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頭的破廟裏有個乞丐。
跛腳,耳半聾。
總有人欺負他,拿他當出氣筒。
他們高高在上。
站在陽光下指責他,審判他。
他們說他偷了別人的人生。
說這是他該受的。
可這些人都忘了。
他曾經是「一劍霜寒十四州」的天之驕子啊。
-1-
意識到重生後,我顧不得自己正在閉關之中,帶人衝到了城東頭的破廟。
冬天的夜太冷,尤其剛下完雪。
乞丐們都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取暖。
只有楚漓獨自坐在最陰冷的角落,用髒兮兮的手指抹掉臉上的血。
細碎的月光落在側臉。
照亮少年形狀完好的下頜,也越發顯得他臉上還在淌着血的傷口猙獰可怖。
那是才被人用石塊劃出來的。
知道他身份的。
都喜歡磋磨他。
-2-
就在數日前,楚漓還是上京楚氏的嫡子,也是整個上京聲名赫赫的天之驕子。
七歲入道。
九歲築基。
十三金丹。
十四歲時孤身闖匪穴,殺死遠超過自己一個大境界的採花大盜,拯救數十名無辜少女。
十五歲參加武道大會,獨佔鰲頭。
他在最好的年紀,擁有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他驚才絕豔,一騎絕塵。
甩下修真界所有自以爲是的少年天才。
可這一切都被一個忽然找上門的乞丐毀了。
乞丐拿出鐵證,證明自己纔是真正的楚家嫡子。
而楚漓不過是個鳩佔鵲巢的冒牌貨。
是居心叵測,出身卑賤的「家僕之子」。
消息傳出,曾經對楚漓羨慕嫉妒恨的其他世家空前團結地聯合起來。
他們罵他是不要臉的小偷。
他們斷他經脈,廢他修爲。
他們把他關起來,沒日沒夜地用刑審問,叫囂着讓他贖罪,讓他付出代價。
被關起來的那些日子,沒人知道楚漓具體經歷了什麼,只知道他被放出來時就成了如今的模樣。
耳聾。
跛足。
渾身是可見骨的猙獰血口。
繁華散盡。
零落成泥。
所有人都覺得他這輩子沒有辦法翻身了。於是肆無忌憚地欺凌他,羞辱他。
甚至有人拿着傷害楚漓的證據去向曾經被他壓下風頭的世家討賞。
自以爲是的人總是太多。
做事自顧自己,只看眼前。
所以他們想不到英雄與魔頭只剩了一線之隔。更想不到十年後的血雨腥風,天下縞素。
-3-
我進門的時候,破廟中的乞丐們齊刷刷地望了過來。
眼睛裏流露出又驚恐又畏懼的情緒。
「謝公子怎麼到這種地方來了?」
其中一個瘌痢頭乞丐滿臉討好地跪過來,指着角落裏的楚漓,得意道:「小的才劃的,謝公子行行好賞兩個吧。」
我,上京謝氏,謝昀。
武道大會上敗給楚漓,屈居第二。
和他是衆所周知的死對頭。
所有人都覺得,我看見楚漓遭殃一定會拍手稱快。
從前或許是吧。
我笑了笑。
然後一腳踹在瘌痢頭乞丐心口。
他慘叫着飛出去。
重重撞在身後的牆上,大口噴血。
「滾。」
我目光冷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淡淡道:「就算真的是虎落平陽,也輪不到狗來欺。」
沒有一個乞丐敢站起來往外跑。
他們手腳並用,慌不擇路地爬了出去。接着就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外頭響起。
我懶得去看,徑直走到了楚漓面前。
此時這張臉被污泥覆蓋,除了那道猙獰新傷,已經完全看不出本來面目了。
唯獨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
烏黑剔透。
在月色下顯出一種近乎妖異的綺麗。
他仰着頭。
卻不像引頸待戮的羔羊。
那是他怎麼也碾不碎的傲骨。
誰也沒說話。
曾經他坐高臺。
今天我在雲端。
須臾的死寂後,我半跪下來,將從空間戒指中拿出來的靴子穿在他傷痕累累的腳上。
這太出乎楚漓預料了。
他漆黑的眼睛頭一次流露出防備和意外,抿脣道:
「放手。」
放手是絕對不Ṭų⁾可能放手的。
涼颼颼的匕首架在頸間,我動作一點沒停:「知道你對我沒什麼好感,但犯不着跟自己過不去。畢竟現在的你,暫時沒必要讓我花心思對付,你知道,修士和普通人的力量之別猶如天塹,就算我不躲,這刀下去也砍不死我,相信我對你沒壞處。」
以我們如今地位之懸殊。
我真要他的命,犯不上這樣屈尊降貴,大費周章。
楚漓微側着頭,用那隻能聽見的耳朵靠近我,以確保能聽清我說話。
他臉色蒼白,髒兮兮的手上細看也全是傷,青紫腫脹。
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收回匕首,算是默認了我的說法。
「爲什麼這麼做?」
爲什麼這麼做?
上輩子他屠戮修真界的模樣在眼前晃。我暗暗想,那理由可多了。
不想他衆叛親離。
不想他跌落塵埃。
不想他再孤身一人踏過烈焰荊棘。
更不想他變成沒感情的殺人機器。
被放出來後,他失去了靈根,再也沒有辦法吸收靈氣,只能自甘墮落,去修習邪魔歪道。
可此道損身又損心。
練到後來,他越來越喜怒無常。
發作時甚至六親不認,自己人都殺。
「因爲你是唯Ṫû⁷一值得我謝昀放在眼裏的對手。」我暗暗嘆了口氣,「我還期待着堂堂正正打敗你的那一天。」
-4-
可惜估計不會有這一天的。
上輩子我發現,我和楚漓好像沒辦法同在雲端。
武道大會他把我打下臺,間接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成了整個修真界的笑柄。
後來他落魄,我修爲卻突飛猛進,在修真界嶄露頭角,成了人人敬佩的少年仙尊。
再後來啊……
他成了修真界人人聞風喪膽的魔尊。
我又意外失去修爲。
因爲和上京謝家的關係,被人當作禮物送到了楚漓面前。
風水輪流轉。
如今上京各世家把楚漓當作隨意處置的螻蟻,卻沒想到數年後也會成爲對方的掌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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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送到楚漓手上,我第一反應是自盡。想我謝昀堂堂男兒,當然寧爲玉碎不作瓦全。
卻沒想到有人趁我傷重昏迷,神魂最虛弱時,偷偷在我身上烙下了供人驅策的合歡印。
合歡印是修真界最厲害的奴隸契。
一旦烙上就連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就這樣,我和一羣人被鐵鏈鎖着,拉畜生一樣帶到楚漓的寒山殿。
面對高位上支頤而坐,眼含戲謔的男人。所有人都誠惶誠恐地跪趴在地上。
只有我不肯跪。
既然自我了斷已經不可能。
那就激怒他。
讓他殺了我。
順着一層又一層的漢白玉臺階往上。
我透過被風揚起的白色帷幕,看到宮殿主人清寒冷冽的眼。
那雙眼裏沒有快意也沒有悲憫。
只是漠然。
可能是站着的我實在太顯眼。
我盯着楚漓的時候,他也在盯着我。
旁邊的魔修罵罵咧咧過來按着我跪下。修爲全盛時,這些人不是我一合之敵。
如今只輕輕一按就能讓我骨頭咯咯作響。
冷汗順着額頭流下來。
我咬着牙,很清晰感到骨頭已經裂開了。
楚漓在這時候喊了停。
不染纖塵的雲紋錦靴踏在漢白玉臺階上,他目不斜視,很快來到我面前。
修魔之後,楚漓眼睛變作赤紅。
可怖的魔紋自脖頸向上,覆蓋了半張臉。另外半張臉卻因修爲提高變得越發俊美。
曾經的熱血少年早不見了蹤影,他挑着眉,漫不經心笑起來:「跪下。」
合歡印發動。
無需任何人強迫,我像着魔一樣跪下了。
鋪天蓋地的羞恥感淹沒了我。
「當年他們就是這樣對我。」
楚漓淡淡道:「我也試圖反抗,可是你爹卻跟我說,一人之力,如何捍天?現在你覺得呢?」
我爹?
聽到這兩個字,心裏像是被什麼人狠狠扯了一把。
沒得到他的指令,我只得繼續保持着跪地的姿勢:「其實如今我在謝家,也只是棄子而已。但要是你覺得解氣,就隨便吧。」
話音落下,手腕上卻忽然傳來一點溫熱的觸感,緊接着是難Ţū́ₖ以言喻的鬆快感。
楚漓竟然這樣隨便就把合歡印解開了。
鐵鏈落在地上,下一刻被隨意踏成齏粉:「走吧,看在你當年不曾落井下石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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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
可這都不是能夠告訴楚漓的。
所以我只能編一個看起來最合理的說法。但不足以取信於他。
少年意氣比天高。
被打下比武臺時,我當然是恨他的。
沒有人會記得第二是誰。
可如果沒有他,所有這一切光環都該屬於我。
所以上輩子我眼睜睜看他被廢修爲。
沒落井下石,卻也不曾幫他說過話。
以楚漓的敏銳,不可能看不出我的恨意。
果不其然,提出要他跟我一起回家的時候,他只是很沉默地看着我。
我沒有急着要個答案,而是很隨意地在他旁邊坐下來,扔了把匕首給他:「沒關係,你可以慢慢考慮。這個給你,比你那把好用。」
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細碎的紅光從指尖溢出來,化作結界驅散霜雪氣。
我閉上眼睛:「現在,先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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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晚上,我和楚漓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天矇矇亮的時候,我忽然聽到了很嘈雜的腳步聲,接着就有一羣人破門而入。
爲首的是個瘦高青年。
他手裏拿把摺扇,上來就要拽楚漓。
剛好腳邊有一粒石子。
我順勢把石子踢在了他手腕上。
他慘叫一聲:「哪來的——謝昀?」
四目相對,他臉上的表情從惱火變成不可置信:「你有病吧,幫這雜種打我?」
我愣了愣,終於認出了這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上京蕭氏第三子,蕭明。
修煉了十幾年,才靠天材地寶堆成煉氣七重境。
如果是上輩子,我不得不耐着性子敷衍他幾句。但重生回來的謝昀沒這個心情更沒這個耐性。
我笑着送了他一個字: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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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明沒滾,他火了。
他憤怒地指着我的臉,叫他的護衛拿下我。因爲修爲實在太低,跟他出行的護衛中有兩粒金丹和一個元嬰。
這個元嬰修士叫作蕭左。
他修煉的法術非常詭異。
可以化人修爲。
楚漓的修爲就是被此人化去的。
以我如今金丹大圓滿的境界,對付此人很喫力。
因此我上來就拿出從祕境中得來的寶貝符籙,一舉砸死除蕭左外的所有人,然後反手把劍架在了蕭明脖子上,看着蕭左警告道:「別亂動,不然你家主子今天就要缺胳膊斷腿了。」
冷冰冰的劍架在脖子上,擠出幾滴殷紅的血珠。
蕭明喊得撕心裂肺:
「別動!別動!不許動!」
蕭左果然不敢再動:「蕭家和謝家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謝公子這是爲何?」
爲何?
