轄區派出所接到報案,一名少年來電自首,說他勒死了自己的母親。
人證物證俱全,他也對一切罪行供認不諱。
被害者的葬禮上,我作爲唯一參與案件調查的女警,負責陪同安撫她留下的七歲的女兒,也是嫌疑人的妹妹。
小姑娘卻在遺體告別之後,忽然扯了扯我的袖子。
「姐姐,你相信超能力嗎?」
「我可以聽見人死前的最後一個謊言。」
「媽媽說:『林秋,記住,是你害死了我。』」
林秋就是她的哥哥。
也就是如今,正在看守所裏的嫌疑人的名字。
-1-
說話的七歲女孩名叫林夏,是靈柩中那遺容算不上安詳的女人,如今留在人世間的唯一牽掛。
林夏已經沒有其他親屬,她的父親吳志忠是繼父,從調查的這段時間來看,他們父女之間的關係也不算密切。
因此,出於人道主義,我負責陪同林夏,一同送她媽媽走完這人間的最後一程。
剛纔在遺體告別時,小林夏沒有哭泣,只是目不轉睛地盯着靈柩中女人的面龐。
突然,她伸出小手,摸上了女人的臉,隨即被旁人制止。
接着,她悄悄示意我彎下腰,告訴我她能聽見死者生前的最後一句謊言。
她聽到媽媽說:「林秋,記住,是你害死了我。」
林夏睜着葡萄似的大眼睛,問我:「姐姐,你們抓住我哥哥了是嗎?你們能放他出來嗎?害死媽媽的不是他。」
我第一反應自然是不信,但又忍不住感到驚詫。
爲了保護孩子的心理健康,我們從未告訴過她,母親是被至親殺害的。
她是悄悄聽到誰的議論嗎?會是多事的其他知情者告訴她的嗎?
難道是她的繼父吳志忠說的?
可是,什麼不懷好意的人會跟一個七歲的小女孩說這些?
於是我問:「是誰這麼告訴你的呀?」
林夏卻堅持說:「媽媽告訴我的。」
我無奈地摸了摸她的頭。
「小夏,超能力可能確實存在,但在警察辦案的過程中,我們必須有能夠證明事情發生的真實線索作爲依據。」
「可是你們爲什麼抓了哥哥呢?只是因爲哥哥說自己殺了媽媽嗎?那爲什麼我說我聽見媽媽說不是哥哥殺了她,一樣是說話,我的就不可以信呢?」
我沉默了一下。
案發現場除了死者,便只有林秋。
房間沒有被破壞的痕跡,林秋手中的皮帶與死者頸部的傷痕相吻合,傷痕所呈現的對稱凹陷狀態也符合死者被勒死的前提。
更重要的是,林秋對這一切供認不諱。
我正在組織語言,思考該如何將這些話語用合適的方式告知眼前這七歲的女孩。
林夏卻自己動起了小腦筋,問:
「是因爲哥哥和媽媽經常吵架嗎?
「可是吳叔叔也經常打媽媽,你們爲什麼不懷疑吳叔叔?」
我一愣:「什麼?」
據嫌疑人林秋所說,死者身上的新舊傷痕都是他們在不同時段發生爭執時,他所動的手。
在走訪調查中,鄰居和熟人們也表示,林秋和他母親經常發生爭吵。
而在問及有關吳志忠的事情時,大家都表示,吳志忠是一個非常溫文爾雅又有責任心的男人。
「當年這女人一個人帶着兩個拖油瓶呢,也就是吳先生好心,還肯跟她結婚。」
「作孽喲,房子成凶宅嘞,以後住也不舒坦,賣又賣不掉,這不是把好好一個男人陷在裏頭了嗎?」
可如今林夏卻說,吳志忠也經常對自己妻子動手。
我正色下來,問道:「小夏,你有可以證明的東西嗎?」
林夏眨了眨眼。
「我有日記。」
-2-
我很快通知了正守在殯儀館外不遠處的同事,攔截了正在送屍體去火化的靈車。
死者丈夫吳志忠聞訊匆匆趕來。
「警官,怎麼了?」
我再次仔細打量起眼前這個男人。
誠如人們對他的評價,但人不可貌相。
我公事公辦道:「根據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證人證詞與嫌疑人的供述存在不一致之處,爲了進一步明確案件細節,需要保留屍體。」
吳志忠臉上顯現出一抹詫異。
但他很快穩住了表情。
「警官,據我所知,案件細節已經非常明確了,我的繼子……也就是我妻子林秀彬的兒子,因爲和媽媽吵架,一怒之下勒死了她,我不太明白,事情還有什麼不明朗的地方,不能讓我妻子早早安息?」
搭檔朱曉悄悄點了一下我的後背,表示不贊同。
我眯了眯眼。
林夏的日記在家中,我們正在去查看的路上。
我現在手上除了一個七歲女孩三言兩語的證詞之外,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證據對如今的案件結果進行質疑。
