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聞樂見

三年前爹進山打獵,回來的只有一些沾滿血的衣服碎片。
娘一病三年,終於在五天前丟下八歲的我走了。
我成了無人可依的孤女。
村裡的潑皮說我爹早就將我賣給了他家,二叔二嬸想把我賣給人牙子。
我把身上唯一的一文錢給了人牙子,跪在她面前:「嬸,我不要錢,只求您將我賣個好人家。」
1
牛車上滿滿當當地擠了十個小孩,有被親爹親娘賣的,也有沒爹沒娘被親戚賣的。
我是唯一一個自己賣自己的。
李秀才的兒子李文樂是個大孝子,一邊照顧生病的爹一邊還跟著識字。在上個月成了孤兒後被他大伯賣了,聽說因為識字,還賣了五兩銀子的大價錢。
此刻那李文樂窩在牛車的一角,眼神空洞,看樣子是還沒想明白親大伯為什麼要賣了他。
牛車一陣顛簸,一個白麵饅頭從李文樂身上滾下來,旁邊的李田生撿起便往自己嘴裡塞。
我一把拽住李田生:「還給他!」
大家都是被賣的,沒必要誰欺負誰!
2
府城的文家是名門望族,家大業大,連下人住的地方都比我們裡長家的房子好。
學了幾天規矩後,我被分到了大小姐的屋裡做三等丫頭,還改了名字叫臘梅。
每天只需要負責將週邊的庭院灑掃乾淨就可以。
活不多,還吃得飽穿得暖,夜裡還有暖和的棉被蓋,我真的被賣了戶好人家呢,我覺得自己做夢都在笑。
大小姐長得極美,卻常以冷豔示人,對我們這些新來的小丫頭更是鮮少露出笑顏。
但我不過是個不起眼的三等丫頭,平日裡只負責打掃庭院,遠離主屋,倒也樂得自在。
入文府的第二個月是老夫人五十大壽。
遠嫁京城的大姑娘,如今的威毅伯爵夫人,攜ƭù⁷公子小姐榮耀歸甯。
府內外裝飾一新,燈火輝煌,賓客絡繹不絕,歡聲笑語交織成一片,盡顯豪門盛景。
大家都到前面幫忙去了,我被留下來看守院子。
坐在院子裡的石階上,仰望藍天白雲,再聽聽從前院傳來的悠揚樂聲,我覺得如今的日子實在是很幸福。
「哐」一聲響,院門被人一腳踢開,嚇得我一個激靈站起來。
大小姐氣勢洶洶地進來,邊走邊罵:「一群馬屁精,都圍著那徐嫣然轉,京城來得就那麼了不起麼……」
氣氛不對,我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大小姐經過我身邊時,突然停下腳步,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隨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吳媽,你看這丫頭,卷卷的頭髮是不是有點像徐嫣然懷裡抱著的那只卷毛狗?」
我的心猛地一緊,恐懼與不安瞬間湧上心頭。
「你,學個狗叫來聽!」
我跪在地上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我一直當大小姐是仙女一樣的存在,今天這仙女突然就從雲端跌落了下來。
大小姐抬起腳踢了踢我:「哎,說你呢,本小姐叫你學狗叫!」
我跪在地上,咬緊牙關,聲音雖小卻堅定:「回大小姐的話,人不能學狗叫!」
「什麼?哈?一個小丫頭也來欺負我?」
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說道:「大小姐,奴婢不敢欺負您。但我娘說過,人不能活得像個畜牲,狗是畜牲,所以奴婢不能學狗叫。」
大小姐聞言,臉色驟變,正欲發作,卻被一陣清脆的笑聲打斷。
只見一位與大小姐年齡相仿、懷抱一隻白色卷毛小狗的姑娘走了進來,她便是京城來的表小姐徐嫣然。
