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與六皇子暗通款曲兩月有餘,一朝爲人撞破,便讓我這個替他們望風的小丫鬟來頂罪。
於是皇子與世家貴女偷情的醜聞,成了天潢身上一樁再尋常不過的風流豔事。
事後,一頂小轎將我送進了六王府。
過了四載,六皇子登基,迎小姐爲後。
小姐入主椒房殿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折磨我,去我四肢,賜我骨醉之刑。
她說:「鳩佔鵲巢,唯有你不得好死,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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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元濯推開門,問院中衆人道:「這是怎麼了?」
五皇子聞瀟笑道:「六弟莫怪,方纔宴上疑有賊人竊物,是以爲兄率衆前來查探,卻不知是你在此醒酒。咦,屋內似是還有人?」
六皇子懶洋洋一笑,朝內說道:「出來吧。」
我披了王爺的外衫,自內盈盈步出,粉臉生紅。
任誰看了都能想到,方纔屋內發生了什麼。
只有我、小姐和六皇子知曉,我此刻面帶紅霞,並非因爲歡愛,而是經歷了被六皇子狠掐脖子帶來的窒息。
六皇子乃是皇后嫡子,一貫得帝后疼惜,便是放肆些,也沒人敢指摘。一派尷尬中,自有長袖善舞的客人出聲圓場。
五皇子疑心未消,可此情此景已不好硬闖,只得在衆人簇擁之下離開。
餘下賓客亦慢慢散去。走之前,還有不少人不着痕跡地打量我,看看是什麼樣的絕色,能惹得皇子動了心。
等人都走後,小姐才從櫃中出來。
她同六皇子私語一番,稍稍壓了驚,便急急離去。
她是以抱恙爲由缺席時令宴的,要回自己院中繼續裝病。
等我被人押着到了她跟前,她重重給了我一巴掌,惡狠狠說道:「你倒是個有福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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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也是這樣的情形。
宋家家主官運亨通,身任二品尚書。宋府設宴,府內賓客雲集,連五皇子和六皇子也到場了。
但六皇子到來,不只爲了觥籌交錯,還爲了同宋府大小姐宋韶儀偷情。
五皇子素來同六皇子不睦。今日他的人發現六皇子藉口醒酒,行蹤詭譎,便有意在宴上製造動靜,好將衆人引來。
我是小姐院中的丫鬟,名叫留夷。這幾日小姐最信任的荷衣回家探親,她便命我守門。
等我發覺不對,入內報信,頃刻間,六皇子便有了決斷。
他吩咐小姐藏到衣櫃之中,轉身來狠掐我的脖子,以此威脅我,演好這出戏。
皇子與貴女偷情,乃是大丑聞,勢必引得流言紛紛,議論皇子放肆,小姐輕浮。而臨幸一個小丫鬟,便只是六皇子年少輕狂罷了。
這件事的結果是,當晚我便被送入了六王府。
小姐那邊,宋大人和宋夫人知曉來龍去脈後,一心替她遮掩。
他們將宋韶儀院內的人打了一通,攆去莊子上。半年時間,便死了個乾淨。
小姐在別莊待了四載,錦衣玉食,與六皇子不曾斷過聯繫。直到六皇子成了新帝,以十里紅妝,將她迎入宮中。
最初聽聞小姐入主中宮,我是高興的,爲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誰料我被帶到小姐跟前時,她惡狠狠地說:「鳩佔鵲巢,唯有你不得好死,才解我心頭之恨。」
接着,便讓人去了我的四肢,將我封入酒罈,施加骨醉之刑。
我痛極了,哀嚎着,湧出血淚。
求死不能時,我想不明白,爲何小姐不肯留我一命,還要如此折磨我。
先是驚懼,繼而是恨意滔天。
許是我怨氣太重,死去後,再度睜眼,我竟重生了。又遇上五皇子率領賓客,氣勢洶洶地趕來。
一切都是那麼熟悉,我顫抖不止。稍作忖思,便咬咬牙,依舊轉身去推開屋門,提醒那對你儂我儂的男女。
這仇,我得親自報。
-3-
趁着夜色,我上了小轎,進了六王府。我沒有行李,一同被送來的,只有一張賣身契。
我是宋府買來的孤女,無親無靠,落在小姐院中。
我被人帶到花廳。
元濯坐在主座,眸光深沉。
我跪在下方,低眉順眼。
許久,元濯方開口:「你可知道,本王爲何要讓你入府?」
上一世,我從未與這等顯貴人物接觸,只知發抖,不敢開口。
元濯於是冷笑:「你既心知肚明,就該管好自己的舌頭,這樣本王還能留你一口飯喫。否則,陰曹地府,便是你的去處。」
聽了這話,我更懼怕了,連連磕頭。
元濯失去耐心,吩咐了下人一聲,便走了。
我在六王府四年,身份依舊是丫鬟,也不曾再見過他。
直到小姐同新帝要了我,說我知曉來龍去脈,不該久留,不若賜我一杯毒酒。
而他只說了一句:「你是她的舊主,隨你處置。」
這一世,我溫順開口:「王爺飲酒至半醉,太太指了奴婢來伺候。王爺見奴婢伺候得力,便予了奴婢這個恩典。」
元濯淡淡地說:「倒是個懂事的,抬起頭來。」
我便抬起頭。
世家都很重視丫鬟的容貌。一點長處都沒有的丫頭,不會入主子院中。
我生得也是不錯的,不是宋韶儀那般豔茂華貴,而是小家碧玉的婉奕。
此時宋韶儀留下的掌印還在白嫩面頰上,秀眸水潤,長睫烏黑,更顯秀美嬌憐。
元濯本就是風流脾性,纔會同貴女偷情。白日又被打斷了好事,瞧見這般,便有些意動。
他問:「臉是怎麼了?」
我輕咬脣瓣,掩飾着回答:「只是磕到。」
他不置可否,又問:「會奉茶嗎?」
我輕聲說:「奴婢從前爲小姐奉過。」
他一抬下頜:「那便過來吧。」
我於是上前,到元濯身邊。
被我臨時加了幾針的衣衫緊窄,突出楚楚纖腰。
雙手柔弱無骨,捧着茶盤,送至他跟前。
袖中的女兒香,清淡溫柔,若有若無。
元濯眸光愈深,忽然拉住我的手,將我帶入他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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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前世不同,入六王府的當晚,元濯便要了我。
他說:「你既是跟了本王,這叫人盡其才。」
歡愛過後,翌日起來,滿身痠疼。
元濯已經離開,我被人帶去了我的住處。
元濯有不少妾室,都住在後院裏。但我並未被安置在那處,而是入了一處清靜的小院。
之後幾日,元濯都沒來找我。
他的選擇太多,光王府後院,已是花團錦簇。與我的Ṫũ₎一夜,不過是偶然心動,圖個新鮮。
