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的說我活不到及笄,爹孃便尋了一個丫鬟爲我擋災。
後來,我被丫鬟一劍封喉。
死前我才得知,原來替人擋災的一直是我。
而所謂的丫鬟,纔是真正的江家嫡女。
再睜眼,我回到了丫鬟進府第一日。
-1-
脖子被劍貫穿的痛感似乎還未消失,眼前的江南衣便端着茶盞,再次朝我欠身行禮。
她垂頭輕喚,「姑娘,您請用茶。」
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可前世,就是這副無公害的怯弱模樣,最後卻一劍將我喉嚨刺穿。
然後,取代了我的位置,她成了江家嫡女。
我死那天,恰好是江南衣及笄之禮。
前院鑼鼓喧天,賓客推杯換盞。
爹孃當衆宣佈江南衣成功破除活不到及笄的詛咒,也宣佈,她纔是真正的江家嫡女。
而我,徹底淪爲全京城的笑柄,成爲江家的棄子。
我本不用死的,但架不住江南衣和爹孃撒嬌,她說我不過是一個賤婢,怎配與她平起平坐。
爹孃寵着她,便順水推舟把我交由她處理。
臨死前,江南衣踩着我的臉,笑得陰狠:
「嘖,僅僅是擋個災,就平白享受了十五年的好日子。」
「你生來就是個賤骨頭,又怎配冠我江氏姓?真是便宜你了。」
最後,我死在她的劍下。
幸而,我重生了。
擋災人?呵,今生誰給誰擋還不一定呢。
江南衣茶盞舉了半天,我始終沒伸手去接。
爹臉色肉眼可見變得陰沉。
「南卿,愣着做什麼?快接啊!」
娘不滿瞪我一眼,附和道:「是啊,你沒看到南衣手都舉酸了?」
江南衣身子適時搖搖欲墜,緊緊咬脣,再抬眼,眸中佈滿水霧,看起來可憐兮兮。
爹心疼極了,攥着茶盞的手,骨節泛白。
我頓了頓,接過茶盞。
可下一秒,茶水便如數澆在江南衣臉上。
「啊——」
她捂臉尖叫出聲:「疼!」
我把茶盞往地上一摔,拍案怒喝:「你想燙死我啊!這麼熱的茶都敢端來給我喝?」
娘眼中的詫異藏都藏不住,畢竟我在江府十四年,從未動過怒,向來謙順知禮。
娘反應極快,一把上前抱住江南衣,聲音顫抖。
「沒事吧,我看看,哎喲!臉都燙紅了!」她驚呼着,又趕忙吩咐下人請大夫。
做完這一切,她扭頭惡狠狠瞪着我,罵道:
「江南卿,你失心瘋了!喝口熱茶能要了你的命啊!至於你使這種陰毒法子讓南衣毀容?」
毀容?
那茶我雖未嘗,可分明就是溫的,又何來毀容一說。
江南衣明顯就是裝的。
要是換做前世,我一定畢恭畢敬認錯道歉。
可如今……
我冷哼一聲,抬腳便準備走。
誰料娘突然拽住我的袖子,厲聲命令:「跪下!給南衣磕頭賠罪!」
我抽出袖子,聲音冷厲:
「怎麼?江南衣是您的私生女?所以您才這麼護着她?這事兒爹知道嗎?」
娘急了:「你胡說什麼呢?南衣不過是我找來替你擋災的!」
「哦,我以爲你忘了。」
我瞥向江南衣不甘的臉,輕嘲笑了:
「原來你也知道她不過是你找來替我擋災的賤骨頭!那尊卑有序你自然也該知道,又何來主子給賤婢磕頭認錯的道理?」
說罷,我頭也沒回出了大廳。
走出老遠,仍能聽到孃的叫嚷聲。
-2-
回屋後,我迅速整理了幾件常服,又把積攢已久的銀錢裝進袋子。
侍女素月蒙了:「姑娘,您這是要做什麼啊!」
我頭也沒抬。
「跑路!」
傻子才願意耗在這裏等死呢。
話音剛落,窗外便有人影一閃而過。
果真是隔牆有耳。
我嗤笑,腦中頓時浮現了一個絕佳計劃。
「素月,我記得齊小王爺是明日在城外施粥吧?」
「是啊,姑娘。」
「這齊小王爺可真是心善,長相又貌比潘安,誰能嫁給他那可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臨了,她又補充:「可惜了,就是腿有些跛。」
腿跛?
