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花载雪

嫁過來時,我便知道夫君有一摯愛。
那是昔年他剿匪重傷,救他於危難的漁家女。
二人死生契闊,私定終身。
卻被沈母以死相逼,只允許那女子做妾。
成婚前夜,阿娘擔心得直掉眼淚:
「我們貞兒,往後日子可怎麼過。
就這麼過唄。
他當他的情種。
我當我的主母。
我與沈雲楓,
不過是一條道上,兩個不相為謀的人罷了。

01
洞房花燭夜,沈雲楓來得很遲。
他渾身酒氣,在喜嬤嬤的催促中,不耐煩挑起我的蓋頭。
燭火葳蕤,照映出他冷峻的面容。
他不著痕跡打量著我。
眼神防備。
「我知婚姻大事由不得你,可我心有所屬,只盼你往後敬奉高堂,切莫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他說得相當不客氣。
像上峰對待下級一般,下達指令。
我看著眼前之人。
這便是我的夫君。
劍術超群,名滿長安的少年英雄ƭṻₕ,沈雲楓。
他與漁家女的愛情故事,早已傳遍了整座長安城。
重傷瀕死的將軍,被漁家女所救。
二人死生契闊,私定終身。
若非沈母從中作梗。
孟嵐怕是早已成將軍夫人。
沈氏門第簡單,家風嚴謹。
原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沈雲楓與漁家女的故事太過轟烈。
凡是稍有頭臉的人家。
都不願將自己精心培養出的女兒,嫁進沈氏受委屈。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
可若倒反天罡,將妾室淩駕於主母之上。
那便是失了分寸。
要受人恥笑的。
好長一段時間,沈氏在世家中都抬不起頭。
沈母受眾人冷遇,被世婦們排除在外。
一個人形單影隻,頗有些可憐。
是我主動上前搭話,與她一道賞景。
那時,我便存了嫁進沈府的心思。

02
我抬頭看沈雲楓,對上他的眼。
「夫君放心,我嫁過來是當主母的,無意談情說愛。」
他是武將。
對比文人,頭腦還是有些簡單。
所以,我選擇單刀直入。
言下之意。
你愛你的漁家女,我當我的管家婆。
咱倆誰也別打擾誰。
他眼神一怔,似乎沒想到我會這樣回答。
喜嬤嬤還在催促我與他飲下合巹酒。
我擺擺手,讓這些人全都退下。
屋內唯我二人。
我這才開口:
「你身為將軍,保家衛國,馬革裹屍,令我敬佩。」
「你身子丈夫,為了摯愛甘願對抗世俗,更令我折服。」
「與其嫁入其他高門,與夫君假意恩愛,替他納妾,生兒育女。」
「倒還不如從一開始,便選擇一個能與我互相尊重的丈夫。」
他眼中出現狐疑:
「你的意思是,你從一開始,就選中了我?」
我點頭。
「正是。」
他聽著有些好笑,反問我:
「倘若我今日答成,來日獸性發作,想將你占為己有呢?」
我啞然失笑:
「你我本是夫妻,這于我又有什麼損失嗎?」
他眼中再無疑慮,反而出現欣賞之色。
這一晚,我與沈雲楓約法三章。
在沒有損害沈氏和孟嵐的利益下。
他必須給我正妻的尊嚴。
我向他分析。
若尊重我,沈氏與崔氏同氣連枝。
那些世家自不敢再說三道四。
往後沈母在世婦面前也能抬得起頭。
若一意孤行。
沈氏就越會受到排擠。
要知道,皇后娘娘可是最厭惡寵妾滅妻的人。
「對內麼,你大可與她日日膩在一起。」
「她的衣食住行,與我這個主母同等。」
「我的嫁妝首飾,她若喜歡,也可隨意佩戴。」
「她雖不是你名義上的妻,卻能一輩子與你相守。若你們生下孩兒,可以記在我名下。這樣能占著嫡子的身份,以後好繼承爵位。」
沈雲楓從剛開始的詫異。
到後面的沉思。
隨著我的分析,他的眼神越來越亮:
「好,就依你所言。」
他看了眼天色,問我還有沒有事:
「如果沒事,我要去陪阿嵐了。」
我循循善誘。
「新婚之夜,若你不在,置我和崔氏的臉面於何地?」
「今夜且委屈你在地上對付一宿。」
「明日見了孟姑娘,我會向她解釋,保准她不會生氣。」
沈雲楓猶豫片刻,還是同意了。
我點點頭。
甚是滿意。
這便是我選擇沈氏的目的。
沈氏只有沈雲楓一個嫡支。
與那等紈絝二世祖不同。
他為人正派,心性純良,武功又高強。
若我動之以情,分析透徹。
他必定會聽我一言。

03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
小梨手巧,將我的頭髮盡數挽起,做成靈蛇髻。
發間帶的是一整套羊脂玉的頭面。
端莊中散發著貴氣。
我示意沈雲楓將胳膊劃傷,滴在帕子上。
等會兒好交差。
他耳根一紅,照做了。
沈母見到沈雲楓和我一道來的。
又看到嬤嬤呈上的帕子。
整張臉笑得合不攏嘴。
我還沒跪下,便讓嬤嬤趕忙把我扶起來。
沈雲楓見勢也要起來。
沈母臉色一變:
「我讓兒媳婦起來,你這個逆子繼續跪著!」
沈雲楓撲通一聲跪下,低頭不答。
沈母笑著拉我坐下:
「我的兒,當初我就知道你是個好的。」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往後你只管當你的家。」
「若有不長眼的惹你,且來告訴我,莫動氣傷了身子。」
沈母這話說得亮堂。
既照顧了我作為正室的臉面。
又暗中保護了孟氏。
言外之意。
若孟氏有錯,也不讓我私自處理。
自有她這個老夫人出面收拾。
我恭順點頭:
「阿娘常說母親為人寬厚,嫁進來必定不會讓我受委屈。」
「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兒媳此心終於安定了。」
我與沈母在言語中達成一致。
沈母很滿意我的表現,封了兩個很厚的紅包。
「另一個是代替你公公給的。」
說起沈老將軍,沈母略微有些傷感。
她是沈老將軍的繼室。
老將軍的元配夫人難產而亡。
後院的妻妾又都沒生下一兒半女。
最後請人算了八字,才娶了現在沈母這個續弦。
生下了沈雲楓。
沈母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指著沈雲楓:
「孽障,以後要是對貞兒不好,你也別來見我。」
「聽到沒有!」
沈雲楓低頭,喏喏成答。
看來昨晚給他掰開揉碎分析,還是有一定成果的。
辭別沈母,沈雲楓臉上已有急色。
我調侃他,「著急見你的美嬌娘去?」
他耳根赫然紅了。
「快去吧,記得午後與她一道過來。」
原本早膳後,孟嵐就該來拜見。
我這句話,便是暗示,他可與孟氏多待一會兒。
沈雲楓朝我道謝,急匆匆走了。

04
孟嵐來拜見時,晌午剛過。
第一次見她時。
是在瓊玉樓。
沈雲楓正陪著她買首飾。
那時的她,眼中尚存一絲卑微膽怯。
想來是富貴養人。
短短一年,她就像變了個人。
高瘦的身材豐盈不少。
面色白皙紅潤,猶如蜜桃成熟。
頭上戴的,身上穿的。
全都是千金之數。
愛人如養花。
想來沈雲楓一定極愛她。
進門時,她仰著頭,神情倨傲。
