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賣到季家做童養媳的第十年,季述喜歡上了縣令千金。
他說縣令千金嬌蠻任性,不如我乖巧懂事。
卻在她嫁人前夜,喝得酩酊大醉。
我聽到他對自己說:「季述,這輩子,就放肆這一回。」
後來,他助縣令千金逃婚。
卻將與我成親的事一拖再拖。
在他們糾纏不休的時候,我只身去到牛市,打聽價錢。
我記得,當年季家買我時,花了一頭牛的銀錢。
如今我想還給他了。
-1-
自從被崔縣令派去保護縣令千金崔明珠,季述好像就變得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回家越來越晚,還經常魂不守舍。
有好幾次,都瞧見他對着一張手帕發愣,見我靠近,又慌忙收到懷裏。
我曾因好奇問他縣令千金是位什麼樣的姑娘。
季述眉頭微皺,語氣也格外疏離。
「嬌生慣養,蠻橫不講理,還時常和縣令頂嘴,不似大家閨秀。還不如小儀你懂事。」
這是季述對崔明珠的評價。
照着季述的說法,若非縣令對他一向器重,不好回絕,他怕是早已推辭。
那時我真傻乎乎地信了,心裏還有點竊喜。
覺得衚衕裏那些人說的全是胡謅。
他們說:「季述年少有爲,得縣令器重,小儀若是不看緊點,怕是這門婚事要吹。」
季述纔不會。
他誇我比縣令千金還要懂事哩。
所以就連他藉口縣衙事忙,想要多立些功,將婚事一拖再拖,我都沒有懷疑。
直到崔明珠成親前夜,季述在家中喝得酩酊大醉。
我給他備好醒酒湯,走到門口聽到他低沉沙啞的聲音。
他說:「季述,這輩子,就放肆這一回。」
第二天縣令嫁女,也正巧是我的十七歲生辰。
外面鑼鼓喧天,我一整天都心亂如麻。
我沒去瞧熱鬧,而是和往年一樣,回家煮了兩碗長壽麪,等他回來。
季述離開了一天一夜,回來時帶着一身嫁衣,逃婚出來的崔明珠。
她是那種明豔的美人,沒有絲毫逃婚的慌亂,倒像是在郊遊,好奇地打量着院子。
不似季述說得驕橫無理,反而落落大方,熱情地同我說話。
「你是小儀吧?你哥哥和我提過你的。」
「我叫崔明珠,就叫我明珠姐姐吧,以後在吉安縣,姐姐罩着你。」
聽到「哥哥」二字,我驀地一愣。
抬眸去看,季述眸光略微有些閃躲。
他看向崔明珠,俊眉微鎖。
「胡說什麼,別把小儀帶壞了。看在縣令大人的份上,留你在家中住些時日,不許再惹禍。等縣令回家,立馬回去。」
他的語氣不是很好,不容拒絕,遠沒有往日同我說話時溫和。
可我還是聽出了其中的關切。
崔明珠彷彿早就習慣了季述這種語氣,撇撇嘴,拉着我的手嬌嗔。
「小儀,看看你哥哥,他只聽我爹的話,整天就知道管着我。」
「季述,小儀比你可愛多了,以後我就只和小儀好。」
她說話時總喜歡直視對方的眼睛,張揚肆意。
我垂着眼想,不知道她曉得我並不只是季述的妹妹時,還願不願意同我好。
-2-
好不容易將崔明珠安頓好,季述才同我解釋原委。
「她繼母趁着她父親去京城ťű̂⁹述職,想要強迫她嫁給自己孃家的侄子。」
「那是個欺男霸女的酒囊飯袋,縣令對我有提攜之恩,我不能不管。」
「她在家中這段日子,你幫我好好看着她,別闖禍就行。」
我聽得暈暈乎乎,等他說完才鼓起勇氣問出口。
「季述,你怎麼和崔小姐說我是你小妹?明明……。」
明明是未婚妻啊。
季述高大的身影籠罩着我,俊朗的面容閃過一絲不自然,卻又很快銷聲匿跡。
「她並非你我親友,若非縣令,也不會有什麼來往,當時只隨口提了一句,沒必要同她解釋。」
「小儀,從前外人以爲你我是親兄妹時,咱們不也從沒解釋過嗎?」
是啊,以前也沒解釋過。
可能是以前還小,現在長大了。
也可能對方是縣令千金,她敢看着人的眼睛說話,而我喜歡垂着眼。
又或許是季述願意冒險帶她逃婚,她們看對方的眼神,說話的口吻,讓我有了危機感。
我看着桌上兩碗坨成一團的長壽麪,垂眸不語,季述卻輕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不喜歡家裏住生人,且忍忍,我會早些把她打發走的。」
他越是極力想瞞着什麼,就越瞞不住。
他後面說了什麼,我再也沒了印象。
總之不是生辰快樂。
我來季家十年,這是他頭一回忘了我的生辰。
那一晚上,我的腦子裏全是季述醉酒後的那句「這輩子,我就放肆這一回」。
再有,就是那兩碗坨了的長壽麪。
-3-
我是六歲那年被季家大娘花一兩銀子買回家的。
據說,這原本是她存着買牛的。
她說是看我被人伢子折磨得可憐,這和隔壁王嬸說的有些出入。
王嬸說她是上了人伢子的當。
當時人伢子忽悠她,說我穿得像大戶人家的小姐,若是將我買下,將來說不定能領賞錢。
可惜,等季家大娘好不容易將我喂活,我六歲前的記憶竟然全無。
難怪她總說我害她損失了一頭牛。
爲了彌補損失,便把我塞給季述做童養媳,總歸能省下一份彩禮錢。
那天也成了我的生辰。
季家大娘對我並不算好。
寒冬臘月,洗衣浣紗,養雞餵鵝,全當頂替了那頭牛。
起初,季述也排斥我這個童養媳。
我叫他哥哥,他對我不理不睬。
可後來,我被衚衕裏的孩子欺負,也是他拎着棍子,一個個替我打上門。
衚衕裏的「小霸王」季述看着窩窩囊囊的我,氣不打一處來。
「老天爺,我怎麼會有這麼沒出息,任人欺負的媳婦!」
我卻在一旁嘿嘿傻笑。
季述那麼說着,卻是將身上的棉襖脫下裹在我身上。
他幫我幹活,替我頂鍋,還一個勁地給我塞雞腿。
「你以後是要給我做媳婦的,我季述可不要一個雞骨頭架子。」
那是我在那個冬天感受到的唯一的溫暖。
再後來,季家大娘病逝,我和季述在她的病榻前拜了天地。
從此,就是我和他兩個人相依爲命。
我在心裏給自己打氣,十年相伴,或許只是我想多了。
等縣令回來,崔明珠就會回Ťûₔ家了。
-4-
崔明珠住到家裏後,除了平日的活計,我又多了項照顧她看着她的任務。