有姨娘問爲何Ṭŭ₎單把新人分ṱű⁶到遠離她們的住處,王爺的原話是:「她不過是丫鬟出身,一時興起帶回來,如何能同你們相較?」
如此,她們對我的地位有了瞭解,又見王爺確實再沒記起我,放下心來。有人來過兩次,倒不曾尋什麼麻煩。
我也不急着去找他。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宋韶儀爲何讓他念念不忘,不就是偷的趣味。之後她被送至別莊,又成了偷不着。
再加上世家明珠爲自己淪陷情網,極大地滿足了男子的虛榮心。
所以本來是一個慕色、一個愛權的戲碼,倒讓他們假戲真做,演出了幾分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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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宋府裏,宋韶儀給了我一巴掌。她認爲元濯要收用我,還要灌我絕子湯。
是夫人入內喝止了她,說我已是六王府的人。若是她們私自處置,我的賤命不值錢,卻怕元濯覺得他們自作主張。
宋韶儀狠狠瞪了我一眼,跟夫人進了裏屋商量。
外頭是夫人帶來的人守着整個院子,裏間是那對金尊玉貴的母女商事。有一段時間,屋裏只有我一個人。
我快準狠地偷了一些金銀之物,將那些宋韶儀玩膩了、不在意的東西塞進袖裏。
程嬤嬤和詠兒是元濯派來伺候我的,與院中其他做雜活的人不同。我說我對王爺有情,又一番收買,她們便開始幫我了。
跟着個有爲的主子,總好過跟沒出息的。
有她們幫着,我將那些小東西換成了錢,打點好層層關節,請了一個從前的名妓。
我謊稱她是程嬤嬤的遠親,暫住府裏探親,實際是來教我牀笫之事。
程嬤嬤瞧不上這樣的事,私下勸我,說何必冒着這麼大風險,將人藏在樓裏。
我笑了笑沒說話。
我一個從前的小丫鬟,一沒背景,二沒身家。認得幾個字,不過是爲了襄助大丫鬟管事,如何能同元濯後院裏的環肥燕瘦爭妍。
她們都是宮裏賜下或者各府選送的,身家清白,或擅吟詩,或擅書畫,或擅歌舞。絕對沒有狐媚子脾性的,免得勾壞了皇子。
我唯一能出的奇招,就是出身良家的她們不願做、不能爲之事。
冷清的住處,反而爲我行事提供了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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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熟以後,羞雲誇我是個好學生,既勤快,又有天賦。若是入了青樓,定能豔名遠揚。
兩個多月的時間,我已是能出師了。
我重金答謝了她,趁着夜色將她送走。她留下的功課,我依舊每日做。
前世我雖默默無聞,但因着丫鬟婆子們愛嚼舌,對府裏的事也聽了很多。
今夜會有個小丫鬟,在園中偶遇孤身的元濯,入了他的眼。他將她抬了姨娘,很是寵幸了幾個月。
現在,我要搶走這個機緣。
夜色降臨,我提着籃子,一人往花園中走去。
途中,竟遇到了那個丫鬟,後來的錦姨娘。
她瞧見我來,看了眼我身上的衣服,在原地猶豫,不知該怎麼稱呼。
我笑着說:「我是住樵風樓的留姨娘。你去樵風樓同詠兒傳個話,就說我晚點回去,讓她備一份小宵。」
她應了一聲是,匆匆離去。
我看着她離去的背影。
她確實被元濯寵愛了幾個月,之後有了身孕,卻不幸落胎。元濯很傷感,讓她好好休養,不料她就這麼香消玉殞了。
下人們私下議論,都說她是遭人妒忌,被算計了。
我遣走她,何嘗不是救她一命。
而對我來說,哪怕眼前是一條荊棘遍佈的險路,我也一定要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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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臨近中秋,皓月在天將圓。
我將香爐、紅燭、果品拿到石桌擺好,燃上香燭,又在地上鋪好了蒲團。
然後微整衣裙,雙手合十,朝着天上的月亮道:「貌似嫦娥,圓如皓月。」
思忖片刻,又繼續說:「祈願王爺,登高望遠。康健順遂,福壽延年。」
說罷,跪到蒲團上,對月亮拜了三拜。
藏於陰影中的人走出,問道:「何人在此拜月?」
我慌張起身,向後看去,瞧見來人,驚呼出來:「王爺!」
元濯身後未跟一人,瞧見我的模樣,說道:「是你。」
我微低了面龐,不敢多言。
元濯淡淡道:「尋常女子都是中秋拜月,你怎麼今夜就拜了?」
我輕聲答:「中秋夜拜月的人太多,月神娘娘也有忙不過來的時候。那些微末的祈願,許是就不被聽到了。所以奴婢想着,趁着中秋未至,或許娘娘能聽到奴婢的悄悄話。」
元濯笑了:「悄悄話……既然成了本王的侍妾,怎麼還自稱奴婢?」
我面色微紅,輕聲說:「妾、妾身……」
元濯走近了,輕攬了我:「這麼害羞,還如何爲本王祈福呢?」
我含羞推拉一番,入了郎懷。
元濯不會懷疑我是故意的,因爲他今夜孤身來此散步,無人清楚他的行蹤,走到園中僅是興之所至。
至於我對他情根深種一事,更是理所應當。崔鶯鶯都爲他清減了玉肌,何況我這小紅娘。
元濯感嘆:「嫦娥聽到沒有,本王不知。不過本王既然聽到了,自然憐你一片癡心。」
說着,他將我打橫抱起,往正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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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纏綿了一宿,元濯恨不得死在我的身上。
他想不明白,三個月不見,我竟能變得如此具有誘惑力。
我香汗淋漓地依着他,淺笑道:「王爺,爲了您。」
翌日醒來,我們還纏綿了一會兒,他纔去上朝。
下朝回來,他又來了樵風樓。
他腳步一到,便看這裏不順眼,那裏也不順眼,隨口吩咐讓人送東西來佈置。
於是珠簾掛上了,燻爐點上了,半舊的茶色暗花褥,換成了簇新的湖色錦裀。
之後,又恩愛了五日。
他喜歡我的嬌憐,舉止間對他的癡意,更喜歡我在牀幃裏對他展露的萬種風情。
直到我癸水來了,他纔去了別人那裏休息。但是用着飯,還不忘讓人送來一兩道合心意的菜。
