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了個滿意的飽嗝兒,「猴哥,你卻說說我是誰?」
大師兄掃了一眼我的大耳長嘴,「一只豬!」
我摸了摸滾圓的肚子,「沒錯,那錯投豬胎之前呢?」
大師兄冷哼一聲,「一個不經打的草包元帥!」
我也不生氣,「那麼,天蓬之前呢?」
大師兄頓住,答不上來。
我齜牙一笑,「猴哥,咱們攪了豹頭山的釘鈀大會,收了九曲盤桓洞的九頭獅子,把元聖兒那個孽畜還給太乙天尊,功德圓滿。眾人在這天竺國玉華王的慶功宴上,斬獅壓驚,開懷暢飲。你卻為了老豬的釘鈀,悶悶不樂?」
大師兄反問:「八戒,為何釘鈀宴上,老孫的金箍棒和老沙的降妖杖,都靠邊擺著,你那刨坑種菜的釘鈀,卻居正中?」
這猴子甚麼都好,除了爭強好勝。
我嘿嘿一笑,「猴哥,我倒知道你耳朵裡的家夥,是大禹神鐵,名曰『如意金箍棒』。我且問你,我這刨坑種菜的釘鈀,喚作甚麼?」
大師兄想了想,「高老莊你挨揍前說過——喚作『遜金鈀』,說是太上老君親手掄錘,火德星君親自燒火,合力鍛打而出。」
我點了點頭,「猴哥好記性!那你可知,為何大費周章造此『遜金鈀』?真為了刨坑種菜?」
大師兄又頓住了。
…
1,修真得道——朱五能,你看月亮的樣子,頗像靈犀兒
玉兔東升,我看著月亮發獃。
真仙緩步而至,嘆了口氣,「朱五能,你看月亮的樣子,頗像靈犀兒。」
我轉身施禮,覺得「靈犀兒」這個名字可真好聽,反正比我「朱五能」的名字好聽。
這事怪我爹。
我生下來又大又胖,我爹希望我「能吃能睡,能屈能伸,外加能娶到一個好媳婦」,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所以你們記住了,我原本就不是一只豬。
我扶師父坐好,「師父,靈犀兒是誰?」
真仙面目淡然,「是為師以前的坐騎,一只犀牛。」
我呸了一口,嘟囔道:「犀牛望月,本是尋常之事。師父如何將弟子,跟一個身體狼犺的畜生類比?」
真仙輕甩拂塵,「豈不聞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問:「師父,那靈犀兒呢?為何師父的坐騎,現如今換作了四不像?」
真仙答非所問:「四不像,四不像……怕是你跟我這靈犀兒,倒有『四像』。」
這倒有點意思,我垂首作揖,「還請師父明示。」
真仙緩緩道來:「靈犀兒和你,均是自小性拙,貪閑愛懶,混混沌沌;然則一旦開竅,又都是心有靈犀,一通百通。悟道修真,反倒異於等閑勤勉之輩,此其一。」
我嘿嘿一笑,「師父,你這是誇我呢!」
真仙擺了擺手,「犀牛望月,確為尋常之事,故靈犀兒素喜望月,倒也不足為奇。你卻為何與靈犀兒一般?此其二。」
我撓了撓頭,「弟子每每自問,亦不知何故。只覺悟道修真,求問妙訣彷徨之時,觀月可以靜心;龍虎調和不暢之際,望月可以緩拂。」
真仙點頭喟嘆:「此天意也,不可問。」
我嬉皮笑臉,「師父,弟子不問天意,只問我與靈犀兒的『四像』。」
真仙面色一沉,「當年靈犀兒自恃神通,橫沖直撞,終致觸犯天條。為師無法施救,眼見它被勾鎖琵琶骨,遭打神鞭重責三千,後貶至北冥深海,至今不見天日。我觀汝之心性,與靈犀兒大同小異,怕是將來亦有此劫,此其三。」
我嚇了一大跳,趕緊匍匐在地,磕頭如搗蒜,「師父慈悲!師父慈悲!賜我避災之法!」
真仙嘆了口氣,「須知『定數茫茫不可逃』。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為之吧……」
我噤口不語,兀自惶恐。
真仙微微一笑,「倒也不必驚慌。為師看你此劫,大不過靈犀兒闖的禍,反倒因禍得福,先苦後甜,只不過頗費些周折罷了。適才你恥笑靈犀兒,說它是『身體狼犺的畜生』,有失口德,怕是將來少不得,有個口報的因果,與靈犀兒一般身體狼犺,此其四。」
苦啊、甜啊先不提,說我將來長得像犀牛?
話題實在嚇人,太嚇人了,我想開溜,「師父,弟子且告退,把那三十六般天罡變化,再演練演練。」
真仙站起身來,袍袖一揮,「不必了,你術業已滿,修道已成。為師這裡既無他術可傳,亦無稍停之理。你且下山去罷!」
我大吃一驚,以額搶地,「師父!弟子愚鈍,平素口無遮攔,確有偷姦耍滑之事,但求師父開恩,不要轟我下山!」
真仙搖頭嘆息,「不是為師要趕你走,實則你我師徒,緣分已盡。」
我繼續磕頭,「師父,我不下山,我不管緣分!大不了我變作靈犀兒,侍奉左右!」
真仙臉色微變,喃喃自語:「靈犀兒?你要做靈犀兒?」
真仙嘆了口氣,「你想做靈犀兒,就去做吧,不過不是在為師這裡做。你且牢記,靈犀兒是靈犀兒,你是你!靈犀兒是犀牛,你是朱……五能。」
無論我如何跪求,真仙仰望月亮,不為所動。
我只好拜別真仙,灑淚下山。
…
2,天庭奪帥——有了遜金鈀,天河就該是我的地盤
能不能娶到一個好媳婦,我不知道。
但我爹希望我「能吃能睡」,對我來說,實在太簡單了。反正「神仙朝游北海暮蒼梧」,每日裡我駕雲遨游,自是如此。
我水性極佳,憑借三十六般天罡變化,出手鏟除了黃河鯉妖,被黃河水伯視為座上賓。
我生性憨直,無欲無求,跟黃河水伯的上司水德星君,成為酒肉朋友,繼而廣結四海龍王各方水神,每日裡觥籌交錯,大吃大喝,直至身材管理失敗。
我摸著日漸滾圓的肚子,心想:難道這就是恥笑靈犀兒身體狼犺,被師父所言的「口報的因果」?
哈哈,再這麼吃下去,怕是我也真的會「身體狼犺」。
那這個「口報的因果」,貌似也沒啥好怕的。
某日月朗星稀,水德星君邀我品茶論道。
水德星君放下茶杯,「兄弟,你雖有三十六般天罡變化,可避五百年天雷之災、五百年陰火之災、五百年贔風之災,然則均需養精存神、調和龍虎,或吸納天地之靈氣,或苦修體內之正丹,無一不是極耗心力,又斷不可馬虎之事,方能與天地齊壽,是也不是?」
我抬頭望月,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我等神仙,為避『三災利害』,哪個不是如此馬虎不得,哪個不是朝夕勤勉?」
水德星君神祕一笑,「我且問你,若有一物,只需吃下即可趨避三災,你待如何?」
我身軀一震,大為詫異,「世間果有此物?若有,老朱我倒想求它一求!」
水德星君朝天拱手,「有!玉皇大帝的蟠桃,正是此物!玉帝有三千六百株仙桃樹,產三種蟠桃。其三千年一熟者,人吃了成仙得道;其六千年一熟者,人吃了長生不老;其九千年一熟者,人吃了與日月同庚!」
這蟠桃是否美味,暫且不提;可吃上一個,別說「日月同庚」了,哪怕能省下五百年的功課,也實在是……太想吃上一個了!
我羨慕不已,「星君,這蟠桃如何可得?」
水德星君:「非蟠桃大會不可得。」
我問:「何謂蟠桃大會?」
水德星君:「乃玉帝與王母舉辦,各路神仙赴會。雖每每大擺筵席,然至關緊要者,乃七仙女所奉蟠桃也!各路神仙俱為此而來,以期分而食之。」
我急切地問:「那要如何方能登天入閣,成為座上賓?」
水德星君捻須一笑,「倒也不難,散仙變正仙,即可。」
我問:「何謂散仙,何謂正仙?」
水德星君喝了口茶,「如你這般,雖悟道成仙,神通廣大,卻未入天庭序班而列者,即為散仙;如我這般,亦悟道成仙,官拜水德星君,即為正仙。」
我無比羨慕,「如此說來,老兄亦吃過蟠桃?」
水德星君得意一笑,「然也!」
從水德星君那裡離開,我手裡多了一紙金榜——「玉帝有旨,天河競武,奪魁者封天蓬元帥,入正仙之冊。」
水德星君言猶在耳:「朱兄神通廣大,更兼水性極佳,何不憑你那三十六般變化,掙一個無量前程?」
所以接下來,我有一個夢。
老朱我要做正仙!
