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寶十四年,一名唐軍斥候被叛軍殺害,叛軍殘忍地掏出他的內髒,在肚子裡塞滿石頭沉河。
然而屍體卻在河面上浮而不沉,叛軍首領大驚,命令向屍體射箭。須臾,箭如雨下,卻不能射中一箭。
屍體忽然暴起,踏水而行,所過之處都結為冰霜,草木瞬間變黑,僵立死去。
半日後,前來集結的另一隊叛軍驚訝地發現:前鋒部隊全員僵死在他們的營地裡面。
這些士卒還保持著生前的姿態:或拉弓,或持槍,或席地而坐……他們的共同特徵是七竅流血,僵硬不倒。
叛軍大驚,連夜逃離,此地生靈遂逃脫一劫。
那時候,長安有詭祕的傳說流傳於街巷。說是夜裡偶爾仰望天空:發現有一雙眸子俯瞰大地,看著這座長安城。
人們從未察覺我們的存在,而我們,一直都在。
我們,是大唐之鑒,盛唐夜色中的一面鏡子,觀照長安,驅散邪魅。
1
大唐開元十四年,一位飄然出塵銀鞍白馬的劍客在大唐帝國錦繡河山四處游历。他從金陵一路旅行到廣陵,一路縱酒豪飲,揮灑淋灕。他此時並不知道,後人提起大唐風華,就不能不提起他。
之後他又游於蘇杭等地,且東涉溟海,複至揚州,一路揮金如土,慷慨豪橫,散金三十萬。這個風流倜儻的劍客在江湖上飄了一圈寫下了幾首詩,然後病倒了,無法繼續旅行,他開始想家。
後人把他稱為旅行的熊貓君,啊不對,稱為詩仙李白。
在闖蕩江湖的旅程中,李白的馬死了,這對一位劍客來說是比騎兵變步兵更尷尬更丟份兒的事情。但李白不是常人,他灌了幾口酒,醞釀了一下情緒,準備給老夥計寫首悼亡詩。
此時一位俊逸的白衣人路過,看到了正準備給馬寫詩的劍客,他笑了笑,打開酒葫蘆塞子,一股青煙幻化為異獸,異獸往馬鼻孔吹了幾口氣後返回葫蘆,而馬則長嘶一聲,抖擻精神站了起來,似乎比之前更為神駿。
李白大喜,以金銀相贈,白衣人不受,步行飄然而去。李白騎著馬竟然追不上他,他很快消失在官道上。不久後,李白因為長期奔波,病倒了,不得不暫居在一家客棧裡。
李白在客棧的臥榻之側,看到了宛如白霜的月光,在低頭思鄉片刻後,他推窗抬頭:看見了月色猙獰——這白玉盤一樣的月亮今夜有些詭異,清輝逐漸變成緋紅色。
客棧的屋頂有妖風卷過,瓦片叮當作嚮,接著有尖笑嚮徹四周,悽厲無比。
李白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薄衫,伸手取下了掛在牆上的劍,他對自己的劍術很自信。無論甚麼蟊賊強盜或魑魅魍魎,敢於欺近他十步之內,一定血濺當場。
但有人先他一步,屋頂上跳下了一個白衣人,他拋起酒葫蘆,嘴裡念念有詞,而後走到一面粉壁前面,拔劍迅捷無比地刺出,牆壁發出慘叫,鮮血四溢,一道黑煙被吸進了他的酒葫蘆。
白衣人塞上木塞,搖晃了幾下聽聽聲音,然後對著李白笑了,在夜色裡他的一口白牙依舊燿眼。他做了個手勢,似乎是邀請李白出去喝一杯。
李白何等瀟灑豪氣之人,對白衣人劍法相當欽佩,又感念他途中施以援手救了自己的馬,當即推門外出,同白衣人席地而坐。白衣人問李白怕不怕這酒裡剛融掉了一個厲鬼,李白長笑一聲,拔開木塞如長鯨吸水,豪飲一氣後哈哈大笑:「好酒!」
白衣人自稱崔北海,兩人聊得意氣相投。當夜李白喝得很是盡興。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李白發現,從妖風開始吹起,到白衣人和他喝酒,客棧中無比靜謐,連馬廄都靜寂無聲。似乎天地之間沒有別人,只有他們倆在暢談飲酒,酒葫蘆在兩人手中傳遞了無數次。
「北海,你從哪裡來?」李白帶著醉意問道,把酒葫蘆遞給崔北海。
「從那裡來。」崔北海抬手指點了一下月亮,仰頭又灌了一口酒,月色已經不再猙獰。
「能帶我回去嗎?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遍訪名山大川,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李白的話音有些孤獨,這是一瞬間他不是劍客,也不是詩人,是一個提著斷掉的臍帶尋找母親的孤獨孩子。
