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變之中我立下大功,父皇問我要何賞賜。
我含羞帶臊地垂頭:「孩兒已到嫁齡,卻至今枕上無雙。
「聽聞皇兄有二十多名美妾,我心羡慕。
「不如父皇便也賞孩兒二十多個俊俏的男寵吧!」
-1-
承慶十年,我被皇室無意間尋回,自此成了親生爹娘和三位兄長眼中的客人。
只因,後宮已經有了一位養育十年的假公主。
在這漫長的十年裡,她是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亦是三位皇兄的心頭肉。
我的突然出現,令他們皆措手不及。
尤其是懷慶,我回宮當晚,她便在當年迎她回宮時父皇母后特意為她修建的寶慶樓裡鬧得人仰馬翻。
「真公主回來了,我這個假公主自然要給她騰地方,我絕不留在這裡礙別人的眼——」
她脫下華服,拔掉珠釵,命宮人將她所有東西通通都搬走。
生性溫和的太子登時蹙眉,言語卻極為寵溺:「懷慶莫胡鬧,皇宮就是你的家。」
素來暴躁的二皇兄朝我出言指責:「你就那麼容不下懷慶?虧她生母還養育你多年!」
三皇兄在一旁抿唇不語,如鷹隼般的雙眼不善地盯著我,似是要將我所有陰暗的心思看穿。
我輕聲嗤笑:「我只是恰好路過這裡,又碰巧被她看見。」
「如果路過是錯,那麼是不是,我活著也是錯?
「你們放心好了,旁人穿過的衣服、戴過的珠釵、住過的房子,我都不要。
「因為我從不鳩占鵲巢。」
寥寥幾語激怒了二皇兄,五大三粗的他登時對我揚起巴掌。
雷霆將發之際,皇后娘娘如及時雨般現身。
「母后,懷慶不配繼續住在這裡,您快吩咐人將我趕出去,嗚嗚——」
梨花帶雨的懷慶一頭紮進皇后懷裡,眼淚鼻涕肆無忌憚粘在皇后明黃色的鳳袍上。
皇后溫柔撫摸著她的頭:「傻孩子,誰會趕你?」
懷慶抽泣著扭頭,可憐兮兮又略帶害怕地望向我。
我笑:「皇后娘娘,我只是路過,至今為止和公主尚未說過半句話。」
皇后眸光微動,黯然神傷:「懷淑,你難道不願喚我一聲『母后』?」
「母后,您別逼姐姐,姐姐喚了別人那麼多年的『娘親』,一時改不了口也是人之常情。母后,孩兒如今還能這樣喚您嗎——」
懷慶在皇后懷中又嬌滴滴的耍起無賴。
哀傷的神色暫態煙消雲散,皇后伸手寵溺地戳戳她的額頭:「你呀,就會撒嬌。」
母慈子孝的畫面太過扎眼,我渾身不自在地扭過頭去。
十年前,懷慶進宮做公主,我不羡慕;今天,看見寶慶樓巍峨華麗,我不羡慕。
可這一刻,我承認我酸了。
有娘疼的滋味,應該比桂花糖還甜吧?
可惜那種甜,我從未嘗到過。
-2-
錯位的十年裡,皇后視懷慶如珍如寶。
公主雖然是假的,可那十年的寵愛卻真真切切。
由於我來得倉促,皇后只能吩咐宮人將一座常年空置的明珠殿打掃乾淨給我住。
聽說明珠殿曾經是前朝一位妃子的寢宮,那妃子可憐,好端端生下一個皇兒卻被換成了狸貓,皇室嫌她妖邪,遂用一根鐵索將她鎖ẗű̂₈死在這裡。
如今我住進去,倒也算是應景。
在荊子嶺的十幾年,我住的是四面漏風的柴房。
盛夏,天上暴雨,柴房淅瀝,我的雙腿每逢陰天都隱隱作痛,想必便是那時犯下的毛病。
妖邪晦氣又怎樣,我覺得這樣已然很好了。
搬進明珠殿后,陛下和皇后皆賞下了許多奇珍異寶,但這對龍鳳二主忙於國事,實在無暇顧及我。
而三位兄長自然也不會把一個從天而降的妹妹放在心上。
因此入宮三個月,踏足明珠殿最多的反而是假公主懷慶。
一日,懷慶又帶著一群宮娥嘩啦啦地來了。
「母后再疼你,也不及疼我多,不信你瞧,這是母后命司衣局為我新裁的百鳥裙,全天下找不出第二條。」
我停筆抬眸,淡淡地望著得意揚揚的她。
那條裙子確實極美,百鳥的羽毛在日光和陰影中變幻著斑斕的顏色,襯得她這個公主雍容華貴、獨一無二。
「喂,你為何不理我?原來你在練字。母后是嫌你粗鄙,才命你日日識字學禮儀,可我從未學過這些,因為母后曾說無論我怎樣,都是她的掌上明珠。」
怨不得皇后為我定了「懷淑」這個封號,原來是要我貞淑得體,安分守己。
「你是啞巴嗎?別以為你是父皇母后的親生女兒,就能越過我去!你的封號不過是郡主而已,你是欺負不了我的!」
她挑著眉,叉著腰,鬢間步搖亂晃,身上裙裾擺動。
真真是個被寵壞的刁蠻公主。
話都說得這麼明白了,若我不欺負欺負她,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於是,我神色淡然地起身,自琉璃盤中拿起一個鮮紅的果子,緩步走到她面前。
冷不防地,我突然伸手狠捏住她的兩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果子硬生生塞進她的口中。
「唔唔唔——」她登時憋得臉頰通紅,纖纖細指卻怎麼都摳不出那噎人的果子來。
「你太吵了,我做姐姐的,親自教你如何閉嘴。
「我雖是郡主,可身上流的是皇家血脈,還輪不到你一個冒牌貨對我指手畫腳。
「知道為何我要識字學禮儀嗎?因為他們都知道你這個刁蠻公主算是養廢了,他們不得不重新塑造一個端莊尊貴的金枝玉葉。
「還有,日後莫要再穿著這條百鳥裙在宮裡招搖,因為它令你看起來非常像個鳥人。
「欺負?若你再來煩我,我會讓你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欺負。」
我含笑在她耳畔說完這一切,隨後雙手一推,將她狠狠推出了明珠殿。
「滾吧!懷慶,你真的很討厭。」
-3-
懷慶是一路哭著離開的,那哭聲先後將皇后和三位皇兄都招來了。
皇后兩頭為難,既覺得愧對我,又覺得愧對懷慶。
太子笑著安慰我,但我能瞧出那笑容裡藏著的疏離。