倘若發現我利用他,那到時……他應該也追不上我吧。
天微微亮,我從後門偷偷溜了。
不過半日,京城便傳出江家嫡女失蹤的消息。
衆人議論紛紛。
「聽說江姑娘脾氣可大了,江夫人不過是領了一個小丫頭回去,江姑娘就喫醋了,這才離家出走的。」
「是啊,那江姑娘還把人小丫頭的臉給燙毀容了。」
「怪不得江老爺江夫人一直不喜歡她呢,心腸真是歹毒!」
我頓了頓舀粥的手,忍不住翻了個大白眼。
這夥人要是知道,同齊小王爺施粥的女子就是他們口中心腸歹毒的江南卿,會不會嚇得當場把粥噴出來。
我自顧自舀着粥,身旁的齊北疏卻忽然放下勺子。
冷不丁出聲:「說吧,一會要我怎麼配合你。」
吧嗒一聲,勺子掉進鍋裏。
我不自然扭過頭去:「小王爺說什麼呢,我聽不懂。」
他挑眉,突然笑了。
「江南卿,別裝了。」
「最多一刻鐘,江家就會找到你,你現在不說,到時候我可幫不了你。」
我:「……」
怪不得聽傳聞說,先皇在世時有意傳位給齊北疏呢!
當真是心細如髮。
如他所料,一刻鐘剛到,施粥攤位前便被江府衆小廝團團圍住。
「來人!摘下她的面紗!」
爹身後站着江南衣,她依偎在我娘懷裏,眼都沒眨便抬手下令。
我真是氣笑了,這才一日不到,他們一家三口就連裝也懶得裝了?
恬不知恥。
小廝快步上前,伸手就要扯我面紗。
關鍵時刻,齊北疏一掌打落小廝的手擋在我前面。
「江大人,這位姑娘不過是同我施粥的幫工,你這是做什麼?」
我爹微微抬額,皮笑肉不笑。
「呀,原來是齊小王爺,恕我眼拙,竟沒認出來。」
哪是眼拙,分明就是覺得齊北疏沒靠山,瞧不上故意折辱罷了。
齊北疏不怒反笑:「所以大動干戈,就爲了一睹面紗下的女子容顏?」
我爹被問蒙了。
倒是江南衣滿臉嬌羞,向齊北疏行禮問了好。
半晌,她故作ẗú₇悲色,幽幽道:
「都怪我,要不是因爲我,江姑娘就不會離家出走。」
「我知道她是喫醋江夫人疼我。」擠出兩滴淚,她繼續哽咽道:「可她也差點毀我容顏,我以爲……我們扯平了。」
齊北疏面無表情打斷她的話。
「我對你們的家事沒興趣。」
「我只說一次,旁邊這位姑娘是我請來同我施粥的。」
-3-
雙方「劍拔弩Ŧű₅張」使得氣氛瞬間陷入尷尬。
看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
衆人七嘴八舌議論,面紗下的女子到底是不是江家那個離家出走的大小姐。
也議論,向來溫潤如玉的齊小王爺齊北疏,又爲何會爲一介施粥丫頭大動干戈。
片刻,我爹走上前在齊北疏耳邊低語:
「小王爺,今日,您不妨賣我一個面子?這施粥丫頭到底是不是江南卿,你我心知肚明。」
他摸着鬍子,笑容卻愈發陰險。
「鬧大了,誰也不好看,不是嗎?」
我萬萬沒想到爹膽子竟然大到如此程度,連小王爺都敢威脅?
