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霸駱澤和發小打賭,要在高考前摘下我這朵高嶺之花。
他的追求直白熱烈,我照單全收。
直到他半蹲在書桌前,可憐兮兮問我:
「方昔年,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我扔給他一本英漢詞典,莞爾一笑。
「背下來,我再給你答案。」
人人都知道,他討厭英語。
駱澤咬牙切齒應下,花了六個月背下整本詞典。
從英語 10 分提到 130 分,找我尋求答案。
我翻開詞典:「第一頁第二個詞。」
駱澤傻了:「abandon?(放棄?)」
-1-
「方昔年,我是不是給你臉了?」
夜幕低垂,晚自習散後,駱澤低着頭半蹲在我課桌旁,語氣滿是不耐。
就在剛剛,他向我表了白。
而我扔給他一本英漢詞典,並告訴他——
「如果我在其中隨意抽取一個詞,你能回答出來它的所有含義,我再給你答案。」
他語氣中的輕蔑讓我不自覺想起了那天他和他發小的對話。
「區區一個方昔年,也想難倒我?等着認輸吧,賀勝。」
他不知道,那天我站在牆後,把這賭約聽了完全。
所以,我在刁難他。
據說駱澤是個堅定的「愛國主義」,打小對英語深惡痛絕。
父母總想安排他出國,因語言問題被他嚴詞拒絕。
他還曾放言:「能認全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已經是我對英語老師莫大的尊重。
「學英語,毋寧死!」
所有人都知道,英語是他的「軟肋」。
當然,於我而言,軟肋就是用來戳的。
他發小賀勝被邀請見證現場,倚在窗臺上吹了下口哨。
「昔年可是年級第一的學神。
「駱澤,你這麼菜,怎麼配得上她,要不就放棄吧?」
駱澤垂着腦袋沉默了一會兒,隨即歪過頭,狠狠瞪了賀勝一眼。
他站起來,拿過那本英漢詞典掂量了幾下,努力擠出個笑,咬牙切齒。
「我說過,只要你想,我能爲你做任何事情。
「你知道的,我對你很認真。」
我眉頭微微挑起,看了他一眼。
視線相接,像在隱隱對峙。
這人,果然不耐激。
-2-
駱澤是市一中的風雲人物。
長着一張能闖娛樂圈的臉,家境好得驚人。
配着滿身混不吝的氣質,讓衆多成日溺於沉悶的男女趨之若鶩。
滿學校都飄着他的風花雪月。
「駱神今天又被表白了!第十次了!刷新了一個月被表白九次的紀錄!」
「我靠,駱神牛逼!華盛一中約架,他一挑五,全乾趴下了!」
駱澤成績不差,甚至在數學方面很有天賦。
高一時,我和他還曾一同代表學校參加奧數比賽,拿過全國一等獎。
這是我與他僅此的交集。
這樣的人,連「英語十分」都成了標榜特別的勳章,美其名曰:
「能成功避開所有選擇題的正確答案,怎麼不算實力呢?」
或許是受夠了追捧,失去了興味,他和發小打賭,目光投注在了我這個泛泛之交身上。
我叫方昔年,是衆人口中的學神,從步入高中起,就常年在市一中穩居第一。
我冷漠疏離,不近人情,像個擁有絕對理性的 AI。
在我的字典裏,沒有「失誤」這個詞。
所以他要挑戰——成爲我的失誤。
駱澤「爲愛」拿起英語詞典那天,整個年級掀起了風浪。
有人質疑,無他,駱澤有個出了名的青梅竹馬,叫許葭,文科班的女神。
前些天駱澤還大張旗鼓給她送花,在一衆人眼裏相當於宣示主權。
坐在我後桌的曾倩陰陽怪氣。
「人家是門當戶對,某些人不過駱澤一時找的樂子,還真當自己是回事兒啊!」
她和許葭是閨蜜,自從駱澤開始遊戲後,就對我抱有敵意。
有人還爲這事兒開了賭局。
「我賭五毛,堅持不過三天!」
「我賭一塊,明兒那本詞典就得下葬!」
我恰巧路過,衆人瞬間噤聲,互相推推搡搡,一臉尷尬。
認出牽頭者是同班的某某,我腳步頓住,掏了掏兜。
摸出張五塊,輕輕壓在一堆零錢上。
「我賭——」
十月底的陽光濾走了熾熱,我微微一笑,語氣平靜。
「我能包圓你們。」
-3-
駱澤對拿下我展現了前所未有的熱情。
他會給我帶一朵沾着露水的玫瑰,漂亮的手鍊,亮晶晶的小鏡子,貼着他照片的懷錶。
再在特定時機恰到好處地撩撥:「方昔年,你笑起來更好看。」
駱澤的感情和這些裝點美麗的東西一樣,絢麗而虛幻。
他帶着詞典找我檢驗階段性成果,請教快速背誦技巧,我傾囊相授。
他專注看着我的勾畫,卻又在結束時笑盈盈問:
「方昔年,週日下午放假,有空嗎?」
我把詞典一扣,推到桌角:「沒空。」
言簡意賅,毫無商量。
因而當我走到破舊的居民樓下,看見早已等候的人時,有些出乎意料。
爲了堵我,他身上還穿着沒來得及換下的校服。
他個子很高,偏瘦,寬大的校服敞着。
明明是死板的藍白,在他氣質襯托下偏有幾分風流。
看見我時,他不可思議一笑:「你說得沒空,就是回家?」
在他的認知裏,有人相約,纔是沒空。
「你來這,是打算去我家喫飯?」
「啊,不是……」
沒等他說完,我和他擦身,頭也不回地上了樓梯。
老式居民樓沒有電梯,爲了省房租,我們住在 6 樓。
喫過飯,把我媽背到樓下時,我再度看見了倚靠在牆邊的駱澤。
他微微低着頭,腳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踢着細碎的石子。
那雙眼睛在日光下看過來時,沒來由地有幾分驚心。
我喘着氣,目光觸之即收。
外婆步履蹣跚跟了下來。
把我媽扶坐在臺階上,讓外婆抵着,我回頭去拿輪椅。
出房門時,駱澤正站在臺階上。
他頓了下,幾步上前奪過了我手裏的輪椅:「累了吧,我幫你搬。」
他的笑一如學校裏殷切,以至於我一時分不清,這到底是真心,還是爲了「摘花」塑造的假意。
念頭轉瞬即逝,我很少允許自己考慮這些。
畢竟我當下,只有論跡的處境,沒有論心的資格。
我叫要下樓的駱澤:「喫飯了嗎?」
剛問出口,駱澤肚子「咕嚕」了一聲。
他懊惱垂頭:「怕你會出門,沒來得及。」
「家裏有饅頭,喫不喫?」
駱澤眨巴下眼:「饅,饅頭?」
「嗯,喫不喫?」
-4-
幾年前一場意外,我爸沒了,我媽成了植物人。
沒有肇事者,沒有賠償人。
一夕之間,我成了家裏的「大人」。
治療掏空了家底,住不了醫院。
外婆年紀大,我需要上學,植物人禁不住得過且過,專業的護工成了必需。
我們每個月仰仗姑舅們的借款過活。
緊繃着忐忑着,不斷消磨至親的善意。
只需要一點意外,我們立馬就會山窮水盡。
我每個月會寫點東西,向某些雜誌社投稿。
但我必須把大部分精力放在學習上,這遠遠不夠。
日子捉襟見肘,我很緊迫地,需要錢。
駱澤什麼都沒問,只兩三下塞完了饅頭,搶過輪椅扶手。
我始終沉默着,無意向他袒露窘迫。
畢竟戲耍一個窮閻漏屋的貧困生,會讓人產生負罪感。
倒是駱澤,自然地打破冷場,把學校那點事兒講出了花,哄得我外婆笑個不停。
又一邊放緩速度迎合我的步伐。
這居民樓的綠化大多是自掃門前雪,這邊種紅楓,那邊栽銀杏,乍看過去有些不倫不類。
但紅橙黃交錯的葉把陽光染成了霞色,籠罩在人身上。
遮掩了橫亙命運的天塹,成了色調統一的溫馨。
我們並肩而行,在這瞬間彷彿離得很近。
我轉頭,看了眼駱澤。
他明明在和我外婆說笑,卻迅速捕捉到了我的動作,拉扯住我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
他微微向我傾身,彎着眼,語調刻意。
「年年~聽見沒,外婆說了,每個週末都歡迎我來。
「年年,你歡不歡迎我?」
我輕笑了一聲,轉頭扯斷了視線。
駱澤這個人,確實有受追捧的本事。
-5-
從某天開始,那些精緻美麗的事物不再出現。
我的桌上開始出現牛奶,三明治,豆漿,小籠包。
抽屜裏的肉乾、小餅乾、糖果,滿滿當當。
填進肚子裏的原始需求,質樸且踏實。
那場五毛一塊堆砌出來的賭局,我大獲全勝。
駱澤捧着的詞典沒有放下,連帶英語分數都在一次次測驗中提升。
「駱澤這一次的測驗,英語居然考到了 56 分。
「大家都說出大事兒了,駱神被奪舍了。」
晚自習後,賀勝抱着胳膊,靠坐在一旁的課桌上笑眯眯和我八卦。
與駱澤成績嚴重偏科不同,賀勝各方面都很拔尖,我們是同班,關係一向不錯。
我不置可否。
作爲駱澤發小,賀勝對我發出忠告。Ťṻ₄
「他向來三分鐘熱度,不可能堅持下來,別對他抱有希望。」
我寫字的手一頓,不認同這種說法。
所有讓人覺得他熱情有限的事物,都沒有真正激起他的勝負心。
賀勝表情有點奇怪,問我怎麼知道。
我看向他:「我高一時,和他一起參加過奧數賽。」
預賽過後,我們和華盛一中進聯賽的人員開過一次交流會。
駱澤的名字在附近一衆的學校裏都響噹噹,被華盛一中的學生認了出來。
「喲,這不是駱少爺嗎,這種含金量的比賽,也能用錢混進來嗎?」
「哈哈哈哈笑死了,你們市一中都需要這種混子湊數了,水平堪憂啊。」
「和這種人開什麼交流會,掉價兒!」
那些人把我們一概打量了一遍,嗤笑陣陣。
「市一看臉挑人,這麼 low 了嗎?」
「這是來走 T 臺秀的吧哈哈哈!知不知道一加一等於幾?」
吊兒郎當的駱澤聽到這話,一甩書包,上前就給了帶頭人一拳。
那次交流會差點成了打羣架。
-6-
這比賽,駱澤本來就是被老師哄着去的,打算混過預賽就罷。
經此一事,他和我一起,一路闖到了決賽,還拿了一等獎。
之後他堵住了止步聯賽的那幾人,挨個用獲獎證書拍他們的臉。
「老子告訴你們,一加一,等於三!」
華盛一中的人個個都成了鵪鶉。
所以,他腦子不笨,事情能不能成,只看他服不服輸。
「那如果……」賀勝迎着我的目光走近,微微彎下腰,與我四目相對。
「如果他真的做到了,你的答案是什麼?」
我愣了愣,賀勝的笑顯而易見淡了,他湊近,重複。
「方昔年,你的答案……是什麼?」
教學樓的學生逐漸散盡,夜色寂靜,排排窗口,一道高挑人影飛速閃過。
門口的課桌猛地發出一聲踢踹巨響。
「你們在幹什麼!」
拿着英語試卷的駱澤出現在門口,一臉冷意。
賀勝站直了,毫不在意看向駱澤。
「我在表白。」
他彎着脣角,眼裏卻沒有笑意,二人之間,無形戾氣應運而生。
「駱澤,我也喜歡方昔年。」
-7-
賀勝突然橫插一腳,讓局面亂成了一鍋粥。
十來年的發小,關係急轉直下。
一人的賭約成了兩人的較勁。
駱澤每個課間都在我們教室外「站崗」。
抱着詞典倚靠在欄杆上,低頭看一眼單詞,再錯開眼默記,嘴裏唸唸有詞。
只是抬頭時的目光總不經意掃過賀勝,再在我身上落點。
我如芒在背。
賀勝則借「地理優勢」,以請教爲由,佔據了我大部分閒暇時間。
