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船沉默的那一夜

我第一次覺得不對勁,是朋友來家裏玩。
那個夏夜,她在我臥室聊得起勁。
我仰躺在牀上,頭枕牀尾——視線裏的她像是在倒立,但依舊看得出眉飛色舞,滑稽又可愛。
我想,這就是「閨中密友」的含義吧。
可突然,她不講話了。
臉上閃過一抹濃烈的驚恐。
她甚至悄悄向後退了一步。
我一下翻身坐起來,但剛纔的一切好像沒發生過。
接下來,無論我如何盤問,她都矢口否認。
「我什麼都沒看見呀……你別瞎想了!」

-1-
窗外的海浪聲突然令人煩躁,剛纔那歡快的氛圍陡然消失了。
見她鐵了心躲閃,我也沒法再追問。
想着不要當面搞得太尷尬,我讓了一步:「嗯……也挺晚的了,那要不你先回去吧。」
「好。」
她竟然也沒掩飾,直接結束了聊天。
本來今天,我們都有空,約好了去街角的海邊。聊得很開心,夜幕降臨還覺得不盡興,她索性跟着我回了家,在臥室繼續嘻嘻哈哈。
我們認識二十來年了,總有說不完的話。
直到剛纔那一幕。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離開了我的臥室。穿過客廳時,爸媽和她打招呼,她也看起來比往日敷衍許多。
「叔,阿姨,我撤了哈。」
門啪一下就關上了,爸媽都納悶了,「海平這次這麼早就回家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也轉身回屋了。

-2-
但很快,剛纔的氣兒就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漸起的不安。
我在窗邊看着她的背影離開,心裏亂亂的。
她剛纔看見什麼了?
那驚恐的表情很明顯,我是不會眼花的。可她爲什麼不承認?
而且,事情還發生在我睡覺的臥室。
我老公出差了,還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這還能睡得着嗎?
接下來一連幾天,念頭都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我開始重新觀察自己的臥室,這個我居住了很多年,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我站在她當晚倚靠的櫃子前,不斷想象着她的視角。
我走近,又退遠,掃過天花板,又檢查牀頭、牀底……
什麼都沒有。
這個房子腳下曾是一個原始的漁村,村民都靠這個行當發家。
十幾年過去,這裏已經蓋起了小洋樓,大家都住得不遠。
我這臥室海平來過不知多少次了。
「仔仔?小洱仔!做啥哩?」
門外的聲音把我的思緒拉了出來。
爸媽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臥室門外,大概他們看着我一個人上下翻飛的樣子感到奇怪。
「沒什麼,琢磨一下房間,想換個佈置。」
「鬧騰鬼。」說罷老兩口笑着轉身走了。
倒不是我想瞞着他們,但這事和長輩說,也顯得我精神不太正常的樣子……
我們一家三口一直生活在一起,因爲老公的父母早年已經過世,所以婚後他也與我們同住。
生活還算是很幸福的。
但前幾天朋友那一出,雖不能說是打破了寧靜,也着實讓人心頭不安……
見父母走了,我又扭回頭盯着臥室。
視野裏,一個受潮的斑駁的天花板,一個雕花牀頭,幾個普通的小櫃子,還有一面照片牆。
牆上都是我的各種生活照、藝術Ṱṻ⁷照,甚至還有我和海平的合影。
這些她都是見過的。
沒什麼特別之處。
「沒事就早點睡覺,別亂想!」
樓下又傳來了父母的喊聲。
「好好好!」
我胡亂應着,眼睛卻還是在巡視。
最後,我的目光還是落在了照片牆上。

-3-
我的嘴角有一道疤,把一邊的嘴微微向下扯,是小時候磕碰留下的。
這面相也讓我在漁村曾受到過一些調侃,但大家還是有底線的,所以這道疤倒也沒給我留下什麼心理陰影。
但突然,我意識到了什麼——呼吸拉得很長,輕聲走近,我一個一個把那些相框倒了過來。
退後,站到那晚閨蜜曾站立的位置——
當我的臉倒置過來,滿牆的面孔,都呈現出了一個共同的特徵——
下拉的嘴角,變成了一個個上揚的詭異微笑,讓人過目難忘。
後頸一陣發麻。
如果我沒有猜錯,那晚她如此驚恐,不是看到了臥室的陳設,而是看到了我倒過來的臉。

