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虧我是個傻子,不然我一準會信了父親和謝恆的話。
覺得他們把我放在鄰國當質子,不過是權宜之計。
覺得他們會把我接回去。
父親會讓我當世子,謝恆會把我捧在手心裏。
-1-
洛城城破的時候,我已經在南朝當了三年質子。
質子府早就沒有人了。
空空蕩蕩的,只剩下我自己坐在榻上,一遍遍翻看我的百寶匣。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破門而入的謝恆。
他身着戰甲,渾身浴血。
逆光中他扔下佩劍衝過來抱住我。
「姜堰,我來接你了。」
他的胳膊勒得我生疼,聲音都在發抖:「瘦成這樣,明明走的時候,臉還胖得像個桃子。
「無妨,我帶你回去,親自做你喜歡喫的東西,什麼羊肉鍋子豬肉包,再給你把肉養回來。」
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雙眼泛紅,手指微顫。
當真是心疼極了的模樣。
許久,我才小小地吐了一口氣,試探性地說:
「將軍,我不動也不跑,你能放開我了嗎?」
我感覺到他渾身一僵。
繼而雙手鉗住我的肩,和我拉開了些距離。
他的聲音在發抖:「阿堰,你叫我什麼?」
我斟酌着詞句,又露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將軍生得好看也不可以這樣一直抱着別人,胳膊會酸。」
秦煜曾教過我,若是遇到這種情況,讓我一定要多說好聽的話。
對面的人才會歡喜,纔會不傷害我。
-2-
外面人都說,謝恆發了好大的火。
他把洛城剩下的皇族捆到一起,刀架在脖子上,逼問關於我的事情。
「寧王世子爲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據說千軍萬馬前面不改色的武朝皇子,如今渾身戾氣宛如閻羅。
坐在謝恆面前的是安陽公主,彼時她已經形容狼狽,最喜歡穿的紅衣也沾了血,很不風雅。
她雙手被縛。
依舊冷笑着對謝恆說:「什麼寧王世子?來的不是你父皇的小兒子嗎?況且他來的時候就是個傻子,如今不也是個傻子!」
謝恆突然抬手扇了她一個耳光,力氣大到她的臉都歪在了一邊,嘴角滲出血來。
「住口!誰準你這樣羞辱他?」
我在殿外抱着百寶匣,嚇得渾身發抖,還是咬着牙輕輕推開了門。
我跪到謝恆面前,一手抱着百寶匣,一手把身上的玉佩遞到謝恆手上。
「將軍,是好玉,換你不生氣可以嗎?」
謝恆居高臨下看着我,周身的怒氣忽而全部消弭乾淨。
他眼眶中含着淚,顫抖着把我拉了起來。
「阿堰,我是謝恆啊,我是三哥啊,你怎麼能忘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把玉佩往他手裏送。
謝恆傷心地別過頭去。
「阿堰,爲什麼把它還給我?」
我呼吸一滯,抱住百寶匣的手緊了緊。
「是好玉。」我小聲重複了一遍。
謝恆一把抓過那塊玉,放在他的掌心,他背對着安陽抱住我,顫抖的手撫摸着我的頭髮。
「你不記得了嗎?這是我送你的玉。」
我被他勒得痛極了。
很想掙一掙,餘光卻掃到安陽不動聲色地朝我做了一個「噓」的動作。
她臉都腫了,應當痛極了,可嘴角依舊朝我勾起一絲笑意。
於是我安靜下來,乖乖讓謝恆抱着。
-3-
武朝三皇子謝恒大破南蠻皇都,南朝國破。
這樣的豐功偉績,所有臣民都對他歌功頌德,誰人都說謝恆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了。
還有人說,三皇子還救回了被送到南朝當質子的寧王世子,並且日日寸步不離地守着。
彼時武朝被南朝鉗制,不得已送質子前往。
寧王世子姜堰和三皇子謝恆自小就相伴着長大,感情甚篤。
如今姜堰受苦三年而歸,三皇子小心待着也算正常。
我聽不見外面的風言風語。
只知道謝恆讓我坐在一輛頂寬敞的馬車上,幾乎時時守着我。
我聽話極了,大軍拔營,行了十幾日,除了必要的時候,我不曾離開馬車一步。
最初一日,大軍安營喫飯時,外面有個小將來找謝恆。
謝恆聽到他的聲音,愉悅地對我說:「是姜瓊來了,阿堰,他是你兄弟,想必是惦記着你,你同我一起去見見。」
說完,他徑自掀開馬車簾。
外面傳來姜瓊急切的聲音:「殿下,聽聞南朝皇宮內南朝餘孽放火自焚了,可有傷到你?」
我在馬車裏一抖。
像是那抹火焰依舊在我眼前燒。
謝恆心情不錯,聲音也柔和:「無妨,只是死得太快了,我原想親自殺了他們爲阿堰報仇。」
姜瓊這纔想起來我:「殿下無事便好,姜堰——」
他很快改了口:「兄長可還好?」
謝恆回過頭來,笑容僵在臉上。
我竟然沒有出來?