頗有些要與我爭鋒的意思。
「請夫人金安。」
依規矩。
小妾見主母,須得行叩拜大禮。
可她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子。
我面色柔和,並未覺得不妥:
「妹妹快坐吧,往後都是一家人的,不必講究這些虛禮。」
我言語中暗示她的失禮。
不知道她聽沒聽懂。
一旁的沈雲楓倒是點頭:
「貞兒說得有理,這些都是虛禮,往後就別拜了。」
沈雲楓本是替她說話。
可不知刺激到了孟嵐的哪條神經。
她忽然甩開沈雲楓:
「她有理,我就沒理了是吧?」
「叫得這麼親熱,誰知道你倆昨晚幹了什麼好事。」
孟嵐揚起下巴,對上我的眼:
「崔綺貞,大家都是女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我雖然現在是妾,並不代表我一輩子是妾。」
「往後,你且走著瞧。」
她甩袖而走,背影倔強。
沈雲楓尷尬一笑,來不及解釋就追了出去。
小梨在一旁憤憤:
「這孟氏忒不懂規矩了些。」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不過是性子急躁了些,算不得什麼惡人。」
小梨頗有些遺憾:
「崔氏門第高貴,小姐何苦嫁給沈氏這個破落戶。」
我撇著杯中浮沫,沒有接話。
當家主母,自當以執掌中饋,生兒育女為己任。
執掌中饋可以。
生兒育女,我不願。
饒是長安世家生活奢靡。
女人生孩子也得走趟鬼門關。
若福大命大生下來。
少說十歲之前,也不知能不能養得活。
曾經,我親眼見到了阿姊死在我面前。
她挺著圓溜溜,佈滿青筋的肚子。
任由穩婆在她下體鼓搗。
一盆盆血水端出。
她叫得淒厲,大小便失禁。
像一個破布娃娃。
毫無尊嚴。
到後來,已經沒有力氣再吼叫。
氣若遊絲間,她拉住我的手,勉強睜開眼。
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一樣。
她說:「貞兒,我好痛啊。」
一條鮮活的人命,頃刻間香消玉殞。
阿姊一屍兩命。
而他的夫君,不過三月,便娶了續弦。
後院的妾室們,一個排著一個,等待著給他生孩子。
再無人記得我阿姊。
她叫崔琦寧。
長安城中,還有許多與她一樣的女子。
秦氏阿鳳,成婚一年,難產而亡。
李氏采薇,剖腹取子,母子俱亡。
……
我不願同她們一樣。
將鮮活的生命,奉獻給一個未知肉球。
可我不敢說。
縱爹娘寵愛,衣食無憂。
可這樣悖逆的思想,我萬萬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所以,我精挑細選。
最終選中了沈氏。
這已經是我,能為自己斡旋的最佳結果。

05
三日回門時。
我讓小梨盛裝打扮。
好的貴的,一律用上。
務必讓雙親知曉,我在沈府過得不差。
自從那日,沈雲楓再也沒有來過。
我讓管家去請。
不一會兒,管家回來。
說是嵐姨娘生病發熱,沈雲楓現在脫不開身。
問我可否緩兩天再去。
管家將身子壓得很低。
生怕我一個動怒發落他。
我擺擺手讓他下去了,臨了又吩咐。
讓管家開了我的私庫,取些珍貴藥材跟嵐姨娘送過去。
小梨氣得直跺腳:
「小姐,這孟氏欺人太甚,我們去告訴老夫人,治她的罪!」
傻丫頭。
如此重要的事,老夫人會不知嗎?
媳婦已娶,其他的也就隨兒子去了。
為了我個外人跟兒子鬧,那可不值當。
我心頭婉歎。
那日對沈雲楓的一番忠言,還是被他拋在耳後了。
罷了。
我也不是坦蕩之人。
就當扯平了吧。
崔府。
爹娘一早就在門口等著。
看到馬車上只有我一個人下來。
阿娘的眼眶瞬間紅了。
門口奴僕眾多,她強忍著沒說什麼。
待進了屋裡,才摟住我哭。
我耐心安慰,說了許多沈氏的好話。
最後又說:
「孟氏性子淺薄,既無容人之量,又無可靠娘家,她拿什麼跟我比?」
「只是我不願用那醃臢法子罷了。」
「女兒自問容貌才學出色,沈雲楓愛上我,只是早晚的事。」
阿娘這才止住眼淚,連連點頭。
「好,好,好,這才是我崔氏的女兒。」
父親內斂。
不似母親哭啼,眼中卻擔憂更甚。
他已失去了一個女兒。
無法再次承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苦痛。
「受了委屈就說,為父為官一生,左不過拼了這張老臉,求聖上賜一道和離書罷了。」
和離和離。
說得倒好聽。
一別兩寬,各省歡喜。
可那只是對男人。
女子若和離歸家。
且不說娘家是否能坦然接受。
便是世俗,也會對她唾棄,嘲諷她的不檢點。
若真和離。
等待女子的,怕只有絞了頭髮做姑子這一條路了。
我不想讓雙親擔憂。
又是一陣安慰,眾人方才放下傷感,熱鬧起來。
用過午膳,我安安穩穩在閨閣小床睡了一覺。
小梨叫我時,已然快到黃昏。
許是剛睡醒。
窗外落日煙華,我竟有些傷感。
哎,還是捨不得家裡。
母親見狀,直接發話讓我住下。
「你且多住幾日,沈氏那邊,自有我去說。」
我思慮片刻,答成了。
既然苦口婆心示好,還是無法贏得尊重。
那我便和沈母一樣,只當自己是外人。
只要不和離,不生孩子。
他們拿我當透明人都可。

06
我在家中住了三日。
睡到自然醒,再陪母親去看戲。
看完戲,下午陪容熙一道放風箏。
容熙年方七歲,小小的團子還未長開,奶聲奶氣的:
「小姑姑,你跑得快些,讓風箏飛得高高的。」
我和容熙拽著風箏線,一塊在花園裡奔跑。
嫂嫂在背後跟著,笑說:
「貞兒如此喜歡小孩,趕明兒也早早生一個吧。」
聽到這話,我忽然有些煩。
這是她的第二個孩子。
第一個是個男胎,不到周歲便夭折了。
一年後,嫂嫂再次藍田種玉,拼死生下了容熙。
她頗有些遺憾。
若再生個男孩,也好對崔家有個交代。
可偏偏生下的是女兒。
這不,又拼了命的調養身體。
將那黑漆漆,苦的發澀的藥當成了飯吃。
誓要為兄長誕下一位嫡子。
嫂嫂出身名門,很是端莊。
可兄長對她總是淡淡的。
尤其是在生下容熙之後。
不知何故,兄長不大愛往嫂嫂房裡去了。
每個月初一十五點卯一般。
其餘時間都宿在妾室房裡。
我真心喜歡嫂嫂這樣的人。
也對兄長的行徑表示憤怒。
可我什麼都做不了。
只因,我也是女子。
同樣被世俗眼光,三從四德束縛。
苟且偷生,不得喘息。
與嫂嫂沒說幾句,管家來報,說沈母帶著沈雲楓來了。
我趕到時,廳堂一片和樂。
阿娘和沈母你來我往,說著場面話。
沈母說,「都怪我老婆子記性不好,光顧著給老將軍超度念經,竟忘了回門這等大事,罪過罪過。」
她搬出沈老將軍,逝者為大。
我娘自然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從旁敲打:
「老來多健忘嘛,到了咱們這年齡,可不就只能多吃齋念佛,保佑兒女平安。」
「倒是賢婿,想來是近日軍務繁忙,才無暇顧及。」
言外之意。
你老了健忘我能原諒你。
你兒子還生龍活虎,也是貴人多忘事不成?
