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天大旱,百姓大饑,人相食啖。
我和弟弟做起了人肉生意。
腐肉五百文一斤,現殺的一千二百文。
我們管這肉叫「菜人」。
1
「哥,我們一起幹這買賣,我有門路。」滿倉一雙黝黑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不行,不行,這是作孽啊。」我想沖他擺擺手,只覺得身體重得手都抬不起來。
「哥,餓死就不作孽了嗎?這樣我倆都能有條活路。」
滿倉的臉幾乎快貼到了我的臉上,他的眼睛佈滿了血絲在乾癟的臉上像兩個血色大燈籠,照得我頭暈。
「哥,城裡不比我們鄉下能啃樹皮挖野菜,城裡人早都吃人肉了。」
「如今咱們這樹皮吃完了,土都翻了個底朝天,連個蚯蚓幹都找不見,這下也輪到吃人肉了。」
家裡的田不多,完全不需要兩個大男人來耕種,兩年前滿倉就去了城裡的酒樓當後廚學徒,這個月才回了家裡。
「哥,你知道城裡的穀子和大豆多少錢嗎?穀子一斛五十萬,豆麥二十萬。一個活人恐怕也只能換幾張餅子了。」
我腦子嗡嗡作響,這世道是不是已經沒了活路。
「你吃過人肉嗎?」我提心吊膽地問他。
「小兒柔嫩好吃但少出門,壯年人肉筋道但我打不過,老嫗的肉吃到嘴裡軟綿綿的。」
他眼睛裡閃著凶光,臉上的表情十分詭異。
我聽著他的話嘴巴裡泛起了酸水,胃裡咕嚕咕嚕蠕動著,不知是不是想嘔吐。
滿倉走近一步,捏住了我的肩膀,他的手如今已是皮包骨頭,不知是不是對活著的渴望,他捏得我肩膀生疼。
「哥,你得幫我,我一個人成不了這事。」
「我想想,你讓我想想。」我嘴裡念著這話一瘸一拐地朝門外走去。
在這屋子裡我覺著呼吸都是悶的,像有人捏住了我的五臟六腑。
「哥,若我們早幹這個,家旺和嫂子或許就不會死了。」
滿倉沖我聲嘶力竭地喊道,我聽著他的話險些摔倒在了地上。但他也沒什麼力氣了,話輕飄飄地落在我的耳朵裡,倒是他的咳嗽聲還大一些。
2
我拄著棍子走到村裡大路上,平日裡熱鬧的地方已經完全看不見人影了,連挖樹根的人都沒有了。
如今已經十二月裡,外面還是出奇的熱,燒得身上火辣辣地疼,我抬頭看去,天上好像明晃晃地掛著兩個太陽。
五月,鬧了蝗災,那蝗蟲一陣又一陣地飛過來,黑壓壓一片像把天遮住了一樣,不過一個月,地裡的作物都被啃了個乾淨。
起初日子還過得下去,家家也都有些餘糧。哪知六月竟傳來京師也鬧了饑荒,各家各戶需按成年男丁數補交新田稅,每人補上一斛穀子。
有些人家貧根本湊不出這麼多糧食,想請收糧的衙門老爺寬緩寬緩,哪知道被殺雞儆猴,直接割下了腦袋滾落在自家門口。
自此村裡再也沒有人敢造次,大家東拼西湊,左鄰右坊借一借,也算都交上了糧食。
本來以為等這蝗蟲一走,只要種上點大豆也好,番薯也好,或者管它什麼糧食,只要有得吃就也有個活路。
哪知道真正的噩夢才剛開始。
六月以後天氣出奇的熱,天上再也沒有下過一滴雨,灌溉田地的河幹了,田地也裂出大大的口子,播下去的種子只能裸露在空氣裡。
種下去什麼也活不成。
各家各戶都徹底斷了糧。
餓啊,每天肚子空空,感覺人也是空的。
那日我出門尋吃的,回來後就見我的妻兒直挺挺躺在床上,沒了呼吸。
那天運氣好尋到的野菜我也沒吃,和妻兒一起埋Ŧű̂⁰在了院子後面。
我想要是我腳程快一點他們是不是就能活。
活下去,可如何才能活得下去。
3
我和弟弟滿倉幹起了人肉生意,聽見哪家有哭聲晚上就去屋子旁邊轉轉,總能看見一卷草席卷著的屍體,那些屍體都骨瘦如柴,有的肚子倒是漲得老高,但劃開都是臭水,根本沒有幾斤肉。
我倆看著這人肉也吃不下去,我們就把屍體放到板車上拖到城裡賣給菜人鋪的老闆,他那攤子上掛著割好的部位,都是不一樣的價格。
他麻利地接受了我們帶來的菜人放在案板上,三下五除二就剁成了一塊一塊的。許是餓死的緣故,案板上的肉黑黢黢的都流不出多少血,倒是肉渣飛得到處都是。
我第一次見此情形面色煞白,還吐在了攤子前,好在老闆和氣得很也沒計較。
我們一具屍體有時能換五張薄餅,有時只能換四張。
這餅子摻了石頭磨成的粉,我牙都被崩掉了一顆,但好在這種餅子十分管飽。
我良心過不去,堅持要給那些菜人的家人送過去一張餅子。他們似乎也知道我和滿倉幹了ŧŭ̀₉什麼,非但沒有用掃帚把我們打出家門,反而對我們是千恩萬謝的。
慢慢地,甚至有些人家會主動把自家的死人送到我們門上。