-4-
我找了個合適的時間,要約她出來,問個究竟。
如果是因爲這個,也完全可以理解她的遮掩。
畢竟說出來怕我會生氣。
要是能得到她的確認,我也能鬆口氣了。
不然我總感覺臥室裏有什麼嚇人的東西。
午後的海邊本應該寧靜,但這裏不同。一些人造的新建築幾年前成了小衆網紅打卡點,總是有些零星遊客來來往往。
朋友答應了。我們挑了個常去的咖啡店,喝伴着海腥味兒的網紅咖啡。
「海平,我知道你那天看到什麼了,是我的臉對吧?」
「沒事,那麼乍一看是挺嚇人的,這又不怪你。」
「你說你,直接和我說嘛,搞得我以爲臥室裏有什麼東西,多嚇人……」
「我以後不倒着躺牀上了,哈哈哈,」
「海平,海平?你,怎麼不說話呢?」
心又沉了下去,難道是我猜錯了。
「嗯……是你的臉。」她點了點頭。
可是,我正要放鬆下來,她的眼圈卻紅了。
那神情彷彿做了很久的思想鬥爭,才終於準備說出什麼來。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
「小洱,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你可能遭遇過一些事情。」
什麼意思?
「很多年以前……我曾經看到過一具屍體,」她看向我,頓了頓,「或者應該說是昏迷的軀體……被裝在一個袋子裏,那ŧũ̂¹袋子下邊開了口,臉倒着露出來一大半……」
「和那天我看到的你的臉,一模一樣。」
「你有沒有想過,那道疤,並不是磕碰留下的呢?」

-5-
汗浸透了我薄薄的上衣。
而她並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那是一個晚上,很黑了,我不知道爲什麼從家裏跑出去,去了海邊。」
「海岸上很吵,我覺得有點奇怪,就一直沒走。」
「但我太小了,前因後果都記不清了……但是,我真的看到了你的臉!我以爲那是一個死人……」
她看起來極度痛苦,把臉埋在手心裏,彷彿虛脫一般。
我們都沉默了。
良久,我開口問她:
「海平,如果那個小女孩真的是我。」
「你願意幫我找到真相嗎?」
她沒有閃爍其詞,直接點了頭。
看起來沒有猶豫,但也沒有信心。

-6-
沿海的夏季很漫長。
經過十幾年的變遷,這裏佈滿苔蘚的石屋羣和現代化水產加工工廠並立。
人們喜歡在沙灘閒逛,或在網紅街角拍照。
我在這裏長大,也形成了這樣的習慣。
但我第一次拒絕了父母的招呼,說自己要在家處理一些工作,想給自己儘可能爭取一點整理思緒的時間。
我甚至一下子就變得不敢直視父母的雙眼。
那後面彷彿有着不願被我得知的祕密。
其實,如果只是朋友那一段驚悚的童年記憶,我不至於全盤對號入座。
可讓我真正感到害怕的是,當自己細細回想,她的猜想,似乎指向了某些我曾有過的轉瞬即逝的疑惑。
在讀中學的某一天,預報說會有颱風襲來,我們便放了幾天假。
小孩子都開心極了,但我卻笑不出來。因爲我家的氣氛不對勁。
爸媽看起來很沉悶,像是有心事的樣子。
當晚,我被什麼聲音驚醒了。躡手躡腳爬起來,走進他們的房間。
父親不在,而我聽到了母親的夢囈。
她攥緊了被子,淚流滿面:
「救救……救救洱仔!」
我不敢叫醒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透過窗戶看到父親好像在海邊蹲着。
我曾以爲那是刻在漁村基因裏的對風暴的恐懼。
如今想來,真的是嗎?

-7-
那天午後,我請求朋友再仔細回憶一下,她是在什麼情景下窺見了那一幕。
但那個時候我們年齡太小,受的刺激又很大,時過境遷,可能她的大腦早已選擇性遺忘了很多細節。
而且她家並不算原住民,是小時從其他地方搬來的,她的家人大概也無從提供關於我們一家三口的經歷。
但有一個線索很關鍵:她記得在那段時間裏,村裏那個帆船形狀的雕塑在刷漆。
它如今成了一個網紅地標,很容易查到建造的時間。
大概是在 2005 年間。
我打開電腦,開始檢索那個時間點前後,這裏是否發生過什麼女孩遇害、村民作案之類的案件。
甚至,我還大着膽子把自己的自拍倒過來用網絡識圖……
朋友也沒閒着,她本身就在這座城市的民俗檔案館工作,在儘可能利用職務之便查詢蛛絲馬跡。
然而,那個本身信息就很閉塞的年代,這樣的漁村彷彿被世界拋棄。
什麼都沒有查到。
但這件事反而變得更加可疑。
夜晚的大海不應該出現漁民的蹤跡,如果海平的記憶沒有出錯,這樣一次吵鬧的夜間出動,還很可能發生了暴力事件,檔案館和新聞卻不願記載,那會是什麼好事呢?
我感到嘴角的疤在隱隱跳動,癢而刺痛。
那一晚,我和這個漁村,究竟經歷了什麼……