沈母笑容一怔,反成倒快:
「這逆子,自回來後領了閑差,整日只知與那等不體面的人廝混。」
「親家母,我也不瞞你,貞兒這兒媳婦,我是一萬個喜歡。」
「這不,我剛出了佛堂,得知此事,便帶這逆子來請罪了。」
沈母將真相擺在明面,倒讓人真挑不出錯來。
這也是在告訴我。
成婚之前你就知道沈雲楓的德行。
你自己留不住夫君,怪得了誰!
阿娘如鯁在喉,臉色很是不好。
爹爹是外男,不便出頭。
我歎了口氣,撐起笑容:
「母親說哪裡話,是我一時貪玩,想在家中多留幾日。」
「惹母親擔心,倒是貞兒的罪過了。」
沈母瞪了眼沈雲楓,使了個眼色。
沈雲楓這才站起身朝我作揖:
「是我不知輕重,失了分寸,還請夫人寬恕。」
他的腰,彎的很深。
看起來真心實意。
我還能說什麼呢。
事已至此,當然是選擇原諒他。
我親自扶起沈雲楓:
「你我夫妻一體,何須說這些,我娘家在長安,離得也不遠。」
「你若真心賠罪,往後多陪我回來幾趟便是。」
沈雲楓又朝爹爹和阿娘道歉。
阿娘哼了一聲,最終還是心軟了。
嫁出去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
她能為我做的,最多也只是言語上的敲打。
沈母臉上已然有些掛不住了。
只能狠命瞪著自己的兒子,拉下一張老臉賠罪。

07
回沈府時,我與沈雲楓一個馬車。
他面色不虞,也不說話。
既要在一起生活,總不能一直有齟齬。
我率先開口:
「我爹娘說的話別放在心上,你放心,我對你沒有非分之想。」
他看著窗外,聲音悶悶地:
「我知道,你是個好女孩。」
街道兩旁人聲鼎沸。
他的聲音卻很沉靜:
「阿嵐也是個好女孩,她只是,太過沒有安全感。」
「你不要怪她。」
我點頭成和:
「比起後院裡迎笑臉耍心機的女子,我更願意和孟姑娘這樣的人直來直往。」
我對上他的眼,真心實意道:
「我那日說折服於你敢於對抗世俗。同樣,我也折服於她的無畏。」
原本貧窮的漁家女,跟隨丈夫來到長安。
穿上了繁複華麗的裙裾。
吃到了從沒有的品嘗過的山珍。
一邊卑微的檢討自己。
一邊狂傲的趕走情敵。
日子久了,她以為自己跟貴女們已沒有什麼區別。
她精心打扮,在宴會上左右逢源。
可無一人理會她。
那時候的她怕是已經想來。
一個人重要的是要認清自己的身份。
一旦做出逾矩的事,
等待她的大抵不是讚賞,
而是奚落、嘲諷和孤立。
她不過是世俗階級中,一個橫舟自渡的可憐人。
頭一次,沈雲楓將我完完整整打量了一遍。
他說:「崔綺貞,你真的很與眾不同。」
我撇過目光,沒有回成。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一樣。
世俗波濤洶湧,唯有橫舟自渡。
快到沈府時,沈雲楓才告訴我。
孟嵐懷孕了。
我一個激靈,凋零的內心瞬間野草瘋長。
「真的嗎?」
他點頭:「已讓大夫診過,一月有餘。」
我了然。
那日他抽不開身回門,想必是已經知曉了孟嵐懷孕的消息。
我道:「恭喜你要當父親了。」
他眼睛彎成牙兒,有種初為人父的喜悅感。
「阿嵐粗心,她的身子還得你多多關照。」
我成允:「這是自然。」
我生怕答成的太快,他會多想。
又補充道:「我也是這孩子名義上的母親,來日孩子誕下,孟姑娘若要自己撫養,那更好不過。」
妾室是沒有資格撫養孩子的。
一律要送到主母跟前教養。
我表明態度。
便是表明,絕不與她爭這個孩子。
沈雲楓真心實意朝我道謝。
我道;「成該的。」
老天保佑,孟嵐產子順利。
最好一舉得男,平安長大。
省的她少受些苦。
08
孟嵐懷孕後。
她的事便成了府中最大的事。
沈母怕我多想,特意叫我到跟前:
「那孩子粗鄙,你不要同她一般計較。」
「且等些時日,待楓兒受不住,你的好日子便要來了。」
我聽懂了沈母的弦外之音。
臉唰地一下,燙的生紅。
沈母露出一副了然表情,又多安慰了幾句。
我也趁機表明,絕不會做宵小之事。
請她盡數寬心。
外頭的大夫醫術再好,也沒有太醫院的好。
我讓小梨拿了崔府腰牌。
跟沈雲楓和沈母說明原委,請了申典禦過來診治。
沈母還誇我有主母之風,寬宏大量。
可落在孟嵐眼中,便是我不安好心。
申典禦剛進門,便被她一個花瓶,正中左肩。
「你是什麼東西,也配來給我診脈。」
「崔綺貞,我用得著你假好心嗎!」
「滾啊,你們全都滾出去。」
她如一個發瘋的精神病人,狂怒嘶吼。
一旁的沈雲楓緊緊抱住孟嵐,小心安撫。
不多時,孟嵐在他懷中終於消停。
他松了一口氣,趕忙又讓人請大夫,救治申典禦。
毆打朝廷官員,重者當誅。
申典禦一把年紀,左肩直接被砸的脫臼了。
接骨時疼得齜牙咧嘴。
差點把老命都給交代了。
我一邊賠禮道歉,一邊往申典禦袖子裡塞了五千兩銀票。
揣著銀票,申典禦到底沒說什麼。
接好骨頭後,冷哼一聲走了。
他與父親私下交好,今日沒怪罪。
出去也不會再說什麼。
往後幾個月,沈雲楓幾乎沒有去當值。
他整ŦůₒŦű̂⁵日都在府中陪著孟嵐。
聽聞孟嵐情緒很不穩定。
一刻也離不開沈雲楓。
沈府很大。
孟嵐不想看見我,我也不想與她過多牽扯。
左右有沈母和沈雲楓照看,成該出不了什麼差錯。
有時候偶然與沈雲楓碰見了。
也就互相點個頭。
八月來,小院裡種的金桂開了。
聞著甚是撩人。
沈母整日除了關心孟嵐的肚子,便是吃齋念佛。
也沒什麼空見我。
我樂得清閒。
和小梨幾個丫鬟一起釀了桂花酒,還做些桂花糕。
夜裡還是有些熱。
我索性躺在閣樓的榻上,聞著桂香入眠。
許是白日睡多了。
夜裡橫豎睡不著。
我便睜眼瞧月亮。
一睜眼,便看見了沈雲楓。
我嚇了一跳:
「你怎麼在這裡?」
他笑:「這裡也是我家,我如何不能在這?」
我想想也是,又問:
「怎麼沒陪著孟姑娘,她睡了嗎?」
沈雲楓沒回答,只是問我:
「聽說你釀了桂花酒,不知我有沒有這個的口福?」
我有些猶豫。
「怎麼,捨不得?」
我答:「倒也不是,只是才釀了三日,沒入味兒。」
「無妨。」
話已至此,我讓小梨挖了一壇出來。
09
月然朦朧。
閣樓上,我與他一人一杯。
他一口飲下,喉間發出暢快一聲。
「原來,與你在一起,是這般愜意。」
我聽在耳朵裡,如臨大敵。
這樣的感慨,不是他的風格。
我謹慎開口:「你…有什麼心事嗎?」
他輕笑一聲,聲音有些疲憊:
「無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這是跟孟嵐吵架了?