做一個能吃到蟠桃的正仙!
奪了這個天蓬元帥!
話說老朱我勤勉起來,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我不再成日裡四海遨游,我一頭紮進東海,去找敖廣。
東海龍王敖廣著鮊大尉,領鱔力士,抬出一桿九股叉,重三千六百斤,贈與我做兵器。
看著是不是有點眼熟?
沒錯,後來成為我大師兄的孫悟空,當年也曾去東海「借」兵器,也曾耍弄過這桿九股叉,但他嫌輕。
換了七千二百斤的方天戟,他還嫌輕,最終拔了人家的定海神針,擱在自己耳朵裡,當專門打人的燒火棍用了。
話說老朱我發揮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三千六百斤的九股叉,三十六般天罡變化,絕不白給!
赳赳威風欺太歲,昂昂志氣壓天神——我奪魁了!
靈霄殿上,玉帝親封我為天蓬元帥,位列正仙,執掌天河,總督水兵;並下旨駕雲巡天,彰顯恩威。
至三十三天之上的離恨天,忽聞一聲老氣橫秋的咳嗽,「天蓬元帥,可喜可賀!可否移駕,寒舍一敘?」
我慌忙止雲見禮,「道祖之兜率宮,焉敢擅入?」
不消問,自然是太上老君邀我。
寒暄已畢,老君開門見山,「天蓬元帥,你可知此位為何出缺?你可知上任天蓬是誰?」
我拱手施禮,「實不知,還望道祖教我。」
老君慢條斯理、一字一頓:「上任天蓬自恃神通,橫沖直撞,不守天規,不遵法度,終致觸犯天條。玉帝降旨,褫奪其職,鞭責三千,貶至北冥,至今不見天日。」
我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靈犀兒?」
老君點頭,「正是!」
我獃若木雞!
我居然接管了靈犀兒的職位,它與我老朱,可是師出同門!
我們還都喜歡望月……
真仙驅我下山,彼情彼景,所言所語,頓時历历在目!
難不成,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老君見我面色陰沉,起伏不定,微微一笑,「天蓬不必過慮!人各有志,神各有格,天下萬物皆有其道,天意又非人神可測。靈犀兒受此重罰,自是禍由己出,愚不可救。而天蓬只需恪守天道,端莊自持,司職謹慎,管好天河,自不會淪為下一個『靈犀兒』。」
我躬身受教,「道祖之言,沒齒不忘!」
老君雙手擊掌,兩個小道童抬出一件兵器,觀之瑞氣縈繞,神光離合。
就怕貨比貨——同樣都是九齒兵器,但龍海龍王的九股叉與之對比,瞬間變成玩燒烤的玩意兒。
老君指了指兵器,「此物喚作『上寶遜金鈀』,重一藏之數,為五千零四十八斤,適配天蓬之神通。此乃我親手動錘,火德星君親自動火,五方五帝用心機,六丁六甲費周折,打造出來的鎮闕之器。今番將出,送與天蓬元帥。須知,非此『遜金鈀』,不可以鎮天河!故不可離身,切記,切記!」
我拜領此物,一手抓起遜金鈀,丟幾個解數,真是大為稱手,說不出得稱心如意!
陰霾一掃而過,內心豪氣頓生。
雖師承一人,但師父也跟我說過:「靈犀兒是靈犀兒,你是你!靈犀兒是犀牛,你是朱五能。」
我當然是朱五能,不是靈犀兒!
天蓬元帥的名字,現在是朱五能,不是靈犀兒!
有了遜金鈀,天河就該是我的地盤!
老君還送了我一粒金丹。
我知道,這是仙家之至寶,功用堪比九千年一熟的蟠桃!五方十界,不知道有多少神佛魔妖惦記著它,欲求一粒而不可得。
我再三推卻:「拜謝道祖!然無功不受祿,實不敢受!」
老君卻執意奉承,還讓我當著他的面,服用金丹。
當然是千恩萬謝。
但多年之後,直到十萬八千裡的取經路上,我才知道老君此舉的深意。
甚至水德星君,也只是奉命給我布了一個局。
…
3,初見嫦娥——我押著織女上鵲橋,月暈處有人哭花了妝容
能不能娶到一個好媳婦,我現在總算知道了。
不能!
天庭之上的朱五能,即便貴為天蓬元帥,我也只能算是「朱四能」。
能吃能睡,能屈能伸。
但就是不能娶媳婦。
整個天庭,只有玉帝能娶媳婦。
當然,整個天庭,也只有玉帝和他媳婦,手裡有蟠桃。
不能娶媳婦就不娶吧,蟠桃更重要。
畢竟與天地同壽、日月同庚,是天庭所有神仙的終極追求,包括我。
只是即便做了天蓬元帥,掌管了整個天河,我依然喜歡望月。
當年悟道修真,我喜歡望月,是因為求問妙訣彷徨之時,觀月可以靜心;龍虎調和不暢之際,望月可以緩拂。
現在有了玉帝的蟠桃,跳脫三災變得簡單,不再如此耗神,不再需要養精存神、調和龍虎,吸納天地之靈氣,苦修體內之正丹。
但我依然喜歡望月。
不能娶媳婦就不娶吧,蟠桃更重要,何況現在,我還能近距離望月。
月宮一派清冷,設施簡寒。
別說比不了玉帝的靈霄寶殿,比不了老君的兜率宮,甚至連天庭門戶的南天門,都遠遠不及。
可我在地上修道時,它很吸引我。
現在我在天上巡河,它依然吸引我。
我也不知道,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到底為啥如此吸引我。
月宮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鳥不拉屎」。
我好奇,專門去過月宮,拜見過太陰星君,他對我不冷不熱。
他整個人很冷,能對我不冷不熱,已算是很給面子了。
作為月宮之主,太陰星君話也不多,不喜熱鬧,一言不合就玩閉關,一玩閉關就是半個月。
他執掌的月宮,自然冷冷清清。
太陰星君閉關的時候,我也去過月宮。
我見到吳剛,他使勁揮著斧子,在那裡愣頭愣腦地砍樹。
我說:「剛子,你天天砍個甚麼勁呢?不知道這棵桂樹,即分即合麼?」
吳剛繼續揮斧子砍樹,「不分,又怎知它合?」
我也不覺奇怪,所謂「不瘋魔,不成佛」,天上、地下認領這句話的人,多了去了。
我還看見過一只白兔,傻不愣登的,會沒頭沒腦地說人話。
白兔說:「你誰呀?看見我主人了嗎?」
我指了指月宮深處,「我是天蓬元帥。你的主人在玩人間蒸發。」
白兔說:「我問的是小主人。」
我指了指擦汗的吳剛,「那個傻子在砍樹,參悟分分合合呢!」
白兔白了我一眼,「你才是傻子,他不是我的主人。」
吳剛呵呵一笑,「它的主人是嫦娥。」
就這?
冷冷清清的月宮、不冷不熱的太陰、每天砍樹的吳剛、沒頭沒腦的白兔,還有一個甚麼……「鵝」?
就這,每次巡查天河,我依然會對著月宮駐足一望。
真是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原因。
天河波瀾不驚,水兵各安其職。
這份無聊的安靜,還真不如我在凡間遨游四海、遍訪仙山、呼朋喚友、觥籌交錯、偶爾量力而為地斬個妖,除個魔……
也只有每年的七月初七,天河會嘰嘰喳喳地熱鬧一下。
這時我必須遵旨,親自負責做兩件事。
開啓封禁的天幕,讓凡間的喜鵲,在天河上搭一座橋。
把織女從天牢裡放出來,讓她上橋。
織女從鵲橋返回之時,總是哭花了妝容,沒人在乎織女的悲戚。
除了我這個遵旨盯梢的,整個天界甚至都沒人會看顧她一眼。
除了有一次,我看到月暈邊緣,有個全身素白的女子,遠望著織女,暗自垂淚,也是哭花了妝容。
那是一個絕世美女!
她的懷裡,抱著一只傻不愣登的兔子。
她就是嫦娥。
看見她,我忽然心念一動,想做回朱五能。
除了「能吃能睡,能屈能伸」,我朱五能還有一個「能」——能娶到一個好媳婦啊!
