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這年,父親把我賣給了一個快死的老財主沖喜。
他謊稱我十六歲,就是餓得瘦小了些,那些人不在意。
給了我爹五兩銀,說是老財主死了我就陪葬。
我不想去,可看着我爹手裏的長鞭,只能哆哆嗦嗦去了。
第二天老財主竟然醒了,我不用死了,還喫了記憶中第一頓飽飯。
晚上,婆子給我換了身綢緞的新衣服。
我很開心,以爲終於有好日子過了。
卻不想,這是我悲慘命運的開始。
-1-
晚上,我穿着綢緞的新衣服開心不已。
跟照顧我的婆子分享:「張媽,這是我第一次穿這麼好的衣服,以後我過上好日子,也會好好對你。」
來財主家三天,都是張媽照顧我。
她雖然很嚴厲地教我規矩,但是沒有拿鞭子抽我,還讓我喫飽喝足。
我從她身上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
我想,孃親應該就是這樣子。
張媽看着我嘆了口氣。
「這就是你的命,晚上老爺過來,讓你做什麼就老實點照做,不然衝撞了老爺,會被打殺的。」
我很害怕,央求張媽留下來陪我。
張媽站了一會兒,嘟囔着都是命,轉身出去了。
我想着張媽的話,坐在椅子上不敢睡,生怕老爺來了看我睡着了,把我打殺了。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咯吱一聲。
我猛地睜開眼,看到一個穿着藍色綢緞的男子進了門。
我不敢抬頭,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說:「老爺好。」
「嗯。」
老爺的聲音微弱蒼老,不嚴厲。
我緊張的情緒稍微好了一點,卻也不敢抬頭,只盯着那人的腳,看他坐在了牀上。
「抬起頭來。」
我抬頭,看到一張灰白枯瘦的臉,沒有一點血色。
孃親死的時候,就是這樣子。
我嚇得險些尖叫,想到張媽的話又連忙捂住嘴。
「模樣倒算齊整,過來伺候本老爺吧。」
雖然很害怕,但我還是慢吞吞地走了過去,還差點摔一跤,他也沒有責罵我。
我鬆了口氣,想着老爺人還怪好。
可很快,我就知道,我要經歷什麼。
他讓我躺在牀上,用繩子綁住我的手腳,我害怕得全身發抖,卻不敢哭。
這時進來一個道士跟一個矇頭大漢。
道士在我周邊貼了許多的符紙,又將一根細線連接在老爺跟矇頭大漢身上。
他嘴裏唸唸有詞,又唱又跳,最後將一張燃燒後的符紙放入碗中攪拌,讓老爺跟矇頭大漢各喝了半碗。
「孫老爺,傀儡術已成,喝了魂酒,儀式就可以開始了。」
老爺點點頭,道士轉身離開。
矇頭大漢端起桌上的酒,跟老爺一人喝了一杯,又粗魯地給我灌了兩杯。
入喉的酒辛辣,燒得我喉嚨着火了一般。
我忍不住咳嗽起來,漸漸地,身上也像着了火一樣。
大漢往我嘴裏塞了個木球,又綁住我的嘴,我發不出聲音。
「開始吧。」
蒙面大漢扯去我身上的衣服,老爺枯瘦如柴的手落在我身上。
我驚恐不已,拼命掙扎卻被一雙大手死死壓住。
老爺就像個魔鬼一樣趴在我身上,口水糊了我一身一臉,我絕望地想死去,哪怕回家天天被抽鞭子。
不知過了多久,老爺終於虛脫得沒了力氣,躺在了旁邊的榻上休息。
我早已淚流滿面,以爲終於結束。
可老爺躺下後卻說:「傀儡上。」
蒙面大漢熄了燈,急不可耐地扒拉着我的腿。
鑽心的疼痛襲來,我疼得直接暈了過去。
這個夜晚很漫長,我昏過去數次,又在刺痛中醒來。
蒙面大漢就像不知疲倦的騾子,把我橫過去豎過來的顛簸。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的,再睜眼,看到張媽在我面前抹眼淚。
見我醒了,她端了水給我。
我眼淚嘩啦啦地流,卻發現身體動彈不得,就連嗓子都啞了。
「先喝口水順順。」
我渴狠了,咕嘟咕嘟地喝水,張媽又餵我喫了些粥,我便又困了。
張媽抹着眼淚,罵了句造孽。
這樣過了幾日,雖然每日好喫好喝,可每當我閉上眼,都是那個可怕的噩夢,經常哭喊着醒來。
我告訴張媽我想回家。
張媽也落淚,她讓我別多想,她說熬過了第一次,往後就好了。
而且我是死契,死也是財主家的鬼。
-2-
老爺的身體越發好了,給了我許多賞賜。
張媽讓我藏好了,給自己留條後路,還教我把金首飾絞碎了,縫在衣服裏。
閒暇時,張媽還教我認字,她用樹枝在地上一筆一畫地教我,她說女孩子認幾個字,比睜眼瞎強。
我十分刻苦,學得飛快,張媽誇我天資聰穎,卻又接着嘆息,她說天命難違!