何況這個新證人的年紀太小,話語是否有用還兩說。
而林秋之前的供述已經形成了非常完善的因果關係。
此時此刻,假如死者唯一的家屬堅決不肯配合,我確實沒有足夠的理由可以強行阻止近在眼前的火化程序。
可是直覺就是讓我不相信眼前這個男人。
我問道:「聽說吳先生和妻子感情很好。」
他不動聲色地推了推眼鏡:「自然。」
「那爲什麼在聽到妻子死亡原因有疑處的情況下,您的第一反應是妨礙警方辦案,而不是想查明白呢?」
「我只是想讓妻子早日安息、早登極樂,不想讓她的身體在人間再多受無謂的苦難。警官小姐,我是個比較傳統的人,這樣的想法無可厚非吧?」
我看了看身後還沒有全部散開的前來弔唁的賓客。
「也是,那麼吳先生應該也不介意讓大家知道,在警方開始懷疑你有家暴妻子的前提下,你急着要將妻子的屍體火化這件事吧?」
「林秀彬女士沒有除了兩個孩子之外的親朋好友,今天來的好像都是吳先生這邊的人?朋友、同事、親戚……聽說吳先生人緣很好,但是人言可畏,不知道這麼光鮮亮麗的你,怕不怕人背後嚼舌根?」
吳志忠聞言,飛快地瞥了一眼被我牽着手的林夏,臉上笑意盡數褪去。
「是小孩子和警察說了什麼嗎?這麼小的孩子,說話作不得數的。」
「作不作數,警方自有判斷。」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笑了,然後退後半步,作出讓步的姿態。
「有時候我是真的覺得女人很佔優勢,假如現下我是個失去丈夫的女人,就地開始歇斯底里地撒潑打滾,我不信你們警察有能力帶走死者的屍體。」
「不過你們要查就查好了,我說了,我只是希望我的妻子早日安息。」
「對於她的死亡,我是問心無愧的。」
-3-
林秀彬的屍體被重新送回了太平間。
我拿到了林夏的日記。
日記本封面是精緻的皮革,染成了小女孩會喜歡的漂亮糖果色,邊緣走線一看就是精緻的手工製品,內頁是鋼筆漏墨也不容易洇開的上等紙張,一本市價不會低於三位數。
從林夏能夠結合拼音開始進行簡單書寫到如今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基本每天都有記錄。
大部分是簡單的三言兩語,偶爾配上一些簡筆畫插圖。
【哥哥和媽媽又在吵架,媽媽說哥哥不配過好日子,哥哥生氣,跑了。】
底下是一張畫了個男孩流着眼淚摔門而出的鉛筆畫。
【國慶節,我想讓媽媽帶我和哥哥出去玩,可是吳叔叔說媽媽的錢都給外面的孩子了,沒有錢帶我出去玩,想去遊樂園的話,除非我願意跟他出去。我不喜歡吳叔叔,我不要跟他出去。媽媽爲什麼要把錢給其他孩子,不給我和哥哥?】
【吳叔叔打媽媽,我聽到媽媽的哭聲。哥哥捂住我的耳朵叫我不要聽,可是他自己卻衝進了房間。我聽到媽媽罵他,讓哥哥不要管她。哥哥被趕了出來,我看到媽媽打了哥哥一巴掌。房門又關上了。哥哥一隻手捂着臉,另一隻手緊緊捏着一支黑色的像打火機一樣的東西。】
【媽媽的藥瓶又空了一隻,現在有五十五隻空藥瓶了,五十五隻空藥瓶可以搭一個很大的金字塔,我想去拿藥瓶玩,被哥哥罵了。】
【最近,哥哥和媽媽吵架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我也經常看到哥哥拿着那個黑色的東西發呆。哥哥告訴我,那是錄音筆,叫我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問哥哥錄了些什麼,哥哥說那不是我該打聽的事情。】
【吳叔叔怪怪的。】
【吳叔叔越來越奇怪了,我討厭他嘴裏的味道。】
【今天,媽媽和哥哥關起房門來聊了很久,沒有吵架。】
【媽媽拿着哥哥的錄音筆,主動去了吳叔叔的書房,可是沒多久,媽媽出來了,她的臉色像一張白紙,整個人都在晃。】
【吳叔叔還經常打媽媽,可是媽媽再也不哭喊了。】
【媽媽最近不再讓我靠近她。哥哥的話也越來越少了。他經常盯着吳叔叔,眼神很可怕,但我還是寧願待在哥哥身邊。】