當然是報仇。
爲楚漓報仇。
爲上輩子的我自己報仇。
我打了個哈哈:「還不是他蕭三不懂規矩?既然蕭謝兩家井水不犯河水,更要講究個先來後到,此處已被我佔了,他就不應該再來生事。」
「那謝公子以爲應該如何?」
「很簡單,你跪下,替蕭三給我磕一百個響頭。磕完我就放人。」
蕭左目光沉沉,沒動彈。
我很清楚看見了他眼裏的殺機。
匕首狠狠向下壓了幾分:「不磕也行,大不了就魚死網破。或許我不是你對手,但你也別想在我手中救下蕭三。」
蕭明的慘叫再次響起:「跪跪跪!蕭左!你趕緊跪!我爺爺花了那麼多靈石養你!本少爺出了事,你擔得起責任嗎?」
「謝公子,你最好說話算話。」
蕭左氣得臉都僵了,又礙於蕭明在我手上,不得不跪下磕頭。
他的確是條合格的狗。
我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溫聲道:「不夠響。」
磕頭聲停頓了一瞬。
再響起來時,地面裂開。
裂縫一直蔓延到我腳下,一縷縷不易察覺的黑氣腐蝕了我的袍子。
我垂眸看向了楚漓。
他也正看我。
眼眸幽深,看不出情緒。
沒多餘的話,目光撞上的一瞬間,我把手裏抓着的蕭明推給了他。
匕首劃開蕭明喉管的同一刻,蕭左怒吼着向楚漓撲了過去。
而我趁這個機會,順利逼出三滴心頭血,盡數打在了蕭左身上。
修真界都知道我是單屬性變異冰靈根。卻很少有人知道我還是極罕見的空靈體。
我的每滴心頭血都能使敵人動作短暫停滯。
以我如今的修爲,三滴心頭血,可以使蕭左動作停滯三息。
這是我唯一殺死他的機會。
不需要留手。
長劍劃破掌心。
我垂眸看着手上散發的黑氣,將全身靈力匯聚在一起,一劍滅了他的神魂。
與此同時,楚漓也用我送他的匕首毀掉了蕭明身上的靈魂印記。
這是上京各世家的特有印記。
一旦有後人身死,印記就會死死粘在兇手身上。便於報仇。
想要不露出破綻,蕭明帶來的人一個都不能留。
包括他自己。
還要毀掉他身上的印記。
時機稍縱即逝。
面對蕭左這樣相差一個大境界的強敵,我不可能有半點分心。
必須有人配合我。
殺死蕭明,分散蕭左的注意力。
雖然已經隔世,但楚漓還是看懂了我的暗示。又或者說,他是做出了跟我一樣的選擇。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可楚漓顯然沒我這麼高興。
他目光落在我手上,皺了皺眉:
「剛剛你用的是什麼法術?
「以你的天賦,爲何要修這種損身損心的旁門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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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習旁門左道的術法會損及心性,是世家公子很不齒的一件事。
如果不是失去靈根迫不得已,楚漓不會走這條路。
上輩子這時候我當然也是不會的。
這是後來楚漓教我的殺招,危急時刻可以用來自保。
這輩子我用來幫他殺宿敵。
「是祕境中得來的古籍。」
我抬手抹掉嘴角溢出的血,靜靜看着他那雙寒意驚人的眼睛。
「我沒用過,今天是第一次。事急從權,總好過坐以待斃。」
楚漓垂眸看着手上的匕首。
沉默了好一會,他忽然笑起來,眼睛裏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可你本來沒必要蹚這趟渾水的,需要我怎麼報答你呢,謝公子?」
恐怕他還是覺得我別有所圖。
不過沒關係。
精誠所至,金石爲開。
「跟我回去。」
一滴心頭血飛到他面前。
我再一次向他伸出了手:「我有辦法恢復你的靈根。若是做不到,此生修爲止步化神,不得寸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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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修真界最毒的心魔誓,我終於讓楚漓心甘情願跟我回了家。
蕭明失蹤的事很快傳開,在上京鬧得沸沸揚揚。楚漓又身份特殊。
爲了以防萬一,我直接把他安置在自己日常閉關的地方,不許任何人靠近。
從煎藥到送飯,都是我親力親爲。
與此同時,我服下大量靈藥,爭取以最快的速度突破元嬰。
空靈體有很強的治癒能力,雖然楚漓失去的靈根暫時沒有辦法恢復,但只要我突破到元嬰,就可以成功幫他接續斷掉的經絡。
上輩子楚漓雖然靠着修魔恢復了修爲,可是因爲經絡斷掉太久,已經落下了病根。
只要動用法術,魔氣就會衝擊已經斷掉的經絡,導致四肢百骸疼痛難當,猶如凌遲。
別人看他高高在上。
卻不知他一直在承受痛苦。
這一世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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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經足夠小心,但我異於往常的舉動還是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一個月後,我爹謝青山私下裏叫人找我過去。
剛一進門,他就叫人按着我跪下,狠狠斥責我「不務正業」。
上輩子他對我也總是這樣嚴厲。
尤其武道大會被楚漓打下臺後,他眼中的失望叫我窒息。
起初我以爲他是愛之深,責之切。
自此一心修煉,幾乎閉門不出。
可直到後來我才知道,他竟然偷偷養了外室,還有個只比我小几天的兒子。
他甚至爲了得到一把仙劍,設計把我娘騙進滿是妖獸林子之中。
而他之所以逼我修煉,更不是望子成龍,而是想等我修爲高些,把我的靈根換給外室子,好讓他不勞而獲。
一心尊重愛戴的人拿我當猴耍。反倒是看不順眼的仇人在我即將墜入深淵時伸手拉了我一把。
何其可笑?
我低下頭,把眼底湧現的恨意牢牢藏起來,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說辭,誠惶誠恐道:「父親恕罪,並非兒子任性胡鬧,而是當初武道大會之時楚漓把我打下臺,這事已成了我的心魔,若不能在他身上出了這口氣,恐怕日後修爲再難寸進。」
我沒有隱瞞楚漓的身份。
這樣一如既往的恭順和坦白讓謝青山臉色稍稍好了些。
他嘆了口氣,語氣變得悲憫:「你難爲那孩子了?」
「只是讓他試了些藥而已。」
我很漠然地笑了笑:「身上看不見任何傷,也不會有損謝家的名聲,當然,要是父親不忍心,兒子就放了他。」
「既然這樣,那就隨便你吧。」
謝青山拍了拍我的肩:「只是也要當心一些,城東那些曾經欺負過他的乞丐全都死了,此事你可知道?」
「還有這回事?」
我愣了愣,冷冷地笑起來:「那看來他還是有些手段,既然如此,對於這種心狠手辣之輩,更沒必要留情,父親放心,兒子一定會讓他認清現實的。」
-12-
見完謝青山,再回到閉關的靜室時天都黑了。
我放好泡藥浴的水,喊楚漓過來。
經過一個月的休養,他狀態肉眼可見的好了很多。
臉上的傷已經完全消失了,連道印子都沒有留下。黑而順的頭髮如瀑布般垂到腰間,越發顯得那張臉驚豔綺麗。一舉一動都有種驚心動魄的桀驁風骨。
除了身份,他從天賦到長相都得天獨厚。
我極其懷疑,這樣的一個人,真能是什麼「家僕之子」?
不是我目中無人,而是楚漓那個所謂親爹人品實在猥瑣。
他之所以落到這樣人人喊打的境地。
除了風頭太盛之外,他那個親爹也厥功至偉。
只可惜上輩子楚漓對自己的身世絲毫不感興趣,更不肯與人提及,所以我也無從得知。
我暗暗嘆了口氣。
意識到楚漓一直沒有任何動作,不由出聲提醒:
「脫衣服啊。」
-13-
楚漓還是沒有動。
意識到他的古怪,我揚揚眉:「我們兩個大男人,而且又不是第一回,你有什麼可……」
「不好意思」幾個字沒說出口。
我目光下移,忽然察覺了他身體的些許變化。
剎那間,耳邊嗡的一聲。
我後知後覺想到了剛纔那碗加了自己心頭血的藥。
我有金丹修爲,還是天生空靈體。
那碗藥對我來說沒什麼。
但楚漓如今的身體只是個普通人。
即使我已經盡力減少了藥量。
卻還是……
太補了。
楚漓神情還是冷淡的,眼睛卻已經蒙上了朦朧的水霧。
但他還儘量維持着聲音的平穩。
「謝昀……你……先出去。」
表面上看我們年齡相當。
實際我心理年齡比他大十幾歲。
而且還在魔域那種不講任何規矩的地方住過很長一段時間。
我安撫性地「嗯」了一聲。
不等他鬆一口氣,已經走到他面前半跪了下來。
握住他的那一刻,楚漓表情瞬間空白。
上輩子加這輩子。
即使最落魄的時候我也沒見過他這種慌張無措的表情。
察覺他想掙扎,我手上加了點力,溫聲安撫道:「別動。」
楚漓身子僵了僵:「謝昀,你簡直——」
我覺得他可能是想罵我,所以連眼皮都沒抬。手上的動作也沒停。
於是也就沒看見他眼角的緋紅。
還有眼睛裏不同於以往的春色。
只聽見一聲有些變調的「混蛋」。
上輩子我曾不小心中了魅魔的毒。
也是這個人。
頂着張清寒冷冽的臉,面無表情幫我做同樣的事。
毫不理會我丟盔棄甲的戰慄和求饒。
又隨意把指尖泛着的水光擦在我身上。
恐怕此刻的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能做出這樣的事。
我仰起頭,咬着脣笑了起來:
「不至於吧,你也沒喫什麼虧啊。
「要不待會兒讓你還回來?或者打兩巴掌也行,我不還手。」
回答我的是「砰」的一聲。
我價值千金的琉璃盞啊。
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14-
雖然楚漓同意放我走,但是我最終也沒能離開寒山殿。
虎毒不食子。
哪個親爹能狠下心挖自己親生兒子的靈根?
這在修真界也是非常少見,會被人戳脊梁骨的。
我的存在會成爲謝青山的污點。
他派出殺手,想要我死在魔域。
既剷除隱患,也可以嫁禍給楚漓。
被七八個化神境修士包圍的時候。
我一邊自嘲他真看得起我,一邊意識到這回死定了。
仇還沒報。
謝青山,還有他最寵愛的兒子。
他們高高在上。
用着我的靈根。
啃食我的血肉。
我不甘心。
是路過的楚漓殺死了那些人。
他再一次救了我。
仇恨終於還是抹平了我視若性命的尊嚴和傲骨。
我主動跪下。
給他磕了頭,求他留下我。
魔域很貧瘠,漫天風沙。
可他連靴子都不染纖塵,和我的骯髒狼狽形成鮮明對比。
骨節分明的手抬起我的臉。
我很清楚地看見他眼裏的嘲弄:「上京謝氏的公子,會伺候人嗎?」
楚漓最終還是留下了我。
可魔域的日子對我來說太寂寞也太艱難。
因爲失去修爲,甚至不能隨意走動。
以免被居心叵測的魔修抓去喫了。
楚漓是唯一我可以時常接觸的人。
漸漸我發現他脾氣其實並不像外界傳得那樣暴戾。
相反——
魔氣不發作的時候,他總是很安靜。
像是寒殿深宮之中完美無瑕的雕塑。
目光找不到焦距。
背影寂寥又孤獨。
他沒說錯,我的確不會伺候人。
所以常常把事情搞砸。
行禮的時候渾身僵硬。
梳頭時扯下幾根頭髮,倒茶時把茶水灑他身上,穿衣服時系錯釦子。
言語間也會時不時冒犯他。
可他除了偶爾刺我幾句,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然而這回,他竟然因爲這點事,好幾天沒有搭理我。
明明痛快的那個人是他,結果他倒成了喫虧的那個。
我跟他賭了幾天氣。
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樣也挺好。
那時候他什麼沒見過?
