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劫 魑魅魍魎,神話降臨

「祖龍已死!」
長生臺的大門開了,傳信的小廝跌跌撞撞、連滾帶爬,高呼著跑進來。
嬴政死了?
「祖龍已死!」
他把手裡的絲帛高高地舉過頭頂,像是舉著甚麼可怖的、應驗了的讖言。
我從他顫抖的手中接過絲帛,上面的畫栩栩如生,畫中一架轀輬車,車裡躺著的人,赫然正是那位我無比熟悉的皇帝,嬴政。
可是。
「他未死!」
看著圖中那隨行在車邊的年輕人,與嬴政年輕時的樣子一般無二,我怒吼道。
「為求長生,他已非人!」

1
如今的我,已經沒了名字,只是長生臺裡的一只山鬼。
但我記得從前,我叫盧生。
我生於楚地的一戶小小的貴族家中。
才長到十幾歲,就趕上秦軍壓境,國土淪喪。
甚麼貴族身份,在戰火裡都迅速地變得一文不值。
於是趁著下人們搶奪財產的紛亂之際,我逃出了家。
為了謀生,跟著巫進了深山老林。
巫不是名字,而是身份。
楚人信巫,相信他們能和山上或是水中的鬼神溝通,祛除災禍。
我不信巫,但我知道,跟著他們或許能在亂世謀得一線生機。
我只是想活。
但我沒想到,巫之所以和顏悅色地收下了我,帶我到山中,教我引氣修行,溝通天地,竟是為了吃我!

2
巫帶我進的山,名叫高丘。
高丘有兩座山峰,一高一矮。
我們就在矮峰的峰頂搭起了幾座茅屋,住了下來。
每日清晨,巫會帶著我迎著山風,向著東方朝陽升起處引氣。
但在太陽當空之前就要及時停地止。
他說當太陽升起後,山鬼會醒來,若不及時地停止,就會觸怒山鬼。
彼時我還把他的話當作金科玉律,不敢有絲毫違反。
可維持了半年引氣,也遲遲不見我的身體發生如巫所描述的那般輕靈通暢的變化。
反而愈發沉重艱難,每日昏昏欲睡。
我開始覺得不對勁,終於在某天他去山中收集食物時,私自在太陽升起後引氣。
這才感受到真正的暖流從丹田湧起。
巫在騙我。
從那日起,每天早晨我便只是做做樣子,再也不敢真正地引氣。
而一月之後,巫發現了我的異常。

3
「本來你能活一年,但誰讓你這麼聰明,我只好現在就吃了你!」
他獰笑著推開了那間從不打開門的草屋,觸目驚心,裡面竟是累累白骨。
天知道他已在這裡吃掉了多少如我一樣的人。
他拿出兩支骨矛,步步向我逼近:「真是可惡,一年時間都熬不到,害我還要再尋一個人補足半年的道行!」
我步步後退,驚叫著問道:「你為何要吃人!」
「當然是為了長生,」巫擺弄了一下如同青年一般的臉龐,「吃一人,可延一歲,多好的法術!」
說話間,我已被骨矛鋒利的矛尖逼近牆角。
「那我乖乖地引氣,能讓我多活半年嗎?」我顫抖地問道。
「晚了!」他眼中漸漸地透出野獸似的兇光,「我教過你,遲則生變!」
是啊,遲則生變,我記得。
看著巫踏前一步,高舉骨矛,我臉上的驚恐全然一斂。
接著,他在我眼前掉進陷阱,被磨得尖利無比的數十根木簽,紮成了刺蝟。
「我已發現此事一個月,」我蹲在只有微弱出氣的他身邊,微笑道,「當然記得早做準備。」

4
逃離高丘之後,下山的我才發現,短短不到一年,楚地已然天翻地覆。
楚軍已節節敗退。
秦軍黑白的戰旗插上了城頭,士兵們手持長戈,虎視眈眈,在每一處城門查驗「驗傳」,確認行人的身份。
可我卻沒有那種東西。
秦國法度極嚴是天下聞名的,若是沒有登記身份,得到驗傳,莫說入城,即使是路邊客舍,也是住不得的。
好在從巫身上學到的採氣之術,已經能令我多日不食,僅靠野果也夠飽腹。
於是我幹脆繞開城池邨鎮,一路跋涉,往東北方而去。
我要去燕國。
聽聞燕國地處偏僻,遠離強秦。
而且,我摸了摸藏在懷中的書簡。
那是巫死後,我從他居所的草屋中翻找出來的。
上面的文字非楚地之字,我不認識,但大致地分辨出或許是燕國文字。
所以我要去燕國。
尋找巫那神奇的練氣之術的下文。

5
燕地多方士。
從我進入燕境之後,就時常聽見關於方士的傳說。
據說方士能溝通鬼神,預知未來。
聽起來,和楚地的巫也沒甚麼太多不同。
唯獨有一條,方士可入「羨門」求寶,這羨門是何物,我卻不明白。
此時的我,已經換上了潛入住戶悄悄取走的燕人裝束,還在溪水中濯淨了發膚。
畢竟若是想要研讀書簡,是要找識字的人。
識字者多為貴族,若是蓬頭垢面,又怎能得見?
而當我在邯鄲城外的一家客舍前停下,準備歇歇腳再入城之際。
一支頗為顯眼的隊伍吸引了我的註目。
隊伍中最出挑的,是一架精致華美的馬車,只是車架上沒有坐人,反而是一個穿戴貴氣十足的年輕男子,步行走在隊伍的前方。
而他目光投來的方向,正是我駐足停留的驛館。

6
「荊卿!」男子行至門前,已然早早地彎下腰,高聲地呼喚起來。
「荊卿!丹來為你送行!」他走到驛館門口,竟然五體投地,行了大禮。
我不由得向一旁避讓了兩步。
很快地,一個高大的身影推開驛館大門,走了出來。
只見此人生得濃眉星目,身形魁梧,但此時手中捧著一只木盒,眼中含淚,開口說道:「太子!樊於期首級在此。」
見到自己等待的人,地上的華服男子面露喜色,正待起身,卻聽見他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他又悲泣著倒了下去,以頭搶地。
「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男子哭得情真意切,悲痛至極。
而捧盒男子臉上方才的一抹悲色已經收斂。
「太子!徒悲無用,欲行大事,必先取樊於期首級!」
他說得威風凜凜,豪氣十足。
站在一旁的我卻從腳底涼到了後背。
樊於期,是秦國舊將,不久前投奔燕國,是怎樣的大事,一定要這降將的首級?