因著省去了我們尋找的工夫,我把菜人賣掉以後會分他家兩張餅子。
也是,膽大的早直接煮了自家的死人吃了,膽小的也得給自己尋條活路。
當然也不是村裡所有人都對我們和和氣氣。
為了菜人送到縣城還是新鮮的,我們不得不白天拉貨,有一日恰好遇到了張秀才。
張秀才本是我們村的神童,十五歲就考中了秀才,但是一輩子也沒能中舉,年紀大了就回到村裡開起了學堂,村裡人都十分敬重他。我和滿倉也在那學過兩年,也算認得幾個字。
「你們作孽呀作孽呀。」張秀才站在路中間顫顫巍巍指著板車,氣得說話的聲音都直打顫。
「先生,你讓一讓。」我好聲好氣和他說道。
「你們同類相食和畜生有何分別?」
4
張秀才已經六十有餘,整個人瘦得皮包骨頭,顴骨高高地隆起,兩隻眼睛深深地陷在了眼眶裡,像兩個黑洞,深紫色的嘴巴看起來沒有一點人氣,似乎比我板車上的屍體看著還可怕。
「先生,給您。我們也是迫不得已,不賣菜人沒活路。」我從布袋裡掏出一張薄餅撕成了兩半,遞了一半給他。
「朝廷會發救濟糧的!」
他慢慢舉起手打掉了我手裡的餅子,嘴裡一邊罵著一邊還踩上了兩腳。
「你們這髒餅子吃了會有報應的。」
滿倉動了怒,上前一把揪住了秀才的領子。
「我哥喚你一聲先生,你別蹬鼻子上臉。會有報應?報應在我身上好了,還有什麼比餓死可怕?
「朝廷發糧?就是朝廷拿走了我們的糧食,斷了我們的活路。你滿嘴禮義廉恥,今個連命都活不下去咯,城裡現在窮人連人肉都吃不起。
「誰家裡餓死了人,我和我哥拉到城裡賣了,這家還能落個餅子。
「這死人埋在地裡能得個什麼?長得出糧食嗎?他們在天有靈也想給家人一條活路吧!
「我們只想活命有什麼錯!」
滿倉越說越激動,腦門上的青筋高高漲起來,一雙大眼睛死死盯著秀才,我生怕他犯了混趕緊拉住他,「你個孬子,快鬆手吧!」
滿倉喊完似乎也沒了力氣,手下一松,秀才直愣愣地跌坐在地上。
「我們走吧,去遲了菜人臭了,就賣不上價了。」我拉了一把滿倉,他喘了口粗氣重新推起了板車。
我走了好遠回頭看去,秀才還呆坐在地上。
後來我才知道,秀才說得也沒錯,後面確實有報應等著我們。
5
這菜人生意也不是那麼好做。
這死人總歸是有限的。
不過我和滿倉還算好,只要有人家死了人,我們就有口飯吃。
有些人家也想自己拉菜人去縣城,但大多是沒有門路找不到菜人鋪。
王五這人聰明,沿路問著也算運氣好尋到了鋪子前,一看那新鮮的和略有發爛的肉被分掛在兩邊,往來的行人面若正常。
老闆笑呵呵地把肉放在案板上剔骨割肉再稱給客人。
蒼蠅繞著鋪子飛來飛去,屍臭味擱一裡地外都聞得到。
村裡人一輩子都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都老實巴交哪裡見過這個場面,話本裡的地獄也不過如此。
王五見此場面連滾帶爬回到了村裡,剛到家就起了高熱,嘴裡恍恍惚惚念叨著「活不下咯」「活不下去咯」,兩日後便一命嗚呼。
他剛咽氣不久,他媳婦就領著十二歲的兒子把屍體抬到了我門上。
「收屍體莫?」
這王五也算是能幹,饑荒鬧了這麼久,他的妻兒老娘都活得好好的,他若不死,一家人也許都能熬過這饑荒吧。
王五媳婦和大多數人家不同,她沒哭,眼睛木木地不知道看著哪裡,倒有點像死人散了光的眼睛。
「收的。」
這王五是受驚嚇病死的,應該也算不上傳染病,再說這大饑荒年,就算得了時疫的死人也有人敢吃。
「給你叔跪下磕頭。」王五媳婦突然喊了一嗓子,我倒是被嚇了一跳。
王五娃子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嘭嘭嘭」磕了三個響頭。
我看著這場景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為了活著倒要給買賣自個爹的人磕頭。
這世道啊,徹底亂了。
6
「你等一下。」我進屋拿了三個薄餅遞給了王五媳婦,這是我分到的這幾日的口糧,但今個收了菜人下午就能去換餅子了,就先預給了她。
女人接過餅子,倒是低頭看了一眼。
「給你爹磕頭,送他上路。」她又是一嗓子。
雖說村人對這菜人買賣已經心知肚明,但這各家來送屍體都是偷偷摸摸地,生怕叫人看見了挨了罵,這王五媳婦倒是不忌諱。
娃子又是「嘭嘭嘭」三個響頭,這一次娃邊磕邊哭出了聲。
「嫂子,帶娃家去吧。」
這屍體收得多了,安慰的話我都擠不出口。
中午滿倉回來看我收的菜人倒是並不高興。