她是縣令的掌上明珠,十指不沾陽水,洗衣做飯,就連洗漱梳頭也要我幫忙。
但她性子活潑,對什麼都好奇,見我忙得腳不沾地,一個勁的要幫忙。
可在一連摔了三個碗後,我就再不敢叫她動手。
她摸摸鼻子,一臉懊惱。
「小儀,你家裏的碗怎麼這麼不經摔。」
我雖心疼碗,但還是寬慰了她兩句。
誰料她趁着我餵雞的功夫,又坐到了竈口。
回來時,廚房裏全是煙霧,崔明珠也被嗆得直咳嗽。
一整鍋的甜米糕全糊了。
我又急又心疼,這是酒樓提前定好的,是我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活計。
不僅是毀了一鍋甜米糕,不能按時送去,還要賠銀錢。
崔明珠也慌了,一直道着歉。
「小儀,我這就去打水,咱們洗鍋重做,你別急。」
我沒顧上她,心裏全在想着,待會兒怎麼賠不是,才能保住這份活。
不一會兒,外頭就傳來崔明珠的驚呼。
崔明珠從未打過水,剛剛又慌亂,一個不小心竟然掉進了水井裏。
我被嚇得心驚肉跳,立即施救,可我哪裏能拉得動她,任憑使盡渾身力氣,還是徒勞。
好在這時季述回來了。
他將崔明珠撈上來時,兩人已渾身溼透。
她就靠在他的懷裏,因爲驚懼而花容失色,瑟瑟發抖。
季述再不復之前的涇渭分明,輕拍她的肩背溫柔安撫,黑眸中一陣後怕。
不等我鬆下一口氣。
他倏然猛地瞪向我,眼裏是壓制不住的怒火。
「我不是叫你看好她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什麼也不會。叫她打水,你就沒想過她會有危險嗎?」
我被吼懵了,愣愣看着季述。
「不是我讓她來打水的。」我鼻尖酸澀,忍着委屈開口。
「不關小儀的事,是我幫了倒忙,做壞了一鍋糕點。」
「啊切。」
崔明珠極力幫我解釋。
「就爲了一鍋糕點?到底人重要還是糕點重要?」
季述不再看我,將崔明珠抱回房,獨留我一人在院中。
掌心的擦痕火辣辣的疼,眼睛也是。
又不是我叫她幹活的。
又不是我害她掉進水井的,爲什麼要吼我?
曾經的季述,只會爲了保護我那麼兇。
-5-
我收拾好廚房,重新做了一鍋甜米糕,去給酒樓老闆賠罪。
老闆說了好多難聽的話,收下糕點,將我趕了出來。
回來的路上下了雨,路過藥鋪,我看着掌心的傷,到底沒捨得去買一盒藥膏子。
我從很久前便開始攢錢。
我想給自己和季述各繡一套喜服,差一點就夠了。
走到家門口聽到裏面的說笑聲,我沒進去。
去紅薯洞躲了半宿清靜。
小時候,每回惹季家大娘生氣不敢回家的時候,我都會往這裏躲。
季述總能找到我。
他揹着我,走過了許多沒有月光的路。
可今晚沒有。
他要安撫受到驚嚇的崔小姐。
第二天,季述來同我道歉。
「小儀,明珠都告訴我了。我昨日不該吼你。」
他一臉歉然,拉過我的手替我上藥。
看到我傷口的那一剎那,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都怪我,都怪我。」
他不停地自責,我心中的委屈再也繃不住。
「你怎麼能不分青紅皁白就吼我?」
「我好不容易纔找到這份活的!」
他見我哭得厲害,黑眸中閃過一絲心疼。
「好小儀,以後再也不會了。」
「可我以後沒錢賺了。」這纔是最傷心的地方。
季述替我擦着眼淚:「那以後我賺的錢,都給小儀。」
我勉強原諒了季述。
其實是十年形成的依賴。
這十年,我沒有親人,只有季述。
有些事哪怕自欺欺人,也會心存僥倖。
他說過,就放肆那一回。
-6-
崔明珠得知害我丟了差事,心中過意不去。
「小儀,你放心,等我回了家,就帶人去把那酒樓砸個稀巴爛。」
「算了,我再重新找個活,也是一樣。」
我生怕她再鬧出事。
外頭因着她逃婚早就滿城風雨,就差挨家挨戶搜查。
我們自以爲瞞得好,可在縣令回來前,還是東窗事發。
我被人從家中帶到縣衙時,季述已經被打得渾身是血。
縣令夫人端坐着,手中輕輕捻着佛珠。
「季述,你的骨頭很硬,不知道,你妹妹的骨頭是不是一樣這麼硬?」
「若你不想你妹妹受苦,還是把人交出來爲好。」
縣令夫人手眼通天,已然知道事情有端倪。
是逼迫,也是試探。
季述扯動着鎖鏈,眼中怒火中燒。
「把人帶走的是我,你們衝我來,和小儀無關,她什麼也不知道!」
「和她無關?我怎不知和她無關?可你這個哥哥爲了那個孽障,不肯交代,怪不得我。」
我忍着懼意,大腦飛速轉動。
看了眼季述,淚盈於睫,咬咬牙,在被架起來之前,噗通一聲給縣令夫人跪下。
「夫人饒命,民女全都招,求您高抬貴手,放過我們。」
「小儀!你會害了她一輩子的!」
我閉了閉眼:「那我也不能看着你被打死。」
我再不管季述,徑直坦白。
「那晚確實是哥哥帶走了崔小姐。」
「那個孽障現在在何處?」
我本想說崔明珠去找縣令大人,以此拖延時間。
結果下一瞬,原本被我藏在地窖的人突然就冒了出來。
「本小姐在這兒,放了季述和小儀。」
崔明珠看到一身傷的季述,立時動了怒。
「老虔婆,你敢打季述!我死都不會嫁給你那個侄子!」
崔明珠和縣令夫人多年不和,早就撕破了臉。
縣令夫人被這聲「老虔婆」氣得渾身發抖。
「你有臉做出逃婚這麼不知羞恥的勾當,我還不能打這個姦夫嗎?」
說着,就吩咐人把我和季述又架了起來。
崔明珠罵得越狠,打在身上的板子就越重。
我欲哭無淚。
打完板子,崔明珠被人強行帶了回去。
我爬着想去看季述的傷,卻被他一把推開,他眼底是恨之入骨的寒意。
「你害了她的一輩子。」
-7-
我被這恨意灼燒得心中一陣鈍痛。
任憑我將心中的打算和盤托出,季述也不信。
「我早知你自私自利,藏不住事,受不住威脅,當初就不該告訴你。」
我勉強穩住身形,可身上的疼,心裏的疼都在不停地折磨。
這樣的季述讓我陌生。
養傷的日子,我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而崔明珠因爲縣令及時趕回,得以平安無事。
