,卻聽間壁武大叫道:「大嫂!」金蓮忙應了一聲,起身說道:「就愛聽乾孃說笑話,明日再來。」
臨去卻道:「乾孃常日唸叨置辦送終衣服,乾孃不嫌時,選個裁衣日,奴出手與乾孃做,如何?」
王婆大喜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死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針線,只不好相央。」
金蓮道:「不值什麼。日後有個大裁小剪,只怕乾孃不說。」
回家上了樓,武大接着,不過是幾句家長裏短的言語,金蓮下廚房整治了幾樣小菜,兩個喫了睡下不提。
從此武松搬來家裏居住。月餘無話,看看已是冬月光景,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裏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
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出門做買賣,也阻在雪裏,金蓮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眼望長街。
正立得身上寒冷,只見武松踏着那亂瓊碎玉歸來。金蓮揭起簾子迎接道:
「叔叔寒冷?」
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
入得門來,武松將氈笠兒除將下來,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解了腰裏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入房裏搭了。
金蓮在後叫道:「火盆燒着,叔叔好生撥一撥,莫着了涼。」
復又立了片刻,見武大搖搖晃晃挑了擔子歸來,忙下階去迎,替他撣肩背上的雪,夫妻兩個一前一後進門。
飯菜是早備好了的。金蓮燙了一壺酒端上來,替兄弟倆各篩了一杯,轉身下樓。
武松道:「嫂嫂爲何不坐?」
武大也道:「你往哪裏去?」
金蓮道:「我晌午多喫了一口餈團,如今硬邦邦地還在肚裏,你們自喫酒,莫管我。」說着,自去廚下收拾。
洗刷了蒸籠,預備下明日武大出門的一應傢伙,估摸樓上有了三分酒意,方纔端了一碟子花生上去。
火盆燒得極旺,奈何板壁單薄,窗紙又不甚嚴實,外頭只管落雪,屋內也不暖和。誰知挑開厚厚的棉簾子,卻見武松將中衣直挽到腋下,赤着大半個胸膛,兀自拿白手巾擦額頭的汗。
見嫂嫂進門,武松忙將衣裳放下,金蓮掖了簾子,回身嗔道:「大雪天裏,你也不怕凍着!」
將花生放在桌上,又向武大笑道:「可是老話說的,傻小子睡涼炕!」
拿了兩個喫淨的空盤,下樓去了。
這裏兄弟兩人仍舊喫酒,喫到二更時分,武大叫金蓮添飯,喊了兩聲不見回應,往隔壁看了看,回來笑道:「你嫂子想是乏了,睡下了。」
二人靜悄悄用了飯,各自回房。
次日雪晴,武松不教武大出門賣餅,將出銀子,令他街市上喚了一個泥水匠、一個圓木匠來,將屋子裏外牆壁的縫子勾了。盆、桶、水舀子等物什,凡破的都換了新的。
那木匠在天井裏刨木頭,街坊鄰居都走來瞧熱鬧,無不讚嘆武松。
下晚武松歸家,身後更跟了個布行的夥計,拿出軟尺量了樓上樓下房門尺寸,又請金蓮明日去店裏挑花色做新簾子。
待把這些人打發走,金蓮栓了門,一家兒坐下喫飯。金蓮向武大道:
「看不出叔叔年輕,倒是個過日子的,火盆般心熱。年紀也不小了,正該娶個嬸嬸,認真做起人家來。等我問問間壁乾孃,有好的,替他留心着。到時新人娶過門來,平日去井上洗衣擔水,說話耍子,也與我搭個伴,教外人看咱們武家,不是又興旺起來了?也教公婆在地下看了歡喜。」
武大道:「我豈不知他不小?只他成天打架放火,誰家姑娘肯跟他擔驚怕?正是你說的,今日瞧着像個會過日子的,既如此,你就替他張羅起來。」
武松道:「哪裏就算到此了?」說着只顧喫酒。
武大問道:「你來了這些天,衙裏上下可都認得了?些許小事,休要再只管與人爭競。」
金蓮道:「罷喲,你教兄弟安生喫口飯,成日顛來倒去就是這幾句。絮聒緊了,他只『東風吹馬耳,水過鴨子背』!」
說罷,將酒壺向武松那邊推一推,令他自斟,舉手在鬢邊揉了一揉,笑道:「這一天井刨花,香得我頭暈。那木匠使的是好榆木,就是忒慳吝了的,敞着個破布口袋,窗臺牆角,將刨花撿得乾乾淨淨!」
武松道:「嫂嫂要刨花,可巧相公今日喚我到內衙,有擔禮物並書信着我送往京城去,初五便行。撿好的,捎回來與嫂嫂梳頭。」
金蓮喜道:「我不過說一句,哪裏就用到京城的刨花了?哪裏的刨花不是樹長的,路遠迢迢地捎它做什麼?」又連道喜事,忙忙與兄弟兩個篩酒。
武大也道:「相公抬舉你,不信旁人偏信你,你可好生巴結,路上休要喫酒誤事。」
武松只胡亂答應不提。
過了五日,初五這天,金蓮早起淨手祭了路神,又從頭檢點一遍喫穿鋪蓋,用過了早飯,與武大兩個眼巴巴看着武松往衙門去了。夫妻兩個,無精打采分頭各自幹事。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不覺地冰消雪化,天時漸長,武大每日多做兩扇籠炊餅,趕擦黑也賣得乾淨。
且說這一日,金蓮獨個在樓上坐地,看武大將歸,走去門前叉簾。誰知有個人從簾子邊過,可巧金蓮手裏拿那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
二
那人住了腳,正待發作,回臉瞧見落竿人,當下換了一副容顏,笑吟吟地上下打量。
金蓮叉手深深道個萬福,說道:「奴家一時失手,官人休怪。」
那人一頭整頭巾,一頭把腰曲着地還禮道:「不妨事,娘子請尊便。」
間壁王婆正出來倒水,瞧見那人模樣,水也不潑,且滿臉堆下笑來說道:「這不是西門大官人?老身哪裏惡了你,多時不來我門上喫茶?」
這姓西門的笑道:「乾孃說哪裏話來?正要叨擾。」說着撩前襟往王婆茶坊裏來,猶自回頭看時,金蓮早落了簾子,掩上了大門。
王婆請他在水簾底下坐了,問道:「大官人喫個梅湯?」
這西門道:「最好,多加些酸。」
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
西門慢慢地喫了,盞託放在桌子上,說道:「王乾孃,我少你家多少茶錢?」
王婆道:「不多,由他,閒了卻算不妨。」
西門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
王婆道:「說不得,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
西門道:「何不教他跟我?」
王婆道:「敢情,若得大官人抬舉,老身少操多少淡心。」
西門道:「等他回來,卻再計較。」
說罷,回頭瞧了瞧武大門前,說道:「乾孃,間壁賣什麼?」
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蕩溫和大辣酥。」
西門笑道:「你看這婆子,只是風!」
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
西門道:「乾孃,你休取笑,間壁是『三寸丁谷樹皮』家,是也不是?」
王婆道:「你既知道,何必多問。」
西門手指上捏弄着空茶盞道:「想那武大,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有甚福抱着這般羊脂玉體?豈不折死了他?」
王婆道:「休說福不福,屋裏現放着親叔叔!我勸大官人,老虎窩裏種倭瓜,守着個喫人的東西,還敢做大葉兒(業)?」
這西門話不投機,沉了臉,從腰裏摸出塊碎銀子,「當」地一聲扔在桌上,硬邦邦地起身去了。
王婆忙撿起銀子追出來,攆過頭裏,硬將銀子掖在他腰帶裏。西門喫她當街抱住,倒也急不得惱不得,受了銀子,抽身走開。
王婆在後頭喊道:「大官人休怪,老身這幾日犯陰天上火,喫累耳朵,才說的什麼全聽不真!」
卻說這位西門大官人,單諱一個慶字,原是本縣一個大財主,家裏開着一個極大的生藥鋪。日常使奴喚婢,幾房姬妾亦都妖嬈動人。
誰知今日見了金蓮,也不知怎地,只管放不下她。在王婆處碰了釘子,心下不快,令小廝出去邀了幾個幫閒,自去喫酒消遣。
整整地喫了一晌午,晚間沒情沒緒,胡亂睡了一夜。次日早起,猶存着兩分殘醉,信步往藥鋪上來。
無巧不成書,剛拐過一道彎,遠遠地見一個婦人,白布衫兒桃紅裙子,藍比甲,嫋嫋地走進藥鋪去了。看身形背影,不是別人,昨夜夢裏偏勞,正是武大的渾家!