「表姐,這個小丫頭雖不起眼,卻頗有些骨氣,倒是讓人刮目相看。」
表小姐微笑著說道:「既然表姐喜歡小狗,那我便將我的這只雪兒贈予你,如何?」
大小姐的怒容瞬間轉為驚喜。
要知道這雪兒乃是從海上帶回來的,即便是京城之中的王公貴族小姐也不是輕易可得,在這府城裡更是獨一份。
3
表小姐出門帶的四個婢女中有一個得了風寒,柳媽便親自出來尋一個合眼緣的。
我卯時被人牙子從文府帶走,辰時便被柳媽從人市中撈出。
柳媽說我們有緣,而且如果小姐知道我被賣了一定也會要把我帶回去的。
昨天的表小姐今天成了我的小姐。
小姐見柳媽將我買了回去,果真是又驚又喜,嘴裡罵著那文婉如不是東西,手上卻遞給我一隻碩大的雞腿安慰我。
小姐說我喜歡笑,一笑還有兩酒窩,給我起了新的名字叫四喜。
一個月前,田妞成了臘梅;一個月後,臘梅變成了四喜。
這一天的遭遇對我來說簡直是大起大落,我那八歲的小心臟差點承受不住。
柳媽說等回到京城再教我做事,這幾天在府城我只要陪著小姐嬉戲解悶即可。
小姐只比我大兩歲,但小姐會玩的都是我沒見過的。
小姐遞給我精細的木制圓球,讓我嘗試著拆解開,我束手無策。
小姐從我手裡接過球:「四喜把眼睛閉上,我數到三才能睜開。」
「一、二、三,看吧。」
睜開眼,我驚呆了,剛才那個圓溜溜的木球變成眼前一堆棍棒。
我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說:「小姐,奴婢也會變一個戲法。」
我拿出一根繩,在桌子底下鉤翻一陣,然後鄭重其事地拿到桌上來:「小姐看我變的傘。」
小姐呆愣地看著我,然後爆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哈哈哈哈,這個翻花繩小姐我三歲就會了。」
我看看四周,繡心姐姐、雲裳姐姐、曲香姐姐都捂著嘴直樂。
大家都樂了,我也樂吧,呵呵。
4
幾天後,我們出發前往京城。
娘,您看到了嗎?我要去京城了!
京城啊,我的媽呀,那可是天子腳下呀!
我想小姐的家肯定十分富有,因為即便是下人的馬車也是我見過的最大最漂亮的馬車。
小姐找我時我便到小姐的馬車上跟她一起玩,不找我時我便跟柳媽一輛馬車,柳媽會告訴我到了京城後要注意些什麼。
到了九江府,我們改乘船只,順流而下。
初上船時,小姐滿眼新奇,四處張望,可是第二日醒來,便開始暈船了,甚至雲裳姐姐他們幾個多少也都有些不大舒服。
只剩自小在江邊長大的我,不僅不暈船,還會鳧水呢,不禁暗自慶倖。
幾日過後,小姐終於有精神到甲板上來了。
此刻,江風輕拂,帶著幾分涼爽與清新,吹散了連日來的沉悶與不適。我到後廚,幫著曲香姐姐將剛釣上來的兩條大魚做成蔥香椒鹽魚鯗端上來,小姐胃口大開。
「小四喜,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有這手藝,本來還想到京城後把你做成
四喜丸子
送人呢,現在看來可以留下來了。」
我目瞪口呆,看到曲香姐姐掩嘴偷笑,才確定小姐是在逗我。
船隻再行得七日,便能抵達風景如畫的揚州,屆時我們將於揚州碼頭登岸,想必馬車已早早候在那裡了。
夜幕低垂,一輪皎潔的圓月懸掛天際,灑下銀輝萬縷。
小姐雅興大發,要求四位姐姐各誦一首與月相關的古詩,以添月色之美。
雲裳姐姐:「明月松間照,
清泉石上流
。」
繡心姐姐:「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曲香姐姐:「露從今夜白,
月是故鄉明
。」