可這一世他還太年輕。
天之驕子本來就不應該經歷那樣的事情。
更不必壓抑自己的脾氣。
他的未來可以沒有我。
但必須有朋友有知己。
有生死相許的心上人。
我主動跟他求和,說了之後的計劃。
我馬上就可以突破元嬰,需要帶他暫時離開謝家,另外找個安全的地方。
楚漓皺了皺眉:「突破期間不能受到外力干擾,你留在這突破會更好。」
我抬起手倒了杯靈茶給他,皮笑肉不笑:「或許吧。」
雖然這個時候的謝青山倒還不至於害我,但只要想起他,我就有種喫了蒼蠅一樣的噁心:「半個月後,位於無妄海的瀾滄祕境會開啓,只有元嬰境以下且還不到三十歲的人方可進入,謝家一共得到七張資格令牌,突破之前,我需要先去祕境之中尋找一味仙芝草。」
仙芝草是用來接續經脈的靈藥。
極爲難得,只在瀾滄祕境纔有。
不但可以增加經脈接續的成功率,還可以大大降低經脈接續時產生的痛苦。
楚漓愣了愣。
他低下頭,良久卻只道:「我不會領情。」
口是心非。
當真彆扭。
上輩子我在他面前處處喫虧,連心思都無所遁形,如今仗着重生優勢,總算扳回一局。
連日陰霾一掃而空,我難得心情大好:「好啊,那你就別領情。」
反正我做這些事,也不是想他領情。
重來一世,我只有兩個願望——
要楚漓風光無限。
要害我們的人都付出代價。
-15-
得知我要到無妄海去,謝青山自然是大力贊成,作爲謝家後輩中第一人,只要我願意去,這七個名額中必然要有我的一個。
但同行的除了六個有資格和我一起進入祕境的金丹境本家弟子之外,謝青山還另外派出了兩名元嬰期的長老一路跟隨。
美其名曰——沿途保護我的安全。
但我知道,他多半是想監視我。
看我在瀾滄祕境中能得到什麼好處。
好要來給他那個真心疼愛的好兒子。
也看我與楚漓之間的關係到底如何。
那幾個金丹境的本家弟子我都不放在眼裏。
但兩名元嬰期長老很難纏。
仗着資歷、倚老賣老不說,還非給楚漓戴上沉重的枷鎖。
甚至喝茶洗腳都要他跪着服侍。
我看着兩個元嬰長老的背影,笑着碾碎了腳下的石塊。
費盡心思才養回點兒元氣的人,容不得畜生這麼糟蹋。
出發後的第二天晚上,我拿出大把靈石,置辦了一桌極高規格的酒宴,款待所有人。
爲了這次無妄海之行,我不要錢一樣帶上了所有壓箱底的寶貝,還陪丹閣長老喫了好幾回飯,厚着臉皮從她那低價買了幾瓶極品丹藥。
兩名元嬰境長老的酒裏被我偷偷加上了一顆極品的昏昏欲睡丹。
這一晚,他們都睡得很沉。
第二天,我們是被慘叫聲驚醒的。
循聲跑過去時,一個本家弟子正提刀站在院子裏,腳下是兩名元嬰期長老死不瞑目的頭顱。
他哆哆嗦嗦,嘴裏不斷喃喃着「不是我」三個字。
其餘幾個本家弟子呼喊着要把他拿下審問。我一個箭步衝上去,用劍削掉了他腦袋。
血順着劍尖滴落。
長劍逐一指向每個人。
我一字一頓,緩緩道:「謀害長老,當誅。」
片刻的死寂後。
餘下的幾個本家弟子「撲通」跪倒一片,聲淚俱下撇清與「殺人者」的關係。
前世我全心全意帶他們在祕境中歷練,爲了保護他們好幾次受傷,毫不藏私。
落魄後他們避我如蛇蠍,生怕被謝青山和他的寶貝兒子針對。
尤其剛纔被砍掉腦袋那個,見我還要啐一口去討賞。
很好。
這輩子生死各安天命。
大方慷慨收下所有人獻出的心頭血。
我解下「殺人者」腰間的資格牌,揚手扔給了楚漓。
-16-
瀾滄祕境每一百年纔開一次。
機會難得。
我們一行人趕到時,祕境外頭已經三三兩兩地聚集了不少人。
其中一人看到我,立即領着護衛,滿臉笑容地迎了過來:
「阿昀,我就知道你也會來。」
他叫得挺親熱。
我也認出了他。
上京曾氏,曾元。今年二十八歲,同樣是金丹巔峯境界。
此人在世家公子中算挺會做人的,平時與我關係還不錯。
而且上輩子他死得有點兒早,沒有來得及對我落井下石。
我這個人恩怨分明。
如果他不主動找麻煩的話,那就井水不犯河水。
我也笑着跟他打了個招呼。
寒暄幾句,曾元目光落在我身旁戴着帷帽的楚漓身上,眼中閃過一絲顯而易見的厭惡:「阿昀,你怎麼會跟他在一處?」
上京各世家對楚漓都是這個態度。
不管私下裏多少齷齪齟齬,只要看見他,就會一致對外。
完全忘記了當初拉攏討好的醜陋嘴臉。
我笑了笑,輕描淡寫道:「收了個下人而已。」
這些天的辛苦沒有白費,私下裏鬧歸鬧,楚漓在外人面前是真給我面子。
聞言立刻向後退了幾步,低眉順眼地喊了句「公子」。算是認可我的說法。
「還真有你的。」
曾元見狀也不由得暗暗納罕:「那麼多家族長輩都掰不彎的硬骨頭,如今倒叫你管教得服帖。」
我笑了笑,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
「瀾滄祕境中四處都是兇獸,不如我們結伴同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關於我的實力,整個上京都有目共睹。除了楚漓,就是我。
曾元本來就是這意思,見我主動提出來,非常高興。
然而看見我竟然要帶楚漓一起,他又萬分驚訝:「這祕境百年纔開一次,資格牌又難得,謝伯父竟然同意爲個不相干的下人浪費一個名額嗎?」
他當然不同意。
但他卻爲了自己那個寶貝兒子偷偷藏下三張資格牌。
讓對方帶着兩個隨時可以突破到元嬰境的強者進去。
不僅如此。
他還以爲家族做貢獻爲名,叫與我同行的兩個元嬰長老收走了我在祕境的大部分所得。
這回他連個毛也別想得到。
這個冤大頭,誰愛當誰當。
反正我不當。
-17-
瀾滄祕境很快開啓。
有其他人在,說話做事都不方便。
本來想盡快找個機會把曾家和謝家的人一起甩了。
然而這次祕境之行似乎不太順利。
剛進祕境沒多久,我們竟然就迎面碰上了兩隻高階水魔獸。
這種水魔獸常年住在水中,輕易不會出來,沒想到這回一出來就是兩隻。
而且脾氣顯然非常暴躁。
當場就把跟隨我和曾元的兩個弟子給踩了個稀巴爛,然後對着衆人狂轟濫炸。
危急關頭,曾元直接拽過旁邊一個本家弟子抵擋攻擊,接着反手去拽楚漓。
果然又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我心頭沉了沉。
抬腿把曾元踢出去。
然後拉過楚漓,提劍擋下了水魔獸一擊。
曾元驚怒交加。
手忙腳亂之下,他不得不再拽過另一個試圖逃竄的弟子抵擋攻擊:「謝昀,你救他幹什麼?你瘋了?」
憤怒的嘶吼聲中,曾元轉頭看見楚漓手上拿着的極品回元丹,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
「謝昀!你!你們兩個!」
我仰首,衝着他粲然一笑。
指尖冒出血珠,落地時已經成了四散的黑氣。我把右手食指和中指併攏置於脣邊,吹出了一聲高亢刺耳的聲響。
水魔獸霎時變得更狂躁,嘶吼着把曾元撕成了碎片。
-18-
一路拉着楚漓跑到了僻靜地,我才終於鬆了一口氣:「剛纔的水魔獸不對勁。」
前世我自然也來過瀾滄祕境,可並沒有遇到這種異常。
楚漓卻只輕輕「嗯」了一聲。
感覺到他的沉默,我側目看他,揚了揚眉:「怎麼?」
良久,他說:「那兩個元嬰境長老是你殺死的。」
我笑了:「是。」
我早就不再是個正人君子了。
我並不害怕向他承認這一點。
楚漓又說:「那些法術也不是祕境裏得來的。我曾經探過的祕境不比你少,不會認不出到底是不是古籍。」
和楚漓相處久了,自然也深知他的敏銳,時間越長,我的那些說辭就越破綻百出,但他竟然這麼快攤牌,還是有些出乎我的預料。
我看着他,沒什麼表示:「所以?說重點。」
他畢竟還不是後來的他。
即使他責怪我。
我也可以接受。
反正如果他永遠在雲端。
或許我們一世也不同路。
楚漓上前兩步。
他站在我身旁,聲音很輕:「這些法術的威力的確很大,可用得多了就是自毀前程。我雖然沒有修爲,但我還是看得出陣法的破綻,也知道很多符籙的畫法。如果你願意學,我可以告訴你。」
-19-
我絲毫不懷疑他的話。
與我的專精劍道不同。
楚漓是個全才。
煉丹,煉器,陣法,符籙。
他無一不會,也無一不精。
經他手煉出的丹藥和法器,效果甚至更勝丹閣器閣的極品丹藥法器。
經他手改良的陣法和符籙,威力更是不可估量。
當初上京各世家之所以對他如此不依不饒,除了義正詞嚴的責罰外,更是想逼問煉製和繪製那些東西的訣竅。
爲此還不惜動用只對窮兇極惡之人才能動用的搜魂之術。
可誰也沒想到,所有用搜魂之術逼問出的法門全是錯的。
陣法符籙全部無效。
煉丹煉器直接炸爐。
古往今來硬抗搜魂第一人,自然當得起曾元一身硬骨頭。
聽楚漓這麼說,我一下子笑了起來。
半點兒也沒跟他客氣。
我把空間戒指裏的所有符籙都拿出來堆到他面前:「那先看看這些,能不能威力更大點。」
-20-
有了楚漓改良過的符籙和他指點的破陣之法,祕境之行如虎添翼。
不到十天時間,除了某些不敢輕易靠近的禁地外,整個瀾滄祕境幾乎都被我們搜刮了一遍。
收集的材料將空間戒指裝得滿滿當當。
到最後我也忍不住感慨:「從前別人說你厲害,我還總是不服氣,現在我真是心服口服。」
我把空間戒指裏的材料分成三份,自己留下一份,其餘兩份都扔給了他。
楚漓搖了搖頭:「你自己留着吧。」
「這些給你比給我有用。」
拍拍身上的塵土,我站起來:「既然現在仙芝草也找到了,我這就找個地方幫你接續經脈。」
楚漓目光落在我手臂的大片焦黑上:「你打九頭蟒才受了傷。不用這麼急。」
漫不經心地低頭瞧了瞧。
我眉尖輕挑:「你說這個啊?」
從小到大,只要我的表現得稍稍不如其他人,謝青山就會叫人用帶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我。
抽完了再用痛覺最重的藥粉上藥。
但凡他有半點兒在意我,怎麼可能用這麼磋磨人的法子折騰我?
可惜我一葉障目,竟然就逆來順受了這麼長時間。
劍尖一挑將腐肉剜掉,我不由分說地拽着他走。
不能再等了。
多耽擱一天,他就要多承擔一天的痛苦。
-21-
我還是低估了楚漓的傷勢。
接續經脈的過程艱難異常,也痛苦異常,尤其楚漓體內的經脈已經變得七零八落,沒有一根是完整的。
簡直讓人不忍直視。
即使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我還是因爲這種經脈損毀的程度感到心驚肉跳。
恍恍惚惚地想起了夜半時分寒山殿裏那些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
楚漓並不是動用法術時纔會忍受痛苦。
他是一直在忍受痛苦。
只是不動用法術時痛苦稍微輕些。
更不易被人察覺而已。
目光落在楚漓已經被汗水浸溼的衣衫上,我心裏一陣苦澀。
開始到現在,他一聲疼都沒喊過。
我咬了咬牙,強行嚥下喉嚨處泛起的腥甜,再次吞下了整整三顆極品還靈丹。
靈力心力都耗損得厲害。我的經脈也在瀕臨崩潰的邊緣反覆橫跳,不得不靠着服食丹藥維繫。
只有一個念頭。
拼着修爲跌落,也不能半途而廢。
到第十五天上,身體的忍耐力到了極限。
我身子晃了晃,「哇」地噴出了一口血。
一隻手伸過來扶住了我。
我側過頭,對上了青年琉璃般的眼。
失去意識的前一刻——
忍不住想,所幸大功告成。
祕境總共開放一個月。
第三十天的晚上,所有人都會被傳送出去。
接下來幾天,我一直在山洞中休養。
倒是楚漓偶爾會出去。
最後一天,他竟然拎回一隻卷軸妖。
瘦瘦小小的一個女孩子,看起來最多十二三歲,畏畏縮縮地跟在楚漓身後,看得我一怔。
這隻卷軸妖叫桃桃。
上輩子她也跟在楚漓身邊。
後來爲幫他淨化魔氣而死。
可她明明是楚漓屠滅上京楚氏時,在家主書房的密室中救出來的。
爲何如今會出現在瀾滄祕境?
