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春情

我選駙馬的前一夜,謝叢安和人醉酒打賭:
「寧安這個窩囊包,十六了還哭鼻子,娶頭豬也比娶她強。」
「小爺我明日辛苦裝個病秧子,往大殿上一倒,這婚事也就吹了。」
「一百金,誰替我娶了寧安公主,爺賞一百金。」
世家公子們連連擺手,對我唯恐避之而不及。
唯有光風霽月的季先生,從不嫌我粗鄙。
「公主不笨,只要肯學,臣什麼都願意教。」
我忍着眼淚,棄了謝叢安,選了季先生。
新婚之夜,我看着不太熟的季先生,咬着脣,背書裏的詩文ẗũₖ。
「紅羅帳暖、鴛鴦交頸。」
「這個我也不會,你教教我啊。」
我那模樣清雋、克己復禮的夫君紅透了耳根,教了我一遍又一遍。
我與季先生成婚一年後。
謝叢安從戰場上回來了。
第一件事,便是翻了我的院牆。
他將我抵在八仙桌上,語氣危險:「他一個跛子,如何配得起你?我殺了他,你另嫁。」

-1-
十二歲那年,我傷了腦袋。
醒來後,前塵盡忘,渾渾噩噩。
一美婦人拉着我的手,哭得死去活來,我懵了:「你誰?」
嬤嬤痛心疾首:「這是皇后娘娘。」
我學着屋裏宮女的樣子去跪她,她卻哭得更厲害了。
「本宮的孩兒,怎麼好端端地就傻了?」
只有嘉佑姑姑不死心,頂着一雙紅腫的眼,「寧安,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我環顧一圈,豎起食指,指向站在謝夫人身側的紫袍少年,「我記得他,謝叢安。」
那少年對上我的視線,眼眸亮晶晶的。
嘉佑姑姑幽幽嘆了一聲:「鴛鴦向午常交頸,豆蔻多時始見心。」
那時候的我不知道,那輕飄飄一指,將我與謝叢安都困進了死局裏。
世人都搖頭嘆息,曾經那個才情橫溢、出口成章的寧安公主傷了腦袋,神志宛如孩童。
可我並不覺得可惜。
在那一段段包裹舊事的夢裏,謝叢安會在冬天給我剝栗子,吹一吹,再放回我的手心裏。
合歡樹的青葉,一簇簇揚起,滿天細碎的葉子便迷了我的眼。
他俯身盯着我的眼睛,「李相思,好看嗎?」
掌心裏暖烘烘的溫度做不得假。
軟糯甜膩的栗子香味騙不了人。
我只記得謝叢安一人。
「難道她看不出來,謝小公子根本就是躲着她嗎?」
「當初皇后娘娘與謝夫人指腹爲婚,不過是玩笑之語,可憐謝小公子還得一日日地被拘來宮裏陪她。」
假山後,兩個宮女蹲在一起閒話。
我路過的時候,抓了一把漆盤裏的瓜子,「你們在說誰和誰?」
兩個宮女立即慘白了一張臉,討好地笑:「回公主,是話本子裏的故事。」
我以前如何聰慧,我不曉得。
但自醒來後,我便喜歡追着謝叢安跑,長裙礙事,被我統統絞碎了。
我換上男裝。
嬤嬤在我身後追,扯着嗓子喊:「這不合規矩。」
就連太子哥哥也看不下去,揪着我的衣領問:「李相思,你就一定非他不可嗎?」
我點點頭,李相思就是喜歡謝叢安,沒什麼道理好講。
後來,太子哥哥去求父皇,在大殿外跪了好幾個時辰。
父皇破例准許我和世家子弟一起入宗學。
我又ŧů₊欠了太子哥哥人情。
但太子哥哥卻摸着我的腦袋說,他不用我還,是他先欠了我的。

-2-
冬去春來。
這是謝叢安第十八次說要娶我了。
爲什麼是第十八次,因爲前十七次,都被李相思我搞砸了。
夜風裏,鬼魅森森。
第一次幹壞事,難免心慌手冷。
寒風撲在臉頰上,我冷得牙關打顫,卻一動不動伏在牆頭,心跳得厲害。
可一想到,事成之後,謝叢安便會收下我的荷包,去同父皇提親,心裏又美滋滋的。
今夜,他們要給宗學季老先生的茶裏下巴豆。
我記得,謝叢安望着我,笑得很開懷,「李相思,望風這種事最重要,成敗就在此一舉。」
這一次,李相思要奪回屬於自己的好姻緣。
我趴在季府西苑的牆頭,等啊等,沒等來謝叢安。
卻等來了周公伯伯。
迷迷糊糊地被引入了夢,一個不小心,身體從高牆上掉下去,摔了個屁股蹲兒。
我齜牙咧嘴地捂着屁股,「哎呦」一聲。
八角亭下,泠泠如冷泉的嗓音驟然響起。
「誰在那兒?」
我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看見不遠處的小亭子裏,坐着個陌生公子。
他生得端正又秀麗。
我一下子就把眼淚憋了回去。
「我是……我是……」
「我是路過此處,看這宅院華麗,想看看。」
背上的包袱不知道何時破了一個洞。
裏頭的麻繩、飛索順着破開的口子,噼裏啪啦撒了一地。
恍惚中,謝叢安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扯謊都不會,蠢極了。」
亭子裏的那位公子,摸着懷裏的一隻貓,笑得懶懶的,「夜還長……不急,姑娘慢慢編。」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果然聽出來我在扯謊。
若他將我當賊抓去,報了官可Ťü₅如何是好?
我急得快要哭出來。
謝叢安說,若我今夜肯替他們望風,便收下我的荷包。
爲了掩人耳目,他們下完巴豆,會從西苑出來,而我只需要在西苑牆頭接應他們。
算算時辰,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
可我連這樣一件小事都辦不好。
若謝叢安惱了,就不肯娶我了。
我心裏天人交戰,看看陌生公子,又看看身後高高的院牆。
爲今之計,還是先溜之大吉比較好。
我不敢看眼前的陌生公子,小聲問道:「敢問公子,這府中可有狗洞?」
他似乎頓了頓,輕笑一聲,指着斜後方牆邊的一堆叢生的雜草,「喏,那裏就是。」
我鑽得太快。
在心裏默默記下一筆。
季老先生府裏,住着一位生得好看的公子,我欠了他好大一個人情。
李相思日後要還的。