我是想利用齊北疏,可也沒想過要把他捲進這趟渾水裏。
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伸手就要扯掉面紗。
誰料齊北疏再次擋住我的手。
手掌接觸那一刻,一股暖意遍佈全身。
他捏了捏我的手腕,搖頭,示意我少安毋躁。
不知怎的,我那顆懸浮的心,突然就落了地。
他的視線掃過人羣,略Ţūₗ一遲疑,半帶輕笑問:
「江南卿意圖把江夫人帶回去的丫頭毀容,這事可屬實?」
聞言,江南衣嗖地一下躥出來,眼圈紅了:「小王爺,這事自然屬實!」
「哦?」齊北疏抬眸,略過她的臉,音調都拔高了幾分。
「你自說江姑娘害你毀容,可你這臉……現在不是好端端的嗎?」
江南衣愣了,神色頓時變幻莫測,最後生生凝成了豬肝色。
不等她反駁,齊北疏便望向我娘,眸光銳利。
「我雖是男子,可也知家醜不可外揚。」
「江府向來自稱家風嚴謹,所以,怎麼會任由一個不知死活的丫頭同正兒八經的小姐爭風喫醋?」
「再者,這種污人耳朵的腌臢話還傳到府外?莫不是有人刻意廣而告之,意圖敗壞大小姐聲譽?」
這話一出,人羣頓時躁動。
「尊卑有序,一個小丫頭都敢騎到嫡女頭上了?可想而知,江姑娘平時究竟過得是什麼日子啊?」
「這小丫頭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毀容謠言也定是她散播的!」
「江老爺江夫人不向着自家小姐就罷了,居然任由一個身份卑賤的丫頭耀武揚威?真叫人噁心!」
意識到時機成熟,我當即摘下面紗,眼淚適時奪眶而出。
「娘,不是我不肯向江南衣下跪認錯,實在是我確實沒傷到她的臉。所以,您讓我下跪,女兒做不到!」
「還有爹爹,我明明是好心特意親手做了羹湯送給江南衣,可您居然打翻我的羹湯,還罵我想下毒害死她……」
「身爲江家獨女,下毒謀殺一個丫頭?那豈不是折了您的面子?女兒實在委屈。」
哽咽聲越來越大,直到被迎回府中,我才終於止住眼淚。
演了一齣戲,可是累着了。
就連晚膳都喫了三大碗。
這事過後,我在京城的風評瞬間扭轉。
人人都讚我人美心善,不僅自掏腰包爲窮苦百姓施粥,就連在府中受了不公,也咬牙獨自承受。
但沒有人知道,那些意圖毀江南衣容顏並同她爭風喫醋的謠言……是我花了銀子故意散播出去的。
前世的經歷告訴我,要想活命,就要先下手爲強。
可半月後,意外還是出現了。
-4-
爹孃要收養江南衣的事,是素月告訴我的。
大概是怕我再次耍花招,也大概是他們見不得江南衣任我差使。
我知道此事時,江南衣已然成了江家二小姐。
許是壓抑太久又有爹孃撐腰,所以剛冠了二小姐名分的江南衣便迫不及待趕到我房裏耀武揚威。
她來勢洶洶,素月攔都攔不住。
哐噹一聲,門被她摔得震天響。
我慢悠悠起身,歪頭不明所以。
江南衣哼了一聲,脣邊勾起一抹嗤笑。
「怎麼?還當自己是江府獨女呢?」
「江南卿,我命令你現在就搬出這間屋子,滾去下人房!」
我自顧自躺了回去,懶得理會。
她急了,隨手抄起桌角花瓶便朝我砸過來。
躲閃不及,隨着花瓶碎片四濺,我的臉也霎時傳來一陣刺痛。
抬手一摸,滿手是血。
素月尖叫出聲。
我使了個眼色,她心領神會,壓下尖叫急急忙忙朝外跑去。
門一關,我跳下牀,絲毫不顧淌在臉上的血,緩緩走向江南衣,眸光霎時變得陰森。
看到我這副血淋淋的樣子,她瞳孔驟然緊縮,明顯慌了。
我隨手撿起一塊瓷片,步步緊逼,她向後退去,直到退無可退。
可她仍舊梗着脖子,嘴硬道:
「江南卿,你別以爲你拿個破瓷片子我就會怕你!」
「你要是敢劃傷我的臉,爹爹和孃親不會放過你的!」
有寵愛傍身,自然無所畏懼,自然張揚。
可我呢?