【吳叔叔的兒子回來了。】
日記到這裏戛然而止。
再之後的一天,林秀彬就死了。
-4-
與上一次瞭解情況不同,這一次,吳志忠是被帶進審訊室進行問話的。
我單刀直入:「據死者女兒所說,你長期對她母親實施家暴。」
吳志忠好像聽到了什麼很好笑的事情,一偏頭笑出了聲。
「小林夏說的嗎?警官,你要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好奇心重,又不諳世事,經常將……大人夫妻生活之間的動靜誤認爲在自己認知裏合理的行爲,比如打罵。」
「我一直想對這個孩子好,但也許是受她哥哥的影響,這女孩總對我有一些莫名的敵意,讓我有些傷心。」
我夾着水筆的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
「你一直想對這個孩子好……是不是『好』得有些過頭了呢?」
吳志忠一愣,聽明白了我的話外之音,臉色劇變。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現在來這裏是爲了配合你們排除案件剩下的莫須有的疑點,然後可以將我妻子的遺體火化安置,誰給你們的權利對我ṱűₒ進行這麼惡毒的指控?!」
我對他的怒火不以爲意,不避不讓道:「你的繼女的日記裏多次提及某段時間你嘴裏的臭味,我想知道什麼樣的情景會讓一個孩子確認臭味是從大人的嘴裏發出來的呢?」
他眼角一跳:「日記?」
隨着他的疑惑,我的筆尖也不易察覺地頓了一下。
林秀彬的死亡已經過去了將近一週,而林秋的被捕是與之幾乎同時發生的事情。
也就是說,在這幾天裏,一直到葬禮時,林夏和吳志忠都是同處於一個屋檐之下的。
如果吳志忠真的有嫌疑,那麼在這幾天的時間裏,他難道會沒有去搜一下林夏的屋子、會沒有看到這本日記嗎?
可此刻他的神情不像是裝的。
短暫的沉默之後,吳志忠忽然笑了。
他好整以暇地往椅背上一靠。
「我知道,你們現在還在繼續調查,無非是因爲林秋說他媽媽身上的傷痕都是他造成的,而根據小林夏的說辭,我一直有家暴妻子的行爲,所以你們懷疑林秋是替我頂了罪,對不對?」
「可是如果你們手上真的有所謂的那女孩的日記,你們應該能看到,她哥哥雖然是小混混做派,但是一直對她還不錯,反倒是對我敵意頗深,他有什麼理由會替我頂罪?你們不覺得搞笑嗎?」
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
耳麥裏傳來同事的聲音:
「沈隊,吳志忠的兒子吳啓軒的審訊結束了。」
「這就是個不學無術Ṭũ̂ₑ的公子哥,談了好多個年紀比自己大不少的女朋友,前幾年一直在國外一所野雞大學混文憑,很少回國,和死者林秀彬以及她的一雙兒女都不熟。」
「案發那天他剛回來第二天,案件發生時,他正在跟他爸爸吳志忠喫飯,有餐廳監控記錄做證,實在不像是有嫌疑的樣子。」
雖然聽不見我耳麥裏的聲音,但也許是我臉上越發難看的臉色取悅到了對方,吳志忠有些人來瘋地前傾身子。
「就算你們查證了我確實有家暴行爲,又怎麼樣呢?林秀彬已經死了,林秋現在是頭號嫌疑人,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而小林夏還那麼小……」
「她能做什麼?」
「誰又能做什麼?」
-5-
我挑揀了林夏日記本上的幾個點繼續問吳志忠。
可是他全部以「不知道」、「不清楚」、「記不清了」爲回答反覆搪塞。
在我問及有關林秀彬身上的陳年舊傷時,吳志忠的態度更是微妙。
他說:「不是懷疑我會隱瞞嗎?那你們可以去問問他兒子,他兒子總不會替我隱瞞,你們去啊!」
有恃無恐的姿態溢於言表。
一個小時後,我拖着一張疲憊的面孔離開審訊室。
一出門,便立刻將僞裝的力不從心從臉上撕了下來。
一旁的警員問我:「沈隊,放人嗎?」
我冷笑一聲:「不放,扣到二十四小時滿,愛投訴就讓他投訴去。」
轉過頭,消失一天的搭檔朱曉風塵僕僕地出現了,朝我使了個眼色。
我和他走到角落。