「哥,我看你腦子又犯渾,你這菜都沒賣出去呢,咋能把餅子給了。」
「反正也賣得出去的,受了王五娃子的磕頭,我咋能讓他們空手回去。」我拍了拍滿倉的肩膀。
「哥,你以為這個女人是什麼好貨嗎?你開了這個頭,後面有得你受。」
「都是鄉里鄉親的,不會出事。」
滿倉啐了一口,不情不願地開始收拾起來菜人。
哪知道我一時心軟,倒成了我們噩夢的開始。
如他所說從那天起,我受下來不少響頭,甚至還有長輩的。
我給出的兩張餅,也必須變成三張。
「滿濤娃子,叔是看你長大的,你給別家三個餅,就給叔兩個?」
面前這個張老三算我的族ẗűₛ叔,和我家連五服都沒出。
「叔,嬸子的屍體我和滿倉拉到城裡也只能換四張餅,來回路上那麼遠,總得給我和滿倉一口飯吃吧。」
誰知張老三不依不饒,嚷嚷起來了。
「你們拿村裡人換糧吃,你們壞了良心。
「你今天不給我三張餅子,我就死在你門口,我是被你逼死的。
「我去了閻王那見到你老子也得跟他說道說道,他養的好兒子幹起了吃人的買賣。
「你嬸子晚上化成厲鬼會來找你的。」
7
圍觀的人也紛紛附和。
「之前你才給我家兩張餅,你給別家三張,你怎麼連死人錢都貪!」
「我媳婦死了,被好好地放在院子後面,你們夜裡給偷走了,就拿來一個餅子。」
「把我家餅子還回來!」
我和滿倉被一群人堵在家門口,他們指著我們的鼻子破口大駡,他們一個個面容枯槁,眼眶深陷,口水幾乎噴在我的臉上,一股死人的臭氣,活像來索命的厲鬼。
滿倉拿著掃帚揮舞但根本攔不住人群,我倆被掀翻在地,他們擠進來我家裡,爬到屋裡開始翻找,打碎了家裡的米缸,打翻了櫃子,連床鋪都被揭了扔在地上,被踩來踩去。
滿倉見家被拆了也是紅了眼睛,大喊一聲,爬起來沖到灶房拿起個菜刀,沖進人群開始胡亂揮舞。
村人見滿倉發瘋也都哭嚎著散去,有的跑,有的爬。
「滿倉瘋了,滿倉瘋了!」
我和滿倉都受了傷,我胳膊被劃了個大口子,滿倉的臉上也青一塊紫一塊。
天剛黑,我倆就上床睡了覺。
餓啊,肚子裡空落落的,睡著了還能好些。
我迷迷糊糊夢見村裡人又來家裡打砸,被嚇得一身冷汗。
我睜開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胳膊的傷還有些疼。
照今天這情形,這賣菜人的生意估計是做不下去了。
我發著愣,突然驚覺不對。外面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密密麻麻二十多個黑影。
又有人想來翻糧食?
我不敢出聲,手慢慢往床底下摸去,我睡前擱床底下放了個木棍。
人太多了,我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他們發起狠來把我自個折在了這。到時候,鬧饑荒沒餓死,倒叫人打死了。
我慢慢扭頭想看得更清楚些,突然對上了一雙眼睛,黑漆漆的沒有眼白。
壞了事,被發現我醒著了。
一張慘白沒有血色的臉突然貼到了我的臉上。
「滿濤,我被你吃了嗎?」
我嚇了一跳,眼前這人正是我一個月前收的王五,他不是已經死了嗎?現在是鬧了鬼?
8
「我沒吃你,我吃的是餅子。」我流著冷汗,聲音也直打顫
「那餅子裡也摻了我的肉啊,你們咬我的腿,咬我的胳膊,還把我的手放在嘴裡嚼啊嚼,我好疼啊。
「啊,好疼啊。」
他突然開始大叫,聲音又尖又細,震得我耳朵生疼。
「滿濤,你摸摸我的胳膊,我的胳膊好疼。」
我似乎受了他聲音的蠱惑,腦子裡只有這句話,我緩緩抬起了手朝他摸去。
好涼,好硬,我慢慢低下頭,我手裡握著的是一把白骨。王五的身子是一架骨頭,除了頭上還有肉,整個身子都被掏空了。
「啊!」我大叫出了聲,我想逃跑,卻被按住了手腳。
「噓,你吵到大家了。」
一瞬間,二十多顆頭都擠在了我的床上,他們的身子——一架架骨頭也堆滿了我的屋子。
張年他媳婦,張二嬸,杜鵑妹子,鐵柱,張麻子……
這一顆顆頭顱我都見過,他們被我和滿倉拉到了縣城,然後親眼看著屠夫在案板上把他們剁了下來。
「你為啥只給我家兩張餅子?」
「我老頭讓我來找你。」
「還我的餅子。」
「還我餅子。」
「還我餅子。」
他們二十多張嘴在我耳邊大叫,我已經聽不清楚他們在說啥,只感覺腦子嗡嗡作響像要裂開。
「沒有餅子啦!沒有餅子啦!都吃了都吃了!」
我捂住耳朵大叫道。
一瞬間,世界安靜了下來。
又過片刻,王五突然張嘴伸出了一條又長又細的舌頭舔了舔我的臉。他的舌頭上似乎有倒刺,我的臉皮被刮爛了好幾塊。