…
4,再見嫦娥——嫦娥奔月的背後真相,令人不寒而栗
太陰星君又閉關了。
吳剛又在傻呵呵地砍樹。
兔子又在沒頭沒腦地找主人。
它的主人,出來了。
我從天河邊緣移形換影,出現在嫦娥面前,「妹子,找兔子呢?」
嫦娥驚得花容失色,「你……你是何人?」
我深深一揖,「掌管天河的天蓬元帥,朱五能。」
嫦娥定了定神,由驚變怒,「既是正仙,何以如此邨莽?天庭之上,怎麼呼人『妹子』?我乃太陰星君門下霓裳仙子!」
我淡淡一笑,「霓裳仙子之前,怕是被人叫過『妹子』吧?」
嫦娥大吃一驚,欲言又止。
她知道我說的這個人,名叫後羿。
怕是你們也都知道,追女神跟打仗一樣,最好能做到知己知彼。
我當然「知己」——我對嫦娥的絕色與悲傷,心動不已。
做到「知彼」也不難,我潛入「天錄庫」,偷偷查閱了嫦娥的仙卷。
原來嫦娥在凡間有老公,名叫後羿!
後羿大名,原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此人天生神力,善於射箭。
話說太陽星君有十子,原本按日輪值,不可造次。忽一日頑劣心起,同時現於天空,頓時烈日炎炎,致人間千裡赤地,禾苗盡枯,疫癘流行,餓殍遍野。
天上一日,世上一年。故天庭猶未反應,後羿已彎弓搭箭,連射九日!
此等英雄,人間自有萬千美女垂青。
而嫦娥絕色美女,竟不顧世俗與之私奔,一時傳為人間佳話。
佳話之後的故事,陰差陽錯,就不那麼美好了。
話說王母認為後羿此舉有大功德,遂許以長生不老藥。
嫦娥聞之,十分好奇,某天趁後羿不在,偷偷嘗了一口。
孰料此藥甘美異常,食之上癮!嫦娥嘗了一下,一發不可止口,竟將所有的藥悉數吃完;頓覺身輕如燕,平地騰空,淩雲禦風,直沖霄漢,一直飛升到月宮才停下來。
嫦娥所養白兔,將盛藥的碗舔食幹淨,也隨其升天。
後羿回家,不見嫦娥,亦不見靈藥,得知真相後禁不住暴跳如雷,想一箭射月,絕了嫦娥的棲身之所,令其亦不能長生。
然後羿終舍不得對嫦娥下手,棄弓而嘆:「寧人負我,毋我負人!」
嫦娥得知,懊悔不已,暗自垂淚,然事已至此,亦無可奈何,也只得給人間,留下一個「嫦娥應悔偷靈藥」的典故。
見我說破此事,嫦娥羞憤交織。
我柔聲解釋:「仙子不必驚慌。你七夕之淚,雖為我所見,然觸景生情,更兼物傷其類,乃人之常情。」
嫦娥再次由驚變怒,壓低聲音道:「天蓬欲責我?抑或要挾我?」
我搖了搖頭,「都不是!朱某仰慕仙子,何談要挾?且『靈藥』之事,仙子也僅是失之好奇,何錯之有,又有何可責?奔月事後,仙子黯然神傷,後羿引而不發,仍不失兩情惺惺,人間佳話!」
嫦娥見我說得真誠,神色趨緩,沉默良久。
我嘆了口氣,打破沉默:「想那牛郎織女,何嘗不是歲歲相思?然每歲僅七夕之日可鵲橋相見,已令人唏噓不已!更何況後羿未登天界,早入輪回,仙子空自感傷,與後羿卻永無再見之日。終是靈藥有悔……」
嫦娥眉毛一揚,打斷了我的話,「好一個『嫦娥應悔偷靈藥』!天蓬,這便是你的『仰慕』?這便是你所言的『人間佳話』?」
我還沒搭話,嫦娥恨恨地說:「世人皆知『嫦娥應悔』,卻不知嫦娥無悔!『嫦娥無悔』,卻因為根本無法後悔!」
嫦娥眼圈一紅,「天蓬,你和世人並無區別!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沒想到事情的真相,嫦娥真的是「無法後悔」!
話說後羿射落九日之後,天庭極為震蕩。
茲事體大,天庭措手不及,一時竟無良策應對。
若公然處置後羿,卻是天庭所轄之正神造孽在前,且罪孽深重;後羿救世人於水火,天下贊譽無數,若因此獲罪,則三界眾口不平,難以服眾。
若不處置後羿,以凡夫殺神,且一連誅殺九神,震動天庭!結果非但安然無恙,反得天庭之封賞,此例又斷不可開。
玉帝左右為難,不可不賞,又不可不罰;不可明賞,又不可明罰。
權衡利弊,僅王母娘娘出面,賜後羿長生不老之藥,以示嘉獎;並於仙界閃爍其詞地宣布,天庭擇日將大開天門,迎後羿升天成仙。
至於擇日為何日,天庭並未確言。
因為於暗地裡,玉帝根本不想如此而為。
玉帝認為,若後羿服用長生不老藥,升天成仙,並位列仙班的話,將是天庭的一份大尷尬。
這個尷尬,與二郎真君劈山救母之事,怕是不相上下。
後者雖是家事,然天子無私事,家事亦是國事。
多虧太白金星老謀深算,密奏獻上一策:「藥既已明賞,則不可收回。然則誰服此藥,猶可控也。」
玉帝心領神會,派虛隱神差下界,雙管齊下——於王母仙藥中,施「欲罷不能」之味;於嫦娥心性中,施「趨食不避」之術。
神不知鬼不覺一番操作,致使嫦娥盡食仙藥,奔月成仙;後羿無仙藥配制之法,也只能望月興嘆。
而五方十界,聞之唯嘆「紅顏禍水」,或嘆「天意不可違」。
嫦娥雖細語道來,也掩蓋不住自己的憤恨不平。
我聽了卻不寒而栗,亦憤憤不平!
我沖口而出:「真是好手段,好下作!想不到天大的一口鍋,卻讓仙子一人背了!可恨這玉帝老兒……」
嫦娥環顧左右,驚懼得連連搖手,「天蓬慎言,慎言!不可造次!不要闖禍!」
我看著嫦娥,她雖驚慌失措、花容失色,但眼裡卻有一道光。
這道光很弱,且陡然而起,倏然而逝,卻被我抓住了!
禁不住心旌蕩漾……
難道冥冥之中,就是這道微光,吸引著我頻頻望月?
或者,這就是傳說中的「心有靈犀一點通」?
(老非補遺:據《淮南子·覽冥訓》記載,後羿是從昆侖山西王母處求得長生不老藥。本人因二次創作,在此移花接木,將其平移至民間傳說「王母娘娘」的身上;實則二人雖都是「王母」,較真兒的話,卻差之千裡。)
…
5,錯投豬胎——這便是師父所言,我逃不掉的因果報應
我總會在天河拐彎之處駐足,那裡距月宮最近。
我知道天庭耳目眾多,這樣做,有點危險。
但只有在這裡,我能看到那棵桂樹。
當然不是為了看桂樹,更不是為了看吳剛砍樹——月宮之中,桂樹之下,偶爾會有人輕舒長袖,翻飛起舞。
起舞的嫦娥,並不孤獨。
她知道,遠遠有個人在看。
我從未越雷池一步,雖然我很想越。
我知道,越過雷池,「雷池」所吞噬的人,就不會只有我一個。
我能忍住不越雷池,是因為年年歲歲有七夕。
每年七夕,天河會嘰嘰喳喳地熱鬧一下。
我負責開啓天幕,讓凡間的喜鵲,在天河上搭一座橋。
而嫦娥討了個差事,「監管」織女。
鵲橋之上,牛郎織女相會,互訴衷情,再依依惜別,兩地潸然。
鵲橋之下,天蓬嫦娥相會,悄言低語,再道聲珍重,經年再見。
如果不是在蟠桃會上,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且再也按捺不住的話,那麼每年牛郎織女的七夕,也便是我和嫦娥的七夕。
蟠桃盛會,群仙畢至,踴躍稱頌,好不熱鬧!
重點自然是分桃。
九千年一熟的仙桃,分屬三清、四禦、五老、六司、七元、八極、九曜、十都、千真萬聖。
六千年一熟的仙桃,我倒也能分得一個。
走壺傳觴、觥籌交錯之際,一班仙娥、美姬飄飄蕩蕩,穿舞於席間。
於醉眼之中,我看見嫦娥驀然而至,衣裙漫飛。
她太美了!
正目不轉睛之際,旁座的水德星君扯了扯我的衣袖,「天蓬,你可知嫦娥盜藥飛升之前,已堪稱凡間絕色!今廣寒孤寂,她倒修成了仙界之冷美人,然只可遠觀,實在可惜!」
我沒有搭話,只是掃了掃左右神仙。
左右神仙與水德星君並無差別,都是醉眼迷離,對嫦娥評頭論足。
這個場景,讓我倏然酒醒!