-8-
事情沒過幾天,我卻更加坐立難安了。
因爲夜晚,我再次被母親的夢囈驚醒。
「救救洱仔……」
救我……我到底怎麼了?
這一次,我直接走進了他們的臥室,看到父親已經醒着。
他正在拍打母親,試圖讓她從噩夢中清醒過來。
「媽,你怎麼了?」
我坐了過去,和父親一起扶起了她。
她好像如夢初醒,被我嚇了一跳,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沒事,做噩夢了吧,」父親搶先回答,「沒事,咱們不用捕魚嘍,再也不用了!」
我知道父親的意思。
曾經這裏的村民靠最原始的方式出海捕魚,謀生不乏驚險,最怕天氣不好,颳風起浪。
後來這裏有了更現代化的水產模式,包括我們在內的大多數人家都爬上了產業鏈的更上游,做些供應經銷的工作,不用自己拿網出海了。
想到這兒,我心裏添了一絲溫暖,如今的生活不容易。
但有什麼不對勁閃過心頭……
救救洱仔……記憶中,我並沒有跟隨父母登上過漁船,也沒有經歷過兇險的風暴。母親的夢話從何而出呢?
我冷不丁瞟了父親一眼,發現他也正在看着我。
我挪開了雙眼,回了自己的臥室。

-9-
「小洱,我有新發現!」
在咖啡店,我和海平約定有什麼進展就馬上當面告訴對方。
「我纏着檔案館那老幹部問了好幾天,自己也順藤摸瓜蒐羅了一些。」
「你知道嗎,十幾年前,咱們村子有人幹過休漁期非法捕魚的勾當,還出了船難。聽說還死了孩子。」
我沒有聽過這類事情。
但也不是很意外吧,在那個年代,休漁的陣痛勢必短暫地損失過漁民的利益,冒風險偷着出海,也是能夠想到的行爲。
「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你爸媽當年就是非法捕魚的團伙。大家因爲利益紛爭還是什麼事的,或者是有人要臨陣反悔,發生了爭鬥,又趕上了風暴夜的船難。你就是在那個時候受傷了。因爲是犯法的事,事後誰也沒有聲張,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我是在那一夜,險些變成一具屍體嗎……?
海平分析得眉飛色舞,但這一番解釋並沒能打消我的疑慮。
「難道因此,他們就Ṭŭ̀₂要用麻袋裝着我,拖了一路,還露出了半張臉嗎……」
海平不說話了。
看來她自己也沒說服自己。
我微微欠起身湊近她,「我這裏也有個新發現。」
「你能幫我查一個人嗎?」
她順着我的視線看向遠處的沙灘,一個身影正在那裏逗留。
我們村的瘋子阿娣。
「查她?」
這個瘋子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遊蕩在村裏,據說平時住在廢舊的漁船上。
她就是那種常規意義上的瘋子。
神志不清,愛說胡話,走過來,跑過去……
聽說她還愛寫詩,但誰也沒見過。
「你怎麼想起來查她呢?」
我頓了頓,輕輕和朋友開口:
「你知道我昨晚經歷了什麼嗎?」

-10-
昨晚,我佯裝鎮定離開父母的房間後,再也睡不着了,索性站在窗邊看月亮。
就在這時,我看到樓下有一個身影。
是瘋子阿娣。
我並不害怕她,相反,我曾經很煩她。
因爲她總是嘲諷我嘴邊的疤。
我直勾勾地看着樓下的她,不知是出於怎樣的心態,指了指自己嘴角的疤痕,朝她做了個嚇人的鬼臉。
但奇怪的是,她沒有扭頭走開。
而是依舊死死盯着我。
那表情甚至有些肅穆,不像是一個瘋子會擁有的神情,驚到了我。
鬼使神差,我下了樓,她竟轉身帶着我向前走。
我們一直走到了漁船廠,也就是據說她居住的那艘破船附近。
正當我打算耐心聽她說話時,她又恢復了原樣,開始搖頭晃腦,比劃我的歪嘴角。
可是,經歷了這些天的怪事,我突然覺得,昔日的嘲諷似乎是什麼被我忽略的線索。
「噓——阿娣,這裏怎麼了?」
她看着我,眼神在很短的時間內交替變得清醒又瘋癲。
然後以極快的速度逃走了。

