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漁

夢漁是顧家最後一個待嫁的姑娘。
她的兩個姐姐嫁得都不好。
一個嫁給了滿身花柳病的世家子。
一個嫁給了寵妾滅妻的寒門新貴。
輪到她時,還要更差。
是顧家還未發跡時定下的娃娃親,一個窮秀才。
兇悍的婆母,刻薄的小姑,窩囊的丈夫,夢漁爹孃都有些不好意思開口讓她嫁。
夢漁卻溫溫柔柔道:「爹孃不必爲難,我瞧天下男子都是一個樣,嫁誰不是嫁?」

-1-
夢漁點了兩個貼身丫鬟,抬了八抬嫁妝,悄麼聲兒地就進了窮秀才梁百善家的門。
迎了個官家小姐進門,梁母本打算好好辦一辦,可惜囊中羞澀,只擺得了幾桌酒。
連新郎官的喜服都皺皺巴巴的,對比夢漁身上那上好的絲綢,更顯門不當戶不對。
梁母得意過後,便開始不滿。
她同兒子說:「我瞧你那岳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嫁女兒嫁得心不甘情不願,否則怎麼都該拿點銀子出來給你撐場面,將這婚宴辦得漂漂亮亮纔是。」
梁百善一聽,方纔在席上飲的酒全化作肝火,燒得他臉紅脖子粗,野牛似的往喜房衝。
他一腳踹開房門,驚得兩個丫鬟捂住了嘴。
唯有那在喜榻上端坐着的小姐穩如泰山,連蓋頭上的流蘇都沒晃一下。
梁百善的酒立刻醒了一半。
夢漁這纔出聲:「愣着做什麼?」
梁百善一聽那聲音,另一半的酒醒了不算,骨頭也酥了,全然忘了自己原是打算給她點顏色看看的。
他從丫鬟手中接過秤,輕輕一挑。
蓋頭落下後,梁百善看直了眼。
他沒見過世面,只覺得眼前女子不是人,是九天仙女落凡塵!
夢漁也在細細打量梁百善。
中等身材,中等模樣,還真是中規中矩的一個人。
見夢漁不苟言笑,梁百善的膝蓋軟了軟。
他爹去得早,他娘寡母帶兒,不兇悍些是保不住梁家財產的,他自幼就有些怕女人。
夢漁見他膽小,心頭稍松。
她不怕夫君不成器,就怕夫君膽子大。
沒本事還膽子大的男人最可怕,輕則傾家蕩產、重則家破人亡。
她伸出嫩蔥似的手,點着對面男子的眉心:「梁百善,你往後聽不聽我的話?」
夫妻過日子,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夢漁不願意伏低做小,這新婚夜就必須把規矩立好。

-2-
梁母揣了把瓜子,邊嗑邊等着聽夢漁的慘叫聲,等來等去,丫鬟都去燒熱水了,她的好大兒竟還沒動手教訓人。
氣得她連連咒罵夢漁是不要臉的狐狸精。
梁文秀卻沒附和她娘。
「他們是拜過天地的夫妻,怎麼就不要臉了?」
梁母恨鐵不成鋼,拍着桌子訓女兒:
「蠢貨!這夫妻夫妻,先是夫、後是妻,我專門挑撥得你哥哥生氣,不就是爲了讓他振夫綱,壓那小娘皮一頭?結果呢!我看那小娘皮手段了得,你哥哥算是被她拿住了。」
梁文秀是要嫁出去的女兒,平日裏最不愛聽這種話。
「這算哪門子的夫妻?夫妻明明應該是『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娘不盼着他們好,反而在其中挑撥生事,又是何必?」
「說你蠢你還不信,你那嫂子可有八抬的嫁妝,要是你哥哥拿住了她,自然有你的一抬。要是讓他們和和美美過日子,依你哥哥那脾性,保準娶了媳婦兒忘了娘,我同你還能佔到幾分便宜?」
梁文秀這纔回過味來,她十六歲,正在議親,若是能有一抬嫁妝,以後在婆家她的腰桿兒自然硬。
「可哥哥窩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被嫂子拿住也不奇怪。」
梁母冷笑一聲:「過日子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想挑毛病還能挑不到嗎?至於你哥哥,他到底是我生的,就算一時被她迷暈了腦袋,天長日久的,還是會站回我這邊來。」
梁母盤算着,明兒一早她必然要殺殺這個新媳婦兒的威風,讓她明白梁家到底誰說了算。
隔日夢漁梳洗時,曉霧湊到她耳邊,將昨夜聽到的牆角一字不漏地說給她聽。
夢漁聽完,心下有了計較,卻不動聲色。
她梳洗完後叫上樑百善一起去敬茶,梁母準備了兩個紅包,遞給梁百善後便讓他起來。
夢漁卻被她晾着。
梁百善剛想替夢漁說幾句話,就被梁母瞪得縮着腦袋,藉口溫書逃開了。

-3-
夢漁徹底摸清梁家人的行事作風,她不再慣着,伸手由千帆扶了起來,也不說話,轉身便往屋外走。
這下算是捅了馬蜂窩,梁母「噌」一下從座位上躥起來,怒道:「你還有沒有規矩?」
夢漁回頭瞧了她一眼,笑道:「我按規矩磕了頭、敬了茶,沒按規矩來的明明是您吶。」
梁母將桌子拍得震天響:「跪下!」
夢漁似聽到什麼笑話。
「你莫不是老糊塗了?我有錢有權,還怕你一個無權無勢的鄉下農婦不成?」
梁母氣得快暈過去,她破口大罵:「不要臉的賤蹄子!不孝是罪,我要將你告上公堂去!」
夢漁收起笑容,梁母得意道:「怕了吧?怕了就給我跪下!」
夢漁卻問:「我不孝,誰瞧見了?」
兩個丫鬟搖頭:「奴婢沒瞧見。」
梁文秀心頭火起:「真當我是死人?我瞧見了,怎麼着?」
夢漁將目光移到梁文秀臉上,這小姑子相貌生得不錯,比她哥哥好。
「文秀正在議親吧?」
「是又如何?」
「議好了人家,嫂子給你添妝,總要給你兩抬嫁妝,風風光光嫁出去。」
這話一出,梁文秀想給梁母撐腰的心氣兒立時散了。
氣得梁母當着夢漁的面兒就沒忍住,直罵女兒是個眼皮子淺的賠錢貨。
夢漁嗤笑一聲:「不是文秀眼皮子淺,是您的心太深。」
第一次交手,夢漁大獲全勝。
但她清楚,梁母不是省油的燈,還有得鬥。
回房後,曉霧沒忍住,問:「姑娘還真要把嫁妝給她呀?」
夢漁點頭:「兩抬嫁妝換她們母女離心,不算貴。」
曉霧猶在不忿:「成親當天她們就算計上了姑娘的嫁妝,這梁家人實在太過下作!要我說,姑娘當初就不該鬆口嫁過來,老爺夫人不是說了,只要姑娘不願意,他們就退了這門親!」
夢漁笑了。
「我同梁百善從未見過,既無青梅竹馬之誼,何必Ŧûₙ來問我想不想嫁?若是爹孃真不想讓我嫁,我甚至不會知道還有這麼個事兒。
「他們不是真的在問我想不想嫁,而是要我懂事些,自己開口跳這火坑,免得讓他們當父母的爲難。
「畢竟爹剛升官不久,上上下下都有眼睛盯着他,若是不認這門親,免不得被罵背信棄義、嫌貧愛富,影響他的官聲。這火坑,我是必須跳的。
「所謂聽話聽音,可不能只看字面上的意思。退婚這種話他們能說,我可不能信。」
曉霧聽懂了一半,千帆卻已悵然長嘆。

-4-
梁母上午喫了癟,下午便將左鄰右舍叫來,哭訴她新進門的兒媳是個白眼狼。
她說:「我封了二十兩銀給她,那可是我攢了十年的體己錢。她卻連茶都懶得奉,話裏話外嫌我們梁家窮!也不想想,當初他們顧家進京赴任時,我們梁家可是把家傳寶玉當了幫他們賃屋!」
鄰居們義憤填膺,紛紛罵夢漁嫌貧愛富、捧高踩低,不是個好東西。
李嬸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惡婆婆,她給梁母出主意:「要我說,還是欠打!你讓百善給她點顏色瞧瞧。男人的拳頭硬啊,便是公主,也能給她打服咯!」
……
曉霧聽完牆角,氣得紅了眼眶:「夫人說過,那錢早就十倍還給梁家了,何況,姑娘這不是嫁過來了嗎!這是紅口白牙地誣衊人,真不要臉!」
夢漁明白,梁母這是在造勢。
「她這是要把我的名聲搞臭了,到時候她真以我不孝爲由,將我告上公堂,鄉親們便都是她的證人,我定討不到半分好處。」
曉霧急了:「這可如何是好?」
思忖片刻,夢漁吩咐千帆將她從京裏帶來的點心拿去各家分一分。
「動靜大些,只說梁家新婦顧氏初來乍到,往後若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還請鄰居們多擔待些。
「曉霧去取紅包來,一個裏頭放一錢銀子封好,拿去分給那羣嚼舌頭的婦人。」
曉霧不明所以,卻還是聽話地去了。
不一會兒,梁母的屋子裏就鬧起來。
其中又數李嬸的嗓門最大、罵得最難聽。她被人拉着勸着,依舊跳得老高。
「我看你家那新婦明明是個好的,你纔是不要臉的老虔婆!」
原來梁母一見銀子就挪不開眼,曉霧派一個紅包她就搶一個,其他人臉皮薄任她搶回去,李嬸卻是個不肯喫虧的,立時同梁母廝打起來。
梁母不甘示弱地回嗆:「這是我梁家的錢,你憑什麼拿!就你還好意思說我,誰不知道你最會折磨兒媳婦!」
她們打得激烈,勸架的都捱了幾巴掌。
再好性子的人也被這幾巴掌扇得火冒三丈,紛紛加入戰局。
一羣人爭來搶去,紅包碎了,紅紙漫天飛舞,銀子散得到處都是。
夢漁站在房門口靜靜看着這場鬧劇。
她想,梁母纔是梁家眼皮子最淺的那個。
夜間,梁母扒拉着臉上的傷痕,向溫書回來的梁百善告狀。
梁百善好歹識得些禮數,他勸道:「她的嫁妝本就是她自個兒的,娘您何必同她爭……」
「她嫁進了梁家,別說嫁妝,就是一根頭髮絲兒都是我們梁家的!」
梁母又是一通哭鬧,動靜大得不用曉霧去聽牆角。
夢漁只當聽不見,她接過避子湯,沒再多想,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千帆勸道:「姑娘要不還是想想別的法子,這藥喝多了終歸傷身。」
夢漁點頭,她已有籌謀。
梁百善好不容易從梁母那邊脫身,心中正煩悶,剛回房,又見他那新婦的丫鬟抱着被褥,要替他去書房鋪牀。
梁百善惱道:「我看娘說得對,你就是嫌棄我!」
夢漁以帕捂脣,連咳數聲:「夫君這話說得傷人,虧我還惦記着你不日就要去參加秋闈,擔心將這病氣過給了你,影響你溫書。」
千帆適時將藥碗端起來:「姑娘害了風寒,正喫藥呢。」
眼見梁百善的氣焰矮下去,夢漁乘勝追擊:「左右我這段時間得養病,不能照顧你,不如你直接去真定府備考吧,那兒的秀才總比鹿泉鄉多,你也能同他們一塊兒押押題。我特地備了三百兩銀子,喫住三個月應當是夠了。」
何止是夠了!梁百善嘴都要笑歪,親自抱着鋪蓋去了書房。
關上門,曉霧道:「那麼多銀子,也夠他花天酒地了。」
千帆笑着點她額頭:「難得你聰明一回。」
「我再笨,也看得出姑娘不想給他生孩子。」
女子生產,九死一生。
夢漁心想,要是在梁家生孩子,她必死無疑。
梁母貪圖她的嫁妝,幹得出去母留子的事。

-5-
送走梁百善後,梁母難得消停了幾日。
曉霧是個包打聽,她說:「老婆子從兒子手裏摳出五十兩銀子,正打算帶女兒去京裏買綢緞和胭脂呢。」
鹿泉鄉距京城五十里,一日便可來回。
夢漁一聽,真是瞌睡遇着枕頭。
她本就打算找機會送梁家母女離家一段時間,只是一日定然是不夠的,她便又封了一百兩銀子,親自拿去給梁母。
「母親難得去一趟京城,當兒媳的本該侍奉左右纔對。奈何身體欠佳,只能添點銀子聊表心意。若是母親想多玩幾天,只需拿這塊玉佩到『永安樓』,記顧家的賬即可。」
永安樓是顧家的產業。
顧家能在京城站穩腳跟,顧大人善於鑽營是其一,顧夫人有做生意的腦子是其二,夫妻二人齊心協力將顧家從一個在京中租房都靠借錢的人家,扶成了炙手可熱的新貴。
這也是梁家咬死這門親一定要結的原因。
而歷朝歷代,從察舉制到科舉制,名聲就跟官員的嫁妝似的,不能沒有,更不能不好。故而哪怕顧家有權有財,依然拒不了這門親。
梁母收了銀子和玉佩,卻沒給夢漁好臉色看。
這下連千帆都有些惱:「銀子扔水裏都不該給她!」
夢漁卻道:「達成目的就行,別的都不重要。」
送走梁百善和梁家母女,夢漁讓千帆留在梁家替她辦宴席掩人耳目,她則趁亂帶着曉霧去了一趟真定府。
她要親自替梁百善挑個心上人。