或許是被李白打動了,崔北海點頭應諾了他,並給他看了一塊篆刻著金色「山海」二字的腰牌,他沉吟片刻,告訴李白:自己行走大唐多年,已經觀察了李白很久,他希望李白能加入。
李白得知他們屬於一個特殊的組織,崔北海司職「治魅」,組織雖然人員不多,卻都在四方奔走。他顯然有意將李白吸納進組織,但考核期很長,崔北海給李白的建議是先獻詩給當時的皇帝和朝中名士,打入朝堂中樞,成為皇帝寵信的親近之人,靜待下一步指示。
崔北海承諾李白,等他成為正式成員,就由崔北海帶李白回到天上月宮——這位謫仙人一直認為那才是自己的故土,他的才情狂放不容於人間,孤獨一人喝酒時也舉杯邀明月。
天寶元年,崔北海告訴李白:時機到了。果然,當年皇帝下旨詔李白入京,興奮的李白寫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立即動身出發前往長安。
2
以李白的才華,他當然可以入朝堂獲得賞識;以李白的個性,他當然不能居於中樞核心,屈身於權貴。長安城太小,容不下他的狂放與傲氣。他那雙傲慢的靴子,讓他和自己的使命漸行漸遠。脫靴的高力士,才是皇帝寵信的人。
崔北海得知消息悵然了很久,一個人的性格很難改變,他欣賞李白,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不願意李白為了他而選擇屈身權貴,那將是大唐乃至人類的損失。
但發展李白的任務顯然失敗了,崔北海將調離,他的下一個任務不再是在長安「治魅」,而是前往洛陽「止戈」。只是日程未定,他依然在長安一帶盤桓,他遇到了一個棘手的對手,對方擁有能殺死他的能力,他向組織匯報:想完成這次任務之後再行離開。
長安城有大唐的風華,玄武門有陳舊的血跡。大唐擁有農耕文明的富饒,而它的統治者血液裡依然有游牧民族的野蠻尚武,規則很簡單:擊敗敵人,殺死敵人,勝者為王。
長安城政爭的流血從來沒有停止,鬼魅也從未消失。唐太宗威嚴善戰,殺人如麻,也曾為群鬼騷擾,夜不能寐,世人都說幸虧尉遲敬德、秦叔寶兩位大將殿門護持,才得以安歇。民間更是傳說,工匠畫了兩位大將的畫像張貼於宮門,之後群魅銷聲匿跡。
只是沒人提起:宮門旁側還懸掛了一面小小的木牌,上刻「山海」二字。也沒有人會知道崔北海曾經為這座長安城做過甚麼。
大唐乃至後世萬民都記得大唐貞觀十七年,魏徵病死後,唐太宗說過那段著名的話:
「以銅為鑒(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鑒,可以知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
然而沒有人記錄崔北海和他的同僚,他們是大唐之鏡,潛伏於長安的夜色中,燭見妖魔,退治精魅,守護萬家燈火。長安城的達官貴人和百姓也不會知道:崔北海最後一次在長安的任務,遇到了他一生的勁敵。
崔北海一直策劃刺殺安祿山,但這不屬於他的職務範疇,對官吏進行督察偵緝歸為「刺姦」,是另一個組的業務。從私心講,他對長安和洛陽這兩座城市有深厚的感情,對城裡煙火氣的生活,忙碌的百姓更有一種別處沒有的親切感。
這種人情味是很危險的,「山海」的成員不需要有這種奢侈的情感。他們只需要忠實執行組織的命令,同時隱匿自己的行蹤。
崔北海只好曲線救國,他官面上的身份是太史局(欽天監)官員,那麼利用這條線對朝廷進行警示,將安祿山即將造反的消息放到明面上警示。
這件工作還在籌備的時候,崔北海就遭到了刺殺。當他一襲白衣行走在朱雀大街時,他感覺到自己被跟蹤了。他為了不波及無辜,飛身穿過鱗次櫛比的房屋,躍過城牆,將跟蹤者引到了城郊荒野。
蒼白的手從地下伸出,如一片密林,有夜梟一樣的聲音嚮起:「請白衣君子到地府飲酒!」
3
崔北海解下酒葫蘆,向四周傾灑酒液,酒水潑灑之處,那些密集的手冒出陣陣黑煙,飛速縮了回去。
接著一個巨人從樹林中走了出來,高達二丈,胸前是一張活動的人臉,神情變幻著喜怒哀樂,觀之令人心驚膽戰。
崔北海從他葫蘆裡放出七色煙霧,這是他多年治魅收服的精怪。某些惡行昭彰的厲鬼,道行太低的魑魅,都已經被他化作了酒水。
巨人反手扣住了胸前人臉的眼睛,從那雙眼睛中流出了血水,人臉張嘴咆哮,發出慘厲的嚎叫。
砰!砰!砰!
