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解員?居委會上的?」劉芳疑惑地盯著眼前的兒子和兒媳。
「呃……不是居委會,但調解員嘛……也算差不多吧。」兒子苦惱地努力解釋著。
「我不去。去了叫人家看笑話!」
「媽……」兒子強忍著脾氣耐心解釋說:「你跟小雪這幾個月都很不愉快,咱們都是一家人,心裡頭不能埋下這根刺,您說是不是?咱們三個坐在一塊兒扯皮怎麼也扯不明白,人家幫咱們介紹了這個專業的老師,你們兩個就去聽聽人家怎麼說。不為別的,就為讓你們休息休息也行,您不是天天喊累嘛?」
喊累?劉芳一聽心裡梗得更難受了。「我那是瞎嚷嚷的嗎?我腰天天疼吶,一天從早到晚也不閑著,我喊累?反正我不去。」劉芳想了想,便沖著兒媳婦說:「你去,去了就背著我說我壞話,說我這掏心掏肺的老婆子是個惡婆婆!」說完,百般委屈湧上心頭,便又用蒼老的手擦著眼睛。她一只手緊緊抱著三個月大的孫兒,兒媳卻仿佛看不得這幅畫面,扭著臉。婆媳間大大小小的矛盾多如牛毛,兒媳又是個有話直說的人。這麼一來,朝夕相處的兩個人每天芒刺在背。
「媽,我就實話說了吧。」兒子仿佛下定了決心,伸出手緊緊抓住了老婆的手:「小雪患上了很嚴重的產後抑鬱癥,這個病你沒聽說過,我就給你講講。你跟我說過小雪懶骨頭,不愛動,嬌氣,動不動就掉眼淚,這些都是產後抑鬱癥的癥狀。如果咱們家裡人能幫好忙讓她渡過去也就罷了。這仨月以來,最大的錯處也不在您身上,在我身上。」
「你?你做錯啥了?」
「這是我兒子,也是我老婆,您也是我媽。我呢,就當了個甩手掌櫃。」
「你咋甩手了?」劉芳聽了起急:「你上班賺錢多辛苦啊,她又不上班在家裡奶孩子,」提到奶孩子劉芳嘴角就泛起了一絲輕衊:連奶都沒有的兒媳婦,究竟在家裡幹了甚麼?「一家子靠你一個人養活,你不累啊?」
兒媳聽著話並不是一次兩次了。她也不願意坐在這兒勸婆婆,真想抽出手來逃走。
「這些話都不公平——但咱們先不再繼續揪著不放了啊,我就通知您,咱們母子倆的補救措施是這樣的:您,跟著小雪一塊兒去做心理——調解,我呢,彌補我的過錯,一個人在家裡帶孩子。正好最近效益不太好,我趁著淡季把店裡裝修一下。老李盯著我也不用去。」
「反正我不去,瞎折騰!沒必要!」
「媽。」一直一言不發的兒媳突然開口了。她本來是個精神水靈的人,眼下臉色泛著鐵青,常年哭泣的眼眶紅腫得嚇人。她直愣愣地盯著婆婆說:「三個選擇:第一,您走。」
「我憑甚麼走啊?!」劉芳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我自己的親孫子,我不看誰看?」親家母在兒媳年紀很小時就去世了。再說,若是不能好好在這裡看孫子,回老家,真不知道親戚會怎麼笑話她。
「那好,那我走。」
