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目:十面埋伏 魑魅魍魎,神話降臨

「請幫我殺一人,若他已死,請幫我誅魂。」面前的少女手捧著一盒子奇珍異寶,獻到我的面前。
「殺何人?」
「國師江觴。」
我陡然睜開了雙眼。

1
一年前,我引三千弱水,將蟲後並千年巨目付之一炬,金銀盡融,身無分文,便成立了這殺手組織「附骨」。
說是殺手組織,主要成員便只有我、蘭姨和承影兩人一劍而已。
「為何找我?」我問少女。
「聽聞你可以進地獄擒殺惡鬼。我離家數載,前幾日得到消息江觴已臥病在榻,我怕他等不及我殺他便死了,那就便宜他了。」
「敢問姑娘為何殺人誅魂?我們的規矩是要知道殺人的原由,我們君上不喜冤殺好人。」蘭姨端給她一杯茶。
「他逼我父親殺了我母親並我母親所生的所有孩子,然後娶他女兒為正妻。」
「你是公主靈素?」
「在下廢公主靈素請巨目之君援手報仇,若大仇得報,為牛做馬以報君上之恩德。」
靈素俯首躬身,慨然泣下。
「我盡力而為。」
不是我沒有把握,而是就在三日前,我收到了兩封信,一封是請柬,一封是戰書。
請柬是天下共主羽皇百歲生辰邀我南下羽都。
戰書是巫真族新族長所下,要在三月之內取我性命,以報老族長被殺之仇。
據說,巫真已派出全部甲字型大小殺手。
此次南下羽都危機四伏,能否全身而退尚未可知。

2
蘭姨說為了巨目,這羽皇壽宴是定要參加的,親自採購了一船巨目特產作為壽禮。
靈素也要回羽都尋找她母親兄長們的屍骨,便與我們同行南下。
這個才十六七歲的小丫頭,總喜歡一個人靠著船舷發獃,緊抿雙唇,眉心微蹙,劍靈無聊時跑出來逗她她也不笑,如同一朵花初初綻放,便經了風霜入了秋季。
最是無情帝王家,此之謂也。
傳聞羽皇因江觴得天下,尊為亞父,奉為國師,娶其女苕華為後,帝後琴瑟和諧,育有一子年僅三歲,聰慧伶俐,真真完美無缺。
如今羽皇百歲壽辰,我收到請柬還在納悶兒,既已百歲,為何太子才三歲?原來不是沒有,而是為了娶江觴之女苕華都殺掉了,這狠辣程度比起我娘蟲後有過之無不及啊。

3
八月秋聲起,鴻雁南飛,浪濤滾滾,我們一行順江而下,秋景應接不暇。
臨近日暮,不知何處嚮起塤的聲音,如怨如慕,悽楚哀怨,餘音穿梭在暮色裡,編織成一張惆悵的網,網得江上之人皆忍不住嘆息。
澧江橫貫南北,不消一炷香,便行至東陵段。
此段隸屬江左裴氏,裴氏酷愛楓葉,以之為家族徽標,江兩岸遍植丹楓,入秋之後,霜葉層層曡曡,如花似火,紅映江中。
丹楓迎客,船入畫中,眾人精神為之一振。
引得前船畫舫中的才子佳人競相觀看,肚子有幾滴墨的禁不住吟詩作畫,善武者舞劍,喜舞者弄影,好不熱鬧。
我斜倚船欄,溫酒自酌,看那暮色一點一滴吞噬江邊的紅色,紅色融成無邊的黛色,黛色中顯出點點漁火。
「公子,那個吹塤的,跟了我們一路了。」蘭姨在我身後悄聲提醒道。
「先不管他,且看看他想做甚麼?」
左不過是個盯梢的,動手的應該另有其人。
我命船夫放慢船速,與前方幾艘畫舫隔開一兩裡的距離,以免一會兒開戰,刀劍無眼傷及無辜。
晚風清爽,拂面微涼,裊裊的塤聲如蜿蜒的游蛇般鑽進人的耳朵,沁入人的肺腑,如影隨形,仿佛在考驗人的耐心。
果不其然,船剛劃過東陵段,一陣隱隱約約的琵琶聲襲了過來,草蛇灰線,嗚嗚咽咽,後面的塤聲相伴和鳴,江風陣陣,吹散荻花,淩空飄舞,悽清無比,讓人悲從中來。
我身邊的幾個修為偏低的侍從,已然抑制不住地抱頭痛哭,悲痛之至,如喪考妣。
蘭姨和靈素的臉色也極為難看。
我飲盡最後一杯酒,琵琶聲已由遠及近,卻聲音越來越低,幽幽噎噎,如冰塞川,幾近凝絕。
待到近前,突然聲音暴起,如急雨驚雷,鐵騎沖殺,刀槍對鳴。
船上原先痛哭的侍從,七竅流血,倒地哀嚎不止。
我一揮手,蘭姨護著靈素躲進船艙。
我現出蟲形,上百只觸手,風馳電掣,直擊江邊漸漸飄近的兩艘漁船。
船破濤驚,兩個身影,一妖嬈一壯碩,一懷抱琵琶,一手持陶塤,騰空而起,萬千銀絲拋灑過來。
不好!天蠶絲!
果然是有備而來。
我「唰」一下收回險些被分割成數段的觸手,抽出承影,對著空中連揮三劍,蠶絲雖細卻發出金石之音,我從斬開的空隙之中,飛馳而出,對著江面上的二人劈了過去。
女子嬌喝一聲,以琵琶擋我一劍,琵琶轟然盡毀,散落江中。
「肖堰,你殺我老族長,我要與你共歸於盡!」
同歸於盡?你也配?
那女子披頭散發,猙獰如鬼,一襲妖異朱衣立於江波之上,自腰間抽出一支竹笛,放在唇間吹嚮。
她身旁如鐵塔般的男子舞動蠶絲向我攻來。
船上的侍從紛紛現出蟲形,準備戰鬥,被我喝止。
他們這是在送命。
然而,很快,船上傳來侍從們的驚呼,甲板上燈光所及之處,皆為游蛇。
月光下,江面上萬蛇攢動,昂首挺胸,蛇信吞吐,嘶嘶聲和著笛聲,詭異恐怖。
巫真族甲字型大小殺手果然名不虛傳。
我扯開覆在眼上的生絹,露出雙目,右眼中的雷蟲躁動不已,發出滋滋電鳴,我稍一凝視,目之所及,天蠶絲盡數焚毀。
烏雲遮月,陰雲密布,雷聲隆隆,無數的閃電瞬間劈了下來,江面上業火熊熊,眾蛇逃竄嘶鳴,全是焦糊肉味兒。
那一男一女殺手在雷林裡閃躲騰挪,被劈得焦黑,一聲慘叫之後,二人遁入江水,消失不見。
我將素絹重束腦後,輕點江水,回到船上,蘭姨將溫好的酒遞與我,道:「公子,可是殺了那二人?」
我搖了搖頭。
此事本是我有錯在先,且屬同宗,教訓一下便罷了。
不過,樹欲靜而風不止,今晚恐怕只是個開始。

