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戰死,兒女重病,我被婆母賣給了貴人。
貴人不能生育,借我的肚子生了七個孩子。
每生一個,得三十兩賞銀,我全都送回去供養家中老小。
直到我瀕死,貴人下令將我丟棄在荒郊。
我想再見兒女最後一面,拼死爬回家。
在婆母的信裏,我的兒子成了秀才,我的女兒和縣裏的年輕賬房訂了親。
然而,回去後,我才知曉,我的夫君還活着。
他假死,是因爲他有了別的心上人。
我被賣的第二天,他就帶着他的心上人回了家。
我的女兒,十三歲時就被他們賣給了一個老鰥夫做填房。
我的兒子,同他們一起瞞着我。
喝我的血,喫我的肉。
嫌棄我不體面,當着我的面,說只有那個女人配做他這個秀才公的孃親。
我含恨而死。
再睜眼,我重生了。
-1-
貴人是東陽侯的貴妾椒夫人。
我和她長得有幾分相似,便成了她孩子的孕母。
我被她圈養了十年。
在那漫長的歲月裏,我曾覺得慶幸。
慶幸我和椒夫人有一張相似的臉,才能在我兒女生命垂危時,換來銀錢給他們買藥。
不停地懷孕和不見天日的囚困讓我生不如死。
貴人每年替我送來一封信,婆母在信裏細細描述我一雙兒女的近況,說兒子上了學,說女兒學女紅,說她靠着我送回去的銀錢,將他們養得很好。
每次想死時,我就反覆翻閱這些信,靠着它們,勸自己再活一活。
誰承想,一切都是假的。
被椒夫人圈養的十年,我基本上每年都會生下一個孩子,每次孩子出生,我還來不及看一眼,就會被她抱走。
直到最後三年,我連生三個死胎。
大夫說我身子受了太多的損傷,沒幾日好活了。
椒夫人嫌晦氣,命人將我丟棄到了荒郊。
艱辛十年,我早已變得形如枯槁、面目全非。
當我爬回賀家村,沒有一個人認出我來。
我爬到賀家院子門口,院子裏傳來歡聲笑語。
透過門扉,我看到,我那戰死的夫君賀琦和我的兒子賀晨正陪着一個十來歲的男孩踢蹴鞠玩。
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婦人,笑嘻嘻地喚他們進屋喫飯。
我怔愣在原地。
婆母徐氏拎着一條肉回來。
見到趴在門口的我,連忙衝裏面招呼:「阿蓮,端一碗米粥來給這阿婆喝。」
她扶我在石階上坐下來。
「可憐見的,怎麼淪落成這樣了。」
我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我拽着她的衣袖,哭着喊:「娘!」
她嚇了一跳,盯着我看了半晌,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她抽出自己的衣袖,一腳將我踹翻在地。
賀琦和賀晨聽到熱鬧,已經走了出來。
徐氏看向二人:「不知哪來的乞丐,我看她是想偷我們家的東西。」
賀琦捏着鼻子,十分嫌棄,吩咐賀晨:「還不快將人趕走!」
賀晨立刻來踢我。
「臭乞丐,還不快滾,砂鍋大的拳頭等着你。」
「晨兒,是我,我是娘啊!」
我一邊躲,一邊求饒。
可他動作不但不停,反而踢得更起勁了。
那位叫阿蓮的婦人走了ẗũ̂³出來,看向賀晨,輕言細語地開口。
「晨兒,把人趕走就進來喫飯吧,先生不是讓你下午去取書?」
她挽着賀琦,又叫上徐氏,看都沒看我一眼,轉身進了院子。
我受不住疼,艱難地往路邊爬。
門口只剩下我和賀晨兩個人之後,賀晨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蹲下身,軟着語氣哀求我。
「你快走吧,你也看到了,爹爹已經另娶,你十年不曾回來,現在何必再回來?」
「我十年沒回來,是因爲你祖母將我賣了,我被豬牛一樣關起來,替人家生孩子。」
我哭着去抓賀晨的手。
「晨兒,娘這些年好想你和妹妹,現在娘要死了,你再叫我一聲娘好不好?」
賀晨一下子惱怒起來:「李氏,你瘋了不成?」
「我是你生的不假,可我現在已經是秀才公,明年就要進京參加春闈,到時候我金榜題名,再不濟也是一縣的父母官。你覺得你這樣的,配當我娘嗎?」
「你在外面給野男人生孩子,靠出賣自己的身體換錢,你這樣的女人,實在是有辱斯文。」
「你離家時我八歲,我今年已經十八了,蓮姨照顧我的時間比你長,蓮姨纔是我的娘。」
「你要是有良心,就立刻走得遠遠的,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一家人。」
我渾身一下子變得冰涼。
這就是我的兒子。
我受盡折磨攢錢供養出來的秀才公。
吸乾我的血肉之後,反而嫌棄我的血肉骯髒。
「你妹妹二丫呢?婆母說,她和縣裏的年輕賬房訂了親……」
我撐着一口氣問這個白眼狼。
二丫從小就會心疼我,定然和他是不一樣的。
賀晨一臉的不耐煩。
「賀二丫早就成親了,屁的個賬房,鄰村有個把老婆打死了的鰥夫,願意出五兩銀子娶二丫,爹和娘就做主把她嫁過去了。」
「什Ṱū₎麼時候?」
「兩年前。」
「兩年前她才十三歲,你們怎麼做得出來!她姓賀,和你一樣,是賀琦的骨肉。」
「誰叫她鬧着要把你找回來!」
我頓時心如刀絞。
屋子裏傳來徐氏的叫聲:「大郎,還沒把人趕走嗎?」
賀晨徹底沒了耐心,他拎起我往外拖,石子路的右側是一道坡,坡上荊棘林立,亂石叢生。
賀家住在村尾,周圍沒什麼人家。
現在是正午,天氣炎熱,外面更沒什麼人晃悠。
賀晨左看看,右看看,就是沒低頭看我。
然後他直接將我丟下了土坡。
就像丟一條奄奄一息的老狗。
-2-
我被雷聲驚醒。
睜開眼,我正在一處黑乎乎的山洞裏。
藉着閃電的亮光,我看清楚了外面瓢潑的大雨,也看到了蜷縮在我身邊的小姑娘。
是二丫,我的二丫!