他緊走幾步,不防一旁胭脂鋪裏竄出個不曉事的,緊緊拉住說話,待打發得這人眉開眼笑去了,再抬頭看時,金蓮已出了鋪子。
他一路小跑過去,看看要追着,卻又止步,整了整衣襟,咳嗽一聲,探頭說道:「這不是武家大娘子?且請留步,小人前日街上買炊餅,少了你家大郎三十文錢,且請娘子帶了回去省事!」
金蓮回身見是他,賠笑還禮道:「大官人,昨日奴家失禮了。賬目且由他,蚊子腳的生意,仰仗貴人們照看,歇些時卻算不妨。」見西門慶已將出錢來,連搖手道:「又何消得這許多?」
西門慶見她不接,也不強求,將銀子收了道:「大郎是個養家經紀人,又能賺錢,又好性格,這些年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真正難得。」
金蓮道:「官人過獎。」
西門慶道:「常言說得好:表壯不如裏壯。難得娘子賢能,屋裏百樣打疊得齊楚,大郎方有今日。大膽動問娘子青春幾何?」
金蓮道:「奴家虛度二十三歲。」
西門慶道:「小人癡長五歲。」
金蓮道:「官人將天比地。」
西門慶又覷着她神色道:「小人見娘子才從鄙店鋪出來,可受了氣不曾?那起偷奸躲懶的賊,見娘子年輕不更事,又兼好性兒,不知怎樣敷衍差事哩!」
金蓮道:「貴綱紀管待極用心,快休屈說了他們。」
西門慶看看四下無人,邁前一步道:「屈說他們不妨,小人卻爲娘子叫屈哩!」
金蓮道:「奴有何屈?」
西門慶道:「非獨小人,可着陽穀縣城,哪個不爲娘子叫屈?」
他一頭說話,一頭見四下無人,便更挨近身來,卻不妨金蓮霎時沉下臉來,一語不出,折身走去。
西門慶一時摸不着頭腦,訕訕站了一站,往自家鋪裏轉來。
衆夥計見他來了,早呼啦啦圍起幾層,將他捧進店裏坐了。
西門慶也不喫茶,搖手問道:「方纔買藥的婦人不是『三寸丁谷樹皮』的渾家?」
主管忙從櫃裏出來:「可不就是她!」
西門慶道:「她買些什麼藥材?」
主管並兩旁夥計都道:「今番倒不見異樣,往日買的這樣藥卻少見,買的是『黑裏俏』。」
西門慶奇道:「她買『黑裏俏』做什麼?」
主管道:「這『黑裏俏』原是宅門裏大奶奶作踐小妾的,用得多了,皮膚泛黑。他家又無三房四妾,誰知要來做什麼勾當?」
一旁一個小夥計搭話道:「我瞧她是自家用了的,早先那臉兒勝似如今白淨。」
衆人都笑,主管斥道:「大官人問話,休要胡唚!」
西門慶也不惱,又問道:「今日買的什麼?」
主管道:「今番她求白不求黑,我便將應伯爵海外帶來的『維他命』包了一包與她。」
西門慶聽了,越發納悶,百般地解不過來。
他哪裏知道,那潘金蓮雖生做個「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婦人,骨子裏存着個「大丈夫豈受人憐」的意氣,自屈嫁了武大,最聽不得「受屈」兩個字。平日偶與武大一同出門,任你千人指點萬人詫異,越發頭要高抬,等閒知府夫人也比她不過。
往日買那「黑裏俏[i]」,便是爲此了。
如今且說金蓮,冷了西門慶,快步走到家中,牢牢關了街門,到樓上妝臺前坐了,右手撫着臉頰,漸漸墜下淚來。
暗泣了一陣,將方纔買的藥包拆開,取出藥來,見乃是黃澄澄的長粒子,美人指葡萄一般形狀,就小了些,總有二三十粒,在紙上來回滾動。
她依着叮囑拈了一粒,舐破外皮,裏頭便瑩瑩地滲出水來。
將水擠在掌心,對鏡細細抹在臉上,又將下剩的滴進口中,幸喜不似旁的藥材腥苦,倒似有兩分香氣。
她拭去淚痕,慢慢地望向鏡裏,心中歡喜。
天已初春,窗外櫻桃樹抽出好長的條子。她日日計程,想武松差事當完。一去兩月,不知怎樣飢餐渴飲,夜宿曉行。
獨個兒坐了一陣,心下無聊甚,起身時正見王婆在對面守茶坊,遂掩了鏡臺下樓來。
走進茶坊,王婆早迎上來,金蓮笑道:「多日不來與乾孃說話,煩勞乾孃做個和合湯,放甜些。奴家還記掛那日未說完的笑話。」
王婆走去裏間,片刻端了一碗湯出來,自坐了金蓮對面,笑道:
「常言說得好,『生地茄子熟地瓜,生地菜子熟地花』,一樣漢子有一樣的降法。常言又說得好,『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們關起門來親兄熱弟,無話不說,無事不做,凡百關節處,你盡知,老身卻不知。你只因材施教的是。」
金蓮聽了也不再問,見幾個販馬的客商撞進茶坊,鬧嚷嚷要茶,便進裏間相幫王婆安排。
再說武松,自從領了知縣言語,監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投下了來書,交割了箱籠,街上閒行了幾日,討了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陽穀縣來。
這日晚飯時分進了城門,且先去縣裏交納了回書。知縣大喜,看罷回書,賞了武松一錠大銀,酒食管待,不必用說。
武松領了賞,惦記兄嫂多日未見,叫了個土兵挑了擔兒,忙忙地迴轉家中。
還未進門,遠遠地便喊:「哥哥!武二歸家!」
那武大聽見兄弟歸來,鞋也不及穿,腳不點地奔出相迎。
武松進了門,見靜悄悄無人,問道:「嫂嫂因何不在?」
武大接了土兵擔兒,賞了他一錢銀子走路,笑道:「花胳膊陸小乙家辦喜事,央了你嫂子支客,看日頭盡該回轉了。」
話音猶未落地,便聽見外頭叫:「大郎,我等送大娘子回來!」
陸小乙家兩個堂客左右簇擁着金蓮進門,口中不住道乏。
武大見金蓮紅紅着臉兒,便道:「喫了幾盅?不見兄弟回來了,我去燒湯與他燙腳,你且相陪兄弟坐坐!」
金蓮搖頭道:「教風吹得我酒湧,我須告罪去躺一躺!自家兄弟,我便告罪了。」
徑自上樓去了。
武松連說了幾聲「嫂嫂自便」,自到廚下與哥哥說話。
武大掇張杌子坐了燒火,兩眼看不夠地打量武松。武松也坐在一旁,將東京帶回的物事一樣樣拿與武大瞧。
內有一匹好綢緞,道是送與嫂嫂裁衣;又果有一盒好刨花,與嫂嫂梳頭。下剩與哥哥的諸般好物,流水地向外拿。
武大見那擔子聚寶盆般無底,不住地埋怨武松壞錢,心下卻也歡喜。
次日武松往衙門畫卯,武大後晌不做生意,向東街買了酒肉果品回來,專與武松接風洗塵。
金蓮道昨日怠慢,拿出手段,精精潔潔安排下一桌酒菜。待武松歸來,三個親親熱熱坐下喫酒。
武大道:「白也說東京,黑也說東京,但不知東京究竟如何?」
金蓮也道:「正要兄弟說來飽耳福。」
武松笑道:「我看反不如俺陽穀縣,旁的不提,只三街六坊,無處不停着些寶馬公羊、大牛小牛,但尺寬的巷子,便擠做兩寸,直沒個下腳去處。又整日滴滴叭叭,沒個清淨。」
武大聽了咋舌。金蓮道:「京城是繁華世界,自是與此處不同。休提別個,兄弟帶回來的綢緞,便是本縣難找的花色。」
武松道:「這值得甚麼?我聽聞相公夫人的一件綾羅衣裳,便拿着銀子也無處買去。偏叫裁縫繡壞了。」
金蓮道:「不知是哪裏繡壞了?」
武松道:「我也不懂,只聽他們恍惚說了一句,是甚麼水了、旱了的。」
金蓮微笑道:「想是水路留得不好?」
武松道:「正是此了。」
金蓮道:「繡壞了,便怎樣?」
武松道:「夫人等着拿這東西送禮,如今壞了,急得冒火,要打那裁縫呢。」
金蓮道:「不必打他,『水路』繡壞了,拆開重繡便是。」
武松道:「聽聞那緞子嬌氣,拆不得。」
金蓮道:「那是他們沒本事,自有能拆的在。」
武松道:「卻是何人?」
金蓮道:「奴便拆得!不單拆得且繡得!」
三
武松喜道:「嫂嫂有這般手段,何不早說?明日便回相公。」