-3-
第十八次又被我搞砸了。
我垂頭喪氣地走在街上。
不知走了多久,聽見熱鬧的人聲。
「快去臨景樓,有熱鬧可瞧了,謝府小公子爲博美人一笑千金一擲。」
「哪位小姐啊?」
「陳想容。」
他們口中的謝小公子說的是謝叢安嗎?
我擼起衣袖,跟着湊熱鬧的人跑了過去。
上京文人雅集,詩會盛行。
臨景樓開業的第一日,他們請了殿閣大學士之女陳想容題匾。
我好不容易纔擠到前面去。
臨景樓的白鬍子老頭兒正捋着鬍鬚,「陳大學士千金這一筆字,頗得乃父之風。」
白宣上的字,我看不懂,只瞧見一身紫袍的謝叢安也站在最前頭。
他手裏捧着錦盒。
盒裏足足有十錠金子。
臨景樓高懸的燈籠在日影下搖曳,將謝叢安的眼眸晃得灼灼。
陳小姐及笄時,求親的人踏破門檻,但是她誰也瞧不上。嘉佑姑姑也說過,陳家女琴棋書畫無一不通,是世家貴女中的典範,人人都想一睹這位傳聞中的陳小姐芳容。
她生得很美,蛾眉宛轉,臉色卻冷冷的,「多謝公子美意,只是以金銀相贈,不免落俗。」
圍觀的人說,「謝安侯的小公子都被落了臉面。」
「可惜了,模樣登對,倒是一對神仙眷侶。」
我小聲反駁:「不是的。」
我和謝叢安纔是指腹爲婚的好姻緣。
謝叢安被拒絕,卻不生氣,懶洋洋地擺擺手,「罷了,小姐不愛金銀,總有別的能討你歡心。」
他說起這話時,就像夢裏那個給我手心放糖炒栗子的少年,耐心極了。
「李相思,快嚐嚐,剛出鍋的。」
我有點兒難過了。
謝叢安一扭頭,瞥見灰頭土臉的我,臉色也霎時沉下來。
「李相思,你來做什麼?」
我好像又惹謝叢安生氣了,小聲道:「我在季府西苑牆上等了許久,你們都沒有過來。」
謝叢安皺了皺眉。
他身邊的兩個公子笑得樂不可支。
「你還真信了啊?我的老天,李相思,你傻啊。」
另一人拖長語調:「她本來就是個傻子。」
謝叢安狠狠瞪了他們一眼,他們就不說話了。
我沒有供出自己鑽了狗洞的事。
實在太丟臉了,李相思也是要臉面的。
「世家修禮儀,幾位公子行事粗鄙,往後也不必出現在我面前了。」
人羣裏,陳想容走到我面前,從婢女手中接過荷包,伸手遞給我一顆飴糖。
她Ţųₐ壓低嗓音歉疚道:「寧安公主,今日之事……對不住。」
我很想嫉妒陳想容,但是她人太好了,溫溫柔柔的,像母后佛龕裏的玉菩薩。遞給我飴糖時,袖口上繡着一枚精巧的丁香結,髮絲也香香的。
我撇了撇嘴,很不情願接過來:「謝謝。」
陳想容會彈琴,會吟詩。宗學裏的公子們,提起執香樓裏的姑娘會說無恥的下流話,但提起陳想容,卻只會紅了面容,吟一些我聽不懂的酸詩。
陳小姐上了馬車。
謝叢安收回視線,轉身就走。
我垂頭喪氣地跟在他們幾個人後面。
看見趙侍郎的公子衝謝叢安擠眉弄眼:「你家公主又來壞你好事了?」
「你就認栽吧,準駙馬爺。」
「你不會真的要娶她吧?」
他們笑得前俯後仰。
謝叢安的回答也淹沒在笑聲裏。
他轉頭,惡劣地揚揚脣角,「李相思,你等着挨戒尺吧。」

-4-
我自然沒挨成戒尺。
宗學的季老先生告病了,新的先生頂了他,爲我們授課。
謝叢安和交好的幾個公子哥兒知道季老先生告病,一起去了京郊跑馬場,卻在半途中被謝伯父拎了回來。
聽說這回的先生是季老先生的孫兒季昀,嘉令二十三年殿試一甲的探花郎。
可惜前幾年生了病,這一病就是好些年,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養在深閨的嬌小姐。
我起遲了,出宮的途中,又得換馬車。
太子哥哥說了,在外頭不能叫人知道我是寧安公主。
等我到的時候,險些撞到門框上去。
我頓在門口,聽見謝叢安慍怒的聲音。
「真是晦氣,走了個老的,來了個小的。」
小季先生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書案上,「不願聽,不強求。」
謝叢安冷哼一聲,「你倒是比你那個爺爺識趣多了。」
眼神卻落在小季先生的右腿上,「也不是誰都能做我們先生的?」
謝叢安語氣調笑,「何況一個跛子?李相思——你說是不是?」
他向我門口呆愣住的我看過來,等着我點頭,說是呀是呀。
每次我附和謝叢安的話,他就會很神氣。
衆人便會起鬨,說我們這是夫唱婦隨。
謝叢安總說這些是「渾話」。
可我喜歡聽這樣的渾話,只有這種時候,他們纔會把我與謝叢安湊在一處。
這一次,我不敢說話。
整個人僵在門口,不敢睜眼,甚至希望一切都是一場夢。
堂上那位傳聞中的小季先生,就是昨夜給我指了狗洞的恩人。
我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無言地沉默,讓衆人都覺疑惑。
趙侍郎的公子率先開了口,「李相思,你是不是瞧着這跛子好看,不捨得了?」
「難得一見,李相思那麼厚的臉皮,也會臉紅?」
謝叢安變了臉,一腳踹翻了面前的書案,揚長而去。
大家都走了。
堂內只剩下季昀和我兩個人。
我偷偷瞥了他一眼。
小季先生好像沒生氣。
他視線落在我身上,清潤的嗓音挾着一絲笑意:「你不走嗎?」
我想他一定是在強顏歡笑。
頭一日授課,學子們就都罷了課。
我還不能確定,季老先生的病和謝叢安他們有沒有關係。
但我昨夜的確在季府幹了壞事。
我走進堂內,將書冊擺好,乖巧地坐下,「李相思不走,小季先生講學吧。」
季昀挑了挑眉,似乎有點兒詫異。
我仰着頭,望着他的眼睛,「但是我有點兒笨,可能聽不大明白。」
季老先生就總是對我吹鬍子瞪眼。
我學着他的樣子,敲敲桌角,「你可以把我當成一棵樹,或者一頭牛。」
謝叢安就總和我說,與我說話,便是對牛彈琴。
可牛聽不懂琴聲的,李相思卻可以聽得出來好不好聽。
季昀垂下眼睛,脣角卻勾起一點兒弧度,「公主不笨,只要肯學,臣什麼都願意教。」
對不起。
他一笑,我心裏的愧疚更重了,眼圈一紅,眼淚一顆顆砸在紙上。
小季先生還不知道,我也是讓他爺爺害病的壞人。
季昀慢慢地走到我面前,彎下腰,循循善誘,「公主喜歡什麼?」
啊?我擦了擦臉,「我喜歡糖炒板栗。」
季昀輕笑了一下,「臣是問,公主喜歡學什麼?」
「我喜歡詞。」
那日,小季先生教給我半首詞。
「望花外、小橋流水,門巷愔愔,玉簫聲絕。鶴去臺空,佩環何處弄明月……」
「那記住半闋詞,作爲獎勵,臣下次給公主帶洛記板栗。」
我自然是記不住的。
風拂過,窗欞瀟瀟。
恍惚中,我好像看見了謝叢安的臉。
可是怎麼會呢。
謝叢安要去和顧大將軍學習打仗的事。
他不喜歡詞。
至於小季先生說要給我帶板栗的事,我沒放在心上。
謝叢安也說過這話。
每回他不許我跟着他去學騎射,便會哄我:「洛記板栗,回來時候帶給你,李相思——適可而止。」
我立馬就不哭了。
可是,謝叢安從沒有帶回來過,一次也沒有。
我也賭氣沒再喫過那家的板栗。