見我看她,楚漓乾巴巴地道:「她被好幾只妖獸追,看着挺可憐的,就順手撿回來了。」
我愣了愣。
和入魔之後的楚漓相處太久。
都險些忘了他曾經還是爲拯救無辜少女勇闖匪穴的熱血少年。
如今他倒是越來越有當初意氣風發的模樣了。
挺好的。
我們兩個,有一個身入殺伐就夠了。
我終將留在過去。
他還可以去完成我們年少時的夢想。
我笑着摸了摸卷軸妖的頭:「是挺可憐的,聽說卷軸妖喫靈石?反正我們靈石不少,既然你帶回來了,就帶在身邊養着吧。」
「不不不,我不喫靈石也可以的。」
誰知此言一出,小姑娘竟可憐兮兮看向楚漓:「我會老老實實的,隨便給我喫點什麼都可以,公子,你就答應留下我吧。」
我大爲驚訝:「你不打算把她帶在身邊嗎?」
楚漓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我又沒靈根。她跟着我也是無用。」
他並不要求我保護桃桃。
也是,這個人啊。
明明那麼有正義感,卻又從來不會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善心。
小姑娘哽咽了一聲,臉上又流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
「我可以勸他留下你。」
我側了側頭,很溫和地看向這隻卷軸妖:「不過……你要答應認我爲主。」
-22-
不是我要搶楚漓的機緣。
而是這隻卷軸妖與楚漓的相遇實在太蹊蹺。
她身上似乎藏着前世我不知道的祕密。
楚漓成爲魔尊後,曾經一度在整個修真界說一不二,但他其實對上京各世家都留了一線生機,唯獨對養他十幾年的上京楚氏趕盡殺絕。
此事在往後許多年裏都是他忘恩負義的鐵證。
也是修真界共同討伐他的一大罪名。
可這太不合理。
楚家的確過分。
可是也並不比其他幾家更過分。
更別說還有十幾年養育之恩在。
以楚漓的胸襟,如果沒有其他原因,我不信他會做出這種事。
這隻跟了他很久的卷軸妖或許知道些什麼。
還有……
我目光落在桃桃腕間的紅繩上,若有所思道:「你這紅繩挺特別的。」
契約後,她不能違揹我。
也不可以欺騙我。
桃桃目光閃了閃:「主人喜歡就送給你吧。」
她解下紅線遞給我,小聲道:「這個是以我們卷軸妖一族精血所化的,給人戴上後可以感知彼此大致方位,特定情況下還可以抽取對方一部分靈力。」
我看了楚漓一眼:「怎麼抽取?」
桃桃躊躇道:「這個並不容易,抽取靈力時彼此距離不可以超過五百米,而且需要對方足夠信任你,願意敞開識海將靈力給你用纔行。卷軸妖一族靈力低微,所以很多前輩想靠這方法獲得更多靈力,不過都沒有成功。」
她一張小臉垮下來:「你們人類有時候真的太奇怪了,嘴上說得那麼好聽,說什麼連命都給你,可真正需要時卻連一絲靈力都抽不出來。不願意就直說啊,幹什麼騙人?」
因爲謊言的代價太低。
因爲他們既想要風光想要好處,還不想付出。
我默默想到這兩句話,卻沒有回答。
心念動了動。
紅線悄然變長,兩端分別纏住了我和楚漓手腕。須臾後,又在我們手腕上化作兩片桃花。
花瓣嬌豔欲滴,栩栩如生。
果然不出所料。
這紅線不僅可以抽取靈力。
還可以把靈力分享給對方。
我笑着看楚漓:「試試看。」
-23-
把化作卷軸的桃桃收進空間戒指,我和楚漓一起傳送出了瀾滄祕境。
可剛離開祕境,變故陡生。
泛着冷光的暗器從隱蔽處激射而出。
楚漓不假思索地側身,暗器擦着他臉頰飛了過去,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
我心中一凜。
想把他拉到身後,然而樹上竟然跳下兩個元嬰境的黑衣人,死死纏住了我。
與此同時,又有一個金丹巔峯的黑衣人從樹上跳下,直奔楚漓而去。
不動用靈力的情況下,他不可能是這黑衣人的對手。
不顧手臂被劃出來的傷,我咬牙叫了他一聲。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
驀地——
手腕傳來刺痛感。
桃花瓣倏然閃亮。
楚漓手指在半空中一點一劃,頃刻間就用鮮血繪製了一道符籙出來。
符籙飛速旋轉,分化出數不清的幻影,飛速組成了一個形狀奇特的小型符陣。
「砰」的一聲,把黑衣人炸飛了出去。
可惜沒能炸死他。
因爲飛出去的瞬間,他身上忽然出現一個氣息強悍的淡金色光罩,帶着他消失在了原地。
兩個元嬰境黑衣人面面相覷。
企圖落荒而逃。
太遲了。
散開的陣法聚合。
再炸。
沒有光罩保護的兩個黑衣人被炸成了一堆淋漓的血肉。
我臉色蒼白地靠在樹上,再次吞下了一顆極品還靈丹。
幫楚漓修復經脈的消耗太大。
只這樣一個陣法,竟然就抽乾了我全身靈力。手上桃花瓣也黯淡不少。
桃桃化形不過二十來年,實力太弱。
她精血幻化成的紅線最多使用七次就會消失。
楚漓來到我面前,神情晦暗:「怎麼樣?」
「再好也沒有了。」
我笑起來:「只可惜還跑了一個。」
「不可惜,我炸碎了他的丹田。」
抹掉指尖一抹殘血,楚漓道:「但我在那光罩上感受到了謝家老祖的靈力波動。」
「謝昀。」
他喊我:「我們被你家人盯上了。」
-24-
我知道襲擊楚漓的黑衣人是誰了。
我那個同父異母,只比我小几天的弟弟,謝昭。
謝家老祖如今有出竅巔峯修爲,距離飛昇就只差臨門一腳。
可這一腳就是跨不進去。
所以也行將就木。
近年來他早已經徹底放下家族之事。
一心在外尋找飛昇機緣,從不見人。
只給謝家留下了三件寶貝。
其中一件謝青山隨身帶着。
另外兩件……
除了他那寶貝兒子謝昭,恐怕也沒人配用。
上輩子我失去靈根,悲憤欲絕。
企圖拉謝昭同歸於盡,就是被其中一件法寶擋住。
謝青山也很快給我驗證了這一點。
一天之內,他給我發了十二道傳音。
態度惡劣,要我趕緊「滾回去」。
他並沒有掩飾自己的怒火。
他覺得我還是那個對他言聽計從的乖兒子。只因他裝作靈根受損,就會毫無怨言心甘情願獻出自己的靈根。
做夢。
我揮揮手。
傳音符在半空中燃燒了起來。
我側頭看向楚漓,低聲道:「哥,我要回謝家去辦一件事,可能有點危險,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
上輩子他讓我跟桃桃一樣喊「主人」。
可我實在喊不出口,就硬着頭皮喊「哥」。
所幸楚漓也沒計較。
如今倒是喊成了習慣,只有兩個人的時候我都不會對他直呼其名。
-25-
繼傳音符之後,謝青山又接連派出十幾位嬰期和化神期的長老來拿我。
我沒做抵抗,主動跟着回去了。
傷了謝昭的事顯然讓謝青山氣急敗壞。
剛進門,他立即一道術法打在我腿上。
腿上傳來鑽心的劇痛,我順着他的力道跪在了地上。
謝青山一鞭子抽在我身上:「謝昀,你可知錯?」
我疼得倒抽了口涼氣,低眉順眼誠惶誠恐:「兒子不知何錯之有。」
又是狠狠的幾鞭子。
謝青山氣得鬍子直抖:「跟你同去的長老和本家弟子魂燈都滅了,就你和個外人安然無恙,你還夥同他對付爲父的派去人,你敢說不是?」
我看着他:「父親仁慈正直,怎麼會做出派人暗中偷襲之事?」
一巴掌打得我偏過臉去。
謝青山冷冷地道:「那個小雜種人品卑劣,我這麼做是爲了修真界着想。反倒是你,竟然自甘墮落和他同流合污,還傷了自家的人,罪不可恕。」
「父親要兒子怎麼做?」
「把你的靈根換給他,作爲贖罪。」
上輩子我與他實力相當。
他打着父慈子孝的幌子,裝作自己靈根受損欺騙我。
這回謝昭受傷,靈根破碎,謝青山不得不提前了換靈根的時間,以免他承受過多痛苦。
倒是連裝都懶得裝了。
那我也不裝了:「我要是不肯呢?」
謝家有門用來挖人靈根的祕術。
需要一個合體期和九個化神期長老同時坐鎮。
期間必須連喝半個月祕藥,並且強忍疼痛不作抵抗,保證藥力浸透靈根。
以免靈根在離體之後立即消散。
謝青山臉色猙獰:「你敢不孝?」
我有些狼狽地跪伏在地。
血和笑從喉嚨裏溢出來:
「父親養外室的時候,沒想過對妻子不仁,爲外室子算計親兒子靈根時,也沒覺得自己不義,那我爲何要覺得自己不孝?」
被當衆揭穿心事,謝青山又驚又怒。
「你怎麼會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所以你聯合楚漓,對付我?」
謝青山哈哈大笑起來:「可你還是太嫩了!你來看,這是什麼?」
說着,他將一個盒子扔在我面前。
盒蓋撞開。
裏面的光幻化成一個女子的虛影。
是我母親的元神。
當初謝青山爲了一把仙劍,把我母親騙進滿是妖獸的林子中害了她。
還一直禁錮着我母親的元神,阻止她轉生。
可惜上輩子我藉着楚漓的力把謝青山挫骨揚灰之後,這才找到了母親的元神。
元神被謝青山藏在謝家老祖曾經的修煉室之中,外頭有出竅期禁制,不是此刻的我有能力破開的。
而且也絕對不能強行破除。
否則會導致禁制自毀,危及元神。
眼睛變得酸澀起來。
我目光幽幽,把嘴脣咬出了血:「父親這是何意?」
謝青山笑得很得意:「既然你這麼聰明,怎麼會不明白?」
我當然明白。
可正因明白,才越發覺得心寒。
「難道我不是你兒子?」
謝青山冷笑:「是又怎麼樣?你和你那個母親一樣固執死板,一樣不討人喜歡。識相的就聽話些,不然別怪我不念父子之情。」
說完,他命人將一碗黑漆漆的藥端到了我面前。
苦澀到令人作嘔的氣息與上輩子如出一轍。
我端起藥碗,當着謝青山的面將藥一飲而盡。
-26-
十五天很快過去。
被人架着綁在陣眼上的時候,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了謝昭。
他衣着華貴。
不知道服了多少靈藥補品。
看起來十分富態。
其實也難怪謝青山喜歡謝昭。
他眉眼間和謝青山至少有八分像。
不像我。
七分像我母親,另外三分誰也不像。
謝昭掐着我下頜,用那張很像謝青山的臉,笑眯眯瞧着我:「早就聽說兄長長得好,我看等換完靈根,讓父親把你送到醉月樓服侍貴人,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不想理會這個人。
我垂眸咳了幾聲,沒有說話。
目光不經意掃過在場幾位長老。
一個合體巔峯境,九個化神境。
除了避世已久的謝家老祖。
這就是謝青山如今能聚集的最強戰力了。
也是整個謝家的根基。
很好。
巨大的陣法啓動。
謝青山拿着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了我丹田。
鮮血一滴滴砸在地上,又很快蒸騰成四散的黑氣,給金色陣法刻上不顯眼的詭異紋路。
極緩慢地逆轉了陣法原本的運行方向。
在場唯一的合體期長老第一個發現不對:
「不好!」
「快——!」
「砰!」
話不及說完,十人合力而成的金色陣法轟然炸開。
巨響過後,維持陣法的十個長老全都不見了蹤影。
謝昭無頭的身體倒在地上,天地間下起了一陣紛紛揚揚的血雨。
四周一片寂靜。
謝青山扭了扭變得僵硬的脖子,抬起頭時像見了鬼。
楚漓手裏提着謝昭帶笑的頭顱,正站在他對面。
血水順着臉頰滑落,像極了上輩子猙獰的魔紋。
但楚漓表情很平靜:「當初謝家主一直逼問我的混沌迴旋符,今日令郎親自演示給你看了,不知你可還滿意?」
「小雜種,你找死!」
謝青山面容抽搐扭曲。
駭人的冰霜氣在空氣中盪漾開來,一柄靈氣四溢的長劍出現在他手中。
看到這柄劍,我目光頓時沉下來。
這就是他出賣我母親得來的仙劍。
東海中有種能給人送寶物的鮫人。
這種鮫人年難得一遇。
可想得到鮫人所送寶物,就必須完成鮫人的要求。
謝青山遇到的那隻鮫人,要求他獻出妻子的性命。
他毫不猶豫地就同意了。
此時謝青山眼裏盡是殺意。
他緊緊握住長劍,瘋了一般地向着楚漓撲了過去。
楚漓卻沒動,長劍在距他咫尺之間的位置停下來。
謝青山的動作忽然僵住了。
他低頭,看見了丹田處冒着黑氣的大窟窿。
一隻枯瘦的手從窟窿裏伸出來,生生捏爆了他的丹田。
謝青山重重倒在了地上。
他顫巍巍伸出手,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罵:「謝昀,你這個畜生。你敢殺你老子?你不得——啊啊啊——」
鮮血噴濺。
楚漓面無表情地揮劍,斷掉了謝青山的舌頭,接下來的話都變成了無意義的嘶吼。
「父親責備兒子倒是沒什麼關係,可倘若兒子是畜生,生下畜生的父親您,又應該是什麼呢?」
我慢悠悠轉到謝青山身前,盯着他那雙滿是怨毒的眼睛:「父親放心,您只是手腳皆斷失去修爲而已,我是不會殺您的,畢竟……您沒嚐到人人喊打的滋味,也還沒來得及親眼看到謝家在自己手中敗落呢。」
-27-
解決掉謝青山,我和楚漓手上的桃花瓣已經完全消失了。
他沒有辦法再動用靈力。
楚漓把我的手搭在肩頭,想要把我背起來:「你忍一忍,我先帶你去治傷。」
「哥,我找到了我孃的元神,我給我娘報仇了。」
丹田還在流血。
看着慘不忍睹。
但我捂着臉,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
「我知道。」
可能我笑得太難看。
楚漓臉色一言難盡:「你先別笑了。」
我拉住他的手:「現在我還有一個願望,你能滿足我嗎?」
楚漓愣了愣。
趁他失神,我毫不猶豫把匕首再次刺入了丹田。
利器在丹田裏攪,我忍着疼把靈根刨了出來。
靈力開始潰散。
令人心慌的空虛感使我搖搖欲墜。
我把最後一絲靈力聚在指尖,將散發着冰寒氣的靈根送入了楚漓的丹田。
-28-
好消息:楚漓靈力恢復了。
壞消息:因爲事情鬧太大,我們被上京其餘世家通緝了,爲首的不是別人,正是楚家家主楚天闊。
逃跑的第三天,我和楚漓的冷戰仍舊沒有結束。
他倒不是不搭理我。
就是不給我好臉色。
任我怎麼討好,都冷着一張臉。
他這輩子情緒也太不穩定了。
我看着擺在面前的山珍海味,食之無味。
「哥,看在我還是個病人的份上,你就不能給個笑臉嗎?」
楚漓靠在冰涼的巖壁上,側目看了我一眼:「笑不出來。」
我看着他:「你在怪我?」
「怪你什麼?怪你把靈根換給我?」
楚漓眼睛裏又出現了上輩子那種冷冰冰的嘲弄:「我沒有怪你,更沒有立場怪你,我只是在氣自己的無能。直到最後一刻,我也不信你會做出這事。謝昀,不管你到底是爲了什麼纔要幫我,都沒必要這樣犧牲自己。」
失去靈根後很容易累。
疲憊感再次上湧,我低下頭輕輕打了個哈欠:「其實沒你想得這麼複雜,就是因爲我不想努力了,所以打算找個靠山混喫等死。」
「找個自顧不暇的人當靠山?」
楚漓終於笑了。
可惜是被氣的:「從破廟到現在,你對我有一句實話嗎?」
「說不會傷害你,絕對是真的。」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爲,其他都是假的?」
有了修爲果然不一樣。
說話都硬氣不少。
面對楚漓的不依不饒,我嘆了口氣:「不是我不想回答,而是真相太匪夷所思,說了你也不一定信。」
冰涼修長的手伸過來,抬起我的臉。
又回到上輩子那種力量懸殊的狀態。
我很識趣地沒做任何掙扎。
楚漓目光沉沉:「你不說,怎麼知道我不信?」
「好吧,真相就是我做了一個夢。」
我破罐破摔:「夢裏你救了我,對我恩重如山,所以我要報答你。靈根的確對我很重要,可我不是知恩不報的畜生。再說了,你看見我親爹是怎麼對我了吧?