七色煙霧逐漸煙消雲散,最後酒葫蘆也炸開了,巨人的雙足雙手已經被斬斷,他殘餘的身軀也幾乎有一丈高,化為淤泥後如水銀瀉地一般卷向崔北海。
崔北海躍起空中閃避,此刻樹林中又走出兩名巫師糢樣的人,一個搖晃著頭骨制成的法器,一個甩動一根漆黑的長鞭襲擊在空中無處借力的他,卷中了他的一條手臂。
「是安祿山的人!」崔北海瞬間下了決斷,再拖下去自己就無法脫身了,他當即借鞭子反卷的力道,沖向突襲的兩名巫師,從自己腰間掏出腰牌,猛力拋向空中。
「移山!填海!」
咔拉一聲,骨頭斷折的聲音嚮起,兩名巫師被憑空出現的巨石壓死在地上,另一塊巨石壓住了變為淤泥的巨人,將其牢牢壓入地下。
崔北海被鞭子卷中的左邊胳膊已經失去了知覺,冷冰冰地垂在身側,他撕開袍袖,發現手臂上出現了蝴蝶刺青,正向著肩膀蔓延——顯然,巫師們相互配合,給他下了死咒。
崔北海揮刀自斷一臂,壯士斷腕,不是為了求生,而是為了完成未竟之志。他給傷口止了血,大踏步向長安走去,重新掛在腰間的腰牌上,「山」字的金色已經消褪。
李白見到了朝堂之上的醜惡,也見到了達官貴人府邸潛藏的魑魅,磨牙吮血,蠢蠢欲動。李白在太史局(欽天監)見到過兩次崔北海,他消瘦了許多,並失去了一條手臂。李白問他,他只是淡淡笑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大唐天寶十年,和李白痛飲一場後,他離開長安,動身去了洛陽投軍。
大唐天寶十二年,李白登高愴然寫下「登高望山海,滿目悲古昔。」深深思念這位好友,但李白再也沒有得到崔北海的消息。
時間很快來到大唐天寶十四年正月,太史局(欽天監)上密疏:妖星見於涿州分野,主刀兵。這幾乎是明示:安祿山這廝要造反。顯然,這是崔北海留下的伏筆。
然而這一紙密奏並沒有引起皇帝的重視,皇帝對於安祿山的忠誠毫不懷疑。這年二月,安祿山派副將入朝,請求新的人事任命:多達三十二名漢將將被替換為番將,這幾乎是赤裸裸地宣示:麻利兒地都換上老子自己的人,父老鄉親們看好啊,老子就是要造反了!