-5-
宗學門口,我又瞧見了陳想容。
她只有一個人,身邊也沒有丫鬟跟隨。
「你來這兒做什麼呀?」我揹着手,踱步過去。
陳想容瞧見有人出來,眼眸亮了又暗下去。
「我是來找你的,寧安公主。」
我一眼就看出來,她在扯謊。我瞞着嬤嬤偷喫御膳房的糕點時,也是這種表情。
誰說李相思不聰明。
我沒有戳穿她。
正想問問,那日她給我的飴糖是在哪家買的,有種淡淡的梅子香,怪好喫的。
但是,我又瞧見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在巷口的拐角。
趁着我們說話,那人竄了出來,手差一點兒就要摸上陳小姐的腰肢。
我一把將陳想容拉到身後,瞪着眼睛看向他,「你要做什麼?」
那男子啐了一口,吊着眼睛打量我,「你就是老跟着謝叢安的那個傻子?」
一陣天旋地轉,他掐着我的脖子,拎了起來。
「蠢東西,壞我好事。」
我也沒有很客氣,扭頭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用眼神拼命示意陳想容:
愣着做什麼,快跑啊。
陳想容沒跑,抄起地上的瓦片就往他頭上砸。
那人頭上被砸出血,下手卻更狠了。
陳想容也捱了一巴掌,被他推倒了。
我漸漸沒力氣了,腦袋也發昏,耳朵裏嗡鳴不絕。
模糊的視線裏,我瞧見了謝叢安。
脖頸上的力道驟然一鬆。
謝叢安惡狠狠地揪着那人的衣領。
他一拳一拳將人打得鼻青臉腫,他的臉上也濺了血。
直到對方跪地求饒:「錯了,小的錯了,小的纔是蠢東西。」
謝叢安滿意了。
狠狠踹了那人一腳,讓他滾蛋。
他看向我和陳想容時,眉梢還帶着狠勁兒,謝叢安眼底閃過一絲複雜,「你怕了?」
我愣了愣,沒說話。
我知道,他應該不是在問我。
果然,謝叢安彆扭地偏過頭,「謝某路過,見這人鬼鬼祟祟跟着陳小姐,擔憂小姐安危,這纔出手,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小姐海涵。」
謝叢安的話文縐縐的,我眼尖地發現他的手在發抖。
去歲他和顧將軍之子比劍,謝叢安險勝。
演武場上一片歡呼。
只有我發覺,謝叢安有點兒不對勁。
那時候的謝叢安左臂受了傷,我跟了他一路。
到僻靜無人的地方,謝叢安纔將腦袋靠在我肩頭,很不好意思地開口。
「李相思,你那兒有傷藥嗎?」
謝叢安這人最要臉面了。
他向陳想容告別。
陳想容下意識點點頭,她今日看上去也很奇怪,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不過,我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我去拉她的袖子,「巷口有我的馬車,我先送你回陳府吧。」
陳想容卻搖了搖頭,「寧安公主,你願意陪我喝酒嗎?」
「啊?」
這對嗎?
我告訴陳想容,接我的馬車在巷口,我們需得從另一條路偷偷出去。
我在街上給陳想容買了一頂冪籬,帶她去了京都最大的聞夕樓。

-6-
那日我才知道,陳想容的母親嚴厲,她沒什麼朋友,沒有人會陪她喝酒。
聞夕樓的包廂裏,她不過嚐了一口酒,就咳嗽個沒停。
可是還要接着喝。
陳想容喝醉了,把袖口撩上去,白皙的小臂上是一道道暗紅色的瘀痕。
「嬤嬤用戒尺打的。」
陳府要陳想容做這天底下最溫良恭儉讓的女子,稍有欠缺,便換來更爲嚴厲的管教。
這是陳想容第一次飲酒,總要把委屈都盡數倒乾淨了。
天底下怎麼能有這麼慘的姑娘,我的嬤嬤從不打人,只會嘮叨。
我抱着她,心疼地哭:「沒事的,沒事的,以後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風聲沙沙的。
陳想容不哭了。
我將二樓包廂的窗子推開,外頭的合歡樹高聳,我掐了一片葉子,從根上捋上去,「看,天女散花。」
陳想容笑得花枝亂顫,頭髮上都是碎葉,「謝謝你,李相思,我今日真的很快活。」
我倒在小几旁,枕着胳膊告訴她,李相思是最會玩的。
還給她講話本子裏的故事,俊俏書生、風流小姐……
「我能給你講八百個不重樣的。」
她搖着我的手臂,「李相思,你簡直是個妙人。」
等我講到「雨日廊橋,翩翩公子會佳人」那一話時。
陳想容的眼圈卻紅了。
那個傍晚,陳想容也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兩年前,她遇見一個坐着輪椅的公子。
他們的相遇,像話本子一樣浪漫。
雨霧廊橋上,陳小姐偶遇了坐着輪椅的俊俏公子。
他們在亭中躲雨,夏荷滿湖。
陳小姐有了詩意。
隔着一方八仙桌。
兩人吟詩作對,一較高低。
無論陳小姐出了怎樣精妙的上聯。
那人總能應對出同樣精彩的下聯。
雨停了,公子向陳小姐告別。
霧氣朦朧裏,陳小姐望着輪椅上那道瘦削的背影,悄悄紅了臉。
驕傲如陳想容,從未想過有人在詩才上勝過自己。
「祖母不允,我在宗祠裏跪了兩夜,只爲換一個機會,一個我與他的機會。我從沒爲自己爭過,那是我頭一次爲自己爭,府裏的姨娘諷刺我上杆子求姻緣,把陳家的臉都丟盡了。我去信給他,我在橋上等了整整一日,可是他沒有來,他的小廝給我帶了一張字條:『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
「他沒有官職在身又如何,我不在意的,可是,他卻只是將我視作尋常友人。」
我擺擺手,「那太壞了。」
「不,李相思,這世上的事,不是你喜歡一個人,他就一定要喜歡你的。」
我有點兒懵懂,但還是點了點頭。
這話謝叢安說過差不多的一句,「強扭的瓜,不甜。」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陳想容,拍着她的肩頭,「沒有人會不喜歡陳想容的,嘉佑姑姑總是對我說,要是我有你一半爭氣,母后也不會發愁了。也許……也許是那位公子不良而行,不想耽誤你,才這麼說的。」
她霧濛濛的眼裏閃過笑意,「寧安公主不傻,寧安公主有自己的可愛之處。」
這話我可不愛聽了。
李相思很聰明的。
陳想容真是喝多了。
她坐在琴凳上,藉着醉意給我彈琴,彈了一支又一支。ṭũ⁾
「這支曲子呢,叫雀兒仙,我教你,以後你就能彈給喜歡的人聽了。」
我來了興致。
但是半個時辰過去,簡單的幾根弦,在我手裏,卻成了天底下最複雜的事。
「算了,我回去再學吧,宮門要下鑰了,再不回去,母后得生氣了,嬤嬤又要嘮叨,你不曉得,我那嬤嬤說教起來,能從天黑說到天亮。」