雨露眷顧,更勝前世的錦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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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寵愛,引起了其他姨娘的注意。
元濯被高僧算過命,說他不該早娶,是以他府內沒有正妃。
妾室中,以李側妃身份最高,三品指揮使的女兒,育有元濯的長女。
李姨娘將我傳去了她的屋裏。
這是我頭次見到她,倒也是個美人,只是趾高氣揚的。
她雖然管着事,但畢竟不是正妃,沒有同她晨昏定省的規矩。
她涼涼地看了我一眼,不屑道:「我還當是什麼絕色,能勾得王爺一直往你院中,看來也不過如此。」
我輕聲回答:「妾身蒲柳之姿,承蒙王爺不棄罷了。」
她冷笑:「既是知道自己卑賤,就該謹言慎行,更不該每日纏着王爺。」
我話語依舊溫和:「妾身出身再低,也是王爺帶回府裏的。王爺覺得妾身能入眼,妾身便會珍重自身。至於纏着王爺,妾身更不敢當。」
她出手,將茶盞砸到我裙上,茶水潑了我一身:「伶牙俐齒!」
出了她的屋子,詠兒給我擦着裙上的水漬,氣憤道:「側妃也太過分了!姨娘,你要不要同王爺……」
我止住詠兒的話頭,搖了搖頭。詠兒咬咬脣,將剩下的話吞了回去。
人家是貴家千金,自然有幾分脾氣。我身上揹負着更大的仇恨。這小小的鬥氣,實在無關痛癢。
我不光不計較,還要讓她受我一個天大的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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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活一世,我對會發生的許多事都瞭然於胸,肯定要好好利用。
李側妃的女兒,六王府的小郡主,近來有一劫數。
王府在亭子裏行家宴,姬妾們都齊聚一堂。
李側妃管事,要主持大局,便讓乳母看着小郡主。
小郡主還是孩童,耐不住性子,鬧着從乳母懷中下來,自己玩。
乳母聽着主子們談話,少瞧了一眼,小郡主竟摔下了涼亭。底下有塊假山石,她的腦袋直接被磕出一個血坑。
元濯和李側妃氣狠了,處死了不仔細的乳母,可是到底換不回女兒的無缺容貌。
六王府粉雕玉琢的小郡主,從此額上添了一道疤。
而我要做的,就是救下她,讓李側妃永遠欠我一份恩情,讓元濯對我的憐惜更深。
是以我假裝飲酒,實則是盯着乳母懷中的小郡主。
小郡主鬧騰着要下來,乳母拗不過,便將她坐在一旁坐下。
小郡主東瞧瞧西瞧瞧,竟然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又要向外倒下去。
驚呼聲中,坐得近的我已經衝了上去,緊緊抱住小郡主。
手臂蹭到欄杆,蹭出了一片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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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濯看着我手臂的擦傷,憐惜地說了一句:「還好太醫說,沒有傷及筋骨,將養一段時日也就好了。」
我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不說話。
他失笑道:「我不是怪你,團兒是我的獨女,你護住了她,是大功一件。只是看着你的樣子,我有些心疼。」
我依着他,有些撒嬌的模樣:「姐姐們都在行酒令,妾身不大會,便只自己飲酒。又因小郡主可愛,多瞧了幾眼,誰知竟看見了這一幕。妾身知道王爺有多疼惜小郡主,所以那個瞬間,什麼也沒想,只想護住她。」
他伸出手,大掌揉了揉我的腦袋:「放心吧,她沒事,只是嚇着了,一直哭。李側妃已經將她哄睡了。那不長心的乳母,打了幾十棍。」
我聽了,身子微微一顫,彷彿一株嬌嫩花枝難禁一點風吹。
元濯爲我輕挽鬢邊髮絲,憐惜地說:「這麼柔弱,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衝到團兒身邊,救下她的。」
這事之後,李側妃登門了一趟,彆扭地同我道謝。
我對她的態度依舊謙和。
她在屋裏坐了半晌,兩人相對無言,最後她尋了個理由起身離去,留下了藥膏和一堆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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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濯越來越喜歡同我待在一起了。
我溫順、知趣,牀笫之間更能留得住他。
不善歌舞,不通書畫,都沒關係。
歌舞,元濯在我傷好後請人教我。
書畫,元濯親自教我。
他捏着我的手,教我寫下一筆一畫,我發出驚喜的呼聲,崇拜地看着他。
於是常常寫到一半,筆尖便落到凝脂般的雪膚上。
除此之外,我是一個好學生,不管學什麼,總是很勤勉。
他頭一次當老師,當得興致盎然。
我像ŧû₆一塊玉石,在他的雕琢下漸漸綻放華光。
到手上時已經成形的奇珍,哪及得上每一寸都印上自己指紋的愛物。哪怕日後蒙塵,不再被日夜摩挲,依舊有一份溫情在。
一次我同他提起我的過往,說到我雙親俱亡、入宋府爲奴,我長睫微溼。
他想起什麼,取來我的賣身契,付之一炬。
我雙目中湧出瑩亮水液,乳燕投林一般撲進他的懷中:「王爺,您對妾身真好……」
他看着我梨花帶雨的小臉,輕輕落下一吻,將我攬緊。
我在他懷中無聲地笑了,宋韶儀,真可惜啊,你不能瞧見這番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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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濯對我寵愛之盛,風聲傳到了宮裏。
這日,李側妃慣例帶着小郡主入宮,給皇后娘娘請安的日子,宮裏來了個太監,將我也一併宣了進去。
程嬤嬤和詠兒慌張極了,替我打扮得端莊溫婉,說府裏的姨娘還沒人得過這樣的恩典。
我對着鏡子,晃了晃耳垂下的一對青玉耳墜。
是恩典嗎?
坐在入宮的馬車上,李姨娘抱着小郡主,並不搭理我。
下馬車之前,她嘆了口氣,撂下一句:「皇后娘娘眼裏不揉沙子,你啊,自求多福吧。」
她不是壞人,只是脾氣直了些。
我看着她的背影,十指纖纖撫在自己小腹上,面上浮起微妙笑意。
眼裏不揉沙子嗎?