4
「方才那兩個,應該是甲字型大小殺手瑈夫人和桑絲客。後面應該還有一僧一道。僧者善毒蠱,道者善傀儡。」靈素道。
「你從何得知?」我抬眼看向她。
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子,眉目若畫,靈秀獨鐘,雖不屬傾國傾城,但如蘭淡雅,氣質忘俗。
「我欲報仇,這些年天下所有殺手組織,我都調查得一清二楚,匯集成一個冊子。」
她遞給我一本小冊子。
巫真甲字型大小殺手向來獨來獨往,此次為了擊殺我,竟變成成對出現,兩兩互補。
瑈夫人長於以樂器迷人心智,深識水性善控水蛇,桑絲客喜吹塤,一手天蠶絲血染江湖,手下從無活口,哪一個都不是善茬兒。
他們在東陵段附近伏擊我,怕是江左裴氏也脫不了幹系。
此次追殺,恐怕整個江湖都已卷了進去。

5
殘燈明滅,醺醉無眠,我依燈看書,直至三更時分才沉沉睡去。
江水蕩漾,浪拍船壁。迷蒙間好像爹撫摸著我的頭唱著小時候的兒歌哄我入眠。
「春朝兮寒暮,柔柳兮拂面,望故鄉兮不見。鴻雁兮南飛,橙黃橘綠兮秋涼,日念故土兮心憂。明月孤照兮皎皎,茫茫滄海兮已桑田……」
自爹故去後,我時常在想若是我沒有這一雙能噴出地獄業火的眼睛,而是如大哥一般是一雙移物之眼,是不是結局會不一樣?
他們是不是都不用死?蟲後說得沒錯,是我這雙殺人之眼,害死了所有人。
該死的人是我,不是他們!
「君上,君上……」蘭姨叫醒了我,天還未放亮,船如青黛,映影星河,江中的點點漁火還未熄滅。
「君上是做噩夢了嗎?」
我驀然發現臉上一片冰涼,右眼的雷蟲緊緊抓進我眼中的皮肉裡,血已然流了一臉。
自我八歲被我娘剜去右眼,機緣巧合之下將我爹骨灰中鑽出的雷蟲塞入眼睛,我已流不出一滴眼淚,若流也是這被雷蟲抓出的血淚。
「無妨。」我拿出手帕擦了擦臉,步出船艙。
爹這是想家了。
船艙外霧鎖江面,輕煙江氣宛如野馬塵埃,百尺以外白茫茫一片,一如大哥陪著我第一次出任務,去擊殺我的祖父巫真族族長那次。
若我沒有誤殺祖父,爹如今應該已埋骨在巫真後山的楓樹下,那個風景極佳的地方,不用再受這思鄉之苦了。
縱然只剩一抔骨灰,我想他也極願意回巫真的。
在這清晨的鳥鳴中,船尾嚮了幾聲劃水的聲音。
一只紙做的烏篷船,順著水流飄了過來,船上載著一個用枯葉編織的娃娃,娃娃臉上畫了張嘴笑的表情。
我逆著紙船飄來的方向看過去,是一身素衣素裳的靈素,恬恬淡淡站在晨光裡,望著我帶著一絲笑。
「我奶娘告訴我,當不開心的時候,做一只紙船,編一個娃娃,順水漂走,娃娃會帶走憂愁,人就會開心起來了。」
她遞給我一個紙船和枯葉娃娃,示意我放進江水裡。
我很想說我的憂愁太重,小船載不動,但我還是照做了。
小船搖搖晃晃順水漂走,直到融進青山綠水裡,再也不見。
也算稀奇,我的心情竟被雲霞所染的滿江青翠點得漸漸明亮起來。