他帶着一點點不安,依舊是笑着掀開了轎簾,耐心對我說:「阿堰,是姜瓊來了,你看一眼。」
我渾身都在發抖,卻依舊扯出一絲笑意來:「我很乖,不用看外面。」
謝恆的笑容徹底僵在了臉上:「阿堰,你在怕我?」
他回過身,連和姜瓊說話的興致也一同沒了,又恢復成了那個殺神。
「許是剛離開賊巢,有些高興過頭了,姜瓊,你先去吧,日後你們兄弟有的是相見的時間。」
姜瓊倒也不強求:「是,殿下受傷了,要末將幫你包紮嗎?」
謝恆搖搖頭,想起了什麼,眼睛中有帶了幾分神采。
「不必,阿堰極會包紮,昨夜我讓他給我上藥,他還偷偷抹眼淚了,哎,還是同以前一樣,見不得我半點不好。」
謝恆說得更高興了,最末一句話,尾音都上翹了。
「殿下,」姜瓊微微皺眉,「姜堰畢竟是賊窩裏出來的人,如今又諸事不記了,殿下不要待他過好,他少時脾氣大,殿下是知道的,若殿下不便,讓他隨末將騎馬也……」
我伸手拉住了謝恆的衣角,在他看我之前又收回了手。
他的語氣裏生出幾分激動來:「阿堰,怎麼了?」
「將軍,我可以騎馬。」
謝恆的臉再次冷了下來,他沒有看我,而是對姜瓊說:
「姜將軍,你逾矩了。我和阿堰的事情輪不到你來置喙。」
姜瓊連忙翻身下馬告罪:「殿下恕罪。」
謝恆放下了馬車簾,揮揮手,馬車又走了。
明明是他陰晴不定先發了火,如今又委屈得不行地抓着我的手:
「阿堰脾氣不大,阿堰什麼脾氣我都喜歡。」
他親暱地想摸我的臉,被我輕輕躲開了。
我看到他的手晾在半空中,半晌,他眼中帶了一絲哀意,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對我說:「我記起來了,阿堰是不喜歡姜瓊在我身側對不對?」
他又歡喜了起來,捏了捏我的臉。
「阿堰小時候便是這樣的,兇巴巴的,對我獨佔欲又強,我與旁人說話也就罷了,你最不喜歡我和姜瓊說話了,所以你纔想去騎馬。」
他絮絮叨叨地,明明是說我不好,但是語氣卻這樣欣喜。
「我以前沒有好好同你解釋,老讓你生悶氣,現在沒有什麼顧忌了,阿堰,我不喜歡姜瓊,我喜歡的是你,只是因爲你父親想讓姜瓊跟着我,所以纔會有時與他相見……
「我還誤會阿堰怕我,阿堰不怕我的,阿堰之前那樣喜歡我,是阿堰喫醋了,無妨,阿堰慣會說氣話的,我不見他了阿堰,你不生氣之前,我都不見他了。」
……
他說了好多,馬車搖搖晃晃地,我有些暈眩。
他又不讓我睡,只要我回他。
我說什麼呢?
他伸手攬住我的肩,我很想掙開。
可是那日安陽偷偷跟我說,她說:「小哥,如果那人要牽你要抱你,你不要躲,小哥,沒關係的,兄長不生氣,你聽他的話,兄長是同意的。」
我十分想哭,卻也不敢。
謝恆還在逼我答話,我不知道應什麼,便敷衍着說:「我同你說過什麼氣話?是不好的罷,我可以收回來……」
謝恆的話再次頓在了嘴邊。
我看到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三年前,我送你去南朝,你在馬車上哭着對我說,你要忘記我,再也不記得我了。」
他發瘋一樣地緊緊箍住我。
頭埋在我的脖子裏,聲音裏帶着哭腔:「對不起阿堰,對不起……」
-4-
謝恆說要補償我。
他費盡心思讓人去山裏打了野山羊來,又在大軍紮寨的晚上拉着我去河邊烤給我喫。
他在夜裏也抱着我,我動一動他就會驚醒。
他說上次我把玉佩還給了他,大約是不喜歡那個樣式了。
他又給我買了許許多多的好東西,塞到馬車上。
河邊微風吹着黑水。
謝恆興致勃勃地過來對我說:「阿堰,從前你喜歡養老虎,帳下兄弟說在集市上看到了有獵戶售賣幼虎,已經快送來了,我去瞧一眼,先馴好了再給你送來。」
謝恆意氣風發地帶着人走了。
臨走時又多番叮囑跟着我的侍女,讓她一定要照看好我。
侍女神情惶惶地盯着我,生怕我會掉下河那樣。
可我只是乖乖坐着,一動都沒動。
不知過了多久,姜瓊來了。
「馬車行路慢,殿下已經爲你拖延多日了,再不回朝,恐皇上要怪罪了。」
他站在水邊,沒有看我,只盯着江水。
這些日子,謝恆說我不喜歡,不讓他再出現在我們面前,他應該很想勸諫,無奈之下,只好來找我。
我側頭看了看他。
「姜瓊,你是不是喜歡他啊。」
姜瓊睜大眼睛,倏地扭過頭,眉微微皺起。
姜瓊和我生辰相似,論說起來,他還大我兩天。
可是我是嫡子,日後是要當世子的,他是庶子,如果非要佔了長子這個名分,怕說出去不大好聽。
所以小的時候,他娘抱着他來求我爹,說讓我爲兄,他爲弟。
總歸前後腳出生的,旁人也看不出來什麼。
其實若我是個正常的,能幹的,這樣也不算委屈他。
可偏我十三四歲時生了場大病,變成了個癡傻的。
我父是異姓王,雖已經被架空得只剩一個空殼,但原說世子之位上他可以有完全的決斷。
但我娘是先帝的公主,謝恆的親姑母,身份絕不遜色於他。
又因生我難產而死,京都上下都深讚我娘賢良,畢竟公主下降卻容忍了駙馬外室的這種事在本朝少之又少。
所以我父親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我失去世子之位。
這樣一來,愈發能幹的姜瓊,便成了天下第一委屈人。
他母親見到他十次有九次哭他命苦。
我父親也總覺得虧欠了他,每每總是對他嘆息。
所以漸漸地,他見我,也總是一副不與我計較,但是他很委屈的樣子。
「你沒有忘記?」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面上浮出幾分冷意又再次化爲Ţŭ₉了皺着眉的隱忍。
「我就知道你是這樣的。」
-5-
我其實不想和他爭辯。
我大約也爭不過他,況且,安陽同我說,要少說話的。
「我不記得了。」我朝他笑了一下,「但是有人細細跟我說過這些事,說了好多好多遍,讓我一定要記住,一定要記在心裏。」
姜瓊狐疑地看着我,他不信我,但也不爭辯。
「我同殿下……是清白的。」
