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妹和馬伕偷歡。
事情敗露,她不以爲恥,洋洋自得。
毀去與窮書生的婚約,頂撞祖母。
「我的福氣在後頭呢!」
誰知不到半月,馬伕依舊是馬伕,而窮書生已經金榜題名。
繼妹哭着跪到我腳邊,說她寧願做妾也要嫁進來。
我目光憐憫,點了頭。
「好。」
可惜她重活一次,還是選錯了。
-1-
我的繼妹王清蘭是世間少有的絕色。
她是家裏的嬌嬌兒,幾個兄弟都待她如珍似寶。
而我樣貌平凡,木訥寡言,唯一的才能就是會算賬。
家裏僕人私下偷偷笑我:「娶妻娶賢,沒聽過娶算賬先生ŧù⁶的!」
唯有祖母讚賞我。
「五湖四海盤中算,三教九流珠上忙。我們阿嫮是能做大事的人。」
祖母是在哄我。可我聽了依然高興,埋頭繼續撥弄算盤。
可不知是不是我眼睛算花了,眼前忽然出現一連串走馬燈似的場景。
幻覺裏,我看到繼妹嫁給了一個窮書生,捱了數年的苦,而她曾經拋棄的馬伕卻搖身一變,成了反叛的功臣,還娶了我,給我掙了誥命。
我驚愕眨眨眼,使勁搖頭。
眼前的畫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繼母和父親踉踉蹌蹌地,哭喪着臉走進來。
「請母親救命!」
-2-
中堂氣氛凝滯,祖母靠着憑枕,臉色陰沉。
繼母囁嚅不敢言,父親只好放低架子,委屈開口。
「蘭兒是一時糊塗……」
「糊塗?」祖母拍桌冷哼。
「我看她清醒得很。
「先是買通報信的女使婆子,算好府上宴請賓客的日子,藉口落水,引着衆人撞破姦情,鬧得滿京城無人敢娶她,只能嫁那個馬伕!」
一字一句,說得繼母與父親面色漲紅。
祖母最看重家族名聲,以前也很疼清蘭,見她自己糟踐自己,何嘗不痛心,眼含淚水罵着氣話:
「這樣的孽障,你們還要我覥着老臉幫她退婚,依我看,不如一繩子勒死乾淨,全了王家的清白!」
「母親!」繼母心疼女兒,跪到祖母身邊,哀哀落淚,「母親不疼蘭兒,也要看在她幾個兄弟的份上啊。」
這時,簾子驀地被人掀開。清蘭雲鬢凌亂闖進來,咬着粉脣,一臉倔強。
「阿孃不必求了!祖母要勒死我就勒死吧,我死也要和淵奴死在一起!」
祖母氣得直撫胸,父親哀號家門不幸,繼母又在旁邊哭天搶地。
望着這混亂的一幕,我想起方纔看到的幻象,若有所思看向王清蘭。
家裏爲她操碎心,可她完全不慚愧,反而一副得意的樣子,抿着脣竊笑。
事已至此,父親只好爲清蘭準備嫁妝。
而張家書生那裏卻不能輕易退婚。張家祖父曾是父親的老師,父親怕影響自己名聲,便要我嫁過去。
當晚,他罕見地來院裏看我。帶了兩塊我兒時最愛喫的玫瑰搽穰捲兒。
我爲他倒茶,他看了我一眼,語氣感傷。
「幾個兄弟姊妹裏,只有你跟着爹爹在黃州喫過苦,如今你也十九歲了,可惜你娘沒能看着你出嫁。」
我默不作聲,斂裙坐下。
「阿嫮,你莫憂,張家雖沒落了,張延青卻是個好兒郎,將來必能登科及第,不然我也不會讓你妹妹和他定親。」
是啊,好兒郎。這樣的好兒郎只有清蘭不要時,纔會想起我。
兩盞茶的工夫,父親無話可說了。
最後他乾巴巴開口,告訴我:「蘭兒嫁得低,嫁妝嘛,自然要多添些,你別委屈。」
我點點頭,起身送他出門。
他似乎真的愧疚了,走時頻頻回頭。
從始至終我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糾正他——我今年還沒滿十九。
也不喜歡喫玫瑰搽穰捲兒。
-3-
我是姐姐,按長幼要先出嫁。
經此一事,祖母病了,沒能送我出閣。