看着女兒稚嫩的臉上滿是驚懼,我意識到,我重生了。
我重生到了十年前,賀琦死訊傳回家的前一天。
這時,賀晨已經八歲了,我有意送他去鎮上的私塾啓蒙。
鎮上私塾的束脩是十兩銀子一年,掏空家底,還差了些。
我就日日上山採藥,賣給藥鋪換錢。
二丫主動背上小竹簍,與我一起上山。
她說她要和我一起攢錢送哥哥讀書,將來哥哥出息了,請她喫好多好多的飴糖。
上一世的這一天,我和二丫上山,我爲了採一株黃芪,摔下崖傷了腿腳。
誰知天象突變,下起暴雨來。
二丫一個五歲的孩子,半拖半扶將我弄進山洞避雨。
當天晚上,二丫發起了高燒。
第二天,賀琦的死訊傳回家。
緊接着,賀晨也病倒了。
我傷了腿,無法做活,兩個孩子亦奄奄一息。
賀晨下葬三日後,徐氏給我喝了碗水,再醒來,我就被關在一個院子裏。
我才知道,徐氏將我賣了。
東陽侯的貴妾不能生育,但她又需要孩子傍身,就想讓長相與她有幾分相似的我來替她生孩子。
我試圖逃跑。
可她們說,貴人出了二十兩銀子,銀子都被徐氏拿去給孩子買藥了。
我只好留下,做貴人的肚子。
我渾渾噩噩過了一輩子,到死才清醒。
幸好,老天有眼,讓我重活一世。
我抱着二丫,嚎啕大哭。
二丫被我嚇壞了,也跟着哭。
等哭累了,我擦掉自己的眼淚,也擦掉二丫的眼淚。
雨停了,烏雲盡散,山洞外重新變得明亮。
我們該回去了。
我問二丫:「你還記得回家的路嗎?」
「二丫記得,二丫和娘走了許多次了。」二丫乖巧地回答。
我又問她:「那你敢自己一個人回家嗎?」
「娘不回去嗎?」
「娘傷了腿,走不了了。」
「二丫扶娘回去,二丫不能丟下孃親。」
「不,你先回去,然後帶祖母來,讓祖母扶娘回去。」
上一世,就是二丫扶我回去的。
她小小年紀,受了累,所以纔會病倒。而我,在這過程中加重了傷勢,纔會被徐氏拿捏得死死的。
重來一世,我絕不會重蹈覆轍。
我對二丫說:「你回去找到祖母,悄悄告訴她,娘爲了採一株百年的大靈芝,摔傷了腿,讓她悄悄來接我,不要讓別人知道了。」
這山裏是有百年靈芝的,十多年前,村裏有個喫百家飯的孤兒,在山裏砍柴時,撿到一株百年靈芝,賣了七十兩銀子,蓋了兩間屋,買了三畝地,還娶了一個媳婦。
徐氏這人,最是貪婪,二丫這麼說,她肯定會趕來。
「有大靈芝嗎?」二丫一臉迷茫。
「有的。」我哄她,「娘看到了。」
二丫從不懷疑我的話:「好,二丫回去叫祖母來採大靈芝,賣了錢送哥哥讀書。」
目送二丫離去,我鼻子又開始泛酸。
我在山洞裏等了一個時辰,終於等來了徐氏。
「靈芝在哪裏?」
她一臉的激動和急迫:「阿月,二丫說你採到了大靈芝,這可是潑天的富貴。」
我垂了垂眼眸,掩飾住眼底的恨意。
笑眯眯對徐氏道:「娘,孩子小,跟你沒說清楚。我不是採到了大靈芝,是摔下崖時看到了。有一個石磨那麼大,藏在麻毛草叢中,如果不是摔下去,還真不容易發現。」
「可惜我現在傷了腿,那地方太陡峭了,我沒法去採,也沒法帶娘去。」
我指了指山崖的方向:「吶,就是那邊。」
「我擔心村裏人知道了,都跑來找靈芝,人家不比我們一家老弱病殘,有了方向,說不定就偷偷採走了。」
徐氏立刻信了。
她貪婪地看着我指的方向,壓低了聲音:「阿月,你做得對,可不能讓別人知道。」
我讓徐氏扶我回家,一路上,我故意往徐氏身上壓,把徐氏累得夠嗆。
到了院子外,就見賀晨蹲在石榴樹下掏螞蟻。
聽到門外的聲音,他立刻撿起旁邊的樹枝,在地上比划起來。
徐氏扶着我坐在屋檐下,她自己也Ŧųₚ累得癱坐在地上。
賀晨拿着那根樹枝蹭過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娘,我今天又學會了十個字,我是不是過兩日就能去鎮上私塾唸書了?」
我聽到這聲娘,噁心得不行。
我面露難色:「我今日從崖上摔下來,摔傷了腿,你的束脩還不夠,這個月怕是不行了,你等下個月吧。」
賀晨不高興道:「我都八歲了,別人家小孩六歲就啓蒙,娘,我已經耽擱了。」
「是哦,你都八歲了。」我冷冷說道,「我摔傷了腿,你妹妹年紀小,跟着我跑了一天,你祖母扶我回來,大家都累壞了。村頭老周家的小子,八歲都能跟着大人上山砍柴了,你把家裏的活收拾了,然後晚飯做一下吧。」
賀晨理直氣壯:「娘,我是要做讀書人的,聖人說,君子遠庖廚,我怎麼能做這些?」
我詫異:「讀書人就不能給家裏幹活嗎?那你別去讀書了,如今家裏老弱病殘,還得靠着你呢!」
賀晨喫驚極了,眼睛一下子紅了。
他在我面前裝可憐。
二丫看不下去了,拽了拽我的袖子,想幫賀晨說話。
我假裝沒看到,抱着自己的腿就哎喲哎喲叫起來。
二丫立刻顧不上賀晨,急得圍着我團團轉。
賀晨畢竟年紀還小,見我神色認真,到底慫了,答應去幹活。
徐氏心疼孫子,明明已經累得大喘氣,還是強撐着身子去幫忙。
我不理他們,拉着二丫回了房間,躺在牀上休息。
我一邊等着喫晚飯,一邊琢磨着接下來的計劃。
看着正在爲我抹藥酒的二丫,我心裏一片柔軟。
女兒如今是我唯一的軟肋,我得先把她送出賀家這個豺狼窩。
-3-
我拿靈芝騙徐氏,第二天,賀琦的死訊沒有傳回家。
我立刻明白了,賀琦假死,是徐氏與他們的合謀。
