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姝

鄭家被貶出上京城時,其夫人不捨幼女隨行顛簸。
便買通穩婆,將女兒同隔壁上京赴任的秦家調換。
此後十餘年相安無事。
可鄭家重回上京的第二年,太子被廢,秦家被判流放。
鄭家夫婦不捨親女遠行,設計將二人換回。
鄭雪彤與親生父母團聚那日,我揹着包袱要去尋出京的親爹孃。
養母到底不忍,喚住我:
「晚青,你若低個頭,服個軟,我便說服老爺收你做義女,你也不用再去漠北喫苦。」
「不用了,伯母。」
我淡笑拒絕,頭也不回地離開。
不就是漠北嗎?
我熟得很。

-1-
鄭雪彤被接回鄭家時,我已經收拾好了要帶去漠北的行李。
秦大人和秦公子在獄中受刑,上好的金創藥要帶着。
秦夫人的肩膀曾受過傷,每逢陰雨天便會疼痛不已,精心製作的膏藥要帶着。
秦少夫人剛剛分娩,連月子都沒來得及做,適合母親和嬰孩的補品也要帶着。
從上京到漠北,千餘里路,一行人要用雙腳走上足足兩個月才能抵達。
如今是九月末,等到了漠北便是十二月,最冷的時候風雪襲人,滴水成冰。
最重要的錢財也要帶着。
可我搜颳了一圈,卻發現我攢了十來年的私房銀子,不過一百五十兩。
就這一百五十兩,還加上了我早前派人將首飾當掉換來的銀子ṱû₁。
這遠遠不夠。
正發愁,小妹鄭霜月來尋我,ṱù₅一見我手邊包裹鼓鼓囊囊,立刻橫眉瞪眼道:
「你竟連行李都收拾好了?」
「鄭晚青,爹孃好歹也養了你十來年,你就這麼狠心要拋下他們離京?」
這話說得,好似我多不孝順一樣。
可明明,我纔是秦家的女兒。
是我如今的養父養母,害怕新生的女兒隨他們ṭũ₇去漠北喫苦。
才收買穩婆,將我和他們的女兒調換。
整整十五年,我在漠北摸爬滾打,爲了一家人的喫穿用度費盡心思的時候。
鄭雪彤在上京秦家,被我的父母兄長寵愛成掌上明珠。
我將碎銀貼身放好,又背起沉重的包袱走到氣哼哼的鄭霜月面前。
「借我二百兩。」
鄭霜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鄭晚青!」
「你借銀子做什麼?你真要和秦家再回漠北?」
「你在漠北長大,難道不知道那地方有多難熬麼?」
「秦氏罪人犯的是叛國罪,此去漠北是去做苦役的,日子只會比我們從前更難熬,你瘋了?」
我聽出她言語中的急切與關心,卻仍舊平靜道:「你口中的秦氏罪人,是我的親生爹孃。」
鄭霜月白了臉。
我輕聲說:「我只想陪在我親生的爹孃身邊。」
鄭霜月的臉白了又青,似羞惱又似愧疚。
鄭秦兩家換女一事,早就在上京城鬧開了。
坊間都說我命苦。
秦家得勢時,我在漠北喫苦。
好不容易隨鄭家回到上京,沒享兩年福,秦家又以叛國罪被流放。
鄭家人不捨得親生女兒成爲罪臣之女,於是將她接回。
我成了罪臣之女,又得回漠北了。
如今朝堂上是五皇子更受陛下寵愛。
而作爲五皇子一黨的鄭家,自然也水漲船高。
朝臣們最是精明,不會爲罪臣說話。
於是當年我和鄭雪彤的互換,就成了穩婆的失誤。
可身爲鄭家人,鄭霜月是知道真相的。
她看着我紅了眼眶,杏眼裏蒙上一層剔透水光,脣瓣囁嚅着,似乎是想喚我一聲長姐。
我笑笑:「若你怕我在漠北受苦,不如多給我些銀兩傍身。」
鄭霜月掉頭就跑。
我走出院子時,她又急匆匆地跑回來,將一大袋金銀塞給我。
見我欣然接受,她又落了淚,惡狠狠地道:
「鄭晚青,你要是走了,我就再也不認你這個長姐了!」
「我本來也不是你長姐,你長姐是鄭雪彤,而我姓秦。」
鄭霜月哭着跑了,連前來叫她去迎接鄭雪彤的劉嬤嬤也不理。