可是我有,讓她一定得容下我的籌碼。
這風聲,本就是我使了銀錢,讓人添油加醋往宮裏傳的。
如今正是最好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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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椒房殿,皇后娘娘端坐主位。
我跟着李側妃跪下,任由她銳利的目光在我身上梭巡。
許久,皇后才叫了起身。
她讓李側妃坐下,吩咐宮娥將小郡主抱到身邊,逗弄起小孫女來。
我就在一旁站着,一聲不吭,始終以平靜的目光注視着一切。
李側妃睨了一眼我,笑着對皇后說道:「上次母后賞下幾株芙蓉花,團兒喜歡極了,路過總要多瞧兩眼呢。」
皇后娘娘慈愛說道:「既是這樣,御園中還有許多花草,你再帶她去挑挑。只是彆着涼了。」
李側妃帶着小郡主去了花園。等人走後,皇后這才正眼看我。
她淡淡地說:「聽聞近來王爺常常去你屋裏?」
我輕輕跪到地上:「王爺不嫌妾身粗鄙,將妾身留在身邊,妾身感激不盡,一心報恩。入府之後,王爺偶爾會來妾身屋裏坐坐。」
她面色一凝:「這就是胡謅了,本宮可是聽聞,我兒一個月裏有半個月要宿在你屋裏。你既然自知粗鄙,不堪侍奉,就該規勸拒絕。本宮今天要罰你在日頭下跪上一個時辰,你服不服?」
我瞳仁微顫,一副害怕的樣子,春蔥攥緊了裙子。
她冷笑,便要喚人。
我忽然磕起頭來:「娘娘要賜下教導,妾身本該謝恩。但妾身已有半個多月未來癸水,不知是否有了身孕。妾身的身子不打緊,就怕牽連王爺的血脈。還請娘娘暫收成命,請個太醫來瞧瞧。若診出不是有孕,娘娘再罰也不遲。到那時,妾身一定甘心領受。」
皇后動作一頓,命令改爲了傳太醫。
太醫趕至,將指一搭,半晌說道:「這位……怕是有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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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濯是寵愛我的,但這種寵愛,僅是對一個比較合心意的姬妾的喜歡。
他已經盛寵了我幾個月,新鮮感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隨時都有可能將目光移走。
如今我有了身孕,一切就不一樣了。
尋常人家在迎娶正妻前,是不會讓妾室有孕的,因爲擔心未來正妻家中不滿,影響親事。
但元濯是天家子,不愁婚嫁事。對於皇室來說,子嗣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元濯嫡子之身,尊貴無匹,唯一的憾事,便是幾年來膝下子息稀薄,僅有一女。
這個孩子,來得正是時候。
連皇后都頗爲重視這胎,不僅將要罰我的話拋到腦後,還賞下了不少東西,讓我好好養胎。
元濯也說,若我平安誕子,福氣還在後頭。
我乖乖聽話,開始安心休養,從離正殿離得較遠的樵風樓,搬入了離正殿很近的雲想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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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年節,各府都給六王府送來了禮物。
一日,元濯回府以後,聽丫鬟說,我中午開始就沒喫什麼東西,趕忙往我的住處來了。
我正坐在榻上,支着腦袋發呆。聽見他入內,朝他看去,眼圈微紅。
他問:「怎麼了?」
一旁的詠兒低聲說:「晨間李側妃相邀,姨娘回來心情就不大好了。」
我喝止了詠兒,讓她下去。
等屋內只剩我們兩人,我動作輕柔地爲他整好腰間玉墜,緩緩開口:「不幹李側妃的事,她要將各府奉上的年節禮送來讓我挑,我想着還是得走動走動,便讓她不必送來,自己去了她的院子。是我自己……」
我頓了頓,才顫抖着聲音說下去:「王爺,我身份卑微,從來沒有什麼攀高枝的想法。遇着您,侍奉在您身邊,是我的福氣。說到底,小姐纔是您的意中人,我不過是機緣巧合,得了僥倖。今日瞧見宋府的東西,我忽然意識到,如今我有的一切,都不是我該有的。我侍奉您幾個月,腹中還有了您的孩子,不知小姐可否會怪我。」
越說,聲兒越低。
最後,我柔荑捂住臉,微微哽咽:「若是小姐怪我,便怪我吧。是我鍾情王爺,情不自禁。」
哪個男子能眼看着同自己有無數次肌膚之親、如今腹中懷着他骨血的女子這般訴說對他的癡心。
他將我擁入懷中,目光中百般柔情,說道:「她如今已經不是你的主子了。你是我的愛妾,只需聽我一人的話。何況你入府那晚,本就是我要的你。莫說我同她露水情緣,便是正妻,又豈可置喙主君要喜歡誰。」
我喃喃道:「有王爺這番話,待妾身誕下孩子後,便是粉身碎骨也甘願了。」
他以脣捂住我的嘴:「不許說這般不吉利的話,你要長長久久伴着本王,還有你腹中的孩子。」
分明是最動人的時刻,我想起的,卻是前世他和宋韶儀說的那句:「你是她的舊主,隨你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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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元濯一直和宋韶儀有聯繫。
一封封柔腸百轉的書信,隨着手帕、香囊、糕點,祕密地送到六王府。
宋韶儀已經和他做盡了不該做之事,除了他,還能嫁給誰。
何況元濯這等天潢貴胄,不僅是她的救命稻草,還是她的通天大道。
我也知道,ṭūₒ元濯這邊,同樣記着和她的舊情,還有她那堪與自己匹配的出身。
他和宋大人和宋夫人早有約定,只要宋府予他助力,一朝登基,宋韶儀必能入主中宮。
他和我說的話,不少是男女情濃時的風月妄言。那句「便是正妻,又豈可置喙主君要喜歡誰」,纔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我並不着急,我蟄伏着、隱忍着,只求每一日,都在元濯心裏爲自己加上一點分量。
或許有一天,他會發現自己離不開我,任我予取予求。
也或許有一天,我會成功給宋韶儀致命一擊。