-7-
過了幾日,太子哥哥聽宮人說我在練琴,送了一把好琴。
我私底下偷偷地練陳想容教我的雀兒仙。
練了個七七八八。
嬤嬤終於不在耳朵裏塞棉花了。
她一臉扭曲地笑:「公主,很好聽了,你去折磨……彈奏給謝小公子吧。」
謝叢安又捱了謝伯伯一頓板子,去宗學裏上課了。
我抱着琴,在院子裏拉住謝叢安,說要給他聽聽我新學的曲子。
琴太重了。
我沒抱穩,在地上摔了一下。
彈出的音也變了調子。
我快要急哭了。
陳想容還沒教過我,怎麼調琴。
「東施效顰」,謝叢安等得不耐煩了,把他的佩劍隨手丟給我,「李相思,還是這個比較適合你。」
我在院子裏抱着琴,從天亮哭到了天黑。
是的,李相思又搞砸了。
傍晚的時候,我哭累了。
恍惚中,聞到一股熟悉的香甜味兒。
那人託着腮,將一包洛記板栗推到我面前。
小季先生嗓音溫淡:「餓了吧,嘗一嘗。」
肚子率先不爭氣地叫了。
我顧不上儀態了,剝着栗子喫。
小季先生見我喫得香,笑了笑,伸手幫我剝剩下的板栗。
我這時候才發現,他的手很好看,白皙修長,是話本子裏讀書人的手。
「臣沒當過誰的先生,這也是頭一次,想向公主請教請教。」
他攤開手,掌心放着剝好的栗子。
我得意地揚揚眉毛,「你有什麼不懂的,儘管問我,我可是當過很多人的學生。」
教導太子哥哥的周太傅也曾給我授過課,沒兩日就氣病了。
但這不是個好例子,我搖搖頭,沒將這事說出來,換了一個。
「其實,向人求助,不是一件難以啓齒的事情,以前我辦不到的事情,只要大喊一聲謝叢安,他就會幫我辦到。」
「是嗎?」
我隱隱覺得小季先生好像生氣了。
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其實,我是吹牛了。
因爲那是我傷了腦袋以前的事了。
後來的謝叢安,再也不是那個我夢裏的少年了。
「不過,現在是我自己不需要了,我有很多事情都可以自己辦好,比如爬樹摘個紙鳶,比如去御膳房偷個梅子糕……」
我咬了一下舌頭,再抬頭看向小季先生時。
他明明還是笑着的。
剛纔的慍怒,又似乎是我看錯了。
「那公主,把上次欠下的課業今日一併背了吧。」
「啊?」
那很壞了。
小季先生和陳想容說的那位公子一樣,不可理喻。

-8-
那晚我回宮的時候,母后叫我與父皇一同用晚膳。
我還沒喫幾口,二人就吵了起來。
「本宮絕不允許自己的女兒遠嫁番邦!」
母后突然把桌子掀了。
碗碟器具砸了一地,我嚇得一個哆嗦。
母后顧不上我,指着父皇的鼻子,「李聞承,你腦子抽的什麼風?」
父皇愣了好久,一臉不可置信,面上紅白交加,「朕失悔了,朕當年怎麼能娶你這麼一個潑婦?」
「淑妃小意溫柔,安妃會來事,良妃小曲兒唱得銷魂,你的皇后倒成了黃臉潑婦,你有這個本事,廢后啊。老孃告訴你,想把老孃的女兒嫁去番邦,你想都不要想。」
父皇張了張嘴,又閉上,恨恨拂袖而去。
「中宮失德啊!」
皇后寢宮外,德公公聞言倒抽一口涼氣,「那……陛下的意思是?」
父皇一掌狠狠拍在磚石上,「今日之事,不許往外傳,皇后怎麼着,那是朕與皇后的私事,再者說,朕怎麼捨得把相思嫁去那蠻夷之地?朝中那羣老賊子們盯着朕的女兒不鬆口,朕不過是與皇后吐槽兩句,她何至於同朕大動干戈?」
德公公幹笑兩聲,不說話了。
父皇在宮殿外生了一炷香的悶氣,覥着臉衝進來了,「朕頭風發作了,皇后,美后,愛後啊……你快給朕瞧瞧。」
他們又和好了。
第二日,父皇下了旨,要爲寧安公主遴選駙馬。
是了,我就是寧安公主。
這兩年,大姐姐嫁了狀元郎。
二姐姐嫁了榜眼。
用早膳的時候,我咯咯地笑出聲。
終於輪到我李相思了。
今日宗學旬假,我去尋謝叢安,想告訴他,不用他娶我了。
明日,我會選他做駙馬,我們就能光明正大在一起了。
可謝府的門童去稟報謝夫人,出來時候卻告訴我,謝公子不在府中,與人去聞夕樓飲酒了。

-9-
聞夕樓二樓包廂的門半敞着,我正準備進去,卻聽見劉侍郎家公子的調笑聲。
「謝叢安,我那爹可說了,陛下不許人告病,不過明日咱們幾個也就是去做個陪襯,李相思嘛,還得是花落你謝家。」
謝叢安悶頭灌下一大口酒,冷笑一聲,「李相思這個窩囊包,十六了還哭鼻子,娶頭豬也比娶她強。小爺我明日辛苦裝個病秧子,往大殿上一倒,這婚事也就吹了。」
他笑得很開懷,「一百金,誰替我娶了寧安公主,爺賞一百金。」
世家公子們連連擺手,對我唯恐避之而不及。
那些諷刺的話,一遍遍地砸在我的心頭。
明明聽慣了的。
但心口卻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原來與我成婚,是那樣令謝叢安難堪的事情。
太子哥哥,還有碧遊園假山後的小宮女說過的話。
那些我從前不願意深想的話,在我耳邊反反覆覆響起。
「難道她看不出來,謝小公子根本就是躲着她嗎?」
「當初皇后娘娘與謝夫人指腹爲婚,不過是玩笑之語,可憐謝小公子還得一日日地被拘來宮裏陪她。」
這些年,謝叢安逗我,捉弄我。
可他總說:「小爺就是這副德行,李相思,你以後既要嫁我,那自然得提前習慣習慣。」
我習慣性地抬手去擦眼淚。
卻發現,這一回,我並沒有掉眼淚。

-10-
翌日,嬤嬤爲我換上華美的宮裙。
我很久沒有穿過這樣好看的裙裳了。
大殿上,父皇拉着我的手,指着殿內攢動的人羣。
「寧安看看,京中六品以上官員的適齡公子都在這兒了。」
我還是一眼就瞧見一身紫袍的謝叢安了。
他今日沒有裝病,甚至戴了一頂很神氣的氈帽。
我知道,只要我當着衆人的面說,我想選謝叢安做駙馬。
他就會直挺挺倒下了。
那很丟臉的。
謝叢安日後是要做大將軍的。
我已經纏了他這麼多年。
總不至於臨了,讓他丟面子。
我清楚的,沒有人願意娶李相思。
可沒關係的,李相思可以一個人在宮裏住到老。
只是今日這光景,非選不可,至少得有一個名頭,避過番邦求娶。
我默默在心裏盤算過一遍,劉侍郎的公子不行,他爹太孬,不敢跟父皇對着幹,官太小的也不行,只能誠惶誠恐地接旨,嫁過去,也是一對冤侶。盤算來去,敢直言拒婚的,只有季老先生的孫兒了。
我聽嬤嬤說過,那年父皇要給探花郎賜婚,季老先生可是一口回絕。季老先生是文官,兒子兒媳卻從了武,戰死邊關。季家滿門忠烈,除過季老先生,便只剩下季昀這個孫兒。
那時父皇被落了臉面,也不生氣,只說季公子的姻緣由他自己做主。
君無戲言。
只有他拒婚,父皇纔不會怪罪。
我深吸了口氣兒,小季先生,李相思可能又得欠你一樁人情了。
我一步步走到季昀面前,沒有看見,身後的父皇陡然變了臉色。
小季先生瞧見我過來,並沒有像其他人一般,下意識退半步。
他的脣邊依舊掛着我熟悉的淡然笑意。
「小季先生——」
我衝他眨眨眼,「你願意娶我嗎?」
「寧安?」