我抱緊了自己的百寶匣。
「可是你若是喜歡的話,就要去爭取吧,萬一他也喜歡你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說得太真誠了,姜瓊看着我,半天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我心情有些好,只希望他快些把謝恆帶走。
不要再日日抱着我了。
風吹過草地,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嗚咽。
我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戰。
回過頭,就看到虎仔被謝恆扔在地下,怯生生的虎仔還要去撲他的腿,卻被他一腳掃開了。
他有些僵硬地走過來,沒有去看一側的姜瓊,只是盯着我,呆呆地一步步挪過來,他的手鉗住我的雙肩,顫抖地看着我,說出的話聲音裏都帶着哭腔。
「阿堰,你、你要把我推給別人?」
我渾然不知謝恆情緒變幻的緣由,只是想着他往常兇悍的模樣,心裏懼怕着他動粗。
於是我極其小心地解釋:
「將軍不喜歡他嗎?可將軍同他朝夕相對,獨對他和顏悅色,找到我之前也讓他給你包紮傷口,也曾爲了讓他順利承世子位送我去南朝,甚至在我走之前對我二人態度逐漸微妙起來。」
我細細地算着:「我去南朝的第二年,武朝來使,本都定好了是將軍,可將軍又因爲姜小將軍負傷,爲了留營照顧只遣了禮部官員來,以至於我去南朝三年,未曾得見故人……」
我想起秦煜頭一次與我說這些事情時,眼中壓抑不住的怒火。
然後他把書信扔在地上,抱着我,拉着我的小辮子咬牙切齒地威脅我說:「這種見異思遷的蠢東西,不許再想他,記住沒有?」
我當時不明白,我爲什麼要想一個與我不相干的人。
就像如今我也不明白,爲何我說出這些事實,謝恆驚愕得像是我說出了什麼旁人猜都猜不出來的絕世難題。
——可我曾聽安陽與我說,一個人喜不喜歡你,不要看他說了什麼,要看他做了什麼。
可是,我仔細回想安陽的話,卻始終察覺不出謝恆到底哪裏喜歡我。
我這話說得在場二人臉色各異。
姜瓊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紅暈,謝恆人卻像是傻了一般。
我繼續認真地說:「我覺得將軍就是喜歡他啊,只是不好意思說而已。」
謝恆死死地盯着我的臉,終究發現我的臉上除了認真之外沒有任何生氣的痕跡。
他恍惚地想要解釋:「不是這樣的,阿堰,我……」
可是後面的話卻說不出來。
-6-
謝恒大約是生了大氣。
他好幾日沒見我了,我夜夜獨宿在馬車上,終於有了時間可以爲我想哭的事情哭上一哭。
夜裏繁星起的時候,我也會偷偷掀開馬車簾,對着繁星許願。
有人同我說,逝去的人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所以我每晚都悄悄叮囑他們,讓他們記得來我夢裏看我。
我終於在那日的夢裏夢到了秦煜。
淚眼矇矓中,我看到他把我抱在懷裏,我靠着他喫葡萄。
他揪住我的頭髮讓我抬頭看他,我抬手去打他,他跳起來朝我笑。
星光璀璨,南朝宮殿的石階在夜色下熠熠生輝。
秦煜踩着石階朝我跑來,腳下生風,少年形貌昳麗,笑着將明黃色的袖袍蓋在我頭上逗我玩。
「阿堰啊,日後見了那人不許忘了孤。」
「不忘不忘,我一直都記着的。」
我嘴裏說這話,轉身去拿葡萄。
可是一回頭,那人便不見了。空蕩的石階上只剩下我自己,捏着那粒圓潤的葡萄。
「秦煜!!」
我抽泣起來。
迷迷糊糊中不知道是誰抱住了我。
我聽到一聲動情的呢喃:「阿堰啊,我要拿你怎麼辦?」
謝恆不知是不是瘋了。
我們回到武朝,他甚至沒有放我回寧王府,就困在他的皇子府。
沒幾日,他竟然讓侍女給我送了一身喜服。
「姐姐,這要做什麼呢?」我發抖着問。
那侍女看了我一眼:「世子,殿下說要同你成親。」
-7-
我大驚失色:「怎麼可以?我不能同他成親。」
侍女看着我欲言又止,還是婉轉地說:「世子請放心,奴婢知道世子是爲殿下考慮,如今也確實有朝臣在彈劾殿下,說殿下要娶男子,有悖倫常,但是殿下心中只有世子,斷不會被朝臣的意見左右。」
我低低頭,咬着嘴脣,半晌才說:「我可以去見見他嗎?」
那侍女低眉淺笑:「世子,奴婢爲你帶路。」
然而我到正廳的時候,姜瓊已經在那裏了。
侍女悄悄走了,留我自己站在門口等着。
我並非要去偷聽,可中門洞開着,聲音卻能跑到我耳朵裏。
我看見姜瓊跪在謝恆面前。
謝恆負手而立:「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莫要勸了,我對不住阿堰,定是要彌補。阿堰自小喜愛我,未曾生病時也說過長大後想要同我成婚,這是他多年心願,我必定爲他完成。」
姜瓊沉默了半晌。
謝恆接着說:「況且他嫁進了我皇子府,便不能再算是寧王府的人,世子之位便落到你頭上了,姜瓊,你這些年也是委屈的,我與國公商議好了,待我與阿堰成婚之後,便讓他扶你娘爲正,上書父皇立你爲世子,如此,也算是獎勵你多年對我鞠躬盡瘁。」
我聽到姜瓊緩緩開口:「殿下……
「能陪在殿下身邊,姜瓊不覺得委屈。若殿下只是覺得愧疚,姜瓊不需要殿下爲了世子位娶姜堰。」
謝恆微微皺眉:「姜瓊,我倒不全是爲了……」
姜瓊頭一次打斷謝恆的話。
「殿下,姜堰如今已然不記得你了,殿下亦不必爲三年前送他去南朝而愧疚,況且我聽聞,姜堰在南朝也是多受庇護的,殿下不欠他什麼……」
「住口!」謝恆怒道,「南朝那堆賊人怎麼會對阿堰好?若真對他好,他如今爲何對我們全然沒有記憶?姜瓊,我是見你多年對我忠心纔會見你,若你再提這些話,休怪我不客氣。」
姜瓊咬住了下脣,良久,他赫然抬手。
「姜堰是傻子,殿下!」
謝恆將一盞茶杯扔了出去:「姜瓊,你想死?」