細珠姐姐:「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你們!」
小姐把手裡的花生一丟,生氣地站起來:「四年了,你們怎麼還是這幾句?」
四個姐姐低頭不語。
「四喜,你會古詩嗎?」
「小姐,奴婢雖沒念過書,但也是會背古詩的。」
在小姐和四個姐姐期盼的眼神下,我緩緩背出我僅會的一句古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5
是夜,夜涼如水,我剛剛入睡,便被一陣急促的劃槳聲驚醒。
我猛地沖出船艙,望向船尾,只見四艘小船如同鬼魅般迅速逼近我們的客船。
在村裡時就聽說長江上有一群臭名昭著的「水鬼」,專以劫持過往商船為生,村中二狗子的爹便是在多年前遭此厄運。
心中一凜,我立刻轉身跑回船艙,急促地喚醒柳媽。
護衛們聞訊而動,迅速集結于一樓甲板,準備迎戰。
女眷們在驚恐中紛紛向船的上層避難。
我守在樓梯口,看到小姐在雲裳等幾位貼身丫鬟的簇擁下,臉色蒼白,腳步踉蹌地向上奔逃。
我低聲呼喚,小姐猛地停步,愣了一下,帶著雲裳姐姐向我靠近,其餘人則繼續向上。
伯爵府的護衛顯然對「水鬼」的戰術毫無準備,火光中,水鬼們手持利刃與火把,勢如破竹般逼近二樓。
我迅速拉著小姐和雲裳躲進樓梯下方的陰影中,屏息以待,生怕發出一絲聲響而țúₔ引來災禍。
仔細分辨,水鬼們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了三樓,一層甲板上只餘下幾抹微弱的火把光影搖曳。
但水鬼們是絕不會放過客船的每一個角落。
我輕輕拉起小姐的手,示意雲裳姐姐緊跟其後,我們三人悄無聲息地來到一層。
幸運的是,在一層甲板上竟然有兩塊木板,小姐和雲裳姐姐都不會鳧水,只能讓她們抱緊木板。
想想不放心,我又用旁邊的繩子將自己和小姐綁在一起。
在確認並未引起水鬼注意的情況下,我們三人小心翼翼地滑入江中。在夜色的掩護下,我們逐漸遠離了客船。
6
憑藉著白日裡對附近水域的模糊記憶,我奮力向岸邊遊去。
夜裡江水湍急,每一步都顯得異常艱難,但求生的本能驅使著我們不斷向前。
不知過了多久,體力逐漸透支,我不得不放棄劃水,和小姐一起緊緊抱住木板,任由江水帶著我們隨波逐流。
終於,當第一縷曙光穿透雲層時,我們疲憊不堪地抵達了岸邊。
來不及喘氣,我們回頭看向江裡,哪裡還有我們乘坐的那艘客船的影子?
雲裳姐姐也不知被沖到哪裡去了。
一時間,我和小姐相對無言,抱頭痛哭起來。
哭累了才想起現在我們最重要的是要趕緊去報官。
離江邊不遠就有一處村莊,我和小姐穿著濕衣裳、餓著肚子去求救。
「你們是從京城來的呀,哎呀呀難怪長得這麼好看呀。」
村裡的大娘看看我,又看看小姐,然後熱情地拉起小姐的手:「來來來,到大娘家來換身乾淨衣裳,再吃口熱得暖和肚子,晚一點就帶你們去報官。」
「謝謝大娘。」我露出人畜無害的乖乖笑容。
但大娘黃黃的大鮑牙讓我想起我的二叔二嬸,滿臉笑容,口露黃牙,嘴裡說著為我好,實際就是想賣了我換錢。
大娘給我們端來熱粥,還讓我們到屋裡休息,然後就去村裡找人來帶我們去報官。
我聽見大門落鎖的聲音。
我和小姐對視了一眼,默契地達成了共識。
我們將晾在院子裡的兩套男子衣裳換下,將身上穿的留下抵給大娘。走到門口,我想了想,我們的衣服應該更值錢,便又將灶裡的幾個饅頭和火摺子揣走了。
我拉著小姐從狗洞爬出,剛繞到屋後,就聽到大娘帶了幾個人過來,嘴裡說著:「那京城來的小姐長得是細皮嫩肉的,身上穿的衣裳跟天絲織就的一樣……」