「沈隊,重新帶人搜查過林秀彬生前所住的房間了,確實如女孩日記中說的,有大量三環類抗抑鬱藥的藥瓶,一瓶的量差不多夠患者服用一個月。」
「可是我翻了死者的門診記錄發現,她最近一次去醫院開藥是在死亡四天前,對應的藥瓶卻已經空了。」
我沉聲:「好,以此爲由,去申請屍檢解剖……吳志忠的書房呢?」
「這次仔細找過了,也沒有找到疑似錄音筆的東西,估計被他藏起來或者銷燬了……但是沈隊,不是我潑你冷水,就像這傢伙自己說的,就算查到錄音筆能夠證明他有家暴事實,現在的情況也沒辦法給他定罪。」
我不置可否:「我還讓你查林秀彬、林秋的全部生平,查到了沒有?」
「哦!查了,可有東西了,你絕對想不到!」
我從他手中接過厚厚一沓資料,一目十行地看過,眉梢越挑越高,心卻越來越沉。
焦急地等待了一天,加急的屍檢報告終於到了手上。
審訊室裏,我重新提審了林秋。
-6-
幾天的時間,少年的狀態像一朵缺水委頓的鮮切花。
我故意沒有着急問問題。
於是幾分鐘之後,他在再三猶豫之下,還是率先開口問:「我妹妹好嗎?」
我將手上的資料扣在桌上。
「她很好,她還想託我問問你,爲什麼要替人頂罪。」
少年渾身一顫。
「我沒有!」
我不慌不忙地看向他。
林秋畢竟還只是個十七歲大的孩子。
安靜的氛圍瀰漫開來,幾乎要將他吞了。
他避開我的視線,小聲重複着:「不是的……我沒有……就是我殺了媽媽……」
我悄悄嘆了口氣,轉了話題,問起他學校裏的事情。
他謹慎地一一回答了。
和我們查到的資料一樣,他雖然成績不太好,但做人一直非常踏實,勤勤懇懇,在學校裏是少有的幾個即便成績差些也讓老師們願意偏袒關愛的孩子之一。
性格上確實有些衝動,但是爲人正直善良,即便當時做錯了什麼,也絕不是逃跑躲閃的性格,從來都是大大方方地承認錯誤,再老老實實讓人揍一頓解氣。
這樣的孩子,不擅長撒謊。
「你是個好孩子。」
聽了這句話,林秋的臉色卻更加難看了。
我將手上的資料一一攤開在他面前。
上面記錄着他九歲那年,曾經和他媽媽林秀彬一起,被人口拐賣組織拐走,並在那裏生活了一年的經歷。
「母子成對的拐賣並不容易,所以你們沒有很快被出手。你被當作最下等的苦力,你媽媽被當作那些人渣的玩物,他們用你們彼此牽制着對方,讓你和你母親都不敢逃,也不敢死。」
「沒多久,你媽媽懷孕了,於是那羣人想了個主意,要你媽媽利用自己孕婦的身份,配合他們一起進行人口拐賣。」
「你不願意,你說大不了母子倆一起死,可是你忘記了,你媽媽此刻正受孕激素影響,你們已經不是兩個人了,是三個人。」
「你媽媽爲了保住孩子,生出了求生的慾望,對不對?她參與了多少起人口拐賣?」
隨着我的話音,林秋逐漸面如死灰。
他的聲音絕望又平靜:
「十四起……成功了三起,拐走了兩個女孩和一個阿姨。」
「我和她吵過、鬧過,我讓她不能做這樣喪盡天良的事情,可是她說,她已經沒能保護好我了,不能再保護不了她肚子裏的孩子。」
「她說那夥人答應她了,只要她好好配合,等這個孩子落地,他們會把孩子送去正常的福利院,也許孩子會被某戶人家領養走,即便不能,也可以作爲一個普通人長大,而不用陷在這地方,做一個身上永遠有着洗不清的污點的人。」
「那些人怎麼可能這麼好心呢……可是她不聽。」
我嘆了口氣。
「她不聽,是因爲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後來,這個犯罪組織被成功搗毀,你們也獲救,因爲那時你只有十歲,你媽媽又在妊娠狀態,且身上大量新舊傷痕都可以證明你們是被脅迫的,再加上後來你們爲案件提供了很多有用的線索,法院最終沒有判決你們刑罰。」
「可是,法院沒判,你們卻早給自己判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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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彬和林秋獲救之後,也曾滿懷歡喜地等着家人來接。