-11-
這些天,我睡不着時,就會爬上屋頂的閣樓。
那裏放着一些我童年的舊物件。
在一遍遍摩挲那些物件時,我感到的只是越來越多無法忽視的疑點。
我發現自己對於童年的記憶是殘缺的,只由一些破碎的細節拼湊而成。
它們似乎在暗示着我家的不尋常。
我緊緊攥着雙手,在等朋友的查證結果。
如果應驗了我的猜想……
屏幕亮了。
是海平發來的信息:「瘋子阿娣,真的是個外來者。」
「那場船難發生時,她並不住在漁村。」
果然,她將我引到漁船旁,十有八九並非那麼簡單。

-12-
月夜,又起風了。
這樣的小風通常只是序幕,會很快演變成掀起浪濤的風暴。有經驗的漁民都會緊閉門窗。
我一路狂奔,身旁的海岸線因爲迅速漲潮而向我蔓延。
這些天,在反覆摩挲舊物件時,我發現了一個被自己遺漏的細節:我曾有過一條小項鍊。
大概是在我讀中學時的物件。我記得那天從學校帶回它時,和父母發生了爭吵。
他們教育我不要隨便拿破爛回家,來路不明的東西不吉利,也拿人手短,要我專心念書。
而送我這條項鍊的不是別人,正是阿娣。
不知怎的,我好像丟失了許多記憶一樣,至今纔想起這件事。
她爲什麼要送我這條項鍊?她究竟想要告訴我什麼?
我要找到她,立刻!
海水還在漲潮。我連走帶跑堅持了許久,終於看到瘋子阿娣。
她果然還在漁船旁。
「阿娣,要颳風了。」
她聽不懂,咿咿呀呀。
我步步逼近,抬手,在她眼前舉起了那條項鍊。
「你還記得嗎?」
「爲什麼送我這條項鍊?」
「中學門口有那麼多人,爲什麼是我!」
海浪呼嘯,我的喊聲越來越大。
她還是搖頭晃腦,描畫我嘴角的痕跡。
「你不是愛寫詩嗎!」
「你想表達什麼!說話!」
突然,她愣了一下,視線變得聚焦,越過我的肩膀。
我忽地回頭——
一雙蹣跚的剪影正向我們走來。
是我爸媽。
「洱仔,回家吧,別等到海上起風暴。」