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一個從未想過的念頭,讓我氣悶不已!
天庭要求眾仙端莊自持,非禮勿視,為何每興慶典,於觥籌交錯之際,必有軟玉溫香,靡靡曲舞?
天庭嚴令眾仙禁欲不娶,不可思凡,為何蟠桃大會,又以絕色獻舞助興?
豈非自相矛盾?
豈非南轅北轍?
百思不得其解!
再看眾仙之中,已有醉眼與色眼合二為一之輩,亦有蠢蠢越席,欲與仙娥美姬共舞者。
實在是匪夷所思!
但,好像整個蟠桃大會,只有我朱五能有此一「思」,禁不住脫口而嘆:「滑稽,太滑稽!」
水德星君聽之一愣,「嬅姬?哪個嬅姬?不,不,不,天蓬你喝高了,她是廣寒宮裡的嫦娥!」
我自覺失口,慌忙掩飾:「星君,如這般仙娥美姬,唱跳獻舞之後,可有蟠桃分之?」
水德星君哈哈一笑,「怎麼可能?她們這等品級,哪有分食仙桃的資格?你當這桃一年一熟,批量生產麼?」
我點了點頭,細思也不覺驚訝。
趁人不備,我將屬於我的那個仙桃,偷偷藏入袖中。
月宮桂樹之下,嫦娥驚慌不已,「不是說好了,非七夕不相見麼?」
我環顧左右,示意嫦娥噤聲,從袖中將出蟠桃。
嫦娥看了一眼,差點暈倒,「天蓬,這蟠桃……你……這是何意?」
我說:「別問,快吃!」
嫦娥不由自主後退一步,「不可!此玉帝至寶,按級而分,我這般小仙,自是無福消受。」
我上前一步,「我的蟠桃我做主,快吃!」
嫦娥又後退一步,「你的蟠桃?你怕是不知,這蟠桃……」
我又上前一步,「嫦娥,你我沒時間再爭了!此桃六千年一熟,食之能省卻你多少苦修!快吃,快吃!」
我把蟠桃硬塞至嫦娥手中,「你若不吃,我就不走!」
嫦娥急得一跺腳,無奈何,捧桃食之。
她一邊吃,一邊花了妝容。
我知道,嫦娥這一次的眼淚,是為我而落。
我轉身離去,心中吶喊:朱五能,夫複何求?!
回到天河元帥府,還沒進門,哪吒用縛妖索,驟然將我捆綁拿下。
托塔天王一聲低喝:「天蓬,你可知罪?」
我一頭霧水,「不知!或者,我隨地大小便了?」
托塔天王冷笑一聲:「你私分蟠桃,已觸犯天條!」
我心裡委實一驚,實不知消息如何走漏,更不知何以走漏得如此神速,只得打了個哈哈,「天王怕是搞錯了,蟠桃已在我腹中。」
托塔天王搖頭譏諷:「你怕是不知,這蟠桃……」
太白金星飄然而至,急急叫了一聲「天王」,打斷了李靖的話。
我猛然想起,適才嫦娥驚懼不已,也言及「你怕是不知,這蟠桃……」!
這蟠桃有何古怪?
就算我「私分蟠桃」,也就屁大點功夫,天兵倏然而至,卻是為何?
本來答案已在李靖嘴邊,卻遭太白金星阻止。
我自是想不通。
但多年之後,在十萬八千裡的取經路上,我終究知道了答案。
我被鎖至天牢,數日不審不問,直到太白金星入獄相見。
太白金星搖頭不已,「天蓬,你好糊塗,好糊塗!」
我想起當日的「夫複何求」,微微一笑,閉口不言。
事已至此,我不想耍賴否認,也不怕遭致重責。
我只是好奇,當年靈犀兒也是天蓬元帥,到底犯了何事,會被鞭責三千,貶至北冥深海。
我還好奇,我這個天蓬元帥,會被如何處置?
難不成,跟靈犀兒鎖在一起,然後一起抬頭望月?
太白金星手捻胡須,「天蓬,你已自毀前程,斷無可恕,此節不在話下。然則嫦娥之前程,你豈可不顧?」
這老兒倒是認穴奇準!沒奈何,我只好開口:「老李,豈不聞『一人做事一人當』?」
太白搖頭,「蟠桃是你私相授受,吃蟠桃的卻是嫦娥,就問『兩人做事』,如何『一人當』?」
我嘿嘿一笑,「老倌兒,繞甚麼彎子?我這兒捆綁太緊,實無法見禮,就當我給你頓首作揖了。你來找我,必有妙法教我。」
太白苦笑,「天蓬,你自是心有靈犀,一點即通!既如此,又何以做事不思後果,如此草莽?」
我脖子一梗,「若勸人改性,老李,走好不送!」
太白掏出一份寫好的供狀,「方法其實簡單,更不難想。若想『一人當』,那自是『一人做事』。」
不得不說,這份供狀編得應景到位、天衣無縫。
我哈哈一笑,用嘴咬筆,在太白金星寫好的供狀上,簽字畫押。
打神臺上,六丁六甲分列兩廂,大力鬼王手執金錘。
太白金星朗聲宣旨:「罪仙朱諱五能,自領天蓬元帥,凡心未盡滌,色欲未斷根。醉酒擅闖月宮,調戲嫦娥,更兼逼食蟠桃,欲行不軌,嫦娥不堪其辱,告之玉帝。罪仙供認不諱,可明正典刑。著打神臺重錘二千,貶下凡塵!」
真疼,真的很疼!
比兩千錘更疼的,是作為受害者和舉報者的嫦娥,按玉帝旨意觀刑。
她面目冷淡,竭力抑止表情,不曾有一絲動容。
我知道她心裡有淚。
她心裡的淚,該是為我而流!
夫複何求!
夫複何求!
且慢,我有一求!
肉身被錘爛,一靈真性被貶至凡間,倒也罷了!
可我這一靈真性,別給我投在母豬胎內啊!
我咬殺母豬,嗑死群彘,看了看自己,不由得哭笑不得。
想哭——這蓮蓬長嘴、蒲扇大耳、鋼銼的獠牙、狼犺的身體,簡直就是一頭老豬,叫我如何再見嫦娥?
想笑——真仙臨別曾言,說我「恥笑靈犀兒是『身體狼犺的畜生』,有失口德,怕是將來少不得,有個口報的因果,與靈犀兒一般身體狼犺」。
我當時還以為,自己會長得像一頭犀牛。
誰知道這個「身體狼犺」,竟然會是豬!
…
6,卵二姐——我這個倒插門的夫君,其實知道你是誰
我原本不是一只豬,現在變成了豬。
好在太白金星並沒有食言,簽了他草擬的供狀,我就還有遜金鈀。
我掂量了一下遜金鈀,依然拿得動,也可以丟解數。
我試了試起風駕雲,技能都還在,只不過體重大了,我飛起來既不飄逸,也不夠快。
我試了試三十六般變化,也都還在,只不過再變化出來的物件,怎麼看怎麼狼犺,無論如何都失之精巧。
我還特別好奇地,專門變了一回犀牛……
啊呸,簡直不要太像!
簡直就是犀牛本牛!
我看了看月亮,心想:既然修真得道的老本錢都還在,那總有一天,我還能飛升到月宮,見到為我流淚的嫦娥。
來不及琢磨這個,且顧眼下。
眼下我好歹得吃飽肚子,有個豬窩先!
啊呸,洞府,洞府!我好歹得有個洞府先。
見了鬼了,我只是套了個豬身,怎麼就不由自主地,真把自己當成了豬?
豬五能,你可不能這樣啊!
豬五能?
啊呸,朱五能,是朱五能!