他往課桌前一站,就把走廊上的人擋得嚴嚴實實。
交流完,賀勝視線在我剝糖紙的手上停留。
他說要請我逛遊樂園,再去看電影。
我叩上習題冊,推到桌角:「沒空。」
言簡意賅,毫無餘地。
他不死心,又說要給我帶早餐。
砰——
一本詞典扣在了我的桌面,駱澤的笑臉接踵而至。
他奪過我手裏的糖塞進我嘴裏,笑眯眯看向賀勝。
「怎麼,搶飯碗啊,賀勝,老子以前是不是對你太好了?」
脣瓣殘留他指腹的溫度,我咬着糖,宕機了兩秒。
把糖推向腮邊,我皺了皺眉。
給了駱澤兩張習題卷,我對兩人兩個同時下達了逐客令。
「誰都不用帶了,我自己去食堂喫。」
-8-
戰火沒燃起來就滅了,賀勝回了座位,駱澤繼續靠在教室外背詞典。
後桌的曾倩見縫插針。
「裝作一副無慾無求的樣子,實則迫不及待把人領回家了。
「難怪駱澤這回興致這麼高,也不知道某些人帶他幹了些什麼,真是下賤!」
我悠悠出聲:「你的操作我知道了,但是以己度人還是得注意分寸。」
曾倩愣了一下,瞬間反應過來:「你!」
我回頭,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了她一遍,直看得她發毛。
「你什麼眼神?」
我抿了個笑,聳聳肩,轉回了頭。
不一會兒,身後傳來曾倩氣急敗壞的聲音。
「方昔年!你下流!」
另一天早自習,我桌上還是固執地放着熱乎乎的豆漿和小籠包。
多了兩張英語習題卷並張字條。
上書:【大膽!什麼食堂冷飯,還敢要大小姐親自去喫!】
下列:【區區兩張習題卷,也想難住小爺?】
後面畫了個騷包的笑臉。
我失笑,啃了口小籠包,抬頭時看見了愣住的賀勝。
——其實我沒告訴他們,爲了省錢也爲了節約時間。
我從來沒去食堂喫過早飯。
-9-
這一天,我拒絕了賀勝的提問。
我知道他的水平,做過總結的題型,不至於再有問題。
我明白他所做的,只是爲了幫我刺激駱澤。
但我並不希望他們的感情因爲我的關係產生裂痕。
也不希望將本就緊迫的時間精力花費在這種事情上。
賀勝神色黯淡了一瞬,轉而綻出個往日的笑。
「好,不過……作爲朋友,我還是想提醒你。」
他湊近我耳旁,壓低聲音:「昔年,別忘了,他追你,是在和我玩遊戲。
「他做的一切,都不是出自真心,只是贏的手段。」
這句話他說得很輕,但清晰地穿過耳道,敲擊鼓膜,震徹我的腦海。
我看向窗外,和盯着這邊的駱澤對上視線。
他歪頭一笑,乖巧又純淨。
教室的門被走動的人推開又關上,一陣冷風趁機撲入暖融中,攪動翻飛。
一股涼意從我的臉頰一路溜到後頸,消弭在熱氣裏。
但剎那間,我從頭皮到脊背,密密麻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10-
某段時間裏,我有種駱澤佔據了生活的錯覺。
背單詞加上我針對性挑選的習題練習,他的英語成績突飛猛進。
到年底時,居然硬生生攀上了及格線。
與此同時,曾倩在某節晚自習給我遞了張紙條。
【下晚自習後來下花壇。】
我看了眼,沒理會。
宿舍不太方便學習,一般在下晚自習後,我會在教室再留一陣。
但也沒有搭理這種惡意邀請的閒心。
哪知人走光後,曾倩急匆匆返回。
「找你是爲了打破你的幻想,對你沒壞處!」
聽見這句,鬼使神差地,我任由她拉我去了花壇。
曾倩帶我躲在草垛後。
昏暗之中,一男一女在爭執,是駱澤和許葭的聲音。
左右不過感情那點事。
許葭執拗地覺得駱澤對她動了心,駱澤不大耐煩。
「拜託,許大小姐,不是你說有男同學騷擾,要我幫忙的嗎,這又是唱哪出?」
扯來扯去,許葭惱羞成怒。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打賭要在畢業前追到方昔年!
「駱澤,你信不信,我能讓她滾出一中!」
駱澤沉默了一瞬間,轉而冷淡道:
「她一個一窮二白的貧困生,我能看上她什麼?
「我追着她只是爲了贏下賭約,你知道的,我和賀勝打賭沒輸過。」
聽到這,許葭回嗔作喜,親暱地和他撒嬌。
駱澤一走,她就繞到了我跟前來,笑得一臉單純。
「不好意思啦,昔年,我和駱澤一起長大,知道他的個性。」
她歪了歪頭:「看你一直欲拒還迎,我怕你心存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最終受到傷害。」
我看着她,一時無言。
是不是所有人,都會習慣性,把自己的私心藏在爲他人好的旗號裏。
回到教室,座位上的人抬頭,看清我,歪頭一笑。
「去哪了,門都沒關,空調熱氣都快跑沒了。」
駱澤給我騰出位置,我在他身旁落座,邊批改邊講解錯點。
身上突然一暖,寬大的羽絨服罩在肩頭。
「這麼冷嗎,抖成這樣。」
我這才注意到,握筆的手在輕微發顫。
-11-
我並沒有如許葭所願,遠離駱澤。
甚至,我在竭盡全力幫他達到我的要求。
到寒假時,英漢詞典他背了一半多。
高中的最後一個寒假,過了小年才正式開啓。
賀勝邀我一起去看煙花秀。
「在碧西湖,一個晚上而已,你就當高考前,陪我這個朋友放鬆放鬆。」
我想了想,答應下來。
散了學,駱澤樂顛顛來找我,邀我參加他媽媽生日宴。
不巧,正好是我和賀勝有約那天。
「我有事,代我向伯母問聲好。」
「代你向她問好?」駱澤不悅一閃而過,迅速捕捉到重點。
「年年,你這麼關心我媽,是不是在意我?」
我沒理他,收拾好書包往外走。
駱澤追上我的腳步:「是不是,年年?
「是不是是不是?
「方昔年,你肯定是在意我!」
……
林蔭道上的樹木枝條光禿禿,他卻蜜蜂似的在我身邊嗡嗡環繞。
險些把冬景鬧成了春色。
-12-
A 市的冬天溫度不算低,卻總瀰漫着潮氣。
溼冷滲入骨子裏。
碧西湖靠岸處飄着一層薄冰,被人用石子砸出了大大小小的窟窿。
湖周密密麻麻都是人,盛大的煙火在人羣歡呼中顯得更加絢爛。
賀勝用手機拍煙花,鏡頭歪下,猝不及防收錄了我一張側臉。
畫面裏,乍然明亮的煙火將人潮壓成了暗影。
我微仰着頭,臉龐被瞬間照亮,瞳孔在剎那發光。
賀勝又請人給我們拍了張合照。
「天氣預報說,除夕那天會下雪。」他把手機收回兜裏。
「如果能和你一起過就好了。」
我綻開個笑:「那我可真的沒空了,賀少爺。」
遊船在湖中行駛而過,燈火燦爛生輝。
賀勝撐在欄杆上,吐了口白氣,指向那艘遊船,說蔣阿姨的生日宴就在這船上。
我愣了下,視線不自覺被遊船牽引。
船上人影交錯,熱鬧非凡,我奇怪他怎麼不用去。
「我翹了,大人們無聊的交際場。」
賀勝笑說:「我和駱澤可不一樣。
「你也知道,他家是 A 市巨頭,家裏就他這個獨子。
「他來市一中唸書,打架鬥毆,拈花惹草,看上去叛逆至極。
「實際這些自由都在他父母控制範圍內,他始終不會偏離軌道。」
他回過頭看我:「而我,有個滿足了所有期望的哥哥。
「我爸媽只要求我快樂,我能隨心所欲做任何選擇。」
巨大的落幕煙花升空,在剎那綻放後湮滅。
灰燼在夜空散落,被風帶了一粒在我眼裏。
我眨了眨眼——煙花秀結束了,我要回家了。
-13-
我拒絕了賀勝相送,轉頭沒入人潮,走出擁堵後,賀勝拽住了我的手腕。
「昔年,你怎麼了?」
不適讓我眼睛紅了一片。
賀勝有片刻錯愕,話語緩慢變沉:「你是不是,對駱澤……認真了?」
「沒有。」
「停止這場遊戲!」
「賀勝!」
我掙開他的手,無比冷靜:「我對駱澤有沒有認真,並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
「我很感謝你,但我必須言明,目前我對你,沒有朋友以外的喜歡。」
賀勝臉色煞白。
我皺了皺眉:「停止這些幼稚的把戲,這隻會讓你和我都不舒坦。」
……爲什麼許葭會知道賭約?
又爲什麼要拐彎抹角,暗示我和駱澤的懸殊?
我退開兩步。
我對駱澤喜歡也好討厭也罷,都不需要他這些警示來做準繩。
「和你一起來看煙花秀,我由衷地感到開心。
「請允許我在這份心情消失殆盡前離開。」
我轉身就走。
「你就不怕駱澤知道你在利用他嗎?!」
賀勝冷聲:「你就不怕,我把一切都告訴他嗎?」
我的腳步頓住,回過頭,遙遙和他相望。
白熾燈的慘白取代了煙火的五彩斑斕,城市燈火通明。
人羣逐漸散盡,因簇擁而積攢的溫度也蕩然無存。
我搖搖頭。
這可能會對我造成影響,但駱澤和賀勝,都不夠格主導我的生活。
我最倚仗的永遠只有我自己。
「這件事情我隨時可以停下,你這個朋友,我也輸得起。」
-14-
回到居民樓已經將近零點。
昏黃的路燈照着靠在牆邊的人,投射出一道長長的黑影。
認出駱澤時,我有點詫異。
他端着個圓形瓷碟,玻璃罩子裏罩着一塊精緻的小蛋糕,逐步靠近。
他聲音低沉:「去哪了,等了你好久。」
我如實相告。
駱澤在我跟前站定,皺着眉像要發作。
肩膀卻在剎那鬆懈,嘆了口氣,腦袋歪在了我肩上。
「好睏。
「臭女人,我偷溜出來,等了你三個小時,你卻跑去和別的男人看煙花。」
我僵住,此時他輕微的呼吸彷彿都成了洪水猛獸,透過肌膚直往肉裏鑽。
我盡力集中思緒,他媽媽過生日,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駱澤抬起腦袋,掀開了手裏的蛋糕罩子。
「嚐到了好喫的蛋糕,覺得你會喜歡,就突然一下也等不了了。」
他獻寶似的把叉子遞給我。
猶豫了一下,我接過叉子,挖了塊蛋糕放進嘴裏。
淡淡的甜味散開,奶油的香氣撲鼻。
很好喫。
得到評價,駱澤瞬間容光煥發,他笑眯眯:「問好我也替你帶到了,我媽說謝謝你。
「怎麼樣,我這算不算光榮完成任務?」
拿叉子的手僵了片刻,我點點頭:「算。」
「那有沒有獎勵?」
「你想要什麼獎勵?」
「你親我一下。」
「滾。」
「那讓我少背一半詞典。」
「滾。」
「好好好,那你……」
他快走兩步,轉身擋住我往樓道走的步子,順勢把我圈在了懷裏。
「那你不準和賀勝單獨約會了,好不好?」
寂靜的夜裏多了嘈雜鼓聲,滾燙又來勢洶洶。
這一點,可以考慮。
-15-
我放假後,護工阿姨回家過年,給我媽做護理的工作落在了我頭上。
我每天的學習時間被分成了無數個碎片段。
駱澤後來也來找過我幾次,都被我拒之門外。
如果還要在本就不富餘的時間裏,抽出部分來欣賞孔雀開屏。
那確實對我太殘忍了。
除夕這天,我和外婆鬧了點矛盾。
起因是我頻繁對我媽使用疼痛刺激,將她胸前掐出了一大片淤青。
外婆心疼得要掉眼淚,指着我罵:
「難怪你舅舅他們都說你冷血,你對你親媽也這麼下得去手!