昨天下午回家之後,徐氏傍晚出去過半個時辰,應該是去通知賀琦先別「死」了。
第二天一早,徐氏就出門了。
她說她去挖些野菜回來喫。
我讓二丫偷偷跟了一段路,二丫回來,告訴我徐氏是進山了。
她想趕在我腿好之前,找到那株靈芝採走。
到時候,她把靈芝藏起來,照樣可以在賀琦「死」後,以家中無錢給兩個孩子治病爲由,把我賣掉。
徐氏走後,我故意指使賀晨餵雞餵豬收拾院子。
他從小到大,沒幹過這麼多活。
幾次想要撂挑子不幹了,都被我拿讀書的事情威脅住了。
二丫心疼賀晨。
我故意道:「既然這樣,那讓晨兒別做了,娘去做。」
二丫立刻道:「娘受傷了需要休息,讓哥哥做吧。」
說完,她想了想,又道:「二丫去幫哥哥做。」
「可是娘要去鎮上看大夫,二丫去幫哥哥幹活,誰扶娘去鎮上?」
「那我還是扶孃親去鎮上看大夫吧。」
我牽着二丫,出了院門。
上一世,椒夫人的人說,她們是在鎮上的雙桂寺祈福時,遇到的徐氏。
徐氏聽聞椒夫人求子不得,說起自己有個兒媳,與椒夫人長相有幾分相似,椒夫人才起意同徐氏做了這個買賣。
上一世我雖然被困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子裏,但從看守下人的隻言片語中,多多少少了解東陽侯府的情況。
椒夫人說是東陽侯的寵妾,其實她只是一個外室。
她之所以拼命的想要孩子,就是靠着孩子向東陽侯府要一個名分。
這個時候,椒夫人在回龍鎮,東陽侯定然也在。
我要報仇,得利用東陽侯府。
休息了一整晚,我的腳傷好了很多,走了兩個時辰,終於到了鎮上。
回龍鎮一共有三家酒樓比較高檔,我挨着找過去,在東面那家,看到一個雙髻侍女。
上一世,我見過她,就是她跟我說椒夫人買我花了二十兩銀子的。
我拉着二丫避開了她,朝回龍鎮西面走去。
-4-
上一世,看守我的兩個婆子閒聊。
椒夫人之所以會出現在回龍鎮,是因爲府中主母心情不好,東陽侯陪其來這邊散心,東陽侯捨不得椒夫人,就將椒夫人一同帶上了。
東陽侯不允許椒夫人出現在主母跟前,到了回龍鎮,東陽侯和主母住進了朱大善人準備的宅子,椒夫人則被安排在和朱宅距離最遠的一家酒樓。
椒夫人受了刺激,纔有了靠孩子博名分的念頭。
我今天要找的人是東陽侯府的那位主母。
我想拉攏她。
我的夫君爲了新歡假死,她的夫君有了外室,或許我們能有共同話題。
但是朱家是百年世家,在回龍鎮擁有不止一處宅院。
我不知道她具體下榻在哪一處。
好在回龍鎮高檔的酒樓只有三家,找到椒夫人所在的酒樓,要找東陽侯主母就有方向了。
我帶着二丫,趕到位於回龍鎮西的朱家府邸,繞到後巷,等了起來。
後巷有一個小門,幾個婆子坐在那裏閒聊。
我們等了足足兩個時辰,一個身量高挑的漂亮姑娘來了,那幾個婆子立馬閉了嘴巴,站得恭順,聽她吩咐。
「主子想要喫薄荷糕,誰會做?」
她衣着華貴,氣質斐然,不像是朱家的下人。
上一世看守我的婆子說過,東陽侯愛極了椒夫人,爲了讓椒夫人寬心,他身邊從來不要美貌的丫鬟伺候。
我賭她是侯府主母身邊伺候的人。
我咬了咬牙,撲了上去。
「姑娘,我有事要求見東陽侯夫人,勞煩姑娘幫忙通報。」
她皺眉看着我,愣了一下,嘴角扯起一抹笑:「你說誰?東陽侯夫人?」
我沒有察覺其中的異樣,急切道:「事關東陽侯,求姑娘幫忙,讓我見夫人一面。」
二丫不明白我要做什麼,她學着我的樣子,撲通跪在地上,向女子磕頭,嘴裏奶聲奶氣道:「求求好心的姐姐了。」
女子目光落在二丫身上,臉色一變,她蹲下身,捏起我的下巴,仔細打量起我的臉來。
「等着。」
她驟然起身,轉身往裏走,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她回來了,對我冷冷地開口:「跟我來吧。」
我按下心底的緊張,拉着二丫的手,跟了進去。
很快,到了一間放了許多書和長槍的房間。
我心裏咯噔一跳。
我雖沒見過世面,但也知道,哪有女子的住處這般多書和兵器的。
難道我猜錯了,這侍女其實是東陽侯的人?
正忐忑,就聽道女子朝着裏間開口:「公主,人帶來了。」
她手一按,我和二丫就跪在了地上。
很快,裏間的人走了出來。
是女子。
她身上的裝飾還沒有椒夫人多,長得很英氣,有一種凌厲的氣勢。
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的威嚴。
「公主……?」
「你是趙嵩的外室?」
我們幾乎同時開口。
趙嵩是東陽侯的名諱。
「不是啊!」我趕緊解釋,「民婦與侯爺沒有半點兒關係。」
「那這孩子是誰的?」
「二丫是民婦和夫君的孩子。我夫君是賀家村的賀琦,我此生從未離開過回龍鎮,也從未見過侯爺。」
「敏書,你看,誤會了。」
公主在太師椅上坐下,對着帶我們進來的丫鬟勾了勾脣角。
敏書解釋道:「公主,奴婢看她長得像蘭琴,先入爲主了。」
我捏着二丫的手,心思百轉。
原來,東陽侯府的主母是金枝玉葉的公主。
難怪東陽侯那麼寵愛椒夫人,卻不肯給椒夫人名分。
難怪他要把椒夫人安排得遠遠的,不允許她出現在主母面前。
只是,從公主和她丫鬟的反應來看,她們對駙馬養外室的事情並不是毫不知情。
我巴巴地跑來揭穿東陽侯和椒夫人,真的有用嗎?