縣令爲了她,和縣令夫人大吵一架。
季述成了有功之臣,加上他勤勉且頗具才幹,崔縣令對他愈發器重。
可我和季述卻是日漸疏離。
好幾回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我都避開了。
到底是有了隔閡。
還有一回,我在長街上看見了他們。
崔明珠走在前頭,笑意盈盈地嘰嘰喳喳。
而季述抱劍守在她身後。
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等崔明珠背對着他時,他纔會抬眸瞧她一眼,嘴角漫出淡淡的笑意。
路邊不時有人駐足。
Ṱű̂ₐ也是這時候,我才真正開始正視一直逃避的現實。
季述真的喜歡上了崔小姐。
我們不再是無知孩童,季述成了縣令眼裏的紅人,可小儀還是那個小儀。
心底蔓延着密密麻麻的疼。
我忽地想起季家大娘剛過世那會兒。
我們兩個孩童抱在一起,哭得傷心。
少年說:「小儀,我只有你了。」
「小儀,等我以後出人頭地,一定幫你找到家,到時候我們拜堂成親。」
現在,他不再需要小儀了,他需要的是明珠。
季述彷彿有所察覺,朝我這個方向看來。
隔着熱鬧街市,四目相對,他面色剎那一僵。
緊接着眼底便染上了心虛和慌亂。
他知道,我都看見了。
-8-
在我避了季述半個月後,他做了滿滿一桌的菜,最中間擺了壽糕。
「我真是該死,前段時間連小儀的生辰都給忘了。」
他像小時候一樣揉了揉我的發頂,語氣有些懊悔,又有些感嘆。
「我忘了你現在長大了,也要面子,那日的話說重了。」
「我知道你是因爲害怕纔沒能守口如瓶,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們。」
剛剛泛起的委屈,因爲最後一句話變成了惱怒。
他還覺得是我出賣了崔明珠。
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我將季述重重一推。
「不,是她蠢。季述,你這個瞎子、聾子、騙子!」
他被推得踉蹌了好幾步,回眸一臉驚愕地看着我。
我和季述再度不歡而散。
此後又是長達一個月的冷戰。
我頭回發脾氣,頭回罵他,這對寄人籬下的童養媳而言,是不被允許的。
可心裏卻一直較着勁。
直到一天夜裏,我的房門被敲響。
「誰?」
「瞎子,聾子,騙子。」季述的聲音略低,帶了點自嘲。
他沒有進來,就在門口站定。
不是我以爲的要找麻煩,說完那句,他沉默良久。
隔着扇門,我聽到他的發問。
他問我:「小儀,喜服繡好了嗎?」
我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跳彷彿漏了一拍。
「要是沒有繡好就快點繡。」
「小儀,縣令升了我做捕頭,以後會很忙,沒有時間再給崔小姐當護衛了。」
多年盼望的事終於快要實現,我卻沒有想象中的高興。
我也沒有從季述的那句話中聽出一絲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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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述沒再去找崔明珠。
事後有季述手底下的捕快告訴我,那天崔明珠知道季述不再給自己當侍衛,立時發了脾氣。
季述不知又說了什麼,還捱了一巴掌。
我猜,應該是季述同她坦白了與我的關係。
季述回來沒提,我也沒問。
他將我們婚期將近的消息告訴鄰里,邀他們來喝喜酒。
我看着他買回來的紅燈籠,有剎那的鬆動。
我告訴自己,小儀,別糾結了。
只要別糾結,你馬上就能有個家了。
再也不用害怕,季家大娘掛在嘴邊的,若我不聽話,就把我再賣了,或者趕出家門了。
季述好像又回來了。
他每天都儘早回家,和從前一樣,給我帶愛喫的小點心,同我說着當差遇到的趣事。
可細查之下,還是和從前有些不一樣。
在對方面前,我們開始小心翼翼、拘謹、侷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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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喜事將近,好運氣有些不夠了。
我在外面領的零活接二連三地出問題。
不是漿洗的衣裳破了洞,就是賣出的荷包暈染混了色。
最嚴重的那回,酒樓的客人喫我的糕點喫壞了肚子,直接把我扭送到了衙門。
關鍵時刻,季述保下了我。
我心裏隱隱有了猜測,不久後也得到了印證。
我接了個大單,將甜米糕送過去時,廂房內坐滿了吉安縣的貴女。
崔明珠就是其中最尊貴的一位,看我的眼神卻極爲複雜、怨毒。
「明珠姐姐,這就是季捕頭的未婚妻啊,怎麼穿得像個破乞丐?這料子,我五年前就不穿了。」
「什麼未婚妻?就是見着高枝,扒着不放的破落戶。」
我雙手緊了緊。
崔明珠還是一樣的張揚肆意,只是沒了之前的熱情,明豔的一張臉微微扭曲。
她居高臨下地看着我的手,出言譏諷。
「你就是用你那長滿凍瘡的手,給我們做的糕點?髒不髒?」
我手上的凍瘡還是拜她害我丟了差事所賜。
而且這一鍋,我只負責放配料,其他的都是找隔壁阿嬸幫忙。
我答應給她分賬。
「貴人放心,乾淨的。」
我怕之前的狀況再出現,直接試喫了一個。
見我不卑不亢,崔明珠大爲惱火,指着我大罵。
「賤婢!我對你那麼好,你就是這麼報答我的?我真是瞎了眼,還同你互稱姐妹。」
「你算個什麼東西,一介孤女,也敢肖想季述?」
她對我好過嗎?我怎麼沒看出來?