兵部尚書韋見素同楊國忠一起面見皇帝表示反對,卻遭到了皇帝訓斥,一時朝野震動。
同年,安祿山起兵反叛,大唐帝國一時從詩酒繁華陷入烽火燎原的境地。安祿山兵鋒過處,不少州縣望風而降,不少邨落生靈塗炭。
4
在洛陽城外的一個邨落,安祿山的前鋒一部伏擊了唐軍的偵察小隊,包圍了剩餘的一名唐軍玄甲斥候。
那名斥候雖然獨臂,卻悍勇無匹。在發現無法脫出敵軍圍困之後拔劍沖鋒,連斬叛軍騎士七名,一時無人敢上前接戰。叛軍首領命令以弓箭射擊,斥候揮劍格擋,弩箭不能近身,又突入叛軍陣中,斬殺弓手二名。
安祿山軍中有擅長巫術的巫師,常掠奪童男童女用於煉制法器丹藥。巫師搖晃著頭骨法器和鈴鐺,須臾黑煙彌漫,斥候座下的戰馬口鼻出血而死,倒下時,全身已經爬滿蛆蟲。
叛軍大喜,四面圍定那名斥候,只等巫師作法咒死他,因為欺他獨臂無法開弓,眾叛軍喧鬧鼓噪著彼此打氣,圍得緊了一些。
不想那名斥候卻從死去的戰馬身上解下一張一人高的長弓,插入地面固定,以一足蹬住弓身,一手持箭拉開弓弦,空氣中嚮起一聲霹靂一般的炸裂聲,巫師的頭顱爆開成一團血花,直挺挺地躺下了。
巫師的詛咒也嚴重傷害了這名斥候,他射完這一箭之後七竅流出黑血,扶著那張長弓屹立不倒。此時殘陽如血,四野燃燒著戰火,殘破的唐軍軍旗斜插在地面上。斥候站著,他的背後原野遠處就是洛陽城的輪廓,甚至能聽到清冷的號角聲。
叛軍等了半晌沒有動靜,大著膽子上前用長矛戳刺,才發現這名勇敢的斥候已經死去多時了。連同巫師在內,他殺死了十名敵人,阻滯了敵軍對附近邨莊的掠奪。
暴怒的叛軍首領命手下將這名唐軍斥候的內髒剖出烹食,隨後還不解恨,命令幾個小卒搬來大石頭填塞到斥候的肚子裡。其中一個小卒發現了一塊篆刻著「山海」字樣的腰牌,他不識字,看這東西非金非玉,就也隨手丟進了斥候的肚子裡。
一群食人心肝的惡魔獰笑著,草草縫上斥候血已流盡的腹部,搬動屍體丟進了附近的河流。然而,屍體浮而不沉,似乎在嘲笑他們的愚蠢。
叛軍首領大怒,命令手下放箭將屍體射成刺蝟,然而亂箭如雨而下,卻沒有一支射中屍體,紛紛落到河水中。
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懼在叛軍前鋒部隊中彌漫,有人戰戰兢兢地建議:要不別管這具邪性的屍體,直接殺進邨去屠邨,燒殺擄掠一番再說。
嗜血的顏色逐漸在叛軍士兵的眼裡彌漫,這個提議立即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贊同。與其跟一具屍體死磕,不如去做點更符合叛軍身份,更有油水的事情。
忽然哨兵尖聲驚叫起來,叛軍們感受到了一股寒氣——來自河邊。他們看到那名已經死去多時的屍體動了,踏著河水沖上岸來,手裡還提著他戰鬥中斬斷的半截血跡斑斑的長劍。
冰霜彌漫,那名斥候宛如血色戰神複生,所過之處留下一條冰霜的路徑,草木枯槁僵死。叛軍一個接一個被凍結在原地,七竅流血,保持著生前的姿態凍死了。
這一部的叛軍前鋒,盡數斃命,邨子暫時逃過了一劫。
5
斥候停在了一堆篝火旁,火苗被冰霜所迫,搖曳不定。斥候似乎支持不住了,他丟下殘缺的短劍,用力從腹部的傷口中摸索出腰牌,丟進火裡。腰牌上的兩個描金篆字都已經失去了色彩,現在它只是一塊普通的木牌。
轟然一聲,篝火爆燃,藍綠的火燄圍繞斥候旋轉,一點點吞噬著他的身軀。斥候望向蒼茫原野中長安的方向,他逐漸僵硬的雙唇吐出兩個字:「太……白……」
半日後,前來集結的另一隊叛軍發現了這支隊伍的慘狀,他們沒敢做片刻停留,立即連夜逃走。此地生靈,終逃過一劫。
寶應元年,詩仙李白逝世。傳說他醉酒後試圖跳入水中捉月而死,不知道臨終前他是否在水中看到了崔北海,是否邀請他一起回家?