6
「君上,再往前便是石磯鎮,是琅琊王氏的地盤,王氏雖傲慢,但境內還算太平,咱們就在那裡採集補給,可好?」
蘭姨拿了一件披風給我披上。
石磯鎮幼時我曾與大哥一起游玩過,鎮上有一家石記水煎包很是好吃。
我點了點頭。
石磯鎮臨江而建,霧大,大街小巷的青石板路,常年濕漉漉的,小商小販挑著擔子手搖撥浪鼓,走街串巷叫賣各種吃食和新鮮小玩意兒。
民風淳樸,人與人不管認識不認識,見面都打聲招呼,仿佛認識了多年的老友。
一切還是舊時糢樣,只不過人不同了。
蘭姨和靈素買了水煎包、茯苓糕、糖人、糖葫蘆等等一堆吃食,塞與兩個侍從懷裡拿著,劍靈也忍不住探出腦袋向蘭姨問東問西。
採購完畢要回去的時候,穿過一個小巷時聞到一股飯焦糊的味道,遠遠地看到一個胖和尚汗流浹背蹲在地上支了個地灶煮飯,一邊拿扇子撲火,一邊兒喊道:「糟了,糊了,糊了!」
靈素看了我一眼,捂住鼻子喊道:「喂,和尚,煮的甚麼飯,這般難聞?」
「阿彌陀佛。」和尚站起身來念了一聲佛偈。
「諸行無常,一切皆苦。施主,可願算算命?」
「算命就不必了,江邊等我,這裡人多,不方便。」我遮住鼻子對他道。
跟了一路,縱然無聲無息,但是身上的殺氣是藏不住的。
只是他的殺氣若有若無,似乎在搖擺不定,應是顧及鎮上的百姓,還算不錯,對得起這身袈裟。
那和尚肥頭大耳,敞懷露乳,宛如一尊彌勒,想必便是甲字型大小殺手笑彌勒了。
「江邊就不用去了,各位施主已中毒,隨我回巫真領罪吧。」
他話音一落,我便感到胸口疼痛難忍,看來剛才這做飯的焦糊味兒便是他下的毒了。
下毒於不知不覺,果然高明。
不過,我亦有奇兵。
劍靈飄至他的身旁,瞬間從他身上掏出一大堆東西,盡數移走,其中便有解藥。
那和尚的臉黑了下來,一串佛珠甩了過來。
我勉強凝氣揮動承影,佛珠斷線撒落一地。
只是這一擋動了真氣,胸口像要炸開一般,冷汗唰一下冒了出來。
那和尚哈哈大笑,深吸一口氣,凝聚佛珠,一顆顆向我彈射過來,我疼得身子動彈不得,正想扯了眼上的素絹最後一拼。
蘭姨將我護在身後,一抖身子,數十個觸手伸出去,擊打佛珠,佛珠一顆顆盡數彈了回去,封住了和尚全身的穴位,和尚倒地不起,張口便罵。蘭姨隨手拿塊和尚擦鍋的破布,將他嘴巴一塞,只剩嗚嗚聲,安靜不少。
靈素忙將解藥塞進我嘴裡,解藥入口即化,一股清涼之氣透入肺腑,真氣漸漸平息歸位,體內通暢無比。

7
「還有個道士未出現。」
「但和尚既已出現,道士應該不遠了。」靈素憂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道。
他們的目標是我,我讓蘭姨和靈素帶著補給先回船上。
看來今晚少不了一場惡戰了,不,也許等不到晚上。
蘭姨她們剛帶侍從們搬運走補給,一聲鶴鳴自天空嚮起,無數飛鶴撲面而來,鐵爪鋼翅,赤目紅睛。
此時,渡口夕陽斜照,周遭枯籐老樹野草雜花已浴上一層暮色,蟲鳴四起,而我極不喜歡這悽清的日暮時分。
我扯開覆在眼上的素絹,聚精凝神,目之所及,空中萬千飛鶴盡皆焚毀,黑灰如楊花柳絮般洋洋灑灑灑落下來。
黑灰甫一落地,所落之處,伸出一只只骨掌,鬼鳴啾啾,空氣中腥臭無比,一只只骷髏士兵手持鏽跡斑斑的兵刃自土中鑽了出來。
還別說,這白鶴道長還挺有手段,不知從哪個古戰場搜羅了骷髏做成骷髏軍隊,看來此次為了對付我使出了看家本領。
只是對我而言,千軍萬馬與一個並無分別。
我禁不住冷笑一聲,右眼中的雷蟲感知到我的殺氣,開始嘶嘶放電,天空中烏雲積聚,隱隱雷鳴自遠而近。
只是這個道人到底躲在何處?若找不到他,縱然滅了這個骷髏軍隊,怕是還有其他手段。
靈素站在船頭,遙遙地向我打了個手勢,指了指江右蒹葭叢中的一片白石灘。
我心領神會,雙目凝神,轟一聲,地獄業火席卷而來,所到之處,摧枯拉朽,所有骷髏軍隊在火海裡掙紮嚎哭,宛如煉獄,瞬間一個個變成骨灰,堆在地上。