「你把餅子吃了,那讓我們吃了你吧。」
剩下的二十幾顆頭也跟著念叨這句話。
「肚子好空,吃了你。」
「肚子好空,吃了你。」
說著王五張開了血盆大口,齜著獠牙朝我的頭咬過來。
「王五你個王八蛋,我看你婆娘可憐還多給了餅子,你是病死的,我總歸就賣了三張餅子,我一張也沒落著。」
9
我大喊一聲突然醒了過來,是夢。
我大口喘著粗氣,身上的汗衫也濕了,臉上生疼,我一摸,一手的血,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天受了傷我沒注意。
我朝外面看去,天已經大亮了,我從床上爬了起來,拄著木棍準備找滿倉商量一下之後怎麼辦。
我也幾天沒吃東西了,餓得渾身沒有力氣。
我站在滿倉門口喊他,半天沒人應聲。
不對勁,他平日這個時辰早都起來了。
我使勁朝門撞去,我實在沒有力氣,一下,兩下,三下,門開了,我氣喘吁吁跌坐在地上。
我緩了口氣就朝床邊爬去。
滿倉躺在床上,臉色通紅,嘴裡還念念有詞。
「滿倉,醒醒,醒醒。」
我使勁晃他,他沒有任何反應,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嚇人。
我把耳朵湊到他嘴邊,才聽清了他嘴裡念叨的是什麼。
他說:「別吃我。」
壞事,滿倉怕是著了夢魘。
我拿臉貼著他的臉,想靠自己的體溫讓他降點溫,但一點用都沒有。
大夫,這荒年哪還有大夫。
對了,秀才,秀才他讀過幾本醫書,之前村裡有人有些頭疼腦熱Ṱû⁺也會找他開點藥。
我來到秀才屋裡,二話沒說跪下來就是「嘭嘭嘭」幾個響頭。
「先生,滿倉不好了,求你救他。」
「何事,你莫磕了,起來說話。」
秀才比上次我見他時更瘦了,和我夢裡的骷髏架子已經沒什麼兩樣了,我看著他的模樣流了一後背的冷汗。
「滿倉他起了高熱,我怎麼喊他都不醒。他嘴裡還念著『別吃我』。」
我說完就架起秀才往我屋子趕,這會子好像突然來了力氣,帶著秀才比我來時花的時間還短。
「滿倉身上的是外傷不打緊,他這不像是普通發熱啊。」
秀才皺著眉頭,半晌又道:「現在山上也尋不到草藥了,你去尋族長過來看看還有沒有啥土方法可以使吧。」
10
「先生,或許你之前教誨得對,賣菜人真是作孽。」
我抹了一把臉,肚子太空了,只能到院子裡抓了一把土胡亂塞進嘴裡,又灌了一小口水咽了下去。
我現在要倒下了,滿倉怕也要跟著沒。
這土混著細石子落到胃裡讓人覺著腸子都墜了下去,不過倒是比餓著舒服點。
吃完這口土我就接著往族長家趕去,就聽著身後的秀才喃喃了一句:「作孽的哪是你們啊。」
我又是幾個響頭帶來了族長,我這一天東奔西跑也驚動了村裡人,有十來個跟著過來了,其中有幾人正是那天闖進我家的人,但我現在也沒心思和他們算帳。
「滿濤娃子,你弟弟不對勁啊,這一會哭一會大叫就是醒不過來,怕是中了邪。」
我聽著這話兩腿一軟給族長跪了下來,「大伯,是我混蛋,我和我弟弟在賣菜人。」
我把賣菜人的前因後果連帶著我昨天的夢都說給了族長聽,他之前對這事也有所耳聞,但這饑荒年間死了這麼多人,他也沒啥力氣管了。
他坐在板凳上沉思了一會道:「怕是你和王五娃子說的那句話救了你,要不然你今個恐怕和你弟弟一樣了。」
「大伯,求你救救我弟弟,要不然我到九泉下都沒臉見我爹。」
族長歎了口氣,他既是族長也是張家村的村長,這張家村的人都已經有一半下了九泉。
「你找兩根筷子和一碗水過來,我來給立個筷子,如今紙錢茶葉都沒有,就看我這張老臉還能賣出幾分面子。」
11
族長把兩根放在水裡,嘴裡念念有詞:「張麻子是你嗎?你行行好就放過滿倉這娃子吧……」
筷子立了。
又倒了下去。
但滿倉還在夢裡大喊大叫。
「怕是不止一個,滿濤娃子你把你收過的人都說給我聽。」
張年他媳婦,張二嬸,杜鵑妹子,鐵柱……
我說一個,族長念叨一句,那筷子立了又倒下去。
最後一個王五卻任憑族長怎麼說,那筷子都直直立在碗裡。
族長把碗一放,「吭吭吭」地咳嗽了幾聲說:「王五他不姓張,不肯賣我這面子。」
我腦子裡突然閃過王五媳婦那張木木的臉,「我去找他媳婦來勸勸他。」
我心裡掛念著滿倉,來不及敲門就沖進了王五家中,一股腐肉的氣味直沖我的鼻子,我賣了這麼多菜人,沒一個有這麼臭的。我四下打量,就見王五他兒子正坐在堂屋拿著碗吃飯。
他見我來從嘴裡吐出一根指骨,問道:「叔,有啥事嗎?」
他家在吃肉?