7
被喚作太子的華服男子在地上哭了一陣,終於抬起頭,拿袖袍拭去淚水,站起身:「荊卿,如此可出發前往秦國了?」
而那位荊卿則面露不豫:「太子心太急,此去秦國,除樊於期首級之外,尚需一把趁手的兵器。」
「我聽聞趙國有鑄劍大家徐夫人,鑄有一柄徐夫人劍,鋒利無比,小巧玲瓏,最宜帶入秦宮。」男人將手中木匣放在太子面前,「太子尋來此劍後,荊軻自會前往秦國。」
說罷,他一轉身,竟重新走回了那間驛館。
首級、秦宮、寶劍,雖然二人不曾言明,但其目的已無比清晰。
他們想要對付秦王。
「徐夫人劍?」太子捧起木匣,口中喃喃,「徐夫人已死,何處去尋?」
此時,他身後那支始終默不作聲的隊伍中終於走出一人,在他耳邊說道:「欲求寶劍,須尋方士!入羨門!」
我冷眼旁觀了許久,此時終於被那人口中的一句「尋方士」勾起了興趣。
於是我一撩衣袍,向面前的華服男子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
「我乃盧生,正是方士,願為太子驅使!」

8
以方士的身份混入這位燕國太子門下,不是我的一時興起。
不出我所料,不出十日,這位太子身邊,便陸續匯集了十多位來自燕地的方士們。
明日,我們就將一起,踏上尋找徐夫人劍的旅程。
他們中大都已是須發花白的長者,我混在他們當中,顯得頗有些格格不入。
且方士們似乎各有祕密,彼此間從不討論術法,或是交流練氣之道。
這令我原本打算的摸清書簡上的內容一事,只能暫時擱置。
當然,若是真能尋到寶劍,助那位荊軻刺殺秦王,也算間接報了秦國進犯楚國的大仇。
不過來日方長,不到二十歲的我,還有大把時光可用。
如今只是摸到了練氣之術的皮毛,已然令我為其神奇之處深深地著迷。
至於那巫為了長生吃人的事,我自以為自己是斷然不會嘗試的。
生既然於我是件簡簡單單的事,我又何苦讓自己像是怪物一般地去求長生呢?
天下紛亂,諸國混戰。
如今的我,只是想得到更多的力量,在這亂世裡生存而已。

9
我終於知道,燕地方士們擅尋的所謂「羨門」究竟是何物了。
隨方士們出發尋劍半個月後,我們來到了燕趙交界的一處青山。
原來羨門就是墓地!
徐夫人劍,竟然要去徐夫人的墓中去尋!
眼看著這些方士們輕車熟路地掏出種種工具,開始定位墓穴,發掘墓地,我心裡萌生了退意。
可此時書簡上的文字我只來得及旁敲側擊地問出一半,若是此時離開,功虧一簣,十分可惜。
只好硬著頭皮,跟著他們一起走進了那地下漆黑的墓穴之中。
人為甚麼會從光明中一步步地踏入黑暗?
方士們或許是為了燕國太子許諾的千金。
我是為了練氣之法。
歸根結底,都是貪念。
貪戀著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而在這座徐夫人的「羨門」當中,我也第一次見識到貪念的大恐怖。
只是那一步一步心驚膽戰地走入洞穴的我尚且不知,人,一旦踏入黑暗,再回頭時,便再也尋不到來路了。
噫籲嚱。

10
燕地的方士們看起來對墓穴很是熟悉。
我跟著眾人,在黑暗的甬道中躬身前進,看著他們駕輕就熟地不斷確定前行的路線,忍不住在心中暗想。
怪不得在太子門下時,其餘門客都對我隱隱地有些疏離。
不知經過了多久,隨著甬道越變越窄,某一刻,我們突然進入了一個可以站直身子的開闊空間。
「羨門已入,清點人數。」
走在最前的一位老者回頭說道。
而直到我們在黑暗中一一地數到十二,和來時人數一樣,眾人才都像是松了口氣一般。
後來我才知道,入羨門時,若非至親,須所有人一同進入,不能有人留在上面,否則若是起了害人之心,只要填埋甬道,就能讓入地下的人有去無回。
在人數清點完成後,為首的老者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張白紙,又不知用甚麼方法將其點燃,於是黑暗中就此出現了一抹亮光,眾人跟著光亮之後,開始向著真正的徐夫人的陵墓深處,漸漸地深入。

11
此墓並不算大,對十幾人來說,往往是一字排開,就占滿了整條甬道的通路。
我只能看見前面人影影綽綽的背影,和聽見身後人喘息的鼻息。
腳下和身邊,都是修葺整齊的磚石。
當我們走過第一條筆直的通道後,很快地就轉入了一間內室一樣的開闊空間。
此處十分寬闊,足夠十幾人松散地站開,頂部也豁然開朗,不再壓抑。
老者手中的火光隱約地照亮了四周,我看見貼著牆壁擺放著許多木架,上面陳列的正是各類兵器。
劍戈弓戩,不一而足。
方士們不約而同地開始湊近牆壁尋找。
來之前眾人已有約定,太子所賞千金,由先尋到徐夫人劍之人,獨占三成,其餘才由眾人均分。
誰也不想把這機會拱手讓人。
或許只有我心思不全放在賞金上。
事實上,從進入此地,我就隱隱地察覺到一絲熟悉的不適,卻始終回想不起是哪種情形。
直到他們開始查看木架,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四處打量起來,這才發現了詭異之處。
於是,當眾多方士專心地低頭找尋寶劍。
只有我,渾身僵硬地緩緩地抬起頭來。
在火光照燿不到的黑暗的穹頂中。
我感覺,有一只眼睛,在盯著我們!

12
所謂方士,並非每個人都會餐風飲露,引氣修煉。一路上我已發覺,其實在燕地,凡是有所特長之人,都能自稱是方士。
比如我們一行中至少半數,其實精通的不過是尋找方位,甚至挖掘甬道而已。
所以當我察覺到來自頭頂黑暗中那無比的恐怖時,並沒有即刻發聲求援。
實際上,此刻即使我想要驚呼,也難以開口。
因為伴隨著微光明滅,若有若無間滾動著的黑暗正在緩緩地逼迫而下。
我仿佛回到了高丘上,被巫誤導引氣時,就是這樣一鼓同樣的陰寒阻滯之感。
那陰冷自上而下,包圍了我的周身,使我不得動彈。
究竟是甚麼?
我睜大雙眼,試圖看清黑暗。
可上下似乎已在此間顛倒,明明是抬首仰望的我,莫名地覺得自己正在墜向面前的深淵。
漸漸地,不止身體,念頭也開始變得遲滯。
「盧生。」
「盧生!」
有人在喚我。

13
「胡姬?是你?」
我看著身邊巧笑倩兮的少女,吃驚地睜大了雙眼。
「是我啊,」她在我面前輕輕巧巧地轉了一圈,裙袂飛揚,「盧生你看,這是父王新賞賜給我的齊錦制成的衣裙,好看嗎?」
「好看……」
眼前的少女十二三歲,正是綻放的年紀,如何不好看。
我看著眼前既久遠又熟悉的身影,遲遲舍不得移開目光。
「可是……」終於,我還是低頭看向了自己,身穿一身燕國服飾,已經是二十出頭的青年的自己,「你不是我的胡姬。」
眼前的少女的笑容立時凝在了臉上。
她睜大了眼睛,楚楚可憐。
「盧生,你不能留下嗎?留下來,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你忘了嗎?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答應過要和我一直在一起的。」
「盧生,秦國的軍隊又打了,我害怕!」
她向我伸出手,柔荑似水,劃過我的臉頰和脖頸,幾乎就要令人淪喪。
而我也抬起手,狠狠地推開了她。
「你不是胡姬,她不在這裡!」
感受著手心傳來的錐心痛楚,我看見鮮血在手心一點點地綻放。
「我不能留在這兒,我要去尋她!」