8
我抽出承影,幾個騰挪,站在白石灘上。
石灘中心一塊兩個碾盤大的石頭上,盤坐著一個枯瘦老道,破衣爛衫,頭插幾朵野菊花,膝上橫放一架瑤琴,如鳥爪一般的手指邊撥琴弦邊吟道:
「擷我百結衣,為君採東籬。半日不盈掬,明朝還滿枝……」
「亮兵器吧,白鶴道長。」
不是我不解風情,是我實在不知道下一秒他還有甚麼奇怪的招式出來。
「巨目之主,我們曾見過?有些眼熟。」
夜幕初臨,他一雙眼睛盯著我,仿佛探究著甚麼。
「不曾。亮兵器吧。」
我有些不耐煩,出去這半天都不曾喝上一口燒酒,有些口渴。
他手捻胡須,哈哈一笑道:「能瞬間破老朽一萬骷髏軍隊,巨目之主果然名不虛傳。老朽認輸,後面還會有一個更厲害的殺手等著你。後會無期。」
他一揮衣袖招來一只巨大的白鶴,翩然乘鶴而去。
這白鶴道長有點兒意思,打輸了大大方方認輸,一點兒也不死纏爛打,雖習陰煞傀儡之術,倒也磊落坦蕩。
可惜是敵人,否則可邀上船小酌幾杯,交個朋友。

9
「君上,明日便到羽都了。天子腳下,或許巫真不敢太放肆。」蘭姨溫了酒遞給我。
「那老道果真說還有一個殺手?」靈素翻著這小冊子仔細查看。
「嗯。」我點了點頭。
「找到了,我這裡記載了,的確還有一個殺手,但因為他從未出手過,抑或許是見過他的人都已經死了,沒有留下任何資訊。」
靈素無奈地將兩手一攤。
「無妨。遲早會出現。」
我端起酒一飲而盡。
其實之前我並沒有這麼好酒,因為那時有大哥管著,他說酒這東西,小酌怡情,大喝傷身,我年紀尚輕,不該沉迷在酒中。
如今他不在了,沒人攔,我喝得便多了些。
「咳咳。」
靈素看蘭姨不在,清了清嗓子,悄聲道:「巨目一族的眼睛是不是都很特別?我這幾日開了眼界了,你那左眼能放火,右眼能引天雷,著實厲害。」
我抬眼看向她,素絹朦朧,燈光氤氳中她虛幻得仿佛夢中人。
我點了點頭,繼續埋頭喝酒。
我總不能告訴她,我其實並不想要這麼一雙眼睛。
「你的眼睛上為何總是覆著生絹呢?會不會視物不太方便?」
這小丫頭今天是怎麼了?揪著我這一雙眼睛不放呢?
「不會,習慣了。自我八歲起用這雙眼把我爹燃了,我娘剜掉我一只眼之後,便開始束目了。」
「那你右眼裡那只會放電的蟲子哪裡來的?」
她趴在我面前,貼近我的眼睛,好像極想摸上一摸的樣子,鼻息噴在我臉上,癢癢的。
「我爹的骨灰裡爬出來的。」
我將臉轉到一旁,耳朵有些發燙,不自在地端起酒杯出了船艙。
這丫頭怎就不知避諱呢?
「說說國師江觴吧。」我岔開了話題。
蘭姨也不知道去哪裡了,這氣氛著實尷尬。

10
果然,一提江觴,靈素原本微霽的臉陰鬱了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聽我母後說,當初他垂釣淮水,我父皇三次相請,同車而歸。在他輔佐下打敗了太一帝姬,奪得了皇位。」
「你可曾見過他?他看起來有何特別之處?」
江風拂來,吹起她的發絲,在夜空中飛舞,映在點點漁火之中,宛如一幅畫。
「見過一次,其實我很怕他,他身上有一股冰冷的氣息,就像蛇,現在想來應該是戾氣。我走江湖時,有人曾與我說過,一個人手裡沾得血腥越多,身上的殺氣越濃,戾氣越重,而這戾氣是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住的。」
「我很小的時候聽侍衞們閑聊說江觴可以口吐烈火,一人可抵萬軍。我父皇與太一帝姬最後決戰的蘩野之役,本來我們敗局已定,但關鍵時刻江觴趕到了,口吐烈火,燒光了太一帝姬的軍隊。他本人因此受到反噬休養多年。」
這樣看來,江觴也是一個身負異能之士,當初下令巨目不能有殺人之眼的恐怕便是他了。
江面之上流螢飛舞,與遠處幾點漁火相映成輝,靈素伸出手接住一只飛至眼前的螢火蟲,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小的時候,哥哥們總捉了螢火蟲放進紗囊掛在我的牀頭,再撒些到幔帳裡,像是漫天的星光。可惜,以後不會再有了。」
螢火蟲一明一滅的微光,映著她笑著的眼睛,滾落一滴滴如露珠的淚水。
很多年以後,我還記得那天與天上星光,與江中漁火連成一片的點點璀璨熒光,以及熒光裡那個笑中含淚的少女。

11
上岸之後,我們三人棄船騎馬,奔到距離羽都一裡地的時候,靈素拱手向我們告別,她走了兩步又望了我兩眼,仿佛有甚麼話想說。
我想她應是怕我忘了幫她報仇的事吧。
我對她道:「放心,錢我已經收了,只要我活著,定幫你殺了江觴。」
她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騎上馬絕塵而去。
蘭姨看了看靈素漸漸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末了喊了聲「君上」。
我問她何事,她也苦笑著搖了搖頭道無事。
這兩個女人怪怪的,有話就直說嘛。