劉嬤嬤看我大包小包的,驚詫一瞬,試探道:「大小姐這是——?」
「鄭家真正的大小姐回來了,我這個罪臣之女自然要去我該去的地方。」
劉嬤嬤肉眼可見的鬆了一口氣。
我出府的時候,正撞上養父母和小弟鄭霽寧迎着鄭雪彤往裏進。
一家四口其樂融融,個個都面帶笑意,滿目歡欣。
見了我,養父養母齊齊一僵,臉上的笑容便落了下來。
鄭霽寧皺着眉頭:「長、鄭晚青,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會是看到我真正的長姐回來了,想用這樣的方式來逼迫爹孃留下你吧?」
他自小就不喜歡我。
嫌棄我好說教,怪我處處管着他。
哪怕他從一出生,就是我帶得多,他待我也遠沒有待鄭霜月親近。
這些倒也罷了,畢竟不是親生姐弟。
可我沒想到的是,我好歹做了他九年的長姐,事到如今,他竟這樣揣測我。
「我可告訴你,雪彤姐姐纔是我親生的長姐,不管你怎麼哭怎麼鬧,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你也不用做出這樣一副樣子來逼迫爹孃,聰明些就放下東西回院子裏去,別真鬧起來了不好收場。」
「我沒有鬧。」
我心平氣和地說:「鄭雪彤來尋她的親生爹孃,我自然也要去尋我的親生爹孃。」
鄭霽寧眉頭皺得更深。
我沒功夫理他,只是看向神情複雜的養父母Ṱû³。
「按照規矩,我該行跪拜禮感謝鄭大人和夫人這麼多年對我的養育之恩。」
「但,這十五年裏在漠北,是我養你們居多,沒有你們,我也不會在漠北受苦。所以這禮我就不行了。」
鄭家夫婦的臉色霎時黑沉下去。
「就這樣吧,我先走了。」
「放肆!」
我才越過他們踏上出府的臺階,就聽見鄭大人怒道:
「鄭晚青!你還有沒有將我這個養父放在眼裏?」
「是,在漠北那些年,是你在外行走支撐家用。」
說出這話的時候,他漲紅了臉,羞赧又惱恨,顯然讓女兒養他這件事,他是知道羞恥的。
可他很快挺直了脊樑,端起父親的架子:「可頭幾年你不過襁褓嬰兒,若沒有我和你母親日夜看護,你只怕早就死了!」
我回頭,笑意譏誚:「若沒有你和貴夫人,我只會被我親生父母精心呵護十七年,而不是在漠北的風霜中苦熬!」
鄭夫人和鄭雪彤雙雙白了臉。

-2-
鄭大人那張老臉由紅轉青,又由青轉黑。
他渾身顫抖,指着我,你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還是知道心虛的。
唯有不明真相的鄭霽寧,還在爲他爹孃和剛找回來的親姐衝鋒陷陣。
「鄭晚青!你怎麼敢這麼和爹孃說話?」
「都說了當初你和雪彤姐姐互換,是穩婆的失誤,不關爹孃的事!」
鄭雪彤扯着他的袖子,紅着臉小聲勸:「小弟,別說了。」
鄭大人瞪着我:「你真要隨秦家人走?」
我點頭:「是。」
「好,好!到時候,你千萬別哭着求我!」
鄭大人拂袖而去。
我也轉身就走。
「晚青!」
鄭夫人又喚我:「你若低個頭,服個軟,我便說服老爺收你做義女,你也不用再去漠北喫苦。」
「不用了,伯母。」
留下這句話,我頭也不回地離開。
走出去幾步,才聽見身後的鄭夫人顫着聲兒:「你、你喚我什麼?伯母?」
鄭霽寧追出來:「鄭晚青!你回來!」
他腿短,追不上我,我揹着身朝他揮手。
「我姓秦,不姓鄭!」
我趕着馬車去追早已出城的秦家人。
出了上京城不過十里路,我便看到了戴着鐐銬串成一條的流放隊伍。
秦家人走在最前頭。
領頭身高八尺的壯漢一見我便紅了眼眶,他怒道:「殺千刀的鄭世衡,他將你趕出來了?」
鄭世衡便是我的養父,我跳下馬車朝他笑:「爹,是我自己要來的。」