-6-
真定府的煙雪樓是有名的煙花地,夢漁是白天去的,剛下馬車,腳邊就被扔了一個渾身鞭傷的女人。
老鴇邊對夢漁賠不是,邊對那女子罵罵咧咧。
「你也不看看自己如今這副模樣,還敢拿花魁架子呢?」
原來是一位過了年紀的花魁娘子,名喚心玉,向老鴇討錢治病,反被打了一頓。
夢漁生了惻隱之心,花錢將她贖了出去。
給她治病的時候,夢漁也不閒着,繼續物色人選。
奈何選來選去都沒有合適的。
漂亮的不聰明,聰明的不漂亮。
夢漁已經準備好了無功而返,心玉卻毛遂自薦:「姑娘覺得我怎麼樣?」
她的病尚未痊癒,弱柳扶風、惹人憐惜,梁百善看一眼就能陷進去。
夢漁道:「配他是綽綽有餘,只是替你不值,好不容易逃出火坑,何苦再跳?」
夢漁覺得自己還是有些心慈手軟,但眼前的女子着實可憐。
心玉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被父兄牽連才淪落風塵。
心玉苦笑:「終歸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還不如替姑娘完成計劃,也算報了姑娘的大恩大德。」

-7-
夢漁此番走得險,她前腳剛踏進房門,梁母后腳就下了馬車。
曉霧心有餘悸,夢漁卻雲淡風輕,彷彿她真的從未出過樑家大門。
梁母回來後,一見家中在辦流水席,恨夢漁浪費錢,又發了一通火。
夢漁不慌不忙道:「母親莫生氣,我也是爲了文秀才這麼做的。」
說着,她將千帆準備好的名單拿給梁文秀。
只見上面寫着鄉里適婚男子的名字、年紀、風評和家境。
梁文秀一看,感動得淚眼矇矓,梁母給她買的兩匹綢緞都不香了。
夢漁趁熱打鐵,又道:「我同他們說了,文秀出嫁我會添妝。」
梁文秀這下徹底被夢漁收服,親暱地拉着她的手喊嫂子。
梁母也徹底成了沒有兵的將軍,再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就這麼安生地過了幾個月,秋闈結束後,梁百善領着心玉回了鹿泉鄉。
梁文秀替夢漁抱不平,梁母卻樂開了花,直誇兒子有本事。
梁百善倒是有些愧疚,新婚不過半年,他就帶回一個女人,這純純是打夢漁的臉。
可是心玉楚楚動人,他亦割捨不下。
好在夢漁賢慧,不僅沒生氣,反而要梁百善納心玉爲良妾。
「我自幼體弱,多一個人照顧夫君,倒是好事一樁。」
只是從此以後,梁百善每每想去夢漁房裏,都會被心玉纏走。
梁母嘲笑夢漁獨守空房,夢漁卻買來名貴藥材替心玉調理身體。
終於,在除夕的鞭炮聲中,心玉吐得昏天黑地,她懷孕了,已有三個月。
所有人都因着這個消息高興起來,唯獨心玉垂首斂目,讓人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什麼。
夢漁將一切收於眼底,她知道,人是會變的。
梁百善中舉了,梁百善夫人的身份就成了香餑餑。
心玉想當梁百善的正頭娘子,她會怎麼做呢?
沒過多久,夢漁知道了答案。
曉霧紅着眼睛道:「她……她要給姑娘下毒!我打聽到了,她最近在想辦法買砒霜呢!」
曉霧想不明白,當初心玉的病是她一手負責的,那個看淡生死、知恩圖報的姑娘,怎麼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夢漁拍拍她的肩:「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人之常情。」
千帆問:「姑娘打算怎麼辦?」
夢漁說:「替我把心玉叫來。」

-8-
夢漁半句沒提砒霜的事,隨口胡謅:「聽說你想買輛馬車?」
心玉扶着腰,鎮定道:「姑娘還真是消息靈通……我買馬車,是因爲我想離開梁百善。」
夢漁挑眉:「哦?爲何?」
「姑娘有所不知,他……他常打我,我不想跟這樣的人過日子。」
說着,心玉拉開衣袖,只見上面青青紫紫的一片,十分可怖。
夢漁長嘆一聲:「你肚子裏還有他的孩子,一個人在外頭討生活也不容易,實在不行,我家在江南也有些產業,我可以送你到那兒去。」
心玉含淚點頭,對夢漁千恩萬謝。
心玉走出夢漁的房門,曉霧道:「她不是買砒霜嗎?怎麼成了買馬車了?」
千帆戳她腦殼:「傻子,試探人哪有說實話的?」
夢漁「噓」了一聲,笑道:「你們等着看好戲就是。」
倒也沒讓她們等多久,春分那天,心玉心血來潮親自下廚做了雞湯。
她先給夢漁盛了一碗,梁百善想喝,還被她打了手。
夢漁端起那碗湯,在心玉殷殷期盼的目光中,遞到嘴邊,卻不喝。
「有些燙。」
心玉立刻起身:「我伺候夫人喝吧。」
她拿了個勺子,將湯吹涼,遞到夢漁脣邊。
夢漁看了她一陣,還是低頭,將那口湯喝了進去。
不一會兒,夢漁就吐出一口血。
千帆扶着夢漁癱軟的身體,曉霧衝出門去找大夫。
梁百善嚇得腿都軟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心玉:「你這是做什麼?」
不知是激動還是害怕,心玉渾身顫抖,她說:「梁百善,我腹中有你的孩子,你得保我。」
梁百善扶着心玉,不知如何是好地看向梁母。
梁文秀只覺天塌了,這心玉一來竟就敢下毒!她們梁家人雖然愛佔小便宜,卻從未做過謀財害命的事。
梁文秀說:「我要去報官!」
梁母一把將她扯住:「不許去!」
梁母看看心玉的肚子,又看看奄奄一息的夢漁,只覺得暢快。
她說:
「一個活着的顧家女,不如一個死了的顧家女。顧夢漁手段了得,我們在她手上佔不到顧家多大的便宜。
「可要是她死了,沒人攔着我去顧家討東西,顧家爲了顧全名聲,反而願意給。
「何況百善剛中舉人,家中要是出了妾殺妻這樣的事,豈不是要斷送他的前程?」
說罷,她惡狠狠看向千帆,吩咐心玉:「給她也灌一碗。」
梁文秀哭着勸道:「娘,收手吧!曉霧已經出去找大夫了,此事定然藏不住!」
梁母卻道:「無妨,她一個小娘皮可跑不出鹿泉鄉。你哥哥中舉了,想巴結梁家的人只會多不會少。」
心玉端來湯,到底大着肚子不方便,梁百善心一橫,親自接過碗,捏住千帆的下巴,給她也灌了進去。
不一會兒,千帆也吐出一口血。
梁百善和梁母見狀,竟相視一笑。
梁文秀後退一步,只覺母親和兄長都瘋了。

-9-
然而夢漁和千帆看起來雖然虛弱,卻遲遲未嚥氣。
梁母笑着笑着突然覺得哪裏不對,這砒霜是劇毒,怎麼可能還留着她們一口氣在?
她剛反應過來,就見夢漁輕輕舔了一口脣邊的「血」,笑着說:「挺甜的。」
就在梁家母子大驚失色時,院門被推開,曉霧身後跟着鄉長和大夫。
眼見曉霧看都沒看夢漁一眼就往廚房衝,心玉瞬間明白過來,夢漁早就知道她買的是砒霜。
不一會兒,大夫就拿着黑了的銀針走到鄉長跟前:「雞湯裏有毒!」
人證物證俱在,梁母見抵賴不了,當機立斷將心玉推了出去,只說一切都是這蛇蠍心腸的妾室做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鄉長和大夫跟着曉霧聽牆角,早已聽清她謀財害命的計劃。
她更不明白,一個前途未定的舉人比起京中的高官來說,什麼都不是。
鄉長正要派人捉拿梁家的人,夢漁卻道:「能否容我說句話。」
梁母聽到夢漁的聲音,又精神起來:「她這不是活着嗎!我們沒有罪!」
鄉長怒道:「下毒就是罪!你一個沒讀過書的老婆子不知道就算了,梁百善可是讀過書中了舉的!知法犯法,該當何罪啊!」
梁母魔怔了,她說:「對!我兒可是舉人,我看你們誰敢動他!」
夢漁咳嗽一聲,打斷了梁母撒潑。
她幽怨地看着梁百善:「嫁到梁家後,我出錢出力,甚至替你納妾,自問沒有任何對不起你們的地方,你爲何如此待我?」
圍觀的鄰居紛紛附和:
「是啊,顧娘子不僅對梁家人好,對我們這些鄰居也好,誰家有事同她開口,她從不推辭!」
「是這梁家不做人,聽說成親當天,梁家這老婆子就攛掇她兒子打媳婦兒呢!」
「哎喲,真是黑心腸!」
「……」
梁百善聽着一邊倒的風評,再無給千帆灌藥時的猖狂模樣。
他雙膝一軟,跪在夢漁面前:「夫人,救救我!」
夢漁眼尾落下一滴淚,看得衆人心酸。
她說:
「你我夫妻一場,我也不願趕盡殺絕。但要我同你繼續過日子,我也是不敢的。
「你寫一封和離書給我,此事便算了了,我們……各自珍重吧!」
梁百善死裏逃生,生怕夢漁反悔,連忙答應下來。
只有心玉看明白了,原來當初夢漁尋人給梁百善當妾,不是爲了借腹生子,而是爲了和梁百善和離!
當初夢漁同心玉說,她身體不好,無法懷孕生子,夫家尚且不知此事,她也不願讓夫家知曉,可此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還不如物色個女子去勾引她的夫君,既能遮掩她不孕之事,又能讓夫君對她心生愧疚。
而心玉之所以鋌而走險,是因爲她無意間聽到夢漁說會去母留子。
現在想來,夢漁是故意讓她聽見的!
這一切都在夢漁的算計之中!
心玉看破了真相,卻不敢說破。
要是讓梁百善知道她和夢漁一起算計過他,她定沒有好果子喫。