12
羽皇的壽辰宴兩日後舉行,我趁此機會潛入江觴的府邸打探情況,不想江府空無一人,問了掃地的老翁才知,江觴幾日前去東郊十裡外的歲寒居休養去了,羽皇的壽宴當日才回,我只好先去皇宮看看。
血月當空,烏鵲南飛。
我剛想從南宮門附近翻牆而入,不想一邊兒的側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幾名黑袍人鬼鬼祟祟鑽出側門,見左右無人,推出一個平板車,車上堆著甚麼東西,蓋了一張黑油布,幾個人推著徑直往西郊去了。
我緊跟其後,車竟進了亂葬崗,我心中湧起一種不妙的感覺,果然,黑油布一揭,車上全是屍首,借著月光一看,不免暗吃一驚,這些屍首皆是女子,且已經不能再稱之為人,皮包骨頭,與骷髏無異。
這幾人挖了坑將這些屍首草草掩埋,快速離去。
他們剛一走,幾只野狗野貓便躥出來,刨土挖屍,撕咬屍首,熟門熟路,可見是吃慣了。
我一揮衣袖,趕走這些貓狗,翻看屍首,這些屍首的死狀,竟讓我想起一段往事。
想起我娘還活著時的巨目。
那時,幾乎每位巨目女子,皆以蟲後為楷糢,納男寵納了一個又一個,多多益善,生孩子直到生出女娃為止。
往年,我在巨目都會趁著春季之前,採購了所需物品,過了春季,至少三個月我都不再出門。
因為,春季一過,王城南郊亂葬崗便多了成百上千個男子屍體,野狗嘶鳴,野貓出沒,爭搶內髒,伏嚙人首,遍吸其腦。烏煙瘴氣,宛如人間地獄,一如今日之羽都亂葬崗之慘狀。
眼前這些女子均是被人吸盡精氣而亡,所以這皇宮之內必有妖異。

13
我再次返回皇宮,如同一只蝙蝠般飄然入內。
時過三更,夜深人靜,皇宮內的刻漏發出清脆的水滴聲。
我轉了一圈,正打算離去,卻發現西偏殿有一處微微的燈光,裡面發出奇怪的聲音,我摸了過去,捅破窗紙,看向裡面,卻恨不得摳了自己的眼睛。
是羽皇正在寵幸一名女子,女子口中反複叫著陛下陛下。
俗話說非禮勿視,我正打算離去,卻見那名女子大叫一聲,赤腳跑至門口,卻被甚麼瞬間拉了回去,掙紮了幾下,便沒了聲息,我湊過去一看,胸口翻騰得厲害,差點兒嘔了出來。
那羽皇正在伸長了舌頭舔食那名女子的眼睛,女子全身已呈暗黑色,皮包骨頭,精血全無。
我說剛才在亂葬崗那些屍體缺了點兒甚麼,原來都少了眼睛。
這羽皇便是那個妖異?
可,羽族历來修的是音律,不應如此陰鷙,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正思索著,沒承想一個黑影悄然而至,拍了拍我,我一驚,伸手便要劈過去,她摘下圍帽,竟是靈素。
「誰?」殿內的羽皇警覺道。
靈素拉起我便跑,我們幾個騰挪奔出宮牆之外。
「那人不是我父皇。」靈素扶著膝蓋喘息著說道。
「歲寒居裡那個也不是江觴。」
「我父皇早年間受過重傷,修為盡廢,與常人無異。更不會修習這等邪術。」

14
我從未想過我們一直未想通的事情會在羽皇壽宴上,豁然開朗。
當羽皇端坐寶座眾人參拜時,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寶座上那人發出一聲喟嘆,好像吃到了日思夜想的美食,發出滿意的嘆息。
羽皇擊掌三下,宴會開始。編鐘鳴嚮,眾人列鼎而食。
管弦絲竹,輕歌妙舞,舞袖盈盈,如夭桃嫩柳,瑤池仙境。
靈素易容扮作添酒仕女,在席間穿梭,給我倒酒時,示意我留意酒食。
我知這酒食有蹊蹺,便只撿了果盤中的果子簡單吃了幾口。
那羽皇雖已百歲,但保養得宜,看起來不過年近不惑而已。
國師江觴位列首席,垂垂老矣,面色青白,似有重疾在身。
宴會過半,羽皇舉杯,普天同慶。
不料,殿門洞開,進來一人,竟是皇後苕華。
「請父親還我夫君。」
苕華對著寶座方向跪了下去。
樂舞皆停,殿內寂靜無聲,紛紛看向寶座上的羽皇和席上的江觴。
寶座上的羽皇臉色先是一僵,隨後和身旁的江觴對視了兩秒,對衞士道:「皇後又犯病了,還不帶皇後回宮?」
又對皇後道:「是朕忙於政事疏忽了你,以至於思朕成疾……」
「我沒病!」苕華喊道,奮力推開靠近她的守衞。
兩個守衞不由分說將她往外拖。
「父親,您究竟要頂著我夫君的面孔到何時?!你還我夫君!」就在要拖出大殿那一刻,苕華語破天驚,守衞要捂她的嘴已然來不及。
「住口!」江觴終於顫巍巍站起來,指著皇後道,「不肖女!竟瘋癲至此?陛下待我們江氏恩重如山,對你百般寵愛,你便是這般……」
說到這裡江觴彎下腰,狂咳不止,臉憋得泛紫。
雖然江觴的話沒說完,但這一回合,很明顯苕華落了下風,若不是我昨夜夜探皇宮,我恐怕也要與殿內眾人一般將苕華當作瘋子。