-11-
父皇忽然喚我的名字,眼中欣慰裏夾雜着一絲複雜。
大抵覺得自家白菜拱了人家的好豬。
反應過來又覺得人家纔是秀色可餐的白菜。
季昀就是這時候開口的。
「承蒙公主厚愛……」
清清潤潤的嗓音,讓大殿上的人都短暫地靜了一瞬。
父皇又變了臉色,像這樣的話,一般後面都會加一個「但是」,緊接着便是委婉地推辭。
我也豎起耳朵。
小季先生迎着我的目光頓了一下,也衝我眨眨眼:「季昀榮幸之至。」
我餘光瞥見,小季先生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謝叢安的一張臉就變得很難看。
他正要開口,卻被謝伯父拉住胳膊,頭上的氈帽也掉在地上,他慌得彎腰去拾。
不過,我此時顧不上這些。
小季先生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啊,我扭頭想問問父皇。
卻見父皇愣了很久,忽然大笑起來,一連說了幾個「好」字。
除了父皇,來上朝的老臣們看上去都不大高興。
周太的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他舉着笏板,斟酌開口:「季老先生不在,這婚事恐怕得問過老先生吧?」
羣臣點頭如搗蒜。
父皇卻忽然生氣了,「周俞文!你是什麼意思?朕的女兒秀外慧中,三歲能歌,五歲能舞,十歲出口成章,十二……」
說到十二時,父皇停了一下,忽然掩面而泣。
臣子們都不說話了,面面相覷,最後也哭了,還叫父皇保重龍體。
下朝時候,父皇就不哭了,一臉得意地看着我,「寧安,這事朕辦得不錯吧,你在你母后那兒同她說道說道。」
「說什麼?」我抬頭看父皇,不大理解。
父皇撓了撓頭,臉色有些古怪,「就……細數朕的功勞,是如何對抗逆臣,引經據典,有理有據,臨危不亂,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
我誠懇地道:「我記不住。」
若他能編成話本子裏的故事,李相思就可以全部記住。
父皇仰天長嘆,又去問德公公記住了沒。

-12-
晌午過了,太子哥哥身邊的宮女環微來找我,說太子哥哥在殿外等我。
我跑了出去,太子哥哥每回來見我,總會給我帶些好玩的東西,上回是一面八寶鏡,說是可以辟邪捉鬼。
這回又是什麼呢。
我看見太子哥哥站在外頭,一臉嚴肅。
我往他身後揹着的手看過去,空空如也,我有點兒失落。
「李相思,你和孤去一趟季府。」
太子哥哥皺了眉,「既然要成婚了,有些話總要攤開來講Ṭųₖ。」
我愣了愣,終於明白了,小季先生在朝堂上說的話,是願意娶我的意思。
小季先生是個好人,他果然不忍心讓我丟臉,這下李相思欠他好大一個人情了。
宮門外。
我也跟着太子哥哥爬上了馬車。
侍衛一臉爲難:「公主,這不合規矩。」
可太子哥哥豎着眉毛,瞪了他一眼,那人就不說話了。
馬車上懸掛着一串風鈴,風鈴上嵌着各色的寶珠,我用手去撥弄它,風鈴發出一陣響,底下還掛着一串好看的穗子也隨之晃動。
太子哥哥面上有些恍惚,「這是你八歲的時候,做給孤的生辰禮。」
這風鈴很精巧,我收回手,原來八歲的李相思是這樣厲害。
我替太子哥哥感到難過,他本來可以有個很聰慧的妹妹。
太子哥哥卻看着我,「孤的妹妹,怎樣都好。李相思,你這樣就很好,什麼都不要怕,前面的路,有孤呢。」
我撇撇嘴,扭過頭去,「好啦,我纔沒有怕,母后總說你小小年紀,就一把年紀,她果真沒說錯。」
車伕在外面喊:「殿下,季府到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小季先生了,我要向他道謝。
下馬車時太着急,差點兒摔了一跤。
身後的太子哥哥語氣沉重,「謝家小公子要隨顧將軍去容城了,今夜出發。」
我腳下一頓,容城在邊關,出了容城,就是北戎。
我真心爲謝叢安感到高興。
他的心願便是做大將軍。
如今謝小公子終於可以擺脫李相思,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了。
見我沒有反應,太子哥哥將袖袍壓了又壓。
我眼尖瞥見一小片白色,指着袖口問他:「那是不是送我的寶貝?」
太子哥哥卻搖了頭:「什麼也不是。」
入了季府。
小季先生和太子哥哥在西苑的亭中談話。
我在遊廊和環微一起玩。
「我知道你爲難,爲顧全寧安的面子,孤心中感激,等番邦的使臣走了,兩個月後,退親便是。」
環微蹙了蹙眉,小心翼翼去拉我,「公主,我們去那邊玩吧。」
我擺擺手,不要緊的,我心裏知道,小季先生答應要娶我,是爲了不讓我在那些世家公子面前丟臉。
小季先生是頂好頂好的人。
等番邦的使臣離開了,李相思不會纏着他的。

-13-
八角亭下,太子侍從送上一方月尾端硯。
月尾有金星,觸手細膩溫涼。
「只是委屈了你,這樁婚事,屆時需得由皇家來退。孤知道自己仗勢欺人了,但寧安癡傻,孤得護着她。」
這些年太子身爲儲君,人情冷暖瞧了個透徹。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
只有李相思會苦着一張臉,給他捶肩捏背,「太子哥哥,你快別學了,我瞧着都累。」
「太子哥哥,我替你磨墨,你教我的詩,我看一遍就會背了。」
「太子哥哥,你嚐嚐我做的椰蓉酥。」
只有李相思送來的東西,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嚥下去。
他以爲上天庇佑,給他這樣一段這樣純粹的兄妹情誼,他亦珍之重之。
相思十二那年,他遇刺,李相思毫不猶豫地就把他推開了,淬了毒的箭,兩人都沒中。
可李相思的腦袋卻磕上了石頭。
御醫說,寧安公主心智蛻化,宛若孩童,也許一輩子就這樣了。
可他怎麼甘心,他還沒等到她長大,還沒有送她上花轎。
太子緊握雙拳。
可季昀卻笑了,他將那方硯臺推回去。
「太子殿下似乎未曾問過,臣是不是真心。」
太子聞言有些震動,一雙眼似乎要將對方探究到底。
季昀牽起脣角,目光越過遊廊、越過花臺,準確無誤地落在李相思身上。
「於臣、於季府,寧安公主的到來都恰如枯木逢春。」