我見過屍體被剁碎的樣子,倒沒有親眼看過誰在吃人,我心中泛起噁心,但因著掛念滿倉,我趕緊問道:「你娘呢?」
王五媳婦聽到聲音從裡屋出來,慌忙把我推到了門外,並把房門關了起來。
不曉得她個女人怎麼力氣那麼大。
「滿濤,有啥事?」
「你家王五因為當初我賣了他,現在纏著我弟弟,村長那邊給立了筷子,但他怎麼都不願意走,我想請你去說說情。」
「走吧。」她聽完皺了皺眉毛便點頭答應。
我們回去的一路也是走得氣喘吁吁。
王五媳婦走到屋前停了下來,她攏了攏頭髮,把手在褂襟上來回蹭了幾下,又用乾淨點的手抹了一把臉後才進了屋子。
12
她徑直走到村長面前接過碗筷。
「王五是你嗎?」
筷子立了起來。
「你這混貨,我天天念叨你,你都不來找我,反倒去找人家滿倉作甚?
「再說當時是你拉著我的手說可以拿你換餅子的,餅子叫你老娘和兒子吃了,你就不認帳啦?
「家裡都好,豆豆比你走時還胖了點,我答應你的怎麼著都會帶豆豆熬過這荒年。
「你放心去吧,等豆豆長大了娶了媳婦,我就去陪你。」
她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哭了起來,一滴眼淚砸在了碗裡。
筷子倒了。
那日筷子倒了後,滿倉的熱退了下去,也不大喊大叫了,可是人卻沒有醒。村裡人開始傳滿倉賣人肉的事惹了天上的神仙,神仙動了怒想要他的命,傳著傳著變成了神仙動怒想要我們全村人的命。
這話是隔壁的黃鸝妹子來跟我說的。
「滿濤哥,你一定要救救滿倉。」她看起來十分著急的樣子。
「這都是胡說八道的。」我邊安慰她邊想這妮子怕不是對滿倉有意思,等荒年過去,我就帶著滿倉去她家提親。
「滿濤哥,那天村長回去就病了,躺床上起不來了。」
我不懂她這話是什麼意思。
「今個晌午張三叔來我家說現在村裡Ṫű̂₇他做主。」
我腦子裡浮現出張老三當初帶人來我家搶糧的嘴臉,忍不住啐了一口。
「現在村子裡還有啥要管的,人都快餓死完了。」
「他和我爹說要把滿倉燒了才能消了神仙的怒氣。」
「什麼!」我氣急大喊一聲。
「滿濤哥你小聲點,我來就是想說你能不能帶滿倉先去哪躲躲。」黃鸝妹子急得眼睛都紅了,在屋裡走來走去不知道該咋辦。
13
滿倉要是醒著還好說,他現在還昏迷著我可如何帶他躲起來。
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我去找村長做主!」
「嘭嘭嘭」「嘭嘭嘭」
院子裡傳來了砸門的聲音和張老三的叫駡聲。
「張滿濤你快開門!
「把你喪盡天良的弟弟交出來!」
黃鸝臉一下就白了。
院子的木門上次被張老三等人砸壞了我也沒顧上修,怕是馬上他們就能破門而入。
我趕緊讓黃鸝躲到灶房去,讓她等他們進來了再混到人群裡。
她剛躲好,院門就被撞開了。
我來不及找個趁手的工具,只能摸起牆邊的掃把就攔在堂屋門口。
「叔,你怎麼來了。」我用力擠出一個假笑,這麼多人,我不可能是對手。
「滿濤,你弟弟他做盡了壞事,惹了天上的神仙所以才醒不過來。只有把他燒了,神仙才能賜雨下來。」張老三也笑眯眯地回答我。
「叔,你可真會開玩笑,滿倉就是病了。再說這大旱多久了,和我們賣菜人何干啊。」
「哼,你小子懂啥,之前確實是有大旱,但神仙保佑早該下雨了,就是你倆幹的畜生事才讓神仙生了氣。」
「叔,你有啥憑證?」我被這老頭的無賴邏輯氣得頭一陣一陣疼。
「昨天晚上,神仙給我托了夢。再說了那日村長幫了你們之後就生了病,這就是神仙對他的懲罰。」張老三一邊說一邊推了我一把。
「滿濤,你不能為了你弟弟就眼睜睜看著村裡的人都跟著死吧。」
「你們那畜生事做了就別怕來報應。」
旁人也七嘴八舌跟著幫腔,他們的眼睛都死死地盯著我,像一頭頭餓狼。
14
「報應?你們他娘的吃了餅子就不怕報應?你們賣了自個爹媽自個媳婦的屍體就不怕報應?
「大山我當初給你送餅子時你千恩萬謝,現在和我說報應!