可是家人和丈夫都視她如污點,再不肯接納她。
「人販子和人販子的孩子,別跟我們沾上關係!」
就是這句話,成了林秀彬的心魔。
她換了名字,也給兒子改了名,跟着自己姓。
在生下林夏之後,她不敢歇息,四處打工,攢起來的錢大部分都交給了尋找走失人口的公益組織,和林秋二人的生活儉樸到了近乎貧困的地步。
可饒是如此,母子二人誰也捨不得讓新出生的小女孩跟着一起受苦——即便他們理智上知道,這個小女孩身體裏流着人販子的血液。
贖罪的日子並不好過,但成長中的林夏像灰暗世界裏的一朵花,能讓二人短暫地卸下枷鎖,笑一笑。
「可是隨着妹妹的長大,媽媽越來越害怕。」
「她害怕一旦我們的過去被挖出來,『人販子的孩子』這個標籤,也會出現在妹妹身上。」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注意到林秋的神色裏有恨。
怎麼能不恨呢?
彼時他也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和母親一起被拖進了深淵,從此之後被同樣打上了見不得光的烙印,再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抬頭。
可是他將怨恨藏住了。
最灰暗的日子裏,媽媽是他唯一的親人。
與此同時,他也真心愛着這個天真純潔的妹妹。
後來,林秀彬帶着兩個孩子,遇到了吳志忠。
吳志忠喪偶不久,帶着一個比林秋大五歲的男孩,對他們一家三口釋放出了無盡的善意。
林秀彬以爲自己苦盡甘來,直到順利領取結婚證後,男人露出了殘忍變態的本來面貌。
林秋的聲音重新顫抖起來:「那就是個變態,他一直在 PUA 媽媽,動輒施暴。我報過一次警,可是媽媽不承認,說那些傷都是自己撞的。」
本就心有愧疚的女人拒絕了一切被救的機會,固執地認爲自己所受的苦難是在贖罪,並在痛苦中靠一瓶又一瓶的抗抑鬱藥物搖搖欲墜地維持着自己病態的平衡。
直到惡魔的目光換了目標。
我輕聲問:「吳志忠盯上了你妹妹,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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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志忠對小林夏的歹意終於引起了林秀彬作爲一個母親的反抗ẗū́⁹。
她帶着林秋一直以來準備的錄音筆,裏面存有吳志忠多年來家暴自己的證據。
她去找吳志忠談判,要求一半財產並離婚,否則她就將這份錄音公之於衆,讓所有人都知道吳ṱū⁴志忠人皮下的禽獸面目。
可吳志忠卻拿出了讓林秀彬無法再反抗的東西。
「我一直覺得奇怪,你寧可自己和小秋都過得慘兮兮的,也要有一點錢就捐給公益組織,是不是有病?所以我就託人去查。」
「不查不知道,一查卻發現,那些公益組織竟然都是與尋找被拐賣人口相關的。」
「再往下……你來看看,我找到了些什麼好玩的東西?」
當年的人口拐賣窩點取締記錄與相關照片、報道赫然在目,另有關於林秀彬本名的判決書一份。
「你這算什麼?贖罪?真噁心,自私自利的人也會良心過不去嗎?你覺得這樣你就能過正常的生活了?」
「算時間……呵,小林夏是那羣人販子的女兒吧?你是不是連孩子父親是誰都不知道?真髒,你不覺得你欠我嗎?」
吳志忠充滿惡意的話語迴盪在林秀彬耳邊,也讓通過和母親連線的手機通話聽到全過程的林秋渾身發冷。
回憶到這裏,林秋目眥欲裂。
「那個畜生威脅媽媽,如果要離婚,他就把這些事情全部抖出去,到時候不光我們的新名字會被重新打上恥辱的烙印,剛剛開始上學的小林夏也會永遠被人們記得是人販子的女兒。」
「他說:『在剛剛開始接觸學校的階段就受到這樣的遭遇,不知道小林夏以後還能不能夠健康成長?』」
「最後……媽媽和他達成了交易,不離婚,但是永遠不許對林夏出手,否則她會把備份的錄音散播得到處都是。」