14
隨著我歇斯底裡地怒吼出聲,眼前的幻境終於支離破碎,回到漆黑的墓底。
我感受到自己左手中握著的劍柄,正是方才走出甬道時,我順手從最近的木架上拿到的。
危機襲來之際,幸好我果斷地劃破了右手的掌心。
正是刺痛感將我拉出幻境。
但危機遠遠不止與此。
此時,老方士手中的火光已然熄滅,在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我聽見有人發出陣陣嬉笑,又有人傳出驚怖的哭號。
瘋了!
他們,都瘋了!
我忍不住向後退去,在我身後,應當是來時的甬道的方向。
可我卻感覺後背撞上了一個柔軟的軀體。
不等我抽身離開,須臾之間,一只手,沿著脊背,攀上了我的脖頸。
「嗬嗬……」
嚮在耳邊的聲音,根本不似人聲。
我開始奮力地掙脫,但無論我如何使力,都抵不過那只手上傳來的大力。
而原本吵鬧的黑暗的四周,也已經慢慢地安靜,笑聲、哭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之聲。
驚恐交加下,終於,我抬起左手,狠狠將利刃刺進了那條困住我的手臂。
一道溫熱的液體灑在臉上。
我推開那個身軀,摸到甬道入口,狂奔而去。

15
「太子,這是我從羨門中帶出的寶劍。」
跪在燕國太子面前的我,渾身血污,披頭散發。
沒有人詢問我為何只身返回。
隨著秦軍剛剛攻破了邯鄲的消息傳來,此時的燕國上下,無疑都已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之中。
燕太子像是捧著稀世珍寶一般,翻來覆去地打量著手中的短劍,口中不斷地喃喃道:「這就是徐夫人劍……」
半晌才回過神,看著我的慘狀,揮手喊道。
「盧生尋得寶劍,賞賜千金……」
「太子!」我抬起頭,打斷了他的話,「盧生不要千金!」
看著他驚愕的神情,我想起歸來時聽得的那個消息。
楚國已滅,秦王擄楚國公主胡姬回到鹹陽。
於是我眼中漸漸地堅定。
「太子!我不要千金賞賜,只求隨同荊軻一起入秦!」
太子表情一肅:「你可知入秦……」
「我知道!」
不知是我第幾次打斷太子說話。
「我願隨荊軻一起,刺殺秦王!」

16
「盧生?不,現在應該喚你秦舞陽吧。」
隨著車隊駛離易水,向著秦國的方向駛去,方才還一臉悲愴,在太子面前縱聲高歌的荊軻突然換了副神態,把玩著手中的地圖——那是臨行前他向太子索要的最後一物,燕國最是豐腴的一片土地,督亢之地的地圖。
而我冒死帶出的那柄「徐夫人劍」,卻不知被他藏在哪裡了。
此時他口氣玩味詢問的,正是冒名燕國將領秦開孫子之名秦舞陽的我。
「你既然知道我要去秦國做甚麼,為何寧願不要千金賞賜,也要和我一起?」
他眯縫著眼睛,卻透出一股野獸般的兇光。
此時我的臉色應該十分難看。
不是因為荊軻的壓迫,而是來自我那層層包纏的右手。
自我從徐夫人墓中出來已半月,可那傷口非但沒有半點兒好轉的跡象,反而像是紮了根似的,在我手心變得越來越深。
更可怕的是,昨夜我打開纏布查看,竟隱隱地從那漆黑的傷口中,看出了和墓中黑暗一樣的感覺!
加上我心中時時縈繞不散的對胡姬的擔憂,所以即使面對荊軻似有所指的詰問,我也沒有擺出好臉色來。
「與你無關,」我盤坐在顛簸的車上,幹脆閉上了眼睛,「你做你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
「呵。」
荊軻似乎發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輕笑。
「我能做甚麼,無非就是留下一個名字而已。」
他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在我走到秦王面前之前,你不要誤事就好。」
話音落下,車輪滾動,我們再也沒有過交談。

17
胡姬成了秦王的夫人。
此事在秦國算不上機密,甚至作為覆滅楚國的顯赫戰績之一,連鹹陽最普通的客舍裡的黔首,都能繪聲繪色地描述楚國公主入城時的景象。
而得知了此事的我,正捧著盛放樊於期首級的木匣,跟在荊軻身後,走在戒備森嚴的秦宮之中。
看著宮城步道兩側十步一位,身披甲胄、手持長戈的衞士,我臉上無波,心中卻是波瀾起伏。
想要從這天下第一強國的強軍守衞中救人,仿佛是一句玩笑。
除此之外,當我的目光掃過那些士兵們甲胄之上露出了半截脖頸,卻總是忍不住稍作停留。
不知從何時起,也許就是在來到秦國的一路上,每當看到活人,我便能感受到越來越強烈的一股沖動。
是饑餓。
此時的我,明明已經徹底地解讀清楚了巫留下的書簡,每日引氣,幾乎不需進食五穀。
可在看到鮮活的人出現在面前時,卻會感到無比的饑餓。
雖然巫也曾靠吃人延壽以求長生,可他留下的功法中,確實沒有記載過這樣的功效。
所以這莫名地生出的饑餓,只有一個原因。
我看向自己捧著木匣,包裹得嚴實的右手。
心事重重。