兩個月的時間,我進步飛快,也沒有再見到老爺。
我漸漸地不再做噩夢,以爲就這樣下去的時候,卻在一天夜裏被人壓住了。
我還沒來得及尖叫,就被捂住了嘴。
不是老爺枯瘦如柴的手,也不是蒙面大漢無可撼動的手。
我害怕極了,拼命掙扎,卻差點被掐死。
又是半夜折騰,我在黎明前昏死過去,依稀聽到那人罵罵咧咧。
「本少爺看上你,是你的榮幸,不識好歹。」
第二天,我被一巴掌扇醒。
一個衣着華貴的夫人,手裏捻着佛珠站在我面前。
「賤蹄子,敢勾引少爺,給我狠狠地打。」
話落,她身後兩個氣勢洶洶的婆子把我拖下牀,就開始扇我的臉。
張媽站在一邊低着頭抹眼淚,卻不敢吭聲。
我被打得暈頭轉向,耳邊嗡嗡作響,伴隨着夫人尖銳的謾罵。
她罵我是不知廉恥狐狸精,勾搭完老的又勾搭小的。
最後,她說:「老爺好了,留着她也沒用了,把她送到最下等的青樓去。」
張媽跪下求饒:「夫人,她年紀尚小,犯了錯狠狠打一頓,便是死了也是她的活該。只是現在老爺剛好,若是送她走了老爺再出點什麼事,就得不償失了。」
夫人沉默了。
她身邊的婆子勸道:「夫人,一個賤皮子而已,切莫氣壞了身體,也莫因她沾了殺孽,老奴覺得張婆子說得有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把她關到柴房餓上三天,死不了是她命硬,死了也跟夫人無關。」
我被扔進了柴房,臉腫得跟豬頭一樣。
白天還能熬,可到了晚上,到處都是窸窸窣窣的鼠蟲爬行的聲音,時不時就有毛茸茸的、軟不拉幾的東西爬過我的腳面。
我嚇得裹緊自己,一夜沒敢睡。
第二日,我開始餓得難受,頭昏眼花的,求了半天連口水都沒要到,捱到晚上,我已經有些撐不住了。
半夜時,聽到噠噠噠的聲音。
我連忙爬過去,就看到門縫裏塞進來半塊餅子,還有一碗清水。
我忙喝了幾口水,狼吞虎嚥地咬餅子。
「別一下喫完,留點熬不住的時候再喫,下次不一定有機會給你送。」
那是張媽的聲音。
我淚流滿面。
「別哭了,好歹小命保住了,也沒去那腌臢的地方,若去了比死還難熬。」
我問張媽:「我還能回家嗎?」
張媽嘆口氣走了,讓我忍。
-3-
五天後,我已經奄奄一息,柴房的門終於打開了。
一個婆子走進來:「別裝死了,趕緊回去洗漱一下,老爺身體不好。」
我動彈不得,她便拿錐子扎我的胳膊。
尖銳的疼痛傳來,我疼得慘叫一聲。
「知道疼就趕緊走,耽誤了時辰影響到老爺,把你千刀萬剮也賠不起。」
我踉踉蹌蹌地回到住處,還沒喫口喝口就被幾個婆子按着一頓洗刷。
飢渴難耐,我忍不住喝了幾口洗澡水,才緩過來一些。
「張媽呢?」
那次之後,張媽沒再來過,今天回來也沒見人。
「柴房關着呢,做下人的認不清自己的身份,還敢跟主子對着幹,要不是夫人慈悲,早把她打殺了。」
原來,張媽那晚給我送喫食回去的路上被人撞見了,被毒打一頓後也關了起來自生自滅。
我難過得直淌眼淚。
婆子狠狠掐我:「賤皮子哭什麼哭,主家的福氣都讓你哭沒了,喪氣!趕緊把眼淚擦掉,不然衝撞了老爺夫人,要你的命。」
我嚇得不敢再哭。
晚上țū́₁,我等了許久老爺也沒來。
凌晨剛過,府裏突然傳來了哀嚎聲,周圍亂糟糟的,看着我的婆子們嘀咕幾句,又狠狠警告我別亂跑就匆匆走了。
我聽到了,他們說老爺沒了!