我爹一怔,後頭英氣雋秀的秦夫人,也就是我親孃,厲聲呵斥道:「胡鬧!」
「你雖是我們親生,可你做了十七年的鄭家人,那就是鄭家的女兒,我們秦家的事,要你瞎摻和什麼?」
我哥也不復從前相見時的溫潤,而是凝着眉勸道:「鄭小姐,流放不是兒戲,還請回吧。」
「我不回去。」
我搖搖頭,堅定道:「我是秦家人,我要和你們一起去漠北。」
「爹,娘,女兒已經和你們錯過十七年了,不願尋回身世後還和你們分隔千里,更何況漠北苦寒之地,此一去或許再難相見,女兒不想留下一生的遺憾。」
趁他們怔愣之際,我又去扶我哥身後的嫂嫂。
她剛剛生產完不到五日,臉色白慘慘得嚇人,懷裏的襁褓偶爾發出幾聲貓兒似的哭聲。
「嫂嫂,你還能堅持住嗎?」
她強撐着點點頭,眸光哀傷又溫柔地望着我:「晚青,回去吧,你大好年華,不該葬送在那苦寒之地。」
「再撐一撐。」
我輕拍她的手,揣着一兜子碎銀就去尋一旁看好戲的衙役。
我請他們通融通融,讓我嫂嫂坐到馬車上去。
再請一位衙役上去趕車。
離京不遠怕引人耳目,那作爲交換便由我來戴上鐐銬代替我嫂嫂。
領頭的作沉思狀:「也不是不行,就是這……」
一錠銀元寶被塞進了他的袖子裏。
有錢拿,不壞規矩,還能做個順水人情,衙役自無不應。
嫂嫂出身杏林世家,醫術了得,我扶着她上了馬車,又將帶來的那些益於她和孩子補身體的藥材補品交給她。
這才下了馬車,戴上鐐銬回到我哥身後。
隊伍繼續行進,我哥回頭嘆息:「你怎麼這麼傻?」
我娘尋常再堅毅不過的一個人,如今竟然也落了淚。
「晚青,是爹孃拖累了你。」
我爹更是頻頻回頭:「青丫頭,回去吧,爹孃知曉你的孝心,可流放不是開玩笑的。」
「你該回鄭家過安安穩穩的日子,而不是隨我們再回漠北受苦啊!」
我迎上我血緣上的三位至親關切又悲傷的眼神,輕聲道:
「爹,娘,鄭家夫婦從沒將我當作女兒看,鄭雪彤回去後,那個家裏更沒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我在鄭家自小便不得寵。
劉嬤嬤告訴我,是因爲我生在養父被貶途中,驛站條件不好又害養母喫多了苦頭。
所以他們纔會待我不似小妹小弟親近。
彼時養父只是漠北一偏院小縣的縣令,每月的俸祿加起來勉強夠一家人喫喝。
可養母身體不好,小妹又年幼,光是藥錢就是一大筆開支。
養父又自暴自棄,不去衙門的日子裏就縮在書房傷春悲秋。
我無法,只得出門另尋賺錢的路子。
縣令千金的名號說出去沒多值錢,限制卻多。
幸而我年歲雖小,卻天生神力,跟隨獵戶上山打獵也收穫頗多。
還陰差陽錯下,抓獲了一個鮮卑族的奸細,使養父立下功勞一件。
後Ṭúₜ來養父因爲這件事得到上司嘉獎,重新振作。
我年歲漸長,也不再只滿足於打獵,而是開門做起生意。
一開始是皮毛、藥材,還有漠北的特產,最後甚至建立起商行,有了自己的車隊。
我囫圇說完,我爹和我哥久久無言。
我娘艱難地牽起我的手,摩挲着我掌心的薄繭,語氣恨恨。
「畜生不如的東西!」
「把我好好的寶貝女兒換去喫了整整十七年的苦,我卻替他們嬌養了那個小偷這些年。」
我哥眼眶猩紅,啞着聲音問我:「晚青,你一早便有所懷疑了,是不是?」
我點頭。
兩年前鄭家如願回京,我主動將商行轉讓。
我朝建國百年來都有五品官員以上不能經商的規矩,漠北不比上京,稍有行差踏錯便是萬丈深淵。
我不能成爲他人攻訐鄭家的證據。
我以爲我這樣懂事,養父母就會像愛小妹小弟一樣愛我。
可回了上京,他們待我的態度反而更加苛刻起來。
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不是鄭家親生的呢?