-14-
我在院裏擺弄那些枯了的盆栽,將它們拔出來,抖乾淨土。
「環微,這草死了,我們弄些漂亮的花兒種進去吧。」
我擺弄着白瓷盆栽,一抬頭,就看見季昀站在我面前。
他彎下腰,垂着眼睛,饒有興致地看着我手裏的枯草,「公主在做什麼?」
我拍拍掌心的土,「你和太子哥哥談完話了?這個花死了,我把它拔掉了。」
小季先生莞爾,「它春天就會長出來了,六月雪,公主喜歡嗎?」
我點點頭,默默將那草放回了盆栽裏,又補了一把土進去。
「成婚後,公主想搬來季府,還是我們搬去外面住?」
「相思喜歡什麼日子?」
小季先生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我聽懵了,只覺得小季先生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我心裏怦怦直跳,他叫我相思誒。
我迷迷糊糊地點頭,「什麼樣的日子都好。」
「那十日後,就是良辰吉日,我去同陛下講。」太子哥哥在一旁黑了臉,一副想說什麼又極力忍着的模樣。
環微卻捂着嘴巴笑了。
小廝過來,說老爺要見公主。
太子哥哥聽見季老先生要過來,匆匆向季昀告別。
他走到門口,又衝我道:「孤想起還有些要事需處理,李相思,掌燈時分,孤會派人過來接你。」
我眼睜睜看着太子哥哥灰溜溜地跑了。
嬤嬤說,季老先生也做過太子哥哥的啓蒙老師。
他看見季老先生心裏要犯怵的。
季老先生過來的時候,環顧一圈,不見太子,冷哼了一聲,「出息!」
他一臉容光煥發,哪裏有半點兒生病的模樣。
季老先生吩咐小廝,「去把東西拿過來。」
小廝捧過來一隻匣子。
軟緞的中間放着一隻碧油油的翡翠鐲子。
季老先生小心翼翼地將鐲子取出來,看了又看,眼裏流露着懷念,「這是季昀母親留下的。」
他將鐲子遞給我。
我想接,但覺得日後還要再還一遭,怪麻煩的。
但季老先生卻以爲,我在因之前他教導我過於嚴厲而賭氣。
他嘆了口氣兒,「老臣教導公主,素日嚴厲了些。那時想着,公主日後若下嫁臣子,行爲失儀,便是辱沒皇室威嚴。若是與番邦和親,腹中多些文墨,也可展現我大國風範。可如今公主入了老臣家,關起門來,誰瞧得見?」
趁我在絞盡腦汁想這些話的意思,鐲子就塞進我的手裏了。
季老先生沉了臉,衝着季昀道,「你卻是該罰。」
小季先生點了點頭,笑着稱是。
季老先生沉吟半晌,擺擺手,「帶公主去喫點好喫的。」
我和季昀離開時,聽見身後的季老頭兒嘟囔着:「以前課上就偷喫,尋思着去了謝安侯府,那位謝夫人可不是個好相與的,如今倒好,落到咱自己家了,罷了,道法自然,隨她性子去吧。」

-15-
「爺爺就是這樣的性子,看起來行事古板,實際上自己半夜偷偷在房裏喝酒,這回告病也是一時興起,想要歇一歇。」
小季先生帶我出去玩。
城北的泰安湖風景很好。
我們走在湖畔,湖上有人劃小舟。
不一會兒,就聽見有人竊竊私語:
「那位公子好生俊秀,就是看着那腿,瞧着是個跛子。」
船上的小孩兒衝小季先生扮鬼臉,「喂,瘸子,叫你呢。」
「你纔是瘸子,你全家都是瘸子。」
我很生氣,撿起地上的石子,朝他的船頭砸了過去。
「你要是再多嘴一句,我就用石頭砸爛你的嘴巴。」
那小鬼「哇啦」一聲大哭起來。
哭得真醜。
「我很厲害吧?」我仰着頭,等小季先生誇我。
小季先生很嘲弄地笑了一下:「季某這樣,會讓公主覺得丟臉吧?」
他的聲音很輕,落在深秋的薄霧裏,很快消失了。
我順着季昀的視線落在他的足踝上。
小季先生的右腿受過傷,從前我總是忽略掉這個,他在我面前,又很少用走的。
可是這回我們一起出來,我才發現,只要他走得快一點兒,腿腳便不那麼利索了。
原來他是在擔心這個。
「不,我覺得這樣正正好。太子哥哥總是斥責我,跑那麼快像什麼話,趕着去投胎呢。」
我學完太子哥哥的口吻,指着湖邊硃紅撞色的烏桕,「你看,這湖水是澄碧色的,還栽着兩排樹,葉子被風一吹,慢慢漂在水面上,像畫一樣。如果我們走得很快,我就來不及看啦。」
我咬着脣,很認真地對小季先生說:「我們就這樣慢慢走,可以看到很多的好風景。」
以前,追着謝叢安跑的時候,我總是希望自己能跑得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
因爲慢一點兒,就趕不上謝叢安了。
小季先生這樣就很好。
李相思其實……並不想跑得那麼快。
季昀頓在原地,移開眼,再看向我時,眼底好像有一點兒溼色。
小季先生向我伸出手,溫溫柔柔地笑:「那相思牽着我的手,我們就這麼一直走下去,好不好?」

-16-
最近宮裏變得忙忙碌碌,嘉佑姑姑和母后爲我的嫁衣上選什麼繡樣吵得不可開交。
我想插話,她們卻都擺擺手,讓我忙自己的事去。
但是自從不用去宗學上課,李相思我呀,竟然無事可做。
德公公給我做了一支小魚竿,讓我在御湖裏釣鯉魚。
我釣不上來,我只好換了男裝,用一碟芙蓉酥,換了太子哥哥的令牌出了宮。
我去陳大學士府找陳想容,小廝卻說陳小姐出府了。
「沒關係,我就在這裏等她。」
我拍拍石階的灰,一屁股坐下,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了陳想容。
她看見我,卻不是很高興。
「李相思,我很忙的,女學課業繁重,實在沒空。」
「那你什麼時候空,和我一起玩呢?明日?後日?」
我知道,她一定是怕小廝稟報給她那古板的爹。
我作勢要走,卻貼着她的耳朵小聲道:「陳想容,我在聞夕樓等你啊,不見不散。」
陳想容僵了一下。
那日,我在聞夕樓等了很久,外面下了雨。
雨越來越大。
包廂的門陡然被人推開。
陳想容煞白着一張臉,立在門口,「李相思,我們沒辦法做朋友了。」
她抱着一把琴,說要同我絕交,作勢就要往地上砸。
琴絃勾破了手指,血珠順着她的指尖往下滴。
我心疼地倒抽一口涼氣:「你怎麼這樣笨?你要砸琴,也得拿個趁手的物件吧。你看,都流血了。」
我掰開她攥着的手指,取出荷包裏治傷藥的小瓷瓶,用帕子給她包紮。
她一動也不動,漂亮的眼眸裏,像下了一場雨。
陳想容看上去真的很難過。
我嘆了口氣:「你是不是聽說我要嫁人了?纔來同我絕交,可我就算是要嫁人了,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陳想容盯着被我包紮得鼓鼓囊囊的手指,破涕爲笑:「我和你一個傻子,有什麼好置氣的。」
我一下子就站起來了,叉着腰:「陳想容,你把這話收回去,我不愛聽。」
「好了,李相思,是我不對。」
她去拉我的手。
雨過天晴了,陳想容與我重歸於好了。
「李相思,你怎麼會隨身帶着傷藥啊?」
我模模糊糊地想,好像是因爲有一個人,總是受傷。
我拍了拍腦袋,「我忘記了。」
陳想容看見地上摔壞的琴,後知後覺地開始心疼,「這琴很重,我抱着好累好累。」
我正要說,我叫太子哥哥再送一把新的給她。
陳想容卻看着我,很認真地講:「你那夫君是個頂好頂好的人,他若不願,朝堂之上也不會當衆應下。所以,李相思,你一定要好好幸福下去。」
那天陳想容給我說了很多話。
我瞥見敞開的包廂門口,放着兩把油紙傘。
這個傻姑娘,說要來同我絕交,卻怕我回去路上淋雨,Ŧú³連紙傘都帶了兩把。