「你嫌她躺着拖累你就直說,我帶她走就是了!」
我噎住,有些錯愕,很久沒能說出話。
其實她說得沒錯,我確實冷血。
這些年,每當察覺到姑姑舅舅們幫助的遲疑,我就會拿出公事公辦的態度給他們提利息。
從五個點,提到現在的二十個點。
在我的認知裏,沒有比利益更牢固的關係。
給我足夠的利益,尊嚴、道德,我都可以放棄。
-16-
我沒跟外婆爭吵,給她封了個兩百的紅包,安靜地送她去睡覺。
而後把我媽推到窗口,給她按摩肌肉。
墨藍色的夜空混入瑩白,十二點到來前,大雪如期而至。
點滴未央花落在了玻璃上,我的手背上砸下了一滴水。
……其實我也分不清了,這麼迫切地希望她醒過來。
到底是因爲太想念她了,還是因爲自己太累了。
怎麼辦——我好像成了一個壞人。
零點一到,駱澤的電話就打到了外婆手機上。
我下樓時,大雪已經在地面積起了薄薄一層。
駱澤穿着白色羽絨服,又戴了個白色針織帽,露出紅彤彤的耳朵。
小跑着靠近,像個點了抹色彩就活過來的雪人。
他飛快給我罩了個耳罩。
又從羽絨服鼓鼓囊囊的胸口掏出條紅圍巾給我圍上,最後給我套了雙手套。
做完這些,他滿意一笑,而後手打個彎攤在我跟前,彎腰。
「美麗的小姐,能否邀請你跳支舞?」
像極了中二之魂熊熊燃燒的少年。
「我不會跳舞。」
「沒關係。」
他拉着我一隻手搭在肩上,又牽過另一隻。
「跟着我的腳步。
「一,二,一,二……」
飛揚的雪花裏,他拉着我在破敗的居民樓下,緩慢又耐心地跳了一支華爾茲。
-17-
駱澤問我有沒有聽說過,初雪這天,一起跳過舞的男女,會幸福快樂地度過一生。
我想了想,沒有。
「那你可太幸運了!」他彎眼一笑,「你是聽過這句諺語的第一人。」
我瞭然,原來說這句諺語的,是位名叫駱澤的大哲學家。
駱澤嚴肅點頭:「沒錯,我們方學神真是博聞廣識。」
我失笑,覺得他偶爾,也挺可愛的。
駱澤拉着我躲到屋檐下,興沖沖從口袋掏出個絨布盒子。
「我希望你的第一個新年禮物,是我送給你的。」
盒子右下角墜着一個簡單的 logo,是個主做首飾的奢侈品牌。
如果不是刻意瞭解,普通家庭的高中生,幾乎不會認得出來。
首飾盒打開,看清的剎那,我意識有一瞬間空白。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我突然控制不住地想作嘔。
我曾經摒棄自尊討來的東西,價值甚至抵不上這一個小小的盒子。
我近乎兇狠地推開了過來攙扶的駱澤,項鍊脫手而出,連着盒子砸在了雪地裏。
我總能說服自己,這世界的不公比比皆是,人的出身都是因緣際會,很難去評說。
可以付出力氣,用本事去獲取回報。
但當這種懸殊赤裸裸地在我面前鋪陳時,連自尊都彷彿成了可笑的東西。
以石填海,不自量力。
我轉身走上樓,駱澤追了兩步,扯住我的手腕。
「到底怎麼了?」
我站在臺階上,微微低着眼看他。
他鼻尖和眼睛都被凍得泛紅,略帶倉皇,顯得可憐兮兮。
我掰開他的手:「快高考了,如果找我只是爲了浪費時間培養感情,還是不必了。
「學校見,駱澤。」
-18-
寒假過得很快,回學校後,學校傳起了一陣流言。
「方昔年家裏窮得揭不開鍋,勾引駱澤,純純是看上了他家的錢。」
「聽說爲了釣住金龜婿,他早把駱澤帶回家鬼混了。」
我總能在各個不經意的角落,聽見小聲地慨嘆:
「咦~原來她是這樣的人~」
曾倩更是尾巴翹上了天:「哼,都知道真相了還糾纏駱澤,活該!遭報應了吧!」
流言沸沸揚揚Ṱű̂ₑ,從年級傳到了全校,又傳到了校領導耳朵裏。
我被約談了。
教導主任苦口婆心:「你面前已經是康莊大道了,何必要想不開,把命運壓在別人身上?」
我抿了抿脣:「傳言確實有一半是真的。」
但在我這裏,青春期的躁動,永遠也不會壓過我的前程。
駱澤對這事很擔憂,他說:「昔年,別害怕,不管發生了什麼,我一定會幫你。」
我有點疲憊,搖搖頭:「不……」
「你相信我,我能……」
「不,駱澤。」我打斷他,「你的邏輯錯了。」
脫開來看,最近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都是他的接近所造成的後果。
不管散播流言的罪魁禍首是誰,一切因他而起。
「你的說法不對。」我抬眼看他。
「這不是你可予可奪的幫助,而是你必須解決的,你給我帶來的困擾。
「做不到,那就從我身邊滾開。」
駱澤愣住。
我看着這個人,明確地認識到,除開出身,他並不完美。
他骨子裏刻着高高在上,習慣性保持施捨給予者的姿態。
他很聰明,但毫無自省的天賦。
我嫉妒他,我要惡劣直白地戳破他,讓痛苦和懊悔突破水晶罩糾纏,哪怕日夜短暫。
-19-
流言很快平息了下去,但駱澤對我的波及並沒有結束。
某天我回宿舍時,門被從內反鎖了。
曾倩和我同寢。
周遭人好像早有察覺,從各自宿舍裏探出個腦袋,意圖欣賞我的窘態。
我確實有點煩。
宿舍門質量一般,鬆了書包,退後幾步。
起勢,助跑,一腳踹開!
曾倩家庭條件不錯,在宿舍喫得開,這事兒一想就知道什麼原因。
宿舍裏幾個女生驚叫了一聲,掃了她們一眼,我撿起書包進門。
「沒空陪你們過家家,門記得報修。
「如果你們樂意敞着睡,我沒意見。」
曾倩站了起來:「方昔年,你裝什麼清高!自己踹壞的門,自己去報修!」
我放下書包,慢吞吞向她逼近。
「那我明天喊教導主任來修,看這處分是咱們誰挨。」
她心虛退開了兩步:「你就仗着老師捧着你,成績好了不起!」
「你爸是李剛嗎?」
「什,什麼?」
「不是的話,鉤心鬥角回家去鬥。」
我轉頭收拾東西。
「這裏是高中,攥緊你的成績單再來跟我講話。」
門口圍着一羣人,聽見這話哄笑了起來。
曾倩氣急敗壞,被噎得說不出話。
但挑釁並沒有結束。
-20-
某次週末返校,我被許葭帶人堵在了小巷。
「是你告訴阿澤,謠言是我傳的?」
她覺得我挑撥了她和駱澤的關係。
許葭慢條斯理掏出手機,把攝像頭對準我:「去,把她的衣服給我扒了!」
平時趾高氣揚的曾倩卻躊躇起來:「這不太好吧。」
「有我在,怕什麼,都給我去!」
曾倩還在磨蹭,其他人卻開始步步緊逼。
我退到牆角,摸出書包側面的美工刀指向她們。
「想死的,儘管來試試!」
沒人敢接近。
許葭嗤笑:「方昔年,就你家那條件,你還敢動刀?
「傷了人,前程毀於一旦,你坐牢,你媽也活不了。」
我僵住。
我媽……
是啊,我要是有事,我媽就完蛋了。
-21-
「愣着幹什麼,她不敢動了,押住她!」
她們蜂擁而上,三兩下奪走了我的刀,開始瘋狂扒我的衣服。
我死死攥着校服,往她們手上咬,然而作用不大。
許葭攝像頭對着我,笑得很猖狂。
「一件一件扒!先把校服扒下來!」
掙扎間,我的意識逐漸放空。
沒關係,沒關係的。
這並沒有什麼。
我不會被她威脅住,就算她傳播出去,我也不會少塊肉。
我敢保證,這絲毫不會影響我的高考成績,不會影響我拿獎金。
頂多是名聲不好,只要我捂緊耳朵,對,捂緊耳朵,就什麼事都不會有。
我的雙手迅速罩住了耳朵。
周遭聲音逐漸褪去,我的耳鳴卻越來越強烈。
戾氣撕破心臟飛躥,傳遍四肢百骸。
這不該,這不該……
錯了,錯了!
對我來說,沒有最壞的境地,束手就擒根本不是我的風格!
除了生死,沒有什麼是解決不了的。
只要人有貪有欲,有軟肋有恐懼,就總有餘地,就能拋出籌碼去換!
換我想要的一切!
-22-
「你就不怕……你就不怕駱澤知道嗎?!」
許葭笑僵了一瞬:「你算什麼東西,他還能爲了你跟我決裂不成!」
我當然不算,但駱澤算。
許葭在意他,在意他對自己的敵視和看法!
我死死盯着許葭,不放過她臉上一絲表情。
「他上次找到你,難道不是警告你——不要插手他的遊戲嗎?」
許葭臉色一白,神情開始變幻莫測,終於有了一絲猶豫。
成了……成了!
許葭怕成爲駱澤輸的關鍵,招致他記恨,又怕駱澤對我假戲真做!
「我有兩全的辦法!」
許葭眼神一亮,抬起手:「等等!」
身上的鉗制瞬間一鬆。
我迅速攏起幾乎被從肩頭扒到胸下的打底內襯。
許葭放下手機:「你先說來聽聽。」
我盯着她的手機,一件一件穿上衣服。
雖然算不上嚴重,但那手機裏還是留下了我的狼狽。
「駱澤勝負欲極強,這場遊戲,他無非就是想贏。」
我把視線緩慢挪到許葭臉上,一字一頓:
「那就先讓他贏。」
……
校服拉鍊被扯壞了,我攏着衣服,路過一臉忐忑的曾倩時,略作停留。
我記得,剛分班時她也坐在我的後面。
那時我丟了筆袋,她敲敲我的背,送了我一支筆。
所以後來,她雖然嘴毒了點,但我還是一直覺得,她是個好人。
我微微偏頭,淡漠掃了她一眼,將她的歉疚盡收眼底。
曾倩僵住,話語發顫:「昔年,我……」
我沒聽她說下去,徑直離開。
走到巷口,我回過頭,看仍聚在一起說笑的那羣人。
二月下旬,春寒未盡,天陰沉沉的,巷子裏泛着腥潮氣,像毒蛇舔舐,溼冷又黏膩。
-23-
駱澤帶着詞典找到了我,是在百日誓師大會結束當晚。
整本詞典上密密麻麻的標註,蔓延到了最後一頁。
我沉默了一下:「第一頁第二個詞。」
駱澤愣了一瞬,隨即錯愕:「abandon?」
他沉下臉說完了這個詞的釋義,最後問:「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方昔年,你在耍我?」
我叩上詞典,抬頭看他:「我答應你,駱澤。」
駱澤眨了眨眼,在原地愣了很久:「不是,你沒開玩笑?」
我起身收拾東西:「你希望是玩笑的話,也成。」
駱澤臉上慢慢浮現巨大的欣喜。
他突然一把抱起了我,在原地轉圈。
這段時間的鬱悶瞬間一掃而空,他笑得分外開懷。
突然,一個禮花炮在空中炸開。
綵帶飄飛間,駱澤回頭,對上了許葭的笑臉。
「阿澤!恭喜你贏下賭約!」
駱澤在聽見這句話時瞬間變了臉色。
我輕拍駱澤,讓他把我放了下來。
「什麼賭約?」
不等駱澤阻止,許葭就把賭約內容一口氣說了出來。
「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遊戲!」
我轉回頭,帶着震驚看向駱澤。
他慌了神,要來抓我的手,被我一把甩開。
我眨了眨眼,突然一陣鼻酸,背起書包轉身就走。
駱澤驟然抓住了我的校服衣角。
他臉色雪白,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手隱隱發着抖。
我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直到衣角徹底從他手心解脫。
「駱澤,你贏了,但我們也完了。」
康莊大道,我自己會走,誰也沒資格擺佈我的命運。
-24-
走廊的另一頭,賀勝靜靜站着。
他的身軀一半被夜色浸染,一半倒映在燈光裏,神情明暗不定。
擦肩而過時,他開口:「昔年,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我腳步頓住,沒答話。
賀勝笑了笑:「你真的,比我想象得更狠心。」
明明可以一開始就拆穿,偏偏要在他倍感幸福時給一刀。
「賀勝。」我說,「心軟也是需要成本的。」
場面話都在粉飾太平,誰會真的平白無故封死自己的退路?
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都是本來就逃不掉的人。
一子錯,滿盤輸,我沒有心軟的資格。
事後,我找到許葭,讓她把手機裏的視頻刪除。
她把玩着手機,輕輕一笑。
「方昔年,你的麻煩我就不找了,但視頻在我手上,是對你的警告。」
她讓我永遠別想攀高枝,否則會讓全世界看到這段視頻。
交涉未果,我們不歡而散。
許葭走後,我打開特地從外婆那拿來的手機,看着裏面對話的錄音。
我想:許葭,是誰賦予她頤指氣使的權利?