-13-
我坐在客廳一夜,聽爸媽講完了那個故事。
二十年前,在休漁期,村裏人窮出了慫膽,密謀在一個深夜出海非法捕魚。
父母因爲膽小,成了村裏的叛變者,羣起而攻之。即將發動的漁船催促了事件的激化,演化成一場劇烈的鬥毆。我被打傷了,而漁船仍舊出海了。
正當父母無計可施決定忍氣吞聲時,海上起了風暴。船難的來臨猝不及防,這夥村民死的死,傷的傷。他們兩個僥倖拖着我逃回了家。但我遭遇了很大的刺激,什麼都記不得了,還毀容了。很久後,我才走出了陰影。但自此之後我的記性就不太好了,時斷時續。但畢竟那時年歲太小,很多記憶的缺失並沒有引起我多大的懷疑。
之所以這件事就這樣淹沒了,是因爲父母從這件事中撈到了好處。他們還是成爲了告密的叛徒。當村外的官員象徵性調查時,他們成爲了證人,舉證了該說的,嚥下了不該說的。於是這場非法行動被控制在了一個大小剛好的程度:不會太大壓不住,也不會太小讓官員立不了功。船難過後,僥倖逃避審查的幾家人再不敢重蹈覆轍,慢慢過上了新生活。而這筆告發賞金,也就成了我家的原始積累。
時過境遷,當初的事本就是小範圍的,如今還知道的村民幾乎沒有了。而像老公和朋友這種其他村落的外來者,更不可能觸及。
年邁的父母入睡了。
我卻不可能睡着。
「洱仔,回家吧,別等到海上起風暴。」
那句充滿隱喻的勸誡迴響在耳邊。
但是我不信。
這個故事很完整,卻缺乏很多經不起推敲的細節。
爲什麼他們明明認識阿娣,卻閉口不提我在月夜與她出現在一起的離奇場景?爲什麼這個瘋子不是村裏的人,大家卻如此默契地熟視無睹?爲什麼那晚父母看到我在臥室站着,要說那句「別瞎想」,他們認爲我會想什麼,或者說擔心我想什麼?爲什麼我已經獲救了這麼多年,母親還要夢囈流淚,要救救我……
我感覺自己一天天越陷越深,與父母的交談也越來越少。
一想到對這一切還不知曉的老公就快回來了,我更感到局面瀕臨失控。
而海平那邊也再沒有什麼新的進展。
她看起來有些低落,似乎在責備自己挑起了開端,卻無力提供更多的線索。
我們經常坐在咖啡店,與其說是探討,不如說是互相安慰。
沒事,一邊生活一邊探索唄,」我乾笑幾聲。
她倒是堅強了起來:「你別覺得那啥,我不是在幫你,我自己也想查的。」
剩下的只有海風。
但當一切停滯的時候,我卻看到了一個古早的貼吧跳轉鏈接——來自一個怪談類社區。
「你曾懷疑過自己的生活有着不可告人的祕密嗎?」
這標題很套路,但讓我無法挪開雙眼的是,這篇帖子描述的地方,和我所在的漁村,非常接近。
更進一步,帖子描寫的內容,是有傳言說這個漁村曾失蹤過孩子。
在 2005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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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講的故事來自一個小漁村,就在我居住的城市臨近的海邊。」
「故事發生在 2005 年前後的夏天。那段時間,城裏的警察頻繁以便衣的身份前往這個小漁村,似乎在暗中調查着什麼。」
「這是一個一直被離奇與祕密籠罩的村落。傳言這裏曾是禁漁期非法捕魚第一村,但其實,這只是用小罪掩蓋大罪。這裏,還有着更爲驚人的祕密:據說這裏是倒賣兒童的中轉站。」
「這一切早有端倪。我從小到大就聽知情人說,由於長期窮兇極惡的利益紛爭,村民就拿對方的孩子做要挾,甚至有孩子撞破真相被滅口。但讓警察感到奇怪的是,每次走訪,家家戶戶卻從未有過什麼幼童的缺漏或增員。」
「但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很多警察都意識到了,有些孩子看起來並不屬於這個漁村。比如村民拿不出什麼孩童的物件,或是他們的外貌特徵差異極大,根本不像是一家人。」
「但奇怪的是,面對如此明顯的疑點,村裏人卻視而不見。他們在掩蓋什麼更驚人的祕密呢?」
帖子到這裏戛然而止。
後背發麻的感覺再次襲來。我強裝鎮定合上電腦,卻無法控制地代入了自己。
我們村,曾從事過地下拐賣產業?
想到這裏,我又回憶起一件事:在我早年的記憶中,村裏的確來過不止一次調查。只是從結果來看,應該都不了了之。
難道他們調查的不是非法捕魚,而是人口失蹤嗎……
如果當年拖着麻袋的父母,不是爲了救我離開非法之地,而是順手牽羊,用我替代了他們的女兒。那麼他們的女兒怎麼了,我又是誰的女兒……
阿娣,是當時的目擊者嗎?
她發瘋的真相,與此相關嗎?

-15-
我將這個帖子分享給了朋友海平。
與此同時,我聯繫了帖子下面的討論者,自己也匿名發了網絡求救:懷疑自己當年是被拐賣的女童。
回應如潮水般湧來,期望我能夠提供更多的信息。
但我有所顧慮。
如果我說得太過詳細,被村裏的人發現了,事情將會對我十分不利。
但眼下我們的確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猶猶豫豫,我還把那條項鍊的照片也發到了網上。
我每天都實時關注着消息。除了有對我的關心和幫助,我還收穫了額外的線索:因爲這裏是個小衆網紅村,不止一名遊客曾提到過,他們對這個瘋子阿娣是有印象的。
只是評論區探討來探討去,並沒有說出什麼我不知道的線索。
終於,在過了三天後,有一個人聯繫了我——他自稱是一名年輕的警察。多年前,他父親的戰友在途經漁村尋找自己失蹤的女兒時,意外因公犧牲。
他想私下見見我。