18
「上殿見大王前,須得檢查全身!」
在大殿之前,我和荊軻被皮甲的將領攔住了腳步。
隨即幾名兵士在我們身上上上下下,仔細地摸索了一番。
甚至連樊於期已經幹枯的首級也打開看了一眼。
最後,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荊軻手中卷起的地圖圖卷上。
「此圖是太子要我親手獻給秦王的,上面繪著秦王即將獲得的土地,怎麼,你們要替秦王先看過嗎?」
荊軻把手臂向前一伸,不慌不忙地說道。
將領的目光在我和荊軻之間掠過,思索了片刻後,沒有去動地圖,讓開了道路。
荊軻大搖大擺地當先而行,一步步地登上了大殿的階梯。
我亦步亦趨,走在身後,忍不住在登上最高處時回頭張望。
只見陰雲之下,以玄青為底的宮牆不斷地延伸向遠方,顯得肅殺莊嚴。
而兩處正在動工的宮殿格外顯眼。
其中一座我認得清楚,是楚國宮殿的樣式。
這便是秦國人人皆知的秦王又一壯舉——「每破諸侯,仿其宮室。」
「秦舞陽。」
正待我回望之際,聽見荊軻的輕聲呼喊。
回過頭,大殿殿門已經在我們二人面前打開。
「入殿。」
19
秦王嬴政,生於邯鄲。
不久前,他麾下的鐵騎強軍剛剛踏破了這座生養他的城市。
想來我在殿外看見的楚宮旁興建的另一座宮殿,就該是趙國的樣式。
而創下這不世功業的王者,此時就安坐在大殿正中的竹席之上。
這位剛過三十、正值壯年的男人,生得比我想象中更加高大。
即使不曾起身,也能看出他雄偉傲人的身姿。
相較之下,即使荊軻已經算得上是偉岸之姿,此時站在空空蕩蕩的大殿正中,也顯得有些形影單薄。
「燕國使者,進貢禮物。」
立在殿側的禮官高聲地宣喊。
荊軻微微地側頭,我看得清楚,上前幾步,將手中木匣打開放在地上,退回荊軻身後。
「燕國使者荊軻,向秦王進獻秦國叛將樊於期首級。」荊軻嗓音清朗,還將禮官口中的「進貢」改成了「進獻」。
聞言,塑像一般的秦王終於動了,他抬起頭,藏在旒冕下的表情顯露出來。
只見他鷹隼般的雙目中透出一絲興趣。
「使者還有甚麼禮物要進獻?」
不等禮官再度開口,他主動地發聲,還著重落在了「進獻」二字之上。
荊軻雙手捧起地圖,不卑不亢。
「獻上燕國督亢百裡之地,此乃地圖,荊軻親手為秦王奉上。」
他身姿筆挺,一步一步地,走向秦王。

20
不對勁。
看著荊軻一步步地走近秦王,跪坐在地,在他面前漸次展開圖卷。
我突然有些惶恐地四處張望起來。
因為在徐夫人墓中出現過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此時正再度向我襲來!
大殿的四下,沒有掌燈,只有從殿門透入的天光照不見的,黑沉沉的陰影。
雖然安靜,但我幾乎可以確定。
有甚麼東西藏在裡面!
我的目光劃過禮官,還有殿內佩劍的衞士,可他們表情淡然,渾然未覺。
反而因為我的神色慌張,幾名衞士將目光鎖在了我身上。
可此時的我根本顧不上那一雙雙隱含殺機的目光。
無形的凝視使我幾乎就要控制不住,轉身奪門逃離這可怖的大殿。
「嬴政!」
就在衞士們的手已經扶上劍柄之際,大殿正中,突然爆發出荊軻的一聲怒吼。
聞聲看去,只見他從展開到最大的地圖中握住了徐夫人劍的劍柄,另一只手一手抓住秦王的袖袍,正如迅雷般地刺向面前的秦王。
「今日,荊軻取你性命!」
21
荊軻手中的徐夫人劍究竟是不是燕太子想要的那一柄,我不得而知。
但至少同時符合小巧玲瓏、鋒利無比的特性。
若是秦王不閃不避,毫無疑問,下一刻,劍就會刺入他的頭顱。
距離他們幾步遠的衞士雖然紛紛怒喝著拔劍,但鞭長莫及,怕是要眼睜睜地看著秦王喪命於荊軻手下。
只有我,察覺到了從大殿角落中,猛然撲向荊軻的那一抹黑暗。
「叮!」
一聲似是金鐵交擊之聲嚮起,我看見荊軻刺向秦王的右手猛地一震。
而後那抹黑暗迅速地褪去。
但就是這麼稍一遲滯,秦王已經有時機反應,被荊軻抓住的袖袍向上一抬。
「刺啦!」
袖袍在荊軻的第二發刺擊中應聲破裂。
秦王得以脫身,向後翻滾。
荊軻作勢欲撲。
而離得最近的衞士終於及時地趕到,長劍想也不想地從後腰刺進了荊軻的身體。
突遭重創,他的身體就像一根拉得太滿而繃斷的弓弦,不受控制地向地上歪倒。
「啊!」
眼看著觸手可及的秦王已經逃出掌控。
癱坐在地渾身浴血的荊軻,發出了不知是由於痛苦還是因為功虧一簣的可惜的一聲長號。

22
「將……另外一個賊人一並斬殺!」
直到荊軻被隨後趕到的衞士們幾把長劍捅到千瘡百孔,躲在房柱之後的禮官,這才顫抖著手,哆哆嗦嗦地指著依然留在原地的我喊道。
我原本是真的打算幫荊軻一把的。
既然知道自己恐怕沒有能力救出胡姬,我至少可以殺死秦王,讓她有一絲自由的可能。
可進入大殿之後,那無形的恐怖存在使我根本無法掌控身體。
直到現在。
然而此時秦王已被衞士們團團圍住,當禮官喊話之後,分出兩人持劍在手,虎視眈眈地向我迫近。
死期將至。
看著迎面而來的劍鋒,我只能靜靜地站在原地,閉上雙眼,等待那不可抵抗的終焉降臨。
「停手。」
就在鋒利已經貼近,秦王的聲音在遠處嚮起,留住了我的性命。
「我有話要問他。」
我睜開雙目,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撥開面前的衞士,一步步地走向我。
雖然衣衫散亂,旒冕也在方才脫落,可他的身上依舊帶著不可違逆的蓋世威嚴。
「你叫甚麼名字?」
「盧生。」
「好,盧生,寡人問你,」秦王將右手舉在我的面前,他的手背上有一道細細的血絲,若不是湊近了認真地凝視,幾乎微不可察,「方才那人手中的劍,傷到了寡人,寡人可有危險?」

23
「啓稟大王,此劍妖異!」
聽完秦王之問,我頃刻間便反應過來,這或許是我唯一的生機。
於是我倒頭便拜,一邊解開了纏在右手的布條。
手心的那道傷口已經變成漆黑無比的一道裂縫,不知是不是錯覺,在我亮出傷口後,大殿邊緣的黑暗似乎齊齊地向後縮了一縮。
「大王請看這處傷口,就是被此劍所傷,至今已一月有餘。」
我聲音恭順,但表意清楚,我與他受了一樣的傷,而這傷詭異,不由得小視。
秦王志在天下,在他眼中,他的性命,自然比我重要無數倍。
我要博他為了活,留我一命。
只是在我說完之後,秦王一時沒有出聲,直到我忍不住抬頭看去,才看見他從大殿的邊緣收回目光。
「所以,你知道怎麼療愈這傷口?」
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欺騙的氣勢。
「不知。」我沒有說謊。
與其說謊,不如博得更大一點。
「但盧生願為秦王驅使,尋求療傷之法。」
「一切手段,以我為先,我親身嘗試後,再用於大王。」