「春生,你媳婦怕不是被你掐死的吧?菜人鋪老闆割頭的時候問我脖子上怎麼都是手指印子。
「張老三,不就是當初你想拿你媳婦換三張餅子我沒應嘛,你現在過來報復我。」
……
我一刻也聽不下去了,我指著人群裡那些給我送過菜人的傢伙大罵。
「把他按住,別讓他胡說八道,把滿倉帶走。」張老三氣得蹦得老高。
七八個人跑上來把我按在地上,我拼了命掙扎也起不來,還有人見我反抗乾脆就一腳踢在了我的肚子和肋骨上,我一痛,嘔出一口血水來。
我眼看著幾個人擠進我的房間把滿倉抬了出來。
「滿濤娃子,後日中午我會主持求雨儀式,到時候會把滿倉燒了,你也要來看啊。」
他一邊笑一邊說,那笑容瘮人得像奪命的厲鬼。
「張老三你王八蛋!你畜生你不得好死!啊!」
張老三不僅把滿倉帶走了,還把我捆了關在了屋裡。
也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那一腳傷著了內臟,我現在吸氣都是一股血腥味。
他娘的,今天會不會折在這,我心裡萬分後悔,當初就不該跟著滿倉幹這買賣,如今還真落了報應。但這要不賣菜人,我倆說不定都活不到今個。
我越想腦袋越重,身上似乎也起了熱,眼睛像要粘在了一起,我這一睡怕也是起不來啦。要是起不來,和滿倉一起走也算有個伴。
這一年來,我真的太累了。
15
我迷迷糊糊睡了好久,我夢到了爹娘,也夢到了妻兒,我跟他們說我馬上也來陪他們啦。
我爹聽了氣得直接拿煙槍敲我的腦殼,「你個沒用的東西,你想讓你老子絕後呀!」
娘倒是把爹拉到了身後,然後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大兒,娘知道你辛苦,你要好好活著,活著才有希望。」
娘的手涼涼的,放在我的頭上十分舒服,我鼻子一酸,「爹娘,你們記著護著點滿倉。」
他們沒有說話,就是笑著消失在了我的夢裡。
我突然感覺腳底下的地活動起來,我摔了幾次猛地驚醒。
眼光刺得我幾乎睜不開眼,我用力眨了幾下,竟見一群村人把還昏著的滿倉擺在了堆枯枝上,張老三正拿著一堆火把站在滿倉旁邊。
我這一覺竟睡了兩天!
「張老三,你要幹嘛!我殺了你!」我急得大喊,我的手腳還是被綁著活動不得。
「大侄子,還好你醒了,要不然等會得連你一起燒了。」張老三倒也不惱,還沖我笑了笑。
「好了,時候已到,現在我就代表張家村來燒死這畜生,以求神仙消氣賜下雨來。」
「燒死他。」
「燒死他。」
「燒死他。」
這圍觀的村民也跟著喊道,今天來的有六七十人,恐怕幾乎是村裡所有活著的人了,這裡面有我和滿倉喊過叔嬸的人,也有一起長大的玩伴,現在一個個都瞪著眼睛想要我們的命。
我心中已是無法,也不敢看自己親弟弟被燒,我只能一邊哭叫一邊緊緊閉上了眼睛。
「慢著,別燒別燒。」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是秀才!
他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邊走還邊「吭吭吭」地咳嗽。
16
「秀才,你怎麼來了,可別耽誤我求雨。」張老三明顯不高興有人打斷自己。
「你錯了,我昨天夜觀星象,這災禍自北邊來,滿倉從小就在我們村長大,怎麼可能是他。」秀才說得很慢,一字一頓的。
「那滿倉怎麼會醒不過來,你還說不是惹了神仙。」
張老三氣急推了一把秀才,秀才踉踉蹌蹌差點摔倒,還好被人扶住了。
「叔你別動手啊,你聽秀才把話說完啊。」
秀才畢竟是讀書人,又在村裡教了那麼多年的書,他說話的分量恐怕要比張老三可信很多。
「滿倉之前賣菜人其實是做了善事,他好歹拿屍體換了糧食回來。饑荒年,人死了埋在土裡有個什麼用?饑荒年自有饑荒年的活法,神仙是不會怪罪的。
「滿濤滿倉兩個孩子頂著大太陽拉著屍體去城裡,總得分口飯吃吧?要不然那車你們拉得動嗎?是我拉得動還是你張老三拉得動?
「要是滿倉要被神仙處罰,村裡所有吃過那餅子的一個也逃不掉!」
張秀才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說完就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大家聽完一時誰也沒有吭聲,這在場的十有八九都吃過那餅子。
張老三還是不服氣,大聲嚷嚷:「秀才你別胡說八道,那你說滿倉為什麼醒不過來?」
「咱們村裡確實有災星,但滿倉是替大家擋了災,要是你們今天燒死了他,明個我們都得死!」
大家聽著這話都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見此情景自是大喜,覺著滿倉或許有了救,趕忙追問道:「先生,那你說的災星是誰?」
秀才半天都沒吭聲,張老三冷哼一聲罵道:「秀才我一看你就在胡說八道,我今天非要燒了滿倉。」
「是王五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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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五媳婦?怎麼會是王五媳婦?