「再跟你說個祕密,我還在孃胎的時候,謝青山就偷偷在我孃的藥裏放毒,導致我的身體也受損,一旦突破到出竅就會爆體而亡,與其便宜他們,至少給你我還心甘情願。
「雖然你在武道大會上打敗了我,但至少你是個值得敬佩的對手。」
楚漓愣了愣:「謝昀……」
兩個字纔出口,耳邊忽然響起一陣陰沉沉的笑聲,像利器劃過粗糙的石板。
「好俊俏的兩個小娃娃,今天老婆子可能一飽眼福了。」
涼氣從後背躥上來,我當即感到一陣頭皮發麻。
因爲我認出了聲音的主人。
一個臭名昭著的出竅魔修。
千毒手。
以折磨長得好看的少年爲樂趣。
修爲越高越好。
她會廢掉他們的修爲。
把鐵鏈拴在他們脖子上,把他們像畜生一樣圈養起來。
用各種稀奇古怪的方法折磨他們。
然後在他們徹底喪失鬥志之後,活生生剝下他們的皮,當作戰利品保存起來。
據說她老巢的房間裏全都擺滿了這種東西。
上輩子楚漓就落在了這個老女人的手裏。因性格太倔強,成了她的重點關照對象,不知承受了多少痛苦和羞辱。
他腰間有個永遠也洗不掉的「奴」字。
就是被這個老女人用刀刻上去的。
楚漓之所以會義無反顧選擇修魔,也是在被這個老女人折磨了兩年之後的奮起反擊。
如今的修真界,能達到出竅境界的修士都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五十個。
大境界之間的差距猶如天塹。
之前面對謝家那些長老。
如果不是趁其不備,借力打力,就算我和楚漓境界修爲都在全勝期,也不會有任何勝算。
更何況如今面對的是個出竅期?
我當即拉住楚漓向後退了幾步。
-29-
蒼老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面前。
女人臉上皺紋堆棧,身後還盤踞着一條巨大的蟒蛇。
龐大威壓籠罩下來,壓得我冷汗淋漓。別說攻擊,連站立都做不到。
然而就在這時——
一個淡金色的光罩悄然閃亮,牢牢地將我罩在其中。
壓力頓減。
我心頭一沉,下意識去看楚漓。
果然。
爲了維持這個光罩,他狀態看起來比我還要糟糕。
汗水滴滴答答地順着下頜滴落,像是斷線的珠子。
千毒手發出了一聲冷笑。
她目光落在我和楚漓身上,打量物件似的「嘖嘖」兩聲:「不錯,不錯。果然是極難得的好貨色。按理說應該兩個一起帶回去,不過我老人家今天心情好。只帶一個人回去就行了,哪個跟我離開,就由你們兩個自己選吧。」
我太明白她的想法了。
她不但喜歡折磨人。
還很喜歡玩弄人心。
察覺楚漓的維護,就想讓我背叛。
可她委實是太不瞭解楚漓。
也太不瞭解我了。
我低頭理了理衣袖,輕輕道:「那就放了我吧。」
千毒手又笑眯眯地看向楚漓:「你說呢?」
楚漓全程面無表情。
他絲毫沒有身在局中的自覺,像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我沒有意見。」
千毒手滿是皺紋的臉僵硬了一瞬。
沒有看到預料之中的結果,她目光冷了下來:「老婆子改變主意了,今天你們兩個只能活一個,你們自己選。」
「那當然是我了。」
我看着面前這個老女人:「我沒有修爲,勞煩借把厲害點兒的刀子,我殺了他。」
千毒手臉色變得更扭曲了。
她側目看了楚漓一眼,將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扔在了地上。
刀刃隱隱發紅。
刀身上一道筆直的血線。
陰戾驚人。
出竅期能夠拿出來的果然是好東西。
我拿起了匕首。
刺向楚漓之時,他連動都沒有動。
或許他是不介意我刺下這一劍的。
他一生都是保護者的角色。
從未被人保護。
可我……
就是想保護他啊。
刀鋒太利。
血淋淋的半截小指掉在地上時幾乎沒有任何感覺。
我把流血的手指含在嘴裏。
吹出了一連串高亢的,奇怪的調子。
千毒手暴怒的罵聲裏,黑髮覆面的紅衣女人從洞口竄進來,砰的與她撞在了一起。
這一撞之力撼天動地,女人卻毫髮無損。
強風吹開覆面的黑髮。
露出沒有眼珠的眼白。
以及遍佈臉頰的黑色裂痕。
她把嘴咧到耳根,嘻嘻笑了起來。
更多「人」從洞口躥了進來。
把頭提在手裏的青年。
腸子從肚子裏流出來的老者。
他們笑着,哭着,嘶吼着,把千毒手圍了起來。
-30-
借極端陰煞之氣,召喚怨氣深重的厲鬼。這是楚漓臨死前,教給我的絕招。
他叮囑我。
萬不得已,走投無路之時可以用。
其他的時候想都不要想。
因爲此舉殘忍至極,直接毀人魂魄。
也會更快摧毀使用者的神智。
上輩子他被修真界羣起而攻之時,教了我這最後一道術法,然後讓他身邊唯一留下的魔修帶我離開。
這魔修是個年紀很大的白鬍子老頭。
因爲修爲低微常常被人欺負,所以楚漓把他帶在了身邊。
他很善良,對楚漓也忠心。
即使自己活下去都很艱難,還是用那點微薄可憐的修爲護着我逃跑。
可我根本就不想逃。
聽說這次圍攻魔域,那些修士請動了一位避世已久的大能。
楚漓如今是讓整個修真界聞風喪膽的魔尊。
如果他真敗了。
下場可想而知。
曾經我們是死對頭。
他失去靈根,無法吸收靈氣。
所用者皆爲怨氣鬼氣煞氣,被陰戾之氣侵蝕心智,也的確性情大變了。
可在魔域這些年,他沒有對不住我的地方。
他還幫我報了仇。
如果只靠我自己。
恐怕這輩子都只能眼睜睜看着謝青山和謝昭逍遙了。
我求老頭帶我回去。
「謝公子啊,老奴知道你是放不下主人。」老頭抹了抹通紅的眼睛,就是不答應,「可如果主人都不是對手,你就是回去也沒什麼用啊!」
可能是爲了照顧我那點欲蓋彌彰的自尊心,我沒真的喊過楚漓「主人」。
他身邊的人也一直都喊我公子。
可我還能算得上哪門子的公子?
這蒼茫世道啊。
爲何總是叫人壯志成空熱血涼?叫人迫不得已入歧途?
我苦笑一聲:「是沒有什麼用,可是至少能給他收屍。」
不至於叫他曝屍荒野。
相交一場。
哪怕拼着不要這條命。
我至少要有這點義氣。
老頭最終沒能拗過我。
我們趁着夜色溜回了寒山殿。
寒山殿諸多陣法。
只傷修士。
不傷凡人。
是楚漓這個「魔頭」的仁慈。
也讓我更不易察覺地進入。
然而還是太晚了。
玉階上殘留着乾涸的血跡。
燭臺上還掛着破碎的衣料。
我沒找到楚漓的人。
卻看到了地上血肉模糊的斷臂。
-31-
堂堂一個出竅期大能,生生被厲鬼撕碎了魂魄。
千毒手倒在地上。
七竅流血,死不瞑目。
自思緒中回過神來,我盯着她那雙滿是血絲的眼,用她給的匕首斬下了她的頭顱。
楚漓目光落在我斷掉的小指上,良久不語。
我假裝沒看到他的眼神。
伸手把桃桃幻化而成的卷軸塞到他手上,低聲說道:「其實這卷軸妖是來找你的,她是從楚家跑出來的,因爲吸收了你出生時的靈氣才得以化形,所以要向你報恩,她知道你真正的身世,卷軸妖可以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幻化成影像展示出來。如今你得了我的靈根,也算是她的主人,到時候你再自己看吧。」
探過桃桃的記憶識海後,我終於知道了楚漓的身世。
當時楚家雖然是上京四大世家之一。
實力卻是墊底的存在,後輩之中也根本沒什麼能拿出手的人才。
眼看着家族漸漸式微,在上京越來越沒有話語權,甚至被一些曾經不放在眼裏的小家族超越,身爲家主的楚天闊終日愁眉不展。
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楚家忽然來了一個身懷六甲、即將臨盆的女子。
這女子修爲非常高,生得也極美貌。
但是因爲受傷的原因,心智受損,失去了從前的記憶。
她不記得自己是誰。就更不記得自己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
楚家有一個實力很高的相術師。
他看到那個女子的第一眼,就推算出對方肚子裏懷的孩子天賦卓絕,可以興盛楚家,所以楚家家主楚天闊當即起了留下這個孩子的心。
然而這女子雖然沒有記憶,對自己的孩子卻極看重。
絕對不可能把孩子留給楚家。
他們忌憚女子修爲,怕對方礙了自己的好事。
於是楚天闊聽取相術師意見。
在女子生產時叫人動了手腳。
殺母奪子。
這個孩子就是楚漓。
後來他也真的帶領楚家走向前所未有的輝煌。
直到楚天闊應邀去溯玉閣參加宴會時意外發現,那個被他們殺死的女子竟然是溯玉閣閣主失蹤多年的愛妻!