當下三人飯畢,金蓮收拾了不提。
次日金蓮便不出門,加意修飾了,只在家中坐地。果然午後縣衙派了一乘軟轎,並一個小丫頭名喚玉蘭的來接。
鄰舍聽聞是衙門相公夫人來請武大娘子過府刺繡,誰不來看?挨挨擠擠,吵吵鬧鬧,有喜的,有恨的,亦有那「感士不遇」的,俱眼睜睜看着金蓮款款下樓,小丫頭服侍着升轎去了。
且說那武松雖在知縣跟前薦了嫂嫂,心下畢竟忐忑,在外頭辦差不能靜心。
約莫晚飯時分,後衙差出一個家人,尋着他道:
「夫人留令嫂用了飯回去。」
武松忙問刺繡詳情,家人道:「我是不見,聽得夫人房裏老婆子們說,夫人最得力的丁香姐姐還要替令嫂拿熨斗,領了丫頭們站地聽令!武都頭,你今日春風得意!」
武松聽了歡喜。
那家人又道:「令嫂叫我跟你說,打發不拘誰回去報與令兄知道,免他懸心。廚下有昨日剩的餅子冷菜,命他回鍋見開,方可喫得。」
又托出手掌,擎起一吊錢來道:「令嫂直是仗義疏財,央我傳句話兒,便賞了我這許多銀錢。」
武松看那穿錢的青繩講究,想是夫人現贈。
那家人眉開眼笑只管道:「都頭今番入了夫人的眼,枕頭風只情駕起,來日步步登高,千萬照管小人些個。小人的哥哥在馬棚切了十年草料,門房老張上了年紀,何苦外頭尋人哩?」
差房內衆人聽了這人言語,哪個不要先佔地步兒?不待武松開口,早有人飛跑去報知了武大那幾句話。
正亂間,忽一個孔目進門來道:「大門外有條長大漢子要尋打虎武松!」
武松忙出門看時,見那人裹着魚尾赤的頭巾,身穿鴨頭綠的袍子,面圓耳大,脣闊口方,手提一條哨棒,乃是行走江湖時結識的好漢,綽號叫作獨火星孔亮的。
這孔亮見了武松,納頭便拜,口中只道:「哥哥一向少會!」
武松慌忙還禮,兩個入一條僻靜小巷,上了酒樓,揀個僻靜閣兒坐下說話。
武松吩咐店家道:「但有好酒菜,只情擺下,不叫時休來!」
孔亮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並一個包裹道:「俺師傅宋公明命我帶信與哥哥。另有一百兩白銀,與哥哥平日結交內外人等使用。」
武松接過書信,撕開封皮看時,果是宋江筆跡。內中詳告別來諸事,備述相思,又切切囑他少戒酒性。
孔亮打開包裹,取出銀子放在桌上。說道:「如今三山聚義,衆虎同心,梁山泊好生興旺,只小弟也在山上做個守護中軍步軍驍將。俺師傅日夜掛念哥哥,聞得哥哥如今在陽穀縣做了都頭,歡喜無盡,請哥哥往梁山泊盤桓幾日,衆頭領如大旱望雲霓,都盼着結交哥哥哩!」
武松將信與銀子仔細收了,道:「回去替我拜上公明哥哥,小弟但得片刻閒時,必趕去拜會衆家兄弟。」
當下兩個喫了酒菜,孔亮迴轉梁山覆命,武松自回縣衙。
當晚起更金蓮方歸。次日破曉,又早有人來接。如此一連六日,早起晏歸,武大兄弟兩個一日兩餐,只得相央間壁王婆照料。
自此知縣待武松比先又不同,直放他穿房入戶,與酒與食,把做自家子弟般相待。
閒言少敘,不覺得光陰如流,展眼春去夏來。
這日清早,金蓮在繩上晾衣裳,一眼瞥見牆角那棵櫻桃向陽的枝上掩着一串果子,得陽氣之先,已紅了一半。
她四下尋覓,拾得兩塊殘磚疊起,顫巍巍踏起去夠那枝椏,卻聽身後有人道:「嫂嫂留心!」
便見武松提着哨棒走來樹下,伸手便將那串櫻桃連枝折下。
金蓮喫了一嚇道:「叔叔在哪裏使棒?如何不聞風聲?」
武松笑道:「隔牆與人說了幾句話,樹影遮着,因此嫂嫂不理會。」
說着,捻着樹枝,等金蓮來接。
金蓮卻道:「我要它作甚?你自拿去與東院小毛猴子頑罷!空生個長大殼子不曉事,一棵樹也礙着你,偏來毀枝敗葉的!」
說着便回房去了。
武松不防她說出這一篇話來,不禁失笑,將殘枝放在牆頭,自收拾往衙門去。
晚間武松與武大前後腳進門,金蓮早備下熱騰騰飯菜。席間武大望着金蓮道:「你不識得兄弟?只管定定地瞧他作甚?」
金蓮忍俊不住,放聲大笑,掩口逃席而去。桌下臥着的黃狸貓跳起身子,隨她上樓去了。
武大摸不着頭腦,只管詫異,武松也不多言,只微笑道:「嫂嫂連日心寬。」
忽聽門外有人高喊:「武都頭!大喜大喜!」
武松忙迎出去,卻是衙門幾個差撥、都頭,鬧哄哄擠在門口,滿面笑容只叫大喜。
武松道:「列位哥哥,不知武松喜從何來?」
衆人道:「你恁地造化,夫人要將貼身的玉蘭許配與你!」
武松道:「列位噤聲,此事豈可玩笑?」
衆人道:「哪個與你玩笑?玉蘭到了年紀,夫人素日疼她,必要擇個好夫婿,可巧想起你來。如今可衙門鬨動,竟單你一個兒不知!」
武大在後頭聽了這些言語,早喜得無話可說,拼死拉了衆人進去喫酒。
衆人哪裏由得武松發愣,早大杯灌起。一時合縣聳動,皆知紫石街武家墳頭冒了青氣,連番地好事堵門。
次日,相公果叫了武松進去,指着那玉蘭說道:「你自來我處,辦事勤勉用心,夫人亦看重你țū́ₕ。此女是夫人心腹,頗有些聰明伶俐,善知音律,極能針指,如你不嫌低微,數日之間,擇了良辰,將來與你做個妻室。」
武松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爲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
相公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你休推阻。你且稍待,夫人還有幾句言語囑你。」
武松聽了這許多好話,心中感念,當下拜了幾拜,領了夫人言語,歡歡喜喜,回家去說與兄嫂知道。
武大得了準信,就於東街賃了所精緻房屋,買東置西,登時忙將起來。
過了一月,梁山泊宋公明聞得武松娶親,即刻差來兩個頭領,一個是浪子燕青,一個是拼命三郎石秀,齎着幾份重禮,來與武松賀喜。
四
二人俱不空身,一個推着車兒,裝着兩個海缸般大壇,是山上自醞的好酒;一個挑着擔兒,裝的是水泊裏出的蓮藕。那蓮藕覆着河泥,烈日曬它不透,擔至陽穀縣依舊水靈鮮嫩。
兄弟三個廝見了,武松又引燕青、石秀拜了兄嫂。
武大後園有一口一人高的大缸,原是房主賣酒的酒缸,如今現成,把來依舊盛酒。
燕青、石秀又取出山上金銀相贈武松,燕青道:
「宋江哥哥與吳軍師商議,梁山聲名在外,恐衆人齊至賀喜,驚動官府反爲不美,因此只教我二人悄悄前來,亦不許多耽擱,轉天便叫回山。」
當下金蓮自去廚下整治菜蔬,武松兄弟兩個,相陪燕青、石秀二人喫酒。席間,燕、石二人又講梁山兵強馬壯,並江湖上諸般新聞。武松聽得起興,武大聽了只是低頭。
石秀道:「我等在山上跟着公明哥哥,大碗喫酒,大塊喫肉,論秤分金銀,何等樣快活!哥哥何不帶了家小,一同上山,山上有的是房屋,便再多些個,也住得寬敞。不強似在衙門聽人差遣?」
武松只是喫酒,並不答話,石秀便不多言。
次日,依着宋江將令,燕、石二人便要告辭,武松苦留不肯,只得放行。
誰知晨起送出大門,不到午間,二人竟又迴轉。原來石秀後頸生了一個癤瘡,原本不理會,途中不合牽動,一時腫痛起來,恐前路荒涼,難尋醫藥,無奈何只得迴轉陽穀縣。
武松接進石秀,解衣看時,鏊子一般紅腫,將手虛懸其上,半寸時便覺火熱。
武大見狀,忙出門去請郎中。
一時郎中進門,看了石秀,言說不妨,把艾培引出毒氣,外使敷貼之餌,內用長託之劑,不半日,將息得疼痛,石秀昏沉沉睡去。
如此燕青也難回,只得留下陪侍。幸喜毒瘡生在後頸,一應擦洗換藥事宜,皆委之金蓮。金蓮也不嫌腌臢,藥餌飲食,十分盡心。