24
在楚地,博徒走投無路之時,便會設法與開設博局的局主對博。
因為局主往往是局中最富有之人,最富有的人,便最有對博的勇氣。
如今天下間最有底氣的人,就是秦王嬴政。
他自然敢留我性命。
所以從那一日起,我盧生,成了秦王麾下的一名方士。
名義上是為了他謀求長生之術,其實暗中找尋徐夫人劍劍傷的治療之法。
他甚至大方地封了我官職。
而遠在燕地,在背後籌劃了一切的燕太子丹,則迅速地迎來了秦軍的浩蕩兵鋒。
秦軍勢如破竹,迅速地攻破了燕國都城薊城。
可笑的是,這位為了保全國家孤註一擲的太子的首級,竟是被他的父親親手割下,送來鹹陽的。
至此,天下七國已去其五。
唯一僅剩的齊國,不遠千裡,派來了浩浩蕩蕩納貢的車隊,向秦王低頭乞和。
秦王意氣風發,不可一世,接受齊國進貢時,在秦宮大擺筵席。
作為他新封的文博士,我也有了一席之地。
酒過三巡,躲在群臣之後,看著齊人使官如同伶人一樣在秦王面前被戲弄的我,卻在無人註目的角落痛苦萬分。
或許是因為酒意,如今的他們在我眼中越看越不似人。
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忍受了多日饑腸轆轆的餓鬼,突然被丟進了美味佳餚之中。
看著他們手舞足蹈。
幾乎壓抑不住想要撲上去啃食。
餓。
真的太餓了。
我猛地從席上站起身。
引得身旁不少人的註目。
而坐在上首的秦王,目光掠過眾人,也落在了我身上。

25
「文博士,上前來。」
秦王出聲,嬉鬧的宮殿裡的眾人如同被一齊扼住了咽喉,齊齊地失聲。
認得我的人都將眼光投向我。
在他們看來,我只是不勝酒力而渾身顫抖。
而只有我知道,我是花了怎樣的力氣,才能強忍著不去看那些讓我垂涎欲滴的軀體,勉強地邁步走向了秦王。
「寡人有一問,想請文博士解惑。」
好不容易在秦王面前站定,為了不失態,我只有死死地盯著腳尖,便聽見面前傳來這樣一句話。
「請……大王發問。」
我顫抖著彎下腰身,似是行禮,其實是藏住自己嘴角不受控制流下的涎水。
「寡人欲求長生,文博士可知如何可得?」
長生?
聽到這句話,不知為何,我的眼前突然閃過巫那張被竹簽戳得千瘡百孔、滿是血污的臉。
他的嘴角正咧成一個可怕的弧度。
好像在說。
吃人!
只要吃人,就可得長生!
「啊!」
袖袍之下,我痛苦得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右手。
「不知!臣……不知!」
「那寡人要文博士還有何用?」
聽見這句話,我猛地抬起頭,對上了秦王似笑非笑的眼神。
好在,他那深不見底的眸色,使我一下子清醒了許多。
我連忙跪倒在地。
現在還不能忤逆他,將臉貼在冰冷的地磚上,反複地告誡自己。
我還沒有找到胡姬。
好在,一陣短暫難挨的沉默之後,大殿之中又回蕩起秦王的聲音。
「哈哈哈,莫慌,寡人醉了,說句玩笑,」秦王隨手端起手邊的酒觴,「來啊,為文博士斟酒。」

26
「為文博士斟酒。」
隨著秦王說完,大殿中頓時又回到此前的歡聲笑語中。
所有人都相信秦王似乎真的只是和他寵信的方士開了個玩笑。
除了我,瞪大了雙眼,看著從秦王身後款款地走出,接過他手中酒觴的女人。
胡姬。
是胡姬。
雖然她已比記憶中長大了許多,也穿上了秦式的衣裙,可我依然一眼就認出了她的樣子。
可是如今的她低眉順眼,卑微地接過秦王手中的酒觴,恭順得像是一個從前楚宮裡最低賤的侍女。
倒滿一觴酒,她來到我的面前。
雙手將酒觴遞來。
「文博士,請飲。」
她說。
她的聲音沒變。
依然像是高丘上的靈鳥一樣清越。
可她的眼神變了。
我緩緩地伸出手,接過酒觴,與她四目相對。
她的眼神告訴我,她認出了我。
我張開嘴,想要說些甚麼。
可是,她繼續說了一遍:「文博士,請飲。」
我只好仰頭一飲而盡。
那杯酒,似乎比一晚上加起來的酒還要醉人。
喝下之後,我變得渾渾噩噩。
記不得胡姬是如何接過我手中的酒觴,走回秦王身邊。
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席位,怎麼離開的酒宴。
我只記得,秦王暢快地摟著胡姬,昭告群臣。
她已經有了他的骨肉。

27
天下皆知,秦王必將一掃六合,統一海內。
齊國再恭順,也只不過是勉強地求得幾日苟延殘喘。
真正拖住秦王腳步的,是秦境突如其來的大旱。
自從齊人納貢,秦境之內,已經整整八個月未有過雨水了。
秦王決定祭天求雨。
以諸侯之名行天子之事。
可如今放眼四海,再無人可違逆秦王。
他的想法,就是金科玉律。
於是舉國都在為祭祀準備起來。
祭祀設在鹹陽以南的南山山頂上,據說專門搭建了祭臺,名為長生臺。
這是方士們想破了腦袋想出的法子,以迎合秦王。
自從酒宴的那句玩笑之後。
便有數不清的方士會集鹹陽,似乎人人都懂了長生之法。
在他們眼中,我這個連長生之道都不明白的人,是時候失去秦王的寵信了。
可我根本不在乎這些。
就連祭天大典,我都借口病重沒有出席。
因為如今的我,心心念念,只有胡姬。
我要行險,趁秦王出宮祭祀,救走胡姬!
28
秦宮守備森嚴,當初我與荊軻第一次進入這裡,便已領教過。
時至今日,荊軻真的如同他自己所言,留下了天下皆知的名字。
可人已化作天邊的浮雲。
外面那些出自齊國稷下,向來看不慣秦王的蠻橫的儒生們紛紛地盛贊他,說他「求仁得仁」。
可我不這麼想。
我只想要活著,想要我心心念念的胡姬也好好地活著。
世事便是如此,有人舍生,有人向往長生,有人汲汲營營,只為求生。
一如我的名字,盧生。
如今的我行走在秦宮中,比從前順暢了許多。
衞士們大都認得我,連同我身後跟著的僕從一並寬容,並不多加阻攔。
雖然我沒有出席祭祀有些奇怪,但拿著秦王賜下的令牌,不需太多解釋,我也能在宮中暢通無阻。
我告訴僕從,今日帶他入秦宮,是為了將來向秦王舉薦,由他替我往來宮中。
他很開心,卻不知我早已決定,用他的性命,為胡姬謀求一個能潛逃出秦宮的身份。
我們兜兜轉轉,穿過前殿,踏入了後宮。
在秦王身邊的日子,這些路線我早已熟記於胸,就是為了今日。
「博士,這是何處?」
僕從見我停下腳步,伸頭張望著面前的宮室,疑惑地問道。
我沒有回答,只是緩緩地從右手解下纏布,向著他的背影,伸出了雙手。