次年,历時七年餘的安史之亂結束,大唐經此大亂,盛世不再,風雨飄搖。
若幹年後,大唐一位叫段成式的官員編寫《酉陽雜俎》時,曾收錄了唐軍斥候這件奇異之事,但不知道甚麼原因,被一只看不見的神祕之手塗抹刪改,分解到不同篇章,最後不能窺其全貌。
但是段成式記錄的唐朝另一起外星人接觸事件未被刪改:兩個迷路的讀書人得到來自月宮的白衣人的指點,白衣人還告訴了他們一些關於月亮的祕密,那是以唐朝人的知識不可能知道的祕密。
這個故事幾乎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隨著历史的塵埃一起沉澱在光陰長河之中。
這名叫作崔北海的斥候的故事,包括他身上那塊「山海」的牌子,他背後的組織,都被大唐的百姓們所忘記了。
但並不是沒有人記得,組織有人記錄他們的故事,放入了檔案室,一代代保存下去。當塵封的檔案被打開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來到了 20 世紀的公元 1950 年。
一名叫崔建國的年輕人打開了這份解密的卷宗,他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停留在圖書館裡閱讀。讀完之後,他長嘆一聲,將自己的名字改為了崔北海,加入了山海一部。
6
我叫李漁,我師傅給我講過一個很沉重的故事:
師傅崔建國被開除是 1953 年,原因是嚴重違紀。
那時候他血氣方剛,途經四川某地時,遇到一夥土匪殘忍殺害了一名地方幹部。
那夥土匪慘無人道,將幹部的肝髒掏出炒熟下酒,又在他肚子裡面塞滿鵝卵石,縫起來沉塘。
此舉激怒了我師傅,他違背了紀律,釋放了他剛捕獲的一只精魅,讓其附身土匪,自相殘殺,這股土匪被殺得雞犬不留。
後來部隊趕到,對此事初步判定為土匪團夥分贓不均內訌,但有些人的死狀過於悽慘詭異,引起了上級重視。隨軍記者的照片層層上報到上級首長,導致一個「不存在的部門」浮出水面。
我師傅主動承擔了一切,被開除出這個部門,按照保密協議,50 年裡他不得提起這個部門的一切。
所以,我聽到師傅講述這件事的時候,已經是 2003 年。
「師傅?那這個部門現在還存在嗎?」
「不知道囉,組織上要求是 50 年,所以我保守了 50 年的祕密。人老了,說出來也就釋然了。」師傅喝了一口老酒,搖頭笑道,絮絮叨叨借酒講述著他並非波瀾壯闊的一生。
師傅離開他所屬部門後,因為有一技傍身,進了縣城的工廠車間工作。幾年後娶妻生子,過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80 年代,師傅離開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工廠。離開內地去沿海做生意,他雖然年齡大了,但是依然膽大心細,且頭腦靈活。他靠廉價批發電子手表到內地銷售,很快賺到了第一桶金,幾年後回縣城開始做炒貨生意。
到 90 年代的時候,師傅已經是縣城首富,是當地第一批購買商品房的人。他的幾個孩子已經長大接手生意。師傅就退休了,每天到公園打太極。
他最愛看的是金超群版的《包青天》,每一集都不落下。後來還租碟子看,他家有 VCD 機,後來換了更新的 DVD 機,我跟他最小的兒子是同班同學,得以常常去他家看碟,還有可口可樂喝。
師傅看《包青天》有時候會落淚,這時候他家裡人都趕緊悄悄溜走,留下他一個人哭,不敢去問他,問就是一頓怒吼,頭上還會吃幾個爆栗。
我又一次沒忍住,怯生生地問他怎麼了,他搖搖頭,說在包公的案子裡面仿佛看到了那些前輩們的故事和身影。
我纏著他問了一晚上,師傅倒是沒生氣,只是要求我磕頭拜師,這樣子我就不算外人了,有些事他就可以給我講。
好奇心勝過一切的年齡,雖然沒有九條命,給長輩磕個頭我還是肯的。
師傅很高興,獎勵我一瓶可樂跟一包薯片,他自己開了一瓶茅臺,就著花生米給我講。