「這場災禍是從五月起的,她今年三月嫁來了村裡。」秀才閉著眼睛念叨。
「之前王五也和我說過,他媳婦之前是北方逃難來的。」人群裡一小夥跟著說了起來。
「對了,我聽王五娘說過王五媳婦好像在嫁王五之前成過親,他男人第二天就死了。
「王五娘當時不在乎還說都是迷信,說是王五也死了老婆,兩個命硬的湊一起正合適。」又有個嬸子補充道。
「當時王五的死也奇得很,不就是見個死人,哪有大老爺們被活活嚇死的。」
「你們瞧見她臉色是不是不太像正常ťù₄人,整天板著個臉好像表情都不會做一樣。」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越來越離奇,就好像斷定她是哪裡來的妖怪了一樣。
「秀才,這也說不準她就是那個災星。」
張老三還是不服氣,似乎今天不燒了滿倉誓不甘休。
「豆豆娘她好像吃人。」人群中突然有個聲音。
大家都看過去,是張年兒子,今年也有十四歲了,也不是會亂說話的年齡了。
「昨個我出門找吃的,我看見王豆豆擱他家院子門口玩,他問我『哥你吃肉不,我家有肉』,我聽了這話眼睛都發了光,跟著他去了他家。哪知道一進去就見嬸子手裡抱著個東西在啃,我仔細一看是只人腳,還沒煮過都爛了,她一邊嚼著滿嘴腐肉一邊對我笑,問我吃不吃。」
大家聽了臉色都白了幾分,雖然村裡不少人家都拿屍體換過餅子,但也沒聽說誰家光明正大吃人肉,還是生肉,莫不是妖怪才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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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年兒子這一番話說完,王五媳婦是妖怪的事似乎已經板上釘釘了。
我想起那天小豆子嘴裡吐出個骨頭的樣子,心裡雖然震驚得很,但總還是覺著王五媳婦不像什麼妖怪或者災星。
村人來鬧事之後我本來是十分恨她的,我覺著事情是因她而起,但立筷子那天她也幫了忙,我就也恨不起來了。
「立筷子那天是不是就是她在搗鬼,村長說了那麼半天那筷子一直都不倒,怎麼她一來筷子就倒了,我看說不定是她控制了村人的魂魄哦,就想讓滿倉當替死鬼呢!」黃鸝妹子也是十分著急想洗清滿倉的嫌疑,說話聲音比她平時大了不少。
「走,去王五家看看。」
一個人提議後大家都紛紛同意,先是給我松了綁,然後幫我把滿倉抬回了家,最後浩浩蕩蕩朝著王五家走去。
「王五媳婦,你開門。」張老三站在門口大喊。
王五媳婦剛打開一點門縫,就見一大夥人圍在門口,她立刻想把門給關上。大傢伙哪裡能讓她得逞,幾個男人一用力就把屋門擠開了。
剛進屋就是一股子屍臭味,氣味應該是從裡屋發出來的,膽子大的小夥跑在了前頭,我也緊跟著進了裡屋。
是王五他娘!
她被掛在牆上,身子已經快被掏完了,就剩個頭和半截肩膀。屍體缺口處還滲出綠色的液體,散發著惡臭。
「嘔。」
進屋的大半人都吐了出來,大家胃裡也沒什麼貨了,就是嘔著酸水,屋子裡味道更加難聞起來。
「快把這妖怪抓住。」張老三也被嚇得癱坐在地上,倒是沒忘記來的目的。
王五媳婦聽了這話臉色一變,突然朝我這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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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她是撲向豆豆的,我後退一步然後伸手把豆豆往我懷中一拉。
她撲了個空,狠狠摔在了地上。大家也七手八腳撲了過去,把她死死地按在了地上。
「你們放開我,那是我的糧食。」她眼睛發紅大聲叫著,披頭散髮,牙也被磕掉了幾顆,嘴角流著血的模樣十分駭人。
糧食,指的是豆豆吧。
豆豆像被嚇傻了一樣,從我們進這屋開始就一直哭,問什麼都不說話。
王五媳婦,不對,是這妖女最後被大家捆了起來,直接押到了本來給滿倉準備的火堆那。
行刑的過程我實在不忍心去看,我轉身離開準備回去照顧滿倉。
就聽著身後那妖女大喊:「張老三你們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
天上的太陽掛得高高的,我聽著還是打了個冷顫。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推開門,滿倉醒了,正好好地坐在床上。
「滿倉!你醒了!」
「哥,我是不是睡了好久?」
「你已經睡了七日啦!」
「哥,我夢到了爹娘,娘說讓我回來吧。」他似乎還沒完全從夢裡醒過來,精神頭不怎麼好。
「好,好,醒了就好。」
我激動得眼睛發酸,滿倉是這世上我最後一個親人了,他能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滿倉,你餓了吧,哥給你弄點吃的。」剛才我回來的時候,秀才給我塞了一小袋米,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弄的,就是和我說回去煮了給滿倉吃。
王五媳婦死了。
聽說一行人把她架到木頭上,那火把卻怎麼也點不著。
村裡人圍著她,拿著棍子一次次打在身上,慘叫聲擱我的院子裡都能聽見。
王五媳婦最後滿嘴鮮血,牙都咬碎了幾顆,邊吐血邊仰頭對著天喊道:「你們會有報應的,我做鬼……」
張老三也是打紅了眼,一棒子敲在了她頭上,白花花的腦花都露了出來。
人死了,屍體被扔到個土坑裡蓋了點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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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豆豆被秀才帶回了家。
王五這一戶人家就這麼沒了,但擱這荒年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了。
這妖女被殺的頭兩天大傢伙都喜氣洋洋的,想著老天快要降雨了吧,但這小半個月過去了,一滴雨都沒下。
村口那棵枯樹下大片的血跡幹在那裡倒是駭人的很。
這要是王五媳婦不是妖女,那大傢伙都成了殺人犯了。
也不止我一個人這麼想。
昨個黃鸝妹子來看滿倉時偷偷問我:「滿濤哥,會不會她不是妖怪。那日我還幫腔,是我害死了她……」
Ṭũₕ黃鸝最近瘦了很多,他爹娘和兩個哥哥十分疼愛她,就是饑荒年找到點吃的也是先緊著她,這會兒倒是突然瘦得厲害。
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下面掛著兩個大黑眼圈,整個人看起來像快風乾的紙人。
我倒是不知道怎麼安慰了,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跟她說:「荒年就快過去了,等一過去我就帶著滿倉去找你爹提親。」
其實這話我是不該和人家閨女直接說的,但這命都快沒了哪裡還來這麼多禁忌。
黃鸝妹子聽了我的話臉上飄過一片緋紅,倒是有了幾分人氣。
走之前她又跟我說:「對了滿倉哥,聽說張老三病了,前兩日都起不來床了,有人說是報應,也有人說是被王五媳婦的鬼魂害了。」
這關於王五媳婦的風言風語又傳了幾日,張老三的病倒是好了一點。
張老三一下床,又起么蛾子了。
「你們曉得為什麼這天還不下雨嗎?