輕撫着肚子,我對腹中的孩子溫聲說道:「孩子,你好好長大,孃親會將世間美好的一切,捧到你的跟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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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我的一番剖白,元濯開始考慮我身份的問題。
我同他府內其他妾室的區別,便是我的出身實在太低了。
從前也就罷了,但如今我要成爲他孩子的生母,總不好一直是這個身世。以免這個孩子被人指摘,有一個當過奴婢的母親。
宮中有去母留子的法子,可他性情風流,如今又頗爲看重我,倒不忍心做出這樣的事。
這些考慮,有些他和我說了,有些是我猜出來的。
我只是嬌嬌地謝他爲我想這麼多。
我沒料到,他最後的決定,竟是尋了手下一戶人家來收我爲義女,以此抬高我的身份。
一場認親酒,我成了四品知府的義女。雖然人人都知道不過是抬我身份的伎倆,但有總好過沒有。
有了這個名義,他順勢將我抬爲貴妾。
或許在他心中,我真的有幾分地位。
哪怕如小貓小狗一般,也是他上心、偏疼的小貓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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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爲元濯的心尖人,我有了能動用的銀子。我腹中懷着孩子,有人試圖押注,我也開始有了自己的勢力。
是人總有慾望,有慾望就可以利用。一個貪財的人,用錢財籠絡。一個慕權的人,用來日的好處收買。
我可用的人,不再只有程嬤嬤和詠兒兩個。
在王府外,還有一個羞雲,爲我聯絡打聽。
宋韶儀院中從前伺候的下人,爲着她的緣故,幾乎死絕了。
這些下人也有家人,羞雲按照我給的信息,尋到了其中一個,是從前專給宋韶儀梳頭的蘭芝的妹妹朵兒。
朵兒過得很苦,雙親都沒了,在叔叔嬸嬸家苟且偷生,還時刻惦記着打聽着自己姐姐的消息。
當我將蘭芝受宋韶儀連累死去的消息告訴她,朵兒的眼睛紅得像血,淚珠子滾滾地落。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告訴她,我們有共同的仇人。
我給了她三天時間考慮,而她只用了一個晚上,就告訴我,她要報仇。
我便找人給她捏造了個身份,她成了貧苦農家的大女兒,爲着補貼家用,進了宋韶儀所在的別莊。
之後,又聯絡得了譚婆子的兒子冬生,同樣爲我所用。
朵兒進了別莊,冬生便潛入了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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奪嫡之爭水深火熱,元濯和我說,我腹中的孩子,一定得是個兒子。哪怕是女兒,最後往宮裏報信去,也會說是兒子。
我問,若是女兒,她會被換往何處。
他答,錦衣玉食,富貴一生。
我聽罷,閉着眼點了點頭。
元濯嘆氣:「苦了你了。」
我倚靠着他,說道:「爲了您,什麼都值得。」
一條路行至過半,我已經什麼面目都能扮演得毫無破綻,什麼情話都能纏綿地脫口而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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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錦姨娘的教訓我並沒有忘記,懷胎之後,我萬般小心。
我太緊張這個孩子了,不單單是因爲這個孩子到來得是那樣巧,在最好的時機。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只要能平安生下來,我在王府的地位就能徹底穩固。
更因爲我在這世間舉目無親,孤單得太久,腹中的他,就是我唯一的羈絆。
衣食住行,我都仔細仔細再仔細,身邊的人更是篩了一遍又一遍。
可我心中的不安依舊沒有消除,甚至爲此頻頻夢魘。
元濯看不下去我日漸消瘦的模樣,安撫完我,進了一趟宮。
他出來時,宮中便傳來懿旨,皇后直接指了一位侍奉過嬪妃孕事的陳嬤嬤來到,在我生產之前,守在我的身邊。
有在深宮中看遍各種手段的陳嬤嬤坐鎮,我才終於稍稍放下心來。
懷胎十月,經歷一日一夜的痛楚,我生下了元濯的長子。
當嬤嬤將他抱到我身邊,我親了親他的額頭,感覺到強烈的母愛湧上心頭。
從此以後,我的周圍會更危險,我的每一步都得更加小心。
因爲我不再是一個人了。
可是我甘之如飴。
因爲他,是我的孩子啊。
我無比慶幸,我達成了所有人的期待,可以將自己的孩子留在身邊。
不只皇后,連皇帝都賞下了東西,並親自賜了一個名字:啓叡。
作爲皇孫的名字,委實是含義無限。
啓叡的小名是元濯起的,叫赳兒。赳字意爲剛毅勇武,這個名字寄託了元濯作爲父親的祝願。
-22-
皇后是個厲害的女人。
她當了三年的嬪妃,二十二年的皇后,很少有人能說出她的一句不是。
她懷過兩次孕,一次生下王朝唯一的嫡子元濯,一次小產。
後一次的小產,給她留下了嚴重的後遺症。她不僅不能再有孕,還要在之後的十多年裏,承受着病症綿綿不絕的折磨。
她帶着這樣的病症,每日當着後宮的女君,端莊的天下母,包容着和元濯同樣性情的皇帝流水一般的舊愛新歡,持心公正,無懈可擊。
唯一的私心,便是護持自己唯一的兒子,盼着他來日成爲江山的主人。
她這樣撐了十數年。
直到她徹底倒下的前一刻,除了她最親近的嬤嬤和最信任的太醫,其他所有人都無知無覺。
皇后崩了。
聽聞這個消息時,我有片刻的怔忡,接着發出了無聲的嘆息。
她一開始很討厭我,而是並沒有真正傷害過我,反而助我良多。
她對赳兒十分關心,每次我帶着赳兒入宮,都會事無鉅細地交代我,如何養好一個孩子。還會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用依舊不熟練的繡工,爲赳兒繡一頂小帽,一件小褂。
若是世間最尊貴的女子,也過着這樣的日子,要我們其他女子怎麼辦呢?
-23-
皇后走了,元濯哀痛欲絕。
因爲生有長子,我以妾室之身,和李側妃一起跟着元濯入了宮。抱着我們各自的子女,給大行皇后磕頭。