是指害我丟了活計,還是害我被縣令夫人打板子?
季述,你怎麼喜歡上了這樣的姑娘?
我站定的地方有隻花瓶,我在崔明珠撲過來的時候,及時閃躲。
而她一個踉蹌,直接撞了上去。
我心裏舒坦了,但她是縣令千金,我還是被帶回了縣令的府邸。
這纔是崔明珠的目的,用我把季述逼過來。
-11-
季述趕來時,崔明珠一下子就撲到他的懷裏。
季述看țũ₁到她額頭的傷,眉頭緊皺,下意識想關心。
可在看見我的那一瞬,又壓抑着將她推開。
瞧着季述走到我身旁,崔明珠氣得跳腳,淚水從臉頰滑落。
「季述,你怎麼忍心這麼對我?我這傷,就是小儀害的。」
「是你嗎?」季述問我。
我搖頭。
不是我害的,但我是故意的。
季述再沒多問,牽着我的手就要離開。
身後是崔明珠的咆哮:「季述,你會後悔的!我一定會讓你後悔的。」
季述牽着我的手,漸漸收攏握緊,卻沒有回頭。
他帶我去了藥鋪,配了盒最好的凍瘡膏,替我小心塗抹。
「小儀,傻不傻啊,怎麼不跟我說?」
我沒法說,因爲之前季述一次次的偏向,也因爲崔明珠是縣令千金。
不過也是挺傻的。
怎麼就爲了兩件喜服,連盒凍瘡膏都捨不得買呢?
-12-
我沒想到崔明珠爲了季述,竟然癲狂到割腕自盡。
縣令派人來尋季述時,他的眼神頓時失焦,而後瘋了一般往縣令府跑。
也不知他是怎麼還能想起有個我,跑出去十幾步,竟然又跑了回來。
「小儀,你等着我,人命關天,我就去一趟。」
我點點頭,卻沒有等他。
半個時辰前在崔府,崔明珠要打我時,縣令夫人出面阻攔。
我也由此知道了季述急着同我成親的原因。
季述雖然受崔縣令看重,但縣令並沒有把女兒嫁給他的意思。
崔縣令重新爲自己的掌上明珠選定人家,遭到崔明珠的抗拒,父女倆一番爭吵。
崔明珠失口將自己心悅季述的事說了出來。
翌日,崔縣令找到季述。
左不過就是門不當戶不對,叫季述不要耽誤崔明珠的話。
這之後,季述便向崔明珠說明了與我的關係。
爲了崔明珠死心,怕耽誤她的前程,他告訴所有人,即將娶我。
他不是爲了我,也不是喜歡我。
他是爲了崔明珠。
可我呢?他又將我置於何地?
好疼,好苦,好荒唐。
我忽然覺得沒意思透了。
縣令夫人還同我說了許多她和崔明珠的恩怨。
「我自認不是惡毒之人,上回打你們實在是因爲恨毒了那賤人。」
「你一定想不到,一個七歲的小姑娘,因爲擔心父親的寵愛被分走,去尋那附子粉下到繼母的安胎藥中。事發後,又推給自己的奶孃。」
「不知道的人以爲她明媚活潑,其實嫉妒成性,睚眥必報,張狂跋扈,心腸歹毒。」
縣令夫人聲音顫抖,眼中滿是恨意。
「怪就怪我嫁了個眼瞎心盲,一味偏袒溺愛的胡塗男人。」
「她害了我兒性命,害我終身不孕,我豈能讓她稱心如意?」
又對我道:「孩子,上回讓你捱了板子,今日我就勸你一句。不要走我的老路。」
「眼瞎心盲的男人不能嫁,崔明珠這種人也躲遠一點。」
我不再奢望那個家了,也不想再要季述了。
他們的糾纏讓我看起來像小丑。
我也怕自己折損在崔明珠手上。
-13-
季述一夜未歸,而我翌日一早徑直去了牛市,詢問今年的牛價。
我和季述相依爲命多年,分不清誰欠誰。
可季家大娘始終說,我欠季家一頭牛。
那現在我就還給季述一頭牛。
我想,我應該值一頭最好的牛。
上等牛的價格不低,足足要二十兩。
我都懷疑對方和成衣鋪子商量好了。
不然怎麼就知道那兩套喜服正好賣了二十兩呢?