大抵是那一次賞花宴,我撿到了秦家公子遺落的香囊。
送回去時被養母撞個正着,她不理會我的解釋,只緊拽着我的手腕,驚怒又惶恐地警告我:
「秦家那樣的門第,不是你能攀附得起的!」
「你素來心思大,可上京不比漠北,你走錯一步,就是害了我們全家!」
她以爲我要勾搭秦家公子做妾。
彼時秦家是陛下親封的將軍王,而養父不過一從五品尚書郎。
我那時覺得荒唐可笑,又深感悲哀。
我在他們膝下長大,他們卻不知我的品性。
直到次日撞見她對鄭雪彤噓寒問暖,眸光是我從未見過的歡喜與慈愛。
看着她們相似的眉眼,我方纔明白。
養母更怕的,是我出現在我哥面前引起他們懷疑,暴露出當年真相,害了鄭家,也害了她心愛的長女。

-3-
從上京城到漠北,這一路我走過不下五次。
商隊行走多年,沿途城鎮也多有合作的商鋪。
再加上鄭霜月借我的金銀,兩個月走下來,爹孃兄嫂連同襁褓裏的小侄女,竟都恢復得不錯。
爹孃憤怒於鄭家對我的苛待放養,心疼我這些年的自力更生。
我卻慶幸,還好鄭家人無用,叫我鍛煉出一身本領,在今時今日護住了我的親生爹孃。
流放的地方確實如鄭霜月所說,條件比之前更加艱苦。
爹和兄長被帶去修築城牆,一個月不見得回來一次。
娘和嫂嫂則留下來開墾荒地。
每日天不亮就要去上工,天黑才能回。
邊上還有官差手持長鞭,動作稍慢一些就要捱打。
唯一幸運的是此刻在他們眼中我還姓鄭,雖是秦家親生,可陛下沒下旨讓我一同服役。
再加上如今的上京城中,我養父鄭世衡乃朝中新貴,他們開罪不起。
我得以請來嬤嬤好生照料小侄女,偶爾替我娘和嫂嫂去上工,他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熬過最艱難的兩個月,接下來的日子便輕鬆許多。
但遺憾的是,我爹和兄長是重點看守的對象,不管我使多少銀子找多少關係,也沒辦法給他們換個輕鬆些的活計。
「無妨,你爹我有把子力氣,扛得住,從前在沙漠裏斷水斷糧也熬過來了,這算不得什麼。」
時隔兩月歸家,我爹黑了一大圈,滿背的新傷疊着舊傷,看着就疼。
可他毫不在意,將一海碗肉臊面喫得呼嚕直響。
我娘給他上完藥,又近前來和我說:「晚青,你無須愧疚,若沒有你,興許我們都挺不到漠北。」
不待我感傷,她又回頭罵我爹:「小點兒聲!你乾脆把碗也喫了得了!」
我爹不滿地嘟囔:「這兒是漠北,又不是上京,我喫麪聲音大點兒怎麼了?」
我哥早早喫完了面,抱着小侄女在逗弄。
小侄女滿寶六個月了,白嫩可愛又愛笑,特別討人喜歡。
嫂嫂在爲我哥包紮,她眼眶還紅着,不知我哥和她說了些什麼,她又破涕爲笑,輕輕打了他的肩膀一下。
那廂溫情脈脈,這廂我爹孃又鬥起嘴來。
我看着看着,心口忽地一酸。
原來爹孃的感情可以這樣和睦。
原來當爹的可以這樣有擔當。
原來做孃的不會將幼小的女兒推出去替他們抵擋風雨,又在日子好過後指責她在外拋頭露面壞了清名。
原來手足之間,不是一味的付出,而是你關心我,我也掛念着你。
原來鄭雪彤在我家,過的是這樣好的日子。
我毫無徵兆地落了淚,惹得我娘着急不已。
「這是怎麼了,怎麼哭了?」
我爹湊過來:「青丫頭,咋地啦?」