心裏正忐忑着,公主忽然給我和二丫賜座。
上好的黃梨木圓椅我坐得戰戰兢兢。
不遠處的茶几上,放着兩碟精緻的點心,二丫盯着,情不自禁地嚥了咽口水。
但她很快,強迫自己低下頭,不再去看那兩碟點心。
上位者突然一聲輕笑,敏書端着兩碟點心走過來,放在了二丫旁邊。
「放了雙倍飴糖,小孩子喜歡,喫吧。」她說。
我心裏懸着的大石頭一下子落了地。
對小孩子這麼和氣,應該也不會爲難我。
-5-
「說吧,你爲何要求見本宮?」
公主開口問道。
我不敢隱瞞,把椒夫人和徐氏的計劃說了。
無論是身份還是見識,我都遠不如這位公主,我下意識地覺得,我若是在她面前玩弄心機,是在自尋死路。
公主聽完,神色如常,她扭頭問敏書:「椒夫人是哪位,養在平陽街的,還是慶豐街的?」
「回公主,是養在慶豐街那位。」
「原來是她!趙嵩四個外室,就她最有野心,可惜野心都用在男人身上了。」
我心裏驚濤駭浪。
活了兩世,我都以爲東陽侯愛慘了椒夫人,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東陽侯居然有四個這樣的外室!
公主看向我:「你的事情本宮知道了,本宮派人敲打椒夫人,讓她斷了與你婆母的交易如何?」
我愣住。
堂堂公主,這麼心善?
可我來見她,想求的分明不是這個。
「李小月,你可還有什麼顧慮?」敏書似在提醒我。
我鼓起勇氣道:「公主,賀家有心害我,沒有椒夫人,他們自然有別的法子害我。民婦想求公主助民婦和女兒脫離苦海,民婦願意做牛做馬報答公主。」
「你不要丈夫了?」
「他不是我的丈夫,他是要害我的惡虎。」
「你不要兒子了?」
「他不是我的兒子,他是留着惡虎骨血的倀鬼。」
公主看我的目光變了。
她沉默了片刻,開口:「趙嵩有一個心上人,是本宮身邊的一位婢子,名叫蘭琴。他揹着本宮與蘭琴私會,害得蘭琴有了身孕,蘭琴害怕事發,選擇了自盡。那之後,他就一直在別人身上找蘭琴的影子,與蘭琴長得像的女子,無論身份,都被他藏在外面,養作外室。」
「劉椒曾經是堂子裏的暗娼,她長得像蘭琴,就成了椒夫人,從此錦衣玉食僕從成羣。你長得比劉椒還像蘭琴。如今你既然不要丈夫也不要兒子了,不如去趙嵩身邊,也做個月夫人?」
她說這話時語氣淡淡的,彷彿趙嵩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我愣住了。
給東陽侯做外室?
成爲椒夫人那樣的貴人?
曾經,我也覺得椒夫人高高在上如天上明月,可天上,怎麼可能有四輪明月?
現在,金尊玉貴的生活,似乎唾手可得。
可我心底,卻沒有絲毫歡喜。
老天讓我重生,難道就是爲了讓我離開一個男人,去另一個男人身邊嗎?
我猛地抬頭看向公主,語氣堅定道:「公主,我不想跟着侯爺,我想跟着公主。」
「我會洗衣做飯,我認識草藥,我會做繡活,我會裁剪衣裳,我會給人梳頭……」
我拼命自薦。
突然想起房間裏陳列的書和長槍。
我補充道:「我爹是教書先生,我識字。我從小在村野長大,我知道如何在荒山野嶺生存。」
公主的眼睛亮了一瞬,神色含了一絲滿意。
我聽到她對敏書道:「她雖是個村婦,卻比京中一些貴女強,你手頭事太多了,不如把棠梨院那邊的事情交給她去做。」
我不知道棠梨院是哪兒,也不知道公主想讓我做什麼,但我聽懂了,她是願意留下我。
我拉着二丫,跪在地上磕頭謝恩。
-6-
我迷迷糊糊地成了公主的手下。
公主和敏書卻說我是難得清醒的女子。
後來我才知道,公主乃是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封號容憐,是大衍朝最尊貴的一位公主。
我將二丫留在了容憐公主身邊。
獨自一人回了賀家。
等我到賀家時,天已經黑了。
堂屋裏點着燭火,徐氏和賀晨冷着臉坐在長凳上。
「去哪兒了?這麼晚纔回來!」
她手旁邊放着棗樹枝,顯然早準備好了要教訓我。
我嗷的一聲哭出來,撲到徐氏身上,壓着她的手,讓她沒辦法去拿棗樹枝。
然後我撕心裂肺嚎:「娘啊,家裏還有錢嗎?二丫被人帶走了,二丫是我身上掉的一塊肉,咱們拿錢把二丫贖回來好不好?」
徐氏喫了一驚:「這怎麼回事?」
「今日,我想着晨兒唸書的事情重要,就讓二丫扶着我去鎮子上的繡坊,看能不能接一些繡活,抓緊將晨兒的束脩攢出來。」
「誰知衝撞了一位貴人,她身上的玉佩掉在地上,碎了。」
「我賠不起,她們就抓走了二丫,說讓二丫做奴婢抵債。」
「都怨我,我腿腳若是沒受傷,一定能避開的。」
我哭着將眼淚鼻涕都ŧùₗ蹭在徐氏衣襟上。
徐氏急忙問我:「什麼樣的貴人?」
我道:「當朝公主殿下。」