但她給我的嫁妝裏添了一個金算盤。
還有一封信,塞在錦囊裏,讓我真到傷心時再打開。
我就這樣帶着單薄的嫁妝進了張家大門。
沒有新郎和我拜堂。
管家說,張延青病了。
我知道,是心病。
張延青愛慕清蘭已久,爲她寫了許多詩詞,揚名天下。
他的樣貌又是京城一等一的好,非清蘭之美不能相配。才子佳人纔有風流故事,娶了我,就是柴米姜醋茶,俗氣了。
我體諒頷首,依禮對王家父母牌位拜了拜。
王家伯母在世時,對我娘很好。當初父親被貶黃州,娘死的時候,連副棺材都買不起。是王家伯母當了金項圈,給我娘下的葬。
我嫁進來,不委屈的。
管家有些意外,他以爲我一定會哭,讓婆子把給我擦臉的帕子都擰好了。
誰知我不僅沒有一絲傷心,反而讓他們把東西收拾到東院的賬房。
管家張口結舌:「夫人,您不和公子睡主屋?」
我搖頭。
本是無情緣,何求郎心憐。
我只要持正守心,掌好中饋,不愁這日子過不好。
-4-
張延青一病就是半月,他把自己關在屋子,刻苦準備科考,想一舉中第讓清蘭後悔。
可若那幻象是真的,那張延青很可能一輩子都沒有官運。
我存了這個心思,比他還刻苦,日日在賬房撥算盤、理經濟,賬房先生都沒我快。
老賬房撫着長鬚,拿着那一疊賬本不禁感嘆。
「夫人若爲男子,京城鉅富之中定有夫人之名。」
聽到此,我好奇問:「先生見多識廣,天下如此廣大,竟沒有女子經商的嗎?」
「這個自然是有,江南淮揚一帶,商戶家若是獨女,也培養着做些生意,所以拋頭露面的不在少數。」
見我怔然,老賬房轉言笑道:「不過啊,都是些江湖女兒,夫人詩書禮儀出身,日後自有榮華富貴,用不着經歷那些風塵的苦。」
話音剛落,門廊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跟在張延青身邊的小廝愁着臉,急聲道:「夫人,公子和人打起來傷了手!」
我一時愣住。
後日可就是會試了。
-5-
我快步跟着小廝到了主屋,卻見大夫站在門外。
管家在外頭急得轉圈,見我來了,如見救星。
「哎呀夫人您說這可怎麼辦,公子倔性犯了,不肯治傷,非要您家五妹妹來看他才肯開門。」
原來是爲清蘭。
小廝說,張延青聽聞清蘭已經嫁人,心如刀絞,晚上和朋友在春風樓借酒消愁,恰巧撞見在街上買馬的淵奴。
情敵相見,都是窩着一肚子的火,話沒說幾句就互毆起來。
淵奴生母是涼州舞妓,混着胡人血脈,體格悍然,哪裏是張延青這樣的文人能打得過的。
那淵奴也是個狠戾的,專挑張延青的右手打,就想廢了他的前程。
而清蘭看到後,不顧惜往日未婚夫便罷,還一臉崇拜地恭維淵奴。張延青當時連反抗都忘了,只是怔怔望着他的心上人。
痴兒!我暗暗搖頭。
管家還在旁等着我拿主意。我略一躊躇,讓幾個壯實的小廝把門拆了,綁着張延青給大夫治傷。
這還是我和他新婚以來初次相見。他形容憔悴,一雙眼睛深坑凹陷,死水般寂然。
我終究不忍。
小時候在黃州,他還給我編過草花,叫我妹妹。想起王家伯母待我孃的恩情,我上前一步,猶豫勸道:
「春闈將近,幾年寒窗在此一舉,王家的門楣還是要靠你撐起來的呀,此時爲情愛消磨自己,實在不值。」
張延青放在桌上的手指動了動,懨懨掀眸,淡漠看着我。
「情愛不值……姑娘,你被人愛過嗎?有男子爲你傷心斷腸,甘願棄了一切換你回頭嗎?」
黃昏晃過他如水的眸子,平靜倒映着我無措的臉。
這張臉是多麼平平無奇,顴骨還有淡色的斑點。沒有男子贈珠粉玉脂,使它生彩;亦沒有喁喁情話附耳,令它歡顏。
可,只因生着一副不美的容顏,就不配被愛、被尊重了嗎?