初代溯玉閣閣主乃是神明後裔。
神明之血,代代相傳。
因此溯玉閣在整個修真界地位超然。
如果這件事被溯玉閣閣主發現,整個楚家都將面臨滅頂之災!
好巧不巧。
就在楚天闊心驚肉跳回到楚家後,曾經那個斷言楚漓會帶領楚家走向輝煌的相術師又找到了他。
說自己在夢中得到了新的警示。
說楚家會毀在楚漓手上。
就是這句話讓楚天闊下定了決心。
於是他自導自演了一場好戲。
讓自己的外室子扮作乞丐。
把楚漓打成低賤卑劣的家僕之子。
斷掉他的經脈。
廢掉他的靈根。
再給他一個最廢物最猥瑣的爹。
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可他本來應該擁有比楚家嫡子更尊貴的身份。
把鮮血淋漓的手指藏在衣袖下,我看着楚漓的眼睛:「回你親生父親身邊,揭露楚家的罪行,讓所有人都看清他們的真面目。」
楚漓緊緊把卷軸握在手裏。
手背青筋畢露。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頓:
「好,那你跟我一起去。」
「對不起啊,哥。」
我有些抱歉地看着他:「溯玉閣是正道之首,恐怕沒法接受我這樣的魔修,今後的路,就不能陪你一起走了。」
還有一件事我沒告訴楚漓。
他教我那幾樣用來保命的法術,這一世我其實都用過不止一回了。
有些事一旦開了頭,即使明知飲鴆止渴也只能一條道跑到黑。
尤其這次之後,魔氣侵蝕心智的跡象已經很明顯了。
就算靈根還在,我也很難走回正道。
但是我不後悔。
這輩子我寧爲玉碎,不作瓦全。
誰也別想再威脅我。
「是嗎?」
下頜驀地被人抓住,楚漓以不容拒絕的力道迫我轉過了頭:「謝昀,你自作主張,替我做了這麼多決定。」
他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沙啞:「你覺得……我還有可能輕易放過你嗎?」
我怔了怔,想掙脫他的束縛:「你……」
脣上傳來異常清晰的刺痛感,楚漓把一顆黑漆漆的丹藥喂進了我嘴裏。
丹藥強硬地順着喉嚨滑下去,我整個人陷入了黑暗中。
-32-
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面前是幔帳飛揚的宮殿。
竟然比楚漓的寒山殿還要華麗。
我從牀上起來,赤足站在漢白玉的磚石上,緩緩打量四周。
就在這時——
托盤落地聲響起。
緊接着是女孩子驚喜的聲音:
「主人,你終於醒了!」
是桃桃。
她還在。
楚漓呢?
我皺眉:「這是什麼地方?不是讓你跟楚漓一起去溯玉閣?」
小小的一隻,抱着我的腿開始哭:
「主人,你睡胡塗了?
「這裏就是溯玉閣啊。」
我愣了愣:「那我是怎麼上來的?」
溯玉閣是建在空中的。
有一條九千九百九十九級的通天路。
我怎麼可能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出現在溯玉閣中?
桃桃哽咽的聲音落在耳中很縹緲。
「當然是楚公子揹着你爬上來的。
「他還在閣主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求閣主親自出手。祛除侵入心脈的魔氣,恢復你斷掉的手指。」
斷指再生?
驅除魔氣?
好稀鬆平常的八個字。
我低下頭。
看到恢復如初的手指。
後知後覺意識到了身上久違的輕鬆。
自從開始修魔後,一直籠罩心頭的那種煩悶陰鬱感也消失不見了。
「他人呢?」
話未落,飛揚的紗幔分開一線。
迎面走來一道挺拔頎長的身影。
他沒戴冠,頭髮束成利落的高馬尾。
髮帶是紅,衣服也是紅,映襯出眉目間驚心動魄的綺麗。
唯眼神淡漠。
眼睛裏藏着寸草不生的荒原。
我呼吸一滯。
感覺他身上氣息也變得更神祕莫測。
於是若無其事地問:「你如今是什麼修爲?」
「合體。」
如今修真界修煉等級——
煉氣,築基,金丹,元嬰,化神,合體,出竅。
「什麼?」
我幾乎以爲自己聽錯:「我是睡了好多年才醒嗎?」
楚漓側目看了我一眼,語氣很淡:「還好,一個月而已。」
我深吸了一口氣,又驚又喜:「一月連跨兩個大境界,你這是要翻天啊。」
正常情況下,在一個小境界停留幾年甚至幾十年都是常事。
「神明後裔嘛,總要有些與衆不同。」
楚漓道:「端木熙替我覺醒了血脈。」
端木熙就是現任溯玉閣閣主。
他竟然不喊父親,而是直呼其名。
我心裏閃過一瞬間的異樣,又被楚漓指尖溢出的血珠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滴淡金色的血珠,一看就知道靈氣四溢。
血珠直接飛到了我嘴裏。
「喝了,大補。」
我把嘴裏含着的血珠嚥了下去,又迫不及待地問:「你和溯玉閣主相認了?」
「是啊,他很愧疚。說對不起我,要好好補償我呢。」
對這份旁人求之不得的滔天富貴,楚漓有種肉眼可見的倦怠。
他一隻手按在我肩頭,在呼吸可聞的距離裏轉開了話題:「我現在這樣子,你還滿意嗎?」
現在的他,莫名更像上輩子。
不明其意。
我看着他,愣愣地「嗯」了一聲。
「那就好。」
楚漓點點頭。
他眼裏的冰霜淡去些,似乎還算滿意我的回答:「脫衣服吧。」
我更蒙了:「脫衣服幹什麼?」
「自然是服侍公子沐浴。」
他聲音平靜,眼睛裏的戲謔卻呼之欲出,像是要喫人:「用不着害羞,早不是第一回了。」
-33-
直覺告訴我,楚漓還在生我的氣。
氣我的自作主張。
依着前世的經驗,這種時候還是不要違揹他的意思比較好。
更何況……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無論前世還是今世。
我看着他的眼睛,微笑着,一件一件把衣服脫了下來。
最後一件衣服落地的時候,手指不由自主顫了顫。
幸虧他沒注意。
桃桃不知何時已經悄悄退了出去。
他把我按進比宮殿還大的浴池裏。
好好「服侍」了我一番。
最後我丟盔棄甲,連連保證再也不會隨便用那些歪門邪道ṭúₔ。
他才終於罷休。
肯正正經經幫我搓個背。
我轉過身,任由他的手指隔着粗糙布巾按在背上。
力道正好,不輕不重。
可按在何處,何處就如星火燎原。
我閉了閉眼:「溯玉閣主爲我耗費這麼多修爲,我是不是要去拜見拜見他,表示下感謝?」
「不用,我早就替你謝過了。」
此言一出,頭頂卻沉默了好一會。
某個不可言說的地方一痛。
楚漓冰涼的氣息落在耳側,語氣危險到像是猛獸在夜色中睜開了眼:「他不喜歡見外人,你沒事離他遠點。」
-34-
洗澡洗了整整三個時辰。
我如今只是個失去靈根的普通人,哪禁得起這麼折騰?
最後實在支持不住,精疲力竭地在浴池裏睡了過去,第二天再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了。
雖然以楚漓如今的修爲,已經不需要喫凡間的食物了,但他還是坐在旁邊,陪着我一起用早飯。
我隨意問起關於楚家的事。
楚漓沒說話。
他手指在桌上輕輕一扣,立即有兩個身穿天水碧色衣衫的溯玉閣弟子用鐵鏈牽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
此人形容狼狽,滿臉都是污泥。
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是誰。
楚家家主,楚天闊。
「還真是命賤易養,這樣都能翻身。」
可能明知此番必死無疑。
楚天闊見了楚漓非但沒有求饒,反而嘿嘿笑了起來。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帶着毫不掩飾的惡意:「這小子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連靈根都不要了,該不會是看他長得好,當了他的入幕之賓,所以……」
他舔了舔滿是死皮的嘴脣:「欲罷不能了——」
接下來的話戛然而止。
楚天闊慘叫着倒在了地上。
我把染血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找死?」
「他如今每天都要伺候十來個乞丐,神智早就不正常了。」
楚漓拍了拍我的肩,在我略帶驚訝的目光裏,淡淡道:「要對付他,辦法多得很,沒必要再髒了自己的手。」
-35-
聽楚漓說,端木熙會在一個月以後宴請修真界各派,當衆宣佈他爲溯玉閣少閣主。
所以他最近越來越忙。
閒來無事時,我只能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窗前曬太陽。
直到某一天,我正懶洋洋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忽然有種被人注視的感覺。
起初我以爲是楚漓,也沒放在心上。
可漸漸地,我感覺到有點不對勁了。
楚漓不會這麼長時間不出聲的。
猛地睜開眼睛。
正對上了一張笑容燦爛的……
面具。
來人渾身上下都罩在一襲雪白的袍子裏。臉上是慘白慘白的笑臉面具,還有兩團劣質腮紅浮在面具上。
滑稽又可笑。
還有些詭異的荒誕。
明明是笑臉,卻讓人感到油然而生的悲傷。
但面具下的那雙眼很好看。
笑意隱約。
似曾相識。
-36-
溯玉閣到處都是陣法。
這個人是怎麼進來的?
我看着他,心裏驚疑不定:「你是什麼人?」
來人沒有說話。
巨大的陣法出現在腳下。
一陣天旋地轉後,我喘息着半跪在了地上。
面前是山清水秀,鳥語花香。
花樹下站着一個男人。
青衣墨髮。
風華無雙。
他回過身來的時候,看着那張與楚漓有幾分相似的臉,我幾乎立即就確認了他的身份。
溯玉閣閣主,端木熙。
連謝家老祖也要畢恭畢敬的人。
我誠惶誠恐,要跪下給他磕頭。
端木熙卻態度溫和地按住我:「無須如此多禮,漓兒說了,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在外這麼多年,我這個做父親的沒盡到半點兒責任,全靠你們這些朋友幫襯了。」
他實在比楚天闊和謝青山客氣太多。
我心中一暖。
然而一低頭。
卻看到他手上戴着的一枚碧玉扳指。
我心裏驀地一突。
不知道怎麼回事。
忽然就覺得這枚扳指似曾相識。
好像在哪裏見過。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楚漓死時那天的場景。
白玉階染血。
我跌跌撞撞在寒山殿裏到處找。
就在我幾乎要絕望時。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狠狠扼住了我的咽喉。
他力氣太大了,直接把我從地上提了起來。
鋪天蓋地的窒息感將我淹沒。
我掙扎着去掰他的手,卻碰到一個冰涼堅硬的東西。
這個人手上全都是血。
食指上還戴着與端木熙一模一樣的碧玉扳指。
-37-
上輩子殺死楚漓的人是端木熙!
我猛地從夢中驚醒,滿身冷汗。
到底是我胡思亂想。
還是我重生後當真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不!這之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我狠狠搖了搖頭,想把第二個想法驅逐出去。
然而片刻後,我又忍不住想。
桃桃不可能不告訴楚漓真相。
可如果楚漓知道端木熙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他有什麼理由不認爹?
又爲何要跟端木熙決鬥?
這些念頭如陰霾般籠罩了我。
思緒一團亂麻。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扣住了我手腕。側頭看見楚漓微微擰起的眉頭:「謝昀,你怎麼了?」
我穩了穩心神:「沒什麼,就是做了個不太好的夢。我剛剛夢見……」
不着痕跡地觀察着楚漓的每一絲表情。
我緩緩道:「你爹殺了你。」
楚漓微微一怔。
片刻的沉默後,他把手按在我肩上,輕輕笑了起來。
「胡思亂想什麼呢?端木熙如今不知道有多重視我。」
他表現得滿不在乎,我也不好再說什麼。然而接下來的日子,我還是越來越不安。
這種不安在宴會開始的前一天達到了頂峯。
再一次從夢中驚醒後,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瘋了一樣把楚漓叫起來,說要跟他離開溯玉閣。
然而楚漓只是看着我,不說話。
良久,耳畔傳來幽幽的嘆息聲。
緊接着——
手腕上傳來一陣灼燙的觸感,原本消失了的紅線重新出現。
須臾後化作栩栩如生的花朵。
不過這回卻不是上次的桃花,而是一朵奇異的九瓣蓮花。
「我讓桃桃重新做了一條紅線。」
楚漓眼裏藏着的情緒深沉似海:「謝昀,你要發誓,無論什麼時候,都不可以把紅線摘下來。」
-38-
當天晚上,我心驚肉跳地想了很多宴會上可能發生的情況。
卻沒想到自己根ŧûⁱ本沒機會參加宴會。
去參加宴會的路上,我手腕上的九瓣蓮花忽然散發出刺目金光。
同一刻,天旋地轉。
我站立不穩,摔進了血泊裏。
抬頭看到四周熟悉的陳設,我立即就意識到這裏是上輩子的寒山殿。
我竟然……
又回到前世了?