「我聽大夫說,孕中的女人,情緒都有些不穩定。」
「你多擔待就是了。」
他沒回成,又連喝三杯。
酒氣氤氳。
我勸他少喝些。
他醉眼蒙矓,跟我說起了與孟嵐的曾經。
他們的故事,我早已在旁人口中聽過無數次。
少年英才的小將軍,奉旨剿匪。
中了歹匪的圈套,瀕死殺出,跳進懸河。
九死一生之際,一個漁家女救了她。
漁家女嗓門很大,幹起活來很是俐落。
救治他一天,便要算計一天診錢。
大夫診治二十文。
她便要翻倍,收取四十文。
抓藥十五文,她就要三十文。
等到他快好時,她咻的一下拿出帳本,一句一句念著。
念到最後,她說:
「你一共欠我五十六兩八錢,湊個整收六十兩得了。」
她雙手攤開:「給錢。」
沈雲楓啞然失笑。
看見漁家女那口白牙,和沒穿鞋的腳丫子。
他忽然想逗一逗她。
「沒錢,以身相許可以嗎?」
下一刻,緋紅便從臉一路蔓延到了這個女子的腳尖。
「你..你..你這個登徒子!」
孟嵐赤著腳,慌忙跑開了。
他內心一動,看著她跑出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他跟了上去。
正巧看到她赤著腳,站在船上收網。
他跳上船,指了指孟嵐的腳:
「在我們那裡,若是看了女人的腳,便要娶那個人當妻子。」
孟嵐聞言,不以為意。
「這裡所有人都看過我的腳,那我豈不是要嫁很多人?」
那一刻,沈雲楓鬼使神差道;
「別嫁他們,嫁我。」
夕陽西下,漁人收網。
昔日,他落入了她的漁網,被她所救。
今日,他又落入了她的情網,無法自拔。
10
沈雲楓的聲音很輕,帶著緬懷和唏噓。
我認真聽著,真心實意道:「很美。」
在這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
他與孟嵐的愛情,著實稱得上感人。
他朝我碰杯,不待我回敬,便盡數飲下。
「可是人啊,怎麼會變化那麼大呢。」
燭火葳蕤,他轉身對著孤月,身影寂寥。
「我帶她回到長安,給了她全部的愛和享之不盡榮華。」
「除卻正妻之位,母親以死相逼,我實在無法。」
「其餘的,我都已無條件給她。」
「為什麼,她還要成日發瘋,嘶吼,砸東西。」
「貞兒,我真的不明白。」
沈雲楓轉身看我,眼中情緒流動:
「她為什麼就不能像你一樣,懂事一些。」
許是察覺到自己的目光太過熱烈。
他微微側過身:
「也許母親說的是對的,門當戶對,確實很重要。」
我眉頭一皺。
這樣的話,顯然讓我有些噁心。
我飽讀詩書,善琴棋書畫。
忙時執掌中饋,孝敬高堂。
閒時與好友曲池蕩千,圍爐博古。
我從不無聊,因為花錢可以買得到快樂。
除卻心裡的一點隱晦,我幾乎沒有任何煩惱。
可這一切,只是基於我出身崔氏,身份高貴。
而並非我本人有多優秀。
孟嵐出身粗暴,性子淺薄。
誠然,我對她喜歡不起來。
可造成這一切的,難道不是沈雲楓本人嗎ŧûₒ?
她原本也是燦若玫瑰的女子。
若沒有碰到沈雲楓。
她或許會嫁給同樣的漁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過著平凡的一生。
恰恰是沈雲楓毫無保留的熾熱。
讓孟嵐從一開始,便淪為了整個長安的笑話。
看不上她的婆母。
出身世家的主母。
被嘲笑的身世。
就連她引以為傲的愛情,都成了眾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偌大的長安城,除卻沈雲楓。
再無人能給她一絲慰藉。
我仍記得。
孟嵐剛懷孕時,沈雲楓說,她只是沒有安全感。
那時他的臉色,帶著淡淡的心疼。
如今,時隔四月。
他站在月華下,白色的月霜覆在他肩頭。
他卻說,為什麼孟嵐不能像我一樣懂事。
一壺酒盡。
腦袋有些昏沉。
我擺擺手,不想多說,讓他快走。
我很自私,只想守住我的一方天地。
他人的因果,我不想干涉。
我猝然入眠。
恍惚間,嗅到清冷竹香。
嘴角,有一方甘甜蜻蜓點水般掠過。
11
過完年,孟嵐的胎便有八個月了。
全府上下已經到了戒備森嚴的地步。
生怕她下一刻就要臨盆。
聽人說,孟嵐的情緒好了很多。
反觀沈雲楓,卻是愈加憔悴。
美見一次,眼中紅血絲比上次更甚。
形銷骨立,背影佝僂。
再無之前的意氣風發。
自從上次之後,我有意避著他。
他有心想跟我說話,都被我聊聊敷衍結束。
不論是防止他有了別的心思。
還是害怕孟嵐再度發瘋。
我都要將這種不該有的情愫,扼殺在搖籃裡。
有幾次,我碰到沈雲楓陪著孟嵐在花園散步。
她未施粉黛。
日光撲在臉上,映出她臉上密密麻麻的色斑。
她胖了一整圈,肚子忒大。
像一個大肉球。
看得我頗有些害怕。
我轉身欲走,
孟嵐竟然主動跟我打起了招呼。
我只能站定她幾米外的地方,對她露出尬笑。
她恍若不覺。
問我最近過得可好。
我道:「好,好得很。」
末了,我又說:「你也要保重身體。」
「待你生下孩子,我便進言,抬你為平妻。」
這是我一早就決定好的。
本想等到她生產後告訴。
今日碰見了,便一道說了吧。
稀奇的是,孟嵐竟然很平和。
沒有驚喜,也沒有嘶吼。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和煦的她。
「那便多謝姐姐了。」
站在孟嵐身後的沈雲楓,定定看著我。
不知在想些什麼。
寒暄後,我打算告辭。
孟嵐又朝我道歉:
「以前是我不懂事,衝撞了姐姐。」
「姐姐大人有大量,切莫怪罪我。」
銷金窟呆的時間長了,也學會了客套話。
我擺手:「都是一家人。」
她問我:「往後我可不可以來找姐姐聊天。」
「隨時歡迎。」
我說的隨時歡迎。
是指孩子生下後。
不是讓她頂著九個月的肚子。
來我房裡找我玩兒啊!