「再後來的日子裏,吳志忠對待媽媽變本加厲。媽媽還活着,可我覺得她已經死了。」
「我做夢都想殺了吳志忠……做夢都想殺了他!」
-9-
前因後果已經明明白白列在了我們面前。
我將桌上的那些文件一張一張收起來。
「你媽媽她是愛你的。」
林秋顫了顫眼睫,沒有接話。
我繼續自顧自地說:
「屍檢和毒理學分析結果顯示,那道勒傷傷痕並非致命傷,真正導致你媽媽死亡的,是濃度遠超安全範圍的三環類抗抑鬱藥……你媽媽一直在喫的抗抑鬱藥。」
「那天,她當着你的面喫下了藥瓶裏剩下的全部藥片,對不對?」
一位母親和一位兄長想方設法要保下最小的親人能平安度過一生。
而如果失敗……這就是這位母親能夠爲自己曾經相依爲命的兒子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審到這裏,一條新的邏輯鏈已經出現。
真正的罪犯因爲一些原因,用皮帶想要勒死林秀彬,在這個過程中,誤將她的昏迷當作了死亡,中途逃之夭夭。
而林秋在不久之後恰巧來到案發臥室,喚醒了奄奄一息的母親。
爲了讓小林夏的身世成爲真正的祕密,這對母子商量了一個令人咋舌的計策。
——讓死亡繼續發生,將籌碼握在手上。
行兇的皮帶應該有一模一樣的兩條,警方所獲得的那條,是林秋在母親自殺身亡之後不久僞造證據的產物,用來讓兇手以爲自己真的造成了兇案。
而真正的行兇者用的第一條皮帶,恐怕是被林秋藏在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林夏平安長大,林秋將替真兇乖乖服刑。
而林夏若是出了什麼意外,林秋將會在獄中翻供,真兇會因殺人未遂鋃鐺入獄。
林秋不在乎自己的人生履歷上有案底。
但是,光鮮亮麗的真兇就未必無所謂了。
我輕聲向林秋分析當下的情況:
「如果我們剛剛所推斷的假說成立,你將面臨的罪行會有協助自殺、僞造與毀滅證據三項……疊在一起也不可能比殺人要重。」
「你如今是未成年,加上前情,判決結果在三年之內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而真兇情節惡劣的話至少會被判決五年起步,你還有時間帶着你妹妹換一個地方生活,遠離過去,重新開始。」Ŧùₙ
林秋的神情糾結萬分。
我耐心地等待着他呼之慾ṭū₃出的答案。
陪同審訊的警員忍不住輕聲催促:「你不是做夢都想殺了吳志忠嗎?我們一定會將他的罪名按死!」
林秋卻彷彿隨着這句話想起了什麼,眼中的光一下子滅了。
他重新回到了最開始那百毒不侵的狀態。
「不,不對,沒有第三個人存在……就是我乾的。」
「不管她的死因是什麼,勒她的人只有我。」
「只有我。」
10Ťū⁻
案件再一次陷入了死局。
朱曉小聲告誡我:「這案子原本不是什麼大案,最開始就證據確鑿指向林秋,中間雖然因爲嫌疑人與證人部分證詞不一致引起了疑點,但是查到現在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浪費了這麼多時間,領導已經不太滿意了……」
我一股無名火無處發:「你覺得林秋沒有隱瞞什麼?你覺得他那個狀態正常?」
朱曉沉默了一會兒。
「那你準備怎麼查?繼續動用大量人力和時間,沿着蛛絲馬跡去查林秋死不肯開口透露的所謂真兇使用的兇器到底藏在了哪裏嗎?他甚至都還沒有承認我們的那個猜測是正確的!」
「這件事情真正的兇手說白了只有死者本人,就算你費盡心力驗證了吳志忠是真兇,他殺人未遂判進去了,最多不過十年也就出來了,你就確保那時候的林氏兄妹有能力擺脫他?擺脫那些來自過去的流言蜚語?」
道理我都懂。
可是明明剛纔我這麼跟林秋說的時候,他的表情是動搖的。
有這幾年的時間,他可以帶着妹妹換一個城市。
出獄後的吳志忠必不如原先這麼遊刃有餘,他曾經對林秀彬的控制再強,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一個那麼在意自己名聲的人,勢必更珍惜自己的生活,在出獄之後復仇的概率能有多大?他難道就不會怕到時候的林秋跟他魚死網破?