徐氏的臉一下子黑了,沉默片刻後,開口勸我:「阿月,公主的玉佩,定然很貴,咱們賠不起的。二丫去了公主的府邸,哪怕是做奴婢,那也是過好日子,你想開些,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
「你總不能,爲了二丫,不管晨兒。」
賀晨立刻道:「娘,兒子想讀書,想考狀元,掙個誥命夫人給娘當。」
騙子,不等考狀元,當上區區秀才公,你就不認娘了。
我一把將賀晨摟進懷裏,一邊哭嚎,一邊使勁地捶打他的背。
「兒啊,我的兒啊。」
「二丫是娘身上的一塊肉,你也是娘身上的一塊肉啊。」
「娘以後就只有你一個孩子了,你一定要有良心,要好好地孝順娘啊。」
「兒啊,娘心裏好痛,娘心裏太痛了。」
賀晨疼得不行,但他怕我掏空家底去贖二丫,只得忍着。
他不僅忍着,還咬牙哄我:「娘……你放心,妹妹不在了,晨兒以後一定好好孝順你……咳咳……」
鬧騰累了,我才鬆開賀晨,去竈房找喫的。
第二天一大早,徐氏將我搖醒。
「阿月,你昨天能去鎮上,想來腿腳的傷沒有大礙,快隨我去山上,將那株靈芝採回來。以免夜長夢多,被別人發現了。」
「好啊,娘,我這就帶你去。」我起身穿好衣裳,道,「抓緊拿靈芝賣了銀子,送晨兒去鎮上的私塾唸書。二丫沒了,我以後只能指着晨兒了。」
我知道,徐氏這是怕我想不開要救二丫,趕緊把靈芝弄到手,然後實行他們的計劃。
可惜,剛走出賀家的院子,一輛馬車就攔住了我們的去路。
馬車停下,一個妙齡女郎走了下來。
是敏書。
隨行的,還有幾個高大的侍衛。
徐氏臉上閃過一絲詫異,她大約以爲這是椒夫人提前派人來了。
「準備好銀子了嗎?」敏書開口。
徐氏詫異:「什麼銀子?」
我小聲和她說:「娘,這是昨日公主身邊的侍女。」
徐氏立刻道:「姑娘,昨日阿月衝撞了貴人,是阿月的不對。可你們不是帶走二丫抵債了嗎,還要什麼銀子?」
敏書嗤笑道:「一個五歲的丫頭片子,頂多值得二三兩銀子,她能抵一塊玉佩?」
「你們應該慶幸,昨日撞到的是我,我身上的玉佩不值錢,區區一百兩銀子就夠賠的,若是撞到了公主,那可是你們全家的命都不夠賠了。」
徐氏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我咬牙哀求:「姑娘,我真的拿不出這麼多銀子。」
敏書冷着臉道:「要麼,賠我一百兩銀子,要麼,你們全家都賣身進公主府,將每個月的月錢賠給我。我在容憐公主跟前做事,就連你們的知府都不敢讓我喫虧,你們別想賴賬。」
她一番狠話,嚇得徐氏直哆嗦。
最後,在我的哀求下,敏書給了我們一天時間籌錢。
敏書等人離開時,已經是下午,自然不能再上山。
我扶着徐氏回到堂屋裏,相對發愁。
賀晨在一旁,看我的眼神惡狠狠的,全是恨。
一百兩銀子,賀家是籌得出來的。
家裏的餘錢有八兩,家裏的房子和地能賣二十兩,徐氏手裏還藏了一些體己,再加上我編造的靈芝,能賣七八十兩,加起來,一百兩銀子還有富餘。
但徐氏是絕對捨不得的。
我掩面哭了半晌,開口:「娘,事情是我惹下的,我絕對不能連累了賀家,不能害了夫君和晨兒。」
「不如讓我和夫君和離,和離了,我便不是賀家人了。便是容憐公主的侍女,也不能逼着賀家掏錢賠那塊玉佩。」
徐氏和賀晨眼睛一亮。
徐氏虛僞道:「阿月,娘捨不得你,可娘不能看着晨兒因爲你的連累,一輩子做一個泥腿子。」
「我知道的,娘。」
我當着賀晨的面,貼着徐氏的耳朵,編了個位置,告訴徐氏。
然後紅着眼圈,道:「娘,兒媳這一去,只怕不能回來了,晨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實在是擔心他的前程。」
「娘,那株靈芝的具體位置,兒媳只告訴了您。」
「夫君還年輕,我與他和離後,他續娶也是人之常情。」
「我擔心,後孃有了自己的孩子會待晨兒不好。」
「娘,你要答應我,我走了,賣靈芝的錢,一定要拿去給晨兒唸書。」
徐氏拉着我的手,和我保證一定會好好對待賀晨。
賀晨看向我,眼裏充滿了感激。
-7-
徐氏出了一趟門,再回來時,她手裏就有了和離書。
第二天,敏書帶着人來要錢時,徐氏就將和離書遞到敏書手裏。
敏書冷笑一聲,裝作不滿的樣子,惡狠狠地將我抓到了馬車上。
馬車吱呀,載着我離賀家越來越遠。
風掀開車廂簾子,抬眼看去,徐氏和賀晨滿臉慶幸。
在他們看來,雖不能將我賣給椒夫人賺錢了,可保住了賀家的錢,還能發百年靈芝的橫財,也是喜事一樁。
敏書嫌惡道:「難怪你不要丈夫,也不要兒子,這家人,比蛇蠍還要冷血。」
「是啊。」
我接過敏書遞來的和離書,珍惜地將它疊好,放進懷中。
「你爲什麼不求公主替你懲治賀家?」敏書問。