看到她的那一瞬。
我嚇得差點背過去。
「誰讓你來的,沈雲楓呢!」
她笑:「夫君去當值了。」
「橫豎沒什麼事,我便來看看姐姐。」
我如臨大敵。
不敢靠近她,又不能怠慢她。
我給小梨使了個眼色。
小梨不動聲色退下,朝沈母的院落走去。
12
茶水添上。
孟嵐捧起茶杯,翹著蘭花指。
用杯蓋撇了撇浮沫:
「全毫如眉,似片片綠萼,花蕊吐香。」
她抿了一口:
「是今年的新出的峨蕊。」
「姐姐這裡,果然有好東西。」
我斟酌開口:「你若喜歡,我讓人包一些給你。」
「只是懷孕不宜多飲,你放著以後喝也是好的。」
她哂笑:「放舊了的茶葉,你的丫鬟都不喝,你讓我喝?」
挑釁意味濃厚。
我實在頭疼。
「好茶葉,就算放久了也有價值。」
她唰地一下站起來。
「你的意思是,不值錢的茶葉,就活該遭人踐踏嗎!」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我眸色一沉,意識到她又要發瘋。
忙下了逐客令:
「你身子重,我這裡招待不周,快些走吧。」
「我若偏不呢。」
孟嵐挺著肚子,兩三步走到我面前。
「賤胚子,以為我不知道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嗎?」
「先假意好心,讓雲哥哥放鬆警惕,以為你是好人,再處處體現大度,讓旁人拿我和你做對比。」
「你是好茶葉,我是爛茶葉,可我這爛茶葉也有人品嘗,你這好茶葉,放到發黴還是個老處女!」
我與她拉開距離:
「要發瘋滾回你院裡去,這裡沒有沈雲楓,沒人在乎你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她抱著肚子,哈哈大笑:
「憑什麼你就有高貴的出身,穿金戴銀衣食無憂,而我能夠活下去,就已經如此艱難。」
「為了融入你們,我背唐詩,練書法,品茗騎射一個不落,為什麼你們還是看不起我,為什麼!」
「你已經擁有這麼好的人生,為什麼要跟我搶,若沒有你,我早就是雲哥哥的妻子了,都是你的出現,打亂了這一切!」
她越說越瘋迷,像是路邊癲狂的喪家犬。
很是可怕。
我咽下一口唾沫:
「我對你沒有惡意。」
「你要知道門閥森嚴,沒有我也還會有別人…」
她打斷我:「那為什麼是你,偏偏就是你!」
「我越嫉妒,就越要發狂,越要給他找事。」
「後來,他忍的不耐煩了,問我為什麼不能像你一樣懂事。」
「崔綺貞,我寧願你跋扈、小氣,與我針鋒相對,也不想看到你是真的對我好,真的不在意。」
「你憑什麼這麼完美,憑什麼這麼高貴。」
「高貴到讓他對你念念不忘,夜裡守著我,還要望著你的院落出神!」
她越說越癲狂,越說越抽噎。
仿佛要把滿腔怨氣和委屈都發洩出來。
奴僕們上前將她團團圍住。
生怕她再幹出什麼癲狂事,傷了孩子。
我與她遙遙相望。
親眼看到她眼中的絕望之色。
「Ŧű̂₊既然如此,那就交給天意吧。」
「我若死了,算我活該,祝你們生生世世百年好合。」
「我若活著,你就把他讓給我好不好。」
她幾乎泣不成聲,從嗓子裡擠出字眼:
「求你了,崔綺貞。」
話畢,她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把匕首。
電光石火間,插入自己的心臟。
朱紅瞬間湧出,在空中綻放出一朵血色玫瑰。
她眼中含淚,卻對著我笑。
鮮血不斷噴湧。
眾人已亂作一團。
我看著她嘴唇一張一合——
答成我。
她轟然倒下。
幸而身後有丫鬟組成了人肉墊子。
我上前扶住她,晶瑩順著落在她的傷口。
孟嵐,我答成你。
12
孟嵐受傷,又動了胎氣。
只能挪到我屋裡,就地看診。
幸而幾位大夫和嬤嬤就住在府中,時刻準備接生。
這一刀,刺的不是很深。
未到心臟,還有得救。
只是止血伴隨著生產,就有很大兇險。
沈母來得及時,早就知道了前因後果。
撚著佛珠一個勁兒念阿彌陀佛。
「求老天保佑我大孫子安然無恙,平平安安。」
慘叫聲從產房傳出。
一盆盆血水不斷端出。
不多時,屋內叫喊聲逐漸變小。
我心一驚,慌忙推開門。
血腥味撲面而來。
孟嵐躺在床上,髮絲濕濡,面色慘白。
整個人像是被汗澆了一般。
與當年的阿姊,一模一樣。
我將參片放入她口中,一連打了她十幾巴掌。
「孟嵐,別睡著,孩子快出世了,你馬上要贏了。」
「醒來,快醒來,我認輸行不行,我輸了,只要你醒來。」
她的雙眼終於睜開了一條縫。
「醒了,姨娘醒了,快使力氣啊,孩子要生了。」
我打斷道;「什麼姨娘,是嵐夫人。」
「對,嵐夫人,再使一些力氣,加把勁。」
淒厲的慘叫再度傳遍了產房。
沈雲楓推門進來時,看到的正是這副人間慘像。
他重重推開我,接過孟嵐的手;
「阿嵐,我在。」
「不怕,雲哥哥來了。」
我被推得一個趔趄,頭撞在身後的櫃子上。
產房已經全亂了套。
胎兒胎位不正,只隱約看到半個頭。
若是強行取出。
好一些,去子留母。
壞一些,一屍兩命。
穩婆一句話,便對孟嵐判了死刑。
沈母在屋外大聲叫:
「保小,先保小,一定要讓我的孫兒平安出世!」
我當機立斷:「小梨,快去請申典禦過來。」
申典禦是婦科聖手。
若有她在,孟嵐必有一線生機!
孟嵐緊緊抓住沈雲楓的手。
指甲嵌入皮肉,滲出鮮血。
沈雲楓恍若未覺,只一遍遍安撫:
「阿嵐,不怕,我在這。」
他向孟嵐說起從前在小漁村發生的種種。
語氣緬懷,夾雜濃濃愛意。
我站在一旁,看他情濃,悔不當初。
此時的孟嵐,已經顧不得回復沈雲楓。
她只覺得自己很痛。
肚子好像要爆炸了一般。
啊!!!
淒厲的慘叫一聲接一聲環繞。
穩婆連連鼓勵:
「對,就是這樣,再用力!」
「加把勁兒,孩子就快出來了。」
孟嵐幾乎要把嗓子扯破。
直到最後一聲。
撕心裂肺,響徹雲霄。
孩兒出世了!