究竟莊周夢蝶?
還是蝶夢莊周?
心跳聲如擂鼓,我瘋了一樣往殿裏跑。
殿門豁然洞開。
一顆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次第亮起。
照亮宮殿盡頭,青年毫無血色的臉。
是楚漓。
活生生的楚漓。
可是他只站在桌案後,面無表情地看着我。
眼睛裏是令人心驚的沉鬱。
像要把我寸寸凌遲。
我深吸了一口氣,走過去抓他的手。
可我的手從他手背穿過去。
抓了個空。
不屑的冷笑在耳邊響起:
「就只有這點本事嗎?」
「對付如今的你,足夠了。」
男人暗沉沉的笑從身後傳來。
我心裏一驚,豁然回頭,只看見端木熙露在陰影外的半張臉。
「漓兒,我真是不明白你,跟我合作不好嗎?你到底在堅持些什麼?」
男人的聲音充滿了蠱惑:「你好生看看你自己。滿身的傷,靈根被廢,經脈盡斷。你受苦的時候,可沒人站出來幫你說話。你又何必顧及那些愚民的死活?用那些人的魂魄,帶領溯玉閣破鏡飛昇,不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嗎?」
楚漓不爲所動,冷冷地道:「不如先抽你的魂魄?」
「冥頑不靈。」
端木熙嘆息着搖了搖頭:
「實在是……太可惜了。」
他們很快打起來。
楚漓不是端木熙的對手。
可我什麼都做不了。
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落敗。
眼睜睜看着他受盡折磨。
痛苦又無力。
這種痛苦持續了很久。
直到戴着笑臉面具的白衣人再次出現。
「又是你搗鬼?」
我紅着眼抓住他的手:「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
「我的小世界,溯世鏡中鏡。」
「能照出過去,現在,未來。」
白衣人微微側頭,語氣:
「我覺得,有些事情你應該瞭解一下。這樣有助於我們接下來的談話。」
話音落下,一面巨大的鏡子出現在眼前。
鏡中場景飛速變幻。
有人富貴榮華。
有人飢寒交迫。
映出四季更迭、百態蒼生。
最後停在了一處巍峨莊嚴的仙境前。
青年男女依偎在巨大花樹下,漫天螢火照亮他們的臉。
女子我並不認識。
但男子的身份我立刻就認了出來。
是如今的溯玉閣閣主——
端木熙。
-39-
在這面鏡子之中,我看到了楚漓的過去。還有他和溯玉閣之間的淵源。
溯玉閣雖然是神明後裔,但經過這麼多年的傳承,原本非常充盈的神力開始變得越來越少。
而且如今人間靈氣也日漸稀薄,修士突破越來越困難,別說得道飛昇,能夠達到出竅境的修士都已是鳳毛麟角。
溯玉閣的實力也是大不如前。
爲了不讓門派在自己或自己後輩的手上敗落。
前任閣主思來想去,最後傾全派之力,耗費數百年,鑄成兩柄神劍,由他親生兒子端木熙和天賦最好的女弟子柳嫿充當神劍宿主。
催動神劍攝取修士和凡人魂魄。
企圖收集足夠的靈力強行突破六界屏障,帶領整個門派飛昇仙界。
神劍威能通天徹地。
此舉殘害生靈無數。
當年柳嫿見此慘狀,實在不忍生靈塗炭。這才臨陣起意,帶神劍叛逃溯玉閣。
卻在山門處被老閣主攔截。
身受重傷。
老閣主勃然大怒。
他決定抹除柳嫿的神志,以免對方再生出逃跑的念頭。
可端木熙和柳嫿身爲神劍宿主,朝夕相對。早就互生情愫,海誓山盟。
彼時柳嫿甚至已經身懷六甲,有了端木熙的孩子。
端木熙心中不忍,出言阻止了老閣主。他試圖動之以情,以孩子說服愛人。
結果柳嫿竟趁機出逃。
毅然跳崖,不知所終。
至此神劍失去宿主。
飛昇之事功敗垂成。
老閣主也力盡而亡。
端木熙將自己關在後山禁地中整整七年,出關之後性情大變,一心尋找舉派飛昇之法。
得知柳嫿身死,還留下一個兒子。他不但沒有給對方報仇的想法,甚至毫無父子之情地把主意打到了楚漓身上,軟硬兼施,想讓楚漓成爲新的神劍宿主。
開始時只是利誘。
但柳嫿雖死,卻始終在兒子心中留下了一道清明善念,楚漓並不肯接受端木熙的拉攏。
於是端木熙推波助瀾了這場好戲。
他要楚漓見識到人性的自私與醜陋。
人心目中的嫉妒和成見,最終殺死了本來可以守護他們的英雄。
我站在溯世鏡前,目不轉睛地看着鏡中少年不斷變幻的身影。
看着他高高在上意氣風發。
看着他人人喊打經脈盡斷。
看着他向上京各世家復仇。
看着他一步一叩首,揹我上溯玉閣。
看着他屈膝跪在端木熙面前,給端木熙叩首,承諾接受神劍傳承。
只爲求他救我,爲我洗淨侵入心脈的魔氣。
白衣人走到我身邊,低聲道:「當初端木熙其實並沒有殺死楚漓,而是把楚漓的魂魄封在身體中,要將他製成只能對自己言聽計從的傀儡。
「然後操縱他成爲新的神劍宿主。
「因爲你的忽然闖入,無意打斷了這個過程。他的魂魄才得以脫困,沒徹底成爲傀儡。
「可是今天,他也是因爲你,自願接過那把神劍,成爲神劍宿主。」
我側目看他,神色莫名:「你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會知道這麼多事?」
白衣人輕笑了一聲。
須臾後,他伸手摘下了臉上的面具。
面具下,竟是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
-40-
「我就是你。」
白衣人手一揮,溯世鏡中影像消失。
須臾之後,低低的嘆息在耳邊響起。
他看着我,聲音低沉,娓娓如歌:
「更確切地說,我是你的一縷命魂。
「當初楚漓經脈破碎,失去靈根,修魔修得心性大變,根本不是全盛時期端木熙的對手。
「我偷偷趕回寒山殿的時候,只來得及看到他被端木熙吊起來的屍體。緊要關頭,我不得不試着施展重生術,回到過去。然後又不惜一切代價,幫他恢復修爲。
「只有這樣,他才能得到足夠的力量抗衡端木熙。
「可這個過程中,我因爲強行逆轉天地法則而陷入沉睡,而你也失去了一部分記憶。如今你所知道的一切,並非真相的全部。」
轟隆!
凌亂紛繁的影像自眼前閃過。
彷彿於無聲處聽驚雷。
我「哇」地噴出一口血。
「那你爲什麼忽然醒了?」
「別忘了,你所用的這些術法,都是楚漓自創的。即使這一世他不記得,他也是這方面的祖宗。」
白衣人眼睛裏閃過淡淡的惆悵:「你操縱厲鬼殺死千毒手之後,他立刻就察覺你魂魄有異,這段時間一直在用心頭血幫你溫養魂魄。溯世閣畢竟是神明後裔,他的鮮血之中也有一部分神明之力,使我暫時恢復清明。」
說完,他伸出手。修長如玉的指尖點在我胸口處,立即有星星點點的金光自胸口溢了出來。
莫名的酸澀感湧上眼眶。
「我……我還以爲重生是……是……」
「上天垂憐?」
白衣人是真的很懂我。
他緩緩說出這幾個字,忽然間極輕地笑了起來,溫聲道:「我當然也希望是如此,但若事與願違,無人顧我,總不成就坐以待斃。你說,是不是?」
聲音裏帶着一種溫柔的冷冽。
眼前這個,是上輩子的我?
真的是……
既荒唐又可笑。
我有些失神:「可重生術是神術,據我所知,如今的修真界還沒有人能成功施展此術。」
「從今往後,就有了。」
白衣人似笑非笑:「楚漓是很強,可我也不弱。有必要這麼瞧不起自己嗎?」
「你找我,是要和我一起對付端木熙嗎?」
白衣人沒有回答。
地面忽然劇烈晃動了一下。
緊接着,面前沉寂的溯世鏡再次閃亮。鏡中出現兩道沖天的光柱。
無數光點聚集在光柱周圍,在刺耳的慘叫聲中,像塵埃一樣被捲了進去。
我瞳孔微縮:「他們在吸取那些修士的魂魄?」
「對。」
「修士魂魄比普通人凝實很多,可以使陣法更快成型。」
白衣人語氣隱含嘲諷:「你以爲端木熙爲何要如此大張旗鼓地邀請修真界各派來參加什麼宴會,當真是因爲找回兒子高興瘋了嗎?」
下意識攥緊冰涼的手指,我喉嚨發緊:「這麼重要的ƭŭ⁴事,他竟然一個字也不跟我說。」
「你把靈根換給他的時候,不也一樣什麼都沒說?不是不願意坦白,而是明知坦白了對方不會接受。
「畢竟,我們都是從來不肯認輸的人啊。」
我默然不語。
忽然,溯世鏡中出現楚漓和端木熙的臉,吸引了我的目光。
「你應該已經意識到了吧,你手腕上並不是卷軸妖靈力凝成的紅線,而是楚漓自創的一線牽,除非一方主動解下,否則永遠不會消散。」
白衣人目光同樣落在鏡子上:「術法啓動後,宿主有九成靈力需要用來支撐神劍,這是端木熙最虛弱的時候,楚漓的打算,是在催動神劍時突然反水,跟端木熙同歸於盡,等他死後,你就可以靠這個蓮花印記獲得他的血脈。然後站出來主持大局。
「現在你有兩條路可以走。
「第一,尊重他的選擇。帶着他對你的希冀,好好過完這輩子。」
我抿了抿脣:「第二呢?」
白衣人笑了一聲:
「第二,與我融魂。
「重生術是神術,領悟重生術的時候,我同樣領悟了部分神界法則,可以與楚漓連手,藉助神力殺死端木熙,但施展神術的代價是魂飛魄散,這些年以來,我一直靠溯世鏡隱匿氣息,才能躲避天道搜查,安然無恙,可一旦融魂,產生的力量必然驚動天道。」
「意思就是,我和他,只能活一個?」
「這個問題……
「我以爲,你重生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了。」
「我選二。」
這應該是個意料之中的答案。
白衣人又笑了。
他拉起我的手,大力擁抱了我。
清冽的氣息拂起頰邊碎髮。
我聽見他的聲音散在風中:「好。」
魂魄徹底融合的前一刻,我看着他的眼睛,輕聲問:
「既然蒼生這樣無情,我們爲什麼還要選擇救蒼生?」
「你可以這麼想……」
白衣人微微側目。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溫和,又隱隱有種直擊靈魂的鋒銳:「一直以來,我真正想救的,其實也並不是蒼生,而是有他的人間。」
-41-
身體彷彿被什麼暖洋洋的東西包圍了,我做了個很長的夢。
而夢裏,是在寒山殿的許多年。
第一年,我和楚漓幾乎沒什麼交流。
他偶爾會叫我服侍。可大多數時候都是寒夜深宮,互不相擾。我更像他宮裏一個會動、會說話的擺件。
第二年,或許是太寂寞。
他有幾次喊我喝酒。
他修爲高超千杯不倒,喝酒如喝水。
可我不行。
我依舊是個沒有任何修爲的普通人。
楚漓會教我些用來保命的法術,卻堅決不肯我跟着他一起修魔。
我如今就是個普通人。
每次都喝到天旋地轉,酩酊大醉。
把貴公子修養拋到九霄雲外,口不擇言地跟他發牢騷。
每回他都一言不發。
可能根本沒認真聽。
可至少我心裏舒服點。
第三年,他魔氣發作比以往頻繁了許多,每每發作之時都是脾氣暴躁,生人勿近。
某一天,我纔剛剛躺下,桃桃就急匆匆跑Ṭű̂₅了進來。
小姑娘臉上還帶着不知從什麼地方濺上的血,哭哭啼啼地拉着我往外跑:「謝公子,不好了!主人發了好大的火,你快過去……快過去勸勸他吧。」
楚漓平時沒什麼,發起脾氣來卻不是鬧着玩的。
我腳步頓了頓,不肯再走。
只是垂眸苦笑:「我哪裏勸得住他?」
桃桃頓時僵在原地,緊緊拉住我的手也鬆開了。
今夜殿外風雨交加,照亮小姑娘蒼白驚恐的臉。她顯然被嚇得夠嗆,身子還在抖個不停。
卷軸妖靈力低微,在修真界也不是什麼非除不可的妖。
何況桃桃平時對我很敬重。
我心下不忍,拉住她溫聲道:「你也先不要回去——」
「啪!」
桃桃一下子拍開我的手,轉身跑出去了。那雙圓滾滾的大眼睛裏,明晃晃地寫着我是個白眼狼。
心裏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抓了一把。
我站在原地愣了許久,最終還是咬了咬牙,拿出最後一顆能壓制魔氣的玉清崑崙丹,疾步走進正殿。
濃郁的血腥氣迎面而來。
平日裏跟着楚漓近身服侍的魔修幾乎全都是些畏畏縮縮的老弱病殘,此時跪了滿地,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
桃桃也在其中。
她被一個魔修抱在懷裏,看起來像是暈過去了。
此時楚漓單手支頤坐在玉座上,正閉目養神,可他臉色看起來非常不好,是那種沒有任何血色的蒼白。
夜明珠瑩潤的光落在他身上,我很清晰地看到了他身側散發出的魔氣。
而兩個身披輕紗的嬌豔少女倒在血泊裏,眼神驚恐身首異處。
掌心出了一層薄汗。
我攥緊手中的丹藥,緩緩上前,想找個機會讓他服下去。
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一下子睜開眼,垂眸望了過來。
下一刻——
身子重重撞在玉座上,我對上了一雙血紅的眼。
眼底血戾宛若實質。
楚漓把丹藥捏在手裏,細細打量了一會兒,忽然低低地笑起來。
我有些緊張地盯着他,怕他毀了這顆珍貴無比的丹藥。
玉清崑崙丹雖然可以抑制魔氣,但魔氣發作的時候,這丹藥的氣息也會讓他感覺到很不舒服。
果不其然,青色的丹藥滾落在地,被楚漓一腳踏成了齏粉。
他低下頭,咬住了我的嘴。
血腥氣頃刻間在口腔之中蔓延開來。
我狠狠推開他,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剛纔不是還想勾引我?」
下頜被人掐住,楚漓居高臨下地看着我,聲音不屑又興奮:「現在裝什麼裝?」
勾引?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兩個少女,欲哭無淚:「楚漓,你眼睛有毛病吧,不是我——」
晚了。
身上驟然一涼。
他用動作吞下了我接下來的話。
按住我的手,把我當作了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
意識漸漸沉入黑暗中的時候,我看見了楚漓恢復清明的眼。
好消息。
沒有了變異天靈根,空靈體竟還能發揮些許凝神靜氣的作用,平復了他躁動的魔氣。
壞消息。
再醒來的時候,手臂青青紫紫,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
楚漓站在旁邊。
他神態難得侷促,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其實他挺真誠的。
可對不起有用嗎?