「你上哪切?這套都是我們年輕時候玩兒剩下的,你還想離婚?」
但兒子卻很清楚妻子所說的「走」是要走去哪裡。大熱天她穿著長袖外套,正是在掩蓋手腕上的傷痕。他確實一直是個不負責任的甩手掌櫃,直到見到妻子躺在血泊中的糢樣。她躲在浴缸和牆壁的夾角裡,若不是鮮血流了出來,他真的發現不了。他知道妻子躲得嚴嚴實實才動了手,輕生不是在威脅誰,在那個瞬間,她真的挺不住了。
母親現在卻還句句帶刺,他實在忍不住了,便站起身來怒吼:「媽!!!!別再說了!!!這不是給您第三條路了嘛,你倆,一塊兒去心理——調解,要是不想咱們這個家就這麼散了,您就聽話吧,算我求求您了!」
劉芳看著兒子淚流滿面的糢樣,也心軟了。不就是去調解嘛?早年她跟妯娌鬧別扭的時候也不是沒去過。誰怕誰呀。
第二天一早,她天不亮就起來,給孫子熬粥、煮菜。兒媳總說這麼小的不許吃這些,她卻不聽。不吃這些怎麼長肉?兒媳婦又沒有奶,可憐的孫子只能喝甚麼洋奶粉。又把兒子揪著反反複複、無窮無盡地囑咐,兒子氣急了,直把她往外推。
劉芳便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兒媳出了門。
「你把兒子扔在家裡,就這樣頭也不回?」
兒媳只留給她一個背影,甚麼也沒回答。
「現在這年輕媳婦兒真是不一樣了!」至於究竟看不順眼她哪裡,劉芳自己其實說不出來。她只知道,自從孫兒落了地,她興高採烈地到兒子家裡來帶孫子,她就沒有一天心裡痛快的。滿腔的痛苦使她憋不住,就想說點甚麼難聽的出來。她也知道兒媳也不痛快,可那又怎樣?她自己當年多苦也熬過來了,她的婆婆可是甚麼也不管的呀。
婆媳兩個一個別別扭扭、一個冷漠失語地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接著又見到了一位「調解員」。兒媳握住人家的手喊著蔣校長,她也笑了兩下,喊了兩聲兒蔣校長。三個人便找了個房間坐下來。調解嘛,誰先開口誰占優勢,這樣的經驗兒媳肯定是不足的,她就忙不迭地開口傾訴起來:自己的身體如何如何不好,心裡又是多麼地愛護兒子和兒媳,不顧著自己也要過來給兒媳婦幫忙,一日三餐大魚大肉好吃好喝地伺候月子,又事無巨細抱在懷裡身子不占牀地照顧孫子。兒媳婦不光沒奶還心狠,那麼小的孫子,米也不讓吃一口,抱也不許抱。就這樣嘔心瀝血地為了兒子的這個家,兒子媳婦卻嫌棄她、責怪她,還耍狠要把她趕走。她說著就傷心地抹起了眼淚。這些要說有表演成分,其實也並不太多。在劉芳心裡事情就是這樣,委屈和不甘也就是這樣。
劉芳說完了,該輪到兒媳婦說了吧。她卻沒說甚麼,給蔣校長使了個眼色:「您都聽見了,我還能說啥?」劉芳心裡暗叫不好,這兩人怕不是早就通過氣。說甚麼調解,其實就是站在她那邊來數落我的!這麼一想,劉芳便氣得連脖子都梗了起來。又不是邨裡的領導,我還怕你不成?