前世我謹小慎微十五年,得到的愛卻連江南衣手指縫裏滲出來的都絲毫不及。
他們只知我聽話懂事,卻從不曾用心對待我、瞭解我、愛我、疼我。
如若不曾進府被當作擋災人,我的前路,大抵也會光明璀璨吧……
「你不是要毀我容嗎?怎麼,不敢了?」
見我遲遲不動手,江南衣繼續激道:「我當你有多厲害呢,娘說的果然沒錯,你就是個色厲內荏的草包!」
「是嗎?」我輕蔑一笑。
然後抬手,捏住她的下巴。
「娘真是這麼說的?」
「也罷,那我便讓你看看什麼纔是真正的草包!」
說完,我捏緊瓷片,揚手,用力朝她臉上劃去。
「啊——」
「殺人了!」
瞬間,江南衣發出殺豬般的悽慘號叫。
同時,門被人一腳踹開。
看清來人後,我身子一晃,適時向後栽去。
門口那人捏着手絹,望眼過去,便是一片血淋淋的驚悚場景。
她大喊:「有刺客!江家姑娘遇刺了!」
緊接着,我眼前一黑,徹底陷入昏迷。
-5-
昏睡了幾個時辰,直到傍晚我才幽幽轉醒。
院子裏亂成一團,裏屋自然也好不到哪兒去。
前來拜訪爹孃的郡王妃見我醒了,忙上前一把握住我的手。
「好孩子,你總算醒了!」
我努力抬頭,眼淚便不受控制淌出來。
郡王妃滿眼擔憂,急忙勸道:「別哭,別哭,宮裏的太醫剛爲你上完藥,萬一傷口感染,可如何是好啊。」
我止住眼淚,瞥了眼手足無措的爹孃,哽咽道:
「爹,娘,女兒的容顏是不是毀了?」
「是不是!」
我爹杵着不動,只神色慌張注視着郡王妃,生怕她動怒。
而我娘眼神呆滯,說出的話更是驢脣不對馬嘴。
「你快些和郡王妃解釋,不是南衣先動手的,是你激怒她,她才一時衝動……」
「住嘴!」郡王妃打斷她,怒聲道:「我親眼看見江南衣意圖刺殺南卿,怎麼,你現在是當着我的面便要捂南卿的嘴?」
「賤婢何在?」她揮揮衣袖,重新握住我的手。
撲通一聲,我娘跪在地上。
「已經……已經罰過了,在門口跪着呢。」
片刻,江南衣便被嬤嬤揪着耳朵拎到我面前。
我差點笑出聲。
郡王妃拍拍我的手,再扭頭,眸中已是一片冰寒。
她打量着毫髮無傷的江南衣,神色ťų₄愈發狠厲。
「你就是江府收養的二小姐?」
江南衣渾身早就抖成篩子,說話都不利索了。
「是……是我。」
話音剛落,嬤嬤便賞了她清脆的一巴掌。
「回郡王妃話時,要加奴婢二字。」
一巴掌下去,江南衣嘴角迅速滲出鮮血,臉頰當即腫了起來。
忽地,我輕呼一聲。
郡王妃不自覺放低音量:「南卿,可是傷口又疼了?」
我點頭,又搖頭。
哭太久,聲音很是嘶啞:「不礙事的。」
「你這孩子,老是這麼心善可不行,區區賤婢都敢作賤你,哼,那便由本宮爲你做主吧!」
她把目光再次投向江南衣,冷聲下令:
「拖出去,賞三十大板。」
說罷,嬤嬤便拖着江南衣往外走去。
江南衣嚇破了膽,扯着嗓子向爹孃呼喊求救。
爹孃都快自顧不暇了,哪兒敢再爲她求情。
關鍵時刻,還是我主動開了口。
「多謝王妃,可……可南衣畢竟是個弱女子,我想,二十板子足矣了。」
王妃恨鐵不成鋼,嘆口氣再度抬手。
「那便多加十板子吧!」
「愣着做什麼!拖下去!」
江南衣身子一抖,徹底癱軟在地。
臨出門,她回頭瞪了我一眼,眸中迸發出濃烈的恨意。
我挑眉,揚脣笑了。
江南衣還未正式成爲二小姐,我便開始着手計劃今日之事了。
以我對爹孃的瞭解,他們絕不會任由江南衣爲奴爲婢,而得了勢的江南衣,自然會來給我下馬威。
至於王妃,我同她的長女齊婉兒自幼相識關係匪淺,前段時間江南衣設計陷害我爭寵的事又鬧得沸沸揚揚,婉兒和郡王妃向來嫉惡如仇,當然不會任由江南衣欺凌我。
所以這場局裏,我只需扮演好一個惹人憐的受害者。
而那些惡人,自會有人替我懲罰。
-6-
衆人走後不久,素月便催促我快些喝藥。
可房頂忽地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擰眉:「什麼動靜?」
我無奈撇嘴:「神出鬼沒來咱們府裏的,除了婉兒還有旁人嗎?」
「你先下去吧。」
門剛關,房頂突然沒動靜了,緊接着,一道黑影一閃而過。
我拉開門,還未抬頭便不耐出聲:「外邊那麼冷!快些進來。」
「……」
一瞬間,時間仿若靜止。
因爲來人不是婉兒,竟然是……齊北疏!