我搖了搖頭,很平心靜氣地告訴他——
我只是他名義上的奴隸。
他可以對我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沒必要向我道歉。
自尊被打碎的痛苦凌遲着我。
但我的驕傲不許我歇斯底里。
-42-
第四年,或許是出於對此事的愧疚,楚漓漸漸開始遷就我。
我提出的要求,他一般都不會拒絕。
只要我肯提。
可我沒想到,謝青山竟然派親信悄悄混進魔域,找到了我。
應該是聽說了楚漓對我的與衆不同。
那親信交給我一瓶毒藥,讓我想辦法給楚漓喫下去。
我把毒藥扔在地上,當着對方的面哈哈大笑起來:「謝青山是修煉煉傻了麼?」
「家主知道公子心有怨氣。」
親信不慌不忙地取出一把佩劍:「這把劍上還留有夫人元神留下的氣息,公子應該不陌生吧?家主讓我轉告公子,夫人能否順利轉生,就看公子這件事兒辦得夠不夠漂亮了。」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謝青山竟然還用法術禁錮了我母親的元神。
他在用我母親威脅我。
夫妻一場。
無情也無義。
我笑了很久。
笑這世道荒唐。
笑這人心叵測。
然後當着那親信的面,把毒藥灑在了準備送去給楚漓的茶水裏。
其實毒藥不高明,但無論害死他還是害死我,恐怕謝青山都會喜聞樂見。
那到時候他就真會放過我娘麼?
還有什麼可以束縛他?
與其去賭謝青山的人性。
不如賭一賭楚漓的。
將下了藥的茶水端到楚漓跟前,我把一切對他和盤托出。
然後——
跪下來。
再一次,求他。
怎麼處置我都行。
但是救一救我娘。
楚漓也笑了很久。
笑夠了。
他仰頭喝乾那杯「加了料」的茶。
「去吧。」
他語調慵懶,眼底的情緒又輕佻又正經:「去告訴謝青山,你毒死我了。」
哪怕說出的話驚心動魄,聲音裏蠱惑的意味也濃得驚人:「把我的屍體懸於殿前,滔天的聲名和榮耀就唾手可得了。」
謝青山果然上當。
楚漓幫我救出了母親的元神。
這一年,我們心照不宣地達成了和解。
第五年,楚漓開始帶我離開魔域,幻化成普通人的模樣行走人間。
我們去了很多地方。見了紅塵煙火,也曾在瞬息間跨過數十萬裏風雪與朔漠。
第六年,他身上的魔氣深了些。
第七年,他身上的魔氣更深了。
第八年,第九年,也是一樣。
他魔氣發作一年比一年頻繁。
我陪在他身邊一年又一年。
直到端木熙帶領大批的修士攻上寒山殿。
直到他禁錮了楚漓的魂魄。
這是一切的終點。
也是一切的起點。
我緩緩起身,站在了發光的溯世鏡前。
鏡中映出一個白衣人。
與我一模一樣的眉眼。
但額間有一道並不顯眼的淺色紋路。
三千青絲成雪。
-43-
此刻的人間已經成了煉獄。
看着神色驚惶的人們四散奔逃,自我身旁擦肩而過。
我轉過身,逆着人羣,向前。
踏過整整九千九百九十級白玉階,來到溯玉閣莊嚴巍峨的正殿前。
地上倒了數不清的屍體。
有熟人,也有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端木熙決心斬盡殺絕,變故來得太突然,這些人有的維持着舉杯敬酒的姿勢。
有的連臉上的笑容都沒來得及凝固。
兩道耀眼劍柱直入雲霄,依舊在源源不斷地吸收魂魄。
我環顧四周,只見到手持刀劍的溯玉閣弟子,卻沒看見端木熙和楚漓的影子。
然而直覺告訴我……
他在劍柱最中央。
眼睜睜看着凶神惡煞般的溯玉閣弟子衝上來,揮舞着刀劍向着脖頸砍落,我掀了掀眼皮,動都沒動。
下一刻——
手腕上的九瓣蓮花紋路倏然閃亮,變成了刺目的亮金色,陣法在腳下成型。
融魂之後,白衣人的所有功法都可以爲我所用。
我藉助陣法,很快來到劍柱最中央。
端木熙正一劍刺向楚漓。
這一幕彷彿前世與今生重合。
當時我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看着。
但這一次不會了。
神念微動。
我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兩人之間,直接用身體擋下了端木熙這一劍。
長劍穿透身體的一瞬間,我徒手抓了端木熙的劍刃。
手掌被割破。
鮮血順着劍刃流下來。
端木熙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泛着金色光華的長劍上,向來古井無波的眼睛裏極罕見地流露出了一絲詫異。
與此同時,我在楚漓的聲音裏聽見了前所未有的驚惶。
「謝昀,你在做什麼?快停下!」
停不下了。
不知不覺,我跟他相處的時間已經比任何人都長。
寒山殿中那麼多年,早就停不下了。
或者說……
從重逢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今日的結局。
這是我求仁得仁,籌謀兩世,親手選定的結局。
其實我知道楚漓最開始時爲什麼要幫我。
因爲同病相憐。
當初沒人拉他。
所以我跟他落於同樣境地的時候,他選擇拉了我一把。
可我不需要誰「憐」我。
更不會永遠躲在誰身後。
我從不認爲自己比他差。
他能逆流而上東山再起。
我怎麼就修不成神術?
你只管自在只管逍遙。
諸般因果。
我替你擔。
楚漓。
在心裏默唸了他的名字,我無聲地笑起來,回眸溫言道:「我只是做了,你正打算做的事情而已。」
話音落下, 鮮血滴答落在地上。
巨大的溯世鏡重新出現。
我腳下陣法倏然閃亮。
身側的景象開始飛速變動起來。
楚漓身上那些駭人的傷盡數消失。
聚集在劍柱周圍的魂魄散去。
原本倒地死去的人又站起來。
劍柱也漸漸變小。
最終恢復成了最初凝成時的模樣。
施展靈力凝成劍柱的一刻, 是宿主最爲虛弱的時候。
就是現在!
我右手依舊緊緊握住被端木熙刺入胸口的長劍。
左手卻凝聚出了一把冰錐,趁着端木熙動作凝滯的剎那,將冰錐直直刺入了他胸口。
「時空回溯?」
金色的血液從胸口溢出來。
從端木熙看着我,面容如雪,語氣森然。他緩緩吐出三個字, 忽然仰天大笑起來:「想不到我苦心籌謀, 最後竟然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可你知道後果嗎?」
他沒看我, 反而側頭看向楚漓,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施此術者,必將——」
冰錐劃過他的喉嚨, 收割了接下來的話。
-44-
端木熙徹底消散的同一刻, 我再也支援不住,渾身脫力般倒了下去。
回頭卻正頭對上楚漓的眼。
似乎無論什麼時候,他都能很及時地接住我。
越來越多的血從嘴裏溢出來, 我卻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
笑聲牽動肺腑, 我咳嗽了兩聲:
「楚漓, 你看吧, 你到底還是比不過我。」
「我本來就不如你。」
楚漓沉聲道:「先不要說話了, 我給你療傷。」
他想抓住我, 最終卻只是徒勞地從我手上穿了過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手竟然變成透明狀態的了。
原本栩栩如生的蓮花印, 也成了虛無縹緲的幻影。
這是飛灰煙滅的前兆。
溯世鏡裏我抓不住他。
如今他也抓不住我了。
「啪嗒——!」
有什麼東西穿過我透明的手背, 砸在了地上。
楚漓嘴脣動了動。
他似乎想說什麼,結果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我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其實你也想起前世的事情了,對吧?
「讓我想想, 是什麼時候呢?
「在我斷指,殺死千毒手的時候, 對不對?」
楚漓眸光閃了閃:
「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
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明白的, 否則你在浴池裏不會那麼對我,更不會忽然穿什麼紅衣。」
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想起在寒山殿的日日夜夜。
想起……
上輩子最後一次喝酒,似醉非醉時。
我曾經跟他說過……
我喜歡看他穿紅衣。
他適合這樣明媚張揚的顏色。
適合……大婚的顏色。
所以那時候他問我,滿意不滿意。
既是兌現。
也是試探。
可惜啊,那時候沒有理解其中深意。
也沒有穿上與他一樣的紅衣。
即使明知碰不到, 我還是伸手,做出了一個擁抱他的姿勢。
「哥, 好好等着我, 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你信不信?」
「好, 多少年?」
身體透明得更厲害了。
我認真地想了想:「那可不知道,也許是一年兩年,也許是一千年兩千年, 你等不等我?」
我看着他, 很固執地等一個答案。
落針可聞的寂靜中, 似乎又有什麼東西砸在了地上。
楚漓點了點頭:「等,多久我都等。」
他聲音不復往昔清越。
可我終於鬆下一口氣。
我信他一諾千金重。
我抬起手,想去碰碰他的臉。
但透明的身體卻在此時轟然破碎, 化作了千千萬萬點細碎的波光。
圍繞在楚漓身側。
最後一點意識也消散前,我眷戀地在他指尖停留了一會。
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了。
此後山高路遠,望君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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