林秋明țũ̂ₔ顯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在我給他算時間差的時候,他分明是心動的。
可是爲什麼突然……
我頓住了腳步,想起了方纔審訊時另一個警員說的話。
「你不是做夢都想殺了吳志忠嗎?我們一定會將他的罪名按死!」
吳志忠……吳志忠……
如果真兇不是吳志忠……而是他那個纔回來的親生兒子呢?!
那一切都說得通了!
林秀彬真正的死亡時間距離兇手第一次行兇隔了一個小時,所以吳志忠和吳啓軒一起在外喫飯時的不在場證明都不作數。
只是方纔的推理中,吳志忠的相關程度太高,讓我們忽略了這個剛剛從國外回來、看起來和林家人完全沒有什麼交集的男人。
我回想起之前查到的資料。
吳啓軒在國外花天酒地,交過好多女朋友……無一例外都是比自己年長不少的。
這樣的人在看到風韻猶存的林秀彬,又得知林秀彬長期處於自己父親的 PUA 之下,是個十分聽話、安全的女人的話……他會做什麼?
如果被抓捕歸案的是吳啓軒,吳志忠在外面當然不會放過林夏。
所以林秋反應過來之後才依舊堅持行兇的只有自己!
我一抬手止住朱曉的話語。
「吳啓軒現在在哪裏?」
朱曉一愣:「他與案件無關,我們沒派人盯着……」
隨後,他也很快想通了其中的關竅,明白了我的意思。
「帶回來,審!」
「我立刻帶人去!」
沒多久,派出去的警員慌張地回來了。
「不好了,沈隊,吳啓軒不見了。」
我心裏一突。
「林夏呢?」
「小姑娘今天上學,我們的人放學時候沒蹲到她出來,一問老師,才知道她中午就被她哥哥接走了!」
-11-
緊急調取監控記錄後,我們發現吳啓軒和林夏最後出現的地點,是在林夏日記裏提到過的遊樂園。
那其實只是個規模不大的公園,一到六點就早早關門,幾個出口的監控卻都沒有拍到他們出來的蹤跡。
「吳志忠現在在哪?」
「一直派人盯着,他在自己家裏,沒有離開過。」
也就是說,現在跟林夏在一起的只有吳啓軒。
他要做什麼?
林夏爲什麼會跟他走?
我明明叮囑過林夏,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一定要給我打電話的!
我再次想起那本連吳志忠都不知道的日記,以及林夏最開始跟我提到過的不知真假的「超能力」。
女孩似乎有着超高的智商,在悄悄地引導着我們調查。
也許不只是我們。
我懷疑林夏是故意跟吳啓軒走……甚至主動讓吳啓軒帶她走的。
她要做什麼?
我們一行人來到早已閉門的公園,悄聲屏息開始搜尋。
很快在公園的一棵樹下聽見了有人的聲音。
定睛一看,正是帶着林夏的吳啓軒。
「你確定他藏在這裏了?」
林夏稚嫩的聲音回答道:「我不知道,但我看到哥哥帶着一包東西來這裏了。」
吳啓軒聞言,繼續手上的挖掘動作,嘴裏中英交雜地罵着些發泄似的髒話。
我抬手示意周圍的警員悄悄上前,逐漸縮小包圍圈。
林夏忽然抬了一下頭,看清是我之後,驚呼了一聲。
被驚動的吳啓軒猛一轉身:「誰?!」
「不許動!
「手舉起來!