-10-
夢漁哭得可憐,可她眼中分明半分傷心也無。
畢竟自她嫁到梁家的第一天起,就等着今天呢。
她只想笑。
本朝律法苛刻,女子提和離得先去蹲兩年大獄。
她亦不能尋梁百善的錯處威脅他同自己和離,妻告夫,便是罪狀屬實,妻子也得去蹲兩年大獄。
而顧慮着她父親的名聲,她又不能被休棄。
幸而再難,這場局,她還是贏了。
其實夢漁心中還是有些不忿。
顧家發達了,享受到權利的卻只有她的兄弟,至於她和姐姐們,無論嫁朱門還是嫁竹門,都要低頭看夫家臉色過活。
她的父母有權有勢,可她想要同一個無權無勢的男子和離,卻要機關算盡,甚至得親自扒掉自己身上的一層皮。
女子究竟該如何做,才能真正將命運握在自己手心?
夢漁離開時,還是給梁文秀留下了兩抬嫁妝。
曉霧氣急:「姑娘不追究梁家人就算了,竟還給他們留那麼多錢!要我說,姑娘這不是心慈,這是好欺負!」
夢漁反問她:「趕狗入窮巷,狗當如何?」
曉霧半問半答:「狗急跳牆?」
夢漁點頭:
「你知道這個理兒便好。梁家的日子若是沒盼頭,他們定然寧可同我玉石俱焚,也絕不會放手讓我離開。
「如今梁百善中了舉,他有前程可以奔;心玉有了孩子,既能拴住她,又能靠這個孩子拴住梁百善。梁家的日子有奔頭,自然不會繼續同我糾纏。
「我之所以給梁文秀兩抬嫁妝,是因爲我知道梁母定然會同她爭。而無論誰爭贏了,梁家內部只會離心離德。
「梁文秀也會永遠記着我的好,只要她記得,鹿泉鄉就永遠不會忘了我纔是被梁家辜負的那個,如此,父親的官聲纔不會受影響,我回家後的日子纔不會難過。」
千帆笑道:「姑娘給的不是好處,而是一顆釘子,扎他們呢。」
曉霧嘟囔:「理是這麼個理兒,就是怪窩囊的。」
夢漁笑道:
「是窩囊,可朝廷律法擺在那兒,你要我憑一己之力去改,我是做不到的。
「何況我的目的就是從梁家脫身,想要達到目的,自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夢漁說得淡然,千帆卻有些心疼。
不說別的,就說避開心玉下的砒霜,也是在賭心玉注意不到廚房角落的櫃子裏,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湯鍋。
千帆必須在心玉下毒之後、盛湯之前,將有毒的湯鍋換成沒毒的。
而曉霧則必須趕在衆人之前到廚房,將有毒的湯鍋換回來。
稍有差池,夢漁或許真的會喪命。
夢漁安撫地拍拍她的手:「求生之路,本就是難的。」
何況,回顧家之後,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11-
夢漁回家的時候,她娘抱着她哭了一場,只說讓她在家中安心住下,又不是養不起了。
可隨着時間過去,家中兩位嫂子坐不住了。
大嫂的做法迂迴些,說她孃家有個表親,是個鰥夫,不嫌棄夢漁嫁過人,願意娶她。年過四十又如何,年紀大的男人才會疼人嘛!
二嫂的做法直接些,她說女人拴不住相公的心是罪,夢漁不該住在家裏,應該去庵裏修行贖罪。
兩位嫂子都是顧家發達前娶進門的,如今雖然富貴了,還是看不慣小姑子在家中喫住。
曉霧差點氣暈過去,她顧不得尊卑,罵道:「黑心肝的,老爺夫人還沒說什麼呢,輪得到她們來趕小姐走!」
夢漁說:「事兒是一件件來的,但理兒卻是相同的理兒。還是那句話,若爹孃真心護着我,兩位嫂嫂可進不了我院子的門。」
「姑娘的意思是,老爺夫人也想讓你走?只是他們不願當壞人,就讓兩位少夫人來唱戲?」
「爹孃應當已經給我物色好了人家,不是什麼好人家,卻比兩位嫂子給我準備的歸宿好一些。」
打個大棒再給顆棗,棗就格外甜。
夢漁滿打滿算不過十九歲,這個年紀的姑娘誰都可以來糊弄兩句。
果然,顧夫人在和夢漁喫茶時開了口。
她要夢漁去幫她的長姐。
夢漁問:「該如何『幫』?」
顧夫人尷尬道:「你姐姐遲遲沒有身孕……」
夢漁聽明白了:「母親是要我去給姐夫做妾。」
顧夫人紅了眼眶,她說:「你姐姐不比你,她是跟着我們過過苦日子的,當年家裏沒錢,她沒機會讀書,字都不認得幾個,侯府的人因此看不起她,偏偏她的肚子也不爭氣,如今侯府已有休妻的意思……你就當可憐她,總歸你已經嫁過一次,再去清白的好人家做正妻也難。」
夢漁說:「母親可還記得,當初和梁家有婚約的是長姐?我已替她嫁過一次,如今還要爲了她,將我的後半生也賠進去嗎?」
夢漁是顧家入京後才生的孩子,老家的婚約自然同她沒關係。
奈何父母沒辦法改掉偏心的毛病,孩子也沒辦法收回對父母的孺慕之情。
顧夫人聽她這麼說,惱羞成怒:「你怪我?我生你養你,你竟怪我?」
夢漁搖頭:「母親要我嫁,我便嫁,母親要我當姐夫的妾,我就當。我只有一個條件,進侯府後,江南那個綢緞莊,你得給我。」
一個小莊子,不值多少錢,顧夫人一口應下。
夢漁心裏清楚,她爹孃是偏疼長姐,但更重要的是他們放不下這門和侯府的親。
顧家不願意將事做得太明顯,留個攀附的話柄給政敵,便讓夢漁以看望長姐的名義住進侯府。
侯府本來就嫌棄她的長姐,對她這個上趕着倒貼的妹妹就更看不上了,特地安排了冷僻的院子給她。
剛安頓好,長姐亦蓮便哭哭啼啼來尋她。
「夢漁,你幫幫我!」
亦蓮嫁的是侯府二房長子羅睿之,在家中排行第三,喫喝嫖賭樣樣在行,而立之年便染了一身花柳病。
亦蓮這個正妻當得盡心盡力,她孝順公婆、善待庶出子女,甚至拿嫁妝出來給羅睿之還賭債,可羅睿之依舊不喜歡她。
她哭訴:「我百心百腸待他,他卻從不給我好臉色,連帶院子裏那些賤人也騎在我頭上作威作福!」
亦蓮也是腦子發昏,她拿自己的付出當秤砣,總要男子掂量。可男子又不是判官,怎麼會在意那秤砣重幾兩?
他並不在乎妻子的事做得對不對、好不好,他在乎的只有女人的臉美不美,腰肢軟不軟。
尤其是羅睿之這樣的好色之徒,情義千斤怎敵胸脯四兩?
夢漁垂眸:「長姐希望我如何幫你呢?」
亦蓮擦去眼淚:「妹妹,你姿容絕世,定能讓夫君收心,也定能生下一個結兩姓之好的孩子。明日家宴,你好生打扮打扮,隨我出席,讓他喜歡你,好不好?」
亦蓮走後,夢漁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語。
她捧着一盞熱茶,任氤氳的熱霧攀上她的眼睫,燙出一滴淚。
待淚痕乾透時,她也想好了該如何從這泥潭裏脫身。

-12-
隔日,夢漁確實好生打扮了一番。
碧色衣裳襯得她膚色更白,眼尾一點胭脂令她冷寂的眼睛生Ťŭ̀⁼動起來。
她不苟言笑地跟在亦蓮身後,看起來難以親近。可行走間香風湧動,又似刻意勾着人去看她。
羅睿之看直了眼睛,不顧禮節,脫口而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妹妹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亦蓮沒想到夢漁如此輕鬆就得到了羅睿之的喜歡,她一時不知該高興還是該難受。
夢漁斜羅睿之一眼,不曾接話。
亦蓮討好慣了,生怕羅睿之生氣,推了夢漁一下,示意她答話。
羅睿之卻並不領情,他恨恨地看着亦蓮:「如此粗魯作甚?」
亦蓮心口泛起苦澀,她覺得自己對丈夫而言就是一顆死魚眼珠,看他眼色都算冒犯。
夢漁這纔開口:「姐妹之間玩鬧罷了,姐夫這話說重了。」
羅睿之立時滿臉堆笑:「妹妹說的是,來,我帶你們入席。」
說着,便將她們往主桌帶。
羅老太君看不上顧家將姐妹送來攀附的做派,更看不上這個滿腦子只有酒色的孫兒。
她咳嗽一聲:「坐不下了,把睿哥兒的位子搬到旁桌去,找張空的,坐得寬敞些也方便他照顧那對姐妹。」
羅睿之的父母沒出聲,這個兒子長到這個年歲不僅毫無收斂的自覺,反倒越發放縱,怎麼看都難堪大用。左右拗不回正道了,他們再懶得管,囫圇活着就是。
夢漁默不作聲將一切收於眼底。
羅家自恃名門望族,看不起這看不起那,結果最混賬的東西,卻偏偏就是他們姓羅的。
她不等羅家人安排,牽着亦蓮往女眷那邊的桌子就要坐下。
亦蓮慌了,她何曾如此不聽話過?
夢漁卻一臉天真地問:「羅家的凳子上有刺不成,明明空着卻坐不得?」
滿堂寂靜。
亦蓮立刻跪下朝羅老太君請罪。
羅老太君將筷子重重一放,罵了一句「蠢物」後,便直接離了席。
二房夫妻看着這個蠢兒媳,重重嘆了一口氣,卻實在懶得教,亦甩袖離開。
一場家宴,鬧得不歡而散。
亦蓮還以爲是夢漁言行無狀,正要斥責妹妹,還是長房嫂子看不下去,提點她:「老夫人哪是罵你妹妹,罵的是你呢!快回吧,回去關上門,讓你妹妹好好教教你。」
亦蓮一路忍着眼淚,直到千帆關起院門,她才哀哀慼戚哭出聲。
「我真不知道錯在哪兒了!」
夢漁吩咐曉霧去燒水,擰了帕子替姐姐擦眼淚。
「姐姐錯在較真。
「這是家宴,便是有什麼齟齬,面兒上過得去就行。誰對誰錯,誰不講規矩,又不是什麼值得升堂的大事兒,玩笑間帶過去便是。
「羅老太君看不慣我們,要下我們的面子,卻也是帶着姐夫一起發落的,說明她不想當着衆人的面兒落個苛待孫媳的名聲,偏偏姐姐一見她便如驚弓之鳥,這不是打她的臉麼?
「我剛來,是客,他們招待不周,我發作幾句是應當的,姐姐順着臺階下,陪我坐下就是。可姐姐偏要下跪請罪,小事成了大事,歡宴成了公堂,羅老太君怎麼可能不生氣?
「須知這種人丁興旺的大戶人家,叔伯兄弟之間爲了錢財地位廝打是常態,哪有什麼其樂融融?當家做主的人心明眼亮,偏偏最喜歡的就是算胡塗賬。誰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誰能和稀泥,誰就能被高看一眼。誰較真,誰就是蠢貨。」
亦蓮如夢初醒,她握緊夢漁的手,淚眼矇矓地求她;「妹妹,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她似一枝菟絲花,輕輕巧巧地絞上了夢漁。
夢漁原本想着,亦蓮但凡有一次替她着想過,她都不打算把事情做絕。
偏偏,一次都沒有。
她勾起一抹笑:「姐姐今夜想同我一起睡嗎?」

-13-
姐妹二人洗漱後,換上寢衣剛要入睡,就聽院門被敲響了。
曉霧臉色難看地進來報:「是羅家三爺。」
亦蓮立刻起身:「他來找你了?我還是先回去吧。」
夢漁搖頭,吩咐曉霧:「就說我睡了,有什麼事明兒再說。」
亦蓮急道:「你怎麼拒了他?要是惹惱了他,他不再來找你,該如何是好?」
夢漁卻問:「姐姐瞭解姐夫嗎?」
亦蓮被這問題難住了,她總覺得羅睿之站在霧裏,高大卻縹緲。
她痛苦地說:「他的心難以捉摸。」
夢漁靜靜地看着她:「姐姐仰視他,自然看不清他的臉。」
亦蓮似懂非懂,喃喃自語:「可他……是我的夫君啊。」
出嫁從夫,以夫爲天,她如何不仰視他?
夢漁只覺對牛彈琴。
可世事便是如此,聰明人、蠢人、好人、壞人,全混在一起淘日子。
運氣好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運氣不好時,那又蠢又壞的,偏偏還是血脈相連的至親。
「姐姐不瞭解姐夫,還不瞭解人嗎?輕易得到的東西,輕易便能捨去。與他一夕歡愉除了能讓我聲名狼藉,別無作用。若是那樣,便是我能留在羅府陪你,兩個失意的女子,誰又能護着誰?」
夢漁把自己比作個玩意兒的時候,亦蓮終於聽懂了。
她用滿懷希望的眼神仰視她:「妹妹,你總是比我高明的。」
夢漁給亦蓮掖好被子,溫柔道:「姐姐,睡吧,做個好夢。」
亦蓮的睡顏懵懂得近乎愚蠢,夢漁想起在家裏時,亦蓮並不是這個模樣。
亦蓮在鄉下長大,會做風箏,會伺候家中那幾棵果樹。
她出嫁後,家中的果樹就不再結果了。
夢漁的童年也隨之戛然而止。
想起從前,夢漁硬着的心腸軟下來,只是再看向亦蓮時,那張生了皺紋的臉竟在燭光照耀下緩緩長出獠牙——
不一樣了。
夢漁明白,會給她摘果子的人,已經把她當成了果子。
亦蓮的名字會漸漸消失在羅家顧氏這個稱呼裏。
夢漁吹滅牀邊的蠟燭,夜色爬了進來,她的心又暗了下去。
不幸的人若是縱容自己心軟,就是親手捅自己刀子。