我發出一聲豬魈的嘶吼:「我不是豬!我是朱五能!」
身後傳來粗聲粗氣的女聲:「可你看上去,分明就是一只蠢豬!」
我怒氣沖沖地轉身,不由得打了個愣怔。
山頭大樹下,站著一位大姐,擺出一個很難拿捏的造型,整個人看上去,說不出得……辣眼睛。
她衣著嬌豔,嬌豔得就像是……蟠桃大會上起舞的仙娥、美姬。
她還笨拙地揮了揮長袖,那個長袖……有點像桂樹之下,輕舒廣袖的嫦娥。
但她的身材與容貌,打死你也不會聯想到仙娥、美姬,更不會聯想到嫦娥。
就她那個水桶腰,看上去……看上去跟我的狼犺身材,很般配。
水桶腰被我看毛了,「遭瘟的死豬,有你這麼死盯著你家卵二姐看的麼?再看,挖了你的豬眼睛!」
我覺得好笑,「你叫卵二姐?」
卵二姐下巴一揚,「怎麼啦?名字不好聽麼?」
我更覺好笑,「好聽,好聽得緊!實在是太好聽了!來,來,來,你就用我這個鈀子,挖了我的豬眼睛!」
卵二姐二話不說,跳下山頭,不識好歹地掂了掂遜金鈀,上演了一出蜻蜓撼石柱。
我收鈀一笑,「二姐,你白吃得這麼茁壯!」
卵二姐也不生氣,反倒哈哈一笑,「沒看出來,真沒看出來,你個蠢豬,倒有些真本事!」
我冷哼一聲:「吃過太上老君的金丹,啃過玉皇大帝的蟠桃!親自管過十萬天兵,親身扛過兩千重錘!」
卵二姐嬌媚一笑,「那,適才聽你咆哮,你叫豬五能是吧?我說豬五能,要不要洞府一敘?我有酒,你有故事麼?」
我點了點頭,「可以倒是可以,但你能不這麼笑麼?」
卵二姐眼睛一瞪,「怎麼啦?我還不能笑了?」
我苦笑,「可以笑,但你別這麼笑。你這麼笑呢,我有點……冷……」
福陵山雲棧洞,卵二姐倒頗有家當。
我們兩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談不上有絲毫的精致,倒有滿洞府的痛快。
卵二姐食量不小,酒量一般,她越喝眼珠子越紅,越喝眼珠子越紅。
再往下喝,卵二姐的兩個耳朵,也開始忽長忽短。
我奪下她的酒杯,「二姐,就你這道行,還是別喝了!」
卵二姐大怒,「臭豬,要你管?!」
我把酒杯還給她,「好,我不管,我不管,你倒是管好耳朵。」
卵二姐摸了摸耳朵,嘻嘻一笑,「哎呀,天生的!修煉了幾千年,這兩只耳朵還是不聽使喚。」
我打了個哈哈,「耳朵忽長忽短,倒也罷了,就問再喝下去,你不會長出一身白毛,嚇死個人吧?」
卵二姐一愣。
她忽然撒潑,把酒杯狠狠地擲入火塘,「臭豬,你看不上我!渾身上下,包括眼睛和耳朵,你全都看不上,對吧?」
看我沒搭話,她又想掀翻肉鍋。
我趕緊攔住她,「二姐,自老朱我錯投豬胎,變作老豬,這是吃得最飽、喝得最爽的一頓飯。」
卵二姐停止動作,怔怔地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
卵二姐又端來一大鍋肉,「臭……咳咳,豬五能,你食量驚人,索性再吃一鍋吧!二姐這雲棧洞雖然破落,肉還是管夠的。」
我給她斟滿一杯酒,「二姐,你想喝,就喝吧,不用管耳朵。」
卵二姐滿飲此杯,支稜著耳朵,忽然哭哭啼啼,「臭豬,你可知二姐雖五大三粗,卻終究女流之輩,守著福陵山雲棧洞這份家業,雖嚴守門戶,卻屢有野仙散妖,想要霸占我這份家當。」
我晃了晃遜金鈀,「二姐毋怕。往後再有此等事,只管問老朱的鈀子!」
卵二姐破涕為笑,「只怕打上門來,二姐再去喚你這臭豬來使鈀,怕是遠水難救急火。」
我滿飲一杯,嘿嘿一笑,「如此說,臭豬就在這雲棧洞外搭一個豬圈,時刻護你周全!」
卵二姐嬌媚一笑,「死豬,虧你想得出來!何不……何不住入洞府,給二姐我做一個倒插門的夫君?」
我不假思索,「可以倒是可以,但你能不這麼笑麼?」
卵二姐眼睛一瞪,「怎麼啦?我還不能笑了?」
我苦笑,「可以笑!但你這麼笑呢,我有點……冷……」
就這樣,我成了雲棧洞的主人。
卵二姐生性粗糙,卻一反常態,她帶我細細巡查了一番福陵山,又細細盤點了一番雲棧洞。
期間也有幾個不長眼的野仙散妖,打上門來,想要霸占洞府和卵二姐,都被我築了九個血窟窿。
福陵山雲棧洞有個豬妖,有個神通了得的豬妖,就此名揚。
歲月靜好,也只是半年光景,卵二姐忽染惡疾,在我懷裡悶聲而逝。
我長嘆一聲,禁不住淚流滿面,卻不是因為卵二姐的死。
卵二姐只是歸天複命罷了。
卵二姐,我這個倒插門的夫君,其實知道你是誰。
你不說破,我亦不說破。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我猜你的主人想盡辦法,最多也只能給你一天時間。
所以在凡間,你我也只有不到一年的光景。
你領命而來,原本可以披一個美女皮囊,卻寧願用水桶腰、粗嗓門,大大咧咧來配合我的豬相狼犺。
你送給我一座福陵山、一個雲棧洞,好讓我赤條條錯投豬胎之後,能盡快安身立命。
你不能喝酒,越喝眼珠子越紅,耳朵也忽長忽短。
你喜歡叫我「蠢豬」「臭豬」,是因為在天上,你第一次見到我時,就覺得我傻。
還有你的名字。
我猜,你原本該叫做「卯二姐」。
只不過主人派你下界,給你加了兩顆心,她的一顆、我的一顆。
「卯二姐」就變成了「卵二姐」。
所謂「子鼠、醜牛、寅虎、卯兔……」,卯,兔也。
…
7,高翠雲——其實你不知道,為甚麼我會偏偏喜歡你
清晨,高老莊,高翠雲撞見我,被我這張陌生的豬臉,嚇了一大跳。
我溫和地笑了笑。
皈依之後,十萬八千之前,我求大師兄,幫我把高翠雲的一段記憶抹了。
從此,高翠雲的記憶中,不再有過一個豬郎君。
在高老兒張羅的宴席上,我還在直愣愣地盯著高翠蘭看。
大師兄一把揪住我的耳朵,「獃子,快收了你那點花花腸子!此去西天,披星戴月,再無洞房花燭!」
我滿飲了一杯素酒,默默嘆了口氣。
大師兄不知道,我所惦記的,其實不是高翠蘭。
大師兄還頗感奇怪,「我倒見過一些妖精,貪戀牀笫之歡,十之八九都毫無創意,跑去勾兌一個狐妖。唯獨你這饢糠的夯貨,非要禍害人間良家女子,卻是為何?」
我默然不語。
卻是為何?
怕是高翠蘭都不知道,為甚麼我會偏偏喜歡她。
話說七夕之夜,我漫無目的,隨性游蕩。
玉兔東升,銀河高懸,身邊的喜鵲都飛走了。
我知道它們飛去了哪裡,我曾掌管過天河,也曾監督過鵲橋……
我悽然一嘆,隨便在一檁屋脊上息雲止霧,變作天蓬元帥時的朱五能,坐下來望月。
我去過月宮,那裡有一個嫦娥……
有很長時間,牛郎織女的七夕,也是天蓬和嫦娥的七夕……
蟠桃會上,我將分給我的蟠桃,偷偷藏於袖中……
為了不牽連嫦娥,我銜筆畫押,被重錘兩千,一靈真性錯投了豬胎……
月宮裡的玉兔,來找過我,喚作「卵二姐」……
而後,我有了福陵山、雲棧洞……
現在,我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除了七夕。
清晨,繡樓木窗輕啓,一位女子探出頭來,「你這個人可真怪!獃獃坐著紋絲不動,居然看了一整晚的月亮!」
我扭頭一看,不由得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睛。
這是在做夢嗎?
嫦娥,你竟然在七夕,下凡來看我?
正自魂不守舍、心旌蕩漾、虛實顛倒,不知今夕何夕……
女子卻咯咯一笑,「我們女孩子家家,七夕爭相拜月,是為了乞巧。你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子,對著月亮看個沒夠,乞的又能是個啥?」
我恍然大悟,踏出夢虛,方知此際仍是人間。
而我之所以恍惚,是因為這位妙齡女子,長得實在是……像嫦娥!