小姐嚇得一哆嗦,我來不及多想,抓緊小姐的手,就一字「跑」。
這世道壞人太多,以前就聽娘說過還有吃小孩的。
「可是我聽爹爹說,這幾年各地收成都不錯,百姓日子也沒有那麼苦了。易子而食的情況已經不常有了。」
小姐的見識就是比我多,但我差點被村裡的潑皮搶走,被二叔二嬸賣掉也是不爭的事實。
我們不敢再隨便求救,決定自己去官府報官。
7

出了村子後,我們不敢再靠近大路,只能沿著河流往上走。
兩天后,細皮嫩肉的京城大小姐變成了滿臉污泥,頭髮淩亂的小子。我和小姐成了父母雙亡,進城來尋親的兄弟倆。
路上遇到進山砍柴的爺爺,他告訴我們最近的縣城是寧遠縣,沿著河再走兩天就能到。
那幾個饅頭成了我們這兩天主要的乾糧,所幸一路河流不斷,我們並不缺水喝。
還有隨處可摘的野果,河裡的魚蝦,這樣竟然也勉強能果腹。
最讓我佩服的是小姐,除了剛上岸那會兒哭過,之後再沒掉過一滴眼淚。
餓了,樹上摘下的水果在身上蹭兩下就直接啃起來;渴了,蹲在河邊彎下腰,雙手捧起河水就喝;累了,隨意尋一處路邊,背靠大樹就能睡。
只是,夜裡睡著的時候,小姐總會不由自主地驚醒,然後就很難再入睡。
睡不著了她就跟我說她小時候爬牆出去玩,被夫人打手心;將公子的零食拿去喂她的小狗雪兒,公子將雪兒搶過去當馬騎;還講去年從書院溜出去玩,二皇子替她背鍋……
說著說著,聲音漸漸低沉,直至把頭深深地埋進臂彎。
「蚱蜢蚱蜢。」
我隨手拔下幾根草編了一隻草編的蚱蜢遞過去,小姐抬起頭,紅著雙眼接過來。
「蚱蜢是這樣叫?蚱蜢蚱蜢?」小姐的聲音嘶啞。
「呃,奴婢沒聽過蚱蜢叫。」
「傻四喜,謝謝你!」小姐把我拼命撓頭發的手拿下來握住。
沿著小河又走了一天,周圍的景致悄然變化。Ṭú₄
原本稀疏散落的樹木逐漸被一片片錯落有致的房屋所取代;田地裡,有村民在忙碌;房屋上空,有嫋嫋升起的炊煙。
鄉間小路上,一個孩童牽著他的小黃狗在奔跑,同時不忘回頭調侃站在地頭的一位老者:「村長爺爺,你的鬍子上咋還粘著米糊呢?」
「你個狗嫌的二蛋,還不去地裡幫你娘幹活。」村長爺爺撿起一個土塊朝那二蛋丟去。
不知道村長爺爺是怎麼相信兩個蓬頭垢面的髒小孩是來自京城伯爵府,反正他是相信了,還用馬車親自把我們送到了縣衙。
這時距離遇到水鬼已經是第五天。
都五天了,不知夫人她們怎麼樣了?
我們會不會耽誤了太長時間?
越想越急。
前面幾天都沒哭的小姐和我兩個人,這時坐在馬車上再也控制不住,從抽泣到抱頭痛哭。
面對兩個越哭越崩潰的女娃娃,村長爺爺急得束手無策。
「縣衙到了縣衙到了,別哭了小祖宗。」
進了縣衙,我們呆住了。
正和縣太爺說話的那個不正是我們夫人嗎?
公子、柳媽、繡心姐姐、曲香姐姐、細珠姐姐,還有伯爵府裡其他下人,甚至雲裳姐姐都在,獨缺小姐和我!
是呀,獨缺了小姐和我!
江邊村莊裡那個大娘和村裡人在尋找我們時救下了暈倒在沙灘上的雲裳姐姐,然後帶著雲裳姐姐到縣衙來報了案。
第三日,夫人她們就全部安全回來了,那夥正在等著百萬贖金的水鬼被一窩端。
8
我以為夫人會趕我走,畢竟如果不是我害怕那個大娘,小姐就不用吃那些苦,也許夫人她們還能更早被救出來。
然而夫人非但沒有責備我,還表揚了我,讓我以後好好照顧小姐。
夫人說我用木板帶著小姐跳江,這是膽大心細。
雖然村裡大娘並不是壞人,但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不輕易相信別人也是對的,這是有警惕心。
和小姐扮成男裝,身無分文的情況下帶著小姐在野外生存了五天五夜,這需要生存的智慧。
總之一句話,我ṱù₄這次做得不錯!