我神色一定,坦然直視張延青。
「我若心愛一位男子,不會因他爲我摧眉折腰而沾沾自喜。
「不願讓他屈膝求全換我憐憫。
「我若愛他,定然扶他青雲直上,鵬程萬里。」
他眼睫狠狠一顫。
「公子愛人,卻不愛己。」我垂眸頷首,利落轉身離去。
夕陽化作滿地餘暉,彷彿無聲濤浪,翻湧在張延青僵坐的身影。
-6-
張延青還是沒有糊塗到不去貢院的地步。
他的右手沒有養好,所幸他左手竟然也能執筆。
春闈那日,我送他去貢院。馬車停靠時,我掀開車簾,將親手製好的厚襖遞給他。
「春寒未過,保重身體。」
他抬眸望我,頓了頓,接過來抱在懷中,輕聲道:「多謝。」
貢院門前,許多舉子身邊圍着父母、兄弟、姊妹,擁簇着說笑,祝願的話紛紛蕩在四周。
而張延青卻孤零零。
我想了想,探出頭,祝願他:「此行一去,必要蟾宮折桂了!」
張延青走了幾步,清瘦頎長的身軀立在風裏,聞聲轉過頭,難得對我溫和笑了笑。
從那日起,張延青回來便對我友善了許多。
外頭的田產鋪子雖不多,他盡數都交給我,知我算盤打得好,便說等我生辰,親自給我磨一把玉算盤。
我以爲他心裏已經慢慢將清蘭放下,要和我好好過日子了。
連府裏的下人也爲我高興。
「夫人來了之後,府裏好過多了,如今公子也和夫人一條心,咱們張家真是振興有望了。」
我生辰那天,恰逢放榜。小廝和管家早早去貢院等着揭榜,回來時喜得眉開眼笑。
「夫人可以準備散喜錢了,咱們公子中了甲榜第九!」
我喜出望外,如此便是進士了,即便殿試不排在前頭,也是有官做的。
可張延青遲遲不回,快天黑了,隱隱有落雨的跡象。我想着他和朋友喝酒,此刻也該散了。
他答應了要回來給我過生辰的。
便主動拿了傘坐馬車去接,還沒到春風樓,我瞄到湖岸邊有他的身影,撐開傘下去。
「公……」
我還未喊出口,驀然瞧見他懷裏有個人。
繼妹身量纖纖,柔弱哀泣靠在他肩頭,似在訴自己的悔意。
張延青沒有說話,也沒有推開。
彼時春雨霏霏,輕雷轟鳴。
兩人都未打傘,溼透了。
似一對久別重逢的雁。
我撐着傘,望着那對璧人,脣角牽出的笑意,慢慢地,如同角檐上打溼的燈焰,熄滅了。
-7-
當晚雨水淅瀝,張延青一身溼淋淋回來。
小廝慌忙前迎:「夫人不是去接……」
我一個眼風掃去,對小廝輕微搖頭。小廝睜大眼,訕訕咬住下脣噤聲。
幸好張延青此刻魂不守舍,沒有注意我的小動作。
不知清蘭說了什麼,張延青好不容易挺直的脊背,今晚又頹然彎了下去。
他沒有喫飯,徑直回了內室。
院子裏本來喜氣洋洋的下人們漸漸沉默,我深呼吸,笑了笑。
「愣着幹什麼呢,薛大娘辛辛苦苦做一大桌好喫的,還不分了去?」
廚房的薛大娘捏着圍裙,目光憐惜:「夫人……」
我仰目望天,敲定話音:「喫飯!」
娘說過,寧可折本,休要飢損。
一粥一飯皆是不易,天塌下來,也是要喫飯的。何況天何時就到塌的地步了。
今晚雖然落雨,但夜雲間明月未散,雨意淌在身上,心裏卻如輝光般清明。
-8-
翌日午時,張延青纔想起來。
「昨兒,你生辰……」
我看着賬本路過廊下時,頭頂驟然籠罩一道陰影,張延青眼下青黑,語氣有些愧意。
「都過去了。」我笑着搖頭,表示全然沒關係。
他走在我旁邊,天青廣袖無意拂過我的手背。我縮了縮手指,不動聲色朝左邊挪步,隔開一掌距離。
「這些日沒有空閒,禮物,日後補上?」
他微微低頭看我,帶着些商量的意思。我眉尖輕動,心想:語氣如此和軟,想來有要求我的事。