二皇兄是個暴炭,我讓宮人緊鎖大門,他氣得在門外跳腳罵「狗娘養的」。
三皇兄最沉得住氣,直到午後時分他才搖著白玉柄扇滿腹心事地踏足明珠殿。
殿內熏香嫋嫋,他目光審視地盯了我良久,才陰冷冷地開口。
「懷淑,別讓我後悔自荊子嶺將你帶回來。」
幾個月前,三皇兄奉命前往越地視察旱情,無意間路過荊子嶺,突發奇想要去親眼瞧瞧他的寶貝妹妹幼時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誰料,當他推開柴門,與院子裡的少女四目相對時,卻渾身如遭電擊,當場怔住。
那少女有著高挺的鼻樑、深邃的眼窩和習慣輕抿的唇角。
她居然與他的父皇長得一模一樣。
原來十年前假公主進了宮,真公主困于野,英明神武的帝后竟然被一名黑心腸的鄉村寡婦騙得團團轉。
但朝堂新立不過十年,人心浮動,江山不穩,若這樁醜聞被揭穿,皇室定然會淪為天下人的笑柄。
所以帝后經過權衡,決定讓我以義女的身份入宮。
養母死後,我在荊子嶺獨自生活了好多年。
其實,我一個人可以活得很好。
可是,當忽然有一日,一個自稱是我親兄長的年輕男人找上門,並說在遙遠的京城還有我的親爹親娘時,我仍然心動了。
多少個日夜,我都與蚊蠅、蟑螂、蛇蟲、鼠蟻為友,我向它們訴說心事,它們報之以咬我一口。
流離已久,我太孤獨,太想嘗嘗親情是不是如同桂花糖一般甜。
但今天,我的親皇兄說他後悔了。
哪怕我安分守己,自入宮便將自己關在明珠殿,從不主動惹是生非。
原來,我日盼夜盼的血親,他們其實並不喜歡我。
過去的十年,他們在假公主身上耗盡了所有的心血、寵愛與親情。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如今面對我,他們即便有心,亦無力。
「懷慶天性善良,她只不過是個任性的孩子,你不該如此苛待於她。」
孩子?如果沒記錯,懷慶與我同年,只不過我出生在初春,她出生在金秋。
怎麼只有數月之隔,她便可以做任性妄為的孩子,而我只能忍氣吞聲?
「我知道懷慶對你出言不遜,但她沒有惡意,她只是害怕因你而失去一切。」
「懷淑,這回就算了,我不追究,倘若再有下次——」
他眉頭緊蹙,唇角輕抿,語氣中滿滿的皆是警告之意。
「下次又如何?」縱是意料之中,我亦心生酸楚。
「你寧願相信歹竹出好筍,也不相信自己一奶同胞的親妹妹是純良之輩。」
我仰頭直視,一步步地走近他:「難道我長於窮山惡水,沒讀過書,沒見過世面,沒吃過珍饈美味,沒得過父母教養,在你眼裡便是個渾身上下長滿毒心眼的壞種嗎?
「懷慶搶佔了我的一切,而我不過是給她塞了個果子,你如此過激,所謂何故?
「還有,你大可不必總是暗中窺視我的一言一行,因為那樣真的很、沒、教、養!
「你!你還說自己不是天生壞種?!」
驟然被詰責的三皇兄惱羞成怒,當場口出不遜。
我卻望著氣急敗壞的他「撲哧」笑出了聲,然後像得逞了般旋風一樣疾步出了明珠殿。
-4-
乾德殿裡,我和兩位皇兄跪在龍書案前當場對峙。
陛下氣得渾身顫抖,將眼前的一堆書卷狠狠摔在他們二人的身上。
「狗娘養的?天生壞種?你們難道不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妹?!
「老二你說說,如果她是狗娘養的,那你是誰養的?
「老三你告訴朕,她是誰的種?你是誰的種?誰的種是天生壞種?!」
當今陛下是草莽出身,起兵造反前不曾讀過書,所以罵起人來葷素不忌。
兩位皇兄跪在地上,嚇得半句不敢多言。
我在一旁卻強忍著心酸落下一行又一行的淚水。
「陛下切莫動怒,是懷淑不該回宮。」我仰頭倔強地擦掉眼淚,「懷淑不貪圖榮華富貴,想當初淪落鄉野,雖然住的是柴房,吃的是野菜,穿的是蒲鞋,睡的是草窩,可孩兒安貧樂道,並不覺生活困苦。」
「李氏去世那年,孩兒不過七歲,那時不知自己是陛下血脈,夜深人靜時也曾忍不住質問上蒼世間人人都有爹娘相伴,為何獨我無依無靠。就在孩兒習慣了孤苦之際,三皇兄如天神貴降,他將我帶回京城,令我重新擁有了血親。孩兒做夢也不敢想,這輩子竟會有這樣的造化,更不敢想英明神武如您,竟然是我的親生父親。
「陛下,孩兒自知粗鄙淺薄,本應安分守己,亦深知兩位皇兄怒我不器,教導幾句原該感激,但孩兒是陛下與娘娘血脈,實在聽不得那些侮辱之言。
「可如今冷靜下來,方悟一切皆是懷淑之錯,骨肉血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今日兩位皇兄因情急之下言語有失而受責,實屬受了懷淑的拖累,懷淑罪該萬死。陛下,請您收回孩兒的郡主封號,讓孩兒仍回鄉野做個女獵戶吧!」
「……」
我跪在龍書案前,眼瞧著陛下的雙眼漸漸濕潤,神色漸漸哀傷。
那一刻,我知道我賭贏了。
陛下對我溫言軟語好一番勸慰,隨後讓他身邊最得力的黃大監親自送我回明珠殿。
雙腳剛踏出乾德殿,殿裡便傳來三皇兄忿忿不平的控訴聲。
「父皇,懷淑心機深沉,您別被她騙了!她是故意激怒我們,且方才的眼淚也全是假的、裝的!」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君心難測,陛下的聲音不輕不重,不疾不緩,透著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歡喜。
「若是真的,吾女心思純善。若是假的,我兒孺子可教。聽教導她的方女官說,懷淑好學聰敏,短短數月已能讀通四書五經,朕瞧著她的天資遠在你們二人之上,便是太子也多有不及。這,才是朕的好女兒。」
回明珠殿的路上,熏風習習,鳥語花香。