那我得陪葬!
我趁亂跑去了西北角的破院子,在一個上鎖的房間裏找到了渾身鞭痕的張媽。
「張媽,快醒醒,是我。」
張媽勉強睜開眼:「你怎麼來了?別管我趕緊走。」
「老爺死了,我跑出來的。」
張媽眼睛瞪大,看着我的眼神充滿憐憫。
我趕緊把一路小心翼翼端來的水給她喝,又給她嘴裏塞了塊糕點。
因爲晚上老爺要來,他們提前準備了許多喫食,我一併掃了過來。
「張媽,咱跑吧。」
張媽嘆氣:「往哪裏跑?抓回來命都沒了。」
「現在這樣,命也沒了!跑了說不定還有一條活路。」
張媽猶豫着。
「我知道一條進山的小路,走上半月就能到唐國,實在不行,咱們在深山裏捕獵,也能活下去,我偷偷跟我爹學過捕獵。」
我爹是個獵戶,他說女孩子不能捕獵,但也從沒避着我。
我小時候成日跟着他進山,偷偷練了一身好手藝,但怕我爹拿鞭子抽我,從來沒敢跟人說過。
「可你走了,你家會倒黴!他們一定會去你家要人。」
我搖頭。
「我爹把我賣了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有家人了。」
張媽嘆口氣,問我東西帶了嗎?
我點點頭。
這段時間老爺賞給我的所有東西,都被我縫在了衣服上,就算天熱,我還是忍着,把四套衣服全穿在了身上。
「好,賭一把,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最差也是個死。」
張媽起身,帶我朝院子的一角走。
「張媽,方向錯了。」
我拉住她,她卻一把拉住我,走到院子角落的一口枯井處:「就是這裏。」
-4-
我倆順着枯井一直往前,從城外一個破廟後的枯井鑽出來。
「往前就是通向唐國的深山,走吧。」
我們不敢耽擱,摸黑進了山。
路上,張媽告訴我,那老財主府原本是她的家,只是家逢鉅變後全家都死了,她躲在枯井中逃過一劫,無意間發現了那條通道。
本以爲逃出生天,卻在投奔外戚的路上被人牙子逮了,將她賣到青樓。
開始她反抗,迎來幾次暴揍後只能認命,好在她會琴棋書畫,比一般的姑娘活得稍微好一些。
後來她年紀大了,又遇到青樓失火就逃了出來,陰差陽錯回到了府裏當下人,本來想了此一生,卻遇到了我這個變故。
我覺得我很幸運。
如果沒有遇到張媽,我早在半年前就被扔到亂葬崗了。
……
在深山中走了大半個月,終於看到了幾戶人家。
看他們的穿着像是唐國人,我跟張媽對視一笑,終於要自由了。
不過張媽說,防人之心不可無。
我跟張媽把身上的衣服弄得又髒又破,臉也抹黑了,扮成乞丐的樣子,攔住了一位大嬸。
大嬸叫王七娘,她告訴我們,這是唐國邊境的一個小村子,叫陳家溝。
村民多以打獵爲生,婦女紡織繡花,偶爾去鎮上做點小買賣。
張媽說我們是逃難的母女,要去唐國西北邊的莘縣找舅舅,走岔路繞了幾天才走到這邊。
王七娘打量我跟張媽一番,說了句不容易,便邀請我們去她家歇歇腳。
「別的沒有,粗茶淡飯還能喫上口,這天也黑了,休息一晚你們再趕路吧。」
我跟張媽道了謝,不願打擾陌生人。
王七娘熱情相邀,讓我們娘倆別顧慮,她男人進山打獵去了。
推辭不過,我們便把深山裏撿的菌子送給了王七娘。
王七娘家在半山腰,家裏還有她的一雙兒女,兒子石頭十歲,女兒枝枝八歲,怕生,躲在裏屋不肯出來。
喫過王七娘熬的菌子野菜糊糊,我跟張媽就借了一間偏房休息。
可能是路上太累了,這一覺睡得格外沉。
半夜時分,我突然打了個寒顫,睜開眼,便瞧見王七娘那張放大的臉。
「啊。」
我嚇得尖叫,想起身才發現自己被綁了,張媽不知所蹤。
王七娘舉着蠟燭,旁邊站了個一臉傻笑、流着哈喇子的傻大個。