-25-
牆上的倒計時一天天減少。
倒計時六十天時,駱澤堵在了我回宿舍的路上。
我警惕拉開距離:「糾纏可不是駱澤的風格。」
教學樓往宿舍的燈熄了一大半,我們被夜色湮沒。
駱澤個子很高,沉在夜色裏靠近,是裹挾冷意的壓迫感。
我要退開,他眼疾手快攥住了我的手。
「你是真的喜歡過我嗎?」
我心頭一顫,轉而沉聲:「這是你該用來質問我的話嗎?」
「如果喜歡過,爲什麼從來沒回頭看過我。」
他有些麻木:「你明明知道,這些天,我一直跟在你身後。」
黑暗裏,他輕聲一笑:「爲什麼呢?
「一直以來,好像就只有我在喜歡你。」
他低頭,額頭枕在了我肩上,緊緊箍着我的手,呼吸在發顫。
一滴熱淚滴在了我頸口,沿着衣領往下,五臟都跟着發緊。
駱澤似是脫力,緩緩往下滑。
我倉皇退開一步,恰由他雙膝猛地跪地,攥着我的褲腳,額頭抵在了我鞋上。
「求求你……」
他猝然低聲嗚咽:「我錯了,求求你。
「原諒我這一次,我就是犯賤,纔會打這個賭。」
他抬起上半身,強硬地牽過我的手抵在心口。
「你摸摸……你摸摸,我不是假的。」
掌心的肌膚,強勁有力地鼓動着,手下的人卻在顫抖。
眼淚接二連三滴在我手腕上,燙得驚人。
「原諒我,就一次……
「求求你,就這一次,好不好……」
心口跟着發緊,我悄無聲息緩住了呼吸,伸手替他擦去淚水。
「我現在沒有精力考慮這些,你答應我好好複習,我們高考後再說,好嗎?」
他伸手,把我的手罩在了臉頰上,輕輕吻了吻掌心。
我垂眸看他,抬手摸了摸他的頭。
真是……好孩子。
-26-
駱澤沒再主動來找我,但每次走廊,樓梯間,操場,總能不經意地撞見他。
碰上了,他便飛速瞥我幾眼,又慌慌忙忙走開。
桌上的早餐,抽屜裏的零食,一如既往。
牆上的時間從筆下悄悄溜走,6 開頭變成了 1 開頭,1 開頭又變成了 0。
高考前三天,學校開始放假。
高考前一天,賀勝慌慌張張打來電話。
「昔年,阿澤那邊出狀況了,他知道了!」
我心臟猛地一墜,鋪天蓋地的驚慌只放縱了一瞬,又被迅速壓下。
沒關係,知道了就知道了,後果我承擔得起。
賀勝說誰都勸不動駱澤,要我去看他,我拒絕。
他怎麼鬧都有人兜底,和我關係不大。
明天就是高考,我不能爲此分散精力。
駱澤不可置信:「昔年,你怎麼能冷血成這樣?」
又是這句話。
自從家裏出事後,我聽過很多次這句話了。
沉默了很久,我沉聲:「賀勝,你應該知道,他的感情,我沒有回饋的義務。」
如果他事先說明,做的這些需要情感回報,我會毫不猶豫拒絕。
賀勝噎住:「你!」
「你也幫了我不少忙,怎麼,我也要愛你嗎?」
賀勝:「倒也不是……不行。」
「……」
——嘟。
我把電話掛了。
賀勝又撥了個進來,我接起。
他解釋:「這事兒可不是我告訴他的,你別誤會我。」
我知道不是,咬人的狗都知道不亂叫。
「……」
賀勝默了一瞬:「方昔年,你罵我是狗?!」
——嘟。
我又把電話給掛了。
窗外豔陽高照,蟬鳴陣陣,吵得人頭昏腦脹。
我翻開筆記第一頁,卻遲遲沒能換下一頁。
五分鐘後,我扣上筆記本,出門。
既然切實影響到了效率,那就解決了再來複習。
-27-
駱家的別墅很大,從大門到住宅都有司機接送。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來這。
半年之前,我站在這裏,和駱澤的母親,蔣女士,談了一個交易。
蔣女士彎彎繞繞把我領到了某個房間前,一攤手。
「自己鎖房間裏不出來了,誰喊都不聽。」
我上前敲了敲門,沒人應。
「找人來,直接破門。」
話落,房門打開了一條縫。
駱澤冷冷盯着我,我撐開門,從縫裏擠進去。
在沙發坐下,我開門見山:「高考臨期,又整什麼幺蛾子?」
駱澤氣急:「你還有臉來質問我?!」
我倒了杯水喝:「我怎麼沒臉?
「我一沒違法亂紀,二沒罔顧人倫,樁樁件件,哪個不是你情我願?」
「多少錢,你就這麼賣了我?!」
「提一分,一千,如果高考你能正常發揮,大概十萬以上。」
我需要錢,而蔣女士需要他學英語。
那個賭約,從頭到尾,就是我聯合賀勝,一起給他下的套。
以往的家教老師都被他趕走了,要讓他自己心甘情願學,就得使點非常手段。
駱澤ẗúₚ胸膛急劇起伏:「好,真是好!」
他一把搶過我手裏的杯子:「我的水,不給你喝!」
「我頂着大太陽來找你,路費還沒要你報銷,水都不給喝?」
駱澤又把水杯重重磕在我跟前的桌面上,撇過頭去不理我。
我放軟態度勸他去考試,他不出分,我結不了款。
他罵我欺騙他感情,我無奈。
「你信誓旦旦應下賭約的時候,也沒說你要付出真感情啊。」
「方昔年!」
「我在。」
「……」
他氣我明知他在玩遊戲,不拒絕就罷,還答應了他又甩了他。
我沉默。
最開始不拒絕,是怕他心情不好影響分數,打算拖到高考後。
後來……是有點小苦衷。
「又來這套?」
駱澤冷笑:「就你這老謀深算的本事,誰能讓你喫虧!
「就我這個大傻子,還中了你的套,那麼拼命學,還給你下……」
我喝了口水,不置可否。
我從頭到尾沒逼過他,如果不是他想戲弄我,答應賭約,又非要背詞典跟我死磕到底,也不會中套。
「你……你死不悔改!」
「我有錯你也有錯,過過相抵,我悔改什麼?」
「方昔年!」
「我在~」
「……」
-28-
我不理解駱澤,他這樣鬧,高考在他眼裏,好像是兒戲。
今天但凡換個人來,單科提一百多分,人家全家都得對我感恩戴德。
環境和天賦,不懂得珍惜,是會被逐漸收回的。
駱澤死咬着牙,始終不鬆口。
多說無益,我來也只是讓自己安心。
我起身告別:「往後江湖不見,祝你前程似錦。」
轉身時,一隻手腕被攥住,我輕輕笑了下。
回頭,駱澤悶悶地問:「你說高考後考慮的事情,還算不算數?」
我一愣。
最終駱澤還是消停了,只是他拽着我,要我幾次保證說話算話。
他還放言:「你要是再敢說什麼江湖不見,我就……」
「你就什麼?」
「我就把你抓起來,報警!」
我失笑:「那還真是太可怕了。」
回去時,駱澤讓司機送我到家。
天氣很熱,但車內空調溫度分外適宜。
酷熱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射進來,隔成了春天溫溫柔柔的暖陽,車內車外是兩個世界。
到我家樓下時,司機師傅確認了一遍。
「導航好像出了點問題,是這裏嗎,方小姐?」
我說是,司機說:「那真是辛苦您了。」
我從短暫的春日遊回到了酷暑裏,車門一關,我也被隔絕在了那個世界之外。
告別了司機,我往回走,太陽蒸籠似的烤人,才走兩步我就有點暈頭轉向。
我快跑幾步,躲到了屋檐下,忌憚地看了眼亮堂堂的太陽。
啊,這日頭,挺殘酷的。
-29-
高考題型相對平時練習,難度要低不少。
考到英語時,我甚至有點高興。
閱讀理解的詞彙都沒難度,甚至有兩篇都做過。
完形填空和語法填空都給駱澤講過一樣的題型。
至於作文,我曾自己挑揀題目給駱澤練習,押到過一樣的。
他英語一百二十分以上,基本穩了。
所有科目考完後,我壓了三年的那口氣,才真的鬆下來一點。
幾位同校學長學姐合夥辦了個培訓機構,邀我暑假合夥,薪資豐厚。
我給自己買了個手機,沒再回學校。
高考出分屏蔽,在我意料之內。
向來怕打擾我的外婆,破天荒給我撥了電話,說駱家那邊打過好多次過來。
「是個女人啊,姓什麼姜,說有很要緊的事找你。」
我連忙給蔣女士回了電話。
駱澤的分數出奇不錯,英語 132,數學滿分,總分 649。
蔣女士說祖墳冒青煙,大手一揮給我打了 13 萬 2。
比約定的多了一萬,她說是獎金。
但寒暄了幾句,她又說要請我幫個忙。
她給駱澤安排出國留學,駱澤吵着要和我一起。
我說我媽身體不好,我沒有出國意向時,蔣女士明顯鬆了口氣。
「但這孩子又非得要你,你看能不能,申請的時候,我們連着你的一起申請了。
「反正也不衝突,到時候你直接在國內念,那個……offer 就作廢,他呢就去國外。
「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們就這麼辦,這期間他要是問起來,你也一起打打掩護。」
-30-
我攥着手機,聽蔣女士說,許葭會和駱澤一起去。
就算發現被騙,有人陪着,也很快就會適應。
指節泛白,我下意識想回絕。
蔣女士連連嘆氣。
她知道這件事爲難我,但欺騙,有一爲什麼不能有二?
之前不也是這麼過來的?
「你看這樣成不成,我們駱氏剛好跟京市那邊最大的康復中心有合作。
「我們呢,給你母親提供終身免費服務,那邊都是頂級專業人士,有好多植物人復甦案例呢。
「你在那邊唸書,探望也方便……」
植物人復甦案例……
手機裏的聲音逐漸飄忽,耳邊彷彿又響起了尖銳的鳴聲,刺穿大腦,直通心臟。
豆大的淚珠直直往下墜,我費力抓緊手機,想吶喊咒罵,卻一個音節也吐不出來。
我才發現,強裝長大和真正的大人始終是不一樣的。
大人真的好了不起,饒是僞裝得再完美,他們也能一眼看出你的私心,一招制勝。
心臟來回撕扯,我深深吸了口氣,又吐了出來。
「那就這樣吧,謝謝伯母,駱澤要是問了我,我會配合好的。」
我讓她幫忙將一段錄音轉交給許葭父母,補充:
「如果他們無法解決,到時候媒體採訪,我將用自己的方式處理。」
倘若引起了好心人共情,給許氏造成什麼損失,我只能提前說聲抱歉。
蔣女士意識到問題,趕忙應下。
掛斷電話,我把錄音發了過去,把手機往兜裏揣,揣了幾次都沒能成功,手一滑砸在了地上。
拿起來一看,沒貼膜的屏幕,一條裂痕從右上角橫亙至左下角,幾乎把屏幕分成了兩半。
學長學姐紛紛圍了過來。
學長葉松青直皺眉:「怎麼回事,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他一臉凝重:「手還在發抖,身體不舒服嗎?」
我用手掌遮住眼睛,深呼吸幾口緩下情緒。
「手機屏碎了。」
衆人往桌上的手機一瞟,紛紛鬆了一大口氣。
葉松青無奈:「不是大事,新機保修一年呢,別哭了。」
學姐陳文寧打趣:「咱們昔年平時看着高冷,沒想到還有鐵漢柔情的一面哈。」
這頭吵吵嚷嚷結束,那頭碎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沒備註,卻不是陌生號碼。
是駱澤。
-31-
駱澤是來興師問罪的。
高考後我就沒理過他,手機號碼也沒告訴他。
兩三句安撫下來,他嘿嘿一笑,問我有沒有收到一起留學的好消息。
「有哇。」我垂下眼,「駱澤,謝謝你啊,有你在,我的生活好過了太多。」
駱澤說我肉麻,轉頭又興致勃勃。
「到時候,我就封你爲我的御用翻譯官Ťū́₁!咱們一起去罵街!」
「好啊。」
他得寸進尺,列了好幾條霸王條款,看我一一答應,順勢說起了高考後考慮他的約定。
我微微一笑:「這種事電話裏怎麼好說,等到了國外,咱們當面說。」
「你這意思,是打算這兩個月一面都不跟我見?」
「我真的很忙,到時候,你跟伯父伯母先去,我還要在這邊做完收尾工作才走。」
駱澤語氣沉下來:「年年,你根本就不喜歡我!」
我手僵住,嘆了口氣。
「對不起啊,駱澤,騙了你。」
那頭的人明顯一愣,嘟嘟囔囔說我反射弧長。
上回還叫囂說沒錯,這又開始懺悔了。
「常省常新嘛。」
「那本少爺就大發慈悲地原諒你了!」
「那真是謝謝你啊,駱少爺。」
我藉口工作,駱澤不情不願地掛了電話。
我在街邊站了很久,今天是難得的陰天,但氣溫依舊高。
水珠掉在地板上,落下個灰點,瞬間就沒了影。
-32-
和蔣女士打過電話的隔天,許家父母帶着許葭和當天參與的一衆人,浩浩蕩蕩來給我道了歉。
許葭惡狠狠瞪我:「方昔年,我沒想到你這麼卑鄙!」
許父當即打了她一耳光:「我怎麼教出你這麼個東西!平時縱容你,不是爲了給你欺負同學的底氣!」
許母也氣得不輕:「都是女孩子,還敢拿着那破視頻威脅同學,什麼年代了,我看你是被裹腳布裹住小腦了!