我含笑停在一樹梔子花前,扭身輕聲問幾步之外的黃大監。
「黃阿翁,陛下近來龍顏憔悴,是否遇到了煩心事?」
-5-
這一聲「黃阿翁」令頭髮花白的黃大監登時「撲通」跪倒。
「奴才怎配郡主喚一聲『阿翁』,真真是折煞奴才了!」
我親手將他扶起,唇未啟,神色已淒。
「阿翁不必誠惶誠恐,我自有我的道理。幼時流落在外,我曾被困深山,是一位獵戶老阿翁拼命救下了我,許是緣分,您的容貌竟與老阿翁極為相似,入宮那日遙遙一見,已覺十分親切。再者,聽說四年前陛下遇刺,是您捨身護主才得以周全,這份救父之恩,一聲『阿翁』,您擔得起。」
「郡主言重了,那原是老奴的本分,且宮中尊卑有別——」
「我更願意稱那是本能,是阿翁忠肝義膽的本能。阿翁莫再推辭,難道阿翁是嫌我長於鄉野,不配——」
若說方才在乾德殿,我的眼淚有三分真七分假,那麼此時此地,我的眼淚便有七分真。
終於,黃大監擦擦額頭的汗水,不再糾結我對他的稱呼。
他輕歎一聲,眼神望向地上飄零的梔子花。
「周丞相乃百官之首,權傾朝野,陛下倚重老臣,所以便是再怎麼舐犢情深,也只能委屈您暫居郡主之位啊!」
陛下責罰了兩位元王爺的消息很快在後宮傳開。
當晚,皇后娘娘踏月而來。
一推門,映入她眼簾的是我在深夜秉燭伏案的苦讀之景。
「方女官說你每日讀書讀到三更,寅時剛過又要起身,懷淑,你要珍重自己的身子。」
畢竟是我的生身母親,她眼中的關切是真心實意。
「懷淑自知底子差,所以要努力將昔日荒廢的時光追回來。」
「唉——」皇后緩緩坐在榻上,揉著眉心閉上了雙目。
「午後之事我聽說了,懷淑——」燭火下,她欲言又止,神色倦怠。
我淡淡地含笑抿唇:「是懷淑之錯,午後我已自請出宮,奈何陛下未允。」
「是我的錯!懷淑,是母后之錯,母后不該丟掉你兩回啊——」
許是我的錐心之言深深刺痛了她,她突然起身一把將我摟在懷中,噴湧的淚水洇濕了我的鬢髮。
十五年前,身懷六甲的她被官兵追至荊子嶺,驚懼之餘早產下一個女嬰。
亂世之下,她留下銀兩,將女嬰託付給嶺上一位面善的寡婦暫且撫養,直到五年後江山初定,她才親自去荊子嶺認回自己的親生女兒。
那李姓婦人果然守諾,將她的女兒養得十指不沾陽春水,一瞧就是個金尊玉貴的小公主。
皇后提出帶著她們一起回京。
可李氏竟以故土難離之由百般推辭,皇后深為其質樸心性所感,當即封李氏為忠義夫人。
盡心竭力為忠,捨生忘死為義。
李氏一個惡毒婦人,有個狗屁的忠義可言。
她只不過是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先殺了我這個禍根而已。
-6-
當年,李氏也產下了一女。
雖然不知道女兒是哪個男人的種,但李氏對這個女兒視若珍寶,將皇后留下的所有銀兩都花在了她的身上。
我自幼便知道,被我喚作「娘親」的那個婦人討厭我。
最初我還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夠好,因此拼命地多幹活、少吃飯,用盡全力地討好她。
可換來的卻是她要弄死我。
認親當日,她故意將我藏在地窖,懷慶入宮之後,她變本加厲地磋磨我。
她拿燒紅的火棍燙我,用大鐵錐子紮我,還瘋狂地用蒲鞋扇我的臉。
她帶我去縣城看戲,故意將我丟掉,七歲的我赤著腳走了一天一夜才回到家。
她假意帶我去野獸出沒的深山采蘑菇,是一個老獵戶拼命自狼口下救了我。
兩計未成,李氏急了,終於在一個夜黑風高之夜,親手點燃了我所住的柴房。
那夜的火真大啊,整個荊子嶺的天空幾乎都是紅的。
以至於如今每每半夜夢魘,我都仍覺置身於那無妄的熊熊火海之中。
「我和你父皇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人膽大包天欺瞞皇室。
「若早知那李氏如此狠毒,母后定然將她淩遲處死。
「可是懷淑,懷慶是無辜的,你就莫要再怨恨她了。」
皇后在我面前哭訴了半晌,最終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鼻子莫名地一酸,我深呼一口氣,將眸中的淡淡水光逼退,神情淡漠如同無波的水面。
「娘娘放心,她不來煩我,我必不會招惹她。
「還望娘娘,管好您的公主才是。」
皇后神色黯然地走了,臨走前,她說日後懷慶不會再找我的麻煩。
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懷慶那樣刁蠻的性子,怎會善罷甘休?
果然沒出我所料,半個月後懷慶又按捺不住了。
那一日,我去京郊上香,回城後見時辰尚早,想著夜間總是夢魘纏身,便命人在京城最好的香藥鋪子前停了車。
鋪子裡,兩個衣著華麗的少女得意洋洋地將我懷中香料包打翻在地。
「白芷、甘松、丁香,姐姐你當真是過慣了苦日子,連隨身用的香料都如此小家子氣。」
我蹙眉:「懷慶,莫失了身份。」
「身份?你只不過是個郡主,怎配與公主論身份!」
懷慶身邊那位穿胭脂色羅裙的女子竟莫名憎惡我,還朝我輕蔑地翻起白眼。
我懶得理會她們,俯身試圖將香藥撿起。
下一秒,一隻繡金線的粉鞋傲慢地將它們踩在腳下。
「賤人就是賤人,即便是被封為郡主,也不過是個上不得檯面的野丫頭。」
手忽地僵住。
我微微歎口氣,直起腰來,神色淡然地望向目光躲閃的懷慶。
「懷慶,你說野丫頭一朝飛上枝頭,到底能不能變成真正的鳳凰?」
-7-
對我出言不遜的是周丞相家的嫡女。
只因她要討好公主,便要將我狠狠踩在腳下。
見懷慶被我問得張口結舌,她登時惱了,上前狠狠將我推搡到牆角,還順手扇了我一個大耳光。
「你本出身低賤,不過是倚仗著你娘曾經撫養過公主的功勞才進宮得封郡主!