「壯,這女娃給你當媳婦了,娘在外面守着,你跟她睡一覺,記得娘教你的嗎?」
傻子點點頭:「娘,壯記得,嘿嘿嘿,我媳婦,睡覺。」
-5-
王七娘出去關上了門,站在門外沒走。
傻子朝我撲來,我大叫了幾聲,很快便沒了動靜。
「壯?」
王七娘在外面喊了一句,沒有回應。
「壯?答應țü⁰一聲,不答應娘進來了。」
王七娘又喊了一句,見依然沒有回應,便急急忙忙地推門進來,看到倒在地上的傻子,驚呼一聲上前查看。
「壯——」
我一凳子將她砸暈。
張媽掀開窗子:「春草,你沒事吧?」
春草是我的新名字,張媽給我取的,她說小草生命力頑強,春天是小草重生的季節。
這之前,我叫喚弟。
我搖搖頭。
張媽走進來,朝昏死過去的母子兩人啐了一口。
「怎麼處理?」
我看了眼躲在門外的石頭跟枝枝:「弄死吧。」
石頭跟枝枝都不是王七娘的孩子,而是像我們一樣路過,被她留下了。
這裏三國交界位置特殊,時常有像我們這樣逃難的人。
說是逃難,但大家心知肚明,若不是走投無路,誰會放着官道不走,翻越兇險的深山老林?
王七娘就是瞅準了這一點,對路過的人下手,年紀大的弄死,小的賣了換錢。
我跟張媽剛來就發現枝枝跟石頭不是怕生,而是恐懼。
喝蘑菇湯的時候,倆孩子偷偷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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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不會出事?」
「我爹說,對待畜生要一招鎖喉,不然,它就會反撲咬死你!」
我們逃難至此,本就身份不明。
王七娘這個地頭蛇,一旦反撲就會咬死我們。
達成一致後,我們在王七娘家裏搜出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小物件。
顯然,謀財害命的事情,她沒少做。
弄死她,就當爲民除害。
趁着夜色,我們把王七娘母子拖到後山埋了。
石頭跟枝枝帶路,他們親眼所見,他們的父母也埋在那裏。
處理完一切,我們一起上路,從此是母子四人。
往西北方向行了半月,竟真抵達了一個叫莘縣的地方。
「娘,您怎麼知道莘縣的?」
「曾有一位故人,老家便是這裏,他回不來了,曾託我替他回來看看。」
故人是什麼我不懂。
我只看到張媽說到故人時,眼中有光。
-6-
張媽在沿河街的貧民區租了間老舊的民宅。
三個房間,還帶個煮飯的耳房,雖然很破,我們卻十分歡喜,總算有家了。
我帶着枝枝跟石頭,把裏裏外外打掃了一遍,又隨着張媽一起去採買。
走出家門,穿過一條巷子就能到沿河街,路邊有許多商鋪還有攤販,是我見過的最熱鬧的地方。
張媽喊我財不外露,因此我們只買最基本的用品。
路上遇到一個賣粗布的阿婆,我瞧了眼枝枝跟張媽身上破破爛爛的衣裳,磨了半天,總算用半吊銅板買了一匹,回家便一人裁剪了一身衣裳。
我用撿來的石榴皮煮水,反覆染色,雖然顏色深了些,卻十分耐髒。
「想不到春草還有這手藝。」
張媽誇了我的手藝。
我受到鼓舞,將染色的布拿到街上售賣,價格翻了一倍,卻比布行裏便宜一半的價錢。
很快,找我買布的人越來越多。
枝枝跟石頭每日幫我忙前忙後,我便跟張媽商量,除去成本,每賺十個銅板,便拿出四個銅板喫飯,我跟張媽一人倆銅板,枝枝跟石頭一人一個銅板。
他倆不要,我跟張媽勸他倆留下。
人不可能一直靠別人,手裏的錢,是活命的退路。