和當年進季家一般,我再次身無分文。
好像這十年壓根就不存在。
我不再欠季傢什麼了。
我也想好了之後的去處。
季述曾一度想替我尋親,各地凡有類似的尋親告示都有關注。
只是後來他太忙,又遇到了崔明珠,才漸漸擱置,我卻始終放在心上。
前些日子,我看到了一則與我很像的。
女童,六歲走失,手臂處有朵桃花胎記。
更巧的是,那小姑娘名喚江令儀。
而「小儀」這個名字ṱůₗ,是我對六歲之前,僅剩的回憶。
江家在京城,無論如何,我都想去看看。
我將牛寄養在別處,正思量如何同季述說,他已等我多時。
他的模樣十分疲憊,衣裳上沾了血跡,看着我艱難開口。
「小儀,咱們的婚事怕是要再推遲一段時日了。」
崔明珠真的自盡了,血從手腕汩汩冒出。
嚇壞了季述,更嚇壞了崔縣令,現在誰也不敢逼她,只能順着。
正好,我不用再想措辭了。
季述走近,一把將我抱進懷裏。
「小儀,我沒想到她真會自盡。崔縣令就她一個女兒,他求我安撫她,哪怕騙騙她。」
「小儀,你再等等我,我絕不負你。」
季述啊,我不喜歡喫坨了的麪條,不能再等你了。
-14-
我開始爲去京城存盤纏,而季述每日都在陪崔明珠。
聽人說,縣令千金自從割腕後就變了個人。
可笑的是,她還給我遞了封信。
信上她向我賠禮道歉,還承諾,以後會給我尋個好婆家。
我一笑了之,但崔明珠卻怕夜長夢多。
真的在吉安縣替我找起了婆家。
我只想躲她遠遠的。
可不知出了什麼差錯,崔明珠還是發現了真相。
知道了崔縣令和季述都在騙她。
我猜,這個不巧,很可能和縣令夫人有關。
當晚,崔明珠偷溜出府,不知所蹤,崔府亂作一團。
整整一夜,滿城尋人。
翌日清晨,季述收到一封信。
崔明珠被山匪綁了,只讓季述一人前去。
幾個月前,季述奉命剿匪,殺了那夥人的老大,現在對方來報仇了。
我拉了季述一把,說了自己的想法。
「不管是真是假,這恐怕都是個圈套,還是要從長計議,你不能獨自冒險。」
總有這十年的情分在,我也不想看他冒險。
季述的眼裏佈滿血絲,咬了咬牙。
「若是真的,便是我連累了她,即便拼了這條命我也要去。」
「若是假的,也就這最後一回了。」
我還想再說什麼,他已然走遠。
-15-
這幾天我典當了些衣物,加上賺的,總共三兩。
去京城不夠,但崔明珠和山匪怕是都瘋了。
我怕再生事端,準備提前走。
去衙門說過季述隻身救人的事,就回家開始收拾行李。
不過我還是慢了一步。
還未踏出門,便被人從身後敲暈帶走。
再睜眼已是城外一處茅草屋。
看到崔明珠的那一瞬,我心底一涼。
看她的狼狽模樣,應該是真的山匪。
聽到動靜,我趕緊裝睡,山匪的聲音漸漸傳來。
「這世上還有這樣的蠢女人,跳出來讓咱們抓,就爲了測試男人對自己是否真心。」
我還是低估了崔明珠。
她是頭真正的蠢豬。
從山匪閒聊中得知,他們昨晚原本是打算闖縣衙,去救關在牢裏的兄弟。
誰知崔明珠直接跳了出來,說自己願意配合他們。
她讓劫匪綁了她,再綁了我,將季述引過來,看季述會選誰。
劫匪怎會聽她的?
只是將計就計罷了。
想要用我們換他們牢裏的兄弟,再替他們老大報仇。
我們被困了三天。
他們看我識時務,威脅一頓,就差使我替他們做飯。
而崔明珠,因爲什麼都不會,又跋扈囂張,喫了不少苦頭,悔之晚矣。
不敢再罵劫匪,便將矛盾對準我。
「都是你把我害成這樣。」
「閉嘴吧,蠢豬。」
我終於被她逼成了刻薄嘴臉,不再忍讓。
抄起篩子對着她腦袋就是嘭嘭幾下。
她從小身邊的人無不千依百順,不敢相信我竟敢打她。
「你敢打我,等我出去,我讓我爹殺了你!」
又是幾下,這回換成了鍋鏟。
若還能出去,我就溜了,還能等她來報復?
崔縣令也只管得了吉安縣。
她看我來真的,縮着身體,不敢再說話。
可我體驗過刻薄的好處,有些上癮。
但凡想到是崔明珠害我被抓,有事沒事就給她幾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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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我們一起被抓的,還有位受傷的年輕男子。
我每天除了做飯、打豬,就是照顧他。
這是位極俊朗的男子,劍眉星目,鼻若懸膽。
山匪吩咐我看着他,別讓他死了。
他傷得重,我在門前摘了兩味認得的草藥給他敷了兩日。
第三日他精神好了點,告訴我他叫顧行舟,是被抓的剿匪官兵。
從崔明珠每天的咒罵中,他搞清楚了我們的恩怨,帶傷勸我。
「你未婚夫腦子有病,眼光也不好,還是換一個吧。」
「可能他前世做了孽,命中註定有她這麼個報應。你躲遠點,摻和旁人的因果,是要倒大黴的。」
這番話,實乃真知灼見。
我和顧行舟就此達成了同盟。
崔明珠整天像條毒蛇,惡狠狠地盯着我們。
山匪們樂得見我們內訌,互相監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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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五日,被山匪耍了一遍又一遍的季述終於找到了這裏。
他帶來了牢裏面的囚犯,答應交換。
崔明珠被押了出去,哭得梨花帶雨。
而我被塞住嘴,捆在門口。
順着門縫,我看着季述處變不驚地同山匪對峙。
直等到交換完成,崔明珠徑直撲到他懷裏。
季述不知想到什麼,身體微僵。
他沒有將她推開,而是低聲詢問。
「明珠,茅草屋裏面可還有什麼人?」
崔明珠長在縣衙,聞到季述身後有火油味。
對視間就明白了他想做什麼。
那雙明豔的眸子閃過一絲惡毒。
「沒有旁人,都是山匪。」
我瞳孔驟縮,下一瞬對面就射來漫天箭矢。
一時間,慘叫聲連連,茅草屋被火舌席捲。
我掙扎不得,更沒法開口呼救。
我看季述的最後一眼是他替崔明珠披上衣裳,兩人相擁着離開。
誰都再沒回頭看一眼。
大火燃燒的恐懼席捲全身,淚水奪眶而出,心裏像是被人剜了一塊般的疼。
只有一種可能,季述爲了找崔明珠,整整五天都沒有回家。
他不知道我也被抓了。
我哭着哭着就笑了,閉眼的最後一刻,有人把我抱了起來,耳邊是熟悉的聲音。
「燙死老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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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死,是顧行舟救了我,可他卻慘了。
除了那張臉還完好無損,身上的衣物被燒得和血肉連在了一起。
「我就知道,不能輕易摻和別人的因果。」