「我奉勸你要懂尊卑識時務,因為你這樣的卑賤之軀,給公主提鞋都不配!
「瞧你這扭扭捏捏的鄉巴佬樣兒!依我說,連寶慶樓裡的狗都比順眼些!」
這是什麼出口成髒的相府嫡千金。
來京城一趟,我也真是開眼了。
「看狗順眼,那是你的事。但我的香料,今日你得賠。」
我抹了抹唇角的血跡,將眸中一瞬間的狠戾隱去,假意膽怯又倔強地指了指地上被她踩爛的那些香藥。
「它們很貴,你賠不賠得起?」
「撲哧」一聲,懷慶在旁忽然像聽了什麼不得了笑話。
「懷淑,你果然上不了檯面。別說是這些破爛香料,便是沉水香,丞相府也多得是。」
我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
「早就聽說丞相府有一座寶閣,是以沉香為閣、檀香為欄、麝香乳香和泥塗壁而成,先前我還以為是謠傳,原來竟然是真的。」
驕矜的少女將下巴高高揚起:「那是自然,我丞相府裡尚有占城新進貢的沉水香六百餘兩,如今就安放在寶閣裡。不過讓我賠?你也配?!」
踩爛我的香料,扇我一個耳光,還當眾將我罵的賤如草芥。
這筆賬,該怎麼算?
當晚,我親手為陛下做了一盞綠豆湯。
「懷淑,你的臉?」乾德殿內,陛下喝著綠豆湯,忽然蹙眉問我。
我摸著自己紅腫的臉,不以為然地笑了。
「今日在宮外,無意冒犯了周丞相家的嫡女——不過這是小事,請父皇看在周丞相盡心輔佐您多年的份兒上,不要追究。懷淑受些委屈無妨,若令您與丞相君臣離心,朝堂失穩,那懷淑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了。」
「你這是什麼話?」
陛下倏然不悅,將手中湯碗重重擲翻在龍書案上。
「朕為君,他為臣,怎的他女兒反倒騎在了朕女兒的頭上?平日裡他結黨營私把持朝政,難道真以為朕奈何不了他?」
「陛下息怒。」眼瞧著他面色鐵青,我趕忙誠惶誠恐地跪倒在地。
「周丞相伴君多年,忠心耿耿,今日定然是個誤會,周家嫡女不知懷淑是您的親生骨肉,要不然她定然會將府中占城新貢的沉水香賠給孩兒的。聽說她家寶閣裡,足足有千兩沉水香呢!」
陛下一言不發,他身後垂手侍立的黃大監卻笑呵呵地緩緩開了口。
「郡主定然是聽錯了,便是咱們宮裡也沒有千兩沉水香啊!」
「哦?那沉水香果然是金貴之物?」
「一兩價值萬錢,怎麼不金貴呢?陛下與娘娘提倡節儉,如今皇后娘娘宮中每月也不過用二兩沉香,丞相又豈會逾舉。」
「他逾矩的事兒還少嗎?!」
陛下終是怒了,「去查查,看最近是否有占城使者進京!滿朝文武難道都是聾子?瞎子?再這樣下去,江山馬上便要姓周了!」
-8-
夏日炎炎,我在明珠殿裡持卷苦讀,殊不知京城早已人心惶惶。
待到金桂飄香,陛下以謀逆之罪誅了周氏九族,受牽連的逆党高達兩萬餘人。
番邦使團進貢,不來拜見皇帝,反而拜見宰相,豈非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多年來,陛下對周丞相忌憚已久,我無意中發現的端倪,不過是暗合了聖心而已。
周氏伏誅前日,懷慶跪在乾德殿前哭喊著為她的好姐妹求情。
可陛下不為所動,還命人緊緊關閉了乾德殿的大門。
細雨中,我持傘緩步來到了懷慶身旁。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周姐姐不過是打了你一個耳光,你卻害她全族!」
她雙目猩紅地撲身過來,似是要將我撕個稀碎。
自李氏死後,我便跟著老獵戶靠著打獵過活,區區一個嬌生慣養的公主,在我眼中跟一隻小弱雞沒什麼區別。
見她撲過來,我伸手一把薅住了她的衣領,只稍稍用力,她便動彈不得半分。
「懷慶,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是周氏咎由自取。」
「周姐姐她什麼都不知道,她是無辜的!」
「無辜?」我勾唇笑得輕蔑,「世事自有因果,她生為周氏女,自幼享盡榮華富貴,如今大廈傾頹,自然也該被埋在瓦礫之中,何談無辜?」
「不,父皇最疼我了,我要什麼他都給我,只要我苦求,他一定會饒周姐姐性命!」
我手臂用力,將她重重甩在地上。
「昔日你要的便是再貴重再稀奇,也不過是無關緊要的玩意而已,可今日你所求,卻有關千秋社稷。想以小兒女私情撼動江山皇權之威,懷慶,你當真是愚蠢至極!」
「你、你別得意得太早,我——」
秋風驚,冷雨驟,伏倒在地的懷慶終是崩潰地放聲痛哭起來。
周氏逆黨伏誅之後,懷慶很是消沉了一些時日。
但第二年春,她又故態復萌,得意揚揚地跑到我宮裡來炫耀。
「昨日二皇兄娶親,那場面熱鬧得不得了,只可惜你面目可憎,沒人請你去。」
我坐在美人榻上翻著一本《春秋》,見她張狂,只淡淡抬了抬眼皮。
「你看的是父皇賜給你的書嗎?別白費精神了,難道你以為自己能考狀元不成?」
我對狀元沒興趣,但眼前這本《春秋》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朱批,見著陛下讀過不止一次。
「那破書有什麼好看?女兒家嫁個如意郎君才是第一要緊事,母后已經為我瞧好了一位,涼國公家的七公子——」
「涼國公?平定南疆的涼國公?」我忽然自書卷中抬起頭來。
「赫赫有名的涼國公,全天下唯有他一個。他家的李七公子,才高品優,君子端方,全京城的女子都視他為夢中情郎。」