「你知不知道,這東西一發出去,最先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就是你們幾個!」
在利益受到威脅時,大家的道德標準會變得格外高。
許葭被打哭了,他們壓着她的腦袋,逼她在我面前鞠躬道歉。
我看着毫無反抗之力的許葭,在一瞬間恍然大悟。
當所倚仗的權力盡數由他人賦予時,就隨時有一敗塗地的可能。
我拿着她奉上的手機,將視頻傳了份到自己手機上,而後點了刪除,清空回收站。
沒想到,這個我曾經的痛點,竟然也會成爲拿捏她的軟肋。
曾倩在我面前淚流滿面,我告訴她。
「跟着大家一起脫光誰的衣服並不難,但有爲他人披上衣服的膽氣纔算勇敢。」
人都是這樣,惡意和戾氣與生俱來,善良和仁慈卻需要去學。
懷着搖擺的心在惡的準線上踩踏,並不能減輕任何負罪感。
「做個好人吧,曾倩。」
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做個好人吧。
-33-
分數出來前三天,京大和華大招生辦的老師都趕到了 A 市。
葉松青是京大新升大二的學生,一早給我分析了兩所學校的優劣勢。
最終我根據各種獎學金再綜合專業偏向,選擇了京大。
分數公佈,我考了 711 分,摘下了省狀元的桂冠。
媒體採訪蜂擁而至,平時從不走動的七大姑八大姨全來了個遍。
學校政府獎金,企業家資助,雜七雜八的錢湊起來,我差不多拿到了四十萬。
用二十萬把過去欠的債連本帶利一起還了。
再加上三個月薪資,帶着外婆上京市時,銀行卡里躺着熨帖的三十來萬。
在我要求下,學校給我分配了單人宿舍,我拿到了全額新生獎學金,落實下來,存款攀上了四十萬的頭。
本來這些錢,是把我媽送進京市康復中心的保障。
但託駱澤的福,這成了我的退路。
最開始,駱澤給我打過很多通電話,我一個沒接,乾脆把他拉黑了。
我重新給我和外婆換了電話卡,在京大的宿舍裏尋求短暫的安逸。
我沒敢鬆懈,除了課程,各種比賽能上就上,社團活動看需求參加,但凡能拿的獎學金項目都包攬。
週末跑家教和醫院,閒暇時和葉松青等人打得火熱。
葉松青學的是計算機,又有前輩指路,提出想在線下機構的基礎上,做一個線上教育的平臺。
大家一起研究分工,誓要做出成績。
賀勝一直和我聯繫着,他的分數可以在京大和華大中做選擇,但他卻去了首都醫科大念臨牀。
也在京市,但與京大有點距離,他每個月會找我喫一兩次飯。
說實話,我有點意外:「我以爲你也會出國,或者至少會念金融或是管理。」
他淡然一笑:「我跟你說過,我和駱澤不同,我有權利選擇自己想要的一切。
「不管是事,還是人。」
觸及駱澤二字,我們總會不約而同沉默,再錯開話題,一筆帶過。
「你那位姓葉的學長,貌似對你有點不同。」
「有嗎?」
葉松青確實幫了我很多,但在我眼裏,他更像個可靠的長輩。
「你在這方面……一向很遲鈍。」
「我會注意。」
「嗯,早點拒絕。」賀勝開玩笑,「如果需要男朋友了,我希望你第一個想到的是我。」
「不用刻意等我。」我以茶代酒,和他碰杯,「你知道的,我不會爲你的時間成本負責。」
-34-
京市的春秋都格外短暫,酷暑和寒冬幾乎瓜分了四季。
三載冷熱交替過,大四這年,教育軟件初具雛形,正式往市場上投放。
通過我一直運營的賬號引流,獲得了一波不錯的反響。
同時,我順利獲得了推免,保研本校。
陳文寧挑了家蒼蠅館,鬧着一起慶祝,把賀勝也叫上了。
一羣人浩浩蕩蕩坐在了面積不大的館子裏,酒過三巡,差點把屋頂都吵翻了。
葉松青自告奮勇幫我擋了好幾輪酒,這會兒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賀勝滴酒不沾,看了葉松青一眼,轉頭問我:「什麼情況?」
我喝了幾杯,有點暈乎,聳聳肩:「和你一樣,說不聽的。」
一羣學弟學妹拿着個空酒瓶,招呼大家玩真心話大冒險。
瓶口指向我,他們問了個十分刁鑽的問題。
「學姐,如果在葉師兄和勝哥兩人之中選,你選誰做男朋友?」
我幾乎下意識出口:「目前沒有戀愛的打算。」
衆人起鬨:「是不打算戀愛,還是喜歡的人不在?」
我一時愣住,不知道怎麼答話。
隔壁桌也鬧哄哄坐下了一羣學生,聽談話貌似是研一新生聚餐。
吵吵嚷嚷點好了菜,有人親暱撞了肩坐在最裏邊的男生。
「駱澤,心情不好嗎,怎麼進來後就不說話了。」
這名字落入耳中剎那,我身體一僵,瞬間酒醒。
我緩慢轉頭,循着聲源看去。
男生出衆的外形與這個簡陋的蒼蠅館格格不入。
皮膚在燈下白得刺眼,蓬鬆頭髮映出的陰影下,一點漆黑的眸光冷冷與我視線相接。
平復了三年的心境在對視的瞬間崩塌。
一下,兩下,三下,我的心臟在有力且飛速地撞擊着胸腔。
駱澤。
是駱澤。
-35-
京市冷得早,夜風颳在身上已經有些涼了。
街邊的綠化做得很好,但饒是燈紅酒綠,也總感覺這城市缺了點人情味。
賀勝喊住了提前離席的我,有些擔憂:「路都走不穩,急着去哪。」
我擺擺手:「我去趟醫院,要着手給我媽辦轉院了。」
賀勝一愣:「因爲駱澤?」
「嗯。」我暈暈乎乎點頭,「其實我本來就在挑合適的康復中心。」
我沒打算讓我媽沾一輩子駱氏的光……我不想再給任何人拿捏我的機會了。
駱澤回來,只是加速了這件事的進程。
手腕猛地一沉,我被突兀的力道拽得踉蹌幾步。
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籠罩,突然出現的人強硬地扯着我,往飯館後的暗巷走去。
賀勝追過來:「阿澤,你……」
話語被冷聲打斷:「別跟着。」
背砸在牆上,來人抵住我的腕口一同按在牆面,水泥磨得我手背生疼。
危險感撲面而來。
駱澤,他變了很多,個子更高,肩頭更寬,聲音更低沉冷漠。
「方昔年,看我一次次被耍,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我嚥了口唾沫,手腕的被禁錮的力度越來越大。
「是不是任何人,只要給錢,你都可以拿我去換?」
冰冷從牆上滲進我的脊背,我清醒了些。
提心吊膽了幾年,真等到了秋後算賬,我卻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這樣也好,總該有個了結。
「駱澤,你不該問我爲什麼拿你去交換。
「而是該反省,爲什麼讓自己成爲我可以出手的籌碼。」
我始終覺得,人必須對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懷有防備之心。
過度依賴是給對方遞送讓自己痛苦的引線。
駱澤笑了下,湊到我耳邊,逐字輕聲。
「是啊,以前的我,就是這麼下賤。
「但方昔年,你一個騙子,憑什麼過得這麼自在?」
他另一隻手圈在我脖頸,緩緩收緊。
我空着的手扣在他虎口:「沒有掙脫選項的能力,就不要怨憤不被選擇。」
沒有成爲優先級的資本,就該做好隨時被放棄的打算。
「那道選擇題,擺在十八歲的方昔年和駱澤面前,答案永遠不會變。」
而駱澤看着我,眸光幽深,好像對我恨之入骨,要把我拆喫入腹。
-36-
五指收緊到某個程度,掐在我脖子上的手陡然一鬆。
我瘋狂咳嗽起來,脫力滑下,另一隻手腕卻還死死被他鉗制,以致幾乎靠在了他懷裏。
我額頭抵在他胸口,眼眶發酸。
「不要這樣,駱澤。
「任何人都不值得你爲之賠付人生,別再鬧了。
「也許你該好好思考一下,對我到底是喜歡,還是勝負欲作……嗯……」
話戛然而止,我的下巴被鉗住一抬,脣上驟痛。
以完全承受的姿態,我得到了一個吻。
脣齒撕扯,比起親暱更多的是抗爭和泄憤,幽暗的小巷裏只剩急迫的喘息聲。
扣住我手腕的手鬆懈,環到後腰,信手一扯,我被強硬地扣在了駱澤懷裏。
酒意發散,我又覺得腦袋昏沉。
難以呼吸,我雙手抵着駱澤胸口推拒,卻徒勞無功。
推拒成了捶打,整片胸腔密密麻麻像螞蟻啃食,稍不留神就化成了淚意洶湧而出。
我有時候也會對自己感到噁心,明明什麼都沒做對,卻還是會覺得委屈。
鉗在下巴的手被眼淚沾溼,駱澤一僵。
我藉機奮力一推,掙脫了束縛,整個人卻滑在了地上。
駱澤挪步靠近,我驟然提聲:「別碰我。」
他愣在原地。
我抬手抹掉了淚:「駱澤,過去的事情,對不起,我向你道歉。
「但世界上有太多需要爲生存拼盡全力的人,悔恨和傷懷不能成爲我生活的主格調。」
沒有他,我一樣要好好生活。
我扶着牆站起來。
「既然討了債,我們以後,永遠都不要再有交集。」
循着牆面,我緩步向光亮處靠近,將他留在身後。
「方昔年。」
駱澤啞聲喊我,我腳步頓了頓,卻沒再停留。
-37-
我給我媽換了康復醫院。
駱澤的出現像鋼琴曲錯彈的音,轉瞬即逝。
賀勝後來約過我很多次,我一概拒絕,不多久被他堵在了宿舍樓下。
他像個移動屏風,把我的去路擋得嚴嚴實實。
我惱了,把單肩包砸在了他身上。
他一把兜住我的包,有點無奈:「又在生什麼氣,我的大小姐。」
我冷笑:「你這個間諜,還當得挺歡樂。」
駱澤能這麼精準找到我,我不信其中沒有賀勝的功勞。
賀勝把包搭回了我肩頭,開玩笑似的:「之前我幫你一起坑了他,總得還債。」
他嘆了口氣:「昔年,爲了回來,他這幾年過得很辛苦,你……」
「我不想聽。」
我猜得到他回來有多不容易,正因爲這樣,我不想窺探。
「你不用說他爲了見我喫過很多苦,歸根結底,這些都是他自己的私心。
「我沒要求他必須回來,這不該成爲壓在我身上的道德枷鎖。」
用自作多情去勒索回饋,我只會覺得野蠻。
而賀勝自以爲是的規勸,更讓我感到荒謬。
賀勝愣住。
我微微抬頭,直視他的眼睛。
「你曾經向我訴說過自己的自由,而後去了醫科大學讀臨牀,說實話,那時候我也爲你的執拗動容。
「站在理性的角度,你是我目前所接觸到的,綜合條件最優的一位異性。
「在這種自由的加持下,我不是沒把你納入過人生伴侶的考慮。
「但你一直這樣,因爲害怕受挫,所以總先一步退縮。
「嘴上試探着喜歡,卻也能大方把我拱手相讓。」
在我這裏,這並不能彰顯偉大,這個社會不像幼兒園老師發放糖果那樣公平。
喜Ṱṻ¹歡的東西,不大方伸手索要,轉瞬就會失去。
賀勝錯愕了很久,他眼睛紅了,有些急切:「我以爲,你永遠不會給我機會。
「如果我改,能不能……」
「不能。」
我一字一頓:「賀勝,可以反思,但不必再爲此感到後悔。
「因爲在我這裏,你出局了。」
所有男女間的情感表述都不必再有,就當朋友。
以後,就只能當朋友。
-38-
課業結束後,葉松青給我介紹了一份實習。
上司訝異於我對公司產品的瞭解,把我調去了市場部,不免被帶着各種應酬。
在某個飯局上,我竟然又一次見到了駱澤。
他一身純黑西服坐在上位,被衆星拱月,衆人小心翼翼討好,而他眉眼間盡是冷淡倦怠。
他的目光帶過我,又默不作聲挪開。
我明白過來,這是一場荒唐的巧合。
爲了接待駱澤,公司總部來個叫劉在天的大領導。
一臉精明,眼神總不經意在我身上游移,讓人感到不適。
幾杯酒下肚,他開始鬧場子,話頭盯上了我。
「這是我們市場部的小姑娘,叫方昔年,專業度極高,長得也漂亮。
「小方啊,今天我們駱總賞臉,這樣吧,你提酒,輪番敬幾位領導一杯。」
我微微皺眉,包括駱澤在內,對方公司有整整七個人。
我推脫酒量不行,打算以茶代酒,被他一揮手製止。
「唉!你代表的可是咱們公司,怎麼能這麼小家子氣!」
見我遲遲沒動作,他起身,一把攬過了我的肩,帶着我走到駱澤跟前。
「駱總,久仰大名,幸會。」
我試圖掙開,他卻箍得更緊,不好大庭廣衆鬧起來,我僵着背,跟着低下酒杯敬駱澤。
駱澤的目光落在我肩頭的手上,微微眯眼。
他懶懶提起酒杯,起身時醉得踉蹌了一下,手上一歪,紅酒灑在了劉在天衣服上。
「抱歉。」
他抽出手帕,狀似替他去擦,手下卻用勁一推,把劉在天從我身邊推了出去。
自己卻身體一歪,靠在了我肩上。
他環住我,剛剛還清醒的人瞬間醉成了泥。
劉在天是個人精,眼神一轉,當即明白過來。
要我送駱澤去房間休息。
「好好送到,不用着急回,要是晚了你就直接回去休息。」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沒說話,帶着駱澤離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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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跌撞撞把駱澤送到房間,門一關,他把我推到牆上。
拇指碾過我的嘴脣,他臉色微微泛紅,說着醉話。
「化了妝,不像你了。」
我偏頭避開:「醉了就睡覺,我要回去了。」
「回哪去?那畜生在故意揩你油,你不清楚嗎。」
我清楚,但是駱澤就這麼帶着我離開,我不回去,更難說清。
兜ţű̂ₓ裏的鈴聲響起,是葉松青的來電,他語氣急切。
「娟姐說你被客戶老闆帶走了,你沒事吧?」
娟姐是市場部的上級,沒想到也是葉松青的人脈。
我報了平安,他說要來接我,話沒落下,我的手機被駱澤一把奪走。
「她和我在一起,不用你操心。」
「駱澤!」
我氣急,他卻立馬掛斷了電話。
搶過手機,我打算給葉松青回撥。
——啪!