-17-
時間過得很快。
在泰安湖,小季先生說,他是真心要與我成婚的。
我很歡喜。
李相思明日就要成婚了,宮女們都同我賀喜,嬤嬤叫我試喜服,給我講明日的規矩。
我打斷嬤嬤的嘮叨:「成婚要掛紅燈籠,那不是和年關時候一樣?」
我還沒成過婚,不曉得這禮儀繁瑣,又怕出醜。
「那嬤嬤明日能牽着我的手嗎?」
嬤嬤微笑:「會由年輕的侍女扶着公主上花轎的。」
實在太新奇了,我聽着嬤嬤的話,皺了眉,「嬤嬤知道得這麼清楚,嬤嬤也成過婚嗎?」
她嘆了口氣兒,過了很久,我都困得快睡着了,才聽到嬤嬤幽幽道:「嬤嬤成過婚的。」
嬤嬤說,宮女二十五歲出宮,但是與自小定親的那人並沒有等她,將她迎進了門後,才告訴她,原本承諾的正妻不作數了,要她做妾。
「皇后娘娘當時身懷六甲,得知此事,怒氣衝衝闖入那人家中,提劍劈了桌子,將那負心漢嚇得連滾帶爬,還逼他寫下和離書。」
我聽了很生氣,問嬤嬤那人是誰,「我替嬤嬤找回場子。」
嬤嬤笑了,摸着我的額髮,「後來,嬤嬤我啊又回宮了,再後來啊,就做了小公主你的嬤嬤。」
我低頭思考,「可是宮裏沒有比我更小的公主了,嬤嬤以後做不了別的公主的嬤嬤了。」
我很痛心,但很快就想了一個好主意。
「嬤嬤和我一起去季府,我陪嬤嬤到老就是了。」
嬤嬤聽了我的話,卻背過身去,抬手抹着淚花。

-18-
成婚當天,比我想象得還要累,我和小季先生,拜了這個拜那個,守了一整天的規矩。
喜房裏,等我進去的時候,桌上已經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糕點。
侍女說,這是小季先生給我準備的,讓我墊一墊,就不會餓肚子了。
我掀了喜帕,喫了個半飽,給小季先生每樣都各留了一半。
到了夜裏,小季先生進來了。
他一看見我,就笑了,「他們灌了我好多酒,怕燻着你,沐浴了纔過來的。」
我想起陳想容教我的詩句,她細細叮囑我,一定要在新婚之夜去問小季先生。
只有八個字,我記得很清楚。
我託着腮,透過燭光盯着季昀的臉,「小季先生,你從前說我不笨,只要肯學,什麼都肯教我,這話我們成婚了,也還作數嗎?」
小季先生彎了彎脣角,「自然。」
「紅羅帳暖,鴛鴦交頸,這個我也不會,你教教我呀。」
他怔了一下,站了好久,才低低笑出聲來,隨後取了筆墨紙硯進來。
小季先生的字很好看,只是手不怎麼穩。
我趴在一邊看着。
短短八個字,他寫得很艱難。
我捧着臉,笑盈盈地看着他,「你的臉像搽了胭脂一樣,真好看。」
小季先生手裏的筆就掉在白宣上。
墨跡暈染開來。
小季先生放在我腰上的手很燙,嗓音也啞得不像話。
「相思,那我再教教你,另一重意思。」
月上柳梢頭。
終歸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19-
苑裏盆栽的六月雪開花了。
一眨眼,我和小季先生成婚半載了。
陳想容也要定親了,和新科狀元裴臨。聽說那裴狀元寫得一手錦繡文章。
陳大學士趕去榜下捉婿,生怕別人搶了他的好女婿。
「我讀過他的策論,都說文如其人,品性不錯,是個清風朗月之人。」
陳想容捏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只是不知道,那裴公子模樣如何。」
我聽了這話心裏一驚。
天吶,萬一那狀元郎是個醜八怪,那可如何是好。
我一想到,這樣漂亮的陳想容會和一個醜八怪站在一處,連連搖頭,「不行,我不許你嫁一個醜八怪。」
陳想容「撲哧」笑出聲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相貌差了一些,也無妨。」
「這有什麼,我替你去相看。」
要是他是個醜八怪——
我握着陳想容的手,「你相信我,李相思把事情搞砸很有一套的。」

-20-
我使了一筆銀子,買通了一個賣炊餅的羅大娘。
烈日當頭,裴狀元回客棧的時候,推着小車的羅大娘,就直挺挺暈倒在裴狀元面前。
我躲在牆角,眼瞅着那狀元郎愣在原地好久,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後來,裴狀元不僅將人送了回去,還幫羅婆婆劈了兩筐柴。
「好姑娘,下回有這等好事還找老婆子我演。」
羅大娘含淚賺了我一錠銀子和裴狀元的兩筐柴。
臨了,還不忘豎起拇指,「這人相當頂呱呱。」
我又跟了裴狀元兩條街。
才瞧清楚他的樣貌,總算鬆了一口氣。
神女娘娘一樣的陳想容,與面容俊秀的裴狀元當真是一對璧人。
我在腦中磕得有滋有味。
冷不丁地,一道清潤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公主以爲,這狀元郎如何?」
「唔,品貌上佳,品性也不賴。要是能嫁與他,也算好姻緣啦。」
我下意識回答,一轉頭,就瞧見季昀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
我嚇了一跳,「噓,別說話。」
季昀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回巷子裏。
磚瓦投下的陰影裏,他漂亮的眼睛垂下一點兒,看起來很傷心的樣子。
「夫人嫌棄我是個跛子了?」
「胡說,我什麼時候嫌棄你了?」
小季先生撫着額角,好看的眉頭蹙着,「你還想騙婚?」
小季先生難得與我紅了臉。
我們一路上沒說話。
當然,是我不肯與他講話。
我將小季先生趕去書齋睡。
半夜裏,迷迷糊糊的,我被侍女晃醒。
「季公子準備了驚喜,想向公主道歉。」
可我在穿過遊廊時,卻被人扯住手腕。
「李相思,我回來了。」
陌生的聲音讓我渾身一驚,月色下,我惶然轉頭,看見了謝叢安的臉。