「李七郎——」我喃喃地念著這個名字,「他真如你所說的那般好?」
-9-
好郎君誰不想嫁。
春日桃花灼灼,李七郎奉詔入宮時,我含笑將他攔在了一棵桃花樹下。
「素聞李七公子乃神仙人物,今日一見,果然不俗。只是七郎可知娶妻娶德,需得宜室宜家才好?」
李七郎朝我施以一禮,眉映皎月,唇點朱丹:「不知懷淑郡主是何意?」
「摽有梅,其實七兮。我心悅七郎,願七郎迨其吉兮。」
「郡主你——」
許是從未見過如此大膽示愛的女子。他吃驚地抬眸望向我,見我神色坦蕩、言語誠摯,眉眼間不由得多了幾分敬佩,如玉的面容也多了一抹紅暈。
正當他遲疑著要開口之時,聞訊而來的懷慶帶著一群宮人氣勢洶洶地沖到了我面前。
「懷淑你還要不要臉面?你已經搶走了父皇對我的寵愛,難道還要和我搶夫君嗎?!」
我挑眉朝她冷笑:「笑話,你們之間並無婚約,且七郎未娶我未嫁,難道天底下只許你一人中意他?」
「你Ţū́⁴就是存心要和我作對!」
「是啊,就是要和你作對。」
「天底下的男子都死絕了?你為何偏偏要與我相爭?!」
「多說無益。既然你我都心悅七郎,不如我們來鬥一鬥,誰贏了誰就嫁他。文鬥還是武鬥,隨你選。」
懷慶氣得渾身顫抖:「你欺負人,明知道我不喜讀書——」
「那就武鬥。」我突然上前一把薅住了她腰間的絲絛,用手猛然一提,重重將她摔在地上。
「涼國公平定南疆,武功赫赫,他的兒媳怎能是個弱雞?」
一聲驚呼,宮人們驚慌失措地圍攏過來,將摔得四仰八叉的懷慶扶起。
「懷淑,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半個時辰之後,我和懷慶齊齊跪在了乾德殿裡。
聽著懷慶一聲聲的哭訴,皇后眉頭緊鎖,太子面色不悅,二皇兄睚眥俱裂,三皇兄陰鬱不語。
坐在龍書案後的陛下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懷淑,你一向藏鋒隱智,謹言慎行,今日這是為哪般?」
我挺著胸膛,面色坦蕩:「父皇,懷淑並非胡鬧,只是其中緣由,如今不便言明。」
「什麼緣由?還不是你瞧我不順眼,故意要搶我的心上人?!」
懷慶在一旁哭得梨花帶雨,委屈地不停哽咽。
陛下瞧瞧氣定神閑的我,又瞧瞧抽抽搭搭的她,最終無奈地揉了揉眉心。
「吵吵鬧鬧,成何體統,你們二人都回宮反省去吧。」
「懷慶反省什麼?!都是懷淑的錯!父皇,您也太慣著懷淑了!」
二皇兄在一旁氣哼哼的忍了許久,終是不服不忿的挺身而出。
誰料,陛下一見他,臉色更陰沉了。
「你成親沒幾日,便急著收了兩名侍妾,這是要打誰的臉?你也回府好好反省反省!」
-10-
陛下忙得很,不愛管兒女情長的芝麻小事。
於是,我像得了默許般,隔三岔五就出宮去偶遇李七郎。
沒過多久,整個京城都知曉了我對涼國公府七公子情根深種這件事。
一日,我又一次在街上與他偶遇。
彼時,他的馬剛剛被一對因偷竊而被追的父子所驚擾,是我撲身將被馬甩飛的他及時救下。
驚魂未定之際,官差匆匆而來將那父子帶走。
附近知情的老百姓卻紛紛上前為那年輕人求情,說偷竊的是父親,兒子不過是不忍父親被抓,所以才幫著父親逃走而已。
待官差帶著那父子走了,我扭頭含笑問七郎。
「明知父親有錯,不僅知情不報,反而助紂為虐,七郎以為如何?」
李七郎眸光閃動:「聖人有言: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哦?那若父子皆為人臣,又當如何?」
「不私其父,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所以在下認為,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誅而死,臣職也。」
「看來七郎心意已決。」
清風下,他亦注視我良久,半晌朝我躬身施了一禮。
「承蒙郡主錯愛,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有來世,李七願終身為郡主犬馬。」
一聲輕歎,自心頭而起。
李七郎素有仁義之名,曾先後在京城捐建了兩座福田院,救濟了無數鰥寡孤獨。
這樣一個光風霽月的好郎君,原該有著安寧順遂的一生。
可是——算了,既有前因,便有後果,人間因果豈是我能輕易插手的。
「既是無緣,請七郎收下此物。來世,懷淑定當欣然赴約。」
望著他那如玉如琢的面容,我解下腰間的玉佩,深情款款地親手贈予他。
一個月後,賜婚的旨意傳遍京城,我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你便是機關算盡,也擋不住我和七郎的錦繡良緣。」
懷慶成親前夕還不忘來明珠殿向我耀武揚威。
我朝她冷笑:「你們一日不拜堂,我便一日不放手。」
「你還想做什麼?!」她登時警惕起來。
「搶婚!」
「你敢?!」
懷慶自知鬥嘴鬥不過我,動武也動不過我,直氣得粉面通紅,渾身顫抖。
「懷淑,你、你別和我搶,我把我所有的東西都給你——」
為了李七郎,她居然罕見地向我服軟。
一時怔然,良久我才緩緩對她說:「七郎很好,但涼國公府是火坑,你莫嫁。」
我是金玉良言,可鬼迷心竅的懷慶怎麼會聽呢?