他雖疼得直叫喚,卻切切實實救了我的命。
他一叫喚我就忍不住想哭,後來他不好意思再叫喚了。
我小心翼翼地幫他處理傷口,到了大腿根,顧行舟臉紅了,不肯讓我再處理。
「你畢竟還是個小姑娘,再說,我又不是你那個沒品的前未婚夫,我可是好人家的兒郎。」
「你可以不把我當姑娘。」
「男人也不行!」
「那你乾脆別把我當人。」
「開什麼玩笑!」
沒開玩笑,像我做工的酒樓老闆,像崔明珠,他們都沒把我當人。
「可是你疼。」
「老子忍着!」顧行舟咬了咬牙。
最後好人家的兒郎並沒有擰過值一頭牛的小儀。
他全程身體僵硬,臉紅得像煮熟的螃蟹。
而我,強裝鎮定,最後卻也沒比他好多少。
處理好傷口,我們都有些不自然,我率先打破沉默。
「好人家的兒郎,我送你回家吧。」
顧行舟抬頭望天,語氣喪喪的。
「好啊,一千里之外的京城,你送吧。」
我認真思考後,覺得可以:「好。」
「啊?」
「但我錢不夠。」我爲難地開口。
「我……也沒有錢。」他略有些結巴,定定看着我。
像是生怕我反悔,他又趕緊補了一句。
「但我有塊玉挺值錢。」
這不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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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顧行舟的玉和我健康的體魄,我們一齊趕往京城。
原來,只有準備離開的過程最痛,而真正離開的時候,竟然沒有那麼痛了。
季述,以後不會再有小儀了,你要去追尋誰,徹底與我無關。
一個月後,我們抵達帝都,顧行舟的傷好了大半。
這段日子一心照顧這位「好人家的兒郎」,倒是很少再想起那些糟心事了。
他先陪我到了江府。
看着硃紅大門,我卻躊躇了。
相比較白跑一趟,我更害怕的是另一種情況。
聽多了賠錢貨,我一度懷疑自己壓根不是被拐,而是被親人所賣。
最後,顧行舟替我叩了門環。
我和門房說明來意,他請來了江家少爺。
四目相對間,皆是一愣。
江家少爺眉宇間竟然和我有五六分相似。
等看過我手臂處的胎記,他激動得眼睛都紅了,一個箭步就把我扛起來往裏飛奔。
他邊跑邊喊:「祖母,爹,娘,淑琴,二丫,三蛋,令儀回來了。」
我暈乎乎的想,這可真是個大家庭。
還有,小儀找到家了。
這個家有祖母,有爹孃,有大哥大嫂,還有兩個可愛的小侄女和小侄子。
大哥說,我當年是在花燈節被拐的。
祖母爲了能等到我,立志活到一百歲。
爹孃去過許多地方,無數次希望,又無數次失望。
哪怕我已經丟了十年,我在家也有自己的院子,裏面收拾得乾乾淨淨,種滿了我幼時最愛喫的葡萄,隨時等着主人回來。
二丫和三蛋對我一點也不陌生,他們說,他們的爹爹經常在他們面前提起我。
大嫂說,他們約定好了,有一天爹孃和大哥都不在了,二丫和三蛋也會接力找我。
「你大哥這些年一直很愧疚,覺得是他沒有看好你。」
「他拼了命地做生意,拼了命地賺銀子,將你兒時的畫像隨身帶着。」
「他怕祖母和爹孃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你,怕江家的銀錢不足,不能將找你的告示貼遍天下。」
「怕你在外面喫苦,又擔心找到你,你不肯回家。」
他們想了我十年,而我忘了他們十年。
我不是賠錢貨,我是爹孃的掌上明珠,是哥嫂最疼愛的小妹,有很多家人,有很多愛的江令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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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恨不得將我回家的消息昭告天下。
熱鬧過後,日子又歸於平靜。
晨起和祖母一起打拳,陪爹孃說話。
知道我對賺錢感興趣,大哥就開始教我做生意。
十年的風霜,歸家後一年全部洗淨。
我還有了朋友,顧行舟算一個。
不過他說謊了,他不是好人家的好兒郎,他是好人家的逆子,即寧遠侯府剛出去闖蕩就被山匪算計的六郎君。
他經常來找我,央我給他做甜米糕。
十八歲生辰那天,我們都喝了點酒,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人生大事。
我爹孃沒催我,但暗地裏已經開始物色了。
「婚姻大事不能馬虎,你得擦亮眼睛,挑那品行端正、好人家的兒郎。」顧行舟貌似真誠地建議。
「比如?」
我有些微醺,撐着下巴抬眸看着他。
他心虛地挪開視線,後又覺得太慫,乾脆湊近我的臉。
「比如像我這樣的。」
「那算了。」
「爲什麼?」他明顯不服氣。
「我爹孃想找上門女婿。」
爹孃不捨得我嫁得遠,也不捨得我去別人家裏伺候公婆。
顧行舟要是敢做上門女婿,他爹怕是得打Ṭů⁺死他。
而我趕緊轉移視線,躲避他眼裏的炙熱,亦是掩飾自己逐漸加速的心跳。
一個月後,有人斥巨資買下了江府隔壁的宅子。
是顧行舟做下的好事。
後來,他有點侷促地同我道:「那個,江令儀,若你還沒有稱心如意的,瞧瞧我吧,我還蠻好的。」
他厚着臉皮推銷自己,還特意強調:「我就是覺得咱倆都是挺好的人,挺合適的。可不是挾恩逼婚。」
我懷疑他就是故意提醒我,他曾對我有救命之恩。
我大腦有剎那空白,也不知在想什麼,不解風情地問他:「顧行舟,你同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圖我的錢?」
我現在比他有錢。
江家在京城也是有名的富戶,大哥在我回家的第一年就把一半的產業送給了我。
顧行舟一愣過後,恨得咬牙切齒,嘟囔一聲跑出去老遠。
「江令儀,你個財迷,小爺我才喫不慣軟飯。」
可沒過多久他又巴巴地從隔壁翻牆過來,往日沒有正形的臉上多了兩分認真。
「江令儀,我不是喜歡你的錢,而是喜歡你。」
「江令儀,我想娶你。」
告白來得並不算猝不及防。
我看着他眸中流露的希冀,屏住呼吸,明明心跳如擂鼓,卻不敢回應。
我膽怯了。
曾經也有個少年信誓旦旦說娶我,後來卻心有二志,左右搖擺,讓我等了一回又一回,最後把我留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中。
我已經很少再想起季述,但他和崔明珠確實給我留下了陰影。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這回過後,顧行舟又和他爹去剿匪了,我耳邊清靜了許多,一心撲在生意上。
