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援朝:我們是平等的 成人幼兒園

高援朝今年 62 歲。
兩年前老伴病逝,沒甚麼朋友也沒甚麼愛好的老高每天唯一的念想就是要去幼兒園門口接小孫子明明。
這一天,他大搖大擺地去了,果不其然見到了站在校門口等孩子的保姆。這保姆是兒媳婦僱來的。老高怎麼也理解不了,他身體不錯也願意帶孫子,花錢僱保姆算不算有錢燒的?
對自己這個兒媳婦,老高挺不滿意。她性格木訥,不太會說話。老伴說挺好,是一個老實踏實的孩子。既然不機靈也不活潑,人就該聽話,可老伴去世之後,兒媳做主在外面租了個房子,帶著老公兒子一家三口搬出去住了,只剩下高援朝一個人在家裡。這還不算,出租屋的鑰匙百般推諉,也不給老高配一把。老高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每天都借著接孫子,跟著保姆往他們家裡鑽。
老高背著手氣呼呼地等小孫子。突然,他看到幼兒園裡走出來一個人,使他眼前一亮。
那女人和他年紀相仿,身段優雅,臉龐白淨,一顰一笑知性又溫柔,好像周身散發著仙氣兒。老高向來不屑於搭理家裡的保姆,眼下卻湊過去問:那是誰啊?
保姆只得答道:「那是幼兒園的蔣校長,已經退休了。」
真是氣質絕佳!老高心下陶醉。他已經是個鰥夫,個子高、條件好,怎麼就不能認識認識這位蔣校長呢?
終於,幼兒園的大門打開了,老高樂呵呵地閃身鑽進去,就往蔣校長的跟前湊。

「我是中 2 班高明明的爺爺,您好您好,幸會幸會!」
那美麗的蔣校長馬上握住他的手,熱切地說:「您就是明明的爺爺呀?是不是薑老師剛才跟您說過了?」
甚麼?說甚麼?老高正納悶,老師領著明明出來了。這孩子人小鬼大,一副玩世不恭的混賬德行。「今天明明跟小朋友起沖突,不是甚麼大事,但明明說了很多不文明的話。這也不是甚麼嚴重的問題,這個年齡的孩子很容易這樣,但作為家長還是要多註意些,不要給孩子錯誤的示範和引導。」
老高還沉浸在認識了美麗女人的喜悅中,卻沒想到遭受如此當頭一棒。顏面盡失如何能忍,他揪住小孫子的衣領子罵道:「他媽的小兔崽子,誰他媽教你說的髒話?!再說髒話老子抽你!」
誰知那「小兔崽子」指著老高,對蔣校長說:「這下您知道我從哪兒學的了吧。」
老高領著小孫子、跟著保姆進了兒子媳婦家的門。堂堂一家之主,竟然要跟著保姆才能進門,這讓老高特別憤怒。本就氣不打一處來,等到兒子下班回了家,兒媳婦還沒回來,他就插著腰質問:「你怎麼先回來了?明明媽呢?」
「她單位忙,一般回來都比較晚。」
「她有甚麼可忙的?老公、公公都回來了,她還不回來?上回我來,也是這樣。還管不管這個家了?我打電話把她叫回來。」
兒子聽了嚇了一跳:「您別給她打電話了,她的工作需要集中精力!」
「胡鬧!」說話間,電話已經打出去了。兒媳接起電話,語氣中透著疲憊。老高吼道:「你怎麼還不回家?哪家的女人像你一樣不著家的?」