她認定我是在嫉妒她,一心沉浸在做新娘子的美夢中。
直到大婚那日,她歡歡喜喜地被李七郎親自迎進涼國公府。
-11-
涼國公是陛下義弟,朝堂武將皆唯他馬首是瞻。
皇室嫁女,權臣娶媳,那一日涼國公府的堂前紅綢彩帛,賓客雲集。
全京城的達官貴人都攜重禮來賀喜。
可正當兩位新人在堂前拜天地時,我領著三百多名隨從氣勢洶洶地沖進了涼國公府。
「七郎,你收了我的玉佩,許我三世之約,可今日卻背信棄義,另娶他人,你害得我好苦!」
在眾賓客震驚的目光中,我用手指點著一身喜袍的李七郎,雙目猩紅,形同瘋癲。
李七郞亦同樣瞠目結舌:「郡主,你——」
「沒錯,是我看錯了你!」
我搶言,不給他半句說話的機會。
「昔日種種,皆是我自作多情,但你既已娶得佳人,那玉佩是不是應當還我?」
「那是自然。」眾目睽睽之下,他神色漠然,「只是今日玉佩並不在身上,請郡主——」
「這不會是七郎的藉口吧?也罷,既然你不願還我,我便親自去取!」
橫眉冷目地一甩袖口。
「來人,去找!前宅沒有便去後宅,後宅沒有便扒牆刨地,今日定要把玉佩給本郡主找到!」
話音未落,我身後三百多名隨從暫態如狼似虎的朝涼國公府各個角落橫沖而去。
此刻,終於醒過神來的涼國公沉著臉站起身來。
可還未待他開口,坐在賓客之中的太子便笑語吟吟卻又滿臉歉意地將他扶住。
「世叔,郡主年少無知,請您多海涵!」
他身旁的二皇兄卻不服氣地吵嚷起來:「她就是個惹事精,看我怎麼去收拾她!」
只聽「啪」的一聲,二皇兄的臉上驟然挨了重重一巴掌。
一向溫和的太子慍怒起來,堂上的喧嘩頓時息聲,人人面面相覷。
正一片死寂時,懷慶突然一把扯掉了紅蓋頭。
她臉色煞白,淚流滿面,聲音裡是從未有過的絕望與冰冷。
「懷淑,我知道我欠你Ŧū¹,我也知道你終究不會放過我。」
懷慶的親事毀了,涼國公府也完了。
因為我的隨從在尋找玉佩時,竟然在涼國公府後宅一間藏書閣的閣樓裡發現了一件五色金線織就的龍袍。
當著一眾賓客的面,涼國公面如死灰。
陛下與涼國公曾是肝膽相照的好兄弟,但涼國公自恃軍功赫赫,近年來越發不把陛下放在眼裡。
功高蓋主之人最好的結局是急流勇退,可他非但不退,反而逆流而上,陛下又豈能真心容他。
所以陛下默許我的胡作非為,甚至暗中推波助瀾。
既然無法公然搜涼國公府,那麼一個為情所傷的女子大鬧喜堂,總歸是人之常情吧。
李七郎,我勸過他的。
可他選擇了李家,選擇了做孝子,選擇了他一生的因果。
那麼,正如他所說,伏誅而死,臣職也。
如此謀逆大罪,陛下只誅了李氏一族,已經是格外念舊情了。
李氏伏誅那日,懷慶發瘋般地沖到明珠殿,似要將我撕個粉碎。
「你!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姐妹,又害了我的夫君!
「你就是地獄裡跑出來的惡鬼修羅!」
我卻一把攥住她細瘦的手腕,陰冷冷伏在她耳畔低聲嗤笑。
「這算什麼,其實你的生母也是我親手所殺。」
-12-
當年荊子嶺的一場大火,沒燒死我,卻燒死了李氏。
那晚,我因饑餓難忍偷偷出門找吃食,卻看到李氏鬼鬼祟祟地點燃了柴房,然後又回到了她自己的屋子。
七歲的我突然醒悟到,原來那個被我喚作「娘親」的人,她竟然要殺我。
那年的熊熊烈火前,我想過的,像我這樣被娘親厭棄的孩子,到底應不應該順了她的心意去死。
可最終我沒有。
我扭身將她的門窗用石頭死死抵住,將一根燃著的棍子扔在了她的木窗下。
許是老天護佑,那夜的風忽地轉向,她的屋子暫態陷入一片火海。
我聽見她拼命地拍門、呼救、咒駡,直至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
李氏死後,我便跟著年邁的老獵戶以打獵為生,後來老獵戶也死了,我便習慣了自己一個人。
我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如懷慶活潑、討喜。
可是如果一個人,自七歲起便活在弑母的陰影裡,我想她是萬萬歡欣不起來的。
周丞相與涼國公接連被誅,陛下自此將朝堂要權緊緊握在了手裡。
這回,他終於高枕無憂了。
涼國公府覆滅的第三個月,陛下昭告天下我才是皇Ṭų₄室真正的公主,並賞我食邑五百戶。
為此,懷慶在後宮大發脾氣,可這回陛下不允許任何人去哄她。
「陛下是江山之主,凡事自然以黎民百姓為先,縱是心中愧對懷慶公主,卻也不會因兒女情長而改變心意。」
秋風乍起,黃大監犯了咳疾,我悄悄給他送藥時,他含笑對我說。
我的眼中卻露出嗔責之色:「阿翁年歲大了,身子不好,何苦為我籌謀。」
「老奴原是卑賤之人,幸得公主真心相待,又豈有不盡心之理。」
他是天子近侍,身邊不缺人情世故,獨缺真心。
「京城雖好,卻乃是非之地,阿翁若信我,日後我替阿翁尋一方安寧之地,憩息養老,安度餘生。」
「老奴信公主。」
懷慶居然是個情種,李七郎死後,她脫簪著素,吃齋念佛,每日竟以他的未亡人自居。
她的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不是悶在寶慶樓裡怔怔地發呆,便是像幽魂一般在後宮的每一個角落裡亂逛。
一日,她忽然遊蕩到明珠殿含著眼淚問我:「父皇當初為我賜婚,是真心還是陰謀?」
天邊冷月如鉤,窗內燭光似螢,我放下書本朝她冷笑。
「你心知肚明,又何須問我?」
「是啊,這些時日我想明白了,男人的心都好狠,父皇為了誅滅涼國公,不惜以我為餌,七郎娶我為妻,卻不願為我勸誡他的父親。女兒ṭû⁸和妻子,在他們心中都不過是可有可無的玩意,我雖是公主,卻被他們耍得團團轉。哦,我這個公主也是假的,如今天下人誰不嘲笑我?