我蒙了:「怎麼是你!」
他不緊不慢從懷裏掏出倆個小瓶,遞到我面前。
「吶,這瓶是婉兒讓我幫她帶的。」
我接過其中一瓶,更好奇了:「那另外一瓶呢?」
驀然,齊北疏收回視線,扭扭捏捏把偏過頭去,聲音卻變得喑啞低沉。
「這瓶是,是我給你的。聽說祛疤很管用,你且試試吧!」
溫柔的月光打在他挺拔的鼻樑上,我卻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這人,臉怎麼紅了?喘息,似乎也有些粗?
反應過來的時候,我手掌已覆上他的額頭。
「齊北疏,你也沒發燒啊,臉怎麼這麼紅!」
他略過我的問題,反而催促我快些進屋。
我偏不肯!
一時僵持不下,他嘆了一聲。
反手便將我禁錮,然後,冰涼的右手順勢覆了上來。
下一秒,我眼前漆黑一片。
恍惚間,一抹清幽的甘甜鑽進我的鼻腔。
而齊北疏低沉的嗓音,在我耳邊響起。
「江南卿……你沒穿外衫。」
「所以,快些進去吧。」
說罷,他飛身離去。
而我的尖叫,也堵在了他驀然遠去的身影裏。
等等!齊北疏不是跛腿嗎!
騙子!
「……」
一月後,臉上的傷完全癒合。
至於江南衣,聽素月說,她在牀上躺了足足大半月才能下地行走,郡王妃賞的那頓板子,險些要了她半條命。
許是人在病中脾氣也暴躁許多,她房裏的丫頭整日哀聲怨道叫苦連天。
但爹孃寵着江南衣,誰也拿她沒法子。
晌午,管家突然來了,說明日郡王妃邀了些姑娘公子,特意在郊外辦了場「迎秋宴」,我自然也在名單內。
晚膳用過沒多久,娘和江南衣便不請自來。
她一改往日冷眼,很是反常親暱地端詳着我的臉,似是慶幸:「幸好沒留下疤。」
我不接話,瞥了眼江南衣的腿,淡淡道:「妹妹的腿可好些了?」
江南衣一愣,嗯了一聲,又朝娘眨了眨眼。
娘順勢說道:「明日迎秋,你帶你妹妹一同去吧!」
我驚訝捂嘴:「怎麼,妹妹竟未收到郡王妃的邀帖?」
娘正欲開口,江南衣便急不可耐吼道。
「你當我願意去?什麼狗屁迎秋宴!我纔不稀罕!」
可看着娘期待的眼神,我最終還是應了下來。
畢竟明日的戲,主角不到場那可如何是好呢。
-7-
京城每年都會舉辦一場迎秋宴,目的只是爲了給世家公子和小姐一個相看的機會。
我來得有些晚,抬眼,便看到婉兒正與對面男子說着話。
看到我,她先是一驚,又將我拉到男子面前,神戳戳地笑了。
「吶,給你介紹一下,齊北疏,齊小王爺。」
男子幽幽轉身,意味不明地作揖,臉上忽然泛起紅暈:「江姑娘,好久不見。」
我強壓住土撥鼠尖叫,咬牙切齒回以微笑:「原來是齊小王爺啊!別來無恙。」
前些日子在屋檐下的旖旎場景,如倒帶似的又在我腦中過了一遍。
我躊躇不安地捏着手絹,只想找個洞趕緊鑽進去。
婉兒一副瞭然於心的表情,笑得更歡了。
就在此時,江南衣突然出聲。
她拂了拂新做的桃花粉衫,從我和婉兒中間硬擠進去,踱步到齊北疏面前,然後行禮。
「小王爺安好。」江南衣故作羞澀,旁若無人揚起手絹輕輕掃向齊北疏,半帶輕笑道:「前些日子我們在城外見過一次,您可還記得?」
霎時,齊北疏閃身躲過,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態,搖頭。
「不記得。」
婉兒沒忍住,撲哧笑出聲:「哪裏來的狐媚子?竟做些勾欄樣子,也不怕髒了我的宴會。」
江南衣聽出了話裏的嘲諷,當即便要發作,可視線掃過我同齊北疏,又忽地頓住。
不一會,便有下人來報,說郡王妃喚婉兒和齊北疏過去。
他們二人走後,江南衣彷彿無意,神色間卻深以爲然。
「你喜歡齊北疏是嗎?」
我微眯雙眼,挑眉笑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她臉色一變,當即惱羞成怒罵道:「真是不要臉!齊小王爺再無寵愛靠山,那也是堂堂王爺,你當你是什麼東西?居然也敢覬覦他!」
「那你又是什麼東西?」抬眼,望着前面的湖,我緩步向前走去。
「他是王爺,我是尚書嫡女,怎麼說都比你個買來擋災的賤婢好吧!」
「你!你纔是賤婢!」江南衣急得面目猙獰,呼之欲出的真相硬生生嚥進嘴裏。
可我又哪會放過這個讓她揚名京城的好機會呢!