Ŧū₆我擦去眼淚,笑着說:「沒事,只是感慨,原來這才該是我過的日子。」
我哥沉默一瞬,心疼地望着我:「往後的日子會更好的。」
「你哥說得對,這只是暫時的。」
我娘輕撫着我的臉,眸光痛惜,神情慈愛,「爹孃不會叫你一直揹負着罪臣之女的名頭的。」
我爹說:「再等等爹,青丫頭,往後咱們一家團聚的日子只會多不會少。」
嫂嫂將滿寶塞進我懷裏,衝我笑得溫柔。
我抱着白胖可愛的小侄女兒,看着眼前的至親家人,只覺得自己好似被春日暖陽照拂,從身到心都暖洋洋的。
我們在漠北的第一年,五皇子依舊受寵,鄭世衡連跳兩級,已是五皇子一黨中的二把手。
鄭霜月被皇帝賜給了五皇子做側妃。
但不知爲何,最後嫁入五皇子府的不是鄭霜月,而是鄭雪彤。
得知消息時,我娘神情怪異,冷笑道:「怪不得。」
我抬眸問詢,她解釋,原來在上京城時,鄭雪彤就已經心慕五皇子。
那時候秦鄭兩家換女一事還不曾被揭露,她求到爹孃面前,要嫁五皇子。
但五皇子已有正經的皇子妃,爹孃不許女兒爲妾。
更何況將軍府是純臣,一旦牽扯進奪嫡之爭,必然會給全家招來災禍。
她不聽,哭鬧了幾日,見爹孃態度強硬,便佯裝死心。
「那時她和我說,她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叫我們別怪她。」
「原來是爲了男人啊。」
到底是疼愛了十七年的孩子,我娘再怎麼風輕雲淡,眸中仍浮現出一抹痛色。
第二年,鄭霜月也成親了,嫁了一個草根出生的校尉,惹得鄭家夫婦發了好大的脾氣。
鄭霜月寫信來罵我,有了親爹孃,就忘了她這個自小帶到大的妹妹。
滿滿三頁紙,她罵了我兩頁半。
可送來的金銀和物資也裝了整整三車。
那校尉家底薄,她嫁妝又少,我懷疑她把她夫家都給我抄來了。
第三年,老皇帝病了,五皇子在上京,幾乎成了板上釘釘的繼承人。
可那冊封太子的聖旨,始終沒有頒佈。
這一年寒冬,父兄平反了。
所謂叛國罪,不過是軍功太盛,惹得皇帝疑心,尋了個錯處打壓罷了。
如今父兄安穩在漠北爲他修了三年的城牆,他又記起他們的好來。
同樣還有廢太子。
他老了,本是忌憚年輕力盛的長子才偏寵小兒子。
可三年過去,那個溫順乖巧的小兒子也被他寵得心越來越大。
他想選出一個合適的繼承人,便想將長子放出來和小兒子公平競爭。
可享受了三年偏愛的Ťų₍小兒子哪裏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五皇子反了。
被重新封爲瑞王的廢太子早有準備,上京城風雨欲來。
消息傳來時,我們已經從漠北啓程,入了冀州的地界。
爹孃和兄長也要趕回上京聯絡舊部助力瑞王,要我護着嫂嫂和侄女兒在後頭緩行。
我爹說:「青丫頭,你等着,這回爹指定給你掙一個郡主的封號回來!」
我娘想得更多:「若五皇子勝,你就帶着你嫂嫂遠走高飛,再也別回來,也別尋思着爲我們報仇,知道嗎?」
我哥鄭重道:「保護好自己,和你嫂嫂一塊兒等我們的好消息。」
我一一點頭。

-4-
上京風雲變幻,冀州也不甚太平。
我帶着嫂嫂和滿寶在冀州城裏躲了三日。
擊退了兩撥來尋我們的殺手。