我正色道:「敏書姑娘,我是個普普通通的村婦,公主留下我和二丫已是心善,我既無功勞,也無恆產,有什麼資格求公主幫我報仇!」
敏書一愣。
我笑了笑:「姑娘放心,日子還長着呢,我不會放過賀家的。」
「是了。」敏書道,「你好生替公主做事,公主不會虧待自己人的。公主事務纏身,今日沒空見你了,她吩咐我直接送你去棠梨院,二丫已經送過去了,你們母女二人以後就待在那裏了。」
我有些詫異:「棠梨院在回龍鎮?我從來沒聽說過這裏……這地方是做什麼的?」
「你到了就知道了。」敏書說,「公主這次Ťũ̂ₜ來回龍鎮,便是爲了棠梨院。小月,你要記住,是因爲你清醒,公主才願意拉你一把。可你若害了棠梨院,公主有的是手段殺了你和你的女兒。」
我心頭一緊,但並不慌。
公主什麼地位,我是什麼地位,她要殺我和二丫,直接便殺了,沒必要給我扣個辦事不力的名頭再殺。
就像敏書說的,我只要好生辦事即可。
馬車駛過熟悉的街景,最後竟在鎮上的私塾回龍書院門口停了下來。
敏書領着我往裏走。
我曾來過回龍書院。
當時我帶着賀晨來求見回龍書院的山長,替他討一個入學名額。
那次我不敢四處張望,只覺得書院好大。
今日,敏書領着我,上了一道梯又一道梯,一開始還會遇到一些讀書人,後來四周漸漸變得寂靜,連風都吹得有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
書院比我以爲的還要大得多。
直到一處白牆黛瓦的月門出現在眼前,月門上寫着棠梨院,穿過月門,另有天地。
我看到了二丫,正同幾個年紀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追着幾個大一些的女孩子玩。
敏書道:「月姑,棠梨院有許多女孩子,她們中有孤兒,也有雙親尚在但不被雙親所容的,還有從夫家逃出來的。公主收留了她們,將她們養在了這裏。」
「公主希望你教她們識字,教她們生存技能。」
「等她們識字了,會有回龍書院的先生來給她們授課,也會有人來教她們拳腳功夫。」
「月姑,她們中,將來是要出女官的。公主說,女子生來是不輸男子的,世道不給她們機會,公主給她們機會。你千萬不要辜負了公主的苦心。」
讓女子做官?這是大衍朝從未有過的事情。
這等大逆不道的話,我聽了居然心中歡喜。
我小心翼翼問敏書:「爲什麼公主讓我一個村婦來教她們?」
她是大衍朝最尊貴的公主,多的是人想要爲她辦事。ŧü⁺
敏書笑道:「月姑,你不必妄自菲薄。公主說,啓蒙是一件頂頂重要的事情。」
「這件事,不能讓男子來做。男子天生高高在上,看不起女子,哪怕他們不露言語,也會讓這些女孩子們漸漸生出對方比自己高貴的想法。」
「也不能讓京中知書達理的貴女們來做,她們大多被規訓,心中掛着家族利益。可所謂Ṫūₖ的家族觀念,受益的從來都是男子。」
「至於其他能做這件事的人,公主有別的事交待給她們。」
「你是最適合做這件事的人。」
我恍然大悟。
我在棠梨院住了下來。
棠梨院一共有二十幾個女孩子,年紀最大的二十出頭,年紀最小的才三歲。
除了這二十幾個女孩子外,還有八個婆子,負責大家的飲食起居。
她們本是敏書姑娘負責管理的,我到了之後,敏書立馬把棠梨院所有事情都交接給了我。
她對我道:「放手去做,你可以的。」
我也覺得我可以。
上一世,我像是爲了生孩子而生。
如今,我可以做許多事,證明我存在的價值。
我每日上午教大家識字,下午帶大家去後山中,教她們認識藥草、野菜,以及辨認野獸的蹤跡。
至於針線繡活,我並不打算教她們。
公主想要的是女官,女官並不需要會繡活。
有個十三歲的小姑娘看到我給二丫做手帕,找到我,說想要跟我學繡花。
她保證自己晚上練習,不會耽誤白天的課程。
她是孤兒,想學一門手藝傍身。
我拒絕了她。
我將所有女孩子召集到一起,告訴她們。
女子繡活做得再好,帶來的好處也不是自己的。繡活賣了錢,養的是全家人,扶的是丈夫和兒子的青雲志,留給自己的,只有一雙熬瞎了的眼睛。
身爲女子,能得到和男子一樣的栽培,實屬難得,我希望她們可以全力以赴。
二十幾個人,聽到我這番話,有些深以爲然,有些不以爲意。
我將她們名字都記在了心裏,晚上寫了信,讓一個婆子給公主送了去。
第二天,敏書來了。
她點了那些不以爲意的女孩子的名字,將她們都帶走。
「要送她們去哪裏?」我問。
敏書道:「送她們去學針線、繡花、織布,然後安排進公主名下的繡坊做工。做不了女官,那就做女工,路是自己選的。」
我點了點頭。
敏書笑道:「月姑,你這件事辦得很好,以後也這麼辦。公主明日就啓程回京,以後棠梨院就交給你了。」
她交給我一包銀子。
「公主說,這些錢,是給你的賞賜。以後按月發放俸祿。」
俸祿?