帶着衆人走來的婉兒朝我眨了眨眼,我當機立斷,脣角驀然綻出一抹冷笑,上前一把握住江南衣的手,壓低聲音:
「等我回去就稟告爹孃,讓你明日便滾出江府!」
「妄想做二小姐?你也配?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江南衣則捏緊拳頭,霎時爆出刺耳尖叫,隨即拔下手裏的簪子便朝我狠狠刺來。
「啊!賤人!我殺了你!」
「膽敢同我爭位置!你找死!」
簪子離我就差一公分,腿適時一軟,我身子直挺挺朝後栽去。
冰冷的湖水將我吞噬。
可我心底那團愈燒愈旺的火苗猶如煙花似的,砰地一聲,炸開在我胸膛。
江南衣……你又輸了。
你永遠不會明白,活得謹小慎微如履薄冰的我,只需扮作軟弱,便是最好的武器。
-8-
江南衣喜歡齊北疏嗎?我不知道。
我只知,不論前世還是今生,只要我對一個東西略微表現得喜歡一點,那她就會去爭奪。
迎秋宴前一夜,我親耳聽到娘告訴江南衣,讓她定要在衆姑娘面前拔得頭籌。
三個月後便是江南衣及笄之禮,娘已經在爲她做準備了。
做隨時將我踩在泥裏的準備。
而我,就是要讓他們的如意算盤落空。
想踩着我爲江南衣鋪路?
那我便親手斬斷她的路。
隔天,京城便傳出江家二小姐在衆目睽睽下推江大小姐落水,並揚言要殺了她的消息。
如我所願,江南衣名聲徹底臭了。
彼時,我正躺在牀榻上優哉遊哉地喫着葡萄。
素月來稟,說是娘讓我給郡王妃寫封信,替江南衣解釋一下。
我啞然失笑,衆人親眼所見的事實,讓我怎麼解釋。
不過她這麼做,也不全是爲了江南衣。
據我所知,爹爹這些年身居高位,背地裏可沒少幹貪贓枉法的事。
而郡王爺向來清正廉潔,眼裏容不得沙子。
他們二人的關係就好比貓和老鼠,一個逃,一個追。
所以要想不被牽連,那我須得儘快脫身。
打定主意後,趁月黑風高,我偷偷潛入爹的書房。
終於,在書房密室最裏層,我找到了他收受賄賂的證據。
剛把證據藏到懷裏,密室的門突然開了。
爹的聲音猶如鬼魅,在身後幽幽響起。
「南卿,大半夜進爹的密室,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他眸中泛着陰森的光,可臉上仍舊堆滿笑。
娘和江南衣站在他身後,表情同樣詭異。
我心裏緊繃的那根弦,忽然啪地一聲,斷了。
被發現了……
密室不見天日,想要逃出去……幾乎沒可能。
腦子瘋狂轉動,我在想,究竟要找什麼理由呢ẗü₈。
可不等我開口,江南衣就快步上前,揚手甩了我一巴掌。
力度很大,似是這幾個月的怨氣都堆積在了一起。
我倔強抬眸,盯着爹,委屈落淚。
「究竟誰纔是您親生的?到底是我還是她江南衣!」
爹眸子黑壓壓的,露出深不可測的笑:「南卿,我養了你十四年,你那點小把戲,我早都看穿了。」
「你一早就知道南衣纔是我的女兒,不是嗎?」
「不然你不會大動干戈在齊北疏面前演戲,又在郡王妃面前扮作委屈,前幾日,又故意設計敗壞南衣名聲。」
「做這麼多有用嗎?沒用的。」
「你想替郡王找到我私受賄賂的證據是嗎?」他緩步靠近我,朝我腹部狠踢一腳咬牙切齒道:「死了這條心吧!」
臨走前,他不經意朝書房頂梁瞥了一眼。
我心裏咯噔一下。
是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9-
被囚禁一個多月後,江南衣無視爹的勸告還是來了。
她身旁跟着素月。
那個我曾經最信任最無話不談的人,如今已成爲江南衣身邊最得力的丫頭。
我扯脣,忍不住冷笑。
「原來告密的竟然是你……呵,我早該想到的。」
素月輕蔑地看了我一眼,沉聲道:「擇良木而棲之,你有你的選擇,我自也有我的考慮。」
江南衣支着下巴,笑盈盈地看向我,「我今日來,是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十日後,是我和齊北疏大婚之日,自然也是我及笄之日。」