蔣校長卻話鋒一轉,突然問:「你們二位在孫子出生之前關系怎麼樣啊?」
劉芳卻說不出話來了。這事兒更是她心裡的一大委屈。這兒媳婦從小沒有娘,就算別的親戚勸她說沒娘的女孩不行,她也從未嫌棄過。婚禮上,兒媳婦哭著說:「以後我也有媽媽了!」她也落了淚,心裡想著自己也沒有個閨女,以後一定拿兒媳當親閨女疼愛。生孩之前,每每逢年過節,兒媳都大包小包地買來合她心意的禮物,在親戚面前逢人就誇她是個好婆婆。她呢,不曾給兒媳婦看過甚麼婆婆臉色,到家裡來了只不過好吃好喝伺候著,甚麼家事也用不著她來幹。別的不說了,當親閨女疼愛,絕對不是說假的。
正因如此,眼下兩人鬧到這個地步,劉芳心裡才更難受。她覺得自己一腔赤誠喂了狗,又覺得兒媳婦八成也不是甚麼好東西,是自己看走了眼。一時沉默,兒媳婦開口了:「我真是拿我媽當親媽孝順的。」
說著,她就流下眼淚。
「就因為當成了親媽,我想著,凡事我不藏著掖著,都直說。我也不玩兒甚麼一句話兩句話都催著老公去遞話頭那種虛的。可我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媽為甚麼甚麼也聽不進去,為甚麼好好的話總是曲解,又為甚麼會變成現在這樣事事作對。」
她說得真誠,擦了擦眼淚說:「我媽說我沒奶,其實我剛生完時奶很好。我跟她說,月子裡不能大魚大肉地吃,要吃得清淡多喝清水,要不然容易堵奶。她就是不聽,又是威脅又是哄我,我也怕她傷心,也沒想到真的會弄成這樣。結果沒出月子就得了嚴重的乳腺炎,吃藥、回奶。到現在才一點兒奶也沒了。我們之間的矛盾大概就是從這兒開始的吧。」
嬰兒不能吃大人的食物,好好的孩子不能一直平白無故抱著,孩子變得放不下,不光當媽的夜裡哄孩子一宿一宿睡不著,他自己也總睡不踏實。不管怎麼喂也不長肉,就一直在生長曲線的最低點晃悠。婆婆又一個勁兒地怪她沒奶、沒用。
「你覺得你媽媽心裡有甚麼坎兒過不去,是不是?」
「是啊。」
「那你覺得大概是怎麼個坎兒呢?」
「我真不知道。」兒媳婦又落下眼淚:「我累極了,一宿一宿睡不了覺,白天也一直吵、一直吵。我覺得甚麼都沒意義,每天只覺得天昏地暗。」
「你們兩位都太辛苦了。」蔣校長憐憫地說。
劉芳沒想到這調解員連帶她的辛苦也說了,愣了一下,不由得軟了心腸。聽她問自己:究竟是哪裡覺得不痛快了,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就覺得我的好心喂了狗了。」她瞪了一眼兒媳婦,但聽完她剛才說得話,眼神也不像從前那麼兇狠了。
「你覺得你做的一切都是好心,可她卻不領情,是不是?」
「可不是?哦,我甭管在那兒帶著孫孫幹甚麼,她都要出來說兩嘴,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不是看我不順眼嗎?」
「那你覺得,她說你的做法不行,就是不領情。是不是?」
「……」劉芳差點被她繞進去,便說:「她說的那都是啥啊?我這個做奶奶的,抱也不叫抱,飯也不給做,那我還能幹啥?」
「可……你不是說你身體特別不好,每天累得很難受嗎?」
「那我這又是為了誰?」
蔣校長思考了一會兒,又問:「你年輕的時候,過得很苦吧?」
「當然!我過得苦極了,沒日沒夜地幹活,這把腰也是那時候累壞的!原本人家都說我家裡成分不好配不上我老伴,婆婆也欺負我,妯娌也欺負我,我不就是這樣掙下來的老臉嗎?」
「啊,原來是這樣,你覺得現在大家尊重你是因為你年輕時候格外的辛苦,對嗎?」
劉芳正是這個意思。當年妯娌家裡沒空帶孩子,她便幫著帶;婆婆身體不好臥牀,她又勤勤懇懇地伺候。一茬接著一茬,一輩子未得空閑。剛剛歇一歇,孫兒又出生了。