石秀感之不盡,看看病勢轉輕,能勾起動,便拜了金蓮做姊姊。兩個一時親熱異常,勝似親生。
這日金蓮正在房裏與他換藥,燕青走來道:「院中松枝不合挑破了箭袋。」
金蓮伸手道:「把來我看!」
放下藥ťū́ₛ布,抽屜中取出笸籮來,眨眼間穿針引線,將破處縫補得平平整整,任你火眼金睛也看不出破綻。
燕青大呼好手段,石秀仰在牀頭道:「我送姊姊一個綽號——打麥風!我梁山有個黑旋風,又有個小旋風,姊姊叫作打麥風,端的高出許多!」
衆人齊聲大笑,自此果然呼作「打麥風」潘金蓮。
過了幾日,忽然玉蘭的鰥爹打發個侄兒來囑咐武大,茶禮上的活鵝要洗刷乾淨雪白的,萬般難尋白鵝,些許幾支雜羽剪去便是,切不可白裏夾黑喫人笑話。
武大諾諾連聲,百般地殷勤應允了。
喜日選在六月初七,看看將近,武大也不出門做買賣,日日在家中與金蓮籌劃喜事。石秀毒瘡漸復,與燕青一同相幫掃屋擦地,一時武大家中只管鬧熱起來。
這日金蓮在竈上洗手蒸胡餅,香氣氤氳,引得衆人下樓來看。
金蓮道:「如今市上花椒,多半是蜀黎籽冒充,半點香氣也無。若有好花椒,還香些哩!」
石秀道:「自菜園子張青上了山,山上各樣菜蔬好生鮮亮,結的花椒粒子有綠豆大小。待小弟能走動了,與姊姊背一袋來。」
武松道:「哥哥與武松賃的那新房後頭,有好肥一塊地,只選好種來,有的是氣力,自家種些豈不便宜?」
金蓮聽說笑道:「奴家要的花椒,只怕你打虎武松種不出!」
武松石秀都忙問道:「不知是怎生異樣花椒?」
金蓮道:「這也不難。你只在你新房園裏,尋一塊未經雨的泥地,只可播一粒種子,結出花椒來,須拿牛皮打的鐮刀收割,在未開過花的苜蓿地裏曬乾。幾時曬得一車,便駕起未生過駒子的白馬一對來送我!」
武松、石秀、燕青聽了都咋舌。
閒話休敘,一時石秀身子復原如初,與燕青辭別武松一家,迴轉梁山去了。臨別時石秀、金蓮難捨難分之情,自不必提。
這日武松與哥哥喫酒,間壁王婆來尋金蓮借剪刀,金蓮拿瓢舀酒,兩個倚着酒缸說話。武大出來寒暄了幾句,才轉身,便聽身後「撲通」一聲,跟着王婆尖聲叫將起來:「救人!救人!大娘子折進酒缸裏了!」
武大喫一驚,軟了腳忙向外奔時,武松早從他身旁掠過,一把將王婆推在一邊,手中酒盞,此時方松,青磚地上跌得粉碎。
唬得王婆坐在地上向後一跳,抬頭看時,那金蓮溼淋淋、軟綿綿,已被武松掐腰從缸裏輕輕撈起。
武松不識水性,託着嫂嫂身體,木呆呆手足無措,王婆忙指點道:「放平在地上!」
武松依言行事,王婆掙扎着站起,解了金蓮上衣紐子,在胸口按了幾按。武松早別過臉去。
且喜救得快,不多時,金蓮哼了一聲,吐出一口水來,口裏道:「天爺!梁山釀的好酒!」
武大懸着一顆心在旁,此時方鬆一口氣,千恩萬謝了王婆,自去鄰舍請來幾個身強力壯的婦人,將金蓮七手八腳抬上樓去,又央王婆相陪照料。
到晚間,看看金蓮無恙,依舊下廚料理活計,武大兄弟方纔放心。
不想金蓮畢竟喫了驚恐,中了酒氣,又兼縣衙裏頭夫人疼愛玉蘭,一應新人的吉服喜褥,樣樣要尖裏拔尖,因此金蓮連日在燈下刺繡,這日晚間,掃地時略有恍惚,一個不留神,將那臥地的大黃狸貓一腳踏在後腿上。
那貓這些時肚裏揣了崽子,正乖覺,一爪便抓在金蓮膝蓋下頭,隔褲管滲出血來。
金蓮大怒,扔了掃帚,櫃頂上抽出撣子來望貓身上便抽。
那畜生平日自在慣了,傷了人猶不覺,尚低頭添腿,不防撣子抽來,躲閃些微慢了些,教梢子掃了臉,登時乍起了一身黃毛,貓眼圓瞪,矮一矮腰,平地扔起五尺有餘,望金蓮面門便撲。
武大、武松同時叫留心,金蓮正退至竈前,慌亂間將竈臺上鋪的一條待洗的屜布沒頭沒臉向前一裹,竟叫她裹個正着!
那貓在裏頭狂吼亂抓,金蓮也顧不得鑽心痛楚,一腳踩住了,兩手揮起撣子亂抽,右手乏時,便換左手,直抽了一盞茶時分,那貓漸漸不叫了,屜佈下涓涓流出黑血來。
金蓮將撣子擲在地上,喘着氣使袖子抹額上的汗。
武大戰兢兢將死貓拾出去,武松打了水來洗地,說道:「嫂嫂好身手!」
金蓮笑道:「班門弄斧,叔叔見笑。」說着話,忽然「哎喲」一聲,反手去按腰間。武大扔了貓回來,忙替她看時,見後腰上烏黑一塊青,形狀便似手印一般。
失聲驚呼道:「如何有這般一個鬼手印!」
武松早避開去,金蓮忙喝止武大道:「休得胡說!」尋武松時,已進屋緊閉了房門。
這裏武大開箱取藥,有石秀剩下的兩貼膏藥,把來與金蓮貼了抓傷不提。
五
次日武松揀些碎磚碎石,在酒缸前平平砌了三個階兒。金蓮倚着門,弱聲弱氣道:「下剩這些腌臢了,把來倒掉的是,爲何又砌那石頭?」
武松道:「不妨事!」
又指着石階道:「喝到缸底時,嫂嫂休管,武松自家舀喫。」
金蓮嗔道:「萬般都捨得,一口貓兒尿偏捨不得!」
武松笑笑,也不答話。
轉眼吉期已至,武大請了一班吹鼓手,頭天便吹打起來。鄰里間、衙門裏那些與武松好的,哪個不要來討杯喜酒?一時擠得那兩間新房轉身也難。
武大忙裏忙外,一眼看見金蓮在廚下竈旁擦眼,也不理會。武松路過廚房的門,他卻細心,護着腰間紅花,繞過四圍等上桌的喜饅頭,躬身問金蓮道:
「今日是武松的喜日子,嫂嫂爲何煩悶?」
連問三聲,金蓮只不答話。武松道:「嫂嫂一向爲武松操心,武松雖是個粗鹵漢子,心裏也知感念嫂嫂。若爲兄弟成親,叫嫂嫂不拘哪裏受了氣,又百般不叫得知,武松情願不結這門親也罷了!」
金蓮放下帕子道:「休要胡說!有兄弟在,誰敢給我氣受?我不過心裏感觸,嬸嬸恁般好命,夫人看承如親生自養,家裏又有父親,過門來,好齊整整的小夫妻,強似奴家孤零零一個。
「這都是奴前世燒了斷頭香,怨不得旁人,大喜的日子,又給兄弟添愁,快收拾迎親去罷!家裏我跟你哥哥自支應。」
武松點頭應了,卻又笑道:「七八天了,嫂嫂頭上尚有酒香。」
金蓮笑道:「枕上被上,都是酒氣,一醉一夜,比得過景陽岡上『出門倒』!——可是迎親回來,記着廚房尋我,下箸面與你喫,莫要空肚喫酒!」
武松不及答應,早有人拉出他去。鞭炮聲「噼噼啪啪」連天徹地,兩個衙役牽過高頭駿馬,衆人簇擁着,後頭轎子抬起,吹吹打打迎親去者。
一時花轎過門,拜天地,拜兄嫂,新人入洞房,街坊四鄰,無不嘖嘖稱讚,都說不是打虎英雄,如何娶得相公夫人房裏的心腹?又都誇讚武大與金蓮置辦得好。又有十數個平日走動勤的,幫着張羅宴席,支應賓客。直忙到起更時分,方漸漸散去。
次日晨起,玉蘭一身盛裝,隨同武松,從新房過來與兄嫂問安,只把武大喜得無可無不可,連說了幾十個好。
自此武松收心,認真過起日子來。玉蘭又與金蓮處得好,沒一日不來與嫂嫂說話,請教針指。金蓮也不藏本事,傾囊相授,着意點撥。
時光如流,眼看武松成婚已有兩月。
這日金蓮來送炊餅,正遇着武松囑咐玉蘭道:「因我起先江湖上飄蕩,住在滄州一位柴大官人莊上,多蒙他照應。昨日聽人說他惱了高唐州知州高廉的妻舅殷天賜,如今陷在死牢裏,我要去高唐州走一遭兒,胡亂救他一救,還了他人情!」
玉蘭道:「你江湖上事體,我們娘兒們不知,只一樁,望還的人情,也不見得厚處。」
武松道:「只因我當日一心喫酒,醉了時,在他莊上闖禍不少,惹得他怪。如今他遭難,這廂若推不知,教人小看武松。早是我趕去救了難處,也修補得兄弟義氣。」
金蓮道:「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貼天飛——不比親兄熱弟,修補些兒無妨;那外路的情分,禁不起三修兩補!」
武松道:「嫂嫂說的是。但如今宋公明在梁山上,嘯聚起一百多個好漢,都願同生共死,義氣得緊。」