-16-
爲了保險起見,我叫了海平陪我一起去,地點約在了離村子相對遠一些的結合部。
結果她還沒到,這位警察先到了。
看起來文文弱弱的,但眉眼正直,我對他有一股天然的信任感。
事情就是如他網上所言。從小耳濡目染,他一直都希望有機會能調查這個漁村的真相。
但有些好笑的是,他至今還沒來過村子。
「害,這不是剛上任嘛……人微言輕,證據不足,不可莽撞行事。」他笑着撓撓頭。
我瞅着他,猝不及防來了一句:「那個帖子,不會是你自己發的吧?」
他面露尷尬,承認了。
「但是我說的這些都是有依據的!這是警察圈傳遍了的疑案,大家都希望能有機會重啓調查呢。」
我點點頭。
重啓調查……很難吧。
連我這個懷疑自己是當事人的人都找不到什麼把柄,當年走訪也查了,非法捕魚也小懲大治了,這麼多年過去,風平浪靜的漁村變成了水產旅遊港,他們一時半會能幹嘛呢?
「哈?王海鵬?不是吧!」
海平從後邊冒了出來。
小警察也眼前一亮,「這你都能認出來?」
「好歹做過一段時間的同學,我能忘了嘛!」
原來,這是海平搬來漁村前的同學啊……我們三個笑了笑。
海平突然插進話來:「小洱,我還有個道聽途說的消息,」
「我有同事側面和家裏的老人打聽了一下,他說,你家曾經……似乎還有過一個小男孩。但是他都老糊塗了,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倆點點頭。
也算是多一個方向吧。如果是真的,要是能找到他,無疑也是新的進展。
我們都感覺,這些端倪都在指向人口販賣。
但事隔多年,我們要找到新的證據,足夠有力,Ťū₊才能證明這種可能性,讓案子重啓調查。
他們看着我,似乎將執念和剩下的希望放在了我身上。
我還問了一件事:早些年,警察爲什麼突然到我們村中查案了呢?那麼閉塞的地方,村民的利益又捆綁在一起,誰會具備將這個消息傳遞出去的條件呢?
王海鵬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
末了,我又補充了一句:「對了,我們村還有個瘋女人,但是她可能不是本地人。我們側面瞭解到,她是個外來者。你要是有辦法,也可以幫我們試着查查。她老是想提醒我什麼,不會也是被拐進來的吧。」
小警察點點頭,都記下來了。

-17-
我們三人決定自己一查到底。
圖書館去過了,檔案館去過了,漁村的角落去過了,破漁船也去過了。
但三人老是晃盪在村頭,也太過顯眼。
便還是分頭行事了。
這些天我回家的時候,需要克服很大的恐懼邁進門。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父母看我的眼神總是直勾勾的,充滿了哀怨。
還有一絲絲憤怒。
「洱仔,回家吧,別等到海上起風暴。」
我儘可能看起來自然一些,說最近工作不忙,和朋友貪玩了,等老公回來就不天天跑出去了。
他們點點頭,沒有說話,目光卻一直停留在我臉上。
我告訴自己鎮定,假裝睏倦地走回臥室,然而躺了一會,又悄悄爬上了閣樓。
但當我上去的時候,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閣樓有被翻動過的痕跡。
他們還是起了疑心。
萬幸的是,從那日起,我就一直將項鍊隨身帶着了。
我有種預感,它會是一個很關鍵的證物。
只是我尚未找到答案。
而他們的舉動也進一步驗證了我的猜想:一切都沒有那麼簡單。
我的時間不多了。

-18-
又一個月圓之夜。
我像是冒着最後一搏的決心,無法控制地離開了家。
去海邊,去漁船上。
我想見見阿娣。
見見我的那個猜想。
警察王海鵬離開漁村時,還帶走了一樣東西。
我和阿娣的 DNA。
現在,我們就面對面。彼此之間隔着的東西,是她被剝奪的神ẗŭ₉志和我被偷走的記憶。
又起風了。
或者說,這大海旁的漁村,風從未停止過。
我顫抖地掏出那條項鍊,在她面前晃了晃。
「阿娣,我都猜到了。你還想告訴我什麼,帶我走吧。」
她站在原地很久,艱難地張開了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然後,她轉身慢慢走進了漁船。
向裏,向下,直到我張大了嘴巴。
這艘破舊的廢漁船下,有一個我們並沒有發現的底艙。