13
穩婆俐落的剪斷臍帶,抱在手裡拍打。
光溜溜的孩子霎時發出尖銳的啼哭聲。
「生了生了,是個小公子!」
產房內一片祥和。
穩婆忙不迭將孩兒裹上,抱出去給沈母看。
我攔住,將孩子橫抱過來,放在她面前:
「孟嵐,這是你的孩子。」
孩子出世了,穩婆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再無人管她下身是否血崩。
母體是否還能存活。
她沒做過什麼惡事。
所謂的發瘋,也只是傷害她自己。
如此行徑,只因為她無所畏懼的愛上了一個男人。
我不知她是否甘之如飴。
但此時此刻,我願意為這個可憐的女子,讓出一條生路。
聽到孩子的哭聲,孟嵐勉強睜開眼睛。
是個粉嫩的男孩。
她扯了下嘴角,對我一笑。
包含歉意和感激。
她費力的伸出手,想伸摸一摸這個孩子。
可她沒有力氣了。
孩子感受到了母親的溫暖,哼唧兩聲,在母親懷裡睡著了。
孟嵐笑了。
此時的她,笑的很是恬靜。
再無一絲戾氣。
她執意伸手,終於伸手摸上了孩子的臉頰。
最後,孟嵐輕柔在孩子額頭落下一吻。
末了,她看向我。
「你見過海嗎?」
我搖頭。
我長在長安,從未出去過。
長安無海。
我這輩子,大抵是見不到了。
她笑的很恬淡,「恭喜你啊。」
可我真的贏了嗎?
這場名為婚姻的角逐遊戲中。
我與她,雙輸。
她閉上眼,聲音很輕,唱起捕魚曲。
風吹蘆葦響,船兒輕輕蕩。
撒下網兒盼魚忙,心隨水波漾。
魚兒躍水上,似我心跳蕩,
一網情深兩相望,愛意心頭藏。
她漸漸閉上眼,聲音越來越小:
「沈雲楓,把六十兩銀子還我。」
「我…我要回家了。」
此時的沈雲楓幾近崩潰,只能不斷乞求:
「阿嵐,求求你,別獨自拋下我好嗎?」
「等你好了,我就帶你離開京城,回小漁村生活好不好?」
「你打漁,我曬網,再生幾個孩子,光著腳在沙灘撒丫子的跑。」
他泣不成聲,將頭埋在她的手心。
只是,再換不得一句成答。
13
孟嵐去世後。
沈雲楓日日買醉,形銷骨立。
活的像酒鬼一般。
沈母喜滋滋抱走了孩兒。
在她心裡,孟嵐的已經完成了她的使命。
她是死是活,已經不重要了。
依照遺願。
我將孟嵐的屍骨送回了故鄉。
只在長安設了衣冠塚和靈位。
往後許多年,我一直在想。
那時的孟嵐,到底恨不恨我。
若恨我,為何那把刀,不是刺向我。
若不恨,為何要用性命做賭注。
搭上所有,只為了一個男人。
如果孟嵐不那麼剛烈。
如果她安穩於現狀,與那些後院侍妾一樣,日復一日在等待中消磨時光。
憑藉著寵愛,她完全可以安逸度完餘生。
可她是那樣的不羈的女子。
她見過江河湖泊。
見過潮汐湧來。
天地寬大,她享受過自由。
又怎麼會甘願,成為後院云云平凡的金絲雀。
她錯了嗎?
不。
錯的是世俗對女子的偏見和壓制。
我們都領悟到了這一點。
我只是稍微幸運,有人斡旋。
而她撞得粉身碎骨,再難回頭。
人呐,在生命的最終。
總是會想通一些東西的。
最後那場歌謠。
是她的致歉?
抑或是她與曾經的自己和解?
逝者已矣。
不重要了。
七日後,我抱著孩子,推開了沈雲楓的房門。
他睡在地上,酒瓶散落各處。
再無一絲昔日風采。
他醉眼蒙矓,讓我和他喝兩杯。
我站在門口。
就那麼看著他。
「喝夠了就起來,現在做這副樣子,又給誰看。」
他苦笑:「連你也討厭我了,對不對。」
是。
他純良,但懦弱。
他的愛大膽熾熱,可卻毫無謀劃。
若不是生在沈氏,學了武功。
憑他的頭腦,一輩子很難出頭。
但我不能說。
因為他還是我的丈夫。
是我後半生需要依靠的人。
在孩子沒長成時,我不能放鬆一絲一毫。
「斯人已逝,活著的人總要過日子的。」
我將孩子抱到他面前;
「你看,這孩子的眉眼,多像她。」
沈雲楓愣愣看著繈褓中熟睡的孩兒。
他想伸手摸一摸。
我沒讓。
「你鬍子拉碴,仔細劃傷他。」
我循循善誘:「我讓人燒了水,洗完澡好好睡一覺。」
「就算是為了孩子,也請你振作起來。」
沈雲楓愣愣看著我。
眼神逐漸升起希望。
第二日,他一改往日頹廢,重去折衝府當值。
又過一個月。
沈母將孩子送到了我院子。
她說自己年齡大了,整天被孩子的哭鬧聲吵得頭疼。
只能讓我管。
我知曉她這是說辭。
我將孟嵐的身後事打理的井井有條。
又設計讓他兒子重新振作。
成當是通過了她的考驗。
縱使不喜歡孟嵐。
可這是她的孫兒。
正是因為疼愛,所以才要送來給我養。
總不能主母活的好好地,孫兒卻放在祖母膝下教導。
要是傳出去,像什麼樣子。
剛滿月的團子,摸起來軟軟的。
我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旭兒。
旭日東昇。
他的出生,於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個新的希望。
14
旭兒三個月時,得了黃疸。
幸好那日是申溪來問診的日子。
申典禦年齡大了,我也不好勞煩他。
他便向我推薦了小孫女申溪。
申溪診脈後,當即煎了藥給旭兒服下。
旭兒連喝了五天黑漆漆的藥,黃疸終於退了。
我給了申溪一千兩銀子。
她執意不收。
「夫人給我的診金已經夠了,治病救人是我分內之事,又怎能以此為憑,多收人錢財?」
她年方十三,還未及笄。
說話卻很老成。
我誇她天賦極高,比太醫院那幫老頭兒也不遑多讓。
她笑容勉強,告辭走了。
我後知後覺才發現自己說錯ŧũₒ了話。
申溪頗有行醫天賦。
看病問診抓方,竟他爹還強許多。
卻因為是個女兒身,進不了太醫院。
只能私下給內宅婦人看病。
這個世道對女子,真的有些不公平了
日子一晃而過。
有了申溪這個小醫仙,旭兒平安長到了三歲。
沈雲楓正式為他起了名字,叫沈闌旭。
這幾年,我曾幾次做主給沈雲楓納妾。
他執意不肯。
沈母送了他兩個通房。
也被他直接安排成了灑掃丫鬟。
沈母對我很好。
唯在子嗣一事,對我有些微詞。
從剛開始的言語暗示,到後來的打開天窗說亮話。
明裡暗裡,不知勸了多少。
她年紀大了,去年冬天生了病,身子一直不好。
我日日伺候著,什麼藥好吃什麼。
可效果甚微。
春夜月,她溘然長逝。
閉上眼之前,她拉著沈雲楓的手。
不斷重複一個詞:
子嗣…
子嗣…
子嗣…
沈母去世,沈雲楓丁憂三年。
與我相處的日子多了起來。
因為孟嵐的死,他對旭兒總是淡淡的。
趁他空閒,我讓他親自教旭兒練武。
練離了,再讓他帶旭兒放風箏。
增進父子感情。
一段時日下來,旭兒開朗很多。
父子關係更融洽了。
丁憂結束。
他的職位不降反增。
而立有餘,就已從都尉升成了都護。
人們對他的稱呼,也從沈小將軍,變成了沈大人。
這是我求了爹爹,為他從中斡旋。
我自覺在為妻上對不住他。
唯有在別的地方對他進行彌補。
人人都說沈大人情深。
不論是對妾室還是夫人,都稱得上一句情深義重。
世家往來,他總守在我身邊,為我鞍前馬後。
若是有人調侃,他也坦然表示:
「沈某此生最幸運的,便是娶了貞兒這位賢妻。」
我與他的故事,再度羨煞長安城。
成了所有人津津樂道的飯後談資。
不同的是。