手機被駱澤打翻,磕在桌角後落地,屏幕碎成了花。
駱澤把我壓向牆面,親吻隨之下落,兇狠又蠻橫。
我推開,扇了他一巴掌。
他隨即上前,託着我的臉,再度侵略。
甜膩的酒氣在脣舌氾濫。
駱澤高大的身軀完全籠罩,似乎能將我隨意擺佈。
遲鈍的情緒在溺水的虛浮感中洶湧。
委屈,憤怒,難過,心疼,如潮水陣陣衝擊。
在駱澤終於緩緩退開時,我抬手,又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
「爲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駱澤,你沒有廉恥心嗎?」
駱澤臉上是顯眼的巴掌印,眼尾通紅。
「沒有。」
他捧着我的臉,揩去我臉頰的淚水。
「方昔年,我也想不喜歡你,可是我的心很痛,我該怎麼辦呢?」
他埋在我的肩窩,圈着我的手掌摁在心口,哽咽。
「你這麼討厭我,我做什麼都好像是錯的,我該怎麼辦呢?」
心臟在他的話語下狠狠抽動了一下。
「你回國找我,伯父伯母同意嗎?」
駱澤的身體緊繃起來,我下意識抬手,想要輕撫他的脊背,卻又在觸碰前頓住。
五指收回,我說:「我的人生並不如你所看到的一帆風順,事實上,我經不起任何意外,也不想承擔任何可規避的風險。
「我想好好生活,即使以後戀愛結婚,也希望是受祝福的姻緣。」
就算強行跨越了豪門的階梯,在所有挑剔否定的目光中,我會不安惶恐,會自我消耗。
「駱澤,我不想再爲了誰,增添我生活的苦難了。」
情如髮絲易斷,只能倚仗他的喜歡在駱家生存,就是千鈞墜於一發之上。
與其終日惶惶,不如不要。
-40-
我抵着他的胸膛,把他輕輕推開。
他只是習慣了被人追捧,突然在我這碰了壁,纔會耿耿於懷。
「但我沒辦法放縱自己和你玩情感遊戲,真的抱歉。」
理智告訴我,在駱澤身上投資青春,大概率會失去自我,血本無歸。
我的人生之所以順利走到現在,是因爲我向來擅長……規避這種賠本買賣。
我撿起手機,嘗試給葉松青回撥電話,才發現觸屏失靈了。
他把手機攥在掌心,擰得五指發白,任我拔了幾次依舊不松,像個耍無賴的孩子。
「如果我離開駱家,你是不是就不會拒絕我了?」
「別鬧了,駱澤。」
駱澤沉聲:「告訴我答案。」
我無奈,搖搖頭。
倫理也是枷鎖,他和家人斷交的動因是我,我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我不願意被迫承擔這些罪過。
駱澤輕輕圈住我的手腕:「那你要我怎麼辦?
「那還能怎麼辦,方昔年?」
沒辦法。
他執拗不放手:「有辦法的,會有辦法的。」
他的額頭枕在我肩上,像是自我安慰。
「我會讓爸媽鬆口,只要他們足夠了解你,他們會喜歡你……」
我淡淡戳穿:「你都鬧回國了,伯父伯母大概連我十八代都查過了,還不夠了解我嗎?」
門當戶對的觀念,看似已經是封建糟粕,卻依舊刻在豪門骨子裏。
拋開門第不談,就連我自己,也絕不會選擇向下兼容。
於駱家而言,我再聰明再優秀,在有足夠的錢權之前,不過就是個一抓大把的可僱傭高學歷人才。
駱澤是獨子,享受了優待,註定沒辦法隨心所欲。
甚至在他依照父母意願聯姻前,他們根本不會將公司全權交到他手裏。
他的處境連賀勝都看明白了,他自己又怎麼會不清楚,自欺欺人罷了。
「不合適的兩個人,強行走在一起,不會有好結果的。」
每個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做事,並不一定有是非對錯之分。
只是方枘圓鑿,生而不容。
難堪攤到了明面上,駱澤走投無路,一度哽塞。
「你等等我,我能做到的,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他拽着我的手滑下,竟跪在了地上嗚咽。
「求求你,多喜歡我一點,相信我一次……
「我不能,我不能失去你,我愛你,方昔年,你聽見了嗎,我愛你,等等我,求求你……」
我驚得後撤一步,被圈禁的情緒膨脹到了極限,在他這一跪下爆炸,在胸腔橫衝直撞。
我胸口劇烈起伏,愣在原地,被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無措籠罩,心臟一陣一陣發痛。
幾乎忘了思考,我緩緩伸手,想去摸一摸他的頭髮,試圖藉此減輕他的痛苦。
——砰砰砰!
門在這時被砸響,葉松青焦急的聲音響起。
我猛地縮回手,回過神是一陣心悸。
-41-
我把駱澤攥住我腕口的手掰開。
「我只會遵循我的腳步走,不會刻意等任何人,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快步開了門,葉松青按着我的肩一陣打量,確定我沒事才鬆了口氣。
劉在天對我回來有一瞬驚訝,轉頭又笑得滴水不漏。
「把我們駱總安全送到了?小方啊,可別怠慢了人家。」
我倒了滿滿一杯酒,挨個跟駱氏的幾位客戶打了招呼。
「今天劉總爲了招待幾位特地到場,沒承想領導客氣,把風頭都讓給了我這個小兵出。」
劉在天臉色變了變,打着哈哈要來搭我的肩。
我順勢把酒杯往他伸出的手裏一塞,自己又倒了杯茶,和他一碰。
「感謝劉總栽培。」
駱氏某位叫姚培的老前輩爽朗一笑。
「你這小姑娘,也得體諒體諒老人啊。
「年紀上來了,總會力不從心,這是把你當接班人培養呢。」
他也朝着劉總杯口一碰。
「劉總有這麼能幹的下屬,下回也不用親自跑一趟了。
「也該退位讓賢,多給這些小年輕歷練的機會啊。」
劉在天笑得尷尬,我把茶水一飲而盡,杯口倒置向他示意。
「那這可算謝師酒,您可別養魚呀,領導。」
劉在天捧着幾乎滿溢的酒杯下不來臺,強顏歡笑喝了下去,酒杯一見底就衝去了洗手間。
姚培目送他離開,轉頭看向了我,他安撫似的拍了拍我的胳膊。
「你叫ṭū́₁,方昔年?」
「是的姚總。」
他從懷裏掏了張名片給我,笑眯眯說:
「你這小姑娘,能力強,也夠有魄力,我喜歡。
「有興趣來駱氏的話,可以給我打電話。」
我誠惶誠恐接過,連連道謝。
晚宴結束,把駱氏最後一個人送上了車,娟姐一臉擔憂。
「劉在天拿喬,被你搞了這一出,回公司指定不好交代。
「但他是公司老人,出了名的難搞,說不定會找你的茬。」
我不太在意:「越是職位高的老人,細枝末節對未來事業走向的影響越大。
「聽說他在競爭全國營銷總監的位子,我實習結束後,不會忘記向董事長郵箱遞送投訴信的。
娟姐抿着笑,朝我豎了個大拇指。
想到她及時喊來了葉松青,我不由心暖。
如果不是碰巧,發難的人是駱澤,那葉松青可能真是救命的及時雨。
「今晚謝謝你,娟姐。」
娟姐搖搖頭:「應該的,職場上各式各樣的人都有,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
「昔年,你身上有股很感染人的生氣,像紮根很深,穩步生長的大樹,狂風暴雨不能折。」
她揉了把我的頭髮:「不過喫過的苦讓你少了點人情味,雖然我相信你靠自己也能枝葉參天。
「但是我想,如果在你承受摧折時,有人能扶一把,你會不會長得更好?」
-42-
葉松青的車緩緩趨近,娟姐粲然一笑:「作爲前輩,姐覺得松青真的不錯,和你很般配。
「但是比起這個,我更希望你能適當想想,自己到底想要什麼,而不是處處衡量該要什麼。
「有時候你這種習慣,反而是在爲自己設定上限,年輕嘛,就該多點冒險精神。」
我愣住。
她說得沒錯,我的選擇總能精準預見收益,穩健地往上攀一步,卻從來沒考慮過另一條未知的路。
路的盡頭可能是雲端也可能是深淵,因爲害怕深淵,所以放棄了雲端。
而我穩步向上的趨勢,一眼就可以看到天花板。
直到坐在了葉松青的副駕,我依舊在思考這個問題。
這個時節已經開始冷了,京市卻永遠都很熱鬧。
窗外車水馬龍,各色燈光在臉上交錯,我湮沒在逐利的人流中,這是我一直在追求的繁榮。
但我現在才意識到,我其實很討厭這種氛圍。
在一個長達兩分多鐘的紅燈前,葉松青問我在想什麼。
我笑了笑。
「我在想,學長你,真的很完美。」
「完美?」
「嗯。」
頓了頓,我補充:「你家境優渥,又很上進,有潛力,人品也好,我們的性格很契合。
「父母開明溫和,你的感情也很坦率,雖然我拒絕了你,你依然在不斷給自己創造機會。
「對我來說,你真的很完美。
「說句恬不知恥的話,前段時間和賀勝談開後,我幾乎斷定,我會和你結婚。」
葉松青並沒因我的誇獎而高興,相反,他沉默了很久。
「我之所以沒放棄,是因爲我知道,在我和賀勝之間,你一定會選我。
「甚至依照對你的瞭解,我也卑鄙地想過,你以後的丈夫一定是我。」
紅燈倒計時十秒。
「但是昔年,我從沒見你爲誰那樣失態過。」
高考查分那天,蒼蠅館子那天,還有今天。
葉松青所見到的,我僅有的三次失態,全都是因爲一Ṭû₁個人。
「昔年,我並不完美,在你這裏,我缺少了最重要的東西。」
對他的欣賞,因摯友因知己,唯獨不是因爲愛情。
——我的喜歡,具有一票否決權。
-43-
紅燈結束,車輛飛馳而出,在下一個路口猛地掉頭,朝着來時的方向迴轉。
熟悉的燈光再度在臉上滑過,像在回溯時光。
車重新停在了酒店大堂門口,葉松青緊攥着方向盤。
「人有的時候很有趣,因爲膽怯,會自己騙自己。
「昔年,去找他吧,不要害怕,現在你已經有自我承認的資本了。」
酒店的門迎等在車外,後面的車輛開始不耐煩地鳴笛。
我在刺耳的滴聲中發了會兒愣。
鬼使神差地,推開了車門。
風從門廊呼嘯而過,揚起了我有些鬆散的頭髮。
葉松青走了,我站在酒店門口,和門迎面面相覷了一會兒。
一輛輛車在跟前短暫停留又離開,直到某輛黑車開了門,我身後突然響起熟悉的聲線。
「方昔年。」
轉頭,駱澤冷着臉,音色沉沉。
「駱澤,你……啊!」
駱澤突然幾步上前,單手攔腰,把我挎進了車裏。
司機見怪不怪,利落地關了門,啓動車子。
我費力坐正了身體:「不好好在酒店休息,你大半夜去幹嘛?」
駱澤目視前方,依舊沉着臉。
「逮你,你還沒走,正好省事。」
「什,什麼?」
駱澤再不出聲。
直到車子停在了警局門口,我心裏突然冒出一陣熟悉的危機感。
駱澤把我拽下了車,我用力拖住他的步伐。
「你來警局幹嘛?你瘋了!」
掙扎着去掰他的手,駱澤眉頭一沉,直接把我打橫抱箍進了警局。
把我往凳子上一扽,他言簡意賅。