回京城後再行獎勵。
小山村出來的四喜這次真的來到了京城。
京城可真大啊,我全然忘了規矩,看著車外的熱鬧景象,兩隻眼睛都不夠看。
進了威毅伯爵府我更是驚訝得合不攏嘴,曾經以為文家已是氣派非凡,如今方知什麼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剛到的那幾天我可是鬧了不少笑話,還好小姐並不責怪我不懂規矩,也不嫌棄我沒見過世面,反而時常被我逗得開懷大笑。
柳媽問我想不想一直待在小姐的身邊?
當然,這還用說嗎?
我點頭如搗蒜。
柳媽說要留下那就得好好學規矩還得學技能,小姐身邊的丫頭個個身懷絕技。
原來雲裳姐姐是制衣的巧匠。
繡心姐姐的編發與刺繡在整個京城貴女圈中也是拿得出手的。
曲香姐姐的美食與果酒,讓人口齒留香,念念不忘。
而細珠姐姐的算帳之能,連府中的老管家都自愧不如。
而且這幾個姐姐個個細緻有耐心,行事大方得體。
我聽得咋舌。
怪不得會有那樣一句話叫:「甯娶大家奴,不娶小家秀」。
柳媽摸著我的頭語重心長地說:「小姐身邊可不養閒人,什麼都不會有可能被送出府去的,那時候柳媽可不會再來撈你了。」
我嚇得瞪大眼睛,縮著腦袋不敢說話,還是趕緊找活幹吧。
這個時候我也不敢告訴柳媽,小姐說我和她有了生死相托的交情,以後我便是她義結金蘭的妹妹,在京城,只要報她的名字,便沒人敢欺負我。
在京城貴女圈中,小姐成了女俠般的存在。
「我抱著塊木板就往江裡跳,怕?有什麼好怕?我不跳江如何救母於危難?」
「那小溪流裡的魚,見了我也不躲,大概是被本小姐的花容月貌所迷倒,我一抓一條。沉魚落雁應該就是這麼來的吧,古人誠不欺我也!」
「野外過夜你們都沒體驗過吧?你們閉上眼睛想像一下那畫面,月光如水,溪流潺潺,蟋蟀、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還有山風吹過帶來的涼意……」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於我也能做到熨衣無痕,刺繡精美堪比繡坊高手,更在識字與管理帳目上展現出非凡才能。
五年時光匆匆而過,我終是以一等丫鬟的身份,穩穩地站在了京城威毅伯爵府嫡出大小姐的身邊。
9
京城近日春意盎然,卻更添了幾分躁動。
名門閨秀們的心,隨著那二皇子的歸來而蠢蠢欲動。
五年前,二皇子的生母淑妃娘娘仙逝,緊接著,西夏邊境狼煙四起,二皇子追隨其外祖護國將軍,踏上了保家衛國的征途。
如今五年過去,十九歲的二皇子攜一身戰功歸來。
聽說夫人與那過世的淑妃娘娘乃是情同姐妹的閨中密友,早年間常進宮探望,小姐與那二皇子也算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那夜,月光如水,我服侍完小姐就寢後,獨自坐在院中那架古老的秋千上納涼。
「布咕,布咕。」
我愣了一下,立馬跳下秋千,輕輕往牆邊走過去。
當年娘生病時,八歲的我已能熟練地捕捉布咕鳥,而來伯爵府多年,還是第一次聽見如此清脆悅耳的布咕鳥叫聲。
然而,一番搜尋後,我並未尋得那布咕鳥的蹤跡,只在小池塘邊意外發現了兩隻帶著稚氣小尾巴的青蛙,它們似乎也在享受這寧靜的夜晚。
翌日,陽光正好,整個伯爵府洋溢著溫暖的氣息。
前一日才被封為瑞親王的二皇子此刻正在前廳與小姐敘舊。
兩人多年未見,言談間滿是往昔的回憶與重逢的喜悅。
我借送茶之機,悄悄打量了這位從沙場歸來的親王。
與京城中那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不同,瑞親王身姿挺拔,高大魁梧,古銅色的肌膚透露出歷經風霜的堅韌與力量,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
看著瑞親王與小姐並肩而坐,談笑風生的模樣,二人無論是從外貌還是氣質上,都顯得如此般配,仿佛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四喜,你一直在笑什麼?」小姐滿臉嬌嗔地看著我。
「奴婢這是替小姐高興呢,看到小姐與瑞親王重逢,奴婢心裡頭也跟著樂呵。」
我邊說邊將茶盞端放於二人面前。
「這個丫頭就是帶著你跳江的那個四喜嗎?」
我大窘,那段經歷已經多年沒有人提起了。
「你附耳過來,跟你說個事。」瑞親王沖小姐招招手。
小姐身子靠前,緊接著笑得前俯後仰,用手指隔空點著瑞親王:「四喜怎麼就沒真的把你抓了吃掉?你嚇到四喜了,得買點好吃的當賠罪。」
「那就買一份醉香樓的四喜丸子。」瑞親王眼裡滿是寵溺地看著小姐。
拿我來逗小姐開心?