「林夏!快過來!」
千鈞一髮之際,林夏卻忽然左腳絆了右腳,讓本來反應慢半拍的吳啓軒順利一把抓住了她幼小的胳膊,隨後緊緊掐住了她的脖子。
「別過來!不然我掐死她!」
所有人投鼠忌器,停在了他周圍一圈不遠處的位置。
我平靜地說:「吳啓軒,事情沒有必要走到這一步,你有任何擔憂和需求都可以跟我說,希望你做一個對大家都好的決定。」
他聲音顫抖:「少花言巧語!我知道你們遲遲沒有給林秋那個定罪是因爲什麼!我……我不是故意的,是那個女人勾引我又裝模作樣推開我,我喝多了……對!我喝多了!」
我就坡下驢:「對,你只是喝多了,你不是故意的,不要再造成更加嚴重的錯誤了!把那個孩子放下,我們好好說,好嗎?」
吳啓軒不語,手上的力道卻沒有減弱。
眼看事態要往不可挽回的方向滑落,我定了定心,決定將還沒有公佈的事實告訴他。
「吳啓軒,其實你沒有殺人,我們已經查到……」
就在這時,小林夏的嘴脣忽然動了動。
她用只有吳啓軒能聽見的聲音說了句什麼。
只見原本已經有些冷靜下來的吳啓軒忽然怒喝一聲暴起,兩隻手緊緊掐住了女孩纖細的脖子!
「砰」的一聲槍響。
埋伏的警員見勢不妙,開了槍。
吳啓軒倒在了地上。
-12-
後來,經過調查,當天因知道自己被警方監視着而閉門不出的吳志忠在下午發現突然聯繫不上吳啓軒之後,給他打了無數個電話。
奇怪的是,所有電話都被攔截了,吳啓軒不知何時將吳志忠的號碼加進了黑名單。
而手機上有小林夏的指紋。
林夏說,那天從學校去公園的路上太無聊,她借了吳啓軒的手機玩, 至於做了什麼, 她不記得了。
「也許是按錯了吧。」她說。
據林夏說, 那天中午, 吳啓軒突然來學校找到她,說有辦法救她哥哥出來。
吳啓軒問:「你哥哥最近有沒有藏什麼東西?只要找到那個, 我們就可以把你哥哥救出來了!」
於是學校老師在確認林夏認識吳啓軒之後, 便讓他帶着林夏離開了。
再後來,就是在公園裏遇到我們的事情。
另外, 我們還在林夏身上找到了一根防身的電擊棒。
「是哥哥給我的。」
我柔聲問道:「那天情況這麼危險,怎麼沒想到用呢?」
林夏同樣輕聲細語道:「太害怕了, 我忘記了。」
「那時你和吳啓軒說了什麼?」
「我不記得了。」
通過調查吳啓軒的網盤, 我們發現了大量淫穢視頻。
其中甚至有吳啓軒與自己親生母親,也就是吳志忠已經亡故的前妻的內容。
拍攝者的聲音赫然是吳志忠的。
鐵證之下, 吳志忠終於崩潰, 承認前妻的抑鬱自殺與自己有關。
「那些女人也配有自己的意識?她們不明白該乖乖做男人的附庸, 我就教她們,一遍教不會, 我就教很多遍, 我做錯了什麼?自古以來不都是如此嗎?我是在恢復正道!」
由於情節尤其惡劣,吳志忠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
我將事情簡明扼要地告訴了林秋。
這次, 他終於在目瞪口呆過後淚流滿面, 告訴了我們真正的兇器藏匿地點。
沾染着吳啓軒指紋的同款皮帶終於浮出水面,至此, 一切真相大白。
剛剛回國的吳啓軒意圖強姦林秀彬, 因爲喝了酒,怒氣上頭, 被林秀彬的掙扎激怒,隨手拿起皮帶勒住了她的脖子。
沒多久,林秀彬停止了掙扎。
吳啓軒酒醒了大半, 以爲自己殺了人, 踉踉蹌蹌地去找自己的父親求救。
這對狼狽爲奸的父子還沒有想出對策,林秋卻先一步找上了門。
「我可以替吳啓軒頂罪,前提是你要保護好我妹妹健康成長, 決不能讓流言蜚語傷害到她,否則我會隨時在獄裏翻供,把證據交給警察。」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
吳志忠罪加一等, 刑期再疊加五年。
而林秋正如我之前所預計的,被判處的罪名包括協助自殺、僞造證據, 因事出有因且尚未成年, 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緩刑一年。
我答應了林秋, 會在他服刑的一年裏替他照顧林夏。
事情終於塵埃落定。
林秋帶着妹妹從警局離開時,我叫住了他們,單獨找了林夏。
「超能力不存在, 日記也是你在那幾天裏新寫的,對不對?」
林夏眨了眨葡萄似的大眼睛。
她沒有回答我的任何一個問題,而是向我鞠了個躬,說:「謝謝姐姐。」
然後, 她小跑到林秋身邊,牽起哥哥的手。
踩着夕陽,一同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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