果不然,快陪着我走到賬房時,他終於踟躕開口,問我:「清嫮,成婚後,你去過你五妹妹家裏嗎?」
我腳步一頓。
清蘭和淵奴的婚事終究上不了檯面,因此席面也沒有辦,父親購置宅子,就在家後面的巷子住着。
我們姊妹感情淡,回家時,祖母也不願意提起她,很少聽到她的消息。
因此我搖頭:「沒去過。」
張延青眉頭緊鎖:「她夫婿不是正派人,你是她姐姐,有空也該多關心她。」
沉默少頃,我輕笑,道:「是我疏忽了,不過,她夫婿如何,公子怎麼知道?」
「就瞧那人一無出息便知。」張延青言語鄙夷,「聽說他整日遊手好閒,一身力氣不去尋前程,全靠你妹妹的嫁妝養着,如此惡性,當初怎麼把你妹妹嫁了他?」
怎麼嫁的,京城誰不知道。
我懶得戳穿張延青的自欺欺人,同時心裏也有些疑惑。
當時清蘭死活也要嫁淵奴,若她是因知道那幻象才這麼做,那張延青如今應該很落魄纔對。
可反而是淵奴成了沒出息的那個。難道幻象如夢,是相反的?
我自顧自出神,沒注意張延青已經停下說話,一雙黑眸靜靜望着我。
「咳。」我回過神,連忙應和,「啊,對對對。」
張延青眉頭皺得更緊,繼而他垂了垂眼睫,重新說道:「我想請你陪我去看看她,看她……過得好不好……」
聞言,我不由得心頭一驚。當初清蘭拋棄他,又如此折辱他,他竟然癡心不改。
若我不是他的妻,此刻也要忍不住爲他的深情喝彩了。
可觀他如今的情態,指不定日後情熱上頭,一時心疼清蘭把我休了。
我懷疑,他真幹得出來。
於是我心裏一咯噔,我這又當管家婆,又當月老,別到時相公沒有就算了,立身的根本也沒有了。
張延青還在爲自己關心妻妹的行爲辯白:「畢竟她是你妹妹,你幫着心疼心疼也是應該的。」
此時我已經聽不進去,專心思考自己的未來,握緊賬本,一邊敷衍一邊走遠。
「對對,嗯,你說的都對。」
-9-
接下來的日子,張延青一請再請,我心煩意亂,停下筆。
「莊子上的事務我還沒弄完呢,公子這麼着急我妹妹,不如你先去?」
聲音有些大,他愣了一瞬。
屏風後,幫忙算賬的老先生微微咳了一聲,藉口老眼昏花,溜出去透風。
一陣風捲過,門關上。小廝僕婦們面面相覷,也溜之大吉。
賬房內只剩我和張延青。
第一次吼人,我尷尬摸摸鼻尖:「抱歉。」
張延青搖頭,看着我面前堆到鼻尖的賬本單子,很久沒有說話,也不走,一個時辰,竟真端坐在跟前,看着我打算盤記賬。
我們喫了中飯才驅車去清蘭家。張延青也不催Ṫų₀了,一路上靠在車廂不知道在想什麼。
到了永和巷一處三進院子的門口,我正要下車,張延青主動伸手來扶我。
我莫名看了他一眼,直接跳下車,小心地,連他一片衣角也沒有沾上。
他的手在空中僵了一會,蜷縮着慢慢收回。
走了幾步,感覺身邊沒有人,我奇怪回頭,見張延青還立在原地。
「走啊。」
他回過神,幾步跨上來,與我並肩。我感覺到他頻頻的目光,莫名其妙:「怎麼了,我臉上有墨?」
「沒。」他恍然回神,收回目光,忽而又看着我,說,「我真的只是看看她,沒有別的心思。」
有也不關我的事啊,解釋什麼,像是怕我生氣似的。
我心裏感到一種怪異,他如今對我關切,我一點也不動容,反而不太舒服。
昨晚我就想好了,待兩處莊子的事完了,張家的那些產業也都理得差不多,管事們也能自己上手。
嫁進來這段日子,我日夜操勞,張家伯母的恩,也算報了。
賬房先生說江南女子也可經商,我何不去試試。
踏進清蘭家門的那瞬間,我想:和離的事也該找時間說一說了。
-10-
到了清蘭家,我才知道,張延青沒說謊。