姜瓊卻依舊不肯住嘴:「他如何配得上殿下?殿下這些年,不過是被恩情和愧疚束縛纔會覺得對他有情,殿下爭位何其不易?如今竟要爲了一個癡傻之人功虧一簣嗎?」
許是姜瓊的話,多少打動了謝恆,他只皺着眉,不肯再說話。
姜瓊得了些希望,愈發坦誠起來:「殿下若喜歡男子,爲何、爲何不肯看看我?」
廳內寂寂。
謝恆略略驚訝:「你對我……」
姜瓊站了起來,今日他是特意打扮過的,穿着月白衣,發上別了一支青玉簪,更顯得他公子如玉。
姜瓊長得不錯。
當初秦煜也這樣說,只是與我生得大不同。
「何來不同?」我記得我當時問秦煜。
「你這兄長有些女相,倒不如阿堰俊朗得多。」
姜瓊開始解自己的衣。
「殿下不如瞧瞧我,我與他本就是同一血脈,且……」
姜瓊似乎下定了決心,「旁人說,我比他好看許多,我不同於姜堰,我心智成熟,父親也喜愛我,我不需要殿下給名分,日後殿下放姜堰去當世子,我可以一直用屬下的名義陪着殿下,如此,殿下登基也不會再有阻礙……」
-8-
饒是我是個傻子,如今也清楚不該待在這裏了。
可我剛剛抬起腳,卻見謝恆已經衝到我身前。
他有些驚惶:「阿堰,我今日本不是想讓你聽到這些,我帶你走。」
我與風中惶惶回頭,卻見姜瓊獨自站在廳中,如此落寞。
謝恆依舊有些心有餘悸,他拉我回到房中,一遍遍朝我宣誓:「阿堰,我當真不知道他有這個念頭,我今日原來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娶你的決心不會被旁人動搖……」
我有些瑟縮地把我的手從他手裏拉出來。
想着一會兒要同他說的事情難免會讓他生氣,所以我打算先說些軟話:
「我不管這些事的,你不必說與我聽。」
謝恆如同這些日子很多次那樣,表情僵在臉上。
他又拉起我的手:「阿堰,你該管這些事的,你忘了?你沒生病那一年,我同一個官家小姐多說了幾句,你氣得半夜跑到我殿中房頂上扔瓦片。
「你是心悅我的,不是因爲我是你三哥,是男女之情。那時候我們很好,你前些日子還給我的那塊玉佩,也是你在父皇面前打贏了我,讓父皇做主強行讓我給你的。
「你以前最喜歡夜半跑來找我喝酒,拿着醉生夢死攀上我的房檐,像一隻靈巧的貓把我從案牘中拉出來,強行讓我陪你在屋頂上看月亮。
「如今你只是和我分開久了,所以忘記了你喜愛我。
「阿堰,喜歡一個男子,是可以喫味的,是可以把他周遭的男子女子都趕走只讓他瞧你一人的,你馬上就是我的皇子妃了,日後若你不準,我不會讓任何人靠近我,我也不納姬妾,就我們兩個……」
他抱着我,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好多話。
可我聽着,只覺得茫然。
「既然我這樣喜歡你,那你爲什麼讓我去南朝呢?」
我發誓,我說這句話,沒有任何同謝恒生氣的成分。
我只是疑惑,只是好奇,卻不想,這話對於謝恆來說,竟像是一把刀子扎進了他的心窩。
我見他面色慘白,忍不住捂着心口,像是痛極了,像是快要死了。
他朝我露出一個艱難的笑意來:
「阿堰,對不起……」
我釋然地笑了。
「原來是怕我生氣纔想和我好,」我拍拍他的肩膀,「我不同你生氣了,你不用這樣Ťū́ⁱ遷就我了,我也不怪你送我去南朝了,我在那裏也開心得很,所以我們說開了,就不用成親了。
「還有,我瞧着姜瓊大約是真心喜愛你,你把他晾在那裏是不是不太好……」
-9-
謝恆的臉,白得像是一張被雨水泅溼之後又風乾了的紙。
他幾乎站不住,踉蹌地出門。
沒多久,我就聽說,謝恆發了瘋似的差人去打聽我在南朝的事情。
成親的事情不知道是推了還是沒有推。
我依舊被人盯着,被人守着。
於我卻沒有什麼,只要不拿走我的百寶匣,我在哪裏都是可以的。
那日大雨,武朝的夏日,難得有這樣傾盆而下的雨。
我趴在窗邊接雨水,謝恆帶着溼氣衝進來,從身後環抱住我。
他的聲音有一絲欣喜。
「阿堰,我打聽到了,南朝那對兄妹對你不錯,是因爲你當年曾在武都救過隨兄來使的安陽公主,不是因爲別的,不是因爲你喜歡上旁人了。」
他像是提着的一口氣終於鬆了。
「阿堰,咱們還是要成親,你不是不願意我了,只是你忘了。你以前是極想同我成親的,也遷就我,我隨便給你點什麼東西你都會歡喜很久,只是現在換我來遷就你了。」
我很想跟他解釋,可是他卻不肯給我機會。
謝恆拉着我把我從前做的事情又做了一遍。
他帶着我出遊,對來瞧我的貴女或者世家子弟不假辭色。
牽着我的手對他們說:「阿堰是我的皇子妃,爾等該敬之避之。」
他給我選了許多玉佩,逼着我挑一塊,讓我掛在身上。
又拉着我去珍寶閣,讓我替他選一根簪子,他日日戴在冠上。
夏日的夜,他帶着好些醉生夢死同我一道攀上房頂。
謝恆拍拍自己的腿:「阿堰,躺上來吧。」
我拘謹地坐得很正:「不用了,我不累的。」
他強迫我喝酒,我卻覺得這酒酸澀性烈,難以入口。
謝恆見我嗆了幾口,連忙拿走我的酒壺。
「阿堰是不是不喜這個酒了?阿堰有沒有想喝的,我讓旁人去買。」
我嚥了咽口水,試探地對他說:「三皇子,朝華露能買到嗎?」
我撿起他掛在我腰上的玉佩:「我可以拿玉換。」
謝恆終於忍不下去了,他按住那塊玉佩,臉幾乎貼在了我的臉上。
他像是聽到了什麼無法接受的事情,盯着我的眼睛,雙眼通紅,眼中的破碎感讓人不忍直視,他一字一頓地說:
「朝華露是南朝太子秦煜自己釀的酒,尋常人聽都聽不到,阿堰爲何說得這樣隨意?你喝過秦煜的酒?」
我聽到秦煜,眉目間露出了幾分喜悅。
我想告訴謝恆,秦煜釀的酒清淡甘醇,酒性也淺,所以我們一日三餐,都拿朝華露伴食。
可是我露出的這點欣喜已經將謝恆傷得滿目瘡痍。
他捂住我的嘴,扭過頭看着月亮,沉寂地說:「我不想聽了,阿堰,沒關係,我派人去尋方子,也讓人去秦煜宮裏酒窖拿剩餘的酒。等七日後你我成婚之時,用那酒當合巹酒。」
我好疑惑,我是傻子,卻不會騙人。
他們都這樣聰明,爲何總要騙自己。