金蓮冷笑道:「只此過百之數,就見得是那姓宋的一場春夢!我平常姊妹家三個四個,還有個冷熱薄厚,怎見得他姓張姓李一百多口,個個同生共死?」
武松也不言語,次日買了菜蔬果品,相請大哥大嫂,託付照應玉蘭,衙裏告了一月假,整裝往高唐州去了。
玉蘭無奈,只得關門閉戶,日日在家刺繡,等武松歸來。
這日早起,金蓮正洗衣裳,綢緞莊來了一個婆子,擎着幾匹綢ŧṻ³緞,立在門外叫道:
「你家叔叔臨去時訂的好綢緞,今日到貨,緊着大娘子先挑。」
金蓮倒茶與她喫,看那料子時,果然鮮亮。
這婆子道:「趕着還要去二嬸嬸那裏。前日二嬸嬸路過俺莊上,說一匹沉香遍地金的,裁成比甲保管好看。如今這一匹,還勝過那一個些。」
金蓮冷笑道:「就憑她,也曉得好看歹看?」
這婆子只恐耳背聽不真,忙問道:「娘子說的什麼?」
金蓮笑推她坐下喫茶,手指窗扇兒說道:「我說就憑他關老爺,也擋不住大旱小旱!」
婆子接茶在手道:「可不是!『五月十三,關老爺磨刀殺許三』,眼瞅着進五月,且看罷!」
金蓮挑了料子,謝了那婆子。晚間武大回來,整治了兩樣菜蔬與他,擦手摘了圍裙說道:「你自喫,連日不出門,我叫一桌小菜送去嬸嬸那邊與她喫酒說話。」武大答應了。
金蓮走至街上金家酒樓,叫了幾個小菜,吩咐畢,轉身往玉蘭處來。
到大門外,舉手拍門,卻無人應答。她試推那門,見隨手而開,便高聲叫道:「嬸嬸在家麼?」
玉蘭在屋裏道:「姆姆請進來罷!」
金蓮張望着走進屋,但覺水汽撲面,地上青磚潤了幾塊,買的那個小丫頭子叫秋菊的,在那裏拿着衣裳裙子。隔簾只聽水響,原來玉蘭正洗浴。
金蓮接過衣裳,打發秋菊去廚下看鍋,在簾外笑道:「這兩日難得風勤快,嬸嬸怎不往我那裏說話?成日悶在房裏做什麼勾當?」
玉蘭在裏頭道:「恐粟米生蟲,跟秋菊曬了兩日,一頭的米糠,才說洗浴了去尋姆姆。」
說着從簾後伸出霜雪般半截胳膊,接了衣裳進去。
金蓮見炕上放着鴛鴦戲水枕頭,說道:「叔叔一去數日,你們新婚燕爾的,你倒不想他?」
玉蘭擰着溼頭髮笑道:「好稀罕物兒麼?誰耐煩想他?」
金蓮道:「怕嬸嬸口不應心。罷,不提他們沒良心的,我在金家酒樓叫了幾樣小菜,相陪嬸嬸喝一杯,解一解相思。」
果然外頭有人叫門,一個過賣提着食盒進來,秋菊打開來一樣樣搬上桌,原來是一碟木樨銀魚,一碟書臘肉絲,一碟醬瓜兒,一碟鮮菱角,一碟鮮荸薺,一碟鮮核桃穰兒,一碗春不老蒸乳餅,並一大深碗八寶攢湯。
忽聽外頭門環又響,秋菊出去看時,是衙門裏丁香來了,帶着個小丫頭,手捧食盒。
玉蘭忙同金蓮迎出去,丁香笑道:「可巧嫂嫂在,省了這小丫頭子又跑腿。晌午夫人叫我往舅爺那裏傳句話兒,與了我半日假,聽聞武都頭不在家,咱們娘兒們桃園結義,且高樂一回。還有異樣新聞說與你們聽!」
玉蘭忙命將夫人賞的滋陰摔白酒取來,去了泥頭,一股一股傾倒在碗裏,三人就坐,將食盒打開,各樣菜蔬一一排開,滿當當擺了一桌子。玉蘭便問有何異樣新聞。
丁香道:「景陽岡後頭村裏一個老漢,狀告相公爲官不管事,叫岡上大蟲喫了他的獨子,致無人養老。」
玉蘭、金蓮都笑道:「大蟲不早喫我家都頭打死了?」
丁香道:「正告他打死得晚了!」
玉蘭問道:「相公如何發落?可曾打他?」
丁香道:「相公看他孤老可憐,倒從自家俸祿裏拿出銀子賞他。」
金蓮道:「那大蟲少說也喫了二十人,明日都來討錢,卻怎生開交?」
丁香、玉蘭都笑:「豈有此理!」
三人說些新聞故舊,家長裏短,眼看那酒下去了小半罈子。
丁香道:「啞酒什麼喫頭?」叫秋菊:「去把你家琵琶取來,玉蘭唱支曲子服侍我和嫂嫂!」
金蓮道:「原來嬸嬸也會彈琵琶?」
玉蘭接過琵琶抱在懷裏,頓開喉嚨,真個唱了支「棉搭絮」,端的聲如金玉,樑上塵飛。
金蓮不禁從頭到腳將她重又打量了一打量,說道:「原來嬸嬸真人不露相。」
丁香道:「嫂嫂且聽着,還有好的!」
玉蘭腕底「叮咚」幾下,又唱出一支山坡羊。「王昭君一似海枯石爛,手挽着金鑲玉嵌琵琶兒一面。我這裏思劉想漢,眼睜睜……」
金蓮站起來,隔桌伸手,在玉蘭臉上擰了一把道:「我把你個不知羞的,唱個曲兒也忘不了『想漢』!」
丁香拍掌大笑,玉蘭紅了臉,放下琵琶,來與金蓮對抓,好半日才叫丁香拉開了。
窗外天色漸暗,風打着窗欞一陣陣響。秋菊將曬的糧食收回,倒在缸裏,掌上燈來。
玉蘭道:「外頭落雨了?怪道我這後脊樑寒浸浸地。」
秋菊道:「涼風起了,雨還未落。」丁香站起身來,玉蘭道:「早些回去,看雨大了走不得,明日惹夫人責怪——秋菊去找件我的衣裳給她,莫凍着了。」
丁香忙忙地穿衣,帶着小丫頭去了。
玉蘭道:「取我那件對襟薄衫子來,再與姆姆也取一件。」
金蓮見秋菊佔着手兒,說道:「等我取罷!」起身開了炕梢箱籠,揀浮頭薄衫取了一件,擲與玉蘭。纔要合上蓋子,見下頭一領皁沿邊麻布寬衫,是武松家常穿着,遂拎起來一抖,披在身上笑道:
「大嫂開門,養家人回來者!」
玉蘭笑了半日,自箱內親取了件自家薄衫,與金蓮擋寒。
金蓮不捨身上這件,伸手推開道:「秋菊還不來鋪牀!大嫂,時候不早,你我夫妻歇息了罷!」
說着便來摟抱玉蘭肩頭,玉蘭見她醉酒,只得同她走至炕沿邊坐了。
秋菊聽見金蓮喚她,跑進來見妯娌二人攬腰偎腮戲耍,也覺好笑的。金蓮道:「你去我家知會一聲,就說我醉了,在嬸嬸這裏睡了。」
秋菊答應着去了。
金蓮低聲在玉蘭耳畔問道:「叔叔是使槍弄棒的漢子,可也知道些風月兒?」
玉蘭推她道:「姆姆醉了!」
金蓮說醉更醉,在玉蘭腮上,就撮起脣來抿了一下。玉蘭喫了一驚,一把推開道:「姆姆休要玩笑!」
金蓮笑道:「娘兒們玩鬧,嬸嬸忒不識耍!我也夠了,鋪牀與你睡罷!」
櫃內取出大紅被褥,平整鋪開,裹了被子佔了炕頭,也不管玉蘭立在地下發怔,徑自睡了。
六
一時秋菊回來,見一屋酒氣未散,燈燭煌煌,牀帳放下半邊,玉蘭與金蓮簪環未卸,顛倒和衣睡臥在炕裏。
她便拾掇了碗筷殘羹,放下帳子,輕手輕腳退出去歇息。
次日金蓮先醒,睜眼看見頂上紅羅繡帳,恍惚了半日,玉蘭方醒,兩人下牀梳洗過,同往街市上去買胭脂。
誰知出了胭脂鋪,未行得幾步,縣裏五七個搗子見她二人說笑而來,在後頭尾隨不去,挨挨擠擠,互使眼色,說道:
「娘子們哪裏去?籃兒裏什麼物事沉甸甸的,看墜疼了玉手,待小人替娘子提!」
二人目不斜視,低頭只顧快走,內中一個與同伴大聲笑道:
「紫石街這武家只管顛倒,妯娌兩個,倒似一奶同胞,兄弟兩個,倒似……」
玉蘭不待話畢,回頭啐一口高聲道:「我家顛不顛倒不倒,幹你們大腿事?待我回衙門稟了夫人,叫你們一個個都死!還不țű̂₅與我早離了這裏!」
那起搗子喫她唬住了,一個個咬指不語。玉蘭攜了金蓮的手,快步走了家去,關門閉戶,只盼武松歸來。
如今且說武松到了高唐州,未及進城,卻聽街市上人傳說梁山泊無數人馬打破城門,殺了高廉一門老小,劫牢反獄,救柴進上梁山落草去了。
武松聽得柴進無恙,心下甚喜,轉思自己在知縣處告了一月的假,路上走了三日,尚餘二十餘日,何不趁腳步往梁山一行。遂掉頭往南,奔梁山大步行去。
時值殘夏,天長夜短,哪用三五日,早到了水泊之外,打聽得朱貴的酒店住了一晚。朱貴不敢怠慢,着人飛報宋江,次日清早,水泊中劃出十隻小舟,宋江帶着吳用、柴進、石秀、燕青、張青、花榮、秦明等十多位頭領來迎武松。
武松見宋江親至,上前便要下拜,宋江一把攙住,滴下淚來,口中只道:「宋江日日夜夜只是思慕兄弟!」