-14-
天剛矇矇亮,羅睿之便派人來請夢漁,邀她一同用早膳。
所有人都知道夢漁爲何來侯府,羅睿之自然也清楚,他無須低調行事。
夢漁答應了同他一同用膳,條件是亦蓮也要一起去。
亦蓮的臉頰紅撲撲的,她高興極了,渾然忘了她纔是羅睿之的正頭娘子。
這麼說也不對,正頭娘子能不能上桌喫飯,確實要看丈夫的意思。
夢漁給亦蓮選了一身淡雅出塵的衣裳,又親自給她梳妝。
減了脂粉和胭脂的用量,又綰一個墮馬髻,斜斜插根白玉蘭的簪子,秀雅動人,連羅睿之都誇了她兩句。
不過也就兩句,羅睿之的注意力全被夢漁捕了去。
他殷勤地給夢漁佈菜,一大清早的甚至勸起酒來。
夢漁卻一口未動。
羅睿之問:「妹妹可是哪裏不舒服?」
夢漁笑道:「我只是嫌髒。」
羅睿之夾菜的動作停在半空,他難以置信:「你說,你嫌髒?」
夢漁點頭:「嗯。」
羅睿之以爲夢漁在說他身上的髒病,惱羞成怒,直接掀了桌子:「嫌菜髒還是嫌我髒?」
碗碟砸落的聲音嚇得亦蓮膝蓋一軟,她驚恐地看向夢漁,卻見夢漁不慌不忙地站起來,避開滿地油腥:「姐夫爲什麼生氣?我是看到那筷子上爬過蒼蠅。」
羅睿之有些尷尬,可轉念一想,夢漁的話說一截兒留一截兒,保不齊就是故意讓他誤會的。
只是他沒有證據,總不能按着她的頭讓她認。
好歹還是客人呢。
夢漁繞開一地狼藉,告辭離去。
亦蓮剛要跟她一起走,卻被羅睿之叫住。
她有些怕,又有些期待。
莫不是今兒她確實亮眼,讓羅睿之的心動了動?
羅睿之卻交給她一包藥粉,要她伺機下在夢漁的飲食裏。
他冷眼看着那包藥粉,顧夢漁既然上趕着來當妾,就不配拿喬。
亦蓮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想,夢漁不曾流露過對進羅府的不滿,卻也並不乖順,自己還是有些摸不清她的態度。可要是真的給她下藥,她往後恨自己可如何是好?
亦蓮捏着那包藥粉,逃也似的回了她的院子,不敢去見夢漁。
羅府比不得梁百善家,曉霧沒辦法聽牆角,夢漁的消息自然不靈通。
可夢漁是故意惹羅睿之發脾氣的,她自然曉得激怒一個男人定然會遭到他的報復。
只不過一個常年混跡煙花柳巷的男人,能有什麼高明的報復手段?
她囑咐千帆注意着日常飲食,莫要被人下了髒東西,又交給曉霧一些銀票,讓她同侯府的丫鬟婆子們賭錢去。
曉霧圓眼圓臉,本就是個討女人喜歡的相貌,再去賭局裏送幾次錢,融入侯府的下人堆不過遲早的事。
夢漁佈置完一切,便拿了一卷書躺在貴妃榻上看。
看了一會兒,瞌睡蟲爬上來,她闔上雙目,睡了過去。
夢中,侯府火光沖天,火舌躥到她的裙襬上,順着她的脊樑攀爬。
她卻靜靜躺着,連一聲痛呼也無,原來是已經死透了。
一個噩夢。
夢漁醒來的時候,嗓子都是乾的,她倒了一杯冷茶,壓下心口的燥熱不安。
正巧千帆進來叫她:「姑娘,到時辰了。」

-15-
夢漁同一個人有約。
宋婉風,羅睿之最寵愛的妾室。
她給羅睿之生下一雙兒女,說話做事也算進退有度,在羅睿之心裏,婉風更像他的妻子。
可婉風恨他。
她是被搶進羅府的。
在此之前,她是個被雙親疼愛着長大的姑娘,和一同長大的鄰家哥哥有着婚約。
她常和他隔着牆互訴衷腸。
院牆不高,他翻得過來,可他卻始終守在牆那邊,春天贈她桃花,冬天送她糖葫蘆,從不逾矩。
壞就壞在那堵不高的牆,羅家來搶人時,消息輕而易舉地飛了過去。
壞還壞在他愛她,他未曾學過武,卻還是提着柴刀來救她。只可惜一腔孤勇的用處不大,他被羅府的家丁圍起來,硬生生打斷了雙腿。
斷腿旁是幾錠銀子,上面有暗紅的血、被血染黑的泥,還有他無奈的淚。
婉風被人捂着嘴,吶喊聲悶在喉嚨裏出不來,倒灌進了五臟六腑,疼得她每當回想起那天時就喘不上氣。
夢漁問她想不想報仇,婉風卻笑出了眼淚。
她說:「孩子都生了兩個,還有什麼仇不仇的?如果你來見我就是爲了說這些,我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工夫了,須知蚍蜉撼樹,徒勞無功啊。」
夢漁笑道:「羅家是大樹,羅睿之卻不是。如今的他,是顆棄子。」
「他是棄子,我就是棄子的妾,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何苦同他過不去?」
「這話不對。」夢漁從千帆手中接過一個檀木盒子,盒子裏是一塊羊脂白玉做的佛公,「你的兒女前途無量,羅家會傾全族之力託舉他們。而他們面前唯一的絆腳石,就是他們聲名狼藉的父親。」
婉風看到那塊玉佩,霎時紅了眼眶。
夢漁將那佛公置於婉風的掌心,上等的羊脂玉觸手生溫,握在手裏最是舒服不過,婉風卻覺得燙。
這玉佩是她未婚夫婿的家傳寶物。上面有一個小坑,是她不小心磕到的。
她問:「他……如今可還好?」
夢漁搖頭:「實在熬不住,三年前去了。」
婉風愣住,她用那雙紅得駭人的眼睛瞪着夢漁:「你是不是覺得我狼心狗肺?就算殺不了羅睿之,也該一根繩子吊死,而不是苟且偷生,還和仇人生了兩個孩子。」
夢漁沉默片刻,才ṭū́₃道:「錯的又不是你,爲什麼要用你的命來賠?婉風夫人,世上萬事向來如此,事事如意是奢望,身不由己纔是常態。命若浮萍之人,不必苛責自己。」
夢漁起身告辭,剛要踏出花廳的門,婉風叫住了她。
「你既然不想嫁給羅睿之,爲何要來?」
「我亦……身不由己。」
「高門大戶的千金小姐,也身不由己嗎?」
夢漁扶着門框,夕陽透過她的指縫漏出幾絲昏黃的光。
「高門大戶的女兒,也得嫁人。」
嫁了人,命就同丈夫綁在一處,再也不是她自己的了。
夢漁不願意,卻又沒能力揭竿而起,只能低頭,細細籌謀,企圖先撕開一條縫,再把那條縫撕成一道門,等到那時候,她就能飛出去了。

-16-
千帆正陪着夢漁往回走,卻見曉霧急慌慌跑來尋她們。
原是亦蓮聽說夢漁去見婉風,氣得她在夢漁院子裏發脾氣,摔得一地都是碎瓷。
「你是我妹妹,竟去找那狐狸精喝茶?」
亦蓮滿臉通紅,眼神兇惡,一提起婉風,她就褪去畏縮和柔弱,搖身一變成了鬥犬,恨不得生啖其肉。
在亦蓮嘴裏,婉風心機深沉,爲了攀高枝兒無所不用其極,不僅拋棄了對她一往情深的未婚夫,還習得一身狐媚功夫,迷得羅睿之失了智一般迷戀她。
「妹妹,我讓你來就是爲了和她分庭抗禮,如今你們玩到一處去,置我於何地?」
夢漁心想,亦蓮對於傷害她利益的事倒是敏感,既然也通曉利弊,怎麼坑起妹妹來卻毫不手軟?
亦蓮發完脾氣才發現夢漁的眼神冷得嚇人,後知後覺心虛起來。
她哭道:「是我昏了頭!可我實在是怕了那狐媚子,她已經搶了我的夫君,我只是怕她又搶我的妹妹。」
「婉風明明是被姐夫搶來的,姐姐怎麼好意思把屎盆子扣在她頭上?」
「妹妹莫要被那狐媚子騙了,她嘴裏可沒有一句真話!」
夢漁幽幽道:「不是她說的,是我搬進侯府之前查的。姐姐,你要我幫你,卻又不和我說實話。」
亦蓮訥道:「我們是親姐妹,我還會害你不成?」
夢漁偏過頭,眼中是洞悉一切後的譏諷:「說得好,我們是親姐妹,難道我又會害你了?」
亦蓮走後,千帆擔憂地問:「姑娘是故意激大小姐的嗎?」
夢漁點頭,萬事俱備,只欠亦蓮這陣東風。
她要羅睿之的命。
至於亦蓮……夢漁還是給她留了一線生機,全看她會不會良心發現。
只可惜,她一腳踩到了碎瓷上。她姐姐的心,恐怕也是這般,碎裂難補,鋒利傷人。

-17-
不久後,亦蓮病倒了,她讓夢漁去照顧她。
亦蓮說得可憐,這羅家沒有一個人在乎她的死活,除了夢漁,她誰也不信。
可夢漁知道,她親手熬好的藥,全被亦蓮餵給了窗前那盆文竹。
曉霧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大小姐當我們的鼻子都是擺設嗎?裝病也不知道裝得真一點,藥都懶得喝。」
千帆亦有些惱:「她還好意思讓姑娘去陪牀,誰不知道她安的什麼心?」
夢漁卻笑:「少安毋躁。」
千帆見她鎮定,不再多說什麼,抱着被褥隨她一起去了亦蓮的院子。
亦蓮還是那副虛弱模樣,夢漁扶她起來,餵了幾勺子粥,似不經意地問:「姐夫來看過姐姐嗎?」
「說是要來,卻總不來。」
「也不怪他,姐夫最近在忙呢。」
亦蓮愣住:「忙什麼?」
夢漁擱了粥碗,用帕子替亦蓮擦乾淨嘴角,爲難道:「姐姐還是安心養病吧,這事兒……不好說。」
亦蓮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她攥着夢漁的手,追問:「他到底在忙什麼?」
「姐夫說,姐姐這病兇險,擔心姐姐熬不過去,爲了給姐姐沖喜,要把婉風抬爲平妻。」
「抬平妻?」
「是呀,羅老太君都點頭了,她說這樣也好,婉風出身良家,舉止亦高雅,三爺應酬帶着,不失顏面。」
亦蓮臉色煞白,全然忘了她還在裝病,二話不說掀開被子,披頭散髮就往婉風的院子衝去。
院門處的「喜」字扎眼,她一把扯下來,撕得粉碎。
廊上掛着的紅燈籠也刺目,可她踮起腳伸長手還是夠不着。
丫鬟婆子圍着她勸,她卻像瘋了一般,一定要將那燈籠摘下來,動靜大得惹來了羅睿之。
他破口大罵:「你這丟人現眼的瘋婦!」
亦蓮聽到他的聲音,癡癡地看着他:「夫君,我想要這個燈籠,你能送給我嗎?」
竟似真的瘋了。
亦蓮剛來京城時,又黑又瘦,大字不識幾個,常被人笑話鄉巴佬。
她也曾問過母親,她會抓魚會捉蝦,會挑水會生火,明明很有本事,爲何京中的閨秀都看不起她?
顧夫人不知該如何回答,她曾是富家千金,自然明白富貴人家的女兒看的不是這些。
那天之後,顧夫人給亦蓮裁了許多新衣裳,也將白色的絹布綁到了她的腿上。
顧夫人告誡她,大家閨秀走路的時候,步子不能邁得太大。
亦蓮突然明白過來,原來別人沒笑話錯,她的母親也認爲她難登大雅之堂。
她再也不會驕傲地同別人說起鄉下的夏天,漫山遍野的野草堆裏,到處都是閃閃發光的螢火蟲。
因爲月光是冷的,螢火蟲的光也是冷的。
她也學會了笑不露齒、蓮步款款,可即便如此,她不夠漂亮,在閨秀堆裏也還是不起眼。
直到那年元宵節,她偶遇陸太傅家的千金。
陸小姐是出了名的美人,亦蓮在她面前總不敢抬頭。
她們看上了同一盞燈,而猜出燈謎的人,是羅睿之。
陸小姐大方地和羅睿之討要,亦蓮卻悄悄退後一步,她有自知之明,才子佳人的戲碼向來與她無關。
可羅睿之卻將那盞燈遞給了她。
陸小姐氣得甩袖離開,羅睿之亦風度翩翩地向她告辭,人潮湧動,亦蓮提着那盞燈,久久停在了那場邂逅裏,再也走不出來。
誰也不知道好色的羅家三郎爲何將燈贈給了貌不驚人的亦蓮,連羅睿之本人都忘了這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
亦蓮含着眼淚,又問一次:「夫君,可以把這盞燈送給我嗎?」
羅睿之揚手,給了亦蓮一個耳光:「有病就去治。」
夢漁站在院門處,同婉風交換一個眼神。
婉風上前挽住羅睿之,而夢漁扶着搖搖欲墜的亦蓮,她們分開了這對不般配的夫妻。
亦蓮哭道:「夢漁,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吧!」
夢漁拂開亦蓮眼前淚溼的發,溫柔道:「好。」