我躬身作揖,「妹子,既是七夕觀月,我自然亦有所乞。」
女子抿嘴一笑,「所乞者何?」
我看著她的眼睛,「你!」
木窗「啪」的一聲,被慌慌張張地關上了。
沉寂多年的那潭死水,忽然就有了漣漪。
能吃能睡、能屈能伸的「朱四能」,此刻又想做回「朱五能」了。
這個冒冒失失的女子,就是高老兒待字閨中的小女兒,名叫高翠雲。
雖然略施神通,就可以把高翠雲攝入雲棧洞,變作我的壓寨夫人,但我絕不會這麼幹。
我努力回想自己悟道修真時的糢樣,努力變化得精致一些,再精致一些,準確一些,再準確一些;然後整冠備禮,登門去高老莊求親。
高老兒極寵小女,放言讓小女自己做主。
高翠雲一見到我,就抿嘴吃吃地笑,「這是個獃子!坐在屋脊上,能傻呵呵看一整晚月亮哩!」
高老兒如墜雲霧,「你們……見過?」
高翠雲和我相視一笑,同時點了點頭。
高翠雲眉頭一皺,「但是這個獃子,不但傻,還很色!」
高老兒問:「如此說來,翠雲你不願招他為婿?」
高翠雲面頰泛紅,眼波流轉,「不,我願意!」
好吧,我估計離恨天的太上老君,要是看見這一幕,沒準兒會被氣死。
因為他親手打造的遜金鈀,竟被我拿來松土種地。
我耕田耙地,極為勤謹,收割田禾,毫不惜力。
我想好好過一過這凡間的好日子。
只是這精致一些的變化,老朱我終是難以持久,時不時就會豬臉現行、大耳兜風,腦後的一溜鬃毛,也經常不聽使喚,自由發揮……
這……不是高翠雲的豬郎君,而是豬妖。
高翠雲無限委屈,高老兒後悔不迭,卻見我封樓閉門,賴著不走,這才請神訪道,一心想要除妖。
然後,我遇見了孫悟空,遇見了取經之人。
觀音菩薩曾給我埋過伏筆,我毫不猶豫地一把火燒了雲棧洞,皈依我佛,拜唐三藏為師。
我想修一個正果,自然就不想繼續為妖。
而修一個正果,是為了嫦娥。
我求肯大師兄,幫我抹去高翠雲與我的那一段記憶。
高翠雲的豬郎君,沒了。
朱五能,也沒了。
我現在是豬悟能,諢名喚作八戒。
…
8,四聖試凡心——你們都在演戲,我也在暗自演戲
老母自然是老母,只不過是黎山老母。
老母的大女兒名叫真真,今年二十歲;次女兒名叫愛愛,今年十八歲;小女兒名叫憐憐,今年十六歲。
每個都是妖嬈傾國色、窈窕動人心,嬌憨活潑,美豔不可方物。
大師兄火眼金睛,自然能看出,她們分別是觀音菩薩、普賢菩薩、文殊菩薩所變。
肉眼凡胎的唐和尚,自然看不出,卻不為所動。
卷簾大將出身的沙和尚,也看不出,卻也不為所動。
我能看出。
但老母和菩薩也好,齊天大聖也罷,皆以為我看不出。
我只是裝作看不出,然後大為所動。
黎山老母變幻的老母說:「老身與小女雖居住山莊,也不是粗俗之類,料想也配得過列位長老。若肯放開懷抱,長發留頭,與舍下做個家長,穿綾著錦,勝強如那瓦缽緇衣,雪鞋雲笠!」
唐和尚識不得圈套,卻能聞之不語,只問初心,就好似雷驚的孩子,雨淋的蝦蟆,只是獃獃掙掙,翻白眼兒打仰。
孫悟空識得圈套,卻道:「我從小兒不曉得幹那般事,教八戒在這裡罷。」
沙僧識不得圈套,卻也是意志堅定,「弟子蒙菩薩勸化,受了戒行,寧死也要往西天去,決不幹此欺心之事!」
只有我,識得圈套,卻主動往圈套裡鑽。
我流著口水,一步一步玩出一整套的「撞天婚」,還裝作渾然未覺,穿上了真真、愛愛、憐憐所作的三件珍珠篏錦汗衫兒。
其實我知道,這三件汗衫兒,都不過是觀音、文殊、普賢用鋼繩所化。
第二天,我被鋼繩繃在樹上,聲聲叫喊,痛苦難禁。
大師兄上前笑道:「好女婿呀!你娘呢?老婆呢?好個被吊銬的女婿!」
沙僧見了老大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了繩索,將我救下。
大師兄道:「你可認得那些菩薩?」
我揉了揉肩膀,「我早已被亂花迷眼,哪認得是誰?」
大師兄說出真相。
沙僧取笑道:「二哥有這般好處哩,感得四位菩薩來與你做親!」
我滿面羞愧,慌忙表態,「從今後,再也不敢妄為。就是累折骨頭,也只是隨師父西天去也!」
唐和尚笑著搖了搖頭,大家嬉笑一番,向西而去。
我覺得四位菩薩的戲,演得很真。
而我,應該演得也不錯。
為甚麼我要演戲?
因為我要讓佛祖知道,讓菩薩知道,朱五能即便做了豬悟能,即便「心有靈犀一點通」,即便未來能修成正果,也始終是丟不下「凡心」的。
你們要慢慢習慣我這一點,繼而接受我這一點。
最後,把這一點的騰挪空間,留給我。
因為我曾修得正果,知道正果的代價。
正果的代價,就是端莊自持,非禮勿視,禁欲不娶,不可思凡!
正果的代價,就是如期而至的蟠桃大會,就是天庭眾神臣服於玉帝,按期聚於一堂,到玉帝那裡論功領賞!
眾仙的朝拜與功勞,都是投名狀。
玉帝的賞賜是蟠桃,都是約束眾仙的法寶。
歸根到底,那玩意兒跟大師兄腦門上的金箍,毫無分別!
所謂的長生不老,就是你得到了長生不老,但長生不老之後的你,何嘗又是你自己?
你必須召之即來,聽人使喚;揮之即去,各司其職。
你只是貢獻了一個長生不老的軀殼。
而我想修的正果,是換回人形,可以面見嫦娥。
我想修的正果,當然也要長生不老,但必須是不用再吃玉帝蟠桃的長生不老!
如此,我就不是長生不老的一具軀殼。
我要我修成正果之後,依然是我!
我不但要在四聖面前,表演我揮之不掉的「凡心」。
我還要在這十萬八千裡的取經路上,不斷重複表演這個「凡心」,給你們不斷提醒。
提醒你們,我能幹好你們讓我幹的活兒,但我始終不會丟棄「凡心」。
你們要給我這一點「凡心」,留一點安放之處。
所以,白骨精變作美女,搖搖晃晃走過來,跟大師兄一樣,我也能看出它只是一具粉骷髏,卻依然色眯眯地迎上去,「妹子貴姓?我叫豬八戒!」
女兒國舉國都是一窩子妖精——你啥時候見過人,靠喝水來繁衍後代,靠喝水來去子打胎?
我知道女兒國國王招贅「禦弟哥哥」,也是為了獲取唐和尚的至陽真元,跟取經路上要吃唐僧肉的各路妖怪,並無分別。
我也依然會羨慕嫉妒恨地瞎嚷嚷:「各位姐姐,別看我身材狼犺,屬實是不中看,卻很中用啊,你們要不要試一試?」
還有那七個喜歡天體浴的蜘蛛精,我也會歡天喜地湊過去,屈就自己,變作一個鮎魚精,只在那腿襠裡亂鑽……
我做這一切,都有我自己的目的。
而我這個目的,最終也達成了。
後來十萬八千,取經功成;如來高坐,論功封賞。
輪到我時,如來拋出這番話:「豬悟能,汝本天河水神,天蓬元帥,為汝蟠桃會上酗酒戲了仙娥,貶汝下界投胎,身如畜類,幸汝記愛人身,在福陵山雲棧洞造孽,喜歸大教,入吾沙門,保聖僧在路,卻又有頑心,色情未泯,因汝挑擔有功,加升汝職正果,做淨壇使者。」
此番話,有「正果」,有「又有頑心,色情未泯」。
兩個正是我想要的!
只是我沒想到,我想要的終極結果,卻無法如願。
…
9,又見嫦娥——揭開十萬八千的真相,我居然也轉世了九次
天竺國的假公主,居然是嫦娥的玉兔所變!
雖然玉兔於我有恩,但這件事也甚是搞笑。
就玉兔這點戰鬥力,變作「卵二姐」時,連我的遜金鈀都拿不起來,哪裡禁得住大師兄的棍子?
大師兄掄起棍子,玉兔命懸一線時,取經路上照本宣科的劇本又出現了——太陰星君帶著嫦娥及時現身,救下玉兔。
我跳上雲端,先給嫦娥懷裡的玉兔,深施一禮。
玉兔扭過頭去,並不理會。
我知道它不敢理會,畢竟太陰星君在旁邊站著呢。
然後,我不管不顧,一把抓住了嫦娥的手。
嫦娥面沉如水,使勁把手抽了出來。
我柔聲問:「妹子,你在天上,難麼?」
嫦娥搖了搖頭,不語。
我微微一笑,「那就好!十萬八千之後我換回人形,娶你!」
嫦娥終於輕啓朱唇,「天蓬有所不知,我早已是玉帝的人了。」
我大吃一驚,如五雷轟頂!