-10-
謝恆當夜留了下來。
他在牀上抱着我,一刻也不肯鬆開。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覺到他親吻我的後頸。
他自言自語地、固執地說:「還有七日,一切都會好的,成親後,什麼都會好的。」
第二日,他假裝沒有朝華露這件事,一味地像往常一樣黏着我。
「阿堰,你同我去書房吧,今日有許多章報要閱。」
他拉着我,路上開心地說:
「往常你總說,國公府的書房待着沒趣,要來我這裏。你說你父親總說你,皆是因你少時雖然聰明,讀書過目不忘,文章也寫得好,但是一手字寫得稀爛,太傅不知道打了你多少次,總也寫不好。
「從前是我不好,總覺得你雖喚我一聲三哥,到底是寧王府的人,對你多番戒備,也不願讓你出入我的書房,後來你病了,卻不再識字了,也不想再進我這裏。」
他牽着我的手,慢慢地說。
「我知道有些難爲你,可日後你我成親了,我想時時看着你,所以你就當陪陪我好嗎?」
我不說話,他進來說了好多好多我之前的事情,可是我聽着,要麼是與我的記憶出入太多,要麼是太久遠,我聽着卻不爲所動,好似在聽旁人的故事。
「從前我什麼心裏話都不肯跟你說,是你總要陪着我,如今咱們快成親了,阿堰,夫妻之間要坦誠,所以我會學着把心裏話都告訴你。」
我不喜他常說「成親」,便在暗處皺起了臉。
誰知他卻瞧見了,滿是得意地晃晃我的手。
「阿堰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討厭寫字,病了之後也討厭來我書房。」
謝恆語調帶着幾分調笑:「那如果阿堰不好好跟我成親,我就罰你日日在書房寫字,寫許多字……」
我突然立住了。
謝恆看着我。
「我可以寫字的。」
謝恆的笑紋再次裂在了臉上。
-11-
他冷臉看着我鋪開紙,寫得一手漂亮的蠅頭小楷。
然後擰着眉細細看我的字。
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像是要支撐不住,又像是怕我逃了一般。
「阿堰生了病,多年不看兵書,爲何字裏還有殺氣?」
我歪頭看着他。
「我也會背兵書,如果背出來,可以不成親嗎?」
謝恆背對着我,不知道在想什麼。
不多會兒,他抽走了我寫的字。對着侍女說:「送世子回去,不要讓任何人打擾他。」
當夜電閃雷鳴。
謝恆在黑夜中突然爬上了我的牀榻。
他不知道是從何處來,身上發上都是雨水。
「阿堰!」
他把我拉起來,近乎瘋狂地開始撕扯我的衣服:「阿堰,沒關係,都沒關係,秦煜教你寫字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對他兄妹有恩,對你照拂一些是應該的。阿堰不會變心的,都沒關係,阿堰成了我的人就好了……」
他把我摁在牀上,一隻手箍住我的手,另一隻手瘋了似的撥開我胸前的裏衣,在我身上流連。
「從前是我不好,瞧不見你的真心,如今你已然回到了我身邊,我疼你。」
他語氣急躁,胡亂地親吻着我:「從前你真心待我,我卻棄了你,如今我自薦枕蓆,別推開我好不好?」
這麼多日,我頭一次見到謝恆用這種卑微的語氣祈求我。
我嘆了一口氣,他聽到後猛地停下動作,雙眼泛紅地看着我。
「安陽說,你若牽我抱我,讓我不必忌諱秦煜的想法,都不要躲。可是,你也說過,男子一旦有了心上人,若見心上人旁邊有別的男子女子一定會生氣。
「我料想,秦煜是個小氣的,你牽我抱我他或許不生氣,但是若你要同我做這事,他必定是要難過的。
「我不想他難過。」
說完,我猛地抬頭,然後用力將後腦往瓷枕上撞上去。
痛,好痛……
我的腦子裏亂得像是有人拿鐵棍在攪我的腦漿。
-12-
太多記憶湧了進來。
我瞧見十三四歲的我,在宮門口攔住了被皇上訓斥的謝恆,嬉皮笑臉湊到他眼前:「三哥若生氣就難看了,倒不如同我去聽風樓喫酒聽小曲。」
我看到了謝恆瞧見我時,眼裏一閃而過的不耐。
我看到我初到南朝就大病一場,秦煜和安陽守在我榻前,日日照顧不離。
醒來後我記憶全失,只問他們我是誰。
那生得漂亮的南朝太子忽然好不正經地把我攬進懷裏:「你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太子妃。」
然後他被安陽扔出去,隔了半個月才能再見我。
也看見了南朝東宮裏,病榻上慘白着臉的秦煜一字一句地教我:「……國破後,若遇到武朝將軍,你不要說別的,只誇他,他們歡喜了,就會體諒你是質子,不會難爲你。」
他嘴角常年帶着笑,只正經了一會兒就過來搡我:「阿堰要練習,所以先誇誇孤——快誇啊,孤生平有這麼多優點,孤生得好看,阿堰在榻上摸得舒服不舒服?」
我看見生病前的那場變故。
我和謝恆在遊湖的畫舫上遇刺,我將他推到岸上交到他的人手裏,自己卻沉在了湖中。當夜大雪,我被凍得只剩下一口氣。
我看到秦煜握着我的手,一筆一畫教我寫字。
「阿堰曾是光風霽月的少年郎,本應成爲馳騁疆場的大將軍,便是如今病了,也不能全然放縱了自己,不然等你ƭű̂ₙ好了,就會遺憾大夢一場,平白浪費了大好年華。」
我苦着臉寫字,寫滿一篇,在一旁躺椅上喝茶的秦煜就送我一個親手做的新奇小玩意兒。
我看到謝恆和父親把我關在房間裏,不准我出去惹是生非,看見府上侍女對我日漸厭惡冷淡。
我看到我聽聞謝恆來府上,興高采烈地去找他,卻在父親書房外面聽到他們對話。
「皇上決議要出一個質子去南朝,並且點名要從寧王府上出,我只有二子,讓誰去,殿下可有決斷?」
「我總不捨讓阿堰去冒險,他如今病了,失了心智又廢了武功,若去了南朝,必定九死無生。」
「可殿下難道真想讓阿瓊去?寧王府日後必定是要追隨殿下的,老臣爲殿下長遠計,老臣身後,寧王府若只有一個癡傻世子,與殿下沒有任何益處,阿瓊文武雙全,日後必定可以爲殿下效犬馬之勞。」
「可阿堰是爲了我才……」