15
靈素沖出去擋在苕華面前,撕掉自己臉上的面皮,朗聲道:「諸位,我乃靈素公主,現在寶座上坐的不是我父皇羽皇,席上坐的也不是國師江觴。我父皇想必早被他們殺了。他們逼我父皇殺了我母後和我的哥哥們,我死裡逃生,此次回來便是來複仇的,請諸位做個見證。」
此言一出,席間嘩然,便有官員站出來問有何憑證。
我等的便是這句話。
那人話音未落,我便閃電般伸出上百觸手同時攻向寶座上的羽皇和江觴。
席上的江觴瞬間自焚,竟是個紙人傀儡。
那羽皇奮然飛起,一條巨尾甩了過來,與我的觸手纏在一處。
「江觴!羽皇竟然是江觴!」有人喊道。
殿內眾人紛紛逃命,場面異常混亂,江觴臉色鱗片迭起,趁機伸出兩只爪子塞了兩個奪路而逃的世家子弟進嘴裡,惹得本就恐懼的人群尖叫頻起。
靈素拉起還在愣神兒的苕華,逃在殿門外。
我拔出承影,對著他的臉和爪子連揮三劍,江觴臉上和爪子上鱗片掉落,三道血痕自臉橫亙至前爪,它吃痛怒吼一聲,腹部紅亮,有甚麼東西蓄勢待發。
不好!
我迅速撤回觸手,退至殿外,撤掉眼上的素絹。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火光迎面撲來,我凝神以業火抵禦,饒是如此,還是雙目灼熱,衣衫盡毀。
這江觴當真是厲害。
「父親,女兒求您,不要一錯再錯啊!」苕華哭著撲倒在殿門外。
「不肖女!」
江觴目眥欲裂,完全現出騰蛇真身,臉上身上遍布鱗片,一躍而出,巨尾將苕華拍出十幾丈遠。
「江觴,你瘋了?連你的女兒都要殺?」
靈素奔過去救苕華,引著方才那些參加宴會之人,再離遠些。
江觴哈哈大笑。
「成者王,敗者寇。這皇位本就有我一份兒,沒道理他一直坐。你們一起上吧,我今日將你們都殺了,他日汗青書寫盡皆我言。誰能知道我做過甚麼?我還是千古明君!」
騰蛇一族,心機深沉,甚善謀略,然陰險虛詐,喜食陰精,亦能噴火。
這羽皇一念之差,引狼入室,成也江觴,敗也江觴,當真諷刺。
「別他媽的做夢了。對付你,我一人足矣。要改寫历史,先贏了我再說。」
我赤裸上身,將殘留的衣衫盡束腰間,揮動承影奔了上去。
上一次這樣邊跑邊揮劍還是一年前,與蟲後對戰之時。
我右眼的雷蟲鼓動翅膀噼啪放電,天雷陣陣,黑雲壓城,血紅的閃電一道道打了過來。

16
踏著青石板之路,我一路揮過去,江觴上下左右騰挪躲閃,饒是如此,他身上鱗片盡碎,血痕累累。
他仰天長嘯,怒吼不止,盤在殿外的柱子上,回頭噴出一道巨大的火光。
我亦凝神放出左眼的地獄業火,兩道火光相沖,發出嘭然巨嚮,火花四濺,直沖雲霄,宛如萬千煙火齊放,與天空中的閃電連成一片,雷山電海,天殘雲破,豆大的雨滴灑落下來,雷蟲順著雨水引著雷電染了江觴一身。
江觴巨大的身軀,雷電纏繞,吼叫不已,張開大嘴,揮著四只巨爪撲了過來,我亦顯出蟲身與之纏鬥,它四只利爪硬生生抓斷了我四只觸手。
我忍痛揮動承影,斬斷了它兩只前爪,巨大的爪子掉落在地上,蹦跳不止,爬向江觴。
我一眼望去,盡數燒毀。
江觴身上業火粘身,雷電隱隱,漸漸發出焦糊味,我亦被他的烈火燒得灰頭土臉,好在他的火還不是三昧真火,否則我便身殞羽都了。
我揮動承影對著江觴連刺數劍,再斷他一爪。
他口吐鮮血,慘然笑道:
「地獄業火,你這竟然是地獄業火!你是肖堰,你是那個弒母殺父的肖堰!」
靈素自雨中走來,大聲問江觴:「江觴,我父皇何在?」
江觴用僅剩的爪子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哈哈笑道:「早與吾化為一體了,還有你的母親和哥哥們都在此。」
哈,竟然是又一個蟲後。
靈素憤然出劍,一劍刺向江觴的心髒。
不料,這江觴竟藏了一口火在口中,瞬間噴了出來,我伸出觸手一把拉過靈素,一眼望過去,業火熊熊擋住了那口烈火。
業火吞噬烈火之後,蔓延到江觴身上,大火遮天,燒得他慘叫不已,疼得口中烈火亂噴,好好一座宮殿被他連砸帶燒,已變成一片廢墟了。
「肖堰,你這個惡魔,人人得而誅之,我詛咒你……」
一道道驚雷自潑墨般的天空劈了下來,將火中的江觴劈得焦黑,業火瞬間將他吞噬。
呵,惡魔?究竟誰是惡魔?
苕華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用盡全身力氣攥住靈素的一只手。
「望公主善待我兒……」
話音一落,氣絕身亡。