-18-
亦蓮這次是真的病了,乖乖喝完了夢漁給她熬的藥,又牽着夢漁的衣袖撒嬌。
她像個任性的孩子,一刻也離不開夢漁。
可當第一場秋雨淅淅瀝瀝趕來的時候,她還是將羅睿之給她的那包藥,倒進了夢漁的茶杯裏。
夢漁端起那杯茶的時候,還在想,人的執念到底是什麼東西,爲何能讓人明知有錯卻不肯悔改,不見棺材不落淚?
亦蓮的目光逐漸變得亢奮起來。
她快活得像個十幾歲的少女,提起裙襬,奔跑在風雨交加的長廊。
她在奔向記憶裏的那個少年郎。
哪怕歲月剝落了他的面具,露出來的真實面孔醜陋可憎。
亦蓮還是高興地在院子裏跳起舞來,枯葉被雨水浸溼,無聲地碎在她的腳下。
夢漁靜靜看着,她覺得這樣的亦蓮自由而美麗。
亦蓮瘋了。
羅老太君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她說:「誰家後院沒幾個瘋女人?找幾個人看好了,別讓她出來丟人就是。」
顧夫人親自來了一趟,卻不是爲了亦蓮。
她握着夢漁的手,語重心長:「孩子,你不能像你姐姐一般不中用,千萬千萬要抓牢羅家三郎的心。」
夢漁對此不置可否,她只問母親,爲何不將姐姐接回顧家去?
顧夫人嘆了一口氣:「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和你父親又能如何?」
夢漁想,有權有勢的夫妻接回一個瘋了的女兒難道比木蘭從軍、緹縈救父還難嗎?
不是難,是不值得。
夢漁心中煩悶,她撐開窗戶,清風吹斜細雨,打溼她的面龐,有些涼。
潑出去的水,會回到天上去,又變成雨露回到人間。
她突然笑了:「還是得靠自己啊。」
羅睿之抬婉風爲平妻的喜宴就定在下個月初七。
這日子婉風特地找人算過,是個黃道吉日,羅睿之讓夢漁也在那天進門。
顧及她的出身,好歹讓她當個貴妾。
夢漁沒作聲,羅睿之也不在乎,總歸嫁與不嫁都不是她說了算。
顧夫人離開前專門同他說了會兒話,羅睿之瞭解了顧家賣女兒的決心,總算沒了顧忌。
他吩咐夢漁:「那天不少貴客要來,你好生打扮打扮,也給我長長臉。你姐姐相貌平平,言行舉止也小家子氣,這些年來給我丟了不少顏面,你若是能替我賺回來,也算替她贖罪了。」
見夢漁還是不說話,羅睿之怒極反笑:「顧夢漁,你嫌我髒,不還是得嫁給我嗎?往後我們髒到一處去,誰也別嫌棄誰。」
其實羅睿之對夢漁早就沒了興趣,納她爲妾只是爲了報復她。
夢漁只當聽不見,塗丹蔻的手未停。
婚宴由婉風做主,借了大房的泊雪院辦酒。
曉霧說,泊雪院是個好地方,院心有一個湖,湖心有一座觀景亭。
要到觀景亭,先要順着石階爬上一座假山。
湖邊溼冷,石階狹窄溼滑,一不小心就會踩空,掉進湖裏淹死。
婉風自然不會將宴席設在觀景亭,那麼做的話,用心實在太明顯了些。
可她將宴席安排在觀景亭對面,請了戲班來表演,更重要的是,夢漁也會在觀景亭登臺亮相。
婉風撫着羅睿之的胸膛,笑道:「她那樣的大家閨秀,最恨被人當戲子作踐,三爺要折辱她,就讓她登臺彈琴唱曲兒,說不定還沒唱完,她就羞得投湖自盡了呢。」
羅睿之高興地應允下來:「對,讓她彈琴唱曲兒,聽得高興了,賞她幾枚銅板,不高興了,就扔幾顆臭雞蛋。」

-19-
婚宴當天,羅睿之志得意滿地坐在席中,聽着衆人恭賀他享齊人之福。
嬌妻在懷,羅睿之本就興致高昂,一想到夢漁即將受辱,又高興得多喝了兩杯酒。
就在衆人推杯換盞、笑聲不斷的時候,熱鬧的鼓聲一停,琴音響起,不柔不矯,仿若金戈鐵馬踏風而來。
肚子裏有貨的人驚歎:「是《廣陵散》!」
他的話音剛落,衆人齊齊看向觀景臺,都想知道撫琴之人是誰。
只見夢漁一襲紅衣,黑髮用木簪草草綰着,不以金玉裝飾,更顯麗質天成。
聽着衆人驚歎的聲音,羅睿之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夢漁羞辱過他的事,此時此刻竟不再重要了。
婉風見他癡迷地看着夢漁,不動聲色地將酒杯遞到他脣邊,一杯又一杯,直到羅睿之連話都說不太清,她才停下手。
夢漁已經換了幾首曲子,如今在彈的是《梅花三弄》。
琴音軟了些,卻還是那麼冷。
又有人道:「『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想來彈琴之人亦清高孤傲。」
羅睿之聞言,嗤笑道:「清高?是!她清高極了,不也還是我的妾嗎?」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喝道:「顧夢漁,滾過來伺候爺喝酒!」
夢漁卻頭也不抬,依舊專注地撫着琴。
如此不給面子,羅睿之自然又惱起來,他氣急敗壞地命人將夢漁帶過來,婉風立刻起身扶他,邊同賓客道歉,邊三言兩語間攔住了要去抓夢漁的僕從,將他打發去廚房端醒酒湯。
羅睿之腦中昏昏沉沉,什麼都忘了,只記得顧夢漁不聽話,他要給她點顏色瞧瞧。
於是他揮退扶着他的人,踉踉蹌蹌往觀景臺走。
婉風自然帶人追了上去,只是無論怎麼追,都和羅睿之差了幾步。
等羅睿之走到假山前,夢漁側身勾起一個嘲諷的笑容,輕聲道:「我嫌你髒啊。」
羅睿之氣得連路都不看就往前衝,一腳踩空,掉進了湖裏。
水花四濺之時,琴絃隨之斷開,夢漁驚惶地起身,婉風淒厲地哭號,宴上一片混亂,趕來救人的侍從總是被不知從何處伸出來的腳絆倒,好不容易擠到觀景臺前那條小道,又被哭暈過去的婉風夫人攔住了路。
那小道狹窄,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侍從當機立斷跳下湖,試圖游過去救人。奈何時機稍縱即逝,羅睿之的屍體已經浮了起來。
夢漁掩面,笑得渾身都在顫抖,衆人還以爲她是傷心。
唯獨靖國公家的二公子不那麼覺得。
他在假山旁邊躲清靜,恰好看到了夢漁挑釁羅睿之。
他走到夢漁身旁,趁衆人不注意,往她手中塞了一張紙條。
紙條上寫:【他髒我不髒,誠邀姑娘七日後於醉仙樓一見。】
夢漁明白沈二看到了一切,卻還是乾脆利落地將那紙條燒了。
千帆問:「姑娘要去見他嗎?」
「不見。」
「可他看到了姑娘……」
「無妨。」
夢漁見千帆和曉霧擔心,解釋道:「萬事講究個證據,沈家二郎上下嘴皮子一碰定不了我的罪。可我要是在羅睿之頭七剛過就同他私會,定會引火燒身。我和他本無交集,爲何去見他?這纔是怎麼說都說不過去的事。」
何況……夢漁知道,沈庭舒會去顧家提親,而之前無能爲力的顧家夫妻,會在沈庭舒登門之後,「排除萬難」將她接回顧家。

-20-
夢漁死過三次。
第一次,她死在分娩那天。
梁百善無能,梁母捨不得花錢找大夫,眼睜睜看她痛死在產牀上。
第二次,她一把火燒死了自己。
羅睿之把髒病傳給了她,她渾身潰爛卻無藥可醫,奄奄一息時,她點燃了牀帳。
第三次,她死在沈庭舒手上。
海誓山盟還在耳邊,恩愛時的笑臉尚在眼前,夢漁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庭舒猙獰的臉,而沈庭舒只是更加用力地掐着她的脖子。
當夢漁再次睜開雙眼時,她放棄了所有幻想。

-21-
顧夫人ťṻⁿ又來一趟羅家,不知她和羅老太君說了什麼,羅家竟然願意放夢漁離開。
夢漁臨走前,去看了一趟亦蓮。
自從不再喝夢漁親手給她熬的藥,亦蓮的精神好了許多。
她有時是清醒的,那時,她便會撿起針線籃裏一塊四四方方的帕子,一針一線繡着什麼。
夢漁仔細看去,圓的、橙色,是家中那棵樹上的果子。
亦蓮對着那塊帕子喃喃自語:「妹妹,對不起。」
夢漁想起亦蓮遞給她的那杯茶。
她喝下去過。
自入口開始就是苦的,她沒等來回甘。
夢漁說:「不是所有道歉都應當得到原諒的。」
亦蓮依舊看着那塊帕子。
不一會兒,眼淚砸到果子上,她說:「對啊。」
顧家來接夢漁的轎子到了,夢漁離開時,還是帶走了那方未繡完的手帕。
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會這麼做。
夢漁以爲她早已勘破的紅塵,又於此刻生了瘴氣。
她苦惱一陣,又想通了。
凡人於世間行走,本就是盲行。
太陽爲何東昇?明日可會來風雨?
來處說不清,去處亦無法預測。
可日子不也這麼過來了麼。
想不明白的,就交給歲月吧。
夢漁這一次,要活好多好多年。

-22-
夢漁剛回到家,顧夫人便開始給她準備進國公府的東西。
衣裳首飾、瓷器銀錢,滿滿當當準備了八箱。
顧夫人說:「雖然進國公府還是做妾,但沈家二郎不一樣,他年輕英俊,前途無量。女兒啊,這次你算是熬出頭了!」
原來顧夫人也是清楚的,夢漁的前兩次出嫁,都算得上跳火坑。
在衆人眼中,夢漁嫁過兩回還能給國公府的公子當妾已是大造化,顧夫人也這麼覺得。
她自覺這次確實是爲女兒謀了個好前程,毫無負擔地甩掉了對夢漁的所有心虛和愧疚。
畢竟,她先是顧大人的妻子、顧家的兒媳,後纔是夢漁的母親。
爲了顧大人的前程和「顧」這個姓的傳承,犧牲夢漁並不是什麼錯事。
不單單她這麼做,所有人都是這麼對女兒的。
夢漁想起她年幼時養過的一隻狸花貓。
狸花貓當母親後,便拋棄夢漁給它的「榮華富貴」,叼着孩子跑了。
夢漁想,等這輩子活夠了,下輩子就做一隻貓。
很快,顧夫人又將夢漁塞進小轎,沿着小路,從後門抬進了國公府。
這次和去羅府的時候不一樣,她不是客人,自抬進沈家的那一刻起,她就是沈庭舒的妾。
沈庭舒是娶了親的,只是他的妻子體弱多病,進門兩年便香消玉殞。
上一世,沈庭舒同夢漁說他沒有妻子,夢漁雖只是妾,可只要他此生不再娶,他們便是相守的鴛鴦。
夢漁信了。
她後來反省,女人一輩子總要在男女之情上昏一次頭。只不過有些人幸運,得以抽身而退,而她運氣不好,昏頭的代價就格外慘烈。
轎子落地,轎簾被骨節分明的手掀開。
是沈庭舒。
他問:「你爲何不來赴約?我在醉仙樓等了你一天,衆人都笑我癡,等一個根本不會來的人。」
這話說得好笑,不過一面之緣,哪來那麼重的情誼?
夢漁端詳着這張臉,劍眉星目,自信張揚,確實有騙人的本錢。
「不想。」
「我還以爲你會狡辯,說我們不曾有約。」
「懶得。」
夢漁走出轎子,惜字如金,冷若冰霜。
沈庭舒看她的目光更加滿意,卻說:「你果然不是討喜的姑娘。」
夢漁嘆了一口氣:「沈公子,你明知道,我不討人的喜,我只討人的命。」