「殿下一向不也不喜阿堰行事太過張揚嗎?況且那日,若非他執意要同殿下去遊湖,又怎會發生行刺一事,殿下對他已經仁至義盡了,莫說殿下,便是老臣,如今也只當自己的兒子已經去了,留下來的,不過是具無用的軀體罷了。」
我看到我呆呆地立在書房之外,悲從中來,心如刀剜。
我看到春日秦煜中了熱毒,急匆匆找到我,見到我面上卻是從未有過的正經模樣:
「孤今日須行男女之事,因你是我心上人,便一心想着來找你,只是在路上,孤纔想起來,阿堰你可知那事的意思?你如今心智不全,孤不會強迫你,若你不願,只當孤來找你閒話就好。」
也看到我對着秦煜說:「可你若找別人,我很難過。」
我看到我戰戰兢兢地立在花園裏等謝恆,等他決定我的命運。
我哭着對他說:「我日後必定會乖乖地,不出門不惹事,不要趕我走。」
他卻把一包藥塞到我手裏:「阿堰,我會去接你,但若你中間受辱,就喫了它。」
我看到安陽聽聞我在秦煜的臥房內起身提了劍就去找秦煜。
回來後卻捂着嘴對我笑:「我那兄長心思竟然深成這樣,我當他是欺負你,卻不想竟是一見傾心多年。怪不得非要將你扣在東宮『看顧』。兄長定要同你成婚,日後你便是我小哥。
「倒是便宜他了,我小哥這樣頂好的人,卻被這花言巧語的騙子哄上了手。」
我看到我來南朝第二年,武朝來使,秦煜欣喜地來找我,說我家人要來瞧我了。
沒過幾日又自己惴惴不安起來,向來謀得准算得定的秦煜求了我好幾次,讓我一定要與他保證,見了旁人不許忘了他。
可後來只來了一個禮部官,我見那日秦煜的臉色尤其難看,使臣散去,他纔回殿忿忿地讓侍女撤下了備好的武朝的茶水點心,抱着我哄我。
說他們必定有什麼要緊的大事才被絆住了腳。
可是說着說着,我又見他眼淚簌簌而下,咬牙切齒地自惱:「那幫蠢貨,把我阿堰當什麼了,他們怎麼敢……」
我看到秦煜死後,南朝大廈將傾。
城破那一日,安陽將我放到質子府,給我穿上我三年前來到南朝穿的衣服,又刻意將謝恆的玉佩掛在我的腰上。
「小哥,你記住我說的話了嗎?你同我們都不熟,不要和我們說話,也不要告訴旁人你認識我們。小哥,你要記住,你要記住……」
安陽公主向來風雅,衣必正履必潔,行走坐臥都有儀態。
偏那日,給我綁玉佩時,手抖得幾次都掛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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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之後,天地一片清明,就如同我沉睡多年的識海。
侍女過來伺候我穿衣,忍不住冷着臉訓我:
「何苦呢,殿下待世子這樣好,世子卻那樣傷他的心,天下有多少女子想當這三皇子妃,殿下看中了世子這樣一個癡傻的,世子竟然還不願。」
我定定地看着她。
她被我唬了一跳,又自己找補:「奴婢是渾說的,世子在南朝受苦三年,南蠻子大約是對世子極差的,不然世子也不會對殿下怕成這樣,如今有殿下在,世子安心即可。」
又見另一個侍女輕輕碰了她一下,二人往出走,那個侍女小聲說:
「我瞧着卻也不盡然,世子若是受苦了,怎的除了消瘦一些沒有任何傷痕或者不適?身子也強健硬朗。
「再說了,我聽聞世子是在南朝重新學的讀書認字,似是那南朝故太子親自教的,聽聞那故太子文武皆修,又是世間少有的絕頂聰慧之人,若非北朝君主下毒暗害,如今也輪不到咱們吞併了南朝。
「話說回來,若他們當真苛待世子,會這般上心去教一個癡傻兒讀書寫字?」
她愈說愈覺得有理,行至門前,忽而回頭。
「世子,您是不是想起了什麼?」
我沒有看他,只是留意到,我的百寶匣不見了。
侍女鬆了一口氣。
「好在是沒有,不然三日後成親,有得鬧了。」
待至早膳之後,我聽到後頭那侍女又對着我嘆息了一聲。
「世子怎麼就不願意嫁給殿下呢?」
我抬眼看着外面碧晴的天空,如何成親呢?
我明明有了夫君,我的夫君,也有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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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恆再來瞧我。
我依舊不言不語,他給我帶了許許多多喫食,都是我從前愛喫的。
只是後來有了秦煜,世間事沒有他拎不起來的,等他養刁了我的嘴,這些東西,也便不覺得有多美味了。
「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該嚇唬阿堰的,只是阿堰也不對,爲何要拿謊話騙我?孤派出南朝的人都回來了,他們說南朝太子已經娶親了,那他怎麼會是阿堰的心上人呢?這天下,除了孤願意娶一個男子,誰還願呢?」
他伸手去夠我的頭髮。
「阿堰,孤已經被立爲太子了,如今孤也是太子了。父皇看重孤,兩日後北朝君主親來國都意欲稱臣附庸,我武朝會是這天下唯一的霸主,日後孤成了皇帝,孤也答應你,立你爲後。」
我只是拿酒蘸着在桌上寫字,寫也寫不完。
謝恆撫摸我頭髮的手一頓,他帶着些哭腔問我:
「阿堰,你是不是怪孤逼死了安陽?孤當時不知她待你好,是孤的錯,她說你是傻子,孤才氣極了,我的阿堰怎麼會是傻子呢?阿堰這樣聰明,少年得志,只是病了而已,你別怕孤啊,孤不會殺你的。」
我突然扭頭去看他,臉上扯出了一個討好的笑。
「三哥,我想要我的匣子。」
謝恆竟被我一句「三哥」逼出了眼淚,他艱難地歪過頭去。
「孤不小心丟了,阿堰,裏面是些小玩意兒,對嗎,孤再買給你好不好?孤會找最厲害的工匠做更精巧的小玩意兒送給你。」
我「哦」了一聲,垂下眼。
「可是那裏面有一個香囊,放着一個我從武朝帶過去的護身符,我想要那個。」