17
「肖堰?原來他就是肖堰!」
「對,弒母殺父,豬狗不如。」
「聽說連他的大哥都死在他手裡。真是心狠手辣。」
「江觴弒君篡位,這個肖堰也不是甚麼好東西。狗咬狗啊。」
剛才打的時候,明哲保身,安安靜靜如鵪鶉般的人群,此刻竟大義凜然,群情激憤,對著我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各位,請不要毀謗我巨目之君。道聽途說,人雲亦雲,非智者所為。這其中的事情不是一兩句能說清楚的。大家只需知道一件事,那便是凡事不能只看表面。今後若再有毀謗我巨目之君的言辭,巨目和附骨必不惜一切代價討個說法。望各位慎言。」
蘭姨提氣高聲說道。
人群發出噓聲,其中便有江左裴氏和琅琊王氏的家主。
我目視人群前的空地,瞬間燃起一人多高的業火,逼得人群驚呼一聲,連退幾步。
「我燃一人與燃千萬人,並無區別。想要命的,就快滾。」
既然道理講不通,那便只好用恐懼將他們的一張臭嘴閉上。
人群轟然而散。
剩下的都是身著紫袍的官員,齊齊跪在靈素面前,恭請靈素登基為皇。
雨水順著靈素蒼白的臉不斷滴落,她哀戚而絕望地看著我。
有些事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如今就更不可能了。
她被眾人扶起簇擁而去,每走幾步便回頭向我眺望。
我沖她揮揮手,盡力一笑,雨水打在臉上,仿佛一滴滴眼淚。
不知為何,心中很是難過,胸口窒息般的疼痛。
「君上,走吧。」
蘭姨嘆了口氣,打了把傘遮在我身上,給我披了件外袍。
我們一步步走出這幽深孤寂的宮牆。
從此,我應該會更討厭下雨天了吧?

18
「蘭姨,我想自己走走。」
蘭姨將傘遞給我,我擺擺手。
裊裊秋風,瀟瀟秋雨,可堪洗憂愁。就這樣走在雨裡,挺好。
小時候,跟大哥一起養過一只叫小橘子的橘貓,傲氣十足,極愛幹淨,常常叼了老鼠來我面前顯擺。
後來,它不小心打碎了我娘的琉璃盞,被娘的近侍活活打死。
爹騙我說橘貓被他送走了,我跑到巨目的路口天天等它回來,我想著它總會想家的吧?
後來大哥說別再等了,它不會回來了。
我哭了,大哥說別難過了,趕明兒再尋一只一糢一樣的橘貓來。
我說我不要,我就要小橘子啊。它脾氣那麼臭,又傲氣,簡直沒啥優點,可只有它才是小橘子啊!
那天也是這麼下著雨,我一樣走在雨裡,絕望地走在雨裡。
許是因為下雨,平時熱鬧的朱雀大街空無一人,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承影劍「錚」一聲出鞘。
我才猛然發覺有些不對。
這是朱雀大街,但又不是。
一支支利箭破空,迎面而來,我一手用長袍順勢兜箭,一手揮動承影格擋,箭落一地。
我往前踏出幾步,竟差點兒掉進萬丈懸崖,回頭一看,不知何時已身處山巔之上,血月當空,怪石嶙峋,鬼火幢幢。
這是幻境。
巫真甲字型大小最後一名殺手終於出現了。
還真會挑時候。
進入幻境,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靜。
我揮動承影試著對山石劈上幾劍,山石發出金石之音,幻境裂開又瞬間愈合。
假亦真時真亦假。
幻境中假的東西也有切切實實的致命傷害,每一步都危機重重。
但我有一雙視力很好的眼睛,可以直視地下好幾百裡的地獄。
這是一幅畫,執筆之人正在畫畫,一筆一畫,我每一步的險境都出自此人之手。
我揮劍斬殺時不時冒出來的僵屍鬼怪,還要留意腳下是否踏空,不一會兒便出了一身汗。
正當我要凝神點燃一片樹林時,遠處發出「吼吼」怪聲,我以為是一個巨獸,不想卻是白浪滔天,席卷而來。
我縱深一躍,提氣騰挪,跳上一座山峰,還未喘口氣,山峰便崩塌成一片汪洋大海,海中巨大的海獸噴水嬉戲,噴出的水柱便是這滔天巨浪。
我跳到一只鯤背,凝視四周,不管是天是海是島是山,統統燃了去,業火帶著我的憤怒吐著火舌,舔舐周遭,發出紙張焦糊的味道。
卻聽一女子驚呼了一聲。
火越燃越大,有一手掌試圖拍滅業火,可惜漏洞越來越大,我從那洞口一躍而出,拿承影隨手揮了一劍,那畫四分五裂,瞬間坍塌,被業火吞噬了去。

19
畫卷的殘灰被秋風卷起,翻飛如蝶,在這迷眼的白灰中,一人慢慢走近,素衣素裳,竟似靈素的樣子。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唉,可惜啊,好好的乾坤圖被你給毀了。」
這熟悉的聲音,每一個字都似彈丸一般打在我的心弦上。
「你究竟是誰?」
「巫真甲字型大小殺手丹青手是也。」她粲然一笑。
「靈素呢?你把她怎麼了?說!」我右眼的雷蟲蓄勢待發。
「靈素啊,早就死了。一個逃亡公主,身無分文,她的皮囊便是酬金,也就是說,她僱的是我,丹青手。」
那就是說從一開始來巨目僱傭我的人便是丹青手,而非靈素。
我不由得倒退幾步。
「那你為何僱我殺江觴,而不是自己出手?」
她轉動手中的折扇,斜眸一笑。
「我若不僱你,你怎能從巨目出來讓我們來殺?只羽皇一份請柬,怕是請不動你吧?」
她說得對,我還真從未將甚麼羽皇放在眼裡,若不是靈素出了錢僱我,她處境如此艱難,我動了惻隱之心,根本不可能因為一份請柬出巨目。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在騙我?」
看來,她從一開始便設計好了,有她透露資訊,有她做幫手,無論是瑈夫人、桑絲客抑或是笑彌勒、白鶴道長,都不可能殺得了我,因為她要讓我活下來,幫她完成殺江觴這個極其危險的任務。
若我和江觴同歸於盡,一石二鳥,她未出手便完成任務了。
但無論我和江觴誰未死,剩下的一個,便由她親自出手收尾了。
好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騙你又怎麼樣?兩年前你殺了我們老族長,就該血債血償!」
她眸中含淚,怒意翻騰。
「那請撕下你這身皮囊,不要披著她跟我拼殺。」
我始終無法忘記與靈素相處的點滴,縱然是假的,但我相信若靈素活著定是這般靈秀所鐘的姑娘。
對她下手,我做不到。
「你喜歡上她了?」丹青手仰天大笑,笑中含著無限悲戚。
是啊,我喜歡這個倔強又堅強的姑娘,喜歡這個指尖熒光明滅,笑中含淚的姑娘。
但我們從一開始,便太遲了。
「是又如何?」
若不是見她要榮登皇位,我倆再無可能,我怎會失魂落魄,誤入這乾坤圖?
丹青手殺人誅心,不愧為甲字型大小最厲害的殺手。