她走上前用力捏住我的下巴,輕哼一聲:「怎麼樣,是不是很嫉妒啊,雙喜臨門的大好事哎,哦不,是三喜。」
「只要過了及笄,你就會被孃親賣進青樓,到時候,你就會整日伺候數不盡的男人,嘖,爽死了……」
隨着話音落下,一道殺豬般的號叫霎時響徹天際。
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嘴裏已充斥着濃濃的血腥味。
而江南衣則被我壓在身下,瘋狂地蹬腿發出慘叫。
透過她的眼,映入眼簾的是我滿臉滿嘴的血,目光更是像淬了毒。
素月反應遲鈍,直到我吐掉嘴裏的肉塊,她才趕忙把江南衣扶起來。
江南衣捂着脖子滿臉驚恐:「江南卿!你瘋了!瘋了!」
我舔了口嘴角的血,笑容癲狂。
「要是不想被咬死,就給我滾!」
門關上的一瞬,素月的聲音隨之響起。
「只剩十日了,姑娘不必上火,且再忍些日子。」
我心下瞭然於心。
十日,一眨眼便過去了。
和前世一樣,府裏張燈結綵鑼鼓喧天。
江南衣急不可耐提着裙襬催促:「怎麼接親的隊伍還不來!天都快黑了!」
素月在旁安撫:「快了,齊小王爺定是路上耽擱了。」
「娶妻怎能耽擱!要不是爲和江南卿那個賤婢爭口氣,他當我願意嫁一個跛子啊!」
她罵罵咧咧,府外瞬時傳來一陣騷動。
有官兵大步前進的聲音,還有……數聲踏破天際的馬蹄聲。
是的,江南衣等來的不是迎親隊,而是郡王爺和齊北疏帶來抄家的官兵。
娘大驚失色,而爹看到郡王后,選擇不緊不慢和對方周旋。
郡王爺等這個機會等了好久了,自然不願多跟他廢話。
當即下了抄府的命令。
「聖旨何在?」爹攔在前面,面色憤然。
見齊北疏拿出聖旨他仍舊不死心,又問:「說我收受賄賂?那證據又在哪裏!」
「證據在這裏!」
我朝着烏泱泱的人羣大喊一聲,隨即快步上前。
「郡王爺,剩下的證據在此,您請過目。」
看到我,爹眼珠子差點掉出來,手指顫巍巍地指向我,最後脖子一梗,竟當場暈了過去。
娘還想上前廝打我,無奈她的雙手被官兵制住,動彈不得。
而江南衣看到這陣仗,早就嚇破了膽,結結巴巴半天,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哼,草包。」
齊北疏用劍鞘在我後背輕點一下:「罵誰草包呢?」
「罵你!」
-10-
半月後,江家的案子徹底了結。
念在爹爲朝廷鞠躬盡瘁幾十年,陛下特免除他死刑,將他們夫妻二人發往邊疆。
而府中女眷充爲官妓,此生不得贖身。
得知此事後,我絲毫不慌。
可婉兒和齊北疏很是擔心,爲了我的事來來回回向陛下求情。
誰料陛下不止不生氣,還稱道我自有貴人相助。
而我的貴人,便是素月的孃親。
數年前,江氏夫妻聽從道士指示,讓他們去東郊廟外尋一個女嬰,說是那女嬰八字硬,生來就是擋災的好命格。
這事本是瞞着旁人的,可素月娘當時就在府裏當差,親眼目睹了一切。
爲保全祕密,他們決定殺人滅口。
幸而素月的娘跳下懸崖死裏逃生躲過一劫。
素月十歲那年,她娘撒手人寰,臨死前,她交給素月一份血書,裏面記錄了全部真相。
而此後素月只能靠乞討爲生,直到十一歲那年,我遇到她,並領她回府。
這才陰差陽錯變相救了自己一命。
婉兒感嘆:「怪不得你當初假意讓素月投敵,原來你們淵源竟如此深。」
「那讓齊北疏答應娶江南衣的事呢?也是你計劃的?」
我點頭:「是,江氏夫婦十分謹慎,如若不是用婚禮一事轉移注意力,恐怕剩下的證據沒那麼好拿到手。」
我原以爲事情總算塵埃落定了,可沒過幾天,婉兒又告訴我齊北疏去匈奴爲陛下采藥了。
本來落地的心,突然又懸了起來。
齊北疏不在的日子裏,我想了很多。
究竟是什麼神藥纔會輪到堂堂王爺親自去採?還是,其實陛下根本就不打算放過我?