好吧,他是主我是奴,只要小姐開心了,就由他說吧。
我福了福身,用一等丫頭的微笑得體地退出前廳,在門外候著。
一起在門外候著的還有瑞親王的親信隨從。
我偷偷看了一眼這個隨從,個子倒是挺高的,就是精瘦精瘦的,確切地說是黑瘦黑瘦的。
但其實仔細看來,他眼神中透著一股子堅韌不拔的勁兒,還挺好看的。
「田妞。」
我嚇一跳,我原名是田妞,這,是在叫我嗎?
我四處張望,那隨從上揚的嘴角正努力憋著笑,那雙黝黑烏亮的眼睛似曾相識,但……
「你當年幫我搶回饅頭,在此謝過。」
一個畫面閃過,我脫口而出:「你是李秀才的兒子李文樂?」
老天,俗話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五年的修為差點沒控制住。
真沒想到在京城還能遇到經同一個人牙子、乘同一架牛車出來的老鄉。
10
李文樂,現在是瑞親王的親信文樂。
當初在府城時,他被吳舉人買了去做書僮,但那吳舉人竟然是個孌童怪。
在文樂被帶到他家時,前一個男孩躺在床上只剩最後一口氣。
當天晚上文樂就伺機逃了出來,那個在牛車上幫他要回來的饅頭足足吃了三天。
他身無分文,只能一路乞討,走到哪算哪。
倒在路邊奄奄一息的時候遇到了正往前線送糧草的大軍,就這樣被帶到了前線。
初時負責記錄糧草數量,兩個月後就跟在了王爺身邊Ťú₊做書記員,後面慢慢地也能上陣殺敵了,時至今日,已是王爺的左膀右臂。
當年瘦骨嶙峋、眼神空洞的小小少年,如今也長成了文能提筆、武能殺敵的勇士。
自那日後,瑞親王經常藉口與伯爵談事情往府裡跑,但是來多了難免有人講閒話,於是就在天黑以後化成布咕鳥來尋小姐。
每次來必不空手,吃的玩的都有,有小姐的一份就有我的一份。
文樂也經常給我帶禮物,但他的禮物都是自己動手做的,有時候是一隻草編的螞蚱或蜻蜓,有時候又是一隻木頭雕的小豬、小羊。
這樣一算,我比小姐得到的還多,不合規矩。
從此,小姐收王爺的禮物,我收文樂的禮物。
11
年底,小姐和瑞親王成了親,變成了瑞親王妃。
我們五個一等丫頭裡,除雲裳姐姐嫁人外,都跟著一起陪嫁過來了。
王妃婚後的日子過得恩愛甜蜜。
但在兩個月後,皇上賜了兩個側妃給王爺,都是朝中大臣家的千金。
王妃說,即便她跟王爺有青梅竹馬的情誼,但也從未奢望過王爺只娶她一個,只要自己在王爺心裡始終有一席之地就行。
王妃跟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看起來很平淡,但我們都知道,在王爺不來的那幾個晚上王妃總是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我問文樂,他嚮往的生活是怎樣的?