-23-
沈庭舒訝然:「夢漁姑娘不是最擅長扮豬喫老虎嗎?怎麼到我這裏就不裝了?」
夢漁笑道:「因爲沈公子不是老虎。」
是毒蛇。
打蛇要打七寸,在此之前,一定要保持距離。
二人言語間滿是刀光劍影,偏偏面上和煦,遠遠看去,是郎情妾意的場面。
謝識春站在拱門處,絞得帕子纏起來。
她姐姐是沈庭舒那個薄命的元配妻子,而她和當初進羅府的夢漁一樣,是謝家對這門姻親的不甘心。
一個女兒折了,就再送一個女兒去,誰家不是這麼做的?
識春奔着當填房住進了沈家,可沈庭舒總也不鬆口娶她。
不鬆口,偏又吊着,生生拖大了她的歲數。
謝家的不甘心,如今成了她的不甘心。
執念瘋長,她恨不了沈庭舒,還恨不了夢漁嗎?
夢漁的餘光瞥見那抹粉色身影,心下有了計較。
識春不聰明,性格執拗,是最好利用的那類人。
人呢,做事前得先了解自己。
性子烈的,遇事須三思再三思;性子軟的,萬萬護好了右臉,不要被人打了左臉,又將另一邊伸上去。
蠢人要多向善,善因結善果。
聰明人不可張揚,用計用人埋在心底,免得被利用的人一朝開悟,生出不死不休的仇來。
只是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
別的不說,誰願意承認自己是個蠢蛋?
巴不得將鏡子砸了,捏個完人出來,說這纔是自己吶。
夢漁把玩着人性的縫隙,步步爲營。
可她不敢得意,她只希望鏡子再清晰一些,好照出她身上的縫隙,不讓別人鑽了空子。
冬至,京中飄起大雪,夢漁站在樓上,閉目聽雪聲。
雪落無聲,樓梯卻吱呀吱呀響起來,有人來了。
是識春。
她偏愛粉色,粉面桃腮,倒相宜。
她走到夢漁身邊站定,趁着最冷的風開口:「聽說他總來看你。」
夢漁側頭打量她:「『幸得識卿桃花面,從此阡陌多暖春』,識春來看我,比他來看我更好。」
識春笑道:「怪不得他喜歡你。」
說完,她又愴然:「他也曾喜歡過我,他說世上所有的花,唯獨桃花最好看。爲什麼你一來,他就不喜歡了呢?」
夢漁不留情面:「識春姑娘何苦自己騙自己?明明在我來之前,他就不喜歡了。」
識春眸色冰冷,她突然抓住夢漁的手腕,斜着身子往欄杆外探去:「顧夢漁,你說我們一起掉下去,誰能活下來?」

-24-
夢漁勾脣一笑:「識春姑娘,庭中雪深,我們都能活下來。只是難免缺胳膊斷腿的,到那時,沈庭舒恐怕再也不想看你一眼。」
識春恍若未聞,暗暗發力,竟似真的想要帶着夢漁一起墜下樓去。
出乎意料的是,夢漁不僅不怕,還順勢將識春的半個身子壓出欄杆外:「你真的想死?我可以成全你。」
識春哪能想到夢漁如此心狠手辣?她一下子泄了氣,驚呼救命,夢漁反手一拉,將她推到牆邊,揚手就是一耳光:「這巴掌打你外強中乾、欺軟怕硬。都拿命來搏了,竟沒想過死?以爲誰都是嚇一嚇就能乖乖聽話的軟蛋嗎?」
識春被打懵了,捂着臉哭道:「嗚嗚,疼!」
夢漁又罵:「哭什麼?沒用的東西,陪在一個男人身邊這麼多年,靠自己摸不清他的心思便罷,丫鬟僕從一堆,你就不知道派人去查嗎?」
「你!你!」識春被罵暈了,嘴巴不利索,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來。
夢漁突然鬆開她,笑得春風化雨:「你想知道沈庭舒到底喜歡誰嗎?」
靖國公一脈皆是武官,時無外敵,沈庭舒順理成章當了宮廷侍衛。他行走禁宮不久,就在御花園偶遇朝顏公主。
驚鴻一瞥,從此魂牽夢縈。
朝顏公主是中宮所出,容顏傾世,除了太子,便是她最得皇帝寵愛。
公主年幼時,常被皇帝抱在膝上看奏摺,等她年紀稍大些,便替皇帝研墨,聽皇帝教導她一母同胞的太子哥哥。
這樣長大的公主殿下,智謀過人,眼光自然也不會差。
沈庭舒用盡渾身解數也無法讓公主另眼相看,更別說得到公主的芳心了。
只是,若公主不曾低頭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沈庭舒也不會那麼意難平。
偏偏公主看上了他的同僚,謝家六郎,識春的哥哥,謝一塵。
夢漁湊到識春耳邊,輕聲道:「他爲什麼求娶你的姐姐?因爲藉着這樁婚事,他就能同公主殿下沾上一點關係。他爲什麼要拖着你,因爲在公主那裏得不到的追逐,你可以給他。可是你不是公主,你不夠美麗、不夠高貴,更不能給他想要的前程。」
識春看着庭前雪,日光映着雪光,刺得她眼淚止不住地掉。
「顧夢漁,你怎麼知道這些?」
不怪她有此問,沈庭舒從不與人透露他的心思,便是他的親生母親都探不到他的口風。
若這是沈庭舒心底最深的祕密,除了他自己,便只有死人才有可能知道。
識春不知道夢漁死過,就死在沈庭舒手中。
夢漁溫柔地替她擦去眼淚:「你可以不信我,卻不必再恨我。」
可等夢漁牽着識春的手下樓時,卻見沈庭舒就站在樓梯拐角處,他的目光幽暗,肩上的薄雪已經融化。

-25-
沈庭舒是個棘手的對手。
可夢漁不怕他。
不是因爲她多出一世記憶,而是因爲輸贏不是最後才定的,人在害怕的那一刻,就已經輸了。
夢漁緩緩走下樓梯,每邁一步,沈庭舒的笑容就大一分。
他當着識春的面攬住夢漁的腰,嗅着夢漁耳畔的頭髮,像一條纏上了獵物的蛇,正在品鑑獵物的味道。
而他看着識春的眼睛,也如毒蛇一般,發出熒熒綠光。
識春頭一次在沈庭舒身上感受到了愛情之外的情緒,她扶着欄杆的手在顫抖,恐懼衝散了所有風花雪月。
人,無論腦子裏正在發什麼昏,真遇到死亡的威脅時,只會留下求生的本能。
她逃也似的跑出了夢漁的院子,沈庭舒卻不去攔她。
逃得出夢漁的院子,逃不出沈府。
逃出了沈府,又能往哪裏去?
謝府可不是她的退路。
若她爹孃愛護她,根本不會讓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兒住到姐夫家。
沈庭舒說:「我們打個賭吧,就賭謝識春能不能活?」
夢漁說:「我押她能活。」
沈庭舒嘆道:「那我只能押她會死了。」
夢漁問:「那我呢?」
沈庭舒答:「還不到死的時候。」
夢漁明白,官差不太進得來,女人不太出得去,後院就是這樣一個常常發生「意外」的地方。
沈庭舒自信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是應當的。
他要的就是這種理所應當。
夜深,夢漁在燈前寫下最後一個字。
「曉霧,替我送一封信。」
曉霧乖巧地應了,帶着信出了門。
只是她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隔了幾日,沈庭舒將兩個荷包扔到夢漁面前。
一個是識春的,一個是曉霧的。
「你輸了,該用什麼賠?」
「公子想要什麼?」
「你的一切都是我的,還能給我什麼呢?我好像做了個賠本的買賣。」
夢漁道:「確實。我不僅沒有能賠給公子的,公子還讓我見識了什麼叫『無毒不丈夫』,橫豎看都是我賺了。」
「你要是沒這麼聰明就好了,我也就不會這麼捨不得。」沈庭舒給夢漁戴上一對玉製梅花耳墜,語氣溫和,「朝顏公主設宴,你準備一下,陪我赴宴吧。」
朝顏公主最喜歡梅花,每到府中梅花開放的時候,她就要邀請親朋好友共聚一堂,喫酒賞花。
夢漁也是陪沈庭舒赴賞梅宴的時候才知道他爲什麼要納自己爲妾。
她的眼睛,同朝顏公主有七分像。
上一世,夢漁就死在朝顏公主的賞梅宴上。
哪怕隔世,夢漁依然能記起難以呼吸的絕望,能記起沈庭舒看着她因窒息而面容扭曲時,那個無聲的笑容。
謝一塵醉死過去,沈庭舒握着他的手,掐住夢漁的脖子,直至她斷氣。
夢漁嚥氣後,沈庭舒剝光他們的衣裳,交纏他們的身軀——他要朝顏公主後悔選了謝一塵。
沈庭舒在得到夢漁之後才明白,他心底的慾望不是用相似的面容就能填滿的。
擁有了贗品,真品反而更讓他抓心撓肝。
沈庭舒終於承認,他愛的不是朝顏,而是公主。
夢漁和朝顏不僅容貌相似,連傲慢時的神態都相似,可夢漁沒有權力,她就只能是個劣質的贗品。
沈庭舒摧毀一切的慾望在直視自己內心的那一刻攀至頂峯,於是他精心爲謝一塵和夢漁設計了一場葬禮。

-26-
從靖國公府到公主府的路,沈庭舒閉着眼睛都記得。
坐轎的話要半個時辰,坐馬車就只需要一炷香的時間。
他盤着一串小葉紫檀念珠,滿意地看向坐在他旁邊的夢漁。
夢漁臉上戴着面紗,只露出一雙眼睛。馬車不穩,她發上的步搖細碎地搖晃着,映着那雙眼睛,生動極了。
這身打扮由沈庭舒精心設計,不仔細看,還以爲坐在這裏的就是朝顏公主本人。
只可惜公主身邊的位置屬於謝一塵。
沈庭舒向來看不上謝一塵。
謝一塵說話做事都溫吞,毫無男子該有的殺伐果斷,到底哪裏值得公主垂憐?
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爲今天,謝一塵就會失去一切。
馬車停下,公主府到了。
沈庭舒攜夢漁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時候,如願聽到了此起彼伏的吸氣聲。
像,太像了。
衆人驚歎過後,又替夢漁慶幸。幸好她的出身不低,只是婚姻不幸,輾轉間丟了貴女該有的高貴,當不得人的正妻。
若是出身梨園或是妓館,長得同金枝玉葉相似,可是會要了她的命。
夢漁將衆人的反應收入眼底,原本平靜無波的心漸漸生出波瀾。
她厭煩這種丈量。
煩透了。
彷彿人不是人,是牲畜,先區分公母,再區分產地,好的喊高價,差的賣低價,像她這樣從上品跌落的,便讓利削價,總歸也能出手。
夢漁咬脣,將這一口氣嚥了下去。
沈庭舒挑眉,攬着她的腰,炫耀新得的玩意兒一般又巡了一次場。
他知道夢漁在乎什麼。
她在乎什麼,就用什麼去懲罰她,比起殺人,沈庭舒更喜歡誅心。
要不是他更恨謝一塵,他是不會讓夢漁死得這麼痛快的。
他對夢漁的恨也不是沒來由。
朝顏公主不愛他就算了,夢漁竟然也敢不愛他。
一個下賤的替身,不乖乖把真心奉上,怎麼敢的?
沈庭舒覺得自己尚且算心慈手軟,還讓夢漁在沈府過了一段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好在今日,他就能把這些賬全算清。
沈庭舒暗自得意的時候,夢漁也在盤算着今日該如何脫身。
千帆被扣在沈家,她身邊沒有任何能用的人。
公主府守衛森嚴,她就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去。
就算跑得出公主府,沒有身份文牒,她又能去哪兒?
圍剿不是在今天開始的。
夢漁早就知道,無形的網一直都在,比有形的更沉、更密、更難以撕破。