作爲嫡子,元濯要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合適地悲傷、完美地盡禮。
他累壞了,更傷心壞了。
入夜以後,他依在我的懷裏,什麼也不做。我感受着他的淚水濡溼我的衣衫,輕柔地撫摸他的後背。
我溫柔說道:「留夷在,留夷陪着你。」
像一個母親。
我的心裏有一點稀薄的憐惜,可惜更多的,是要抓住時機的激動。
這是他最脆弱的時候,是最適合攻心的時機。
於是我忽然使勁,以前所未有的力道將他緊緊攬住,如同環抱着又一個赳兒。
赳兒作爲皇孫,是有乳母的。不過作爲他的生母,每日抱着他,我身上亦有嬰兒奶香。
元濯哭得顫抖,沙啞地說:「我小時候總是哭鬧,不肯入睡,只有母親拍着我的背,我才能入睡。母親一睡着,不多時我便會醒來,然後鬧騰。她於是跟着醒來,又繼續給我拍背。一國之母,就這樣整夜整夜地哄我,爲我拍背。」
我學着從前的皇后,不輕不重地拍他的背,安靜地傾聽。
在宮中的每晚,我都這樣寬慰他、陪伴他、勉勵他。
聽他說他小時候的事,知道了皇后是個有多嘴硬心軟的慈母。
-24-
從前我同元濯相處,哪怕情到濃時,我依舊時刻警醒自己,記得他是王爺,是我的主君,不能觸怒了他。
我稱呼他:「您。」
他對我,哪怕比對別人多一些憐愛,依舊居高臨下、遊刃有餘。
但如今,他會攬着我的腰,靠在我的懷裏,嗅着我的體香,叫我:「小媽媽。」
他會將在外頭的煩心事說給我聽,哪怕事涉奪嫡,緊要機密。
王府後院依舊住滿環肥燕瘦,近來也有新寵讓元濯的目光留駐。
當新寵伴在元濯身邊,言笑晏晏的時候,連我也不得不感嘆,美,真美。
可元濯失落時、思念大行皇后時,唯一希望看到的,便是我。
有時候,我會爬網着他的發,同他說:「娘娘母儀天下、功德深厚,此番不過是往仙界修行去了。不管到哪裏,她最惦記、心疼的都是你。咱們在人世間好好過的,須臾幾十載,你便能與她在仙界重逢,同登蓮臺了。」
他躺在我膝上,閉着眼,輕輕地「嗯」一聲。
有時候,我會唱着和侍奉過大行皇后的宮人學來的歌謠,哄他入睡。
他聽着聽着,陷入舊時光的夢裏,面色轉爲平靜。
還有時候,我將赳兒抱到他的跟前,把他暖乎乎、軟綿綿的小手,輕輕貼在元濯的臉上。只爲讓元濯感受生的溫度。
元濯會握住赳兒的小手,輕輕親吻他的掌心。
倒真有些一家三口的模樣了。
他請旨將我抬爲側妃,辦了盛大的冊封禮。
昔日的奴婢,孤苦的小丫鬟,成了王府中的側妃娘娘,一呼百應。
我終於進入了這個高高在上的男子的心。
-25-
在此之前,宋府一直壓着消息,不讓宋韶儀知道。畢竟元濯已經和宋府約定,會讓宋韶儀入主東宮。
可如今我在王府中勢不可當,宋大人和宋夫人終於意識到,我不再是一時的玩物,已經成長爲宋韶儀強大的對手,他們慌了。
他們傳信別莊,將我育有長子、抬爲側妃的消息告訴了宋韶儀。
朵兒如今已經能近宋韶儀的身了。
朵兒說,宋韶儀收到信的當時,將整個屋子的東西都砸了個徹底。不長眼的丫鬟上前寬慰,被她下令拖下去發賣了。
結果是,宋韶儀提前返京,對外只說是舊疾已經痊癒。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用布老虎逗弄搖籃中的赳兒。
布老虎從手中滑落,我感到自己的指尖開始顫抖。
不是因爲害怕,是因爲興奮。
比起讓她死在別莊,果然還是死在京城,會更盛大一點吧。
-26-
宋韶儀將粉墨登場的時機,定在了臨芳長公主府的採蓮宴上。
此時大行皇后已經過世半載,無論宮中民間,都恢復了宴飲。
她頭戴白玉荷葉蓮蓬釵,着湖色玉蘭紋夏衫和象牙白銀線暗繡長裙。在盛夏時節,顯得清爽出塵,飄然若仙。
從前的她喜着盛裝,忽然作清雅打扮,又是兩年多未露面,一來便驚豔全場。
她走到長公主跟前,婉雅地向她和諸位優雅地請安。
此時我正同元濯伴在長公主身邊,她的到來,第一時間便勾住了元濯的視線。
長公主問了她幾句話,才讓她退下。接着又有幾位閨秀圍繞到她身邊,或是關懷她的身子,或是打聽這幾年的見聞。
元濯的目光也不由追着她的身影而去。
萬千寵愛的人啊。
隔着重重人羣,她忽然看來,不是看目光中纏綿的元濯,而是看元濯身邊輕牽着赳兒的我。
我衝她淡淡一笑,低下頭,將腰間的一串玉鈴鐺搖得清脆作響,逗起赳兒來。
赳兒如今一歲,已經會走路了。這孩子着實聰穎,就像他的名字一樣。
赳兒咯咯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吸引了長公主的注意,也打斷了元濯的思緒。
他們都看過來,被赳兒可愛的樣子逗得笑逐顏開。元濯更是一把將他的寶貝兒子抱了起來,在懷中不住哄着。
我和赳兒一下就成了所有人的焦點。
我輕挪視線,再次向宋韶儀看去。
她面上的雲淡風輕,終於有了一絲裂痕,泄露出了這張美人面下醜陋的惡意。
小姐,這只是開始,我在心底輕聲說。
-27-
元濯近來很忙,回王府得很晚,也極少寵幸哪位新歡。
畢竟皇上身子不好,兄弟們虎視眈眈,他作爲嫡子,得侍奉御前,殷勤辦事,爲他的父皇分憂。
可真的只是這樣嗎?
午後,他難得有了閒暇,在我身邊睡熟了。
他說他在衙門裏經歷了忙亂的一夜,所以徹夜未歸,睏倦得很。
我哼唱的歌謠漸息,我閉上了嘴。
我伸出玉纖,輕輕拉下他的衣領,藉着燭光,看到了一塊曖昧的胭脂印。
我輕輕躺下,靠在他的臂彎中。
他在睡夢中,下意識將我攬進懷裏。我嗅到了曖昧的女兒香,是從前宋韶儀慣用的那種。
這是宋韶儀的試探,宋韶儀的示威,宋韶儀的反擊。
我輕撫元濯的眉眼,他在睡夢中微有笑意。
我心裏在想,男人真的很賤。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接着閉上雙眼,嗅着從前侍奉宋韶儀時常能聞到的香氣,回憶前世的刻骨之痛。
過了幾載好日子,甚至有一兩次,沉浸在一家三口的靜好時光裏的我,竟有一瞬忘記了前世的事。
彷彿自己只是一個極其得老天偏愛的幸運兒,以丫鬟之身,被元濯看中,來到他身邊,誕下天家子的骨肉。
幸好宋韶儀的歸來,如此強烈地刺激了我,讓我血液中的恨意沸騰得滾燙。
-28-
朵兒因爲服侍宋韶儀服侍得無微不至,又有一手梳髮的好手藝,成爲別莊裏僅有的幾位能跟着宋韶儀返京的下人。
她在宋府裏和冬生碰了頭,此時的冬生,成了宋府的一個小廝。
他們都恨毒了宋韶儀,就等着我的命令。
我發現元濯身上有胭脂印的第二日,收到了朵兒的信。
我讓她觀察宋韶儀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
朵兒認識的字很少,按照我們商量過的,日期和時辰,用點來表示。畫一朵花,是出府。畫一隻鴿子,是回府。