「我覺得不是。」蔣校長溫和地說:「我覺得你是一個有良心的好人。婆婆欺負你,你也沒有記恨。兒媳失去親生母親,你也沒有偏見。你得到的尊重是從你的善良來的。」劉芳沒說話。蔣校長又對兒媳婦:「你呢,明明已經鬧到這個地步了,卻沒有強硬地請婆婆走,而是帶著她到我這裡來了。明知道吃了大魚大肉要堵奶,卻還是吃了。你其實心裡怕婆婆走吧?你是不是覺得,要是跟把她得罪了,你就又沒有媽媽了?」
兒媳婦一邊點頭一邊哭了起來,劉芳聽了,眼睛也濕潤了。
劉芳從蔣校長這裡出來,步伐沉重地往家裡走。
一進家門,就聽見小孫孫哇哇地哭。兒子在那兒說甚麼「爸爸這就來、爸爸這就來,」看看,一個老爺們,能指望他啥?當奶奶的哪裡聽得孫兒這樣哭,一個健步沖上去就把被褥間的孫兒抱了起來。
「媽……你……」
「怎麼?孩子哭成這樣你也不管,我管管還不行了?」
「您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蔣校長建議她和兒媳婦倆人一起到她的學校裡去待一段時間,當同學,學著怎麼彼此相處彼此尊重。其實劉芳不是不心動的,她也在想,好好的兒媳婦,若是兩人還能和好如初該有多好。但她又覺得丟人和別扭。待見到自己的兒子帶不好孩子的樣子,她更堅定了決心。甚麼調解,甚麼學校,以後再也不去了,小孫孫可不能沒有她。
「你媳婦兒在那蔣老師那裡上起課來了。」
「那您呢?」
「我上甚麼課?」劉芳瞪了兒子一眼。「人家說她得了甚麼神經病,我又沒有。」
「您去了都談甚麼了?感覺怎麼樣啊?」
「不就是調解嘛?甚麼感覺不感覺的,都那樣。」
這天下午兒媳回來,表情態度沒甚麼變化,可氣色竟然好多了。兒子纏著問怎麼樣,甚麼情況,在那兒都幹嘛了,兒媳淡淡地說:「挺有意思的,是個不錯的學校。我明天還想去,行嗎?」
「行,行!」兒子忙不迭地同意。「晚上你好好睡,兒子跟我睡。」
「你行嗎?」
「有啥不行的,放心吧。」
劉芳看不得兒子對兒媳這幅千依百順的德性。她做甚麼了?非要老爺們這樣哄著她、順著她?
誰知淩晨三點,小孫子大哭起來,久久不止,撕心裂肺。劉芳趕緊披了衣服出來看,見兒媳也出來了。
兩個人推開房門,只見兒子在裡面正慌亂地責備嬰兒:「讓你再哭?你看把媽媽和奶奶都吵起來了吧!」
「怎麼了這是?」
「我就想把他放下睡,我這抱著整整一宿,哪受得了啊!」
兒媳說:「不然,還是跟我睡?」
「不成,我來哄他,絕對不讓你再起來了!」
兒媳表情很複雜地看了丈夫一眼,又瞥了一眼婆婆,說:「我回屋睡去啦。」
「這就走了?」屋裡剩下兩個人和哭哭啼啼的嬰兒,劉芳壓低了聲音說:「自己的男人都這個點兒了還不能睡呢。」
「還在挑她的錯呢!」兒子休息不好,脾氣也變得急躁起來:「為甚麼這孩子這麼難睡啊?您不想想嗎?」
「當然是因為沒有娘的奶!她沒奶,孩子睡不好,那賴誰啊!」
「不是!奶粉吃得飽著呢!就是因為白天你抱抱抱!到底抱給誰看呢?非得抱著孩子,把兒媳婦弄得一宿一宿睡不好覺,自己再嗷嗷喊累,您這是帶孩子來了還是演戲來了?要麼您是誠信欺負我們來了?」
「我……」
「您別再嘴硬狡辯了,兒媳婦您不心疼也就罷了,親兒子您能別再欺負了嗎?現在是我夜裡帶孩子,您白天就配合我,慢慢給孩子糾正過來,行不行?!」
「我……我怎麼針對她了?我到底哪裡欺負她了?」
「您覺得您年輕時候一個人把我拉吧大,我奶奶一點忙也沒幫,您受苦了。我奶奶好歹沒折騰的您一宿一宿不能睡覺吧?您一個人拉扯我,想怎麼帶就怎麼帶,我多好帶啊,您不是說了嗎,把我往被子裡一插我就在那兒待一天不動。我奶奶天天追著屁股後面罵您後媽了嗎?罵您心狠了嗎?您自己奶也不好,我奶奶天天罵您沒用了嗎?更何況,她沒奶就是您害的,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本來油水就高營養就好,怎麼說也不聽到底跟誰置氣呢?!」
劉芳被兒子劈頭蓋臉訓得找不到北。他過去不都是說盡好聽的嗎,甚麼老婆年輕不懂事兒,老媽最厲害,多擔待。現在這是怎麼回事?