我那妹夫,真的有點怪。
清蘭早早收到拜帖,站在門口迎接,她一看到張延青,美眸便亮了一下,脫口而出。
「六郎。」
嬌滴滴,柔怯怯。
聽得我不自在地摸了摸手上冒出的雞皮疙瘩,而淵奴看見自己娘子對別男人殷勤小意,竟一絲反應也沒有。
他一身利落短打,靠在影壁百無聊賴纏着護腕,聽見聲響,隨意抬了下眸。
目光卻直直定在我身上。
淵奴四肢修長健拔,樣貌大概隨了母親,不似中原士人的雅秀,五官極爲深刻,肌膚微黑,看人時眼珠熠熠生彩。
侵略感十足。
張延青側身,擋住了我,神情不太高興。
淵奴不以爲意,直起身,徑直走到面前,偏過頭看我。
「姐姐也來啦。」
按禮倒也沒叫錯,只是聽在耳朵裏就像那話裏藏着小鉤子,無端旖旎。
我與他對視,被他那漂亮眼睛裏的深深笑意閃了一下,驀然就想起,幻象裏,我和他,是夫妻呢。
「你冒犯了。」張延青語氣生冷,直接推開他。
淵奴吊兒郎當退了兩步,誇張笑道:「噢喲,進士老爺也在這,失禮失禮,那誰,你不是日思夜想嗎?還不快迎進去伺候。」
清蘭被他這麼頤指氣使,竟沒有發脾氣,反而有些怕他似的,面色蒼白望向張延青。
-11-
好不容易進了正廳,清蘭一開始就ẗúₕ對我恭維。
「六郎一舉中第,張家也看着欣欣向榮了,姐姐真是嫁得好。」
這話,好像我撿了個大便宜。
張延青一直板着臉,我也不指望他維護我,正想開口,不料淵奴卻說話了。
他坐在對面,和清蘭隔一把椅子,撐着下巴望着我,突兀說道:「很辛苦吧?」
室內一下靜了。
只聽他低沉的嘆聲:「都瘦了。」
我本來身板就像竹竿,瘦不瘦的,也沒注意,倒是祖母有一次說過,說我瘦了好多。
她是疼我才這麼說。
這個人,爲何?
我一時語塞,身邊茶盞忽響,張延青不輕不重將茶杯磕碰在桌上,眼眸微眯。
「閣下對我妻的觀察很入微啊。」
豈料淵奴是個混不吝,滿不在乎指着清蘭道:「你也可以看她嘛,我大方,隨便看。」
哐當。
張延青忍無可忍,拂袖摔了杯盞:「她是你的妻子,你既費盡心機娶了她,至少該給她應有的尊重!」
「我?費盡心機?」淵奴仰頭大笑,撐臂問清蘭,「你在他面前是不是把自己說得好清純啊?」
屢次被辱,清蘭面色難看,但還是挺着一副柔弱的樣子,扯住袖子蓋臉嗚嗚哭起來。
「夠了!」張延青站起身。
淵奴大馬金刀橫坐,倨傲抬起下巴,音色陰冷下來:「你纔是夠了,口口聲聲說要對妻子尊重,你對我家三小姐,尊重了?」
-12-
那天的場面不堪回首。
總之,張延青和淵奴差點又打了起來,要不是我左拉一個,右推一個,房頂都要被他們掀了去。
我覺得此事完全就是淵奴喫醋,報復張延青,這纔對我的態度曖昧不清。
可張延青不這麼認爲,回家的臉色比鍋底還黑,而且對「我家三小姐」這句話很聽不順耳。
甚至這幾天都陰陽怪氣稱呼我「三小姐」。
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才子佳人的情情愛愛太折騰人了,這幾天我都沒找到機會和張延青談和離的事。
正煩惱時,清蘭上門了。
她一進來就抱着我哭哭啼啼,天可憐見的,以前她挨着我一下就像碰到什麼髒東西,如今都顧不得了。
抽噎着向我訴苦,說淵奴怎樣負心薄倖,藉着和她成婚脫離奴籍,又是威脅,又是打罵。
「姐姐,我實在受不了了,你救救我吧!」
我微微皺眉:「你沒有向家裏人說嗎?」
照理,繼母和父親不會不管,何況幾個兄弟最是疼她,受這麼大委屈,淵奴怎會安穩好過?