第四日深夜,我哥風塵僕僕地趕回來,敲響了小院的大門。
五皇子敗了,老皇帝崩了。
瑞王登基爲帝。
秦家從龍之功,保住了往後百年的富貴。
我爹說到做到,真的爲我掙來了郡主的封號。
我爹再封異姓王,我娘被封爲鎮國夫人,我哥則成了定遠侯。
一門雙爵,秦家一時間風頭無兩。
我是在回到上京城的第三日,見到鄭霜月的。
她拎着食盒從天牢裏出來,臉頰紅腫,雙眼含淚,身上還沾着油污和菜湯。
一看就是去看鄭家人被趕了出來。
一見我,她驚愕地瞪大眼,又瞬間變臉:「你來這兒做什麼?」
我取走她髮髻上掛着的青菜,又將斗篷借她遮風避寒。
「他們要見我,我就來了。」
「他們要見你你就來?」
鄭霜月退後一步,神情冰冷又憤恨:「你又不姓鄭,來這兒做什麼?」
「你可別忘了,是我爹孃把你和鄭雪彤調包,你纔會在漠北喫了那麼多年的苦的。」
「你如今既已是郡主,那就不該和這些反賊見面,免得惹人非議。」
似乎是覺得這狠話說得太軟,她又彆彆扭扭地轉過頭去。
「別以爲我是爲了你好,我不過是記恨你三年前棄我而去,再不想和你這種不顧姐妹情誼的人有關係罷了。」
我點點頭,替她攏了攏斗篷。
「我知道分寸,你去吧。」
她定定地看着我,忽然哽咽了下:「別心軟。」
「秦晚青,就像你三年前離開鄭家那樣,不要心軟。」
她實在太小看我。
我在鄭家長到十七歲,其中辛酸苦楚,我一筆一筆記得清。
又怎會心軟?
我是來落井下石的呀。
我走進昏暗的天牢,還沒看見人,就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別怕,雪彤,別怕啊,你那養父母如今一門雙爵,在新帝跟前十分得眼,他們一定會來救你的。」
是鄭夫人在安撫鄭雪彤:「你雖是五皇子側妃,可一不受寵,二沒有子嗣,有了你那養父母求情,陛下一定會放了你的。」
鄭世衡說:「雪彤,你看看你弟弟,你弟弟才十二歲,他不該死在這裏。」
「若你養父母來救人,你能不能帶他一起離開?」
鄭雪彤似乎篤定了爹孃會去救她,想也沒想就應允下來:「自然,小弟是我親生的弟弟,我當然會救他。」
鄭家夫婦安心了:「那就好,那就好。」
「鄭霜月那個賤丫頭,還說什麼要我們不要去打擾秦家,她懂什麼?」
「她巴不得我們一家四口都死了,別耽誤她那個丈夫升官,真是白眼狼,老子白養她了!」
鄭霜月的夫婿在宮變那日站對了邊,也升了官,得了賞。
多聰慧的丫頭,重情重義又拎得清,在他們口中卻成了如此不堪的存在。
我聽了一會兒,這一家四口已經開始依依惜別了。
「等出去以後,你就去你養父母跟前認個錯,看在從前的情分上,他們不會不管你的。」
「頭幾年,別和晚青那丫頭爭寵,她畢竟是親生的,等風頭過去了,你也要多爲自己和你小弟謀劃謀劃,你與秦家人到底有着十七年的情分。」
「雪彤,你弟弟就交給你了,從今往後,你們姐弟倆就要相依爲命了。」
鄭夫人說着說着就哭出聲來,鄭雪彤也哽咽了:「我會的,娘,我會好好照顧好小弟的。」
「秦家人那樣疼我,不會因爲區區血緣就不要我的,我會好好爲小弟謀一份錦繡前程,不叫他辜負你們的期望。」
這廂母女兩抱頭痛哭,那廂鄭世衡也開始叮囑鄭霽寧。