此後,張媽幫我一起染布,枝枝手巧,繡了繡片能賣個好價錢,我們三人湊了束脩,送石頭入了私塾。
石頭取名張平,枝枝取名張安,張媽說平安是福。
石頭腦子靈光也肯喫苦,入學三個月便趕上考試,得了個童生,第二年參加鄉試得了個舉人。
他便幫着別人寫信、抄書,賺些銅板花銷。
先生說,他小小年紀,人卻沉穩且有韌勁,將來定會有大作爲。
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
我也認識了獵戶小哥青山,他皮膚黝黑,笑起來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
青山的父親也是獵戶,在他十歲時被野豬拱死,留下他跟母親相依爲命。
他母親本是軟弱之人,此後卻變得十分兇悍,敢拿着斧頭追着殺豬的王麻子跑幾條街,從那之後,便落下個悍婦的名聲。
張媽說,悍婦好,能活下去。
閒暇時,我便換成男子的裝束,跟青山進山打獵,撿點野果、野菜,偶爾也能打點野味改善生活。
青山母親雖多數時候冷着一張臉,卻會塞幾個野鳥蛋或幾塊瓜棗給石頭跟枝枝,也會給我。
「春草,你覺得青山這孩子怎麼樣?」
「人好、聰明,打獵的手藝也好。」
「我瞧着他對你有些意思,女人這輩子,若是能遇到良人,成家過日子,也算有個歸宿。」
我問了青山。
他紅着臉點頭,說會對我好一輩子。
隔了幾日,便有媒婆上門說親。
青山母親送給我一個銀鐲子,青山送給我一支親手雕刻的桃木簪子。
他說:「桃木簪子辟邪,能保佑我們全家幸福。」
我送了他一個香囊。
跟着枝枝學的刺繡,繡的鴛鴦像鴨子,好在墜了兩顆玉石跟兩顆銀珠子,也算獨一無二。
青山卻十分開心,就像得了個寶貝一樣。
晚上,我問張媽,要不要把我的過往跟青山說清楚?
張媽拉着我的手:「春草,你記住,那不是你的錯,你只是想活着!過去的事,我早爛在肚子裏了,你也該爛在肚子裏!」
……
親事定下來。
青山每日起早貪黑,白天在山中打獵,晚上用摻了麥秸的黃泥巴把家裏房間的裏裏外外重新塗抹了一遍。
枝枝跟張媽給我縫嫁衣。
石頭則砍了許多竹子,照着古書上的方法做傢俱,什麼還沒做成,手指頭個個被劃得血淋淋的。
我們勸他不要做了,石頭不肯放棄,最後還真讓他琢磨着做成了桌椅、牀等傢俱。
枝枝忍不住感嘆:「石頭,你便是考不上功名,有這手藝也餓不死了。」
張媽笑笑:「手藝人苦ţũ⁾,咱石頭是靠腦瓜子喫飯的人,將來考個功名,纔是正道。」
忙活了三個月,一切妥當,只待兩天後迎親。
張媽喊我休息幾日,等着做新娘。
我看了眼最後幾匹布,果斷上了街,想着成婚後多休息幾日。
街角,一個大漢突然喊我:「喚弟。」
「您認錯人了,我叫春草。」
大漢舔了舔嘴角:「別人可能認錯,老子不會,畢竟你是老子開瓜的,記憶猶新。」
-7-
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僵住了。
那噩夢般的夜晚,就像一隻巨大的惡魔籠罩了我。
「你倒是挺能跑,難怪財主家的人到處找不到你。」
「你認錯人了。」
「老子盯你好多天了,怎麼,要嫁人了?那小子知道你被老子睡了嗎?」
我堅決否認,拔腿就跑,卻被他堵到了一處僻靜處,拳頭雨點般地落下。
「再跑老子打斷你的腿!」
我渾身劇痛:「你想怎樣?」
「也不難,你給老子當個丫鬟就行。」他說着,手胡亂地落在我身上,「比兩年前還大了,放心,只要你伺候好老子,老子不打你。」
他把我拖到沿河的雜草叢裏。
我不敢哭喊,怕引來路過的人圍觀,腦子裏全是青山憨厚的笑容。
不行!