「爸,我這個月都得加班,確實回家比較晚。」
「加班?依我看你就是懶!你知道明明他爸現在幹嘛呢嗎?他在自己洗衣服呢!」
兒子沖過來搶電話,滿手是洗衣粉,自然搶不過,嘴上嚷嚷著:「爸您少說幾句吧,我洗衣服怎麼了?!」
「你聽見應該覺得羞愧!一個有妻子的男人,回到家就自己洗衣服?別人知道不笑話你?你再說這明明,他在學校闖禍了,跟別的孩子吵架,這些你知道嗎?一個當媽的女人,孩子孩子不管,家裡家裡不顧,加班、加班,你能掙出幾個錢來?」
老高底氣十足地訓斥著,兒媳婦卻久久沒有說話。等老高說得告一段落時,她嘆了口氣說:「爸,有同事來找我,我先掛了啊。」
「嘿?!」老高抓著行動電話,震驚地看著無奈的兒子。「我還沒說完呢她就這麼掛了?」
「我說了讓您別給她打電話,她這是尊重您才接電話,如果是我給她打電話她連接都不接!」
「你慫甚麼?你媳婦那麼兇嗎?」
明明站在一邊說:「我媽可兇啦!」
「別鬧,」他爸爸呵斥他道:「媽媽教育你跟兇是兩碼事!」
「我一定要跟她好好談談。」老高氣鼓鼓的,保姆做好了飯,他邊吃邊罵。沒有鹹味,蔬菜太生,雞腿又做得那麼多,奢侈浪費,忘記了節儉的家訓,簡直無處不能挑出毛病來。兒子家的保姆向來都是跟大家在一起吃飯的,老高對此也有意見。明說自然有傷和氣,他便把自己的椅子頻頻往保姆那邊挪蹭,擠得保姆快要挨不到桌子。這位大姐是個明白人,她就客客氣氣地說:「桌子這兒太擠了,我上廚房吃去吧。」
老高旗開得勝,低聲說:「一點規矩也沒有!」
「爸,人家聽得見。」
「聽得見怎麼了?我連話也不能說了?」

「爸,您到底鬧甚麼啊?大姐做菜都是按明明媽的要求做的,怎麼吃飯也都是明明媽早定好的,您到底挑誰的理呢?」
還用問嗎?這傻兒子真是不中用:「不合理,我就得說!這是我的責任!」
「您快吃飯吧,再鬧明明都該積食了。」
晚飯吃完,兒媳婦還沒回來。老高氣得像個河豚快要爆炸時,她才進了門。
忙了一整天的兒媳累得腳下直發軟,見到小明明才擠出了一個疲倦的笑容。老高卻不管那些,掐著自己的手表對著兒媳婦嚷嚷道:「幾點了?!幾點了?!你還知道回來?」
「爸,您就讓她歇會兒吧。」
「你歇了嗎?你回到家裡,又洗衣服又帶孩子,她回來了不該你歇會兒?該是誰的活你不知道?」
「爸,您還沒走啊?」兒媳婦蒼白的臉笑著問老高,「這麼晚了,路上該不安全了。一會兒讓明明他爸送您回去,您眼神不好,路上別再看不清摔了。」
「怎麼了,嫌我說你?一進門就要哄人?怎麼,你就盼著我摔呢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爸。確實挺晚了,您一向休息得早。」
「我直到挺晚了,倒是你不知道!我就是在這裡等著你,我就是要告訴你,你這樣不成體統!一個家裡,男人為天,女人為地,你要尊重丈夫、尊重公公、持家育兒善於逾下才是正道!」兒媳婦被他堵在門口,連坐下歇會兒也不成。但到底是尊重公公,只得盡力撐著。老高說道:「我聽說你不光不顧家庭,連明明他爸給你打個電話你也不理不睬?有你這樣做人妻子的嗎?」
「爸,您甚麼也不懂,您知道明明媽是做甚麼工作的嗎?」
「能是甚麼了不起的工作?我當年在生產線的第一線,甚麼時候像這樣天都黑透了才回家過?」
「爸,我也不是一直這樣,您也知道。有時候忙起來,確實沒辦法。」