29
這裡是胡姬居住的寢宮。
只要舍得金子,即使是秦宮中的宮人,也是能買通的。
我捧著手中尚且帶著僕從身上餘溫的衣物,推開了面前那扇我與宮人約定好,虛掩的宮門。
庭院中安安靜靜,不見一人。
而我胸口的起伏開始變得有些急促。
「胡姬。」
不等推門走入,我已迫不及待地呼喚起來。
聽見房門內似有嚮動。
我滿心歡喜,推開了木門。
於是,一眼看見了那條,盤踞在梁柱之上的,面目猙獰地看向我的。
黑龍。
30
我曾見過這條黑龍。
看著龍身上濃墨似的漆黑。
我立時便想起了荊軻行刺時,被大殿角落中湧出的黑暗抵擋而導致的功虧一簣。
原來秦王身邊一直豢養著這樣可怖的東西。
怪不得他能輕易地鎮壓屠戮天下的血氣。
而只有我這樣引氣入體,可看破虛妄的練氣者才能看見。
所以,秦王也懂得練氣?
那麼他口中的「長生」,他本就明白意味著甚麼?
那為何只有我,尚在苦苦地忍受壓制食人的欲望,而秦王卻從未顯露?
剎那間,無數念頭蜂湧而至。
我不敢想。
不敢再想。
然而思緒卻不受控制地延續。
胡姬呢?
為何黑龍會出現在胡姬的寢宮?
她明明懷了秦王的骨肉,按照時間,已該生產。
這宮裡的宮人又去了何處?
一個個可怕的念頭驟然在我心頭升起,宛如一個個巨大的夢魘,揮之不去。
而不等我再有動作,眼前的黑龍已經將巨大的龍首湊近了我面前。
粗重的濁氣如同它可怕的鼻息,噴吐在我臉上。
它仔細地打量著我。
它想要吃了我?
我的雙腿開始不自覺地打顫,想要後退,卻如綴巨石。
不對!
我在心中狂呼。
它是在看!
它在看我,能不能看見它!

31
「胡姬,你在嗎?」
或許是求生之志,被黑龍死死地盯住的我,體內突然湧出一股力量,勉強地張口能言。
於是我就像是甚麼都沒看見一樣,向著被黑龍幾乎填滿的房間,發出了詢問。
自然沒有回音。
於是站在原地,裝作等候一番之後,我轉過身,強裝鎮定地一步步地向著寢宮外走去。
不需回頭,我也知道,黑龍的目光正死死地烙在我的背後。
所以腳下不過幾丈見方的小小庭院,卻比我從楚地跋涉到燕國還要遙遠。
三步。
兩步。
最後一步。
終於,當一只腳踏出寢宮大門,我忍不住扶著宮門,長舒出一口氣。
「盧生。」
然後我便聽見,胡姬的聲音在我身後嚮起。
心神的放松使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
沒有胡姬。
出現在我凝固的雙眼中的,只有一張迎面撲來的猙獰巨口。

32
「呼!」
「呼呼!」
秦宮的甬道內,我倚著牆壁,劇烈地喘息。
右臂處不斷滴落的鮮血灑了一地,右手處已是空空蕩蕩。
方才黑龍襲來,我下意識地舉起右手抵擋,被一口吞去了整只右手。
後來若不是我用那被我勒死的僕從屍身拖延片刻,此時怕是已經命喪龍吻。
「盧生,你在哪兒?」
透過宮牆,胡姬的聲音在不遠處再度嚮起。
落在我耳中,卻如同催命的低語。
我如何猜得到,這黑龍竟然能口吐人言。
只能屏息靜氣,死死地貼在牆上,祈求不被發現。
「呵呵,找到你了。」
可不過半刻,它的聲音就在我頭頂嚮起。
我頭皮發麻。
可失血加上急奔,眼下我再也無力逃跑。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黑龍張開巨口,朝我當頭咬下。
「祈——」
當我束手無策,等待著滅頂而下的命運降臨之際。
遙遠的天空,似乎飄下了一聲悠長的呼喊。
那呼喊於千鈞一發間拯救了我。
我抬頭看去,只見黑龍像是被無形的套索勒住了龍首,在奮力掙紮中被迫一點點地仰起。
「祈——」
這一聲愈發清楚,聽起來是無數人聲一同發出的。
黑龍再也控制不住身體,騰空而起,向著南方,鑽入雲層,破空飛去。
留下我,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力氣,沿著牆邊滑落。
「啪!」
有水滴落在我幹裂的唇齒間。
落雨了。
33
祈雨成功的秦王,儼然已是天命所歸。
解開了這最後一道枷鎖之後,不出半年,秦軍踏平東海,齊國滅國。
天下一統。
秦王再度登臺,自比三皇五帝。
號稱「皇帝」。

34
皇帝欲求長生。
這是秦國上下舉國皆知的事。
我,盧生,一介方士,能官封文博士,掌管大船出海,就是因為皇帝信任,特意差遣我為其尋訪仙藥。
天下人有說我招搖撞騙,也有人在我面前曲意逢迎。
卻無人知道我之所以有今日,是因為和皇帝中了同樣的詛咒。
練氣之術,非長生術。
可以長生的,是食人的邪法!
偏偏徐夫人劍的傷口,帶來的就是食人的欲望。
我原本以為,面對這樣可怕的欲望,皇帝會和我一樣惶恐畏懼。
他留下我的性命驅使,也是真的想要找到解除詛咒的辦法。
但我錯了。
一個有野心吞並天下的男人,又怎麼會畏懼一點小小的欲望呢?
35
所謂練氣一道,走到深處,能溝通鬼神,其實不過是比黔首凡夫多了一點感知。
或見,或聞。
比如我能察覺到皇帝身邊的黑龍。
也能看見鹹陽城上化不開的濃重血氣。
那是六國國戰之際,席卷天下的兵燹,匯集而來的殺生之氣。
獨自撐著這樣的氣韻,皇帝本該壽命有損。
從前的我,也是如此想著,才能安撫自己在他身邊俯首帖耳,苟全性命。
可我竟忘了,天下方士何止我一人!在他身邊肯為他出謀劃策換取榮華富貴的,又何止我一人!