什麼出去後要聽長姐的話啦,什麼不可輕舉妄動啦,什麼若有機會,一定要逼着鄭霜月到他們二老墳前磕頭認錯啦。
我聽得發笑。
獄中哭聲一靜,一家人雙雙回頭望,這才發現我竟不知什麼時候來了。
鄭雪彤倏然變色:「怎麼是你?Ṭų₃」
「我爹孃呢?我大哥呢?」
我糾正她:「那是我爹、我娘、我大哥,你爹孃都在這兒,你是家中長女,沒有哥哥。」
「鄭晚青!」
她恨恨地瞪着我:「是不是你和我爹孃說了什麼,他們纔沒有來?」
「你害怕我回到秦家以後搶走你的寵愛,所以你攔下了報信的人,自己一個人來了!」
「你不能這麼做!爹孃最疼我了,他們要是知道有機會救我,卻因爲你的緣故沒有救成,他們一定會後悔終身的!」
鄭夫人也撲過來:「晚青,晚青你別胡鬧了,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你快回去叫秦將軍來,他們一定會願意救雪彤的,晚青,我知道你怨我和你爹,但這樣大的事,你不能因爲一時嫉恨,就誤了兩條人命啊!」
「鄭夫人,你搞錯了吧?」
我着實驚訝:「你的女兒鄭雪彤,乃是反賊的側妃,不日就要被殺頭。你的兒子鄭霽寧,也因爲你丈夫爲反賊幫兇,是必死無疑的命。」
「本來就要死的兩個人,怎麼能說是我誤了人命呢?」
「晚青,你一定要這麼對我和你爹嗎?」
鄭夫人可謂是痛心疾首:「我和你爹再有不對的地方,也對你有養育之恩啊!」

-5-
「你忘了?」
「你小時候發熱,是我徹夜守在你身邊,是你爹冒着大雨去請大夫來給你看病。」
「我知道你怨我們當年將你和雪彤調包,怨我們讓你在漠北喫了那麼多年的苦,可你能不能看在這十七年養育之恩的份上,救救雪彤,救救你弟弟……」
她撲通一聲跪下來:「就當娘求你了,晚青——」
我不躲不避,坦然受了這一跪,對上鄭雪彤屈辱仇恨的目光,我道:
「你知不知道你身份敏感,若真要救你,很大可能會引起新帝不喜,將父兄好不容易得來的爵位葬送進去?」
「他們在漠北修了整整三年的城牆,好不容易纔以命相搏,換來了錦繡前程,你當真忍心叫他們再入泥潭,過窮苦日子嗎?」
「你不用在這裏誇大其詞哄騙我。」
鄭雪彤冷笑:「說到底,你不過是捨不得這好不容易得手的富貴罷了。」
「可怎麼辦呢?爹孃和大哥那麼疼我,一定不會在意這所謂的爵位和榮華富貴的,他們只會想要我和他們一家團聚。」
「誰說我們不在意?」
一道清越的男聲傳來,我回頭一看,竟是我爹孃和兄長。
我爹冷着臉,將臂彎裏的斗篷披到我肩上,又看向牢房裏不可置信的鄭雪彤。
「我和我兒好不容易博來的富貴,能叫我失而復得的親生女兒過上好日子,爲何要爲了一個小偷放棄?」
我娘道:「鄭雪彤,三年前我便和你說過,你從此不再是我們秦家人,何談團聚一說?」
「爹,娘?」
鄭雪彤瞳孔震動,一副被打擊狠了的樣子:「我是你們的女兒啊!」
「就算不是親生,我在你們身邊養了整整十七年,不是親生也勝似親生了啊!」
「你們、你們怎麼能這麼說我?」
「爹,娘,我早就後悔了,後悔沒聽你們的勸告,執意要嫁五皇子,我知道錯了,我不想死。」
她跪下來,隔着欄杆,奮力伸出手來抓住我孃的裙襬。