嫦娥依舊面沉如水,「是我自己願意做小。天蓬,你死了這份心吧!」
我定住了。
我仔細打量嫦娥,嫦娥無淚,心如止水。
她只是淡淡地補了一句:「現在,我也有蟠桃吃了。」
我懂了,禁不住號啕大哭!
太陰星君冷眼旁觀,卻無只言片語,此時不喜不悲地說:「走吧……」
嫦娥懷抱玉兔,衣裙飄飛,竟是頭也不回。
我心有不甘地將身一縱,卻只抓斷了嫦娥的一根飄帶。飄帶之上,還系著一枚古舊的玉佩。
我捧著玉佩,欲哭無淚。
而沙僧卻一把抓過玉佩,顫抖著聲音問:「嫦娥身上的玉佩?怎麼會是……嫦娥身上的玉佩?」
這句話脫口而出,一下子竟把我和大師兄同時驚獃!
大師兄一把揪住沙僧,「你何以識得嫦娥的玉佩?」
我也驚詫不已,「沙師弟,難不成你也曾垂涎嫦娥?可惜軟玉溫香……已非你我兄弟可望。」
沙僧跺腳搖頭,卻又悔之不及,以手擊嘴!
欲待不言,奈何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
沙僧以手指口,指心,又搖頭向上指了指天,滿面惶悲驚懼之色,卻不敢再吐一字。
大師兄心領神會,淡然一笑,「這事好辦!兩位師弟,且駕雲跟我走上一遭!」
三人按落雲頭,眼前是萬壽山五莊觀。
與鎮元子敘禮畢,大師兄哈哈一笑,「大哥,我兄弟三人,欲借你的『袖裡乾坤』一用!」
鎮元子撫須點頭,更不答話,只將寬袍大袖一揮,將我們兄弟三人納入其中。
大師兄拍了拍沙僧,「鎮元子之『袖裡乾坤』,普天之下無人可破;且『袖裡乾坤』之中,你我今日之語,普天之下亦無人可聞!你且放心說吧。」
沙僧長嘆幾聲,一臉悽苦,欲言又止。
我氣急敗壞地嚷嚷道:「老沙啊老沙,難不成這一路十萬八千裡,你信不過大師兄?你信不過我老豬?」
沙僧沉吟良久,終於將苦壓在自己心頭的石頭,和盤托出。
沙僧雙眼空洞,慢語道來:「大師兄、二師兄!當年我官拜卷簾大將,靈霄殿下伺奉鑾輿,後來被玉帝杖責八百,褫奪官位,貶至流沙河。罪名是蟠桃會上失手打碎了琉璃盞,此節天下皆知,是也不是?」
大師兄和我點頭。
沙僧雙目含淚,「那你們可知,貶則貶矣,玉帝竟然下旨,教七日一次,將飛劍來穿我胸肋百餘下方回?卻是從不漏缺,令我苦不堪言?」
大師兄和我大吃一驚!
大師兄嘆了口氣,「我還記得玉帝因一己之憤,至鳳仙郡三年不雨!我上天求情,卻眼見著玉帝設了十丈米山、二十丈面山和鐵架金鎖三件事,說是拳頭大的小雞啄完米、小哈巴狗舔完面、蠟燭之火燎斷金鎖,鳳仙郡才得有雨!可見這位苦修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合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的玉帝,也只是修行的時間長罷了。終歸是器量不足,且出手太過狠辣!」
我恨恨點頭,「確然如此!當年我只是把我的蟠桃,贈與嫦娥,竟招肉身打爛,貶至豬胎!」
沙僧雙手合十,「虧觀音菩薩救我於苦厄,討免了飛劍之苦,又讓我拜唐三藏為師,許我正果……」
沙僧隨即苦笑,「須知,琉璃盞既非稀罕玩意兒,且天庭之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何以打碎一只,即免卻正印封賜的卷簾大將?貶至凡間,何以又施加飛劍穿胸之罰?」
沙僧晃了晃嫦娥的玉佩,憤然叫道:「我根本就沒有打碎過琉璃盞!只不過是我在靈霄殿上,隨手撿了這枚玉佩!我的罪愆,只不過就是不慎在靈霄殿的鑾輿,撞破了玉帝與一位女仙的好事!」
沙僧舉起玉佩,「這二人顛鸞倒鳳,寬衣解帶,不合這玉佩脫離裙裾,滾到我腳下罷了……是以我識得此佩。現在才知,玉佩乃嫦娥之物!可憐我當年只見玉佩,並未見女仙真容,就大難臨頭!」
沙僧憤懣不已,大師兄卻道:「怕不是你拾了此佩,而是此佩專門找你!」
沙僧聞之,駭然點頭。
我亦憤懣不已,「這麼說,我們都被玉帝誑了?我們都被嫦娥騙了?!」
一時間,我和沙僧面面相覷,沉默不語。
大師兄開口叫道:「懂了,我懂了!你們兩個,實則是玉帝暗自遴選、安插在取經團隊中的臥底!」
我和沙僧連連擺手,「大師兄此言差矣!我等雖遭劫難,被迫棄仙,但卻誠心求佛,怎麼會是臥底呢!」
大師兄叫道:「你們不知,你們不知!但你們確是臥底!否則玉帝不會如此設計——重罰老沙,還讓老豬你錯投豬胎!處罰如此嚴厲,且昭告天庭,皆是為了取信於佛家!」
我和沙僧一頭霧水。
大師兄解釋道:「此前你們二人,既食天庭之俸祿,亦食玉帝之蟠桃,就此得以躲避三災厲害,長生不老,是也不是?」
我和沙僧點頭。
大師兄也點頭,「若我所思不差——玉帝之蟠桃、老君之仙丹,都有三項功能!食之長生不老,此其一;欲得之,必死心塌地效忠於『蟠桃』或『仙丹』,也就是效忠於玉帝或老君,此其二。是也不是?」
此二節想通並不難,我和沙僧點頭。
大師兄繼續,「何以保證食蟠桃、仙丹之後,對玉帝、老君效忠?蓋因其化入諸神體內,即形成『蹤絲』——此『絲』無形無色,諸神不可觸聞,卻亦附體不可消除!自此諸神行蹤,於不知不覺之中,皆為玉帝、老君通過道法或法器所知,洞若觀火!」
我和沙僧瞠目結舌。
大師兄嘆息道:「所以西天取經,你二人並無臥底之嫌,卻有臥底之實!咱們此前已知,所謂西天取經,不過是佛教爭奪地盤之大設計。現在看來,難怪玉帝可控天,老君可控道!難怪佛家精銳盡出,費盡心機爭搶地盤,也只是微弱小勝!好一個周密之局!當真是心機深似海!」
我和沙僧垂頭憤懣,無言以對。
大師兄打了個哈哈,「二位師弟不必難過,要說老孫我該暴怒的理由,甩你們好幾條街!老孫我被重重算計!人家各種兜賣破綻,我便吃過蟠桃、仙丹、人參果,自然是被玉帝、老君和鎮元子洞若觀火。搞不好,我耳朵裡的金箍棒,都能讓四海龍王,對我的行蹤了如指掌!而佛家給我設定的十萬八千贖,逼我戴上金箍,實則也是個『蹤絲』!」
思忖大師兄所言,回憶種種過往,此時我已洞若觀火。
當初天河競武,我一舉奪魁,被封為天蓬元帥;老君攔住雲頭,邀我至兜率宮一坐,贈我「遜金鈀」,又讓我當著他的面服用金丹。怕是給我埋了一個「雙重蹤絲」!
當初蟠桃大會,我暗藏蟠桃,贈與嫦娥;然則嫦娥剛吞下此桃,我剛返回帥府,就被天兵即刻擒拿。我才抵賴了一句,托塔天王即搖頭譏諷:「你怕是不知,這蟠桃……」
然後太白金星飄然而至,急急叫了一聲「天王」,打斷了李靖的話。
那時我還不明白,如今我懂了。
玉帝的蟠桃,果真就是「蹤絲」!