36
那人名叫徐福。
齊地人。
皇帝重用他,是因為他生於海上,擅於行舟。
他每次出海,往往都要經年方回。
但每回來一次,得到的重用寵信就多一分。
可笑的是,徐福最早來到鹹陽,是在我門前跪了三日才得以被引見給皇帝的。
後來他卻連正眼都不肯再瞧我。
我本無心爭寵,即使知道他是個徹頭徹尾的、不懂練氣的騙子。
但當最後一次他出海歸來,卻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先是見完皇帝之後,面色驚恐,後來見到我,不再趾高氣揚,反而露出畏懼膽怯的神色。
我知道,他已經入練氣之道了。
他看到了皇帝身邊的黑龍。
也看出了,我與皇帝,都是邪祟纏身。
為了迎合皇帝,就是從他口中告訴了皇帝食人邪法。
而為了脫身,徐福又編出了天大的謊。
他說自己在海外尋到了仙山,求皇帝加派船只人手,讓他入仙山尋訪仙藥。
皇帝大喜過望,一揮手就賞賜了他加倍的討要。
如今,他已入海一年有餘。
我卻知道,他無論如何不敢再回來了。
37
「盧生,你已看過新宮的圖樣了嗎?」
大殿之中,皇帝將手中的竹簡放下,目光投向站在下首的我。
「還不曾。」我穿著麻衣草屐,儼然已是一副方士的打扮,躬身答道。
皇帝口中的圖,是少府呈上的即將興建的新宮殿的建造圖。
平定六國之後,這個男人早已不滿足於那六座仿制各國樣式的宮殿。
如今,他正打算在鹹陽以東興建新的宮室。
「無妨,朕已看過,就照著圖上去辦吧。」
我面前的這個男人神色盡斂於深沉的眸色中,看不出一絲異樣。
他的右手藏在寬大的袖袍下,再也看不見當初的傷痕。
「諾。」
我盡量低垂著目光,不去看那條在皇帝身後逡巡游動的黑龍。
斂於袖中,早已愈合的右手傷處,又在隱隱地生疼。
果然,在失去右手之後,詛咒並沒有隨之消解。
而皇帝竟也從沒有問過我的右手是如何失去的。
其實,現在我已經越來越看不透他。
明明有無數方士簇擁在他左右,他卻依然常常宣召我。
而在創造皇帝之後,他又開始自稱「祖龍」。
他究竟能否看見身邊的黑龍?
我不知道。
如今我之所以仍舊豁出性命留在他身邊,是因為他將自己和胡姬的兒子胡亥,親手抱出給群臣相見過。
他就像是在告訴我,胡姬還在。
我已然是溺入泥沼之人,抓著這最後一絲期望,留在這裡。
即使要不斷地直面皇帝身邊的黑龍。
即使連我不斷地用練氣之術勉強壓制的食人的沖動,在這黑龍面前,也總會蠢蠢欲動。
我依然留在秦宮。
我大概已經瘋了。