他隸屬的部門原名「山海一部」,隸屬於總參,是一個历史悠久的部門。師傅加入的時間不長,接觸到的密級也不算很高,從編制上講,他們是一個「不存在的部門」。
據他的前輩說,历史可追溯到宋朝,乃至更久遠的大唐開元天寶年間,師傅非常欽佩一位叫崔北海的前輩。
我叫李漁,由於我師傅的推薦,我於 2003 年獲得了加入組織的機會,新的部門叫作燭龍一組,成員是我師兄孟羽之,趙銘,我們的第一個任務居然就很驚心動魄,在那裡,我們遇到了比鬼魂更可怕的事情。
7
師傅正式介紹我加入組織那天,我的兩位師兄登門,向師傅敬禮。
師傅已經發福的身子站得筆挺,我看見他舉手還禮。
「歡迎歸隊,崔北海同志。」一位面容俊秀的青年開口說,他的聲音真好聽,中性,陽光,令人沉醉。另一位壯漢身高一米九以上,不苟言笑,令人生畏。
「崔北海歸隊,聽候組織調遣。有新的任務了嗎?」
師傅有些激動地問道,閑置了五十年,他的眼裡又閃出了異樣的火花。
那兩人點點頭,我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甚麼,但聽起來他們好像 7 掌握了甚麼更先進的技術,能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情。
氣氛有些肅穆,我承認我有點嚇到了,這兩人穿著便服,可氣質絕對是軍人,那種氣質普通人裝不出來,軍訓的教官身上都沒有他們這麼淩厲的氣質。
「崔……北海?他不是在洛陽城郊壯烈犧牲了嗎?」我小聲嘀咕了一句。
「同名同姓不行嗎?我很欽佩他。」師傅笑了,「都坐吧,叫我崔建國,應該說,1953 年之後都改叫崔建國了。介紹一下這兩位:趙銘,孟羽之。」
師傅指點了一下我:「這小滑頭,李漁,滑不溜丟的,可不就像條魚兒。」
兩人坐下了,叫孟羽之的俊秀青年向我微笑點頭,眼神柔和,我一男的都承認我瞬間就喜歡上了他。而壯漢趙銘還是一言不發,腰背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
「師傅,如果您說的都是真的話,看樣子你根本沒被開除啊……」我腦子轉了一下,決定先順著師傅的設定說話比較好,要不然這壯漢我可惹不起。
「北海前輩是有新的任務,主動離隊,隱忍多年,等候新的時間窗口開啓。如果叫師傅的話,我算是你的師兄孟羽之,1998 年被前輩發掘,資历尚淺。」
我其實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師傅,如果組織是一個從唐朝延續至今的強大勢力:
大唐的安史之亂為甚麼沒被阻止?
大宋的末路——崖山海戰那麼慘烈,中原衣冠幾乎全滅,他們為何沒出手?
更不要提大明慘遭清軍入寇,各地百姓遭遇那樣慘烈的屠殺……
而清朝的割地賠款就更不要說了……
如果他們從大唐開始就存在,且強大,為何忍心看生靈塗炭?
大唐天寶十四年的崔北海努力過,但失敗了,但他起碼去做了。
熱血的我問過師兄這些問題,他笑笑,搖搖頭。他說:「等你出幾次任務就知道了,我們也只是普通人而已,血肉之軀的凡夫俗子。」
我們第一個任務是在 T 國,在多起離奇的翻船、沉船事故後,T 國發出求援。組織通知我們:你部三人被派遣,前往 T 國調查該事件。
8
T 國的某個知名海島是旅游勝地,熱帶的季風帶來了豐沛的降水,也帶來了世界各地的游客。我們前往該地後,當地警方很配合,提供了沉船事件的資料。
排除了天氣惡劣,操作失誤等原因後,我們前往船艙進行調查。
孟羽之點燃了一根紅色蠟燭,放到了船艙的中央,接著在四角點燃了檀香。趙銘拿著一把奇怪的大斧子在一旁警戒。
四角的檀香在靜靜燃燒了幾分鐘後,忽然全部從中央斷裂開來。蠟燭的火苗跳動了一下,也熄滅了。
從船艙的地面露出一個水鬼的頭顱——像是一個溺死的人,他一言不發,在地板上畫了一個奇怪的符號後,趴下一動不動。
孟羽之看了看這個符號,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大聲喊出了一句話,我和趙銘卻完全聽不懂。隨即,打開的艙門砰地被關上了!