只有做官的男子,才能領俸祿。
而我,一個女子,一個村婦,居然也能領公主府發放的俸祿了。
我心中正歡喜,就聽到敏書又說:「你的前夫賀琦回來了,他帶回來一個大着肚子的女子,回到賀家第一件事,就是花光了你留下來的積蓄籌辦了喜宴,賀晨叫了那女人娘。」
我心中並不意外。
笑道:「沒有我給他們當牛做馬,他們和氣不了多久。」
上一世,賀家之所以壎篪相和,是因爲他們不缺ƭûₘ錢。
普通老百姓,五兩銀子就夠全家一年的花銷。我替椒夫人生孩子,每年往家裏送三十兩銀子。
有了這三十兩銀子,賀家人哪怕什麼躺着什麼都不做,也夠開銷。
如今沒了這三十兩銀子,我不信他們還能那般相親相愛。
-8-
公主走了,敏書姑娘也走了,我徹底將棠梨院接手過來。
婆子們偷偷議論,我比剛來時,臉上多了威嚴。
這是好事。
山中不知日月,等到惱人的蟬鳴惹得大家夜不能寐,我才意識到,我離開賀家,已經
三個月了。
馬上就是二丫六歲的生辰,我安排了大家練字,然後出門替二丫買生辰禮。
對二丫來說,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生辰,對我來說,距離上一次爲二丫過生辰,還是十一年前。
我們住在棠梨院,每隔三日,便有人將生活所需送來。
所以我們平日裏甚少出門。
而且我們不能獨自出門,每次出門,都需要有林婆子的陪同。
林婆子是公主的心腹,會拳腳,有她在,大家才安全。
這是我第一次出門。
我和林婆子直奔西市布行,我想買些柔軟的料子,給二丫做一身新衣裳。
剛到西市,我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賀晨。
他剛從當鋪裏出來。
我同林婆子耳語幾句,就帶着林婆子迎了上去。
「晨兒!」
我柔聲喚她。
賀晨愣住:「你怎麼在這裏?你不是被……」
我側了側身,讓他看到林婆子。
「晨兒,娘簽了賣身契,現在在林嬤嬤手下做事。」
林婆子不耐煩道:「你的活還沒做完,在這裏耽擱時間,小心回去捱打。」
我故意提了提袖子,將前幾日不小心摔出來的淤青,露給賀晨看。
賀晨立馬後退幾步,一副跟我劃清界限的模樣。
「不過是個奴僕,別跟我攀親帶故啊,我將來要考功名的。」
我露出受傷的神色來。
但我還是強忍着難過,求林婆子讓我和賀晨說幾句話。
等林婆子不耐煩地允了,我拉着賀晨到一邊,掏出二兩銀子來。
我對他說:「上個月給貴人牽馬,被馬踹了,貴人給了我二兩銀子,讓我拿去買藥酒,娘都省下來了,想着哪天見到了我兒,給我兒唸書。」
賀晨眼睛一亮,立馬把銀子攥在了自己手裏。
我問他:「你剛剛從當鋪出來,可是家裏出了什麼事?」
看在銀子的面子上,賀晨對我語氣柔軟了幾分。
「祖母上山採靈芝,靈芝沒采到,摔傷了腿,就把鐲子給了我,讓我當了,去藥鋪抓藥。」
「怎麼會沒采到靈芝?」我喫驚,「前日貴人上山打獵,聽說我熟悉地形,讓我隨行,我特意去看了,那株靈芝已經被採走了。」
賀晨臉色頓時變了。
我又道:「聽說你爹新娶了妻子,對方還是帶着肚子進門的。晨兒,以前你是賀家唯一的男丁,以後未必是了。你記得,在家不要忤逆你爹,要聽話。」
「娘沒本事,護不住二丫,也護不住你。」
「但你要記住,娘是最愛你的,只要娘得了貴人的賞賜,就讓人給你送來。」
賀晨黑沉着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林婆子掐着時間上前呵斥我:「你要聊到什麼時候,再耽擱下去,大耳刮子伺候!」
我依依不捨地被林婆子拽走。
算着日子,賀琦的新妻子周紅蓮,大概就在這兩天臨盆。
徐氏讓賀晨當鐲子,恐怕除了給自己買藥,還爲了給周紅蓮請穩婆。
有了我的挑撥,賀晨絕對不會乖乖地把鐲子換來的銀錢交給他們。
果然,給二丫買好生辰禮,回棠梨院時,我看到賀晨走進了回龍書院。
我悄悄讓人去打聽,就得知賀晨將當鐲子的錢和我給他的錢,全給了山長,成了他今年的束脩。
-9-
林婆子知曉了我和賀家的事情,義憤填膺,看我和二丫的眼神,從此帶了些憐惜。
她主動表示要幫我盯着賀家人。
幾日後,我從林婆子口中得知,賀晨那日回去後,賀家就鬧翻了天。
他拿走了徐氏唯一值錢的首飾,卻一個銅板都沒帶回去。
徐氏的腿沒法醫治,周紅蓮馬上要生了,也沒法請穩婆。
賀琦將賀晨打了一頓,逼他去回龍書院將錢要回來。
林婆子得意道:「我早跟書院的山長打了招呼,不許將銀子還給賀家人。」
銀子要不回來,賀琦就逼着賀晨跟自己一起去採石場扛貨掙錢。
去採石場搬運石頭,是回龍鎮唯一來錢快的活計。
兩個人辛苦三天,至少能把請穩婆的錢掙出來。
至於徐氏的腿傷……賀琦和賀晨都懷疑她私吞了賣靈芝的錢,默契地不管她,想逼着她將賣靈芝的錢拿出來。
然而,三天後,賀晨這個自私到了極點的人,故意支開賀琦,從採石場管事手中,拿走了兩人所有的工錢。
他拿着錢去買了最廉價的毛筆和紙墨,躲進回龍書院,讀書去了。
賀晨成了回龍書院的學生,他不肯露面,賀琦也不能強迫書院交人。
賀家村有人跑來報信,說周紅蓮羊水破了。賀琦只能獨自回去,讓徐氏爲周紅蓮接生。
賀琦愛周紅蓮,他爲了周紅蓮願意假死,卻不願意爲了周紅蓮將地裏即將成熟的糧食賤賣。
徐氏的腿受傷了,接生時使不上力,孩子掉在了地上摔斷了胳膊。
賀琦、周紅蓮與徐氏互相怨氣橫生。
前者覺得徐氏心狠,寧願剛出生的孫子受苦,也不肯將賣靈芝的銀子拿出來。
後者覺得自己生了個白眼狼,自己爲他們付出那麼多,他們卻不肯相信自己。
林婆子道:「那徐氏,現在天天在村子裏說呢,說周紅蓮比不上自己的前兒媳孝順持家,她嚷嚷自己腿疼,不肯照顧周紅蓮的月子,你前夫只能自己照顧。照顧了幾日,他就受不了了,藉口做工掙錢,跑了。」
聽到這些,我心中自然快意。
但還不夠。
因果報應,這只是開始。
我悄悄寫了封舉報信送到縣衙,說賀琦是逃兵。
如今的大衍,軍紀不嚴,徵兵時,如果肯交一筆錢,就可以從名冊上劃掉名字。
賀琦便是交了這一筆銀子,然後和周紅蓮在外面賃房子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後來周紅蓮肚子大了,不想孩子是外室子,賀琦纔想了個「戰死」的法子。
交錢免兵役,律法上並不允許,屬於民不舉官不究。
這些錢,一大半進了知縣的腰包。
我舉報賀琦後,知縣擔心連累到自己,並不敢保賀琦。
第二天,就派人將賀琦捉了去。
打了一頓,然後送去服徭役。