「怎麼叫沒辦法?破工作辭了就是了,回家來好好照顧你的丈夫和兒子,我還不信家裡少了你這份工資還能過不下去了?」
「爸,走,我送您回去。」兒子已經穿好了大衣、鞋子,又給老高披上外套、扣上帽子,架住他的腋下,直接把他架出了大門。
「明明洗完澡了,你趕緊休息休息。」兒子這樣對兒媳耳語。
老高自然想在路上好好把兒子教育一頓。這家凡事他看著都不順眼,也不知道兒子是怎麼當家的。誰知兒子先發制人開口了。
「爸,您以後別再接明明了,也別來我們家了。弄得誰也不高興。我們定期去看您,咱們保持點兒距離,距離產生美。」
這算甚麼話?這是要造反了?老高怒極,直起腰桿子破口大罵:「你現在連老子都不贍養了?!那就當我沒有這麼個兒子!!」
「哪兒跟哪兒啊……爸,您自己的退休金那麼多,我每個月還給您錢,您僱仨阿姨都夠了。關鍵是我們現在是一個小家,自己過著好好的日子,您總來摻和甚麼呀?」
「你成家了就得跟我分家?我就不是你爸爸了?!我這一輩子苦過來,自己一點甜頭也沒撈到,又照顧弟弟妹妹又照顧你跟你媽,現在可倒好!你倒要把老爸爸掃地出門了?!」
這話說完,兒子恐怕是服了,知道錯了,走在一邊久久不說話。老高也不說話,留白最有震懾力。他正得意地等著兒子服軟,兒子卻開口道:「明明他媽說得對,您確實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了。」
甚麼?!老高氣得血壓直飆。兒子卻還在那裡說:「別的我們都不說了,您一天到晚一肚子無名火,見了哪個都要挑毛病,這樣下去對您自己身體傷害最大!」
「我發火難道不是為了你好?」
兒子說:「您先聽聽我的建議,我們倆不認識甚麼搞心理治療的朋友,但是聽明明他們老師說,如果有家長情緒上問題特別大的話,可以找他們老校長聊聊。老校長姓蔣,已經退休了,發揮餘熱,經常幫著家長們解決解決心理問題。」
一聽見「蔣」字,老高滿腔的怒火神祕消失了。他心頭突然刺癢癢的,不知怎麼就覺得舒服。跟那位蔣校長聊聊?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兒?可一下子就屈服又顯得沒面子,老高還是咆哮著:「我就非得去聊聊不可!倒要讓人家評評理,究竟是我錯了,還是你們錯了!」
老高做事向來雷厲風行,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跑到孩子學校找到了

「小蔣」的電話號碼,接著就打電話,約見面,一氣呵成。老高不明白甚麼心理不心理,他只覺得自己一肚子話,就想找人說說。與蔣校長兩個人在公園裡一邊散步一遍說話,他嘴就沒停過。可說出來的,還是那老幾樣:小時候照顧弟妹長大了照顧妻兒,老了老了一家子對他不敬不重不說,還不理不睬。兒子一家男女顛倒,兒媳不顧家,說了兩句,竟然把他掃地出門。而「小蔣」也人如其貌,極為「溫柔體貼」,除了柔聲應兩句之外,幾乎不說話。老高一頓發洩完了,小蔣說:「算算年紀,您跟我差不多大。小時候生活條件一定很苦吧?」
「當然,咱們一代人,說起來都懂。一大家子九口人,糧票只有那麼一點。有一年中秋節,我記得清楚極了:我父親單位破天荒發了六個豬油月餅。你知道多香嘛?五個弟弟妹妹每人一個,還剩一個總該輪到我了吧?嘿!上邊兒還有爺爺呢!」老高想起童年那個噴香撲鼻,他卻一口也沒嘗到的豬油月餅,历历在目,滿腹委屈。「我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爹媽掙錢供不了這麼多人讀書。我能怎麼辦?我十三歲就上工啦!別的孩子還爸爸媽媽撒嬌呢,我呢?當個小徒工,天天在廠房裡挨揍。掙了工分掙了票子,回到家全上交。等到有肉有蛋的時候,有我一口嗎?沒有!全是弟弟妹妹的。為甚麼?我最大啊!我得讓著他們啊!」
「真不公平啊!」小蔣輕輕嘆氣道。
「不公平嘛?」老高訝異她怎麼會這樣想。委屈固然是委屈,可這也是天經地義。
「要是再有一次機會讓你回到小時候,你還讓不讓?」
「讓!」老高梗著脖子,義薄雲天:「我是大哥哥!」
「哈哈,」蔣校長被他這糢樣逗笑了:「你這人,像小畫書裡出來的人似的。你知道在我們幼兒園裡,我們怎麼教育孩子嗎?我們說大孩子跟小孩子是一樣的,也是平等的。誰先拿到這個玩具,誰就玩,誰先拿到好吃的誰就吃。」
「這不亂套了?一有甚麼豈不是搶成一團?」
「你小時候要是這樣跟你說,你跟弟弟妹妹們恐怕就搶成一團了吧!不過我們幼兒園裡還真沒這情況!孩子們基本不搶東西。他看見甚麼好東西就拿來玩,我也想玩怎麼辦?我就老老實實地等著。」
「這都是你會教訓的結果!」
「不,這是平等的結果。你知道為甚麼他們不著急,不搶東西嗎?因為他們心裡頭沒有委屈,也沒有火氣。」
老高想起兒子說的:「爸爸整天一肚子火。」
兩人走著,看到路邊有個奶奶帶著小孫子在玩。那小孩手裡拿著一列木頭火車,在地板上玩兒得正歡。