「父皇遇刺,我跪在佛前三天三夜禱告;母后犯頭疾,是我親手煎藥喂湯;李氏雖是我生母,可我根本不記得她,多年來只知父皇母后與三位兄長是我的血親。可他們為了江山社稷,可以隨意將我的清譽、我的姻緣、我的心意踩在腳下。
「懷淑,我霸佔了你的公主之位,你殺了我的生母,我們兩清了。前日西戎來朝,求娶公主,我會主動向父皇提出去和親。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逢將軍。如此也好,我身受皇恩多年,此番就算是報答父皇母后的恩情吧!」
-13-
西戎使者來朝,求娶皇室公主。
「父皇是在愁和親一事?敢問父皇是選定了孩兒還是懷慶?」
乾德殿裡,我借送參湯之機,笑著婉言問陛下。
陛下揉揉眉心:「你流落在外多年,朕不捨得;懷慶自幼承歡膝下,朕亦不忍心。」
「那您是想選個臣子之女封為公主,將其遠嫁西戎?」
「誰家女兒都是爹生娘養的,周氏與李氏先後伏誅,朝堂如今正是用人之際,不好強行令他們骨肉分離,寒了臣子盡忠之心。」
我登時「撲通」跪倒叩頭,欣喜若狂:「父皇宅心仁厚,乃絕世明君,江山百姓有福了!」
陛下哭笑不得,冷哼一聲:「別拍馬屁。你又想怎樣?」
「父皇,西戎苦寒,此番求娶公主無非是想借姻親之名多撈些好處罷了,若您不允,邊境難寧,可若您應了,今日舍了一個公主,他日西戎狼子野心,定然會求娶更多的公主。孩兒夜讀《淮南子》,書中有句話為『臨淵而羨魚,不如歸而織網』,孩兒想與其讓西戎日日對我朝富足垂涎三尺,不如在邊境開放互市。」
「互市?」陛下蹙起眉頭,「我們的將士拼死開疆擴土,如今自降身份與西戎小國通商,豈不是資糧養敵?朝臣們絕不會答應。」
「開通互市,我們有了戰馬,騎兵營會愈加驍勇,西戎有了糧,可保邊境安寧。至於朝臣那邊,孩兒大膽提議,不如以封貢為表,互市為裡,名義是西戎來貢,我們將糧食、瓷器、布匹等賞賜下去,實際上貨物一來一往,這生意也就成了。待朝臣們不再非議,兩國百姓間的貿易便水到渠成。日後邊境生齒日繁,守備日固,田野日辟,商賈日通,邊民享有生之樂,父皇您便是萬世稱頌的千古一帝啊!」
我跪在龍書案前,邊說邊察言觀色,待看到陛下龍顏漸悅,才又插科打諢地拍起了馬屁。
這馬ẗū⁰屁果然拍在了陛下的心坎上。
陛下仰頭大笑,登時又懊惱又欣慰:「萬世稱頌?千古一帝?哼,你是怕朕把你送去和親吧!你這丫頭,很好,像朕。」
那日後,陛下召集太子和眾朝臣在乾德殿裡商議了許久,最終定下了互市之策。
西戎使者屁顛屁顛地走了,和親一事悄無聲息地作罷。
母后和皇兄們得知此事後,命人給明珠殿送來了豐厚的珍寶。
連平素對我頗有怨言的二皇兄都派人送了一盒夜明珠給我。
我這個二皇兄魯莽且好色,但終歸也算不上什麼惡人吧。
陛下臨朝第十三年,政通人和,國泰民安,偃武修文、邊疆穩固。
於是他決定帶著太子和一群重臣前往泰山封禪。
母后原本也是要去的,但二月倒春寒,她一病不起,最終只能留在深宮休養。
自幼承歡膝下,懷慶到底是比我這個親女兒貼心,她日夜侍奉在母后的榻前,衣不解帶,藥石先嘗,我拘謹地站在一旁,倒顯得有些多餘了。
母后疼我,可隔著十年的生疏,她不知該如何親近我。
而我,何嘗不是一樣?
勉強湊到母后榻前侍疾也是無趣,所以我每日只在明珠殿裡悶頭讀書。
侍奉我的小宮女見我精神懨懨,便時常托採買的宮人去宮外買些新奇的小玩意討我歡心。
一日,她滿臉雀躍地端出一碟新鮮的茄瓠羹。
「這是奴婢今晨自東華門外買的茄瓠,您嘗嘗鮮。別瞧茄瓠不起眼,如今一根價值三兩銀子呢!」
我不由一驚:「三兩?便是茄瓠再金貴,也不值這個價。」
「四月的茄瓠是貴些,不過京城菜價近日確實貴了許多,聽賣菜的商販說是因著京城來了很多生人的緣故。」
「生人?」
我不由忽生不祥之感,「去打探一下是什麼人,順便派人去京郊五軍營找二皇子,讓他派兵嚴查進京的生人。」
-14-
陛下出京之前,留下二皇子駐守皇城,但他今日去了京郊練兵,並不在城內。
報信的人一去不回,直到三千叛軍衝開皇宮的大門。
那一夜,火光沖天,兵戈四起,持刃的叛軍裡應外合,一路直朝皇后娘娘的坤德宮殺來。
二皇子的五軍營將士被Ťũ̂₋叛軍死死拖住,皇宮裡到處是倒伏的屍體,濃煙中盡是令人膽寒的血腥之氣。
退無可退之際,我拔下鬢間珠翠猛擲在地,隨手撿起路旁死去侍衛手中的長劍,朝身後一群哆哆嗦嗦的宮娥太監高聲喊道:「守可生,退則死,今日叛軍圍宮,隨本公主退敵者,賞銀三百兩!」
話音未落,我早已孤身沖出了坤德宮,揮著手中長劍惡狠狠地朝叛軍砍去。
天地之間驟然成了一團紅色,手是紅的,劍是紅的,雙目是紅的,白色斗篷也是紅的了。
恍惚之中,這異樣的紅,竟像極了多年前的那場大火。
沖天的廝殺之中,我不知自己砍了多少人,只知長劍都卷了刃。
精疲力竭之際,一把鋼刀帶著惡風突然朝我後腦而來,我暗道不好,卻已然避無可避。
然而,那把鋼刀並未落下,隨著一聲慘叫,我扭過頭去,透過血色的睫毛,看見懷慶雙手持著一把沾血的匕首,正顫顫巍巍地站在屍體之後。
「你、你竟有這膽子?」
我踉踉蹌蹌地再次拾起長劍,陰陽怪氣地出言嘲諷。
第一次殺人的懷慶公主,此時又驚又惱又羞又氣:「你、你別以為我不是真的金枝玉葉,就一輩子長不出皇室的脊樑!」
「哈哈哈哈——」我於屍山血海中朝她朗聲而笑,「好一個皇室脊樑!懷慶,殺吧!叛軍就在眼前,有沒有皇家血脈有何要緊,誅賊人護社稷才是真公主!」
金枝玉葉,得百姓敬仰,享萬民之奉。
江山危亡之際,自當挺身而出。
這才是公主的宿命。
此次叛軍首領是涼國公昔日的姻親,李氏覆滅,陛下心懷仁厚,當時並未株連李氏九族,誰料竟種下今日禍根。
那一夜,二皇子率領五軍營一萬兵士血洗京城,將叛軍殺得無處可逃。
可皇宮依然遭受重創,無數宮人死於非命,我亦身中數刀,血染宮袍。
懷慶比我也好不了多少,她在胡亂砍了七八個叛軍之後,正揮刀沖向第九個時,卻突然被腳下的屍體絆了個狗啃屎。
這一跤正摔進屍群裡,登時便把她好不容易生出來的勇氣給摔散了。
當二皇兄急惶惶的沖入皇宮救駕時,她正渾身污漬像個血娃娃似的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直到我昏迷醒來,她還兀自又羞又惱呢!