38
「瘋子。」
看著皇帝交給我的宮室藍圖,我遍體生寒。
這哪裡是富麗堂皇的宮殿?分明是一座座圈養人口,供他進食的煉獄。
果然,他在吃人!
而他將督造宮殿的事務交於我,是根本不屑於向我隱瞞此事,還是篤定我也同他一樣,已經開始吃人了?
不,我不可能吃人的。
不然我如何面對我的胡姬?
胡姬!
我眼前又閃過那明亮少女的臉龐。
能使我不至於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的,只有你了。
39
徐福不會再回來了。
清楚知道這一切的我,在為皇帝修建完宮室之後,也終於做好了抽身離去的一切準備。
因為,我真的就要忍不住了。
走在鹹陽人聲鼎沸的長街上,舉目四望。
光天化日之下,我的眼中再無一人。
他們的鮮血是美酒佳釀,軀體是流香的珍饈。
他們走過我,誘人的香氣就掠過我的鼻息。
所以我逃出了鹹陽。
逃離了那些可怕的、被血肉塗滿的金碧輝煌的宮殿。
逃上了鹹陽以南的南山。
我有一個辦法。
徹底地毀掉皇帝這個瘋子。
40
據說徐福與我的先後逃離,使皇帝大怒。
他從未遭受過如此的背叛。
很快地,一道旨意傳遍天下,皇帝下令坑殺所有方士。
一時間,方士們趨之若鶩的鹹陽,變成了煉獄。
而我在南山上,對著北方冷笑不已。
坑殺?
他才舍不得。
這些方士裡不乏有人引氣入體。
那是他最垂涎的美味!
41
憑借逃離前安排的後手,我接引了不少逃出鹹陽的方士,將他們安置在南山的長生臺。
我告訴方士們,天下已無處可去。
而跟著我,不僅能活,還可以得到長生。
我當然是騙他們的。
但比起被皇帝當作食物,對他們而言,我的欺騙已是恩賞。
我其實並不在乎這些方士是否真的相信世間有長生之事。
我只是不能告訴他們我組建長生臺的本意。
我欲滅秦。
讓皇帝和他那不可一世的帝國,一起毀滅。
然後從那斷壁殘垣的廢墟中,翻找出我的胡姬。
42
在高丘時,巫曾對我說過,引氣不可驚擾山鬼。
他那時為了騙我,故意要我在不合時宜的時辰引氣,以接引朝日升起前積攢了整夜的濁氣,從而變成上等的「資糧」。
故而連同他所說的山鬼,我也以為是假的。
可這些年我四處奔走,搜集練氣術,無意得知了如何由人成為山鬼的手段。
舍去肉身,寄與山間草木。
只能憑借濃重強烈的執念存身。
執念消除,則立時消散於天地。
這是我為自己準備的解脫詛咒的方法。
如今終於要用上了。
我關上長生臺的大門,將自己死死地鎖緊在黑暗中。
空氣中彌散著血肉的芳香。
好像是從我自己身上飄散的。
我舉起右手,抓住自己跳動的心髒。
眼前似乎又出現了胡姬可愛的面容。
她湊近前,輕輕地捧起我的臉。
「盧生,你的樣子真醜。」
她輕靈的嗓音勝過高丘上的靈鳥。
於是我也笑了。
「胡姬,我不再是人了,為了你,我願變成山鬼。」
因為山鬼,可以用執念咒殺生人。
43
方士們行走天下,且擅長各種稀奇古怪的技法。
躲入長生臺半年後,前往大江的一名善於泅水的方士終於返回。
他為我帶來了沉在江底的一枚玉璧。
那是六年前,皇帝過江遭遇大風時,沉入江中用來平息水君憤怒的貼身玉璧。
我躲在長生臺不見天日的大門之後,手捧玉璧,雖然再也感受不到那玉質是何觸感,但依然激動不已。
「祖龍今年死。」
我抓緊玉璧,露出笑容。
「祖龍今年死!」
44
方士們將一件事散播天下的速度,遠遠勝過朝廷的法度。
從將玉璧交給他們帶給皇帝之後,我就一直安心地等在長生臺裡。
整整一年。
期間方士們開始偷偷地溜走。
我毫不在意,從不阻止。
因為他們已經為我做完了最後一件事。
直到所有人都跑光,只剩下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廝。
他叫劉季,不是方士,我只知道他在山下犯了甚麼事,而被迫逃入山中,被長生臺收容。
我不覺得自己對他有恩,但他卻執意地留在了山上。
我已非人。
不在乎他為何執拗地留下。
我只是在等。
果然,一年後,南山上陰雲密布。
劉季驚恐地推開長生臺的大門。
「龍!」
他指著天上。
我目不斜視地穿過了他顫抖的身體,來到門外。
白晝已然變得晦暗。
滾滾黑雲間,一個碩大的黑色龍頭破空而出。
來了。
哈哈哈。
「嬴政!」
我向著天空,向著迎面撲來的惡獸,張開了自己好似不存在的雙手。
南山的草木,向著天空發出了猛烈的呼嘯。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當年那個渾身血污的男人,荊軻。
「今日,盧生取你性命!」
於是,我說了句同他一樣的話。
就如同和他開了個玩笑。
45
黑龍看似兇猛,使得劉季因為受驚而驚厥。
但我一眼就看出它其實已經奄奄一息。
此時我是南山的山鬼,這方天地都聽從我的號令。
沒費多少力氣,黑龍就在我面前轟然倒地。
於是我隨手把龍魂抽出,封進路邊草叢中一條瑟瑟發抖的白蛇體內。
「劉季。」
天地平複後,我叫醒了昏厥在長生臺內的小廝。
「去幫我鹹陽看一看,祖龍是否已死。」
此時我志得意滿,甚至覺得自己或許不多時就要因為執念消解而消散。
可我,終究還是低估了他。
46
「祖龍已死!」
長生臺的大門開了,劉季跌跌撞撞、連滾帶爬,高呼著跑進來。
嬴政死了?
「祖龍已死!」
他把手裡的絲帛高高地舉過頭頂,像是舉著甚麼可怖的、應驗了的讖言。
我從他顫抖的手中接過絲帛,上面的畫栩栩如生,畫中一架轀輬車,車裡躺著的人,赫然正是那位我無比熟悉的皇帝,嬴政。
他終於死了嗎?
我想要放聲大笑,可笑聲還沒發出就愣在原地。
我為何依然是山鬼?
不。
「他未死!」
看著圖中那隨行在車邊的年輕人,與嬴政年輕時的樣子一般無二,我怒吼道。
「為求長生,他已非人!」
47
我一個小小的方士,憑甚麼覺得,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對付一個坐擁四海的皇帝?
在長生臺裡,我苦思冥想了整整一日,終於想通了自己在嬴政眼中,是怎樣的蠢笨可笑。
從一開始,他就想好了,放棄這具被詛咒的身體。
從頭到尾,他要的從來就是長生!
徐夫人墓中的黑暗裡,不就是被我親自帶出,送到他身邊的黑龍?
借著這黑龍的氣運,他鎮壓六國,鎮下了滔天殺孽。
如今黑龍既死,所有的反噬,不過是加諸在他那早已決定放棄的軀殼上。
「哈哈哈。」
黑暗中,我發出了悽慘的笑聲。
我總算明白。
他東臨泰山封禪,在碣石上刻下文字,不是好大喜功,而是要真真切切地告訴上天。
他嬴政,要千秋萬代,永遠統治這片自己收納的山河!
而我,即使舍去肉身,不過是他治下一處小小山岳中的山鬼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
不可笑嗎?
不。
我盧生,不願做一個笑話。
「劉季!」
我向著黑暗呼喊道。
「回家去,離開南山,等著我送你一身滔天的氣運!」
48
「嬴政」死於出巡途中,由祕密地將其送回鹹陽的胡亥繼位皇帝。
上位伊始,連同他的兄長扶蘇在內,胡亥將自己幾十個兄弟一並屠戮。
世人皆道他殘忍、暴虐。
我卻知道,他嬴政,怎能讓自己的兒子與自己稱兄道弟?
不過,我已將鎮壓天下氣運的黑龍封進白蛇,送給了小廝劉季。
既然皇帝如山岳難以撼動,我便要有人摧掘他的根基。
我要天下再度大亂!
49
胡亥繼位同年,秋,陳勝等起蘄,至陳而王,號為「張楚」。
胡亥繼位二年,陳涉之將周章軍西至戲而還。燕、趙、齊、魏皆自立為王。項氏起吳。
胡亥繼位十月,劉季兵遂先諸侯至霸上。秦王子嬰素車白馬,系頸以組,封皇帝璽符節,降軹道旁。
短短不過四年,偌大的秦國轟然崩塌。
那個可怕的男人,從高高在上的皇帝,成了道邊的降臣。
可惜我困於南山,目光穿不過翻滾的層雲。
見不到他臉上的痛苦。
也見不到我的胡姬。
「胡姬,你在哪兒?」
我已毀掉了整個秦國,可她依然不見蹤跡。
還有,我為何依然不得解脫?
日複一日,我瑟縮在長生臺的黑暗裡。
心中翻來覆去,都是這些過往的記憶。
我在等人。
劉季,他答應過,要回來的。
50
「你是劉季?」
看著眼前氣喘籲籲、須發皆白的老者,我有些不敢置信。
「是我,仙長,十五年未見,朕已老啦。」
他坐在長生臺的石椅上,輕輕地摩挲著手邊的石臺。
「十五年?你已下山十五年了?」
我看著身周的景物,似乎上一刻,我才將黑龍斬殺,可他卻說已過去了十五年?
「你今年壽幾?」我追問道。
不對,不對,即便是如他所說的十五年,十五年前他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又怎會變成白發老者?
「壽六十又二,」劉季捋了捋白髯,「仙長忘了嗎?當年下山時,我便快五十啦。」
他口稱的朕,變成了我。
可我心亂如麻,絲毫沒有註意。
「嬴政呢?」
「嬴政死於東巡啊。」
「不,不是那個嬴政。對,是胡亥,胡亥呢?」
「胡亥?早在當年鹹陽告破前,便於宮中自盡了。」
「那……你可知道胡姬?」
「胡姬是何人?」
「胡亥之母。」
「胡亥並未有母親之名傳出,秦宮被破後,也未查出此人。」
「不!不對!你說,嬴政他是不是吃人!」
「他雖暴虐,吃人之事卻無有實據。」
「那徐福呢?」
「仙長是說當年那個逃出海的方士?」
「對!他向嬴政說了長生之法!」
「何為長生之法?」
「吃人!吃人可得長生!」
「此乃謬語。」
「甚麼?」
「我說,此乃謬語。你還不醒悟嗎?巫。」
說話間,眼前的老者聲音漸漸地宏大,最後直如洪鐘大呂,振聾發聵,嚮徹南山。
南山上的陽光變得灼人。
「你是誰?」
我問道。
沒有人回答。
長生臺上空空蕩蕩,空無一人。
「我是誰?」
我感到陽光下的自己,正在變得滾燙而輕靈。
「我是盧生。」
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嚮起。
是嗎?
我是盧生。
我睜開眼,眼前站著的變成了青春美麗的少女。
「我是胡姬啊。」
她向著我張開雙臂,似是要將我抱入懷中。
「不,」我伸出手,按在少女柔軟的脖頸上,「我是巫。」
「胡姬,你根本不存在,對嗎?」
我雙手緩緩地使力,胡姬的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我存在過。」
「你不記得了嗎?我被你吃掉了啊!」
她發出「咯咯」的笑聲,然後就像是泡影一般,在我指尖破滅。
周身光芒大盛。
我抬起頭,直視著頭頂那顆遙遠而燿目的太陽。
我感到自己在融化。
可我並不慌張。
失去一切之後,我便要不朽。
我沒有瘋。
我沒有瘋。
我沒有瘋。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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