我就算死,也不能讓他毀了我九死一生換來的幸福。
趁他不備,我拔下了桃木簪,狠狠地扎進了他的脖頸,鮮血噴濺而出。
「你不讓我活,那就去死吧!」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我一腳將他踹進河裏,他肥胖的身體轉眼便被河水吞沒了。
我在河邊洗了手,整理了妝容。
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回到巷子,張媽跟枝枝拎着提燈等我,見到我急忙迎上來。
「春草,你沒事吧?怎麼現在纔回來?」
「進山了,看到個畜生追過去,迷路耽誤了點時間。」
「沒事就好,快回家歇息一下!」張媽領着我進門,「青山跟石頭出去尋你了,那孩子,是真把你放在心上。」
「張媽,像我這樣的人,真的能幸福嗎?」
我看着張媽,淚水忍不住打轉。
張媽摸了摸我的頭,讓枝枝去燒熱水給我洗臉。
枝枝抱了抱我:「春草姐姐,你是最好的人,你一定會幸福。」
枝枝出去,關上了門。
「出什麼事了?」
我沒說,人是我殺的,告訴了張媽,就會壓在她心頭一輩子。
「就是覺得我跟青山不合適,我這種人,能活着就不錯了。」
「說什麼傻話?不過是個畜生,跑了算它命大,死了是他活該!洗個澡睡一覺,明天能醒來,就是最大的幸福。ẗũ⁵」
這晚,張媽守了我一夜。
天亮後,張媽摸了摸我的頭,滿臉疼愛:「都過去了!我們春草,一定能平安順遂,子孫滿堂。」
我跟青山成親了。
張媽、枝枝跟石頭,把這兩年攢的積蓄全給我置辦了嫁妝。
我給自己打了一個細細的銀鐲子。
它是我最後的退路。
婚後,青山待我極好,青山母親也變了個人似的,見着我就十分歡喜。
她說:「以前青山是我的指望,現在你來了,日子更有盼頭了。」
可那天,青山徹夜未歸。
第二天晌午,我在一個陷阱中看到了渾身是血的他。
他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8-
青山沒死。
但是他的腿斷了。
在我衣不解帶的照顧下,他的身體越來越好,脾氣卻越來越ţûₜ差。
最終,在他打翻湯藥時,我翻了臉。
「你要是不想活,就爬出去找個沒人的角落去死。你放心,我既然入了你家的門,就會給母親養老送終。」
「這是我家,我母親也不需要你養老,你走。」
「我不走,成親時我便說了,我生是宋家的人,死是宋家的鬼!」
他瞪着我許久,說道:「我要休妻!」
「休妻?」
「對,你被休了。」
我安靜地看了他片刻,轉身將屋子裏的活做完,走到他身邊,將鐲子退下來給他。
「這鐲子是銀包金,夠你再娶個媳婦了。」
鐲子裏面的金子,是在財主家攢下來的,是我的買命錢。
「我不要。」
宋青山很有個性,直接把鐲子扔了。
「拿着你的東西,滾!」
我沒理他,一腳將鐲子踢到他的牀底下。
然後扯了根麻繩掛在了屋子裏的樑上,把頭套了進去,丟給他幾塊碎銀子。
「這銀子給我買口薄棺,隨便找個地兒埋了就行,我不挑。」
交代完,我就把腳下的凳子踢翻了。
伴隨着宋青山驚慌的聲音,窒息的感覺一波波傳來,失去意識前一刻ťũₒ,我看到宋青山用一條腿蹦躂着過來。
再醒來,身邊圍着一圈人。
枝枝哇一聲就哭了:「姐姐,你終於醒了,嚇死我了。」
張媽神色平靜,摸了摸我的頭:「傻孩子,日子過不下去就回來,跟自己的命叫什麼勁?」
石頭狠狠瞪了青山一眼:「姐,你的東西我收好了,你要是能走,咱現在就回家。」
青山母親:「春草,你要是想走娘不留你,是我們青山對不住你。」
我把跟青山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總之,是生是死都是宋家的人。