清蘭抽噎聲一頓,低眸搖頭:「我、我當初那樣出閣,怎麼好意思和他們說……」
她抬頭,懇求我:「姐姐,只有你能救我,我寧願在姐姐下面當六郎的妾,也不要再進那個火炕了!」
我直覺她在說謊,但轉念一想,這未嘗不是個機會。
有她在,張延青應該很輕易就能跟我和離了。
於是我沒怎麼猶豫就點了頭。
清蘭沒想到這麼容易,愣怔地望着我,接着試探道:「聽說六郎把家裏產業都交了給姐姐,我愚笨,若是進府也能替姐姐分憂就好了。」
還沒進門,就想着家產了。我心裏爲她的鑽營心機好笑,又有些異樣的憐憫。
她千金萬銀的人生裏每一次選擇,似乎總篤定自己是對的。
我答應幫她,卻沒想到晚上剛跟張延青提了個開頭,他神情就變了。
-13-
「做妾?」
張延青俊秀長眉一擰,燭火耀動下,神情晦暗不明盯着我。
「你答應了?」
我以爲他是心疼清蘭爲妾,便連忙解釋道:「妹妹是家裏嬌寵長大的,我怎麼敢讓她做妾。」
張延青神情緩和,卻聽我說:「我的意思是,不如你我和離,你挑個良辰吉日迎娶她,也算全了當初你和她未盡的緣分。」
我自顧自當起月老,說得起勁。
「常言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你們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她識人不清,如今悔了,你又放不下她……」
「誰放不下她了?」張延青騰地站起來,清瘦的影子在牆壁上拉長。
他的表情怎麼形容呢。
好像我的話是一把刀,把他整個人都劈開了。
我不禁茫然:「你之前說的嗎?你說愛她,放棄一切也想換她回頭……」
餘下的話我沒再說,因爲張延青的表情真的很難看。
他下頜骨繃緊,好像呼吸不過來,胸膛不停起伏,撐在桌邊的手背青筋一根根暴起。
不對吧,這時候他不應該高興得手足無措,並對我感激涕零嗎?