-19-
這裏陳舊極了,我幾乎看不清船艙的四壁。
但阿娣抓起我的手,觸摸到了艙壁上厚厚的板結泥巴。
如果不是如此仔細地分辨,或許旁人即便誤入了這裏,也會把它當成一層蒙了塵的鏽鐵。
她抓着我的手,順着泥巴牆撫摸,直到我摸到了一個裂縫,用力將一大塊泥巴掀了起來。
船艙曾經的鐵壁露出。
接着幾乎被徹底阻隔的微弱月光,我看到了阿娣守護了二十年的祕密。
那是一組歪歪扭扭的血跡。
我明白了,這是曾經被囚禁的孩童留下的求救。
它們之所以沒有被當年的村民清理,是因爲阿娣用泥巴掩蓋了這個祕密。

-20-
我慢慢望向她,阿娣也瞪圓了眼睛望着我。
一行渾濁的淚刷去了她臉頰上的灰塵。
「阿娣,你是誰?你是怎麼來到這裏的?」
她劇烈發抖的手攥着項鍊,輕輕貼上了我的嘴角。
疤痕一陣刺痛。
我抓起她的手向外跑,離開漁船,離開大海。
但是,狹小的門外,已經站着三個人。

-21-
阿娣從暗處衝出去,把父母一把撞倒在了沙灘上。
我們踉蹌着跑上船頂,老公拿着魚叉窮追不捨。
如果那個夜晚有什麼人沒有入睡,恰巧經過海邊的話,他就會目睹這樣一幕:一個年輕的女人與淚流滿面的瘋子站在舊漁船頂的邊緣,另一頭,是步步緊逼的男人。
船下,一對老夫妻站在沙灘。他們的身後是沉默的圓月與呼嘯的大海。
「殺了我,嫁禍給阿娣,你們以爲事情就會這樣結束嗎?」
「不然呢!扔進大海,就全都沒了!」
海浪聲讓我們不得不嘶喊着說出最後的話。
也好,反正真相本就是震耳欲聾。
「爸爸!媽媽——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我看不清他們的臉。
「洱仔,下來吧——」
「爸爸媽媽對不起你……」
「當時因爲爭執,我們的親生女兒掉進了海里。而同一時間送來的孩子裏,你和她的年歲一樣,我們就用你替代了她。」
僅僅如此嗎?
「這大海里葬身的,僅僅只有你們的女兒嗎!」
他們的表情徹底變了——
三人朝我們一點點走近。
「我勸你不要毀了這村裏的一切!」
聞聲,我看向老公。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呵呵,刷到你的匿名帖子了。」
我凝望着他的眼睛,說出了整件事情裏最艱難的部分,我最不願意驗證的那個猜想:
「傳說,你們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嗎?」
「這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吧。」
在那場船難中,他們的女兒在爭執中意外落水,便順Ŧú³勢挑選了我。這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村中,掩蓋那場罪惡。
沒想到,我的家人找了過來,陰差陽錯登上了「非法捕魚」的船。
並且看到了我。
雖然我並沒能得救,但這個插曲讓他們始終放不下心。
一開始,替換女兒是他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但這樣一來,隨着我的長大,即便我想不起這一切,我不會自我懷疑,但我總會接觸更大的世界。
這時,他們便誕生了一個萬無一失的想法,也是村民意料之中的觀念:女人,嫁到哪裏,就在哪裏被困住。
於是,他們佈局了一個不會被戳破的謊言:他們的兒子剛好到了在外闖蕩的年紀,便順勢離開了家。而他們則做了我的父母。其實,從小灌輸給一個孩子的觀念可以產生很強大的作用,我的擇偶觀,我婚後理想的生活方式——在那樣數十年如一日的滲透下,我選擇他,幾乎成了一種必然。
我一直以爲老公與我孃家三人生活在一起。
其實,是我被他們一家三口困了 20 年。
直到歲月流逝,當年的知情人寥寥無幾,他們擔心的事似乎沒有了敗露的可能。
他們放鬆了。
只剩下那些深夜,她流淚夢囈說出要救的人。那人不是洱仔,而是兒子。
警車來了。
是王海鵬。
他帶來了我和阿娣的比對結果。
也收到了我在船艙下送出的短信。
否則,他不會在漁村沉睡的深夜帶着這麼多人趕來。
我們依然站在船頂。
所有人都注視着我。
我需要證明,我曾是那個船底的被拐兒童;
我曾在那個風雨交加的罪惡夜晚與救贖失之交臂;
我曾有着另外一個家庭;
我是因公殉職的民警和瘋子阿娣的孩子。
我攥着阿娣的手,她說不出一個字。
身後的大海呼嘯着,像是想幫我們補充一句話。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我將手伸向了自己嘴角的疤痕。
我撕開了它,從皮肉下摳出了一枚比綠豆還小的銀釘。Ṭū₅
用它打開了項鍊盒。
月光下,所有人都抬起了頭,他們看到一片小小的紙飄落下來,落到沙灘。
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合影。