畢竟婉兒說,齊北疏去匈奴是爲了我。
可具體是爲了我的什麼事,她也不清楚。
自齊北疏走後,我開始頻頻做噩夢。
有時候夢到他掉下懸崖渾身是血摔死了。
有時候又夢到還是女嬰時期的我,江氏夫婦抱着我陰險地說我真是個擋災的好苗子。
夢境層層迭加,直到某一天入夜,江南衣忽然出現在我房裏。
她坐在梳妝檯前,頭上簪着一朵妖冶的紅花,而左側半邊臉,赫然出現一塊發爛的傷疤,腐肉從紅色的疤裏鑽出來,在臉上Ţúⁿ一蕩一蕩,很是瘮人。
「你現在一定很得意吧?」她抿口胭脂花片,笑容詭異。
我打起精神,手慢慢朝被子移去。
她起身,緩步走向我,邊走邊說:「我想不通,想不通我爲什麼會輸給你,我可是堂堂尚書千金,怎會輸給你個賤人呢!」
「你知道我在青樓過的是什麼日子嗎?」她驀然伸手,掐住我的脖子笑得癲狂, 「任人宰割,任人欺凌, 生不如死的日子!」
「而你呢?你不只保住了賤命, 還在不日後便會嫁給齊北疏那個負心人!」
「憑什麼!憑什麼!」
「該去青樓的是你!該死的也是你!」
脖頸處的手越來越緊,瀕臨窒息前一刻, 哐的一聲, 門開了。
緊接着, 撲哧一聲。
我喘着粗氣, 望向身前同樣手持長劍的齊北疏,又將手中的匕首往深刺了一寸。
手一鬆,江南衣身子搖搖欲墜,朝後直挺挺栽了下去。
她瞪大眼睛, 詫異地扭頭看ṱũ̂₈向齊北疏, 最後,神色黯淡閉上雙眼。
-11-
「她死了。」
「齊北疏, 江南衣總算死了。」
我又哭又笑, 齊北țű̂₂疏一言不發,只是輕輕拍着我的背。
良久,他啞着嗓子道:「南卿, 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 害你的那些人都死了,你活下來了。」
「我也……活下來了。」
江南衣的屍體被齊北疏隨從隨手裹了個毯子扔去了亂葬崗。
隔天, 郡王府傳來消息,說是江氏夫婦死在了去往邊疆的路上。
路途苦寒, 死倆個人不算什麼大事。
陛下得知此事後, 也只是感慨他們作惡太深, 遭到報應了。
至此, 事情纔算真的了結。
「……」
和齊北疏見面的第九十九次, 他從懷裏掏出聖旨。
正式向我提親。
他眉目肅然,尾音卻帶着些許笑意。
「這道聖旨是我前些日子去匈奴前便和陛下求來的,我爲他尋到神藥,他爲你我二人賜婚, 是樁划算買賣。」
我問:「爲什麼?」
爲什麼是我, 爲什麼拼死取藥就爲了一道賜婚聖旨。
他勾起脣角,眸光閃爍。
「我說一見傾心你信嗎?」
「……」
信, 也不信。
因爲我深知,人對與自己同病相憐的人, 才總會多些注意,多些憐惜。
可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齊北疏說得一見傾心是真的。
不過,是幼年時便一見傾心。
當然,那時的他並不清楚什麼纔是一見傾心。
只知, 如若我有難, 他必會出手相助。
漫長的日子裏,我無限感慨,幸而上天眷顧我,幸而我重生了。
可齊北疏卻說, 重生是什麼他並不曉得,他只曉得,前世的遺憾幸而今生盡數彌補了。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