忽然,他輕輕問:「她嫁了我,你呢?你又去嫁給那個馬伕?」
「不啊。」我回道。
他語氣輕得像一縷煙,身體卻向我壓迫而來:「既然不嫁人,提什麼和離?」
後面是屏風,我退無可退,只好抬手撐住他的胸膛,仰起眸,清醒問道:
「公子你喜歡我嗎?會像喜歡清蘭那樣喜歡我嗎?」
他賭氣:「不試試,怎麼知道?」
離得近,他的容顏在燈下愈發如寶玉般熠熠生輝,與之相比,我就是蒙灰的魚目,黯淡低微。
「小時候你就不喜歡我的樣子,伯母開玩笑給我們定娃娃親,你一下就生氣了,你說阿嫮就跟地上的雜草一樣,扔到土裏都分不清。」
我語氣輕鬆,笑着笑着,眼眶卻酸澀了。
「公子,你只是覺得我能把家事管好,又從來不跟你鬧小女子脾氣,所以你有點捨不得而已。」
張延青張了張口,欲辯無言:「阿嫮,我……」
「如果真想對我好。」我打斷他,微笑道,「就幫我自由一回吧,和離書,就當你欠我的生辰禮物了。」
張延青低着頭,沒有說話。
Ŧú⁶
事情僵持下來,清蘭屢次上門都沒有結果,看我的眼神漸漸有些埋怨。
「姐姐連妾也容不下嗎?」
活菩薩也要被他倆氣死,我還沒開口,清蘭便言有深意撂下一句:「好,我們等着瞧。」
我以爲她這句話不過像兒時嬌蠻的小打小鬧。
可我等來的,卻是祖母出事的消息。
-14-
我心急如焚趕回府,祖母已經嚥氣了。
嬤嬤說,祖母年紀大了,經過清蘭那件Ťũ⁼事後氣急攻心,又時常憂慮我在張家過得不好,因此時不時就病一場。
本保持靜心修養,自然而然就會安好。
可不知怎的,最近清蘭經常回家,一回家,繼母和父親就到祖母房裏,斷斷續續說了什麼,祖母時常發怒。
今早氣吐了血,便再沒睜眼過了。
我跪在祖母牀前,失魂落魄聽着嬤嬤的話。
祖母去世的樣子也是一臉憂愁,眉心緊蹙,我幾次小心翼翼去撫平,也無用。
這是世上最後一個疼我的人。
這樣想着,我好像被人活生生抽去了脊骨,空手跪於天地之間。
這時,父親走進來,讓我起來,說要爲祖母準備收殮了。
我紅着眼仰頭看他,他亦是哭了一場,但眉間更多的不是悲,而是慮。
如今他官途正坦蕩,可這關頭,祖母忽然去世,他必須守孝,如何不慮?
「父親,你們到底跟祖母說了什麼?」
他脣角紋路嚴厲加深,輕呵:「你這是什麼語氣,你祖母早病多時,你不日日守在牀前侍孝便罷,如今還來質問你的父親了。」
門簾掀開,繼母和清蘭也走了進來。
清蘭扯着帕子擦拭眼淚,哽咽道:「可憐祖母生前最疼姐姐,金算盤銀算盤地給,姐姐卻連祖母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我站起身,沒什麼表情走過去。
「是你,對吧?」
她目光躲閃了一瞬,後退到繼母身後。
「幹什麼?自己不孝,還要打你妹妹?」繼母怒目。
我基本已經猜到,清蘭爲了進入張家,求着繼母和父親在祖母面前說和。
這麼用盡心思,肯定不止是想當妾,而是要我「讓賢」。
我將猜想一字一句說出,他們果然臉色都僵住了。
「呵。」我心如鈍刀刮割,就因爲這個,就因爲這個……
他們明明知道祖母生平性情最爲驕傲,家族聲名對她來說就是一切,一樁醜事不夠,還要她來擔當罵名,摻和這樣的事。
可我一開始就跟清蘭說過ţũ̂ₜ,我想和離,正室的位置給她坐。
她不信,不信有人放着進士夫人不要。
「你就那麼喜歡當妾……」我流着淚笑着走向清蘭,她警惕望着我。
我一把越過繼母,扯住她的頭髮,逼得她仰起頭,輕聲說:
「我知道了,因爲你是你孃的女兒,都賤。」
繼母和清蘭難以置信瞪大眼。
「王清嫮!」
父親三兩步怒火滔天衝過來,舉起手就要打我。
-15-
「王大人——」
父親舉起的手臂倏然被人橫截,來人力氣之大,父親分毫不能動。
彼時晚照如殘血,照在那人輪廓鮮明的臉側,眼眸漆黑,像一叢流焰點燃。
是淵奴。