衆人上前廝見了,備敘親愛。武松見柴進面容憔悴,動問方知先頭受了高廉許多挫磨,尚未復原。
衆人引武松登舟,撥殘荷、分紅蓼,直至金沙灘上岸。槍刀劍戟叢中,弓弩戈矛陣裏,連過三道關隘,方見「忠義堂」前繡字紅旗:一書「山東呼保義」;一書「河北玉麒麟」。
武松一路見了梁山人馬城池如此雄壯,稱讚不已。當下宋江攜了他手,過斷金亭,進忠義堂,與盧俊義等一個個相見。
早有小嘍囉殺牛宰馬,大排筵宴,雖無煮鳳烹龍,端的肉山酒海。當夜俱都大醉,直飲到四更方休。
次日武松與石秀等都在築雁臺上講論槍棒,吳用見四周無人,向宋江道:「哥哥愁眉不展,端的是何緣故?」
宋江嘆道:「不得武松,死不瞑目!」
吳用道:「這有何難?那秦明朱仝如何上山,故技重施便是。」
宋江搖頭道:「武松難比這兩個人。」
吳用道:「那也不難,不過多費一道周折。將事情教旁人做了,我們卻替他報仇,到那時節,不愁他自家不上山來!」
宋江道:「卻須機密,便山上衆弟兄,亦不可教他們知曉。」
吳用道:「兄長放心。石秀與燕青曾往陽穀縣送賀禮,他兩個又都是精細人,當得這差使。」
當下喚了石秀與燕青來,密密囑咐了,撥調三百個小嘍囉,立時就叫下山。對外只說防朝廷派兵來剿,遣他兩個打探軍情。二人前腳去了,吳用又喚神行太保戴宗,依前密囑,命兩日後下山,往來接應報訊。
這裏衆頭領款留住武松,自宋江往下,盧俊義、吳用、公孫勝,三十餘個上廳頭領每日輪一人做筵席,直醉得武松認家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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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石秀與燕青,離了梁山馳奔陽穀縣。
當日石秀臥病在武大家中,曾聽人言,城外東南有一山,名「望淵山」,山上有幾個好漢紮寨,聚集着一百小嘍囉打家劫舍,陽穀知縣屢屢派兵去剿,往來各有輸贏。
當下二人計議定,將人馬帶至望淵山下,命山下把守的小嘍囉報上山去,只說有梁山好漢路過此地,要與大王敘話。
小嘍囉去不多時,山上鑼鼓齊鳴,兩個頭領帶着人下山來迎,口中只說:「梁山哥哥在哪裏?梁山哥哥在哪裏?」
石秀、燕青大搖大擺叫這些人捧上山去,在主廳上分賓主落座。石秀也不多言,屏退了手下,徑直向那兩個頭領說出一篇話來。
此二人一個喚作「綿裏針」程思平,一個喚作「雲中豹」孟宣,聽了問道:「哥哥,不是小人們不肯,這是禍滅九族的勾當……」
石秀冷笑道:「你此時的勾當便不是禍滅九族?只管去行,事成之時,都去梁山泊做個頭領!」
二人大喜過望,遂不多言。
次日石秀、燕青在山上坐地,孟宣、程思平化妝做販馬的客商,帶着五個身輕心巧的小嘍囉進城幹事。
臨別時燕青說道:「武松渾家名叫玉蘭,有個嫂嫂叫潘金蓮,左邊脣角有顆小小紅痣,此二人與知縣夫人時有來往,若是遇見,不可害她。武松親兄武大,身材矮小,必不錯認的。」
石秀道:「別個也罷了,那姓潘的婆娘倒有幾分智計,不如一併殺卻,放着她看出蹊蹺來。」
燕青道:「武松如何肯殺親嫂嫂?」
石秀笑道:「我倒忘了。」
當夜孟、程二人越牆進了陽穀縣後衙,不由分說先砍了一個在廊下洗腳的總角丫頭,衣襟蘸血,去廊子裏白粉壁上留下一行大字:殺人者,打虎武松也!
寫畢,二人藉着月光,一路順風砍進裏頭。拽過一個嚇得輕的遍問名姓,卻並無什麼金蓮、玉蘭,遂挨個砍去,將知縣一家老小良賤,俱化做無頭怨鬼。
石秀與燕青蒙着面,帶人在牆外接應,待驚動了巡夜更夫,聚齊了三班衙役,縣丞、幕胥你一言我一語,亂糟糟一片令下來,只遙遙望見兇犯向望淵山去了。
四更天,金蓮與武大睡夢正酣,被一個觀察帶着幾個都頭如狼似虎撞破門扇,從牀上扯起來。武大方問得一聲,臉上早着了幾記耳光。
一路押到縣衙,天已大亮,路上行人都已知曉出了大案,人人變色,個個驚恐。縣丞升堂,叫帶上武大、潘金蓮、玉蘭來。
三個堂下相見,俱是兩個眼睛一泡淚,驚破了苦膽,嚇散了魂魄,縣丞審了半日,審不出一句整話,方待動刑,卻見一個老幕胥立在案邊搖手。他便叫將犯人收監,回到後堂,請老幕胥來問話。
幕胥說道:「武松一身本事,相公待得他好,將夫人侍婢嫁與爲妻,他失心瘋撞來殺人?即便是他,他能來一回,怕來不得ťŭₕ兩回?」
縣丞聽了悚然心驚,稱謝了幕胥,把案子更不再問,只胡亂派出幾十個公人去三街六市上盤問百姓,自家閉門寫文書奏報上司不提。
卻說金蓮與玉蘭押在女監,哪裏免得牢子調戲羞辱。玉蘭的鰥爹原本也要過堂,不期受了一時驚恐,中風癱在牀上,家中人仰馬翻,無人來牢裏送飯。
到了晌午,卻是王婆提個籃兒送了幾個餅子並鹹菜稀飯來,衆人見無甚油水,替她送進去了。
內中獨有一個小牢子,從前玉蘭在衙門時,受夫人指派曾問過他話,他卻不大來欺負人。玉蘭問他丁香怎樣,他見四下無人,搖頭道:「聽聞與兩個丫頭一堆兒死在夫人房裏,天熱,仵作縫了屍首,拉去城外亂葬崗埋了。」
玉蘭又問小衙內,牢子未及答話,聽見衆人鬨笑,原來武大受了指使,那些人也不怕他走了,與他一把掃帚教掃地,看看掃進女監來。
那掃帚比人高出許多,因此牢子、囚犯見了都笑。
又有兩個要爭風頭,當他面上來摸金蓮身上,武大隻賠笑說好話,頭也不敢略抬抬。衆人越發興起,將金蓮、玉蘭兩個百般戲耍。
玉蘭痛哭喝罵,金蓮只恨不死,不成想過了一日,衆牢子忽換了副嘴臉,口口聲聲直叫大娘子們饒恕,將她二人調換至一個乾淨女監,茶水點心都有,輪着班不住地巴結奉承。
二人俱不解其意,到掌燈時,小牢子引一人來探監,原來卻是西門慶。
金蓮見了救星,說不得,哀哀跪着,哭求搭救,西門慶四下看看道:「這屋子可還能住?」
金蓮哭道:「不是大官人,奴已到了森羅殿上。就告狀,知道告哪個?」
西門慶搖着扇兒笑道:「何至於此!」
七
一旁玉蘭見了二人情狀,過來與西門慶施一禮,拭淚說道:「這不是西門大官人?當日大官人到衙門與相公、夫人說話,奴曾打扇倒茶,有福侍奉大官人。求問大官人,可聽聞拙夫武二在哪座山上與人稱兄道弟,纏累的親哥哥嫂子替他披枷帶鎖、頂缸受罪?又撇得奴活不得死不得,在這般田地裏?」
西門慶瞧了她半日,忽笑道:「與人拌嘴不肯催茶水的,是你不是?」
玉蘭道:「正是奴家,叫大官人見笑。」
西門慶揮手令金蓮起來,一旁有個叫陳三的牢頭過來擺了一把椅子,西門慶卻不就坐,使腳尖踢着那椅子背道:「你們這裏頭,可有人難爲這二位娘子?」
陳三忙陪笑:「大官人說哪裏話來?漫說小人,就是別個,小人也保得。並不敢!不敢!」
金蓮在旁不語,玉蘭卻道:「大官人休要信他,就是他領着頭兒欺壓良善,把姆姆與奴都踩在泥裏!」
陳三忙給西門慶跪下,未及開口,外頭進來一個小廝,附耳向西門慶說了句什麼,西門慶便不揪睬陳三,向金蓮道:
「暫委屈幾日,待我上下打點了——你們婦道人家,便武松殺人,又與你們什麼相干,只管押着不放?」
說完,帶着那小廝出去了。這裏陳三磕頭作揖、自打嘴巴,與金蓮、玉蘭賠禮。玉蘭數着他打了十個嘴巴,問道:「武松現在何處?」
țü₇陳三支吾了半日,見玉蘭立起兩個眼睛來,方說道:「聽聞武都頭在臨縣叫人拿了,不日便要押解回陽穀問審。」
玉蘭聽了,上前廝打陳三,被金蓮拉開。陳三忙躲了出去。
當夜起更,牢裏忽有人喊:東天大亮,似是火起!