謝恆雙眼發亮:「你記得護身符?那是我給你的阿堰!」
不出半刻鐘,那個香囊就送到了我手上。
我攥緊它,任由謝恆把護身符掛在我的腰上。
「阿堰喜歡,孤日後再求,阿堰要什麼孤都可以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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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前一日,寧王府奉命來送嫁妝。
我看到姜瓊冷着臉,一箱一箱地把東西放到我的院子裏。
他和我臨水站着,再開口,語氣裏還是怨懟:
「殿下竟然爲了你強行讓皇上封他爲太子,你可知這是多險的一步棋,若非皇上最後應準,殿下這些年的籌謀可能都要前功盡棄。
「他這樣待你,你爲何還不肯同他親近?你知不知道那日我來找他卻讓你撞Ŧũ₋上了之後,沒幾日他就強行讓我襲了世子位。」
姜瓊眼中含着屈辱的淚:「他是在告訴他,讓我斷了對他的念頭,他永遠不會心悅我,我從小就羨慕你,姜堰,爲什麼你什麼都有,到頭來卻不珍惜?」
我抬眼望着他。
面上還是呆呆的,往來的小廝中,我隱隱聽到調笑聲:「這就是那位禍國殃民的未來太子妃?瞧着竟像個傻子。」
……
我眼睛落在別處,我攥着那個香囊。
「姜瓊,你求不來的東西,就總是怪別人不肯送給你。」
姜瓊抬眼望我,大驚失色。
我被侍女帶着,找到了前廳的謝恆。
姜瓊跟了上來:「殿下,臣有事要奏……」
謝恆卻皺着眉擺擺手,後退兩步,和姜瓊隔開距離。
是故意做給我看的疏離。
「寧王世子,有事可奏本東宮,孤今日要陪未來太子妃去驛站看ťú⁹馬,順帶打獵,不便聽卿奏報。」
我再次回頭看向姜瓊,他白着臉,絕望地盯着我們的背影。
「阿堰喜歡馬對嗎?今日驛站的馬都是北朝頂好的馬,日後孤登上大位,就送阿堰一個馬場,平日裏只有你我可以進去……」
今日打獵用的弩描畫得十分精緻,我一路上拿着賞玩,到了驛站也沒有放下。
底下人來勸,被謝恆攔住:「沒有箭,就是個小玩意兒,太子妃要拿着玩,爾等不必多話。」
飲茶的工夫,我說不舒服,想要如廁。
謝恆笑着說等我回來。
然後我跟着小廝,拐角後,打暈了他。
我失了武功很久了,凍壞了經脈,再也不能練了,但是準頭還是有的。
我登上三樓,拿出藏在袖管中的箭,推開一扇小窗,裝好弩箭,對準了正在驛站一樓宴飲享樂的北朝君主。
北朝甘願對武朝稱臣,君主親臨國都,守衛皆是謝恆親自安排,所有人都放心極了。
沒有人顧忌一個傻子,所以那個傻子一箭刺穿了北朝君主的喉嚨。
謝恆趕到的時候,就看到我散開了發,脫掉了外衣,內裏穿着素服。
我朝他笑,一如當年。
「三哥,姜堰已有心悅之人,如何再與君成婚?」
謝恆嘶吼着:「救下姜堰!」
我吞下護身符裏藏着的他給我的藥:「你曾說過,受辱,就喫了它。
「如今,我聽你的。」
劇痛傳來,我什麼都ťū¹看不見了。
見血封喉,好毒的藥。
雙目漆黑之際,我看到一身明黃的秦煜朝我走來,身後跟着身着紅衣風雅非常的安陽。
夫君,安陽,我來尋你們了。
16.番外謝恆
阿堰死後,我打開了他從不離身的那個百寶匣。
裏面不過是一些小玩意兒,但是我問過身邊的匠人,他們說,沒見過這些奇巧的東西,若要做,怕是要研究一些時日。
那個匣子開着,在我案前放了好久。
我想起在南朝第一天遇到阿堰,他把匣子緊緊地抱在懷裏,卻把我的玉送還給了我。
我的阿堰一直很小氣。
他只捨得送次等的東西,最寶貝的物件,一直藏在懷裏。
我不知道他在對我完全失憶的情況下,是如何說服自己在質子府等着武朝的大軍。
或許在他最怕的時候,只有這隻匣子,給了他力量。
秦煜到底有什麼好?
十幾歲時他來武朝,阿堰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騎馬佩劍守在我身邊。
況且,他有太子妃不是嗎?
我都沒有,這些年,我除了有幾個姬妾,一個正妃也沒納。
我始終記得阿堰去南朝前在馬車上朝我哭喊:
「三哥!謝恆!我日後都不要再記得你了!」
那是我一生中最怕的時候,我終於發現那個從來跟着我的寧王世子不見了。
明明我一直以爲我是厭他的。
他聰明,張揚……
其實這些我並不厭煩,可是我嫉妒父皇喜愛他。
姑母是父皇的同胞妹妹,姑母死後,父皇便把對妹妹的偏愛都給了姜堰。
他可以隨時出現在父皇身前,逗他笑。
他可以和我打一架,求父皇做主,讓輸了的我把貼身玉佩送給他。
那是我未來留給心上人的。
你看,阿堰絲毫不講理。
可他走了,我才發現,我是極愛他這份不講理的,極愛他對我的佔有慾,極愛他衝到書房把我從案牘裏拉出來,也極愛他在夏夜躺在我腿上喝酒作詩。
可是我把失了心智的他當成棄子丟了……
然後我恍然想起,十幾歲秦煜來使那年,是我頭一次被父皇安排京城守衛這樣的大事。
誰都知道這件差事對我的重要性,可當時阿堰非要和父皇請命親自領隊禁軍巡查。
後來也是他守了幾個日夜,最後救下了被北朝Ṭũₗ刺客刺殺的安陽公主。
當時秦煜和父皇對着阿堰沒口子地誇,我便惱了,我氣他太過張揚,氣他在這樣重要的差事裏奪了我的風頭。
於是我多日不曾理他,是他自己想了很久,又來找我說軟話和好。
只是後來我纔回過味來,我當時並非氣惱他張揚不知收斂。
我只是妒忌向來被兩國女子視爲情郎的秦煜,偏偏見到他時眼裏蹦出抑制不住的神采。
只是生氣,他爲什麼不安於寧王府,要跳出來讓其他人看見他。
後來他到南朝的第二年,父皇派皇子出使南朝。
當日該我親自去的,可是在初入南朝時,人馬遇刺,姜瓊爲了保護我受了傷。
姜瓊那時已經跟着我兩三年了,一直謹慎小心。
我見他當時身負重傷,竟生了幾分憐憫之情。
我問他可要求什麼賞,他頭一次對我開口,說想讓我陪他養幾天傷。
於是我思忖了許久,最終同意了。