「我要報警。」
值班的民警看這架勢都圍了上來。
「什麼事報警?」
身着高定西服,滿身矜貴的人無比正經地指向我:「她是騙子。」
順着他的手指看向他冷然的臉,我終於在強烈的熟悉感中想起了某年的某段對話。
「那你要是再敢說什麼江湖不見,我就……」
「你就什麼?」
「我就把你抓起來,報警!」
我在衆民警驚異的目光中緩緩扶額。
-44-
「小夥子,報假警是犯法的!」
被民警教育一頓後,我拽着駱澤走。
駱澤還在耍賴,我冷臉踮腳,輕輕扇了他一巴掌:「鬧什麼鬧,出來!」
一臉冷峻的人眼眶霎時紅了,他鬆了力氣,任我把他拉出了警局。
逃離了尷尬,駱澤立馬反手攥住我的手腕,生怕我逃跑。
我有點哭笑不得,但看着雙眼通紅的駱澤,我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我踮腳,在他脣上印了一吻。
看着他呆滯的神情,會心一笑:
「駱澤,我正式糾正一下我的回答,我不會等你,因爲……」
駱澤愣愣地看着我,眼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
「你又在……騙我。」
他猛地把我擁進了懷裏,死死抱緊:「騙我也行,騙我一輩子也行。」
我緊緊回抱住他:「這次不騙你,以後都不會再騙你了。」
我很卑鄙,一次一次把他推開,希望得到解脫,又希望他永遠不會離開。
「駱澤,我也喜歡你,謝謝你回來找我,我很高興。」
我願意爲你破例一次,願意爲你去探尋未知。
哪怕前路是深淵,我也相信我自己,有從頭來過的本事。
-45-
蔣女士在我和駱澤在一起後的第二個月找到了我。
比我意料的還早些。
咖啡廳包間裏,她看着我,依舊很客氣。
和電視劇裏霸總母親的趾高氣揚不同,其實她們大多數都比常人更平和謙虛。
即使再不喜歡對方,面上還是會帶笑。
「昔年,伯母一直覺得你是個聰明孩子,永遠只會做正確的選擇。」
我笑了笑:「伯母,我不是小孩子了,咱們的話也可以攤在明面上說。
「你我應該都問問自己,三年前,您真的給過我選擇嗎?」
我出的那份力,只是讓駱澤出國這件事情完成得更簡單而已。
假設我不配合她演戲,駱澤真的就不用出國了嗎?
當時的駱澤,根本沒有能力反抗駱家的安排。
我只不過在答案既定的情況下,選擇一條讓我自己利益最大化的路。
蔣女士絲毫沒有被戳破的難堪,輕輕抿了口咖啡。
「那這次呢,這次我給你選擇了,你想要伯母用什麼來換?
「車子?房子?工作?都要也行,你只管敞開說。」
我沉默了很久,搖了搖頭。
「伯母,雖然我一直認爲你我之間都是等價交換,但我還是很感激您。
「如果是別的方面,我很願意幫忙,但駱澤的事情,您或許不應該找我。」
蔣女士端咖啡的手一頓,表情終於有了點變化。
「三年前我和駱澤分道揚鑣,他還是找了回來,就像您今天也輕而易舉查到了我的行蹤。
「我避開他真的有用嗎?駱澤也長大了,這件事情的主動權已經不在你我手上了。」
蔣女士一愣。
「只要你拒絕他,他找到了你也沒辦法。」
「他有辦法的,因爲我也喜歡他。」我看向蔣女士。
我理性,不代表沒有感情,我沒辦法像輸入程序一樣控制我的心。
「我喜歡他,就算答應了您,只要他堅持,我照樣會心軟。」
-46-
蔣女士臉色有點難看。
「那又怎麼樣,愛情的保鮮期一向很短,做人不能太自負。」
可這三年,他喜歡上別人了嗎?
我笑了笑:「三年又三年,他的青春有多少個三年能用來試驗呢?」
蔣女士放下杯子:「昔年,我沒想到你這麼厚臉皮。」
「伯母,我並非挑釁,您也別對我有這麼大的敵意。」
我想了想:「如您所說的,愛情的保鮮期很短,研究表明,愛情的生命週期通常在 18 個月到 30 個月之間。
「我和駱澤纔剛剛開始,就算這時候分開了,他還是會對我念念不忘,甚至因此遷怒您。」
我盯着她的神情,微微眯眼。
「您夥同我騙他出國的事情,難道沒有影響你們之間的感情嗎?」
蔣女士臉色又柔和下來,點點頭。
「有一段時間,他和我鬧得很僵。」
我緩了緩,跟她分析利弊。
我自私,利己,很少共情他人,能留在我身邊的,都是不斷對我產生價值的人。
但我這些缺點,在我和駱澤的距離中被淡化,而蔣女士的阻止,更會讓人產生逆反心理。
感情不怕大風大浪,怕的是平平淡淡。
所以,不如暫時接受我們的感情。
「等新鮮期過去了,因成長環境導致的價值觀差異,說不定會讓我們逐漸厭煩對方。」
蔣女士愣了一會兒:「我竟然覺得,你說得有點道理。」
「我非常理解您的初衷,但以母子關係爲代價得到的東西,對您個人而言,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蔣女士久久不言。
「我不會主動放棄駱澤,當然,如果您能說服駱澤主動放棄我,我十分樂意配合。」
挎上包起身,我向她鞠了一躬:「一直以來,謝謝伯母。」
蔣女士迷迷糊糊點點頭,我轉身離開。
打開包間房門的那一刻,駱澤突然闖了進來。
他的西裝都沒來得及換下,衝到蔣女士跟前,抬手就把桌子掀了。
「我是不是告訴過你,不準再來找她!」
他抓住蔣女士的小臂,猛地把她從沙發上提起。
「你,還有許葭,你們這些人,都只知道欺負她,要殺要剮衝我來!」
-47-
駱澤情緒在失控邊緣,蔣女士被他的模樣嚇得臉色發白。
我察覺不對,趕忙拉住他:「發生了什麼?」
駱澤胸口劇烈起伏,緩緩將鉗制蔣女士的手鬆開,指尖卻止不住發顫。
我這才注意到,他另一隻手攥着我之前摔壞的那個手機。
當時駱澤說他送修,我沒太在意。
某件不好的回憶突然回到腦海,我心頭一咯噔。
那個視頻……他看到了。
「你聽我說,這件事情我已經解決好了,許葭和她父母都道過歉了。
「我留着那個視頻,只是以防她再找我麻煩。
「伯母今天也不是來刁難我的,她同意我們在一起了。
「冷靜下來,沒事了,都過去了。」
駱澤情緒逐漸平復,反把我摟在懷裏,卻依舊對蔣女士咬牙切齒。
「你轉告許葭,叫她最好這輩子都別回國,否則,我……」
「嘖。」我急忙抵開禁錮,輕輕拍了他的臉一下,截住話頭。
「法治社會,再瞎說,我真要打你了。」
下手很輕,卻瞬間把駱澤的眼睛打紅了。
他把頭埋進我的肩窩,啞着嗓子哽咽:「都怪我,惹了麻煩卻沒保護好你。」
我狠狠地揉了把他的頭髮。
「該反省的是犯錯的人,不應該是我們。」
我把他的腦袋捧起來:「誤會了人,給伯母道歉。」
駱澤咬牙,一言不發。
「快點。」
他僵硬轉身,警惕:「你真的同意我和年年在一起?」
蔣女士才緩過了情緒,又多了驚訝。
她眉頭輕輕擰起,隨即緩緩拉下衣袖,擋住了小臂被攥出的紅印。
「這件事情,我不會再攔你。」
駱澤牙縫擠出幾個字:「對不起,還有,謝謝。」
蔣女士沒回答,眼神落回我身上,仔細打量,似乎第一次正視我這個人。
包間裏放着舒緩的音樂,溫暖明亮。
她從沙發上拿起包,靠近,端詳起駱澤的臉。
良久,她抬手,輕輕拍了拍駱澤的肩,挽起個意味安撫的笑,嘆息。
「都長這麼大了,我的兒子。
「你小的時候,還總說,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呢。
「讓你討厭,是媽媽做錯了。」
-48-
當天在酒店樓下,迎着冷風思考,正式決定和駱澤在一起時,我設想過很多解決駱家長輩問題的方案。
但真正去做時,我才發現,這遠比我以爲的要輕易得多。
父母向來容易爲自己的愛妥協。
我和葉松青等人以教育軟件爲基礎,正式合創了公司。
時間彈指過,碩士畢業後,我繼續在本校攻讀博士。
駱澤因本科三年制,比我早畢業一年,正式回去接手駱氏。
當初從第一家實習公司離開後,我給姚培打了電話,去駱氏跟着他學習了一陣。
我將兩家公司的商業模式摸透,挑揀性借鑑,用我們的公司做運營實驗。
反饋不好的方面再請教姚培。
「你這小姑娘,合着我培養你接班,你卻想偷師,把駱氏給端了!」
姚培嘴上吐槽,轉頭給我挑出了問題所在,還幫我們做了針對性修正。
「等價交換,正好有個新項目,你給我做個營銷方案。」
「您這算不算透露商業機密。」
「別找藉口,駱總說,駱氏對你沒有祕密。」
「……」
和駱澤相處,沒有想象中的艱難,但小吵小鬧不少。
其中絕大部分是因爲葉松青,因爲共同創業,我們沒辦法疏遠。
終於,公司運營步入正軌,我們不像開始那樣忙得腳不沾地。
我碩士畢業時,葉松青交了女朋友,並在一年後給我們發了結婚請柬。
駱澤安心了不少,但開始試圖找賀勝的茬。
我無語:「麻煩你先睜大眼看看,賀醫生到底有沒有空搭理咱們。」
「……」
-49-
賀勝投身醫學事業,忙到頭髮大把掉,一聚起來就挨個勸人別學醫。
駱澤就此消停下來。
葉松青婚禮時,把新娘子的酒全擋下了,自己醉得不輕。
給我和駱澤敬酒時,他大力拍了拍駱澤的肩,說的卻是:
「昔年,謝謝你當初拒絕我。
「我都不敢想,要是我的結婚對象不是她,我該怎麼辦。」
「她脾氣大,愛生氣,不講理,又愛哭,但我真的很愛很愛她。」
駱澤冷笑一聲,對他身後的新娘子擺出無辜。
「嫂子,他說你壞話。」
……
但時間越久,我越擔心。
當初告訴蔣女士的那些,所謂愛情生命週期的話,眼見着過了期。
我絞盡腦汁,想再找個藉口糊弄下去,被她直接拆穿。
她說前段時間許葭回了國,待了一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另一天驚慌失措,又走了。
我心頭一跳:「她人沒事吧?」
「應該沒大事,只聽說,一直嚷嚷在國外待不慣的人,突然堅持要在英國定居。」
……
-50-
近期我媽有甦醒的跡象,蔣女士說請了位權威專家,要給我媽看看。
我略有警惕:「我沒打算和駱澤分開。」
蔣女士哭笑不得:「沒什麼,阿澤最近鬧着要結婚,我想,辦婚禮的話,她能親眼看着更好。」
我愣住,久久沒回復。
蔣女士急急忙忙補充:「你要是煩他了,不願意,自己去跟他說,我可管不着。
「我不當壞婆婆很多年了,跟他感情好着呢。」
我失笑:「我願意的,謝謝伯母。」
那邊沉默了半天,蹦出一句:「算你有點眼光。」
暖陽當空,正是春夏交替。
我走在寬闊的林蔭道上,細碎的光圈在我身上亂舞。
空氣中殘餘着花香,混着盎然綠意,沁人心脾。
我被導師叫來學校,只忙了上午,難得有一下午清閒。
又恰好碰上駱澤的休息日,他來接我約會。