衆人都擁至窗前去看,果見城東小半邊天通紅。不一時,又有人喊:「城西起火!」
牢中衆犯人登時鼓譟起來,牢頭進來喝止,卻哪裏喝得住。正亂間,牢門「咣啷啷」大開,一人殺進牢裏,身後呼號叫喊,跟着十數個伴當。
玉蘭撲至門邊大呼:「大哥,我與姆姆在這裏!」
來人正是武松,已殺得一身帶血,身後石秀上前,撞開牢門,叫道:「姊姊休驚,小弟來遲!」
陳三在旁走得慢了些,教石秀天靈蓋上一刀,劈做兩截。石秀踢開死屍,搶了金蓮,背起就走。
這裏玉蘭問武松道:「大哥可受了傷?」
武松道:「不曾!」
身後一員女將上前來,卻是顧大嫂,背了玉蘭,搶到石秀身後,一同向外衝殺。武松領人殺至男監,踢開大門,石秀負着金蓮在旁,一同搜尋。
衆牢子各自逃命,忽然東壁差房門從裏頭打開,一個牢子揉着眼睛走出來,尚未看清來人,已被武松砍倒在地。
金蓮在石秀背上看得明白,把手指着道:「裏頭還有一個!」
武松闖進去,果見靠牆草鋪上向裏睡着一人,正要翻身坐起,武松一刀,正中後心,那人「啊喲」一聲,武松聽那聲音耳熟,心頭忽地一跳,藉着窗外月光仔細看時,那人竟是武大!傷處血流如注,眼見是不能活了。
武松驚懼之下,朴刀落地,兩腿一軟,跪在地上。石秀等見了,都作聲不得。
原來武大被幾個牢子欺凌,叫他端茶倒水乃至洗腳捏背,這兩日晚間也不叫他回牢房,只令在差房中伺候。
武松帶人劫獄,這幾個牢子喫武大服侍得受用,早早睡得香甜,外頭沸反盈天,幾人關門閉戶,竟不曾聽見。
便在此時,城外號炮連響,衆人知官軍來到,不敢遲疑,負了武大屍首,攙起武松便走。
秦明等十餘個頭領在衙外接應,兩下里見面,也不及搭話,將武松、金蓮、玉蘭護在裏頭,往城外殺去。
此時城中已五六處火起,映得天地俱明,李逵手執兩把滴血的板斧,見人殺人,見佛殺佛,在前開路。城中雞鳴犬吠之聲,婦女、小兒哭喊之聲,官軍喝問之聲,彼此呼應,連綿不絕。
天明時分,到了城外,追兵已不見。衆人略做修整,往梁山進發。
宋江早帶人在山下等候,聽聞武松殺兄之事,也喫一好驚,沒奈何,教把香湯浴了武大屍首,裝殮衣服巾幘,停在忠義堂上,山寨中頭領皆來舉哀祭祀。
一面合造內棺外槨,選了吉時,盛放在正廳上,建起靈幃,就在晁天王靈位旁,設下神主,上寫道:梁山義兄武大之神主。
自宋江以下,衆頭領都戴孝頭巾。寨內揚起長幡,請附近寺院僧衆上山做功德,追薦亡靈。又收拾房屋,請新上山女眷居住。
武松、金蓮身帶重孝,一晚一早輪流在堂前守靈。
這天夜晚,寨中上下俱都歇息,只兩個小嘍囉陪同武松在靈堂上,亦都倚着門齁齁地睡熟。金蓮捧一碗湯悄悄地行來,道:「叔叔飲一碗熱湯,散散陰氣!」
武松接碗在手,稱謝了。金蓮拈香在靈前拜了三拜,卻不就走,在椅上坐了,慢慢地問武松道:
「不知叔叔在臨縣怎生被拿?」
武松道:「縣裏將我畫影圖形,四處張掛,只在城外,便叫守門的軍校拿了。」
「堂上怎生問案?」
「問我殺人的罪過。」
「可曾招了?」
「不曾?」
「後來如何?」
「下在死囚牢裏,多虧寨裏衆兄弟,方纔脫身。」
金蓮再不作聲,武松忽跪下道:「武松坑害了哥哥,坑害了嫂嫂!」雙拳捶地,流下淚來。
金蓮道:「奴家八字帶煞,靠山山崩,靠水水乾,是奴自家命苦,不與旁人相干。死鬼在牢裏,受人萬般折辱,便是不死,也羞得他一世臉疼。叔叔不必自責。」
武松不聽此言猶可,聽了這話,叫道:「若不是武二,哥哥也不受人這般欺侮,死在親兄弟刀下!」
左手提起身旁朴刀,猛地便砍右臂。
金蓮在旁早瞧科,一頭撞進武松懷裏,死命抱住他右邊臂膀:
「叔叔使不得!一個已是賠了性命,終不成買一個又饒一個!你自在去了,誰與他報仇雪恨?叔叔若認作是奴坑害了你哥哥,先輪刀殺了奴家!」
武松喫她抱住身子,半響不曾回神,木呆呆道:「尋哪個報仇?」
金蓮不答,把手撫摸武松脖頸,口中輕言語道:「不與你相干!」
武松咬牙握拳,面上青筋條條迸起,眼淚只向肚裏咽。忽抓住金蓮前襟道:
「爲何武二眼裏認得是嫂嫂,心裏卻不認得是嫂嫂!」
金蓮道:「叔叔青春幾何?」
武松道:「二十五歲。」
金蓮道:「原來還長奴家三歲。」
武松伸左臂將金蓮抱住,拖進靈幃裏,那雙手鐵鉗一般,金蓮喫痛,身子一長,將頭頂晁天王神主掃落在地,磚地上跌得粉碎。回頭看兩個嘍囉,依舊睡得沉重。
武松將金蓮衣裳兩下撕碎,露出白馥馥胸脯來,合身欺上,藉着靈前燭光,見金蓮星眸半閃,兩隻腳只顧登踏。武松道:「三日前此時,我哥哥尚在人世。哥哥死去多少時辰,嫂嫂可知?」
金蓮道:「不知!」
武松道:「將滿五十個時辰。」
金蓮道:「奴家與你相識,多少時辰?」
「武松不知。」
「兩百七十三日!」
武松聞言狂發,就在這忠義堂前,好一似,「初春大雪壓折金錢柳,臘月狂風吹折玉梅花」,將潘金蓮合身帶命,無所不爲。直教哀也!樂也!殺也!剮也!