「你們想想這不讓天下雨的妖怪不就是旱魃嘛!
「這旱魃光是打死怎麼行?
「旱魃得把它屍體挖出來打了骨樁,這樣才不能害人。」
倒是真有十來個村人被他說動,答應跟他去挖屍體。這些人基本上都是那天打了王五媳婦的人,這些天心裡也是慌得很。
這一挖可傻了眼,那土坑裡根本沒有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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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事了壞事了,這青天白日都不在墳裡,怕是已經從旱魃變成犼了。」秀才見這場景嘴裡喃喃道。
「那犼怎麼對付?」張老三急了,一把抓住了秀才的肩膀。
「犼可沒法對付,是要吃人的啊!」
一行人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第二天,張老三就死在了家裡,眼睛睜得老大。
他兒子倒是背地裡偷偷問我還收不收菜人。
秀才拉著豆豆站在我家院子裡,他說他要去京城看看。
「京城不是也鬧饑荒?先生你去做甚?」我沒有聽懂他的話。
「滿濤啊,你還記得你們兄弟兩個去賣菜人和我遇到的那天嗎?那天我也去了縣裡,我想擊鼓問問縣令,朝廷是不是真的要把我們的活路堵死。
「結果啊我叫人扔了出來,這也是當初同窗的縣丞給我說了情,要不然我怕是叫人打死了。他偷偷給了我一點糧食要我別再問了。」
我看著秀才,他如今已經很老了,眼睛混沌,頭髮也花白一片。
「那京城?」
「滿濤啊,你還記得小時候剛來學堂我給你講過的第一課嗎,我說人這一輩子有兩件事最要緊,第一是忠於君國,第二是孝于父母。
「現在天下大旱,朝廷棄百姓于不顧,父子相食,夫妻相食,先生我老糊塗了快弄不懂當初的道理了,先生這一輩子不能糊裡糊塗地過去啊。我得沿路問過去,問到京城告禦狀也要問過去。」
我聽著這話,知道怕是我怎麼勸也無用了。
「但我這一去,帶不了豆豆這孩子了,怕是要愧對他娘的託付了,只能把孩子交給你了。」
我一愣,心裡有些不願意,一是王五媳婦到底是不是妖女沒有定論,二是我現在也沒能力養他。
秀才看著我的面色知道我不願便開口道:「滿濤,豆豆他娘的事你不用擔心,哪有什麼妖女哪有什麼旱魃,都是我編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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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心裡有了個不好的猜想,「先生?」
「當初張老三要燒死滿倉,王五媳婦來找我想辦法。村長病了, 天下太平時我個教書先生能在村裡說上幾句話, 現在人都快餓死了我還哪裡能說上話。
「她和我說她有法子, 滿倉的禍事因她而起不能叫人死了。起初我不答應, 她在我院子裡跪了一晚上。
「她說她這輩子很苦,剛成年就被父母賣給個老頭沖喜,哪知道剛進門那老頭就死了,她拼命逃了出來,一路逃到了我們村子。
「她這輩子就遇著王五一家人對她好,她可能真的命硬還克死了王五和她娘。你當初可憐她多給了一塊餅子, 現在不能再害了滿倉。
「只是求我在她死後, 把她屍體賣了換餅子, 然後收留一下豆豆。」
我聽著秀才的話腦子裡嗡嗡直響, 「那吃人那事?」
「王五死了, 她娘沒兩天也不行了, 臨死前拉著她的手說『這屍體別去賣了,賣了才能換幾個餅子, 直接吃了多好,要不然你個寡婦和豆豆怎麼活。』
「滿濤啊,你做過菜人生意,這吃人的事情你也見過不少吧, 那城裡的人難道都是妖怪嗎?你弟弟當初也說了大家只是想活下去罷了。」
「叔, 我娘走之前讓我給你道個歉。她說她那天大喊不是故意的, 是她老家的風俗,只有家人大聲喊了號子,我爹才能安心上路。」
豆豆看著我小聲地說, 邊說眼淚邊掉。
我看著這孩子心裡五味雜陳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只能抬手摸了摸他的頭。
秀才又小聲交代我:「我屋子裡米缸裡還有點米,我那個同窗給的,你等今個晚上偷偷搬過來。還有每年王五媳婦的忌日你記得帶著豆豆去祭拜一下, 我就把她埋在了村後面的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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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些, 秀才轉身走了, 一邊走一邊嘴裡念叨著什麼。
我隱隱約約記得小時候他教我們背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 粢盛既潔, 祭祀以時,然而旱幹水溢,則變置社稷。」
秀才走後半個月, 天下起了雨。
又過了半個月,換了新的縣令, 聽聞前任縣令瞞報了災情還徵收了新稅, 好拿這些去支援京城討上面的歡心。
又過了半年, 滿倉和黃鸝成了親,豆豆個子也長高了不少,村長問我要不要把豆豆過繼到我家, 我拒絕了,總得給王五留個後。
村子裡的日子變得和大旱前沒什麼兩樣。
就是有許多人再也沒能見到。
我時常想起我媳婦秀水、我兒子家旺、王五一家、張二嬸,還有秀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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