那個水鬼的頭顱炸開,一地透明的蟲子飛速蔓延開來,趙銘揮動斧頭砸開艙門,就在我們跨出艙門的剎那,那些蟲子接二連三地爆炸了。
「為虎作倀!」孟羽之恨恨地說,取下腰間的燭龍印章,在艙門上重重蓋了一個印。
他面對我們說:「這不是事故,這些人是被船主獻祭的——獻祭給了甚麼邪惡的主子,他們死後,還想拉人做鬼來替換自己。」
我們來不及說話,我們聽見強烈的撞擊聲——有東西在試圖撞開孟羽之封印的艙門。我來不及說話,飛快將雙手分別搭在趙銘和孟羽之肩膀上。
說來慚愧,我沒有甚麼降妖伏魔的異能,只有增強別人的能力,簡單說就是輔助啦。我也不知道師傅為甚麼要發掘我,不會是湊數吧?
他們兩人都將手放在艙門上,似乎在同裡面的東西角力,在反複的角力中,艙門被腐蝕,露出了一個洞口。從洞口我跟裡面的怪物剎那間視線交匯了。
那是一只怎樣的眼睛啊!混沌發黃,瞳孔紅色,充滿了瘋狂和邪惡!我瞬間就失去了意識。
我倒下的瞬間,趙銘的斧子從不斷擴大的孔洞劈進去,劈中了裡面的怪物,孟羽之隨即沖入了房間,一邊游走一邊不停撒著隨身攜帶的紅色粉末——類似朱砂,但顆粒更細。
我看到敞開的艙門露出的怪物:像是無數屍體糾結而成的一個巨大融合體,現在頭上砍著一把斧子,身上被粉末侵蝕得千瘡百孔。
趁著怪物虛弱,他們倆快速將銀色絲線纏繞到怪物身上,十分鐘後,令人作嘔的氣味泛起,那只怪物化作一攤黃綠色的液體。
後來他們去同步調查結果,跟警方交涉要重判那幾個船主,他們接收了金錢,獻祭了無辜者,他們明知道這件事的後果,但依然鋌而走險,隨後我們離開了 T 國。
9
「我現在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了,從我自己理解的角度講。」
離開 T 國後,師兄孟羽之心情很好,在甲板上吹風,喝紅酒。
「舉個例子,天寶十四年,假設可以組織人手幹掉安祿山——然後呢?大唐盛世就可以繼續歌舞升平?」孟羽之白皙修長的手指端著高腳杯。
「我確實沒有深入思考過這個問題,只是單純從不忍生靈塗炭的角度去想。」我老老實實回答道,他說話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唐朝的制度和經濟已經出現了崩壞的跡象——殺死了安祿山,也不能挽救大唐。軍閥割據,各霸一方的格局沒有根本改變。沒有安祿山造反,也會有別人。」
「而且唐朝的上層熱衷權力的游戲,政變層出不窮,每次都會殺掉一批政敵。玄武門兵變之後,才多少年,武則天時代又殺一批,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聯手發動唐隆政變,之後李隆基又轉手攻擊自己的姑姑太平公主——所以……難道組織有力量從根本上改變唐朝的制度,參與唐朝的重建嗎?」
孟羽之無奈地攤手:「入戲太深,就會變成演員,組織參與太多,那就變成我們來改寫历史,最後變成我們的历史。建立一個王朝,組織恐怕根本沒有那個能量,就算有,難道我們書寫的历史就一定好、一定正確嗎?這是個未知數。」
「崔北海這樣的性情中人,本職只是治魅:替貴族和百姓驅趕一些他們無法理解,且困擾他們的事物——他們稱之為精魅。他也盡力去改變,並試圖通過一些人去改變,但個人的努力還是沒能直達朝廷中樞,沒能影嚮皇帝的意志。」
「那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殉道,所以我們藏身陰影之中,處理超出常人理解範疇的超自然事件,但很小心地隱藏自己的形跡。」一直沒開口的壯漢趙銘忽然說話了,臉上帶著敬意。