問青山,他堅決休妻。
青山母親拿了藤條,狠狠地抽了他一頓。
他咬着牙,硬是沒吭一聲,比我還堅定。
我扇了他一巴掌。
「宋青山,那你想好了,只要我出了這個門,就不會再回頭了!你的孩子,就喊別人爹吧。」
我懷孕了。
本想着過了三個月穩定了再告訴他,現在只能提前了。
宋青山淚流滿面,狠狠扇了自己幾個耳光。
「春草,我對不住你,說好讓你幸福的,可我現在成了個廢人,我不想連累你。」
「可我最大的幸福,就是你。」
成親以來,是我最幸福的日子。
不用擔驚受怕,不用爲飢飽發愁,他讓我知道,被人捧在手心裏是什麼感覺。
我願意,ƭŭₛ爲此付出生命。
青山不再發脾氣,每天蹦躂着一條腿,把裏裏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條。
他說:「就算一條腿,我也不會讓你喫苦。」
我每日上街,一邊賣布一邊打聽治腿的法子,還真打聽到臨縣有個治腿的老神醫,說是能斷骨重接。
商量過後,張媽跟石頭陪着我去了臨縣,花重金將老神醫請了回來。
老神醫說能治,但之前的斷腿長偏了,得斷腿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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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腿重接,持續了一個時辰。
青山硬是沒吭一聲,可他額頭的青筋一直暴起,雙拳握得沒了血色,全身的衣服都跟過了水一般。
「是條漢子。」
老神醫擦着額頭冒出的冷汗,打量了一眼青山。
「一個月內儘量別動,之後可適當活動,但不可勉強用力,三個月落地,半年可痊癒。」
我給老神醫磕了個頭,奉上診金。
「一兩銀便可。這是藥方連服七日,若是有條件便一月燉只雞補補營養,沒有也沒事,年輕人恢復得快。」
「不是說十兩銀嗎?」
「那是你說的,老夫只拿該拿的。」
老神醫轉身就走,我急忙追過去,捧上四塊六尺布。
「神醫,您治好青山的腿,就是我們一家的大恩人,這是我自己染的布,願您四季康健、長命百歲,請您務必收下。」
老神醫接下布,笑容慈祥:「小娘子聰慧仁善,熬過了苦難,好日子在後頭呢。」
六個月後,青山拿掉了柺杖,他想進山被我攔下。
「青山,我臨盆在即,離不開人。」
經歷了一次大劫,我變得膽小,晚上都不敢深睡,很怕這幸福的日子是一場夢,一眨眼就沒了。
「聽你的。那我染布,再編點竹簍、竹椅拿到街上賣。」
養傷的六個月,青山跟石頭學會了編竹子的手藝。
他手巧得很,編了各種樣式的小傢俱,還給未出世的孩子做了搖搖牀、小凳子,甚至還做了個小推車。
「好。」
現在我所求,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
我肚子大了便不出門了,想去廚房幫忙被母親趕出來,說怕油煙重燻壞了她的寶貝大孫子。
母親雖然聲音大,可我心裏卻暖暖的。
哪有怕油煙燻的孩子,只是她疼我罷了。
我便在院子裏轉悠,縫孩子的衣服鞋襪,繡朵小花、小狗,手藝倒是越來越好。
這天青山回來,拎着兩條魚。
「河裏發現了浮屍,這魚也不知能不能喫了,萬一它喫了屍肉——」
針尖一偏,刺進我的指尖,湧出一個鮮紅的血珠。
-10-
「春草,怎麼扎破手了?」
青山慌亂地握着我的手,把手指塞進他嘴裏,拿出來時已經沒了血跡:「很疼吧,以後別做了,我心疼。」
「不疼。」
我摸了摸他的頭,看着滿眼都是我的男孩,歡喜到極點。
心也慌亂到了極點。
是那個人嗎?