這次的聲音,只有豔羨和稱讚。
15
宴會結束,回府已是深夜。
我與他拉開身影,道別。
他卻說:「一同走吧,我去看看旭兒。」
父親要去看孩子,我也不好說什麼。
到了屋裡,旭兒早就睡下了。
他給旭兒掖了被角,又摸了摸他的頭。
不知在想些什麼。
良久,他出來。
我以為他要走了,正要起身送一送。
他忽而靠近。
竹香中夾雜淡淡酒味。
「不留我喝杯茶嗎?」
我一愣:「不了吧,太晚了。」
逐客令下了,他卻不走。
他看著我的眼:「貞兒,今日宴會上,我所言句句是真。」
「所以呢?」
他喉結上下滑動,「所以,我們能不能…」
「不能。」
我打斷道:「你醉了,快去休息吧。」
沈雲楓苦笑:「你知道我沒醉。」
「這幾年,是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成婚六年,我自問對你不錯,如今在無人橫亙在你我之間。」
「貞兒,我想,我們成該給彼此一個機會。」
他頓了頓:「畢竟,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他越說越柔情。
我聽得越來越生寒。
我曾經在一眾才俊中堅定的選擇他。
就是因為他堅定的愛了孟嵐。
可現在,他卻將孟嵐當成梗阻。
對我示好。
我毫無感動,只有噁心。
燭火下,他的面龐依舊俊朗。
只是再沒有曾經的純良。
孟嵐去世六年了。
六年中,他再未有別的女子。
他潔身自好,對我事事周到。
贏得了所有人的贊許。
正如七年前,他帶孟嵐回長安。
將滿腔熾熱的愛意澆灌在她身上。
那時候的他,也贏得了所有人的贊許。
我忽然想到了我前嫂嫂。
也是拼了命的想為我兄長生個兒子。
一副副湯藥下去,終於懷上。
同孟嵐一樣,她產後大出血。
母死子留。
沒有人去贊許她。
生兒育女,獻出生命。
這本就是她的分內事。
而兄長呢,三年未娶。
便落了個癡心長情的好名聲。
沈雲楓再度靠近,密密麻麻的吻便落了下來。
我用力推開,他卻巋然不動。
直到我咬破了他的舌尖。
他吃痛,才放開我。
「出去。」
朱紅染上他的唇角,帶上一抹妖異。
以往都是我在對他循循善誘,步步引導。
現在,則換成了他。
「貞兒,放眼天下,你能找出幾人比得過我情深?」
「你與阿嵐,我都未曾相負。」
「我已經將她的屍骨動遷來長安。」
「百年之後,你們依然在我左右,我也無憾了。」
他撫上我的髮髻:「乖,今晚我留下,嗯?」
「你要知道,你是我的妻,這是你該盡的責任。」
看。
我辛苦斡旋多年,只為求穩。
卻能輕而易舉被他一言打碎。
只要他傳出去,那我便會成為眾矢之的。
連帶崔氏也要受到責難。
我認命的閉上眼。
任由他侵略的吻再度落下。
他呼吸粗重,急躁的去解我的羅裙…
一夜無眠。
隔日,沈雲楓春風得意,臨走時在我耳邊低語:
「今晚等我。」
16
夜裡,沈雲楓回來時。
屋內已經擺好了美酒佳餚。
我讓小梨特意給我化了稍顯嫵媚的妝容。
看見我時,他眼中閃過一絲驚喜。
「貞兒這是想通了?」
我紅著臉,錘了一下他。
我親自斟酒,遞給他。
與他補齊了新婚夜的合巹酒。
酒中夾雜濃烈的桂香。
他一口便認出,這是那年我親手所埋的桂花釀。
「此酒可有名字?」
我道:「不歸。」
「好,今晚我便與夫人不醉不歸。」
屋內暖爐燒的火熱。
不多時,一壺酒盡。
他已有些醉眼。
他撫上我的眉眼,細細描畫:
「貞兒,你可知那年閣樓對酌,我便已喜歡你。」
「這些年,你以為我對孟嵐念念不忘,實際上,那是我在等你。」
「昨夜是我不好,弄疼了你,今夜,我一定溫柔,好不好?」
燈火葳蕤,照的我臉有些紅。
他的臉慢慢靠近,在我眼前放大。
貼上來的那一刻,門響了。
「夫人,小公子晚上吃多了,有些積食,現在鬧得不肯睡,要見您呢。」
我抱歉地看著他。
「你先躺下,我去去就來。」
旭兒六歲了,很是黏我,非要我喂藥才肯喝。
我一勺一勺給他喂完藥,又哄他睡著。
等進屋時,沈雲楓已經沉沉睡去。
冬日風大,我在房內加了兩個暖爐。
溫暖如春。
他臉上出現不尋常的紅色。
許是有些熱,將被子全都蹬了。
沈雲楓病了。
第二日醒來時,昏昏沉沉。
竟直接起不來身了。
大夫說他本就受了涼,又喝了酒,兩者相沖,這才病了。
一冷一熱,可不就生病了麼。
我讓大夫趕緊開藥方。
不論什麼藥,都要最貴最好的。
我衣不解帶,一連幾日都在照顧他。
我與他,從未有過這般親密恬靜的時候。
他耍賴Ŧů₃,不肯喝藥。
要我嘴對嘴喂才啃。
我羞紅了臉。
將藥含在嘴裡,喂他喝下。
這樣,他便喝的一滴也不剩。
這一晚,窗門緊閉,炭火葳蕤。
他興致頗豐,又與我飲下不歸。
要同我做那荒唐事。
我不允。
他紅著臉,說他的病早已經好了。
熄了燈,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只感受到他動作很輕,吻在我耳垂。
他說:「若是最早遇到的是你,那便好了。」
「貞兒,我們錯過太久了。」
「為了生個嫡子,好嗎?」
這一晚,他幾近瘋狂。
似乎要把我揉進身體裡。
低吼過後,他徹底癱倒在床。
嘴裡還嘟囔著:「貞兒,我們來日方長。」
不,沒有來日了。
17
沈雲楓死了。
死在了床榻上。
大夫說是因為虛火旺盛,沒有調養好身體,才會突然走了。
我捏著帕子,在葬禮上一度哭到昏厥。
最後還是請宗族前輩,為他主持了喪禮。
人人都感歎我時運不濟。
更有甚者,說我八字硬,克夫。
皇后感歎我不易。
封了我三品淑人,命我好生撫養沈闌旭。
才平息了這場謠言。
申溪來時,小梨正在伺候我喝藥。
她鼻頭一動,就聞到我是在喝水銀湯。
「你知不知道這東西有多傷身體。」
我一飲而盡,用帕子擦嘴。
如何不知道呢。
可女子若要避孕,這就是唯一的法子。
我猶覺不夠,還喝了許多紅花。
氣血翻覆,不信還能懷上。
我朝小梨使了個眼色。
侍女魚貫退下。
申溪看著我,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你將我引薦給太子妃,讓我幫她調理,我便脫不開身。」
「再找來外面的醫棍給沈雲楓診治。」
「我聽人說你畏寒,在屋內加了兩個暖爐,門窗緊閉,又不知忌口,造成一氧化碳中毒。」
她苦笑一聲:「你真的很聰明,我只說過一次,你就記下了。」
申溪的醫術真的很厲害。
就像她說的一氧化碳中毒,我從未聽哪個大夫提起過。
冬日北風凜冽,孩童體質弱,受不了風寒。
人們大多數時間都不會開窗。
後來,申溪一再強調,要讓我無論何時都將窗戶開個縫兒。
若長時間燒炭不通風,人就會大腦缺氧,造成一氧化碳中毒。
那時候她還歎息:「這些庸醫,只會把一氧化碳中毒當成風寒治。」
「殊不知猛藥下去,虛不受補,直接送到西天了,神仙也難救。」
她沒想到,自己好心普及的醫學知識。
會被我當作殺人於無形的手段。
可我沒辦法了。
那個熾熱的少年郎,早就隨著世俗被磨平了棱角。
他越來越從容。
懂得什麼叫衡量,什麼叫門當戶對。
那年閣樓痛飲,我恍然入眠。
嘴角那一方甘甜。
難道我真的沒有淪陷過嗎?