那麼我在取經團隊的所作所為,自然大白於天界,又大白於道家。
想通此節,嫦娥的出現,我們所謂的七夕,統統不過是一局棋,一個提前謀劃好的局。
甚至水德星君給我出示天榜,邀我天河競武,奪取天蓬元帥,怕不過也是此局之中,前後搭接的環節之一罷了。
嫦娥早已依附玉帝,以身換桃,她早已是棋子。
而我,還有沙僧,只不過是比嫦娥還要低一級的棋子。
我看似誠心奔赴西天,但也只不過是天界與道家聯手,安插進取經團隊的一枚棋子,一枚渾然不覺,卻能通風報信的棋子!
至於沙僧,只不過是天界賣了一個雙保險罷了。
我將心中所思,和盤托出,大師兄和老沙頻頻點頭,不住嘆息。
只是還有一事,我仍心存困惑。
我把靈犀兒的事,以及真仙趕我下山時,對我所言的「四像」,對大師兄和沙僧詳詳細細地講了一遍。
講罷我問:「真仙之坐騎靈犀兒,又有何蹊蹺?」
大師兄略一思忖,緩緩道來:「老沙皈依之前,在流沙河足足吃了唐和尚九次,卻是為何?」
我和沙僧想法一致,「怕是佛家尚未準備充分,九次嘗試,均發現有漏洞或不齊備之處,自忖在地盤之爭中,尚無絕對制勝的把握,因此推倒重來?」
大師兄點了點頭,「此其一也。想當初,玉帝手握蟠桃至寶,產量驚人,天界勢力日漸坐大;老君手握仙丹至寶,雖頂級仙丹產量不足,然煉丹之術分級傳授,自能聚攏修道之人,堪與天界分庭抗禮。鎮元子手握人參果至寶,產量嚴重不足,草還丹又無種子,故拓展不足,僅能自保。水界地盤廣大,然龍族法力一般,只好向玉帝歲貢龍膽,納投名狀以苟活。只有佛家,坐視式微,卻是為何?」
大師兄繼續拆解,「佛家之所以日漸式微,落於下風,只因佛家修真體系雖最為完備,卻無可見實物至寶;雖證果之路坦蕩,卻失既視速成之效。故佛家地盤,屢遭天界和道家聯手吞噬。然則忽有一日,佛家历盡研發彫琢,終於祭出實物之至寶!但此物不但無形無色,且必須依附肉身。於是將無形無色之至寶,註入金蟬子體內,打入九次輪回,終於實驗成功!這便是名動天下的『唐僧肉』了!」
我和沙僧禁不住搖頭嘆息,「師父九次輪回,也是無比悲催!」
大師兄點了點頭,「然則佛家可屢次試驗,發現漏洞,或信心不足,即收回轉世之金蟬子,引而不發;但每一次試驗,天界與道家卻寧可信其有,因此金蟬子的每一世,天界與道家,均不可不防!」
我搶過話頭:「大師兄是說,因為不可不防,所以佛家每一次試驗,亦即金蟬子每一次轉世,天界與道家必有應手備之,所以這靈犀兒……」
沙僧搶過話頭:「也轉世了九次?」
大師兄搖頭嘆息,「怕是如此了!要麼跟著轉世九次,要麼換了九個人。至於到底是哪個答案,或許只有闖入北冥深海,一探究竟,看那裡到底只關著一個靈犀兒,還是九個『靈犀兒』?」
我忽然心念一動。
大師兄說:「然則我曾去過北冥,並未聽聞有『靈犀兒』。」
我忽然萬分驚懼,「又或者……我這只豬,現在是靈犀兒的第十次轉世?」
大師兄和沙僧也是一驚,「怕是……極有可能!」
這,實在太嚇人,也太匪夷所思了!
但這個,正是我身上最深層的真相!
我跟金蟬子一樣,之前都轉世了九次!
在靈犀兒之前,我是誰?我不知道。
但我就是靈犀兒。
我就是朱五能。
我就是豬八戒。
至於嫦娥派玉兔下凡,化作卵二姐,贈我雲棧洞的家業,或是嫦娥見我仰慕自己,一腔真情,進而入戲太深,心中有愧;抑或是玉帝怕我太過沉淪,終至錯過取經團隊。這二者到底是哪一個,就不好說了。
我搖頭苦笑——這兩者,又有何區別呢?
我忽然想起了高老莊。
忽然想起木窗輕啓,一位女子探出頭來,「你這個人可真怪!獃獃坐著紋絲不動,居然看了一整晚的月亮!」
想起我整冠備禮去求親,她一見到我,抿嘴吃吃地笑,「這是個獃子!坐在屋脊上,能傻呵呵看一整晚月亮哩!」
想起她面頰泛紅,眼波流轉,「不,我願意!」
她叫高翠雲。
我想她了。
可惜,她被大師兄抹去了記憶。
還是我的求肯。
…
10,淨壇使者——到底回福陵山,還是高老莊?
靈山大雷音寺,如來高登法座,諸神各歸方位。
如來:「金蟬子,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功德圓滿,封為旎檀功德佛。」
唐三藏雙目含淚,合十頂禮,後退幾步,自就其位。
我心想,唐三藏確然是有功德的,他誠心向善,不害一人。
這十萬八千裡,唐三藏一路度人無數,度過我,度過大師兄,度過沙僧,度過小白龍,最終也度了自己。
雖然,他只是一個拋在最顯眼處的誘餌,只是個幌子,是個工具。
如來:「孫悟空,你大鬧天宮,本罪無可恕;現天災滿足,歸於釋教,全終全始,戰力充盈,封為鬥戰勝佛。」
大師兄哈哈一笑,「既已成佛,我是否可有自己的道場?」
如來面不改色,微微點頭。
大師兄在大殿之上作了一個羅圈揖,「各位大佛、菩薩、羅漢、金剛,老孫的道場,就設在花果山水簾洞,不妨來串門!還有,沒事的話,不要來叫我!」
如來:「豬悟能,你酗酒失德,調戲嫦娥,被貶為豬胎,然記愛人身;今喜歸大教,封為淨壇使者。」
我嘿然一笑,「名字比不了天蓬元帥,也比不了靈犀兒,但比朱五能好聽了那麼一點點,這倒也罷了。就問這個淨壇使者,可否有自己的道場?」
我在想:有了道場,我到底是回福陵山,還是高老莊?
觀音低喝一聲:「八戒不可造次!今已修得正果,更需修身慎言!」
我哼哼了兩聲,搖頭甩耳剛要搭話,如來說:「淨壇使者之職,原本單獨開不得道場。」
我想好了,我要回高老莊。
我笑嘻嘻地說:「既如此,那讓高老莊的土地,來做這個搞衞生的使者!我去高老莊替他做土地,如何?」
如來嘆了口氣,「既如此,淨壇使者,你去吧。」
大雷音寺上,大眾合掌皈依,齊誦佛經。
我和大師兄相顧一笑,拜了拜如來,拜了拜觀音,拜了拜旎檀功德佛,又跟金身羅漢和八部天龍揮了揮手,然後慢慢走出大殿。
大師兄拍了拍我,「八戒,走麼?」
我知道,大師兄才不會叫我「淨壇使者」。
我呵呵一笑,「猴哥,走啊!」
我也不會叫他「鬥戰勝佛」。
我們兩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靈山。
猴哥笑了笑,「獃子,你幹嗎要回高老莊?當年你求我,把高翠雲的記憶抹了,我可無法修複。現如今你回去,怕是高小姐早成高大媽了!」
我淡然一笑,「猴子,誰說我要舊情複燃?我只是覺得天上的嫦娥,不管她容顏依舊,各種惹火,都不如我看著高大媽,心裡舒坦。」
猴哥哈哈大笑,「獃子啊獃子,你要這麼一直獃下去呢,怕是能成佛!」
我也哈哈大笑,「不獃,則非我。既然非我,成佛又有何用?」
猴哥點了點頭,「此言大妙!所以,鬥戰勝佛分文不值,我要回花果山!」
我也點頭,「所以,淨壇使者分文不值,我要回高老莊!等我看高大媽看膩了,去花果山找你啊!」
猴哥哈哈大笑,「不來的話,你就是只豬!」
我也哈哈大笑,「我本來就是只豬!或者,我原本就不是一只豬!」
是豬,非豬,有何分別?
回到高老莊,高老兒早已作古。
高翠雲早已嫁作人婦,確實已是「高大媽」。
我變作「朱五能」,從袖中取出糖人,逗高大媽的一兒一女玩。
兩個孩子很快喜歡上我,他們都叫我「朱伯伯」。
高大媽自然是不認識我。
但有一天,我獃獃地抬頭望月,孩子們給我送來兩個大饅頭,高大媽笑呵呵地對我說:「你這個人可真怪!獃獃坐著紋絲不動,能看一整晚的月亮!」
我淡然一笑,「我看的不是月亮,是故事,無所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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