賀琦被抓走後,周紅蓮和徐氏相互埋怨,甚至動上了手。
她倆一個摔斷了腿,一個還沒出月子,打起架來,有來有往。
我很欣慰。
打架嘛,自然要勢均力敵才精彩。
而賀晨,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他想靠着科考翻身。
然而,這個翻身夢,也只做了一年。
一年後,他交不起下一年的束脩,被回龍書院趕了出去。
說起來,賀晨在讀書方面,還是比較有天賦的。如果他不是我的兒子,回龍書院定然有先生願意拉他一把,等他功成名就之後回報。
可惜,他是我的兒子。
他想打家裏房子和地的主意,可惜等他回到賀家村,失去勞動力的周紅蓮和徐氏,已經將家裏的地賣得差不多了。
而房契,不知道被她倆誰藏了起來,賀晨再怎麼威逼利誘,她們都不肯拿出來。
賀晨讀不了書了,乾脆賴在家裏,日日使喚祖母和繼母伺候自己,他擺爛了,做一個懶惰的閒漢。
我有些怔忪,原來,當我不再是他們的兒媳、妻子、孃親後,想要報復他們,是如此的輕而易舉。
從這以後,我將賀家的人和事,拋在了腦後。
我在棠梨院,越來越忙。
棠梨院的女孩子,學得好的,慢慢離開了棠梨院,去爲公主做事。
但棠梨院的人,並沒有少,不斷有新的女孩子被送了進來。
漸漸地,開始有人叫我老師。
漸漸地,開始有人把我當做棠梨院的院長。
公主那邊派來的人,對我越來越尊敬。
二丫亦學得很好。
她十五歲的及笄禮後,我決定送她離開棠梨院。
公主需要人才,她也該去奔自己的前程了。
我給她新取了名字,叫李繁星。
我是小月,她是繁星。
小月微末,我希望她如繁星般璀璨浩渺。
繁星捨不得我,想要帶上我一起走。
我也捨不得她,但我依然拒絕了她。
比起已經長大了的繁星,棠梨院更需要我。
在棠梨院,我才能看到我人生的意義。
送繁星離開時,居然遇到了賀晨。
徐氏病死了,周紅蓮帶着孩子跑了,賀晨多年無人管,漸漸和地痞流氓混到了一起。
他見到我和繁星,兩眼放光。
「孃親,妹妹,我是晨兒啊!」
他撲了上來。
繁星一腳將她踹開,冷笑道:「我娘只有我一個孩子,我們可不認識你。」
昨晚,我們母女談心,我和繁星說了我重生的事情,她此時心裏對賀晨恨之入骨。
「你應該去找自己的娘,我娘可生不出來臭乞丐。」
她將賀晨打了一頓。
上一世夥同賀琦等人將繁星賣了的賀晨,如今在繁星的拳腳下毫無還手之力。
眼看着賀晨沒了聲息,我趕緊拉住繁星。
我伸手探了探賀晨的鼻息,還好,沒死,只是昏了過去。
我女繁星前程似錦,賀晨是個爛人,她身上不應該背上這麼一條人命。
地痞流氓也是欺軟怕硬的。
賀晨的狐朋狗友將賀晨拖了回去,眼睜睜看着我和繁星離開。
送走繁星後,我返回棠梨院。
就看到坐在回龍書院臺階上的賀晨。
「娘,我是晨兒啊!」他鼻青臉腫地衝着我笑,看起來十分詭異。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他踉蹌着朝我走來。
「爲什麼會這樣?」
「我明明是秀才公,你明明是臭乞丐。」
「哈哈哈哈哈,我是秀才啊,我馬上要考恩科了。」
「我是在做夢嗎?可爲什麼這個夢那麼真實?」
「娘,你一定知道爲什麼,對不對?」
我瞬間明白了,他和我一樣,有了上一世的記憶。
那就留不得他了。
南面的水庫正在修堤壩,我將隱匿在我身後保護我的侍衛叫出來,讓他將賀晨送去清淤泥。
賀晨臉色大變:「我受了這麼重的傷,你將我送去服徭役,你是要害死我!」
「我是你唯一的兒子啊,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你現在通身氣派,若好喫好喝供着我,我可以不計較你這些年對我的不聞不問,將來你死了,我給你披麻戴孝。」
「你要想清楚,賀二丫只是個女人,早晚要嫁人的。」
「你能指望的,只有我!」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 搖了搖頭:「不行啊, 有你這樣一無是處的兒子,太丟人了。你若是有良心,就自己早點死。」
賀晨愣住, 他想起了上一世他對我說的那些話。
「那不是我的夢, 是真的, 對不對?」
我沒理他,不顧他的指責辱罵, 讓人將他拖走送去水庫了。
兩天後, 我收到了賀晨的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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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棠梨院待了一年又一年。
繁星爲公主做事,立下了很多功勞。
她在京裏有了自己的宅子, 雖然不大,但只屬於她。
她幾次三番,想要將我接去京裏,我都拒絕了。
後來,天下亂了, 繁星就不再提要接我去京城的事情。
她每三個月寄來一封信, 同我報平安。
我不懂什麼權謀黨爭,我只需要知道, 繁星和公主安然無恙就好。
棠梨院有公主的庇護,太平得很。
我日復一日做着我當初答應過公主的事情。
又過了六年,容憐公主登基成了女帝。
她是大衍第一位女帝。
她的登基大典, 我亦去了。
那是我這一世, 第一次離開回龍鎮。
我看着公主加冕, 所有女子, 所有男子, 都臣服於她。
她掃視衆生, 高聲道:
「孤做公主時, 名諱文淑,父皇母后親自爲孤起的,他們希望孤的性格能文靜賢淑。」
「孤的封號是容憐, 皇兄賜的, 他希望孤能得到未來夫君的垂憐。」
「可比起這些,孤覺得,還是做皇帝更好。」
她這話, 我聽得心怦怦跳。
我不知道她爲了今日, 籌謀了多久。
但她這一路, 肯定比我走得艱辛。
艱辛, 但值得。
女帝登基後, 休棄了東陽侯, 封了一批女官, 我的女兒繁星亦在其中。
然後,她下旨修建女子學堂,開女子恩科。
我回到了棠梨院。
一個月後, 棠梨院另開山門,掛上了新的牌匾。
棠梨書院。
多年後,從棠梨書院走出去的學生,爲女帝在位七十年的史書, 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而我,李小月,是棠梨書院的第一任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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