孤立無援之際,我和懷慶率領闔宮眾人誓死抵抗叛軍,護住了病榻上的皇后娘娘,也護住了皇室尊嚴。
陛下封禪歸來,當眾論功行賞。
先問及懷慶有何求,懷慶含淚跪倒:「孩兒無求,惟願承歡膝下,為父皇母后分憂。」
陛下眼圈通紅,隨後扭頭又問我。
我吞吞吐吐,面露異色:「聽聞二皇兄府上有二十多位侍妾,懷ţů₃淑亦無所求,只是、只是孩兒已到嫁齡,卻至今枕上無雙,不如父皇便以二皇兄侍妾之數,多賞孩兒幾個俊俏的男寵吧!」
說完,我含羞帶臊地垂頭,當真很是不好意思。
陛下登時暴怒,連著踢翻了乾德殿裡好幾個冒煙的香爐。
「還不把這孽障拉出去打二十大板!」他雙目噴火,用手指點著我的額,「誰家的女兒像你這般不知羞恥?朕沒你這樣的公主!」
我不服,含淚抗爭:「同樣是父皇母后所生,為何二皇兄可以坐享無數美人恩,我便不可以左擁右抱?我雖是女子,可持劍能殺敵,棄劍能論策,哪裡比不上男子了?」
「逆女,還敢說這話!」
母后見勢不妙,在旁急忙相勸:「懷淑啊,為婦之道在於貞,天下女子哪有像你這般、這般——」
這般什麼?母后說不出口。
「罷了。」陛下望著我尚纏著繃帶的傷臂,氣呼呼將長袖一揮,「念及你殺敵之功,方才的失言之罪便不追究了。」
「朕再給你個機會,你好好想想到底有何求,只要不是——你便是要天上的月亮,朕也親自摘給你!」
-15-
君王一諾值千金。
我心裡暗喜,嘴上卻依舊嘟嘟囔囔的不服氣。
「孩兒只想和皇兄們一樣,既然父皇偏心,不是,既然父皇看重懷淑的清譽,那就、那就——」
我扭頭望向身旁站立的二皇兄和三皇兄,哦,如今該改口稱蜀王和秦王了。
他們不久前已經封王,不日即將前往各自的封地。
「那就同樣給孩兒一個小小的封地,多賞孩兒些田邑吧!」
陛下渾身一怔,臉色愈加難看:「……你這個逆女,跟朕耍心眼呢啊!」
我獅子大開口,跟陛下涎著臉討了一個封地。
陛下又氣又笑,氣得是我居然敢當眾戲弄君王,笑得是我不僅容貌酷似他,竟連脾氣秉性和心計都像極了他。
入宮第四年,陛下親封我為越國公主,食邑三千戶。
蜀王和秦王相繼就藩之後,我苦求了許久,父皇母后終於允了我的離京之求。
臨宮前,母后緊緊握住我的手,淚水濕了衣衫:「懷淑,你是不是還在怨母后?」
我含淚搖頭:「母后待我很好,可孩兒自幼便野慣了。」
陛下雖亦面露哀色,可嘴上卻出言訓斥:「到了封地莫要妄為,莫汙了皇室清譽。唉,朕直說了,不許找男寵!」
「多謝父皇成全,懷淑謹記父皇教誨。」
「越地遙遠,我兒務必保重身體。」想到從此父女分別, 陛下到底哽咽了。
拜別了父皇母后, 一個身影磨磨蹭蹭地自他們身後挪了出來, 是彆彆扭扭的懷慶。
「懷淑姐姐,這是我請人打造的一把匕首,送與你防身。」
懷慶又訂婚了,這回定的是朝中一個四品官家的嫡子。
她的未來夫君家世雖不高, 卻是難得的清流之家。
接過那小巧玲瓏卻鋒芒畢露的匕首, 我朝懷慶微微彎唇, 真心道了謝。
「懷慶,你既已占了我的, 從此便替我于父皇母后身前盡孝吧!」
自由在前, 十年恩怨一朝休, 人生在世不過是滄海一粟,又有何放不下的呢?
黃大監已是垂暮之年, 陛下開恩,允他出宮歸鄉,他的家鄉就在越地, 所以我請了旨, 帶黃阿翁一起離京。
大車檻檻, 一路風煙, 我們一行人自二月出發,直到五月才到了越地。
到越地第一年,我興修水利, 築堤挖渠, 從此當地百姓再不受洪水之擾。
到越地第三年,我廣開學堂,鼓勵女子讀書,我公主府的女官亦多達百人。
到越地第二年, 我鼓勵棉業,興辦織布廠,將越地的棉布賣到了四面八方, 遠至京城。
到越地第四年……
我整日忙得暈頭轉向,有時回府後累得連飯都不想吃。
可無論回府多晚,黃阿翁總會杵著拐棍,親自為我端過一碗香噴噴的爊肉來。
「懷淑——吃肉了——」
他已耳盲眼花, 白髮滿鬢, 卻始終記得我曾說過自己少時以打獵為生, 卻不捨得吃半口肉。
為了彌補我的缺憾, 他日日都吩咐廚房給我做肉吃。
「欸——吃肉了——」
月色朦朧,燈燭輝煌,公主府的青石階前, 長長久久地映著一老一少兩個溫暖的身影。
十幾年前, 假公主入了宮,真公主困于野。
如今,真公主依舊遠離京城,可她心甘情願。
只因星河浩瀚, 紅塵紫陌,她想擁有更廣闊的天地,更溫情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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