-27-
按照沈庭舒的計劃,第一步是灌醉謝一塵。
謝一塵性格溫和,不容易被激。
可他一見夢漁就明白了沈庭舒心裏想的到底是誰。
且不論他和朝顏公主是否恩愛,謝家的兩個女兒可都折在沈家。
沈庭舒這是耍着他們謝家玩兒呢。
今天更是蹬鼻子上臉,當面挑釁。
泥人尚有三分脾性,謝一塵這時候再不計較就不是涵養好,而是軟弱可欺了。
沈庭舒算準了這點,在宴中不斷和謝一塵交鋒,不經意間,酒一杯一杯灌了下去。
朝Ṫũ̂₄顏公主直到宴會進行到一半時纔到,她得父兄寵愛,手下掌着實權,雖然算不得日理萬機,卻也忙碌。
這時謝一塵已經有了醉意,像一隻蓄勢待發的豹子,隨時會一躍而起咬斷對方的脖子。
侍女上前,同她將今日宴中發生的一切上報,朝顏公主的目光先落在沈庭舒身上,又流轉到夢漁臉上。
朝顏公主貌美,可少有人敢直視她的臉。
皇家公主身上自有不怒而威的氣度,何況朝顏手中握有生殺大權?
她吩咐人將謝一塵帶下去休息,又命人將夢漁帶到她面前。
夢漁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禮,朝顏公主卻沒讓她起來。
「摘下你的面紗,抬頭,讓本宮仔細瞧瞧。」
夢漁仰頭,兩雙相似的眼睛對視的那一刻,全場寂靜,顯得朝顏公主的笑聲尤爲突兀。
「好漂亮的姑娘,沈大人有福氣。未曾恭賀兩位新婚,倒是本宮的不是……」朝顏公主摘下她手上的玉鐲,戴到夢漁的手上,「就將這鐲子賞給你們吧。」
她說的是「賞」,沈庭舒也就需要跪下謝恩。
滿庭賓客,唯獨沈庭舒和夢漁跪着,朝顏公主視而不見,慢條斯理地喝着茶,遲遲不讓他們起來。
所有人都看懂了,公主這是在替駙馬爺出氣,也是在給自己立威。
不是什麼人都配肖想她的。
夢漁想的卻是,朝顏公主聰明有手腕,沈庭舒卻能在公主府完成殺人嫁禍的計劃,確實有些才華,怨不得他心有不甘。
只可惜他不明白,越是身居高位野心勃勃的人,越不喜歡在枕邊放一條毒蛇。
沈庭舒是個聰明人,但朝顏公主不能從他身上得到任何好處,反而還可能會被他當成養分——
從小聽帝王術長大的公主怎麼可能犯這種傻?
即便沒有謝一塵,沈庭舒也絕無可能當駙馬。
朝顏放下茶盞,伺候的侍女卻沒接穩,茶水灑了夢漁一身。
朝顏這纔將夢漁扶起來,溫柔道:「你沒事吧?」
夢漁搖頭,朝顏吩咐侍女帶她下去換身衣裳。
上一世,夢漁的衣裳也被弄髒了,是沈庭舒做的。
就在她去換衣裳的時候,沈庭舒拎着酒壺來尋她,給她灌下幾杯酒後,扶着醉眼矇矓的她往謝一塵休息的屋子去。
這一世,雖然沈庭舒沒動手,夢漁的衣裳還是髒了。
她脫下髒了的衣裙,換上乾淨的衣裳,很合身,彷彿爲她量身定製。
「噠、噠、噠——」
是沉穩有力的腳步聲。
推開房門的依然是那修長有力的手,沈庭舒找來了。
他手上拎着一壺酒。
夢漁的目光落在那白瓷執壺上,這一世,她不曾虛與委蛇,他們不曾恩愛纏綿,相互防備之下,沈庭舒要用什麼藉口騙她喝下這壺酒呢?
沈庭舒突然笑了,他坐到桌前,自斟自飲了一杯。
「顧夢漁,你覺不覺得你渾身都是破綻?
「我自問就算沒有潘安之貌,也不至於讓一個女子一見就生了恨。
「你從未見過我,卻瞭解我、恨我……我對此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昨天,我做了一個夢。」
夢漁的眸子顫了顫:「什麼夢?」
「一個殺了你的夢。」
「只是夢嗎?」
夢漁坐到桌前,同沈庭舒面對面。
「你今天本就打算殺了我吧?」
沈庭舒給夢漁也斟了一杯酒:「我只是好奇,那夢中的場景,是過去,還是未來?」
夢漁舉起酒杯,聞了聞:「怪力亂神之事純屬無稽之談,想來是公子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沈庭舒挑眉:「你平淡得不像在討論自己的生死。」
夢漁笑道:「因爲我也在想該怎麼要你的命啊。」

-28-
「如果我做了和夢中相同的事,或許你真有機會要我的命。然而……我什麼都沒做呢。」
可是,夢漁太瞭解沈庭舒了。
有點本事,又不夠有本事;能忍,可忍不了太多;能等,卻等不得太久。滿肚子壞水是一定要流出去的,憋在他的身體裏,會憋壞了他。
他夢到了上一世的事,只會讓他用新的法子害人,可不會讓他就此收手。
他會怎麼做呢?
夢漁托腮,看着桌上跳躍的燭火,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女。
「謝一塵被送去休息後,你過來找我,而你的小廝望兒,打着尋你的名義,『誤打誤撞』尋到了謝一塵休息的地方。
「就在他和守門的侍從打聽你的去向時,你的另一個小廝劉際急匆匆趕來,他會拉住望兒,用不大不小,剛好能被謝一塵聽到的聲音說——
「望兒,走吧……聽說公主……找公子去……
「斷斷續續的,不是一段完整的話,可就是能讓盛怒之下的謝一塵以爲,公主去找你了。」
夢漁說到這裏,由衷誇讚道:「這話實在巧妙,粗聽意有所指,可複述出來又像什麼都沒說。就算公主府的人聽到了,也找不出你的不是來。」
聽到這裏,沈庭舒的眉頭越皺越緊。
夢漁說得太過詳盡,光靠猜是猜不到的,定然是有人背叛了他。
可不動聲色也是博弈的一種。
譬如諸葛亮唱空城計,即便沒有後手,也要裝得有後手,讓別人以爲他還有殺招。
沈庭舒穩住心神,淡然開口:「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夢漁笑道:
「你繼續聽,一定能聽懂。
「望兒和劉際將謝一塵引過來後,便會推開我背後那扇窗,讓謝一塵看到你和我共處一室。
「我們共處一室沒什麼稀奇,只是我身上的衣裳和方纔不一樣。謝一塵被帶下去休息的時候,我的衣裳還沒有被公主弄髒,他不知道公主讓我來換衣裳,他只會以爲坐在這兒的是公主殿下。
「你看到謝一塵來,會故意同我親近,讓他以爲你同公主有私情,徹底激怒他。
「而你方纔進門的時候,在門口的桌子上,放了一把匕首。
「謝一塵怒不可遏,隨手抓起匕首傷人,而等那匕首刺來時,你便會用我的身體去擋,不偏不倚,恰好能讓刀鋒刺入我的心臟。
「如此,你就能雙手不沾血地除掉我和謝一塵。便是包公再世,也查不到你頭上。」
沈庭舒道:「倒是個好故事。只不過,退一萬步說,就算這些都是我的算計,又能給我定個什麼罪呢?」
無論有沒有人死,這筆賬都算不到他頭上。
沈庭舒有恃無恐:「顧夢漁,你定不了我的罪。」

-29-
「她定不了,本宮也定不了嗎?」
朝顏公主推門而入,謝一塵負手站在她的身側。
沈庭舒啞然失笑,顧夢漁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搭上了朝顏公主。
宴上的爲難,竟是她二人聯合演的一齣戲。
「國有國法,若臣有罪,公主自然可以治臣的罪。可凡事都要講證據,方纔顧夢漁所說,全是她的推測,便是公主殿下,也不能憑她一張嘴,就給臣定罪吧?」
「顧夢漁的話沒用,那她呢?」
朝顏公主側身,自她身後走出一個人,是謝識春。
識春一露面,沈庭舒就知道了背叛他的人是誰。
「劉際,我待你不薄,你爲何要背叛我?」
劉際對着朝顏公主一跪:「奴才有罪,求ṱŭₙ公主殿下治罪!」

-30-
沈庭舒又要殺人了。
劉際覺得沈庭舒殺人有癮。
這次,他要劉際殺的,是謝家的小姐識春和新來的妾室的丫鬟曉霧。
識春跋扈,目中無人,殺就殺了,他心中沒什麼負擔。
可曉霧是個討喜的丫鬟,總讓他想起夭折的小妹。
但他不忍心也沒辦法,不僅因爲他喫着沈家的飯,還因爲他早就沒有了回頭路。
劉際心細,他讓人守在門口、牆邊,狗洞旁還專門加了人手,確保一隻蒼蠅都飛不出沈家。
他袖裏藏着刀,閻羅似的往識春的院子裏走。
沒想到,曉霧也在。
可惜了,曉霧原本能多活個一時三刻的。
劉際還是給識春作了個揖:「謝小姐,準備準備,上路吧。」
識春後退一步,曉霧雖然也怕得瑟瑟發抖,卻還是伸手攔在她的身前。
劉際袖中的刀已露出鋒芒,曉霧邊哭邊後退:「大哥,你聽我說!」
劉際步步緊逼:「我從不聽人遺言。」
刀尖即將捅進曉霧心臟的那一刻,她大喊:「鶯兒,你還記得鶯兒嗎?」
劉際的手頓時停住,刀鋒堪堪刺破了曉霧的衣裳,未曾見血。
劉際有些恍惚,他已經很多年沒聽到過這個名字了。
劉際的爹也是沈府的奴才,爲了救老公爺而死,他劉家在府中還算有一些體面。
沈老太君覺得爹忠誠,兒子也不會差,便將他派去給沈庭舒當貼身小廝。
給少爺當小廝是個肥差,劉際原以爲這是他的福氣。
直到沈庭舒扔掉了他三歲的妹妹鶯兒。
沈庭舒那時只有九歲,看到劉際懷中的鶯兒時,還誇她可愛。
可不久之後,鶯兒就不見了。
劉際跑遍了京城也沒找回她。
劉際的娘驟聞噩耗,一病不起,沒過多久就去了。
劉際突然就成了孤兒。
他家原本很熱鬧的,一共五口人,如今爹孃都死了,兩個妹妹一死一失蹤,留下他一個,空曠的屋子冷得他骨頭疼。
可能是看他哭得可憐,老門房上門弔唁時沒忍住,同他說了真相。
「二公子抱出門的,沒過多久他回來了,而你妹妹……罷了,人還是要信命,你妹妹但凡命好些,也不會投胎在奴才的肚子裏。」
要問劉際恨不恨,他恨。
可要問劉際認不認命,他也認。
他不能和沈庭舒魚死網破,鶯兒還活着呢,他也得活着去找她。
曉霧還在發抖,她拿出夢漁的那封信遞給劉際。
「大哥,我家姑娘說,你想找的人,就在這封信裏。」
劉際的心激烈地跳起來,他不敢接。
他有預感,那封信裏是個噩耗。
「你念給我聽。」
曉霧聽話地展開信,逐字念道:
「鶯兒被沈庭舒拋於鬧市,不多時便被人牙子抱走,欲將其帶往江南當瘦馬養。幸而路上遇到舉家遷往京城的謝家,謝一塵憐其年幼,央着母親將她買下,放到妹妹謝驚春身邊當貼身丫鬟,改名……梧桐。」
劉際手中的刀「咣噹」落地,謝驚春是沈庭舒的元配妻子,梧桐是她的陪嫁丫鬟。
她們二人,都是劉際親手殺的。
劉際想,這一切都是他助紂爲虐的報應。
可冤有頭債有主,爲什麼不直接報在他身上呢?

-31-
劉際放走了識春和曉霧,用兩個荷包交了差。
識春死裏逃生,聽話極了,她沒有回家,按照夢漁的吩咐藏進了公主府。
她將沈庭舒的所作所爲和包藏的禍心一五一十告訴了謝一塵,纔有了今日甕中捉鱉的一場局。
夢漁清楚,識春沒被殺,謝家不會爲了她出頭。而若只是想給驚春報仇,不能證明沈庭舒想殺了謝一塵,朝顏公主也未必願意出手。
可如今謝一塵未受傷,朝顏公主想給沈庭舒定罪,便只能用驚春的事來做文章。
夢漁已習慣了世事的荒唐,陰差陽錯未必不能有個好結果。
如今真相大白,劉際不僅是人證,還將這些年來掌握的證據交給了朝顏公主。
只是在沈庭舒被押走前,劉際還是沒忍住,他問:「你當年……你當年爲何要那麼做?」
劉際自問,劉家從未做過對不起沈庭舒的事,他爹爲了沈庭舒的父親丟了命,算得上有恩。
沈庭舒的語氣輕飄飄的。
他說:「好玩兒。」
他讀書的時候,學到一句話——
人如螻蟻,命如草芥。
人是人,螻蟻是螻蟻,怎麼會相同?
草芥無命,誰又和它們一樣?
直到劉際的爹替他父親擋了劫匪的刀後,劉際也被送到他身邊來。
劉際那時候年紀也不大,怯生生地看着他,恭敬地喚他公子。
那雙乾淨的眼睛裏不僅沒有仇恨,反倒有幾分忠誠。
沈庭舒不解,劉際因沈家失去了父親,爲什麼他不恨沈家?
等他再次翻開書,看到那句話的時候,沈庭舒突然就想明白了一切。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人生來就分三六九等,有些人的命,就是不值錢的。
而他恰好是值錢的那個,他有草菅人命的權力。
沈庭舒停下腳步,轉頭對劉際說:
「送走你妹妹之前,我用香在她手腕上燙了個記號。梧桐剛陪着謝驚春嫁進來的時候,我就認出她來了。
「但是你太蠢了,你沒認出她,當人哥哥的,怎麼能這樣呢?等你親手殺了她,就再也不會再忘記她了。劉際,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至於謝驚春,她本來也不用死的,可她太聰明瞭,她竟然要我對公主死心,同她好好過日子?」
沈庭舒癲狂地笑起來,他看向朝顏:「公主殿下,她居然妄圖取代你在我心裏的位置,她怎麼配?」
朝顏的眼中滿是殺氣,她冷道:「押下去,這案子我要親自審。」