「娘,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鄭夫人索性朝他們磕起頭來:「是我的錯,是我當年鬼迷心竅,換了你們的女兒,害得她跟隨我們去漠北喫苦。」
「求你們,就當看在我一片愛女之心上,看在雪彤做了你們十七年女兒的份兒上,救救她吧!」
就連素來清傲的鄭世衡也跪了下來,滿面灰敗。
「你滿意了嗎?」
我回頭,就見鄭霽寧跪在鄭世衡身邊,滿目仇恨。
我擰起眉:「什麼?」
「看到爹孃這幅樣子, 你滿意了嗎?」
「爹孃好歹也養了你那麼多年, 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竟然怪起我來了。
我俯下身來, 和鄭霽寧對視:「很滿意, 看到你們將赴黃泉, 我簡直不要太滿意。」
鄭霽寧臉色一變, 正要開口,我卻已經打斷他:「這是你想要的答案嗎?」
他一愣, 我站起身, 看向那邊淚流滿面絕望痛苦的鄭家母女, 又看向按捺着怒氣的鄭世衡。
「你們淪落到今日的處境, 與我,與我爹孃都無關。」
「真要算起來, 是你們鄭家, 欠我們秦家的。」
「沒錯。」
我娘心疼地攬住我, 冷眼看着鄭家母女:「你們將我女兒調包,代替你們自己的女兒去漠北受苦。」
「還叫她小小年紀,就擔起養家大任, 你們當真不會覺得羞恥嗎?」
鄭夫人的頭幾乎垂到胸口,鄭世衡也不敢抬眼。
「你們的女兒在上京被我們嬌養了十七年, 我們不欠她什麼。」
「我們與她也沒有任何情分,相反,一想起她在過去十七年裏,是怎麼霸佔我女兒的位置, 享受我們對親生女兒的寵愛的, 我就會想到我的親生女兒在漠北小小年紀就要養你們一大家子人。」
我娘紅了眼眶:「我們對她沒有情,只有恨。」
鄭雪彤跌坐在地, 臉色蒼白如紙。
鄭夫人渾身顫抖,捂面抽泣, 也不知是爲事實而羞愧, 還是恐懼即將到來的死亡。
「不要,不要!爹,娘, 哥哥,我是你們的女兒啊,調包一事我並不知情, 你們不能遷怒於我……」
鄭雪彤真是被寵壞了, 她不依不饒, 拽着我孃的裙襬不肯松, 哭得滿臉是淚。
「你和你的親生父母一樣不知廉恥。」
我幫着我娘將裙襬自她手中扯出來:「我爹和哥哥拼死拼活是爲了讓全家人過上好日子,不是來救你這個小偷的。」
「死心吧, 要怪就怪你自己目光短淺, 不聽我爹孃勸告,選了個必死的結局。」
鄭家夫婦勉強要臉,不敢再開口哀求, 鄭雪彤卻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
一直到走出天牢, 我耳邊還隱約能聽見她淒厲的喊叫。
她哭着喊爹孃,說自己錯了,不想死。
可我們也不想再過聚少離多的苦日子。
更何況, 從五皇子失敗的那一刻起,他們的結局就註定了。
鄭家人在三日後被押上了斷頭臺。
鄭霜月悄悄爲他們斂了屍。
寒冬悄然遠去。
新朝初立,百廢待興。
一派欣欣向榮景象。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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