「你看看那玩意兒,我小時候特喜歡。」高援朝說:「我父親用木頭削了個火車頭給我小弟,我整天就眼巴巴地看著。可是啊,等到現在我們都成了老頭子了,也沒輪到我玩上一回。」
蔣校長站在旁邊賊笑:「來吧老高,我帶你去個好地方,火車隨便玩兒。」
高援朝過上了一種奇怪的生活。這裡有不工作光玩兒過家家的男青年,還有見了長輩連頭都不抬的女孩子,無論是誰都比他小得多。可小蔣反複地說過:這些人都是平等的,在這裡都是小朋友。既然在見面之前已經有了這樣的認知,老高竟然接納了「我們都是平等的」這樣的論調。
在蔣校長的成人幼兒園裡,玩具、食物要啥有啥,這是老高在童年連想都不敢想的。於是,凡是老高想吃的、想玩的,總能拿得到。既然總能拿得到,有時別人比他先拿,他便不覺得生氣。他雖然年紀大,但也不需要謙讓任何人。自從他兩歲添了弟弟,這樣「不用讓著任何人」的「童年」就結束了。一次,老高跟一個「小朋友」因為究竟誰玩火車而起爭執,蔣校長跑過來勸架了。她說過,唯一的規矩就是平等,竟然果不其然。雖然老高比那人年長二三十歲,蔣校長還是說:「是高援朝先來的,你得等一等!」這麼一說,那人竟然還道歉了。老高心想:原來這就是公平!這感覺真是不錯,他覺得如沐春風,心頭積壓的委屈,隨著這樣一次次的「公平」和「平等」逐漸消散了。
至於「小蔣」,雖不能天天見面,但每每老高心裡煩悶不痛快的時候,她總是「陪」他說一陣話。老高愈發覺得自己沒有看錯人。如果能有這樣的女士相伴,再也不會有甚麼煩心事了。可又有時,老高覺得自己在小蔣面前不像個有魅力的老大哥,倒像個小孩子。
這樣時光過得飛快,他日子過得充實又安心,一晃神,已經好久沒上兒子家「搗亂」了。竟是兒媳先按捺不住,主動給他打來了電話。
「爸,您最近好嗎?好久沒見您了,我就問問您的情況!」
其實老高每天過得挺快樂。但聽兒媳這麼說,卻想著:「誰知葫蘆裡賣得甚麼藥!」兒媳在他心目中,就是一個不合規矩、不合心意的女人。「怎麼?你來看看你老公公死了沒有?」