-32-
沈庭舒被押走後,朝顏對夢漁說:
「沈庭舒的事,牽涉的利益太多,無法公審。但你放心,我不會讓他有機會活着走出天牢。
「你雖然是他的妾,但我可以做主讓你恢復自由身,回顧家去。」
朝顏公主喜歡謝一塵,她不會容忍想要傷害他的人活在世上,也就必須承夢漁告發沈庭舒的情。
夢漁卻說:「若公主想賞賜我,就賞我一個新的身份吧。」
朝顏有些驚訝:「新的身份?你不當顧家的女兒了?」
當顧家的女兒,不知又要被送到哪裏去。
夢漁笑着搖頭:「不當了。」
不當誰的女兒,也不當誰的妻子。
就當夢漁,只當夢漁。
夢漁走出公主府,就見千帆套了馬車等在門口。
她紅着眼睛,淚珠掉個不停。
「姑娘,我來接你回家了。」

-33-
夢漁離京那天,公主府起火的事已經傳遍了全城。
說是燒了一個廂房,沈家二郎和他新納的娘子雙雙殞命。
她放下車簾:「走吧。」
馬車駛出城門,官道寬闊,馬兒歡快地跑起來,捲起一陣沙塵。
行至城外五里亭時,馬車被身穿粉色衣裳的姑娘攔下。
識春擠進車廂裏,哭唧唧地要夢漁對她負責。
「說來還要怪你,如今我每每同家中替我相看的男子見面,腦子裏半分風花雪月也無,全在想我算計得過他嗎?他要是和沈庭舒一般心狠手辣,我又沒有顧夢漁的腦子,能不能全須全尾地脫身?想來想去,越想越怕,這輩子我恐怕是嫁不了人了。」
「好吧,都怪我。你要我怎麼做?」
「你去哪兒,就帶我去哪兒。」
「你爹孃能同意?」
「爹孃自然不同意,但是哥哥點頭了。哥哥說,從前的事是他疏忽,往後,只要我開心就成。」
謝一塵確實是個好人。
識春牽起夢漁的一截衣袖,輕輕搖了搖,像只撒嬌的小狗。
夢漁輕嘆一聲:「那就走吧。」
往江南去,曉霧拿着綢緞莊的契書,已經先行一步。
行至一片荒原,遠眺是波光粼粼的河。
「停車!」
夢漁跳下馬車,她在荒原上奮力跑起來。
發上的首飾邊跑邊掉,她卻只覺得自己越來越輕盈。
她的頭髮全散了,任風吹着,她跪倒在湖邊,低頭看那清泠泠的河水。
夢漁終於落淚,她說:「我自由了。」
河面慢慢飄過來一隻籃子,籃子裏是一個正在啼哭的女嬰。
夢漁將女嬰抱進懷裏:「你也自由了。」
識春跟在她身後撿那些掉了的首飾,她明白過日子是要錢的,夢漁不想要可以拿去當了。
千帆追過來的時候,先看到識春手中的金玉首飾,又看到夢漁懷中的那個女嬰,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罷了,無根浮萍,誰不是這樣漂來的?
她從ƭüₖ夢漁懷中接過那個女嬰,笑道:「姑娘,給她起個名字吧。」
夢漁想了想,說:「舟兒,便叫這個名兒吧。」
此身天地一虛舟,何處江山不自由。

-34-
綢緞莊在白水鎮。
雖然只是個鎮子,可水路發達,做什麼買賣都方便。
夢漁到時,曉霧已經把宅子置好了,但那綢緞莊卻沒收回來。
因着顧夫人遠在千里之外,沒怎麼管過事兒,這莊子早已被老管事胡德全牢牢捏在手中,曉霧拿着契書幾次上門,都被糊弄着送了出去。
她見夢漁來,委屈道:「是我沒用,沒把莊子收回來,姑娘罰我吧。」
夢漁安慰道:「所謂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何況你一個初來乍到的年輕姑娘?」
店大欺客、奴大欺主,指望胡德全規規矩矩把綢緞莊還回來是不可能的。
這種老油子慣會欺負的就是富貴人家的東家。
一行有一行的門道,只要他不教,夢漁便只能在門外打轉。
別看只是一匹綢緞,從挑選桑葉起,就都是學問。
養蠶、繅絲、紡織這些需要內行才能看出門道的事兒且不說,給綢緞分級定價、招管工人、找銷路、看賬本,沒有一個活兒不難。
夢漁要是貿貿然衝上去和胡德全爭權,只會被他坑得血本無歸。
好在她別的不說,耐心卻是極好的。
何況,有錢別說能使鬼推磨了,磨推鬼都成。胡德全不想當她的領路人,她再找一個便是。白水鎮的綢緞生意做得大,多的是人才。
安頓好後,夢漁便帶着識春一起出門,先將鎮子走了一遍,又去不同的店鋪閒逛,茶樓酒肆一坐就是一天,不僅識春摸不着頭腦,嚴陣以待的胡德全也迷糊了。
夢漁笑道:「做生意,最講究的就是消息靈通。我們人生地不熟的,連衙門的門兒往哪邊開都不知道,怎麼和那些老油條鬥?」
識春這才反應過來。
「茶樓酒肆,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七嘴八舌的,消息最多不過。」
夢漁點頭,別的不說,瞭解了一方風土人情,做事才能不犯忌諱。
酒樓掌櫃的姓李,是個寡婦,衆人都喚她李娘子。
李娘子得空時會來和她們坐一坐,一來二去混了個臉熟,夢漁趁機請她幫忙介紹個靠譜的紡織工。
李娘子聽完,一拍大腿:「這不是巧了嗎!」
原來她有個小姐妹,前些日子得罪了老東家,剛被掃地出門。
「她這人的手藝沒得說,就是脾氣臭,不知變通。那東家要偷工減料,她聽話做事就是,可她偏不,她就要同人家頂嘴,對着幹。這下好了,活兒丟了,家裏還有孩子要養。我讓她來我這兒幫幾天,可我這兒的工錢ŧŭ̀ⁱ不高,供不了她這尊大佛多久。姑娘若不嫌她脾氣臭,我便叫她過來。」
夢漁道:「依我看,她不是脾氣臭,只是做事有原則罷了,別人或許不喜歡這樣的人,我卻是真心欽佩的,還請李娘子幫我請她來。」
不一會兒,李娘子就從後廚將人帶了過來。
那女子個頭不高,又瘦,瞧着一陣風都能吹走。可仔細打量,她雙眼炯炯有神,精氣神極好。
「妾姓張,姑娘喚我張娘子就是。」
夢漁思忖片刻,問:「沒有名兒嗎?」
張娘子老老實實向她解釋:「小時候爹孃按序叫我六丫頭,沒有名兒。」
李娘子「撲哧」笑出聲:「出嫁就是男人家的,有名兒也不興叫。」
哪怕都活在同一個世道里,夢漁和張娘子面對的困境也是不同的。
她明白這些事兒憑一個人、靠一時半刻改不了,便不再糾結這些,轉問綢緞上的問題,張娘子一一作答了,見夢漁全然不懂,說到行話時,還會停下來解釋一遍。
夢漁越聽越滿意,當下就定了她,談妥了月錢,讓她準備好了便到她的宅子去。
張娘子問:「不去綢緞莊嗎?」
識春這次學機靈了,她道:「請娘子先來給我們當老師呢。」
戲班裏能成個角兒的,哪個初次亮相不奔着驚豔世人去?
這第一眼給人的印象往往決定了別人會如何待你。
閨中女兒常被要求示弱,可生意場上的東家必須是個厲害角色,要是一問搖頭三不知,定然鎮不住底下的人,就等着被愚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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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張娘子剛到夢漁宅子裏授了半月的課,就託李娘子幫她請辭。
夢漁明白其間定有蹊蹺,便邀李娘子坐下喝茶,想要同她聊聊到底發生了什麼。
李娘子向來熱心腸,卻藉口酒樓事忙,匆匆離去。
夢漁看着李娘子的背影,叫來了曉霧。
曉霧探消息的能力越來越強,她出去了一趟,約莫一個時辰,就帶着消息回來了。
「姑娘猜得沒錯,就是胡德全那老東西從中作梗。他去張娘子家中挑撥,說我們招了張娘子,卻不讓她去綢緞莊做工,不知是讓她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張娘子那相公本就是個酒瘋子,胡德全還沒走呢,他就將張娘子打了一頓,更不許她再來我們這兒。」
「張娘子受傷嚴重嗎?」
「聽說這次那酒瘋子下手不管不顧,張娘子連牀都起不來。」
夢漁再也坐不住:「識春帶千帆去請大夫,曉霧點兩個家丁,同我一起去張娘子家。」
在最繁華的湖心街,自福華酒樓旁邊的巷口拐進去,走過約莫十米狹窄昏暗的巷道,曉霧敲響了一道佈滿腳印的木門。
沒敲幾下,傳來男子咒罵的聲音。
「誰啊?」
曉霧沒回答,只是繼續敲着門。
男子咒罵着走去開門,只是他走了幾步路就踢了不少東西,孩子哭起來,院子裏的雞也飛起來,雞毛散了一地。
可等門打開時,男子一見眼前衣着華貴的女子和她們身後跟着的兩個年輕力壯的家丁,立刻矮了氣焰,結結巴巴道:「有什麼事嗎?」
這人還沒曉霧高呢。
曉霧瞪圓了眼睛,低頭看他:「我家姑娘是呈祥綢緞莊的東家,聽說張娘子病了,專程來看她,你快讓開,別擋着門!」
男子畏縮着讓開,一行人剛進院子,就看到兩個抱在一起哭的孩子。
曉霧看着不忍心,蹲下去哄。
斷斷續續的忍痛聲自屋中傳來,夢漁推開那扇老舊的房門,最先看到的是張娘子額上乾涸的血跡,而後纔是她痛得縮成一團的身軀。
夢漁手腳冰涼,那些殺死過她的痛苦再次侵襲她的腦海。
幸好此時識春也帶着大夫趕來了。
老大夫一看那慘狀,立刻開始施救,他邊給張娘子包紮傷口,邊嘆:「作孽呀!幸好不曾傷及肺腑,都是些皮外傷,我開個方子,養上幾個月應當能痊癒。」
男子一聽,急得跳腳:「我哪兒有錢給她喫藥!」
曉霧怒道:「你動手前怎麼不想想沒錢的事!」
「你!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男子氣急敗壞,「這是我家,你們闖到我家來欺負我!我要告官!」
夢漁冷道:「好啊,你現在就去,最好把縣令請來, 我倒想問問, 是我私闖民宅的罪名重, 還是你打傷妻子的罪名重?」
劍拔弩張的時候, 張娘子輕輕扯了一下夢漁的衣袖, 她虛弱道:「東家回吧, 不必因我惹上官司,那胡德全巴不得東家被惡犬攀咬呢。我這輩子就這樣了,這是我的命。」
夢漁問:「你不想同他和離嗎?」
張娘子苦笑:「就算和離了,又能往哪裏去?」
夢漁脫口而出:「到我這裏。」
話剛出口,她的靈臺突然一片清明。
或許這一次又一次地重生, 就是爲了讓她走到這裏,對張娘子說這句話。
千帆和曉霧一人抱着一個孩子走進屋中。
「張娘子,孩子還小呢, 不能沒有孃親。」
「張娘子, 你會紡織,人又勤快, 你能靠自己養家餬口。」
「張娘子,你不要害怕。」
夢漁握住張娘子瘦骨嶙峋的手:「到我這裏, 出走之後,就到我這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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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漁給男子留下五百兩銀子, 讓他寫了和離書。
她接走了張娘子和她的孩子。
張娘子的傷痊癒時, 春天到了, 舟兒咿呀學語, 看到誰都叫孃親。
夢漁掌握了紡織的學問,到呈祥綢緞莊的第一天,就打發胡德全走。
胡德全帶走了一大半的人,夢漁也不惱, 她張貼了招工的告示,不限年齡、不限技藝,只要願意學,都能來。
學徒自然是沒月錢的,但是管飯,一天三頓餓不着。
有人真心實意來做事,也有人就是來混個三餐。
許多人嘲笑夢漁做賠本的買賣,夢漁只當聽不見。
能留下的都是認真負責的, 不願留下的, 好歹扶了她們一程,人各有志,夢漁並不強求。
等綢緞莊的生意一天好過一天, 夢漁又開了繡莊。
又是一段新的征程,夢漁邊學邊做, 竟也把刺繡的營生做了起來。
歲月隨風走,舟兒慢慢長大,她調皮搗蛋, 不像個女孩子。
夢漁看她的眼神卻總是滿意。
她一點點掙脫的枷鎖, 從未戴在舟兒身上。
小樹怎麼抽芽她就怎麼生長, 她自由得像一陣風。
千帆安靜,學起了醫;識春成了綢緞莊的大掌櫃;曉霧籌備着開一間茶樓;張娘子賺到了送孩子去唸書的錢,人也胖起來。
後來, 夢漁閉上雙眼的那天,她知道自己不用再來一次了。
她下輩子,一定可以去當一隻狸花貓。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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