高大的人影從出現在遠處,着裝休閒卻處處透着仔細。
視線裏洋溢的笑,一如從前。
他飛奔而來,牽住我的手,和我並排而行。
恍惚中就好像回到了當年,破舊的居民樓下,我們走在同一縷陽光下。
駱澤支支吾吾,跟我商量今天的安排。
「先去喫飯,下午看場電影,晚上有你喜歡的演唱會,如果你願意,咱們再……」
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了他的話。
接通電話,外婆激動的聲音從聽筒炸開。
「年年,你媽……你媽醒了!」
我愣愣掛斷了電話,胸腔的喜悅潺潺流淌,迅速裝滿了心臟。
欣喜剝奪了耐心,我轉身擋住駱澤的步履,捧住他的臉,綻開一笑。
「我願意,駱澤。
「我非常願意。」
正文完。
番外:駱澤
-1-
高一,駱澤終於在和父母的對戰中取得勝利,成功到市一中就讀。
其實並沒有太多意義,只是這是父母不喜歡的決定而已。
他們不喜歡的事,他就想做。
正如,駱澤的英語並沒有那麼差,甚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能說一口流利的口語。
這是駱家父母從小給他創造的雙語環境,幾乎刻進了基因。
但忘記從幾歲開始,他抗拒,裝不懂,拒絕學習。
久而久之,那些英文字母好像真的和他相看兩不知了。
重度偏科,擅長打架,這是所有叛逆學生的標配。
那時候他還不明白,爲了掙脫父母設定的框架,他把自己套進了另一個框架裏。
入學沒多久,他就混成了市一中的風流人物。
不僅是因爲長相和拳腳,還因爲他數學方面的天賦。
駱澤並沒隱藏自己這種天賦,年少輕狂,總想給自己打造特別的標誌。
數學天才,這是他標榜自己的符號。
但這也給他惹了點「麻煩」,他被老師薅去了競賽。
初見方昔年是在學校組織的集訓課程中,她坐在他旁邊。
見到她的瞬間,他腦子裏立馬冒出個形容詞——呆子。
看了看她的臉,他忍不住補充——漂亮的呆子。
她像個全面發展的機器人,具有所有乖孩子的特質。
他想,如果方昔年生在駱家,那真的能和他爸媽達到靈魂契合。
老師在講課,他撐着下巴轉筆,歪頭盯着方昔年的側臉。
陽光從她那邊的窗口打過來,用光暈勾勒出她的輪廓,讓她有一種類似神女的聖潔感。
悲憫又無情。
駱澤想,如果她轉過頭看他,那他一定徑直勾住她的目光,再給她拋個媚眼,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方昔年果然注意到了視線,轉頭看了過來。
但目光相觸剎那,駱澤心頭冷不丁一跳,迅速錯開了視線。
他盯着投屏的 PPT,從胸膛到臉頰都漫上一陣熱氣。
讓人煩躁又焦慮。
……
-2-
再度認識方昔年,是在和華盛一中的交流會上。
對方的諷刺赤裸裸,他也沒打算忍,鬧一鬧最好,讓爸媽知道最好。
但動亂很快被阻止,方昔年叫來了華盛一中隨行的老師,自己則拉住了他。
她依舊很冷漠,但那是他第一次從她臉上看見另一種情緒。
看似全程沒注意狀況的人,毫無錯漏把因果複述。
她的眉頭微微沉下,向對方的老師淡淡地問:
「這就是華盛一中的高素質人才?
「品行低劣,只會逞嘴上功夫的……廢物?」
方昔年身上有一種無形的魅力。
因爲實力強悍又過分客觀,言語都彷彿成了金科玉律。
被她否定的人,會下意識自慚形穢,失去翻身的底氣。
那位老師當即紅了臉,勒令學生給他們道了歉。
道歉,駱澤並沒有在意,他盯着方昔年的側臉,突然所有憤怒和鬱氣都沒了。
被這樣的人維護,真爽。
脾氣沒了,駱澤卻並沒打算善罷甘休,他擅長讓對方喫教訓。
但方昔年再度拉住了他。
「你要看清楚,今天來這裏的,都是兩校拔尖的學生,大家尊崇的不是家世也不是拳頭。
「你可以打服他們,但即使他們跪下,心裏照樣看不起你。
「能真正讓人感到挫敗的,是自己引以爲傲的天賦和努力,在你面前不值一提。」
方昔年看向他,脣角微微勾起,向他發出邀請。
「駱澤,要和我一起去決賽看看嗎?
「教教他們,一加一,到底等於幾。」
就因爲這句話,鬼使神差地,他付出了全力,和她一同站在了領獎臺上。
底下人看過來的目光各異,卻都很熾熱。
那時他恍惚有點明白。
家世,人家只覺得你幸運。
拳頭,人家會畏懼你野蠻。
只有靠實力拼殺出的成績,纔會真正讓人歎服。
沒想出什麼必要的理由,但駱澤還是邀請了方昔年觀禮。
把獲獎證書拍在那些人臉上時,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
-3-
鬧劇散場,駱澤回頭。
方昔年書包抵着靠在牆上,和他對上視線,微微歪了歪頭。
片刻,突然彎了眼睛,笑了出來。
「駱老師,教得真好。」
陽光照入黑眸,她瞳孔泛着光,漣漪四起。
駱澤清楚地感知到心跳空了一拍,而後開始劇烈鼓動。
真好看。
方昔年,真好看。
……
-4-
回到學校,方昔年又變回了機器人。
駱澤也依舊受人追捧。
他卑劣地想,當自己的消息通過無數張嘴傳到她耳中時,她的心會不會有波動。
他對方昔年,會不會也有一點特別?
他開始期待課間,期待跑操,期待體育課。
期待所有人羣蜂擁的時候,他能借着人潮掩護,放肆地找尋她的身影。
再在觸及時,無知無覺地滑開。
但正因爲視線停留的次數太多,他清楚地知道,她一次都沒有看向過他。
方昔年,不會爲任何人停留。
賀勝提出賭約時。
他愣了很久,隨即湧現出無盡的狂喜。
應下賭約,他就有了十足的理由,有了安放自己可憐自尊心的藉口。
他就可以肆無忌憚靠近,甚至,順理成章。
問出那句話時,駱澤幾乎預料到了答案。
但他就是想戳破,想逼問,想衡量自己的份量。
方昔年拋出的詞典在意料之外,賀勝又給了臺階。
沒錯,爲了贏下賭約,他可以做出努力。
但當他起身,把詞典在手裏掂量時,一個念頭莫名冒了出來。
方昔年喜歡乖孩子。
爲了方昔年,他可以做乖孩子。
……
-5-
人都會下意識迴避痛苦的經歷。
英國三年,忘記是怎麼過來的了。
只是每次回憶一觸即方昔年沒到,就會止不住心悸。
明明說過,要一起唸書,一起罵街。
可她沒來。
原來那句抱歉,是這種意思。
那時的駱澤彷彿得到了宣判,只感受到絕望。
他想,方昔年這輩子,就這麼消失在了他的世界裏。
只要她想,他們永遠不會再有交集。
恐懼倉皇癡纏着他,他不斷覆盤他們的最後一面,他甚至還在對她發脾氣。
難怪。
難怪方昔年不要他。
原來是他不乖了。
駱澤和蔣母鬧掰了,蔣母不斷叫他放下,可是她錯了。
她是騙子,他該恨她,而不是放下她。
……
-6-
重逢格外刻意。
手搭上方昔年脖子的時候,壓制了幾年的躁鬱在胸腔發狂。
這麼冷漠,不會爲任何動容的人,原來這麼脆弱。
她身邊有了形形色色的人,愛慕和追逐從未停歇。
但憑什麼,別人能在左右,他只能遠遠避開。
想看她的情緒,不能爲他快樂,那痛苦也罷。
吻毫無章法,以索取和掠奪爲主調。
但心痛得幾乎不能呼吸,被她的眼淚一燙,反射性逃避。
她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她也很痛。
沒關係,這也算動容。
她也在爲他動容。
他不會再聽話,騙子就活該受糾纏。
……
酒局是個偶然。
但看見方昔年受欺負,他做不到袖手旁觀。
駱澤悲哀地發現,他什麼都做不到。
他一直在自我安慰, 但始終沒辦法說服自己。
方昔年能穿梭在日常的任何閒暇裏,捆綁心臟, 讓人窒息。
做什麼都是錯。
看見方昔年跟着別的男人決絕地離開時,駱澤發現,原來在她這裏, 他根本沒有正確答案。
後面的事情很夢幻。
駱澤根本做不了方昔年離開自己的假設, 那就乾脆做好把她強行留在身邊的打算。
誰知道她又一次輕而易舉喚醒了他的理智。
方昔年有神奇的魅力,只要她肯,萬事皆有可能。
……
-7-
解決自己造成的困擾,是方昔年曾經對駱澤說過的話。
修理手機,只是這箴言下微不足道的一件。
不知道爲什麼, 用高一奧賽獲獎那天試出了手機密碼。
又只是出於好奇, 想看看她相冊裏儲存的過去。
她並不愛自拍,只是象徵性記錄特殊的時刻。
點開那段視頻時, 駱澤心情甚至可以稱得上愉悅。
「去,把她的衣服給我扒了!」
許葭的聲音帶着異樣的惡毒,把駱澤的情緒定格。
鏡頭裏她還在努力保持鎮定。
她掏出刀的那一刻, 他不敢呼吸,事情發展並沒變好。
「一件一件扒!先把校服扒下來!」
她捂住耳朵, 神情迷茫。
駱澤的手不自覺抖了起來,時間變得漫長。
他想挪開目光,眼睛卻死死黏在鏡頭裏。
事態終於被她控制,駱澤卻並沒覺得高興。
他恍惚中想起了自己當初的責問。
她說:「最開始不拒絕,是怕你心情不好影響分數, 打算拖到高考後解釋的。」
頓了頓, 又補充:「後來答應又拒絕……是有點小苦衷。」
這就是她所說的「小苦衷」。
遲到了三年的坦白,如果不是他的一時興起,他幾乎確定,她永遠都不會開口。
他甚至, 還沒心沒肺地諷刺過:
「就你這老謀深算的本事,誰能讓你喫虧!」
她輕描淡寫帶過的苦楚,於他卻有錐心之痛。
他的方昔年, 喫了大虧了。
她明明都告訴過他, 要解決自己帶來的困擾。
可他依舊掉以輕心,給她帶來苦難, 卻又不知廉恥地向她索取愛意。
他到底, 有什麼資格。
下屬向他知會蔣母行蹤時,那種心悸再度襲來。
她又會選擇離開了。
她不會要一個只會製造麻煩的人。
所有人都能輕而易舉越過他的防線欺負她。
他沒資格了, 他沒資格了……
「不要總這麼悲觀。
「這是我的人生, 我有爲各種突發情況負責的能力。」
事後方昔年這麼告訴駱澤。
「爲什麼你和我之間, 就非要你保護我。
「我也可以保住你,我選擇了你,就願意解決這些問題, 該尋求幫助的地方, 我也從來不會逞能。」
至少, 在無法兼容的情況下,她不會爲了誰刻意虧待自己。
即使那個人是駱澤。
他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赦免了。
那時的駱澤明白,即使她和他在一起, 她也依舊不曾爲誰停留。
沒關係,只要在方昔年身邊,他願意當她的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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