後來阿堰說起此事,我想同他解釋,卻又不知道如何解釋,事後我自己回想此事的時候,才發現,我那時大約是怕了,怕我見到阿堰在南朝不好。
怕他不理我,更怕他求我帶他走。
因爲彼時無論什麼事情,我都無法應承他。
所以我便想,伐南大計已經在商議中了,我且忍忍,總有一日我會光明正大地踏破南朝國都,接走我的阿堰。
到那時,他若想同我使小性子,我就可以放下身段哄哄他。
阿堰會體諒的,他從來都是體諒我的難處的。
後來的日子,每每思及此,我都會心痛如絞,悔恨在我身體裏衝撞,我常常在想,若當時我放下姜瓊親自去瞧了阿堰,我和阿堰是不是也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
阿堰死後,北朝翻了臉,以魚死網破之勢向武朝進攻,等到朝中大將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吞下了五座城池。
北朝放出話來,他們的君主死在京都,北朝需要一個交代,只要一個交代,他們依舊Ťū⁻願意撤兵稱臣,歸還城池。
我看到父皇看向我的眼神,像極了當年我推阿堰去南朝的那個眼神。
原來我從來都誤解了父皇的意思,原來他當年要寧王府出質子,是爲了送走姜瓊,給阿堰留一個平穩安逸的人生。
原來這些年,父皇並非喜愛我,只是在隱忍。
原來我逾矩求來的太子之位,不是爲了給我,是爲了補償阿堰。
我當時竟然不覺得驚慌,只覺得好笑。
天道好輪迴,阿堰你看,我有報應了。
我的阿堰這樣聰明,一箭雙鵰,他爲秦煜報了仇,也爲安陽報了仇。
我有許許多多的兄弟,所以廢一個太子有什麼呢,我被押解到了陣前,父皇說,武朝皇子不能受辱,所以若迴天無力,讓我最好死在陣前。
我當時掩面失笑,阿堰,原來在意的人想讓你死,心會這樣痛。
臨行前一夜,我喝醉了酒,起身打翻了百寶匣,看到從中掉出來的一封信。
我展開來,良久,大笑了起來。
我一直以爲我和阿堰再也無法重修舊好是從我逼死了安陽開始的。
原來不是,原來,從秦煜死後,阿堰就註定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了。
最後的關頭,是姜瓊將我救了出來。
他揹着奄奄一息的我逃往路上,我自知時日無多了,卻總放不下一件事。
我們尋了一間香火旺的廟宇,姜瓊把刀抵在算命先生的攤前,讓他爲我卜卦。
我將染血的紙推了出去,上面寫着阿堰的名字和八字。
「先生可知這人去了哪裏?我死後,想去尋他。」
那先生起了一卦又一卦,最後幾欲崩潰地對我說:
「公子,你算的這位公子,他此後幾世的路上,都沒有你的位置……」
我雙目泣血,在仰天長笑中死不瞑目。
阿堰,原來這已經是我們最後一世了……
17.秦煜絕筆
阿堰吾夫:
毒解不了了,怕你哭,所以瞞你到最後一天。
明日見不到了我,不必害怕,你我只是沒有了今生,還有來世後世,日後世世代代,我都在等你。
南朝大勢已去,阿堰,我同你說的話,望你字字記在心裏,我教你的關於武朝皇帝、你父、你兄以及謝恆等事,一定要牢記。
安陽和我,不會同任何人說起你曾與我成婚,故以南朝國破那一日,你依舊是寧王世子,武朝姜堰。
阿堰,待我死後,不必將我掛在心裏,謝恆同你有少年之情,定會對你多加照拂。若他想要同你好,你可應之,亦不必擔心我會喫醋。
阿堰,夫君只希望你能活着。
此生能有阿堰做夫君,秦煜無憾,若強行說起來,只恨我用盡全力, 都不曾還你清明。
吾夫阿堰, 曾是武朝京都赫赫揚揚的少年郎,光風霽月,公子無雙。
後亦曾爲國做質,至純至良。
故以若之後有人笑阿堰癡傻,阿堰不必放在心上,不要同他們爭辯, 亦不許自輕自賤。
我知道有一日阿堰必定會清醒過來, 只望阿堰同我一樣去等那一日。
阿堰,日後清明, 若變了心再次愛上了謝恆, 亦不必覺得有負於我。
但若不變, 秦煜生生世世,都會望你。
夫秦煜。
-18-
我死後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飄到了何處。
悠悠盪盪間, 只在一片灰濛濛中遇到了一個長袍男子和一個紅衣女子。
那男子攔住我, 端的一副伶俐口齒,張嘴便來:「這位小哥,可曾見到我等的人?」
我問道:「你在等誰?」
「等一個漂亮、抱着匣子的小傻子, 或者等一個赫赫揚揚的大將軍。」
我笑着道:「這怎會是一個人?」
「就是一個人,他是我夫君, 我亦是他夫君,我們有三世之約。」
身後那紅衣女子上前來,對我萬福道:「公子莫聽我兄長瞎說,我那小哥是頂好的人,他原是舞陽長公主和寧王姜陵之子, 後來生了些病纔有些心智不全。」
那男子又開口說:「心智不全是亦是頂好之人, 只是我總惦記,他原有個老情人,生病之前就與他相好,我既想讓他恢復心智, 又恐他恢復心智之後不再喜愛我, 所以總是患得患失, 想讓他多愛我一分。」
我道:「若等不來他,不如同我好吧,我雖不是傻子, 也不曾成爲大將軍, 卻見你便喜歡你得緊。」
那男子笑着搖搖頭:「不好不好,我總是惦記他。」
我拉住他的手:「恰巧我也是舞陽長公主之子, 武朝君王的外甥, 也曾癡傻卻在死前恢復了心智, 旁的倒也記不得了, 只惦記着還有一個夫君和小妹,我叫姜堰, 便同你們一處可好?」
那男子突然抓緊了我的手:「你同他姓名經歷出身都是一樣的, 只是我還是要問你一句, 你如今,是真心願意同我們一道嗎?」
日光大盛,我們三人一同前行。
秦煜走兩步就要抓緊我, 生怕再次尋不到我了。
我笑着回握住他,一刻也不願意鬆開。
「自然是願意的,我們不是還有許多來世嗎?」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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