-21-
謝叢安走了一年。
離開前,太子說不會讓恩師爲難,即便是李相思住在宮裏,成了老公主,太子也能一輩子護着李相思。
區區番邦小國,仗着連年在邊境滋擾,怎麼敢求娶李相思?
既然如此,他謝叢安就把這禍患給除了。
不過一年,哪料想不過一年,她便嫁作他人婦。
李相思十二那年,爲救太子,傷了腦袋。
謝夫人帶他進了一趟宮。
回府後就問他:「寧安公主,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謝叢安不明就裏。
「指腹爲婚,終究只是戲言,陛下是個明理的,你若不肯,他也不會將寧安公主強塞給我們謝家。」
謝夫人不肯他娶一個傻公主。
謝叢安簡直不敢置信,從前對這樁姻緣滿意極了的母親,突然間就變了。
謝夫人言之鑿鑿,人心易變,謝安侯曾領過兵,陛下雖說是個仁義的,但世事無常。
「她會好起來的,李相思會好起來的。」
他恨恨撂下一句。
他和李相思一樣,都不愛讀書,他們天生一對。
李相思那樣喜歡他,他嘴硬一些又如何。
謝叢安只是愛玩,不願意在那些世家子弟面前表現出對這樁姻緣的在意。
謝夫人當然不死心,替他相看各家貴女。
那時,謝叢安是怎麼說的呢。
「我不要別人,我就要陳家女。」
謝夫人安了心,打聽到陳想容要去臨景樓題匾,支使他去挑一件像樣的禮物。
挑啊,他從寶庫裏選了一遍。
金子好啊,金子要多庸俗有多庸俗。
被人視作天上雲的陳想容,最好嫌棄鄙夷。
他嬉笑着,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叫李相思去季府望風。
謝叢安想,李相思等不到他們就會回宮,運氣好的話,連着幾日也不會去宗學。
她瞧不見,就不會傷心。
他把名聲拋了,以後哪個好人家肯將女兒嫁給他。
他用自己的方式,逼母親妥協。
直到北狄人求娶公主。
走之前,他還在賭氣,李相思當衆選了季昀。
謝叢安知道,李相思必然也是與他賭氣。
他留了信的。
「我要去打仗了,季昀那廝要退親,你不要難過。記得……要寫信給我,不會的字,就用畫的,我都會看的。」
信的末尾,謝叢安想了想,又補上一句,「等我回來,我娶你。」
臨行之前,他將信塞給太子。
太子問他,爲何不親自給李相思,謝叢安愣了,竟然有些難以啓齒。
這些年來,與李相思的相處,他早已經忘記了怎麼溫言細語,好像無論他怎麼作弄,李相思總能厚着臉皮跟上來。
人的習性真的很可怕。
到了邊關,無數個夜晚,謝叢安輾轉反側,李相思怎麼還不來信?
大營裏來了家書,足足兩麻袋的。
謝叢安翻開一摞摞的家書,這封不是,那封也不是。
李相思沒有寫給他。
在容城的第三個月,同帳的副將還打趣他:「你那未過門的小娘子,怎麼也不見寄信來?」他喝酒的手抖了一下,卻裝作渾不在意,「她的字不好看,怕羞。」
軍中事忙,草木皆兵,時常席地而眠。
直到有天,謝叢安瞥見一個伙伕捧着信,趴在草地上,呵呵直樂。
那信的扉頁上畫了一隻王八,謝叢安眼睛都直了,揪着那人的領子問:「誰寫的?」
「是咱老趙小女兒的啊。」
謝叢安很失落,李相思一定不知道怎麼寄信到容城,又怕丟臉,不敢開口問別人。
他走的時候,太子言之鑿鑿,去季府商議何時退親之事。
他們的定親只是個幌子。
季昀眼高於頂,不會肯要她,李相思嘛,只有他謝叢安會要。
他會娶了她,然後隨她怎麼玩,等他將北狄人打怕了,徹底不敢再生和親的心思,等他……
李相思,可一定等着謝叢安。
屆時,他要風風光光地將李相思娶回去,看誰敢嘲笑李相思。
他回來了,連謝府都顧不上回,就迫不及待翻了季府的院牆。
來得及的,一切都來得及的。

-22-
眼前的用慣常的語氣調笑着,「李相思,好久不見。」
我愣了好久,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是來找我夫君的嗎?」
「夫君?」
謝叢安咬牙切齒,手按上懸在腰間的佩劍,語氣也變得危險,「他一個跛子,如何配得起你,我殺了他,你另嫁!」
「你不要殺我的夫君。」
我因爲他這話心慌手抖,伸手去奪他手裏的佩劍。
謝叢安僵住了,扳過我的臉,忽然軟了語氣,「你別哭啊,我嚇唬你的。」
我停了手,冷冷地看着他,「我纔沒有哭,我現在不大哭了,只是從前見到你總會哭。」
謝叢安忽然不說話了。
他倚着月洞門,一言不發地摩挲着那柄劍。
我驚異地發現,他肩膀顫動,好像在哭。
那時候我跟在他身後,總掉眼淚。
如今,掉眼淚的人卻成了他。
我嘆了口氣兒,「他們都覺得,我喜歡纏着你,事實上也的確是這樣,可我那時候醒來,不記得父皇,不記得母后,不記得太子哥哥,宮裏的一切對我來說實在太陌生了。我只記得你,好像有這麼一個人在,讓我覺得自己不是那麼孤單。後來,我想明白啦,大抵我總是很惹人嫌的,謝叢安,你那時候也一定很討厭我。」
「不是的。」
謝叢安猛地抬頭,固執地重複着:「不是的,李相思,你憑什麼自以爲是?」
他的眼眶紅了。
「你不必說這種話嚇唬我了。」
我把帕子遞給他,從前我用的帕子繡着合歡花,現在是一朵小小的六月雪。
我拍拍他的肩頭,「謝叢安,我們都不要哭,我們都要向前走,好不好?」
謝叢安要成爲大將軍。
李相思也要和小季先生好好的。
他一臉複雜地接過我的帕子。
我拍拍手,「好了,我的夫君該等着急了。」
我轉頭離開了。
走了好幾步,身後忽然傳來謝叢安的聲音,「誰哭了?李相思。」
他頓了頓,嗓音有些哽咽, 「李相思, 以後你的孩子可是要認我做乾爹的。」
我沒有回頭,擺了擺手。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我穿過遊廊, 腳步輕輕, 可不能吵醒了季爺爺。

-23-
八角亭下, 季昀坐在那兒,像一塊孤寂的石頭。
他看上去有點兒難過。
聽見腳步聲, 季昀抬起頭, 脣邊勾起笑意,「我在想, 相思會不會不回來了?」
這樣的小季先生,讓我有點兒心疼。
我才反應過來,季昀原來什麼都知道。
我笑眯眯地湊上去:「那我不回來了,你會怎麼着?」
小季先生總說我像個小孩子,可我覺得他纔像個小孩子, 身上穿得這麼單薄, 手是涼的,臉也是。
我伸手去扣他長衫上的盤扣, 小季先生的呼吸亂了,卻偏過頭,抿着脣講:「那我就去寫一出話本子, 控訴公主她始亂終棄, 讓相思館一日日地唱, 看看我鐵石心腸的小娘子什麼時候回家。」
小季先生喫味起來, 是很難哄的。
他指着亭裏的小爐子, 笑得溫淡:「綠蟻新醅酒, 紅泥小火爐。」
我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這是他給我準備的驚喜。
爐膛炸開一簇火花,瞧着特別喜慶。
我的肚Ţü₃子開始很不爭氣地叫喚。
「我想給火爐子上涮鍋子,再把太子哥哥送來的羊腿放進去。」
季昀笑得有些無奈, 卻還是很配合地附和我:
「好主意啊, 我們去廚房偷些輔菜,別讓爺爺發覺了。」
小季先生也跟着我學壞了,我們摸進小廚房, 他煞有介事地道:「腳步輕一點兒, 也別叫你那嬤嬤知道了。」
搬來菜和肉, 我們給小亭子的燈罩上蒙上一層布。
對對, 話本子裏就是這樣。
我美滋滋地想, 等過幾日約陳想容和裴狀元來府上喫鍋子。
「這個醬料, 你得替我記一下, 到時候我要調給陳想容喫。」
小季先生沒回答我,我向他看去,他迎着我的目光, 輕輕笑了一下,「相思,抬頭看看。」
頭頂上的月亮又大又圓,像燒餅。
我再低頭的時候, 小季先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到我身邊了。
月光將腳下一雙影子拉得很長。
月亮下的人影,是我和小季先生呀。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