她雖然能貼身服侍宋韶儀,但外出私會這樣的大事,宋韶儀還是信不過她的。
所以朵兒便將宋韶儀出府和回府的時間記錄了下來,傳信給了我。
我看着朵兒的信,回憶元濯這些日子的動向。
一切都清晰了起來。
元濯和宋韶儀再次勾搭上,在我意料之中。這本來就是宋韶儀回京的目的。
元濯那邊,人說小別勝新婚,當初他們不過私會兩個月,在正是新鮮的時候離別了。如今重逢,自然乾柴烈火了。
我動作輕柔,將信紙燒掉。
再讓你們快活幾天吧,這樣恩愛的好日子,沒有多久了。
-29-
宋韶儀心狠手辣,宋府望女成鳳,我不信他們不會將手伸到我的身邊。
皇上如今身體不大好,便愈發惦念子孫,想享點天倫之樂,於是讓各府的王妃和皇孫輪流入宮侍疾。
六王府沒有正妃,由我同李側妃帶着一雙兒女,入宮探望他們的皇祖父。
團兒大方得體,赳兒靈透心肝。皇上很喜歡他們,親口留他們暫住宮裏幾日。
我同李側妃帶着兒女,各自住在衍慶宮的左右偏殿裏,每日晨起便去侍疾。
出宮前一天的夜裏,我正給赳兒按摩着腿,忽然來了一個提着食盒的嬤嬤。看身上打扮,應當是宮裏的高級女官。
我抱起赳兒衝來人說:「你是?」
那嬤嬤笑着行了個禮,回答:「側妃娘娘安,奴婢是紫宸殿的柳嬤嬤。」
我趕忙追問:「可是皇上有什麼話?」
嬤嬤依舊懷着溫和的笑意,比了比手裏的食盒,說道:「皇上心疼皇孫們年幼,恐侍疾幾日,過了病氣。所以特地吩咐下去,讓咱們熬了藥,趕緊送來。側妃娘娘,還請給小皇孫趁熱喝了。」
我點點頭:「原來是這樣。只是方纔我才從李側妃那邊回來,現下他們怕是熄燈睡了。」
嬤嬤道:「那可實在不巧了。不過小郡主畢竟年長些,皇孫年幼,還是喝了好。」
我點了點頭:「那便勞嬤嬤放在小几上,待會兒我就哄他喝下。」
嬤嬤點點頭,放下藥湯,行了個禮便離開了。
等人走了,我看着那碗放在小几上的藥,冷笑一聲。轉身吩咐詠兒,將它倒到院裏的桂樹下頭。
-30-
從宮裏回來以後,六王府放出風聲,說赳兒染了風寒。
外人不知底細,但見數位太醫來得勤快,便也跟着傳了出去。
元濯問我爲何要這麼做,我只說是今次入宮,皇上賞了不少東西,在皇孫們是獨一份的。恐其他王府裏頭的人嫉妒,藉着病躲躲眼刀。
元濯點了點頭,感慨我已不是昔日懵懂少女,也知韜光養晦。
我輕笑着說:「都是做母親的人,一顆心放在兩處,半點馬虎不得。」
他撫摸我的背,笑問:「一處放在赳兒身上,還有一處是?」
我推了推他,嬌嗔道:「明知故問。」
他湊上來,細細密密地吮吻,我亦熱情迎合。
直到兩人都動了情,他正要欺身上來,我忽然驚呼:「不可!王爺,你還要往宋府赴宴呢,別耽誤了時辰。」
他喘着氣說:「不去也沒什麼。」
我爲他理了理衣服,笑吟吟道:「你可不能任性。這是宋大人五十歲的壽辰,是整壽,他既設了宴,你怎好不到場?」
元濯一雙眼含情脈脈地看着我,說着黏人的話:「可是你不去,我也不想去。」
元濯生得俊秀,又養尊處優,當得起金質玉相四字,可惜敗絮其中。當他這麼看着人時,女子大多數會動心,所以宋韶儀才爲他瘋魔了。
我面上佯裝感動:「如今我同他們身份不同往日,如何相處都是尷尬的,索性避而不見,這是兩廂都心知肚明的。你瞧,我同小姐也再未說過話。如今又有赳兒病了的由頭,不去更是應當。」
元濯被說服了,拉着我的衣袖,兩人又黏乎了一會兒,他便起身離去。
我輕輕理着衣袖,看着他遠去的背影。
不去?
今日有一場大戲,我佈置多時,只爲給宋韶儀致命一擊。
元濯則是臺下不可或缺的觀衆,怎可缺席!
-31-
用罷晚飯,我帶着赳兒在花園中散步了一會兒。回到屋裏,給他洗了澡,將他抱到牀上。
我拍着他的背,給他講故事,要哄睡他。
他還小,其實聽不懂。
但是我自顧自地說着:「……後來,姑娘有了一個小娃娃,夫君對她很好,兩個人和和樂樂過日子。這一生十分平凡,又十分幸福……」
在我平緩的聲音中,他睡着了。
我微微一笑,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
赳兒和他的父親不一樣,他總是睡得很熟,一覺直到天亮。
我起身,讓趙嬤嬤看着他,去鏡子前梳妝。
元濯要去赴宴,一定會被人拉着敬酒,回來得很晚,所以我一點不着急。
我仔仔細細地上了粉,仔仔細細地描了眉,又取來一點胭脂,將脣瓣點得殷紅。
元濯回來得比我想得Ṭū₄早一些。
當他帶着酒氣怒氣衝衝地歸來,發現我在正院的廊下等着他,表情瞬間變得無措。
我從袖中取出帕子,溫柔地爲他擦了擦汗。
他問:「怎麼在等我?」
我輕笑着說:「赳兒睡前一直鬧着要爹爹,好容易將他哄睡了。我也想他爹爹了,恐他喝得太醉,所以在這裏等着他。不過,你這次居然沒有喝醉。」
他感念我的心意,捏了捏我的手。
我瞧見他神情不太好,問道:「這是怎麼țũ̂₄了?好像不大高興的樣子。」
他深吸一口氣,收起面上挫敗的表情,說道:「沒什麼事。」
我善解人意地點點頭:「我給你煨了湯,是解酒的,你可要喝一點?」
他牽着我往裏走,喟嘆道:「還是留夷最知我心。」
我慢他半步,亦步亦趨跟着他,咬緊牙關,才能將滿意得不得了的笑意藏住。
-32-
當天晚上,元濯狠狠地要了我很多次。這樣的熱情,是久別重逢了。
他沒有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但我還是知道了。
這事傳得滿城風雨,街頭巷尾,都是議論這件事的。
宋尚書的嫡女,宋府的明珠,在她父親五十歲的壽宴上,被人發現與男子私通。
那人還是府裏的一個小廝。
上一世,我的人生葬送在宋韶儀偷情的那天。
所以這一世,我讓所有人撞破她最不堪的時刻。
今日是宋大人的壽宴,元濯和宋韶儀再膽大包天,也不至於在今日偷情。所以元濯真的只是赴宴,宋韶儀只想見一見他。
從晨間起,宋韶儀如今最信任的丫頭、宋夫人親自給她挑選的琥珀就開始腹痛,一直往茅房裏跑。
另一個丫鬟碧璽,又因家中有白事返了鄉。
所以宋韶儀今日帶在身邊的,便成了朵兒。她用的羹湯、點心,都免不了要過一過朵兒的手。
朵兒在裏頭下了藥。
她想用一碗藥湯藥死我的鳩兒,我也還她一份特地蒐羅來的奇藥。
在她以爲自己不勝酒力,離開席面,昏昏沉沉的時候,便被朵兒引着,去了一處庭院。
在那裏,冬生已經準備好了人。是小廝里人品最下作的一個,毆打老孃,折磨親弟,還整天琢磨着將妹妹賣了換酒錢。
朵兒和冬生將他們衣衫脫得半褪,讓他們抱在一處,然後算着藥效發作的時間,去外頭製造動靜。
-33-
等那幾個知名的浪蕩公子被一個小廝激怒,追着一起過來時,瞧見的,便是歡愛中的兩人。
那沉湎在極樂中的小姐,不是宋家的掌上明珠宋韶儀嗎?