「哪來的浮屍?這裏治安不是挺好嗎?」
「不曉得,可能是上游衝下來的,聽說脖子被婦人用的簪子扎爛了,他要不做惡事,哪能有那種下場?要我說,他是罪有應得。」
那晚的記憶湧上來。
紮了多少下來着?
我記不清了,只記得簪子進進出出,全是血。
「青山,我肚子疼。」
腹部一陣劇痛傳來,我一把抓住了青山的胳膊。
青山慌亂地把我抱進屋子,一邊大呼小叫地喊人,很快,屋子裏進進出出很多人,青山被趕出去又跑進來。
我聽到他哭着喊我,可我顧不上他。
腹部劇烈的疼痛一波接一波,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
「臀位難產,最好的結果保一個,你們做好準備。」
「保大,一定要保大。」
「嗚嗚,姐姐,你說等我出嫁會送我一個發冠,還說石頭考上舉人送他一支宣筆,你可不能失約,快醒醒。」
「春草,你睜眼啊,我再不要孩子了,我只要你。」
周圍亂糟糟的,過往的一切在我腦海中浮現。
父親手裏的鞭子。
老財主流着哈喇子的老臉。
財主夫人狠毒地謾罵。
流着口水的傻子。
那雙死不瞑目的雙眼……
就像一隻巨大的魔鬼,將我推進深淵,耳邊全是我的慘叫聲,求救聲。
很冷,冷得我想放棄。
突然,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春草,撐住,不然你喫的那些苦就白喫了。
「青山在等你,大家都在等你。」
是啊, 撐不住,苦就白喫了。
青山在等我,他是把我捧在心尖尖上的人,是這世上最溫柔的人。
還有張媽、石頭、枝枝、青山母親,他們都很疼我。
老神醫站在我面前,他摸了摸我的頭:「小娘子聰慧仁善, 熬過了苦難, 好日子在後頭呢。」
我心頭一震。
我要過好日子,跟那些愛我的人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 清亮的嬰兒啼哭聲, 驅散了所有的黑。
「生了生了, 母子平安, 真是奇蹟啊,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11-
一年後。
我在街上賣布, 聽到人們議論。
去年河裏撈上來的浮屍有結果了, 那人是個江洋大盜,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在鄰國燒殺一戶老財主後逃跑,鄰國曾重金懸賞都沒抓到,沒想到就那麼死了, 簡直大快人心。
官家還貼了告示,要獎賞殺了那大盜的勇士,不少人去湊熱鬧領賞金。
確實大快人心!
我買了兩條大鯉魚, 一條給張媽送去, 說了街上聽來的傳言。
張媽很開心,說今晚給枝枝跟石頭燉魚補身體。
我拎着另一條回家,進門就看到青山提溜着兒子,拍着他的小屁股。
「臭小子,再惹孃親生氣, 把你屁股打爛。」
兒子委屈巴巴地,眼裏蓄着淚水,看到我瞬間露出四顆小白牙。
「孃親,小草, 給孃親。」
他胖嘟嘟的小手裏,捏着一棵小小的嫩芽,隨風舞動。
「栽下吧。」
「聽你的。」
青山連忙丟了兒子, 找了鋤頭在牆角挖了個坑:「栽這裏,我再弄個竹籬笆圍起來。」
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牽了兒子過去, 將小草按進坑裏。
「小草沒那麼嬌氣, 春風一起, 它就活了。」
「聽你的。」
青山寵溺地看着我,兒子咯咯笑, 他一眼瞪過去。
「臭小子, 笑什麼?差點把你孃親折磨死,還有臉笑?」
兒子圈着淚看我,委屈巴巴。
我抱起兒子親了一口:「別聽你爹瞎說,我們有春是上天給孃親最好的禮物!」
青山湊過來, 順手把正開心的兒子薅走:「那我呢?」
我好氣又好笑地看着他:「你怎麼一天到晚跟自己兒子爭風喫醋?」
「快說,我呢?」
「你是我的命!」
青山共春草。
攜手赴美好。
熬過了苦難,餘生都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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