「夫耕于前,妻鋤于後,兒女繞膝。」
「還有。」
「四海升平,永無烽煙,百姓皆得飽食。」
文樂的話如同注入沙漠的一股清泉,讓我心潮澎湃,繼而熱淚盈眶。
我第一次意識到,作為一個婢女,在面對滿天繁星時,也可以有自己的遐想與期待。
那天晚上,我和文樂在屋頂上看了很久很久的星星。
12
京城的七月,烈日如火,炙烤著大地,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壓抑與不安。
當今皇上膝下育有二子,大皇子煜親王,乃東宮皇后娘娘所生;二皇子即瑞親王,出自溫婉的淑妃娘娘,遺憾的是,淑妃娘娘六年前因病仙逝,留下諸多遺憾。
自古以來,儲君之選便是國之大事,早年間,朝中已不乏關於立儲的議論之聲。
此次,瑞親王攜赫赫戰功榮耀歸來,朝堂之上,關於儲君人選的討論再次熱烈起來,成為朝野矚目的焦點。
煜親王,乃皇后嫡出,且為皇上長子,其身份尊貴無比,按禮法而言,冊立為太子實乃名正言順,合乎典章制度。
然而,皇后娘娘出身顯赫,乃權傾一時的李太師之女。
李太師多年以來在朝中影響力甚巨,時有逾越之舉,乃至屢次與皇上意見相左,並當面頂撞,引得龍顏不悅。
加之皇后娘娘性格剛強,在皇上面前亦不輕易妥協,這間接導致了皇上對煜親王亦有所疏遠。
淑妃娘娘生前溫婉嫻淑,深得皇上的喜愛,瑞親王自幼便承蒙皇上的親自教誨,德才兼備、文武雙全,深得朝中臣子的喜愛,卻也成為太師一黨的眼中釘。
當年一向身體康健的淑妃娘娘突染惡疾去世,皇上痛心至極,罷朝三日。
民間多有傳聞,淑妃娘娘的去世乃是皇后與太師的手筆。
雖無確鑿證據,卻足以讓人心生疑慮。
13
近日,王妃頻頻歎氣,皆因朝中局勢如同風起雲湧,暗流湧動。
王爺歸家的次數愈發稀少,總是來去匆匆。
我去問文樂,文樂只叫我近期要特別注意府中尤其是王妃的安全,遇事要靈活應變。
還教了我兩招簡單實用的防身招式。
這日申時過後,王爺派小六子匆匆回府傳信,今日將在宮裡用飯。
然而,酉時三刻已過,宮門早已按例關閉,王爺卻遲遲未歸。
派出打探消息的下人們一個個無功而返,伯爵府那邊也沒有半點王爺的消息。
直覺告訴我們,可能出事了。
王妃急得坐立難安,卻強自鎮定,不讓驚動府中下人,讓大家一切如常。
時間如細沙穿過指尖,轉眼間已是子夜時分,王府被禁軍悄無聲息地包圍了。
進不來也出不去!
連後院的狗洞外都有人看守!
待到三更時分,門房跌跌撞撞地跑來通報,皇后娘娘派人來請王妃進宮。
三更時分,非皇上特准,誰也無法出入宮中!
一夜未睡的王妃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襟,紅著眼眶卻異常堅定地看了大家一眼,毅然決然地朝外走去。
派來的人手持鳳諭,確實是皇后身邊的宮女,准了我一人隨行伺候。
馬車在寂靜的街道中疾馳,車輪滾動聲與馬蹄聲在此時顯得尤為突兀。
那個宮女坐在車廂外頭,看起來頗為焦躁不安。
前往皇宮應沿馬行街直行至東華門,但馬車卻明顯偏離了路線,毫不意外地朝城外駛去。
我暗自觀察馬車行駛的方向,心中盤算著逃脫的可能性。
當馬車緩緩駛上朱家橋時,我知道機會來了。
我舉起手掌,按照文樂教我的方法,朝宮女的後頸使勁劈了下去。
宮女應聲倒下,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連車夫都未及反應。
我拉著王妃,趁著馬車上坡速度減緩之際,果斷跳下車來,再順勢一滾,避開了車夫的視線。
隨後,我們手拉著手,毫不猶豫地跳入了冰冷的護城河中。
14
待天亮後,王爺率人在橋底下尋得我們時,我知道一切都過去了。
這一夜,宮裡血流成河。
見皇上久不立太子,且二皇子的呼聲日益高漲,皇后心急如焚。
為此,竟不惜鋌而走險,精心佈局了一場大戲——栽贓二皇子圖謀不軌,而大皇子則扮演護駕心切的角色,在「混亂」中不慎「失手」刺死二皇子。
然而,世事如棋,局中更有局。
大皇子所調動的那些禁軍實則是皇上親自掌控的精銳力量,豈會輕易為大皇子所用?