接着聽聞消息趕來的張延青也進來,他今日剛進了鳳閣任職,官袍都沒來得及換。
看到這一幕,他徑直走到我面前,將手安撫般放在我肩上。
清蘭一聲欣喜的「六郎」還未叫出口,愣愣看着他漠然越過了自己。
兩個女婿都來了,父親照理應該忌憚的是當官的張延青,但他早在淵奴來時,便訕訕放下了手。
淵奴冷哼,看向王清蘭:「想讓我休了你,早說嘛,只是不知道你的張大人還要不要了。」
話音未落,張延青直言:「我有妻,不必,也不想另娶。」
「六郎?」王清蘭身體晃了晃,錯愕仰望張延青。
張延青面無表情:「你一直都在撒謊,設計迷暈你夫婿,千方百計嫁他,如今又想如此設計於我。」
說到這,他頓了一下:「若我告訴你,你夫婿乃荊州都督之子,金玉滿堂,你還想嫁我嗎?」
衆人神色大變,唯淵奴淡然自立,似笑非笑。
「怎麼會……」王清蘭搖頭,「他是奴隸,下三濫!他抓着爹爹官場的把柄,我們纔不敢對他怎樣,爹爹,爹爹你說話啊!」
父親卻臉色蒼白,似乎想明白什麼。
然而這場鬧劇實在讓我厭煩,我讓嬤嬤叫人把他們都攆出去,安安靜靜地跪在牀前爲祖母擦拭身體,穿戴整齊。
祖母生前身姿挺拔,威嚴無比,此時睡在棺木裏,卻如此瘦小。
我趴在棺木邊,猶如兒時趴在祖母膝上,喃喃自語:「祖母,您放心,阿嫮雖無用Ťų₁,定會爲您討個公道。」
忽而驟風吹響窗扉,無數被吹落的梨花在院子裏紛紛揚揚。
我聞聲看了看,再低頭,脖頸上掛着的錦囊不小心脫落。
摔在祖母的手上。
我小心拾起來,正準備收好,忽然想到出閣時祖母囑咐的話——真到傷心時再打開。
這樣想着,我不由神思噩噩,輕輕拆開了錦囊。
卻是幾張紙。
有三張淮陽商鋪的文書,和一封信箋。
望着那上面的字,我的手忍不住顫抖,心中大慟,伏在棺材,緊緊握住了祖母冰冷的手。
原來祖母也曾追逐天地自由的風,踏遍江南金銀的路, 卻沒能抵抗住家族的束縛, 困頓四方宅院, 掙扎妻妾鬥爭。
她知我氣性, 信中勸道:「祖母年老, 遲早有個山高水低,汝切莫傷懷,藏恨於心,珍愛保全自身爲上。
「若婚姻不順, 現有淮陽三間舊鋪,留與汝爲後路。」
她希望我一生都無傷心時, 希望我永遠都不打開這個錦囊。
「唉, 吾孫阿嫮, 幼時無慈父,出嫁無好夫,所幸秉性堅強, 胸襟豁達,日後定別有一番天地,祖母之話, 切記切記。」
永熙十七年的暮春,風停了,又飄起了溫熱的細雨。
-16-
月末,我送祖母的靈柩回她的家鄉江南。
臨行前,張延青如願將和離書給了我。
還有一把遲來的玉算盤。
江邊的風簌簌吹起他的袍袖,他抬了抬手指, 似乎想爲我扶正髮髻間飄揚的素帶。
但又硬生生止住了動作,手指虛握,深深望着我。
「阿嫮, 你我未拜堂,這婚姻本就算不得數, 待我朝中立穩, 再來江南風風光光迎娶你。」
我緩緩搖頭,對他福了福身:「緣分已盡,何必強求。」
多情必無情, 當初他對清蘭那般癡戀, 如今說拋開也就拋開了。
無論是淵奴,還是家裏人,之前怎麼對清蘭百般寵愛,如今就怎麼漠然冷待。
清蘭名聲本就不好, 被淵奴休棄後,在家裏動輒發怒砸東西,埋怨繼母和父親不給她找出路。
父親亦責罵她得罪淵奴, 害他在朝ṭű̂₀中屢屢受挫, 甚至氣急了動起手,將清蘭臉都打傷了。
幾個小娘生的兄弟見正室式微, 表面上的友好也不裝了, 隱隱有爭家產的勢頭。家中不寧, 子女不孝,短短几日,父親頭髮白了大半。
可見世事無常, 人情涼薄。我已不糾結清蘭和淵奴情人變仇敵的原因,只當那幻象是個警示的夢。
就像祖母信中寫給我的那句話——
自能成羽翼,何必仰雲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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