只是我沒想到,在京城,我還會再見到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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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言皇上最寵愛的幼子桓王從封地回京,途中獨自外出遭遇刺殺,幸得一年輕俠士相救。
兩人甚是投契,那位俠士很快成了桓王帳下的得力干將。
年歲不大,卻手段狠戾。
我嗅到了桓王回京的商機,推出了許多適合高門大戶宴席的酒水茶點和姑娘們的釵環首飾,生意火爆。
一回人手不過,我親自去大理寺的官員府邸送酒水和首飾。
那家姑娘留我在花園歇腳。
一個不妨,倏然被人從背後死死抱住。
我大驚,掙扎間回眸,卻驀地愣住。
竟然是季述。
他瘦了很多,整個人顯得沉鬱,面上也染了風霜。
他看着我雙眼通紅,聲音低啞。
「小儀,我是不是在做夢?」
「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死,你只是生氣了。」
「好小儀,別生氣,和我回家吧,和我回家好不好?」
他想來拉我,而我卻是後退一步。
他抬眼,看見的是我眸中的平靜和疏離。
「季述,我不會跟你走,我已經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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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跟着季述來京的舊相識口中,我知道了離開後的事。
沒有我,季述和崔明珠並未如願走到一起。
一開始他瘋狂地找我。
季述變得不瞎也不聾了,憑着崔明珠的反常,逼問出了真相。
他目呲欲裂,當場生生嘔出一口血,崔明珠卻還是振振有詞。
「她那是活該,竟然不把我放在眼裏。」
「我有什麼錯?我沒錯!」
若非來人及時,兩人差點刀劍相向。
從那天后,季述再未同崔明珠說過一句話,任憑她再折騰也無動於衷。
崔明珠不甘心,要死要活,最終把這世上最愛自己的父親給氣死了。
她沒了靠山,從此落到縣令夫人手中。
由縣令夫人做主,許給了自己孃家的侄子。
這回不是做妻,而是做妾。
未來等着她的,是縣令夫人那滔天的恨意和無盡的折磨。
鬧騰一場,害人害己,自作自受。
「小儀,你不知道,季哥那段時間活脫脫就是一具行屍走肉,不喫不喝,不眠不休地在廢墟里拼湊山匪的屍骨。」
「他以爲你死了,甚至連你們合葬的墓碑都刻好了。」
「季哥足足拼了一個月,一遍又一遍。」
「知道你可能沒有死,只是賭氣出走的時候,他纔有了一絲活氣。跟着桓王,也是爲了找到你。」
要是從前,我定然感動得眼淚嘩嘩,可如今卻心如止水。
他現在好好的,我不想同他再有什麼瓜葛。
可季述明顯不那麼想。
他知道江府所在,日日上門。
大哥對他恨得牙癢癢,礙着桓王,不能趕他,便一日日晾着他。
他說當日不知我也在茅草屋內。
他說昔日種種皆是他的過錯,是他害我傷心。
他把喜服又重新贖了回來。
他給我補了這兩年的生辰禮。
可笑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我的生辰。
他記得的,是我被賣到季家的日子。
錯了十年,以後不能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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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三番五次這般,江家不堪其擾。
我決定同他把話說清楚。
看着他的眸光從Ťú⁹希冀到灰敗,我的語調始終沒有波瀾。
「季述,你娘十年前買下我,但我也在你家勞作十年。你誤解我,喜歡上旁人,害我被崔明珠記恨刁難,可那些年也多虧你護着我。」
「你下令放箭,讓我置身大火險些喪命。但我這條命,到底是季家救活的。我們誰也不欠誰的。」
「季述,那時候我是真的想嫁你。可你讓我等了一次又一次。」
「現在我尋到家人,與你恩怨已了,你別再來擾我一次又一次了。」
季述身形微晃,手指禁握成拳,語氣竟然有些哽咽。
「小儀,可我不甘心啊。我們在孃的病榻前拜過天地,你是我的妻子啊。」
「若知道那日你在茅草屋,我即便自己去死,也不會讓你涉險。」
「我不是爲了崔明珠,我也是真心想娶你的。」
他不甘心爲什麼只是一時被崔明珠的明媚所吸引,就丟了十年的相伴之情。
「不重要了,季述。」
你知或者不知,皆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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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述這一年多變化很大。
他忽地走上前,禁錮住我的雙肩。
「你說了那麼多,是因爲那個顧行舟嗎?」
不用我回答,他的眼神變得更加凌厲,幾乎咬牙切齒。
「小儀,我不會放手的。若不能讓你回頭,我也不介意以權勢逼迫。」
季述說到做到,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江家生意出了差錯,大哥被抓入獄。
他這樣可真像當初的崔明珠。
全家遍尋門路,但關係到桓王府,沒人願意出頭。
我不得不找上他。
「小儀,你別怪我,只要你肯與我成親,大哥會沒事的。」
我開口打斷他的偏執。
「季述,我不是來求你放人的,更不會嫁你。你若要抓,別抓我大哥一人,把我全家抓進去吧。」
「我也想看看,曾經做了我十年兄長的,到底是什麼人?」
這是江家所有人的態度。
季述一時錯愕,剛剛的偏執變成了無助,整個人似垮了一般。
「小儀,你真的不要我了。」
這場對峙,還是我贏了。
他明白,我是真的不想再與他有什麼瓜葛。
經此一事,大哥也開始着手整頓家中生意的問題。
而季述,他不再登門,卻還時不時送禮物過來。
話已說盡,只能隨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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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行舟回來那天,我院裏的葡萄已經結了不少果實。
可惜他卻等不到成熟,又要離開。
邊疆戰亂,寧遠侯府世代武將,顧行舟要隨父出征。
他一臉的壯懷激烈。
「江令儀,這次我回來,就是大英雄了。」
不同於剿匪,此番形勢危急。
他嚇唬我,大英雄分兩種,其中有一種是躺着的。
所以呢?