「我還有個問題……為甚麼我們只有大唐開元天寶的历史,然後就跳到了現代?中間那麼長難道是潛伏期嗎?」
兩位師兄忽然都笑了。
「你終於想到問這個問題了……比我們快一些。」
「歡迎你進入真正的燭龍一部,師弟。」
我被他們帶到了一個深入地下的實驗室,一個看上去像是時光機器的設備出現在面前。
「現在你有了一個新的身份:時間旅行者,不只是本時空的。」
孟羽之向我伸手,我接觸到他的手,溫暖有力,然後我和他進入了浩海星空。藍色地球就在我們腳下,似乎觸手可及。
他伸手滑動著甚麼——像是操作一個看不見的觸屏行動電話,接著地球快速旋轉起來,鏡頭拉近。人類的历史一一展現在眼前。
「我們的組織不算很大,從絕對人數上來講,非常稀少。在漫長的历史裡面,我們同各國政府都有合作,對他們提出的各種不可思議的超自然現象,第三類接觸等事件進行分析和反饋,如果某些當時不能理解的事物令他們非常困擾,我們會派人處理掉。」
孟羽之一邊操作著一邊講解,不時停下片刻等我消化一下這些資訊量。
「事實上,目前我們的技術已經打開了兩個穩定的時間窗口,所以這兩個年代的資料最為翔實。中間漫長的历史時期,我們的確銷聲匿跡過,不是潛伏,而是幾乎卷入戰火全滅。漫長的蟄伏之後,我們才重新崛起。現在,我們可以在幾個穩定的時間線窗口自由出入了。」
「先警告你一下:由於魯莽或者入戲太深,我們中的一些人陷入時空渦流之後就沒有再回來——這使得我們更加謹慎:時間旅行者盡量不幹預原本的時間線發生的事情。」
「來,讓你體驗一下,目前我們掌握的最穩定的兩個時間窗口,就是大唐開元天寶年間和 20 世紀的 50—60 年代。你可以意識潛入體驗十分鐘,我在旁監測,沒有危險,當作一次實習吧。」
空氣中出現了兩個金色圓環,他示意我將雙手放到圓環上,我感覺自己的意識潮水一般湧入了那兩個圓環。
「標定時間軸:大唐天寶十四年正月十五日酉時三刻。啓動意識傳送……」
10
我是個幽靈,一個來自 2003 年,在大唐天寶十四年正月的長安游蕩的幽靈。
我好奇地在朱雀大街上游蕩,希望能看到縱酒高歌的詩人,美麗的胡姬,巍峨的宮牆。
我確實看見了盛唐的夜景,張燈結彩的朱雀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心裡有點希望能見到一個叫崔北海的白衣男子,一襲白衣走在朱雀大街上,仗劍淩風,腰間挎著一個酒葫蘆,面容憔悴而堅毅。
我也希望看到繡口一張就吐出半個盛唐的詩仙李白,盡管他應該看不見我。
這裡是長安,我心念一動,懸浮起來,升到了高空。
從空中俯瞰,景色更為壯美。燈火勾勒出輝煌的街市,明月當空,照燿著這座不夜之城。
今天是元宵節吧?所以各處張燈結彩,且沒有宵禁。
「娘——您看天上有一雙眼睛!」一個騎在父親脖子上的孩子指著我的方向喊叫起來,婦人隨著他的手指看來,讓我大為驚駭,他們能看見我嗎?
「甚麼嘛,那是孔明燈!快看這邊,多好看的花燈呀!」
我松了一口氣,旁邊卻嚮起一聲輕微的笑聲,這讓我更加震撼莫名,難道這個時空真的存在鬼怪精魅?怎麼辦,我還能回去嗎?
「新來的同僚?」那個聲音繼續問,我平穩了一下心情,茫然四顧,果然離我不遠的高空有一雙懸浮的眼睛,正在和我一樣俯瞰長安城。
「嗯……啊,前輩您是?我叫李漁,呃,隸屬於燭龍一組……」
「吾等皆乃大唐之鑒。觀照長安,驅散邪魅。」
「在下乃山海一部司職治魅使者:崔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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