「虧我還覺得你孝順,鬧了半天在這兒等著我呢!娶了媳婦忘了娘,你跟別的白眼狼也一樣!」
「我不是白眼狼,我是黑眼狼!您看看我這黑眼圈兒。」兒子指著眼睛懟了上來:「我這才半宿!她呢?三個月,一百天,一百宿!她能不產後抑鬱嗎?她能不自殺嗎?她拉了自己手腕子一刀,就在這廁所裡,流了一地的血!我跟哥們喝酒到半夜回來發現的,幸虧口子不夠深,不然您孫子就沒媽了!」
「甚麼?!」劉芳大驚失色。她這才懂了兒子為甚麼突然態度大變,為甚麼凡事哄著兒媳婦。她不過是想多做點,掙個好名聲。也不過是看不慣兒媳婦不領情的德性。怎麼就差點把人給逼死了呢?
她心裡一慌,眼淚也掉下來:「可是媽心裡也不痛快啊,孩子!媽也不是故意欺負雪兒,誰能想到白天裡抱抱孩子她夜裡就那麼苦呢?是,她是跟我說了,但我沒信啊!誰疼孩子不是抱著不撒手,媽沒想到啊!」
「您好好地過來幫忙帶孩子,幹嘛非得不合常理地疼孩子啊!」
「我這不是怕落埋怨嗎?我不就是怕不落好嗎?當年你大嬸伺候你奶奶的時候,不就是因為懶骨頭不殷勤,吃力不討好,被人指著罵嗎?」
「誰指著罵您啊?真是搞不懂。我這好好一個家被您折騰成這麼樣了,還不如請月嫂請保姆呢!」
兒子這天脾氣很不好,劉芳回到屋裡,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二天早晨她醒來時,一把老骨頭難受得不行。她心裡想:兒媳婦平時得多難受啊。可見到兒媳婦神清氣爽從屋裡出來的樣子,又湧起無名火來:「你倒是睡了個好覺。」
疲憊不堪的兒子聽了,使勁瞪了她一眼。她拉著個臉對兒子說:「孩子給我吧,你快去睡會兒。」
「您就甭添亂了,今天我就跟這孩子死磕了!」兒子舉起準備好的玩具、繪本說:「就我們爺倆,今天就商量商量,不抱著怎麼就不行!」
兒媳聽了,這麼久以來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厲害,還是你有辦法。」
「你們倆都甭操心了,一塊兒出門吧!」
婆媳倆被推出門外,兒媳冷冷地問:「媽,您去哪兒啊?」
「哼。」劉芳到底拉不下面子:「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人家蔣老師不是也邀請我去上課了嗎?」
「是。那您就來吧,這兒挺有意思的。您就記著,進了學校,咱們就是小同學了,您把我當同齡人,咱們誰也不跟誰較勁。」
劉芳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地跟著兒媳婦進入了這所「學校」。蔣老師說,在這裡,人人都是小朋友。想說甚麼說甚麼,想玩甚麼玩甚麼。但是,不許互相欺負,也不許陰陽怪氣,要好好地平等地說話。
劉芳見這裡老老少少,啥人都有,竟然還有跟她差不多歲數的老頭兒,便覺得這城裡人的學校真是極不像樣。兒媳在裡面活動,也不介紹介紹「這是我媽」。那些小年輕見了她,不喊大娘不叫姨,竟然叫她是「小芳」。
劉芳聽好幾個人喊她「小芳」,心裡頭竟然覺得好笑。「得有五十年沒人喊過我小芳了。」她悄悄對著兒媳耳語。
「這名字還真不錯。」兒媳在這裡狀態挺不錯,臉上也有笑容。
劉芳無事可做,四處找人聊了聊。大夥固然和善,可誰都是一副跟她平輩的態度。一個上午過去了,劉芳本人是誰、有甚麼過往、是甚麼輩分都無人關心,她竟然神奇地自在了起來。