至於男的,他們不認識,但是瞧他那賊眉鼠眼的模樣,定是個上不了檯面的貨色。
這些浪蕩公子可沒有什麼名聲,還要呼朋引伴,湊在外頭看。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男男女女,湊在院子外,紅着臉、咬着脣,聽着裏頭的動靜。
未出閣的小姐,見不得這樣的事,逐着熱鬧過來,聽了一句,便掩面跑了。
元濯在人羣中,眼睜睜看着裏頭的一幕。難堪着神色,又壓抑着怒意,只爲了不讓有心人瞧出他的情緒。
最後,還是匆匆趕來的誠國公夫人一聲呵斥,壓制住了場面。
宋大人今日過壽,和宋夫人一起在前廳待客。
聽說這個消息,宋夫人驚呼一聲,跑了過來。途中跌跌撞撞的,還摔了一跤。
宋大人也過來了,仙風道骨的尚書,頭一次在衆人面前露出難堪無措的神色。
而宋韶儀和那個小廝,依舊在歡愛之中。
直到宋府的人將整個院子團團圍住,一一請退客人。
客人們才帶着心滿意足、你知我知的神情,滿面紅光地離開。
然後這件事,就這麼傳開了。
酒樓裏、茶肆裏,人們放低聲音、挨着耳朵,議論的都是這件事。
宋韶儀有多活色生香,情事多有激烈,在千百人口中,有了千百個模樣。
不過關於男子的身份,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和宋小姐偷情的人,就是一個小廝。
是我放出的消息。
這也是讓元濯更加惱怒的原因。
和他有瓜葛的女人,他未來的皇后,竟然同一個最不堪的小廝偷情。
這無疑給了他一個重重的耳光。
-34-
宋韶儀偷情事件的結果,是宋府親自出面,告知衆人,已將不孝女勒死了。
宋氏宗族裏的人齊齊出面施壓。因爲只要宋韶儀活着,他們的女兒便要永遠揹負污點生存,尋不到夫家。
外有流言紛紛,內有重重壓力,宋大人照辦了。
但哪怕如此,他的仕途還是毀了。言官彈劾他教女不嚴,他很快就從尚書的位子上被罷免。
宋府得勢時橫行霸道,結下了不少仇家。如今失勢,仇家們蜂擁而上,宋大人的一樁樁罪行都被挖出,很快闔府都被判了流放。
元濯對宋府噁心到了極點,我猜測,他應該也在其中踩了幾腳。
但是我們都沒有提過此事。
我對他的性格瞭解得不能再瞭解,只要閉口不提,他便可以掩耳盜鈴,繼續沉浸在我打造的溫柔鄉里。
朵兒入宋府之前,我告訴她,此舉甚險。一旦事發,她作爲宋韶儀的丫鬟,極有可能被遷怒至死。她告訴我,她答應復仇的那天,就已經做好了與仇人同歸於盡的準備。
但最後是冬生拉着她,兩人趁宋府騷亂的時候逃了出來。
我連夜將他們送出城,送往南邊,改名換姓生活。
-35-
同前世一樣的時間,皇上駕崩,元濯成了新帝。
他將我封爲貴妃,入主鸞鳳宮。李側妃被封了賢妃,餘下姬妾,各有位分。
元濯接我入宮的前一晚,我安頓好赳兒,趁着夜色,輕車簡裝,出了王府,去往京郊的一處庵堂。
宋韶儀就被關在這裏。
宋夫人實在是太溺愛了這個女兒,哪怕她闖下彌天大禍,還是動用孃家勢力,要保她一命。
但也只能做到這麼多了。
這裏可不是別莊,還能宋韶儀錦衣玉食、金奴玉婢。
我推開門,原本躺在榻上的宋韶儀驚慌起身,瞧見是我,她猛地就要撲過來。
但是我交代過,庵堂已經幾天沒給她飯喫了。她滴水未進,虛弱得不行,連抬手都沒有力氣,哪裏還能傷害我。
我不過一腳,她便匍匐在地。
重生之後,經歷了那麼多事,這竟然纔是我們第三次相對。
第一次相對,她是小姐,我是丫鬟,她狠厲地給了我一巴掌。
第二次相對,她還是小姐,我是側妃,她恨毒了我,卻不敢在人前給我難堪。
第三次相對,她淪落爲階下囚,我卻飛昇成九天鳳。
我輕笑出聲,聲如鶯囀:「小姐,世事真的很有趣,誰能想到,幾年的工夫,你竟像個乞丐一樣趴在我的腳下。」
說着,我輕抬繡鞋,碾在她的芙蓉面上。
-36-
宋韶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是你、是你害了我!」
我反問:「小姐沒有打算害我嗎?讓我給你頂缸,給我兒子的一碗藥,還有你登臨鳳位以後,給我準備的下場。你確實等到了元濯登基。可惜啊,你已經什麼都做不了了。他恨不得將你抽筋剝皮,報復你對他愛情的背叛。所以,只能我來了。」
宋韶儀聽完,面上浮現不可置信的神色,反問:「你要怎麼對我?」
我淡淡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宋韶儀渾身都顫抖起來,她湊近我的繡鞋,懇求道:「不行!留夷,你放過我,放過我!我給你當牛做馬!求你了!怎麼對我都行, 就是別那樣對我!」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她從懇求,變成咒罵。咒罵過後, 開始流淚, 然後又繼續懇求, 活脫脫一副瘋魔的樣子。
我看着她從前鮮妍嬌豔的臉,如今ţû₋消瘦黯淡, 狼狽可憐。
前世,我也是這樣懇求她的吧。
可憐極了, 狼狽極了,先是懇求她放過我,繼而懇求她給我一個痛快。
可她還是將我留在了那裏, 在劇痛和絕望中慘死。
「後悔嗎?晚了!你還是去地獄裏, 憎恨自己技不如人吧!」
說着, 我抽出匕首,劃過她的脖子,給了她一個痛快。
等她呼吸消失,我看着滿手鮮血,悵然地呼出一口氣。
這就結束了嗎?
還沒有。
-37-
元濯立了一位名門閨秀,作爲他的皇后。
新後來自江南士林世家,據傳教女甚嚴, 六歲之後便約束於後院, 除了自家女眷, 外人都不得見。
我猜是宋韶儀給他的陰影。
封后大典上,我看着那張端莊又平淡的臉, 就知道, 她是贏不了我的。
果然,立後大典一過, 新後便深居簡出,一心禮佛。
這也是元濯想要的,一個金裝玉裹的、合乎禮儀的、只爲給天下交代的擺設。
後宮成了我的天下。
我開始了呼風喚雨的十八年。
後宮佳麗如雲,新秀流水一般進來,皇子皇女一個接一個地生, 可是那又如何?
我這麼留了元濯的性命十八年,直到赳兒可以獨當一面,成爲沒有爭議的儲君。
那時候, 元濯對我的依賴已經無以復加。哪怕我給他灌了一碗毒藥,他都乖乖喝了。
他只是求我,再拍一次他的背,給他唱一回歌。
於是我讓他睡在我的膝上, 閉着眼睛, 聽我給他唱起他母后從前唱給他聽的歌謠。
打斷我歌聲的,是自他口中洶湧而出的一口鮮血。
元濯死了,含着笑, 死在我的膝上。
這是我一開始就給他定好的結局。
讓他對我死心塌地,心甘情願飲下我喂的毒酒。
-38-
就這樣,赳兒登基爲帝,我成了太后。
之後的故事, 便乏善可陳了。
不過哪怕乏善可陳,只要平安便好,若能富貴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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