武松這漢子,端的好狠也。
金蓮逆來順受,直萬般無命時,方顫聲央道:「叔叔憐惜則個,奴不是你景陽岡上猛虎!」
武松抽身而起,金蓮一聲呻喚,白燭下掩懷強支,嗔道:
「緩些兒,奴家心肝五臟都交你扯出來了!」
「嫂嫂,武松無禮!」
「你明日待怎地?天長地遠,舍了玉蘭與這一山兄弟隨我去麼?」
「武松不敢!」
金蓮摩挲他左臂說道:「你來日若懊悔今日此言,將這左邊臂膀砍下來與我!」
武松道:「武二必不食言。」
轉天武大三七,宋江請了衆僧來,山上鼓樂喧天,哀聲動地,武松扛幡摔盆,將武大風光葬在後山,完了這樁白事。
這日金蓮在山中悶悶不樂,聽見衆人都說當今天子冊立東宮,大赦天下,她便記在心上,暗暗地籌劃。
忽見一行小嘍囉揮着旗子,押糧上山。她在旁看時,見一車一車川流不息地經過,旗上寫着——水滸忠義糧。
金蓮見內有個車上一麻袋綠豆浸得都是黑血,便問那小嘍囉,一個拍手道:
「這蠢官兒不會想事,常言道,『撿來的蕎麥磨來的面,灑了也不可惜』。左右是搜刮得來,人來要,與了便是。他反硬護着不教拿,喫俺幾個頭領恐爭功壞了義氣,一人一刀戳死在這裏。可惜污了好多豆子。」
金蓮看那綠豆,只覺心口一陣陣反上來,急揮手令那人去了。反身回房,卻聽玉蘭在間壁叫她,挑簾子進裏間,見病尉遲孫立之妻樂大娘子與玉蘭並排坐在椅上,地下立着兩個小嘍囉,俱是簇新的青衣黑帽,見她進來,都躬身施禮。
玉蘭道:「這是陽穀縣新上山的兩個人,一個叫常立,一個叫安童,嫂嫂快來聽新聞。」指着那安童道,「你把前事再說一遍與嫂嫂知道。」
安童便道:「小人是揚州廣陵人氏,家主喚作苗天秀,家資鉅萬,有一妾刁氏不賢,與家人苗青私通。
「今年三月間,家主表兄寄書來邀往東京遊玩,主人便帶了銀錢,裝了一船貨物,帶小的與苗青乘船北上。
「途中苗青與兩個梢子做了一路,將主人害死,小的亦喫他們推落水中,幸得好人搭救不死。
「三個賊人將金銀分了,苗青獨個受了貨物,裝到陽穀縣城外官店內發賣。是小人撞着,具狀告到提刑院。誰知提刑院掌刑夏延陵與理刑副千戶西門慶受了苗青賄賂,只將兩個梢子問了斬罪,將苗青不拘不問。
「小的又投告到東京開封府並巡按山東察院,喫他們官官相護,並無一個青天爲家主雪冤,這才心灰意冷,投來此處。」
三個女眷聽了,俱各嘆息。金蓮問道:「那做副千戶的西門慶,可是開生藥鋪子的西門大官人麼?」
「不是他是誰?」
「他如何又做了官了?」
「聽人說是走了京裏蔡太師門路,認作義子,不知受了他幾座金山,方教他在這陽穀縣一手遮天哩!」
金蓮聽了安童說話,牢牢記在心裏。
這日,叫個小嘍囉替他往陽穀縣去尋西門慶。這小嘍囉喫她平日籠絡住了,也不教一人知道,悄悄地下山,尋着地方替她送信。
可巧西門慶正在房裏與正妻吳月娘說話,拆書看了,哈哈大笑,說道:「可知人都要做官哩!」
月娘問,西門慶便把先時勾搭金蓮不成,反喫她搶白了一頓,「如今見我做了官,武大也死了,今日從梁山上求人送信求我收留」的事體說了一遍。
月娘聽了勸道:「她現是縣裏通緝的要犯,何況又與強盜窩子有瓜葛,哪裏尋不到個婦人?休惹事罷!」
西門慶道:「如今天下大赦,況她又不曾持刀殺人。我現是副千戶,那苗青謀死家主又如何?也休提強盜窩子,你不知,那宋江與我一般,也不過會使錢,使得且不如我好哩。我好不好,也拜在蔡太師門下。我聞他爲招安,竟尋到皇帝婊子身上!那白花花銀子在他手上,日夜只叫屈哩!」
月娘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如今便有這許多狂話說,忘了當初爲苗青的事,唬得你軟丟答的!」
西門慶大笑,說道:「哪有此事?咱聞那佛祖西天,也只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傢俬廣爲善事,就使強姦了嫦娥,和姦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咱潑天富貴。」
說着便叫了玳安進來,命他去尋王婆說話。
月娘也不敢十分攔他興頭,只好自家在房裏生氣。
玳安領命去了,那王婆在家正洗刷茶盞,圍裙上抹着手來與他開門,說道:「莫不是你家哪位娘養了兒子了,請我去抱腰?」
玳安伏在門上笑道:「早哩!請你老人家先做馬泊六。間壁武大死了,要他娘子。」
王婆道:「那雌兒是死是活還不知,人說教武二劫牢,連玉蘭都搬上梁山去了。」
玳安道:「內情我一概不知,只教我來與乾孃說,她自要進俺家,但來尋你時,你便歡喜留下,大官人不日就派轎子來接。」
王婆答應了。
三五日,果然金蓮坐了一乘小轎來家,進門便磕頭。王婆忙扶起,金蓮打發了轎子,與王婆兩個閉門坐地,將入獄劫牢至山上一向事慢慢說來。
次日,西門慶得知金蓮回來,果派了轎子來,王婆便護送進府。
丫頭引進內房,西門慶看金蓮時,素服已去,頭上不輕不重插幾件簪環,臉上不紅不白施一層胭脂,顫巍巍立在當地,看身條比往日倒似風韻了幾分。
西門慶也不教坐,口內呵呵地道:「娘子別來無恙!」
金蓮低聲道:「奴家生死,只在大官人一句話罷了。」
王婆見了兩人情狀,忙亂以他語,她撮合山的嘴頭子,轉眼便奉承得西門慶眉花眼笑,叫了人來上茶上點心,又教家下人等都來拜見五娘。
王婆在府裏說笑了一日,至晚,實拍拍得了兩錠銀子並茶果綢緞,西門慶還着家人打燈籠送她回去。
臨別時與金蓮叩頭,說道:「恭喜娘子心想事成。」
金蓮還了半禮,說道:「多謝乾孃成人之美。」西門慶在旁聽了得意不盡。
Ṫü₈
此後西門慶又聽了金蓮攛掇,把王婆的兒子王潮帶在身邊。又因金蓮道「俺無親無眷,只識得這一個乾孃,時時許她進府瞧瞧我,也過不上你窮」,因此三節兩至,常喚進府來,衣裳乾糧,只情賞賜。
這王婆也不賣茶了,買了兩個驢兒,安了盤磨,一張羅櫃,開起磨坊來。母子二人,登時在這陽穀縣直起腰來。此是後話不提。
且說這日,金蓮正與西門慶第三個小妾孟玉樓在府內喝酒喫豬頭,丫頭進來報說:
「外頭來了個年輕婦人要見五娘!」
金蓮叫進來,卻是玉蘭。忙撇了玉樓帶她回房,關起門細細盤問。
玉蘭道:「梁山七顛八倒,直是個綠帽兒山寨。宋江一把交椅,讓了這個,又讓那個,讓來讓去,依舊鑄在他屁股底下。一山兇漢,忙時下山殺人,閒時喝酒撒瘋,奴日日看在眼裏,心中打戰。近日又受了招安,替朝廷徵殺四方,不知要往哪裏將條命賤賣。武松是個認刀不認妻的,丟得奴好苦,說不得,只得來投奔姆姆!」
金蓮聞言,嘆息了一番。
到晚間西門慶歸家,說與他聽。他卻不理會,隨口道:「就留在房裏服侍你罷!只是名字重了孟三,改一改,就叫春梅罷!」
自此玉蘭改叫春梅, 服侍金蓮。西門慶又使玳安打聽着, 把原來玉蘭的丫頭秋菊也自碼頭上尋了來,一同服侍金蓮。
按下西門慶府不提, 卻說玉蘭下山, 是夜,武松歸臥帳中, 便得一夢。夢見一女子,青衣雙鬟,手挽一面玉石琵琶, 自稱:
我是妲己,要與女媧娘娘收捕賊人,故單身到此, 汝等及早各自自縛,免得費我手腳。
武松夢中聽了此言,不覺怒從心發,便提朴刀, 大踏步趕上,直戳過去,卻戳不著。原來刀頭先已折了。
武松心慌,便棄手中折刀, 再去刀架上揀時,只見許多刀、槍、劍、戟, 也有缺的,也有折的,齊齊都壞, 更無一件可以抵敵。
那人使繩索將武松捆了, 拖去一個所在, 正中間排設公案,把他推在堂下草裏。忽又聽得門外卻有無數人哭聲震地。那人叫道:「都進來說話!」
只見無數人一齊哭着,膝行進來,都綁縛着,便是宋江等一百單五人。
武松大驚, 正待問話, 又有一羣人闖進堂來, 爲首一個霜刀繡帶,身旁一杆引軍紅旗上金字大書:「美人一丈青」。
後頭嫂嫂金蓮、渾家玉蘭、蔣門神的小妾,並十數個不認得的婦人, 個個劊子手模樣,手拿利刃,將宋江、武松等一百單五個好漢,在堂下草裏,一齊處斬。
武松夢中嚇得魂不附體, 微微閃開眼看堂上時, 卻有一個牌額, 大書四個青字——天經地義。
<完>
[i] 作者注:金蓮以前買「黑裏俏」這個東西,是想把自己變得難看些,希望能夠避免旁人的同情。現在她不想難看了, 想好看,所以要美容,不毀了。
□ 衛遲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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