-22-
漁村一直是那個漁村,但漁船不只是漁船。
這裏曾是運送拐賣兒童的村莊。
我原本生長在臨近的沿海城市。其實被拐後很快,我的父母就找到了漁村。
但就在那個夜晚,非法捕魚的船出動了。
尋親的父母意外撞破了密謀與隨之而來的激烈鬥爭。
他們本可以先逃命, 但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他Ṱūₗ也是一名警察。
船出海了, 他們跟了上去。
更大的祕密隨之浮出水面,那不是一艘非法捕魚的漁船,而是運送拐賣兒童的船。
然後,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村民的女兒在分贓爭吵中跌落大海, 然後我出現了。
但正當他尋找機會將我帶走時, 船難來了。
甲板變得混亂無比。在父親沉入海底前的最後一刻, 在我的嘴角留下了痕跡。
他知道自己無法將任何信息傳遞出去了, 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將信息留在我的身體裏。
即便項鍊丟失,他期盼有一天我能夠發現它的一部分, 它暗示着我並不屬於這個村落。
當時的母親目睹了這一切,在「非法捕魚」的夜船上,看到了丈夫和女兒最後的同框。
船難過後, 她與幾個村民一同被卷在了陸地上。
她翻找項鍊,被村民發現了這個危險的陌生面孔。
然後,在漫長的折磨中, 變成了海邊的瘋子阿娣。
我終於知道了她爲什麼日復一日守着漁船, 爲什麼徘徊在學校門口送給我項鍊。
爲什麼咿咿呀呀指着我嘴角的痕跡。
我突然想起船難過後的幾年裏,閉塞的村子爲何來過那幾次走訪調查,想起愛寫詩的阿娣,和網紅漁村的美麗傳說:那片沿海城市的孩子常期待來自漁村的新鮮美味,那裏的魚,肚子裏能吐出寫着祝福的紙條。
魚肚能夠藏進詩歌, 也能裝下非法漁村的祕密。
只可惜她的隻言片語不那麼容易被解讀, 幾次淺嘗輒止的調查後, 她再不敢輕舉妄動。
只有等待命運的覺察。
命運讓我與朋友海平相識,讓她想起那個月夜曾目睹的驚魂倒影。
讓我想起項鍊,讓我在衆多網友的猜測中, 找到了這枚項鍊暗藏的設計。
命運讓我在二十年後的月夜, 靜悄悄看着阿娣,拿起項鍊貼上我的嘴角。
讓我感受到皮肉下那瓷吸發出的微弱的引力。
讓我明白多年來風雨交加時疤痕裏的刺痛。

-23-
經過徹查,漁村數年前一共轉運出超過一百位兒童。
除了那次船難葬身艙底的十餘位,其他的還需要時間慢慢尋找。
母親得到了救治, 父親的屍骨無從打撈, 但殉職的真實原因也得以再次確證。
還有一件讓我很是意外的事:經過警方查證, 我的前夫也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 只不過是更早被拐來的男童。
難怪遮遮掩掩, 沒有多少人認識, 才得以順勢離開村子。
我和海平離開漁村了,準備休息一陣子再考慮以後的事。
王海鵬倒是搖身一變,立了個小功。
我們還是經常碰面, 假扮來尋找小衆景點的遊客。
不過這裏凋敝了許多。
畢竟報道再剋制, 這裏也會發酵成爲流言四起的險惡之地。
只有大海是無辜的。
望着晴朗的海平面,他們還是會偶爾擔心地詢問我。
「許洱,你沒事了吧?」
真的沒事了。除了我嘴角的疤, 因爲那次帶有英雄主義的悲壯展演,變得更大了。
大家都笑了,望向大海。
大海沒有關於柔弱的記憶。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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