下午時,總算見著「講課的」了。蔣校長來上課,主題是:「我的朋友最擅長的事。」
劉芳還以為上課說說自己就行,誰知竟然要說別人。這班上其他人早就認識,互相找了個對象說了人家擅長的事兒,一個個說得有板有眼很是詳細。輪到劉芳了,她哪有甚麼選擇啊?全班她也只認識自己的兒媳婦啊。
「那我就……說說小雪吧。」兒媳婦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坐在小板凳上扣手。「我這兒媳婦呀,」她話一出口,大家都偷笑。可她沒感覺到,便磕磕巴巴地往下說:「我頭一回見,就覺得長得真俊。洋氣!也不知道跟我們穿得有啥不一樣,一瞅就是亮眼!我看吶,她最會的就是穿衣裳打扮。」她想了想又說:「哦,哦!不光會打扮自個兒,還會打扮我!年年給我帶的衣裳啊、包啊啥的,我一上身吶,他姑姑見了都問我哪來的,怎麼那麼好看!」說著,她又想到了:「我那孫孫,她也紮巴得漂亮!那小衣裳,小圍嘴,哎喲把我小孫孫打扮得別提多逗人了」
劉芳想起孫孫可愛的糢樣,不由自主地做出了一副矯情踡縮的姿態來,引得別人大笑。
接著便輪到兒媳了。兒媳笑著說:「那我也說小芳吧。」
大夥聽了「小芳」兩個字又笑,劉芳也禁不住笑了起來。兒媳便說:「小芳最擅長的事兒就是做飯。」
劉芳聽了,滿臉的笑容驟然消失了。
她心頭最大的委屈,就是剛來兒子家裡時。那時兒媳剛生產完,還在躺著養傷。她費盡心機、絞盡腦汁地一天三餐做著功夫菜,這三餐之間,又是雞蛋醪糟,又是紅糖稀粥,就怕差著兒媳婦一口。可甭管費了多大勁端到兒媳牀邊的飯菜,她都不見一個笑臉。開始她只覺得兒媳學人家愛漂亮怕胖,可剛生完孩子的哪有不胖的。她不管不顧,一味哄著往下喂。出了月子,向來清瘦苗條、連孕期也沒長幾兩肉的兒媳,脖子都快看不見了。
她忘不了兒媳那不識好歹的面孔。
看來,眼下,這兒媳婦是要在眾人面前拿她開刀了。
「小芳就是最會烹飪,要說哪樣是拿手菜,我說不出來。她就連糖拌西紅柿也比我拌得好吃,我真不知道是怎麼做到的!」大夥兒都笑,劉芳卻不笑。
「我的媽媽在我三歲時就去世了。我記憶力,從未吃過親娘做的飯。可小芳就是這樣一位媽媽,她怕你餓著,甚麼時候上她家去,甚麼時候離得老遠就能聞見好吃的香味。以前我一年到她家去一回,去之前,我總要把健身卡、減肥套餐都提前辦好,因為去一回就能胖三斤!」
劉芳還是沒有笑。她也不知道為甚麼,眼淚流了下來。
「可是她是一個很敏感的人。」兒媳婦突然說。她馬上道歉:「對不起,我跑題了。」可蔣校長鼓勵她繼續往下說,她就繼續說道:
「我這個人,沒有媽媽,從小跟爸爸長大的大大咧咧,不懂得她的心情。她一鑽牛角尖就出不來,弄得自己老不高興。她不高興的時候,做的飯就特別鹹。我估計是玩命往裡頭放鹽撒氣呢!不健康是真不健康,可是味兒特足,反而更好吃了!」
同學們都笑了起來。
劉芳心裡百感交集。她坐在眾目睽睽之下掉眼淚,周圍的人卻裝看不見。給她留足了面子,也留足了擦掉眼淚的時間。
「你們,啥時候來我家,我給你們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小芳,你會做麻辣牛蛙嗎?」
「我想吃松鼠魚!」一幫沒大沒小的人七嘴八舌,劉芳卻莫名地開心,一一答應下來。
這一天,婆媳倆一起回家。雖然也沒說甚麼,但兩人都感受到彼此間的範圍好得多了。