幸運的是,我只淪陷了僅僅一刻。
若那日我不那麼矜持,一切就會水到渠成。
他會享盡齊人之福。
或許向他說的那般,一輩子只有我和孟嵐兩個人。
在天下男人面前。
他甚至算得上專情。
遺憾的是,我和孟嵐都不是可以將就的人。
我與她。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我自問對不起他。
便盡力彌補。
我求了父親為他周旋,讓他在官場如魚得水。
我拿出自己的嫁妝貼補,讓逐漸沒落的沈氏衣食無憂。
我搭棚施粥,以沈氏的名義做盡善事。
為他圖的賢明。
可一個人,不能既要又要。
那一晚過後,我將自己泡在池子裡整整半天。
縱使摳得血流紅腫,也不願放過一絲可能。
那時我便下定決心。
他不能留了。
計畫成形,只需要一刻。
我為那酒起名叫不歸。
不是不醉不歸。
而是。
一飲,人不歸。
我知道這些年,申溪一直想進太醫院。
太子妃久久不孕,我順勢向她引薦。
這樣一來,她短時間內就無法再給旭兒診脈。
遣了她出去後,我挖出了桂花釀。
醇香濃厚的桂香中,被我摻了寒涼之物。
美酒佳餚,兩人在懷。
沈雲楓果然上當,痛飲一壺。
外加燒足了的暖爐,和密不透風的環境。
他果然一氧化碳中毒。
到天亮時,我才進屋,裝作睡醒的樣子,為他請來大夫。
果然,大夫以為他是受涼。
一副副猛藥下去,他感覺更有力了。
實際上,他早就內裡虧空。
時機已到。
我以自身為餌,哄他尋樂。
我想,一次不成便來兩次。
大不了多喝幾碗水銀湯。țüₔ
幸好,上天幫我。
一次即成。
18
我露出贊許的目光。
她真的很聰明。
若是男兒,只怕比她祖父的成就還要高。
做這一切之前,我便做好了被發現的準備。
福禍相依,總要付出些代價的。
她問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對你如此用心。」
「你們,本可以成為神仙眷侶。」
我挑眉,反問回去:「聽聞三皇子喜歡你,欲納你為貴妾。」
「如此良配,你為什麼要拒婚?」
她支支吾吾半天,「他已有正妻,還有無數侍妾通房,我才不想待在後院一輩子跟人爭。」
我笑:「看啊,別人覺得好的東西,自己未必覺得好。」
她若有所思點頭,重新抬起頭看我:
「你是我在這裡,見過最不一樣的女子。」
或許吧。
我問申溪, 要不要帶我去見官。
不去的話, 我要午睡了。
她哼了一聲, 轉身就走。
我以為她再不會來了。
過了三日,她又像沒事人一樣來給旭兒診脈。
只是這次,診金翻了個倍。
我關起門,安心做起了寡居富婆。
有了申溪的照看, 旭兒茁壯健康的長大了。
後來太子登基,崔氏更上一層樓。
爹爹急流勇退, 致仕前扶了旭兒一把。
沈氏的榮耀又得以延續。
申溪還是沒有進太醫院。
甚至連名氣, 也只限於後宅之中。
她還是嫁給了三皇子。
三皇子的母妃是容妃,母家強盛。
見自己兒子對一介小小醫女癡心不改。
便直接將轎子放在了申府門口。
若申溪不進轎, 申氏只怕會吃不了兜著走。
她很靈活。
沒有自怨自艾, 反而混的如魚得水。
風頭竟然隱隱蓋過了三皇子妃。
不僅如此, 三皇子還允許她自由出入府內。
她隔三岔五便來找我說話。
成了一眾貴女羡慕的對象。
有時候閒聊,我問她為什麼不生個孩子傍身。
她神色一頓, 莫測道;「現在我還真有點理解你了。」
我笑笑不答話。
未曾想,沒過多久。
三皇子竟然暴斃了。
連最經驗老到的太醫都查不出真相。
最後只能說是死於痼疾。
幸而三皇子妃生下了孩子。
她的醫術, 又有了用武之地。
旭兒大了, 娶了崔氏我三叔的女兒, 青玉。
青玉性子溫婉,進門後很快懷了孕。
又做主為旭兒納了兩房妾室。
旭兒欣然接受,享盡齊人之福。
我年紀大了, 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了。
就連沈雲楓和孟嵐的面孔。
也在我腦海中逐漸模糊, 消失成一個點。
我偶爾像旭兒說起。
百年以後不與沈雲楓合葬。
給我單獨辟一塊地出來即可。
他放下筷子, 眉頭皺在一起:
「您嫁進沈氏, 生是沈氏的人, 死是沈氏的鬼。」
「若不與父親合葬,豈不是顯得我這個兒子不孝順。」
我啞然。
再不想與他多說什麼。
縱使他是我兒子。
可在男權面前,我就如一根漂泊的蘆葦。
可以輕易被折斷。
申溪也變成了小老太, 喜歡來找我一起曬太陽。
有時候說著說著,她就開始胡言亂語。
她說海的那邊有個國度。
那裡沒有什麼皇上皇后, 所謂的政府, 都是為人民服務。
在那裡,女子也可以當官,可以做任何法律之內允許的事情。
女子與男人一樣, 都是平等的。
一個男人, 只能娶一個妻子。
沒有什麼通房侍妾一說。
我驚訝:「那可以不嫁人嗎?」
她哂笑:「何止可以, 若過的不好, 還能離婚呢。」
「別覺得不嫁人是件大事。」
「在那邊, 不結婚, 不生孩子的人比比皆是。」
我驚訝得簡直合不攏嘴。
她見狀,捂嘴偷笑:
「那邊的人整天只顧著搞錢,沒空談什麼狗屁愛情。」
太陽照在身上, 暖洋洋的。
申溪還在侃侃而談。
不一會兒, 我睡著了。
恍然間,我呢喃問申溪:「那地方可有名字?」
申溪說,那裡叫華夏,人們都叫她——
中國。
我咂咂嘴, 咀嚼一遍。
好,我記住了。
若真有這個地方。
下輩子,請讓我投胎到這裡。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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