大皇子不僅未能如願以償,反而因私自調動禁軍、企圖行刺瑞親王之舉,徹底暴露了自己的野心與無能,無異於自掘墳墓。
與此同時,李太師與大皇子暗中勾結的醜聞也被徹底揭露。
兩人結黨營私,貪贓枉法,中飽私囊。
更甚者,從李太師家中還搜出了偽造的聖旨。鐵證如山,昭示了太師一黨意圖顛覆朝綱,篡奪皇位的野心。
三日後,李太師被依法問斬,株連九族。
而大皇子,則從雲端跌落塵埃,被剝奪了王位,Ţų⁺貶為庶民,終身不得再踏入皇城半步,昔日榮耀盡成過眼雲煙。
此外,六年前皇后謀害淑妃娘娘的舊案也被重新翻出,證據確鑿,無可抵賴。
皇后因此被降為才人,打入冷宮,餘生將在孤寂與悔恨中度過。
瑞親王被立為太子,王妃成了太子妃, 三月後將舉行冊封大典。
文樂保護太子有功, 我保護太子妃有功。
太子問我們想要什麼嘉獎。
文樂悄悄轉頭看向我,我給予他肯定的眼神。
「文樂自幼孤苦, 雙親早逝, 被賣路上曾得一姑娘出手相助,那份俠義之心,我銘記至今。彼時以為此恩無以為報, 不承想竟能再得相遇。」
「這位姑娘就是四喜。」
「四喜性情溫婉,心地純良, 膽大心細。如果四喜不嫌棄文樂粗鄙愚笨,文樂想與四喜姑娘共組家庭, 綿延血脈, 相守白頭。」
15
三年後,江西路潯陽郡潯陽縣桃源村。
正午,我挺著五個月的孕肚來到田間, 沖著綠油油的稻田大喊:「相公, 回家用飯啦!」
話音剛落,十多位村民紛紛從稻穗間探出頭來, 臉上洋溢著淳樸的笑容。
「老爺, 夫人又來叫你回家用飯啦!」其中一人打趣道,引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相公文樂, 滿身泥濘卻難掩英氣。
他笑著向我跑來,接過我手裡的水壺, 咕咚咕咚幾口把一水壺的水喝完了。
隨後,他又接過我手上的傘, 邊走邊興奮地跟我分享著:「今年的水稻雖然提前了一個月播種,但雨水充沛、陽光充足, 預計收成至少能比去年多出兩成。」
「待這季水稻豐收後,我們即刻著手第二季的播種, 無論結果如何, 今年的總產量定能突破往年的紀錄, 至少七八成的增長是板上釘釘的。」
țůₔ「這還是保守估計……」
陽光下,文樂的臉龐被曬得油光發亮, 汗水沿著他堅毅的下巴滑落,滴落在腳下的泥土中。
我輕輕為他擦去額頭上的汗珠。
「看來, 桃源村今年要大豐收了!」
文樂的眼神中閃爍著對未來的憧憬:「若能成功實現兩季水稻的種植模式, 將極大地緩解咱老百姓的糧食問題。」
「屆時皇上將在南方廣泛推廣,現在就看我這邊的成果了。」
「這實在是利國利民的一件大ţŭ̀¹好事啊!」
誰能想像這位曾在邊疆英勇殺敵的副將, 如今卻甘願俯身田間,只為那滿倉的糧食和百姓的溫飽。
「方才京城又送信來了,皇后娘娘又懷孕了。」
「三年抱倆是吧?咱們爭取四年抱仨。」
我伸手錘他。
文樂拉著我的手, 我們並肩走在回家的田間小路上。
遠遠地,就能看見村裡的炊煙嫋嫋升起,孩子們在村頭嬉戲打鬧,老人們在樹蔭下乘涼聊天, 一派寧靜祥和的景象。
稻香四溢,微風拂面,一切都是那麼和諧而美好。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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