是未來的大英雄想要個媳婦了。
我沉默半晌。
「顧行舟,我八歲那年和人拜過天地。」
他皺了皺眉:「這是什麼很要緊的事嗎?」
坦白過後,我拿定主意,直視他的眼睛。
「如果你不介意,未來的大英雄,等你回家,我想嫁給你。」
下一秒,我看着他激動得從牆上摔了下來。
「你不是在唬我吧?」他難得警惕。
我態度誠懇道:「你若不放心,你走之前,我們就可以辦婚事。」
聞言他卻不樂意了。
「那可不行,萬一我真的回不來,二嫁的水平可得降一大截。」
顧行舟說得對,要嫁一個本來就很好的人。
顧行舟很好,好到我膽怯,卻不想錯過。
顧行舟在他爹孃面前把我誇得天花亂墜,二老竟然也沒反對他娶商戶女。
婚事商定得很成功。
後面幾天,顧行舟就跟喫了大補丸一樣。
怕季述來挖他牆角,還拜託了他娘和姐姐們幫她看媳婦兒。
甚至託到了太子殿下那兒。
他堂姐是太子側妃,而太子和桓王素來不睦。
其實大可不必。
我肯定等他回來,無論是躺着還是站着的大英雄。
-26-
大軍出征那天,我去送他。
顧行舟遞給我兩套尚未繡花的喜服。
少年穿着鎧甲意氣風發。
「咱們倆一人一套,你繡我這件,我繡你那件,等我回來就該繡好了。」
聽着就覺得是我喫虧,可我怎麼有點想哭。
他指了指我的心口:「江令儀,以後這裏只能裝我。」
我眼眶發熱,實話實說道:「怕是不行,還得裝祖母、爹孃、大哥大嫂、二丫和三蛋。」
「但是顧行舟,我給你留一大塊。」
顧行舟成功被我吊成翹嘴,張開雙臂。
「江令儀,抱一抱吧。」
我直接親了親他。
「這是小爺的初吻,本來想留到新婚夜的!」
他一邊抱怨,一邊笑得開心。
顧行舟出發了,我在原地看了許久許久,直到大軍變成黑點。
好人家的兒郎,未來的大英雄,顧行舟,你要平安回家。
-27-
這場仗打得艱難,一連串的壞消息傳回來。
顧行舟給我來過一封信,只寥寥幾個字,此後音信全無。
我夢到顧行舟在戰場上受了傷,沒人管,醒來滿臉都是淚水。
整整焦灼了三個月。
我院子裏的葡萄熟了,又落了。
三個月後,大軍反敗爲勝。
壞消息是,折損過半。
班師回朝那日,我守在街邊,一個兵將一個兵將地瞧。
每過一人心裏便忐忑一分。
直到所有人都過去,天色漸暗,我都沒找到心心念唸的那個人。
季述找到我時,我Ŧů₀正失魂落魄地靠在牆邊。
「活着的,都過去了。」
我不語,只抬頭惡狠狠地瞪着他。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令儀。」
我猛地回眸, 顧行舟就站在月光下衝我笑。
顧行舟回來了, 只是少了一條胳膊。
他們那一支隊伍,只回來了他一個。
我抱着他的時候,感覺到空空蕩蕩的衣袖,心不住地發顫。
顧行舟, 他該多疼啊。
無視還呆立在原地的季述,我拉起顧行舟尚存的那條胳膊就往前走。
「去哪裏?」
我回了他幾個字:「帶你回去喫軟飯。」
最後, 大英雄顧行舟還是沒有擰過財迷江令儀。
-28-
我和顧行舟成親了。
他的喜服我繡好的, 我的那件經過我的補救也勉強能看。
成親那天,季述也來了。
顧行舟倒是一視同仁,拿他當賓客招待。
可這傢伙殺人誅心, 喊了季述一聲大舅哥。
季述當場臉色煞白, 欲言又止。
他不甘心,可沒人會再等他。
他藏着的那兩件喜服,終究也落了灰。
我和顧行舟成親的第三年, 有了棉棉和策安, 是對龍鳳胎。
生產那天顧行舟給我請了太醫。
桓王府也送來了一位太醫, 只是未曾勞動。
我猜到是誰,卻並未放在心上。
-29-
顧行舟當兒子的時候和老侯爺吵吵鬧鬧,當爹倒是靠譜。
他對孩子是真好啊。
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顧行舟都一視同仁,並無偏向。
教策安的東西,棉棉也要跟着學。
棉棉有的零嘴, 顧行舟也都會給策安備上。
而我, 只要我想要的,他都會給我。
-30-
最後一次見到季述, 是他跟隨桓王出發回封地的那天。
這些年他官運亨通,卻堅持不肯娶妻。
他靜靜望着我, 問出最後一句話。
「北疆那邊並不太平, 我若戰死沙場, 此去不歸, 你可會念我?」
我朝他微微頷首,沒有絲毫猶豫。
「君有大志, 若戰死沙場,天下人皆會念你。」
他忽地笑了, 笑聲裏帶了絲淒涼。
這也是我與他此生的最後一句話。
三年後, 季述的死訊傳回京城。
他是爲保衛邊疆百姓戰死的。
我一時有些恍惚,兩行清淚劃過臉頰。
恍惚間,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個立志要當大將軍, 想要保家衛國的少年。
就連顧行舟也嘆了幾口氣。
他是爲了保家衛國,戰死沙場的將軍。
可等季述的遺物送到府上, 顧行舟還是沒忍住罵了兩句。
季述說我是他的未亡人, 算是回敬顧行舟當年那聲「大舅哥」。
遺物不多,兩套陳年的喜服,還有一袋袋裝好的俸祿。
他曾說過, 以後賺的錢, 都給小儀。
而他的屍骨被桓王送回了他的故土吉安縣。
季述臨死前說,他想葬在家鄉的一處紅薯洞。
算了,此生恩怨都已放下。
餘生, 我要陪着家人,要看着棉棉和策安長大。
還要和顧行舟白頭偕老。
我要平安康健,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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