「你倆可回來了,我都快累死了在家。」兒子見到她倆,累得直撒嬌。
第二天早晨,劉芳就對兒媳婦說:「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
「為甚麼?昨天不是挺好的嗎?」
「你們這些時髦玩意兒,我弄不明白。甚麼上課,甚麼溝通,我不懂。」
兒媳站在門口,一臉失望。
「你去你的。你跟那些人合得來。」她嫌棄地把兒媳婦往外推,又對兒子說:「你也甭瞪著我!我今天就要觀察觀察你是怎麼擺弄我孫孫的!」
劉芳沒想到的是,過了幾天,那幫人竟然還真的一股腦到她這裡蹭飯來了。出了學校,便滿口阿姨、阿姨地叫。劉芳這才覺得像話。他們帶來了各種食材和禮物,劉芳一下子招待了十幾號人,忙得不可開交。
飯菜自然獲得無數贊揚,劉芳心裡高興,飯也沒吃幾口。兒子媳婦都叫她好好坐著吃飯,他倆帶娃打掃就行了,可劉芳哪裡坐得住。她忙個不停,也累得夠嗆。客人就勸她:「您坐著吧,別動彈了!」「我們也能幫著收拾呀。」「阿姨,您真像我媽媽,忙得根本停不下來。」
「我媽媽也是,沒事兒找事兒幹。」
「我媽累了就發脾氣,不讓她幹她又發脾氣。」
「依我看,這都是被歌頌母愛給害了。就跟媽媽要是啥也不幹就不稱職一樣。」
客人們吃飽喝足,便一個個收拾起飯桌來。劉芳急得不行,這輩子自然做東無數,還沒有過讓客人動手收拾的時候呢。可她壓根就站不起來,一站起來,就有一位挺帥氣的小夥子拖著她坐下。
「阿姨,我陪您說會兒話,您就休息休息!」
劉芳慌亂地坐在那兒看著大大小小的客人們來回忙活,兒媳婦也真不客氣,還指揮上了:「洗幹淨的盤子放那兒,碗放這兒,對,拖把就在衞生間裡。」
「像甚麼樣子!」她氣呼呼地說。
「阿姨,您要是用不著在這兒幫小雪的忙,您想幹甚麼?」小夥子這樣問。
「啊……啊,阿姨沒想過。」她急著敷衍。
「我現在,我從她家裡搬出來住了,也幾乎不聯繫了。」
「這是咋回事?」劉芳的註意力總算被吸引過來:「那你媽媽多傷心啊。」
「她是挺傷心的。一輩子都圍著我轉,自己想幹的事情從來也沒有做過。她總說我白眼狼,最後落到一個連見面都不樂意的地步。」
劉芳心裡自然也總罵兒子媳婦白眼狼的。「那可不,做媽媽的再累不都是為了孩子嗎?」
「可是我只盼著我媽媽能把她自己的生活過好。別總想著我,因為您知道嗎?比起為我奉獻一切的媽媽,我更想要開心的媽媽。」
劉芳不說話了。開心?為孩子奉獻就不開心了嗎,可她自己明明就怪難受的。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要是回老家呀,我就想著要去旅游。去走走咱們祖國的大江南北,把人家那些美食都嘗一個遍。嘗了我就會做,回家再給我那老頭子做著吃。」
「哇,真希望我的媽媽也有您這種想法。」
家裡都拾掇幹淨了,客人也走了。她正坐在沙發上捶腿,兒媳便坐在了她的身邊。
「媽,我想跟您說件事。」
「幹嘛呀?」
「我在蔣校長的學校裡調整好了之後,產假也就休息完了。他爸現在還不上班,我就想回去好好上班,讓他爸繼續在家裡帶孩子。我跟他商量好了,他也同意。」
「……」劉芳沒說話。
「到時候,我們準備請一個保姆,專門負責做飯收拾屋子。等他爸那邊要上班時,再把孩子送去我朋友開的托兒所。」
劉芳聽明白了。這是客客氣氣卻明明白白的逐客令。