20
「皮我是撕不下來了,除非你有本事親手扒下來。」
丹青手身上殺氣鬥升,一頓足,手執鐵扇,殺了過來。
我割下外袍厚厚的一角,敷在眼睛上。
既如此,不看便可以了。
就算只用承影我也未必會輸。
短兵相接,火光四濺。
承影劍身極薄,不擅硬碰。
我後縱數步,拉開距離,又被她緊緊咬上來。
想來這場廝殺,這些日子她在心中已經演練數十遍了吧?
我後撤的同時,甩出蟲尾,她正好趕上前,被蟲尾拍了出去。
我趁機手握承影,沖她揮動了三劍。
她哼了一聲,應是受了傷。
我正要再次揮劍,卻聽到空中有人在喊:
「巨目之君,手下留情!」
「丹青手,老族長醒了,要見少主。」
白鶴道長匆匆忙忙騎鶴而至,鶴還未降落便大聲喊道。

21
大哥死後,我曾無數次問過自己,大哥死前想對我說甚麼,終是沒有答案。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他是想告訴我祖父其實沒有死。
我曾恨他明知我要殺之人是我的祖父,卻瞞著我,只讓我揮劍,讓我再次親手殺了自己的至親,讓我更加恨我自己。
為了我,大哥成了我眼中那個不屑的人,他背負我的誤解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終未替自己辯解半句。
我的祖父為了我,同意大哥的提議,犧牲半身精血塑了另外一個自己,來供我斬殺,完成我娘給我的任務,以至於一回到巫真族來不及說半句話,便假死長眠。
他們背負了疼痛、委屈和生死,卻不曾告訴我半句。
實在太狠心。
我將父親僅剩的一瓶骨灰埋在巫真後山那個楓樹下,完成爹的遺願。
原來爹喜歡看山嵐拂岫,雲海湧動,喜歡聽松濤陣陣,喜歡那翺翔在雲端的鸞鳥,幽靜而絢爛,平和而壯闊。
原來,巫真真的很美,美得我的心口有個甚麼東西驀然松開了。

22
一個月後,我要返回巨目。
祖父握住我的手,老淚縱橫,連聲道:「要常回來,祖父老了,常常覺得孤單……」
我點了點頭。
「聽說你成立了一個殺手組織叫附骨?我這裡這幾個人,你能不能看得上?看上了就帶走。做賞金殺手,手下沒人可不行。」
祖父這是恨不得把家底兒都掏給我。
那瑈夫人、桑絲客、笑彌勒、白鶴道長都垂首以待。
四人之中,瑈夫人和桑絲客受傷最重,也最為扭捏,臉上一塊塊焦黑的雷擊之傷,均頭戴帽子,想必頭髮幾乎全部燒焦,看著甚是狼狽。
我這人不願強人所難,便道:「這些都是巫真的精英,孫兒可不敢奪祖父所愛。」
我的意思是不要,全都不要。
祖父一聽,擺了擺手,讓白鶴道長他們出去,待四人走了之後,抬眼看了看立在一邊兒別別扭扭的丹青手。
「要不,你帶丹青手白英走?她頂聰明頂厲害。」
我忙擺手,話還未出口,白英一撩袍角,屈膝半跪在地上道:「白英遵命。」
「祖父,她披了別人一張皮……」
我悄聲對祖父說道。
我心裡實在膈應。
祖父哈哈一笑。
「英丫頭,你之前對少主胡說過些甚麼?從實招來。」
白英臉頰一紅道:「對不起,少主,那時為了亂你方寸,我說披了靈素的皮囊,其實在巨目那箱珠寶就是靈素交給我的,我是借花獻佛,但為了報仇,給了我她的記憶是真的,當時她一路逃到巫真已然奄奄一息了……」
「白英是我親眼看著長大的,她現在身上這張皮,是真真兒自己的皮。」
「英丫頭,以後跟著少主不可再這樣信口胡諏。」
「是。」白英面燃紅暈再次跪了下來。
這兩人一問一答,說得跟我已經答應了一樣,壓根兒沒人問我的意見。
我沒說要白英啊。
當蘭姨看到我和白英一前一後下山時,一臉姨母笑。
她拉過白英的手道:「有你在,泛舟江湖我便不寂寞了。君上甚是貼心呢,知道我缺個說知心話的人。」
不是,我有這個意思嗎?
深秋的暖陽拉長了我們三人的身影,劍靈時不時探出頭來,沖白英做鬼臉。
這個秋天,似乎不那麼涼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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