她悶不吭聲地錘了一會兒腿,便昂起脖子來嚷嚷道:「我又咋得罪你了?!」
「您身體不好,帶娃是個苦差事。等到孩子長大了會跑了,您這腰可是受不了的。保姆和托兒所我們都負擔得起,把您給累病了那醫藥費可就負擔不起了。」
「胡說八道!別找借口,你就是嫌我不行!」劉芳直起腰來叫道:「你甭怕,讓我走,我就走!我就要問個清楚,我到底哪兒不行了?」
兒媳婦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她這糢樣,突然掰著手指頭數了起來:「第一,教育理念不一樣。現在孩子才三個月咱們就這麼大分歧,等到他學說話呀學走路呀,那分歧可大了去了!我生的孩子,怎麼教育總該我做主吧?」
「你懂個啥?你從前還養過孩子?憑啥你說了就得算?那也是我的孫孫!」
「您才不懂,您帶您兒子那會兒聽過課嗎?看過書嗎?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我當然說了算!」兒媳婦氣得脖子都粗了,把裡頭的丈夫一指:「那是您生的,您要教育那個隨便您怎麼教育!」
「說不通!不講理!」劉芳說:「你接著說,還第一,第二呢?」
「第二,不方便!我跟孩子他爸親熱親熱,您也瞪著我們;我們吵幾句,您也摻和。我們倆成了家,這兒就是我家,您幹擾我們了!」
「那……」劉芳不成想這樣的羞事兒媳婦大喇喇地說了出來,「那咋就是你的家了,我年輕的時候家裡婆婆……」
「我跟您不一樣,我就得在這兒做主,還得在這兒過得自在!」
「第三!第三!」吵不過,劉芳羞憤地喊。
「第三,生活習慣不一樣!您做得飯比誰做得都好吃,大油大鹽重口味,是想把我喂成豬嗎?我說我晚上不吃飯,我說我中午習慣吃沙拉,您看得下去嗎?」
「我做得都是好東西!你吃那破玩意兒,短命!」
「那也是我自己說了算的!」兒媳婦毫不相讓。
「你就餓死算了,我有病,還給你熬翡翠魚片粥!」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也沒說服誰。可劉芳卻覺得心頭很痛快。兒媳婦真不愧是大大咧咧,一個女人,滿嘴說甚麼「我做主」、「我說了算」,劉芳便嚷嚷:「我還做主呢,我還不樂意在你們這裡待著了呢!我還真就旅游去了我!」
她氣哼哼地瞪了一眼兒媳,卻見她笑呵呵的。
「我覺得,跟親媽媽吵架應該就是這樣。」
劉芳眼圈猛地紅了。但她表情沒變,還是氣哼哼的。她對兒媳婦低呵:「手腕子給我瞅瞅。」
她看著那觸目驚心的血痂,心頭一陣難言的心疼。可到底甚麼也沒有說,放開了那只手腕。
幾天後,劉芳收拾好東西回了老家。果然如她所料,親戚、妯娌都來笑話她,斷言她是被兒媳婦給趕出來了。她一概罵回去,說是自己樂意回來的。帶孫子有啥好,還是自己開心最重要!
她果然每天愛幹甚麼幹甚麼,想去的旅游也真的去了一兩回。心情好,身體也慢慢養好了。可唯有一事心頭實在煎熬,就是想孫子。她一想起來就給兒媳婦打電話,質問她為甚麼不發照片,究竟啥時候帶著孫孫來看她。兒媳婦工作忙,被她氣得直接掛電話。可被別人笑話時,她卻有莫名其妙的底氣:「你們懂啥,親媽和親閨女吵架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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