「您別這麼說,我確實是關心您。前一陣子我太忙了,連個電話也沒顧上打給您,確實是我不對。現在忙完了,我們想周末帶著明明去您家看看您?行嗎?」
老高聽了心裡又生了悶氣。她口口聲聲說甚麼「您家」,這不就是擺明了分得清清楚楚嗎?可一陣子不見孩子們,老高還是想的。周末時,他一早便買了許多好菜,打算為做些好吃的給自己的小孫子吃。既然要「露一手」,何不請小蔣也來嘗嘗?這樣想著,他便開口邀請。誰知蔣校長欣然同意:「好久沒跟明明的爸爸媽媽聊聊了。」
理由雖然奇怪,但人畢竟還是來了。蔣校長時不時就去幼兒園,孩子們見了她都很親,明明就樂呵呵地撲到她膝下。老高一邊在廚房裡忙活,一邊聽著蔣校長跟兒子媳婦談話,說明明是個好孩子,很要強,也專註,語言表達特別好,心裡頭樂滋滋的。
飯菜好了,眾人一嘗,果然跟家裡保姆做的不一樣——仿佛打死了賣鹽的老頭,無一不是鹹死人。
「你平時也吃這麼鹹?」蔣校長詫異地問。
「滋味濃,多好吃!」
「咱們歲數不小了,吃這麼鹹,血壓更不好控制了。你不想吃沒味道,不如就多放點蔥薑蒜,香著呢!」
「好,好!我下次註意。」
飯後,蔣校長告辭走了。老高陪著小孫子玩時,兒子和媳婦在一邊竊竊私語。又見老高氣色極好,元氣滿滿,跟小孫子玩的時候還義正言辭地護玩具:「這火車不能給你玩,這槍給你。」兒子實在憋不住,問道:「爸,蔣校長今天怎麼會來啊?」
「我邀請人家來的啊。」
「您怎麼認識她的?真的跟她談了?」
「不是你們讓我找小蔣談談心的?」
「是,是我們說的。」兒子撓撓頭,十分尷尬。
「那蔣校長經常這樣到您家裡來?」兒媳婦按捺不住也湊了過來。
老高知道孩子們看出他和小蔣關系不一般,心裡得意,臉上卻佯裝憤怒。

「別拿老爸爸開玩笑!」
這糢樣竟然偷著嬌嗔,兒子媳婦的表情都一言難盡。兒子說話沒那麼多顧忌,脫口而出:「人家是教育家,高級知識分子,跟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您可別以為她對您親切就是有好感,她對誰都這樣!您別一把年紀失戀,再讓我們因為這事兒操心……」
「沒大沒小了?不怕我揍你?」老高這才真的變了臉色。
兒媳婦卻正色地坐下來說:「爸,今天過來我要跟您說一件事。因為項目需要,單位把我外派到 S 市一段時間。我和明明爸爸商量好了,孩子跟著他,白天上學,晚上阿姨也能幫上忙。我呢,周末和假期只要有空都會回來。」
老高一聽就急了:「你瘋了?現在正是明明爸爸正當年的好時候,你還讓不讓他工作了?本來天天喊著加班加班,現在可倒好,幹脆就卷鋪蓋——跑了!我看你是不想要你這個家了吧?當初你媽說你是個好孩子,我看你媽是瞎了眼!你去吧,我們就當明明沒有你這個媽!」
兒子坐在一邊啼笑皆非地說:「明明有沒有這個媽這事兒您說了能算嗎……」
兒媳說:「我只是跟您說一聲,也不是找您商量。我下周就要走了。」
「你……」老高氣得不知說甚麼才好:「你真要拋下孩子?你就不怕別人戳著明明的脊梁骨笑話他?」
明明在一邊插嘴說:「誰笑話我?為甚麼要笑話我?」
兒媳婦微笑著摸了摸孩子的腦袋,溫和地對老高說:「剛才這個情況我也跟蔣校長說過了,也問過蔣校長,我作為媽媽不能每天陪伴孩子會不會給明明帶來不好的影嚮。蔣校長說,比起把能幹的媽媽綁在孩子身邊,不如讓孩子看到媽媽幸福地工作的樣子,對孩子來說是榜樣,也是力量源泉。您看,我說不讓您吃太鹹您就不聽,蔣校長一說您就聽了。這件事上,您也考慮一下她專業的看法吧。」
本來是高高興興給孩子們做飯吃,這回,老高心裡卻鬱悶極了。他反複地想著,怎麼也覺得「不像話」。想著兒媳婦進門以來凡事都做得「大逆不道」,又想著所謂「世風日下」,正是如今社會上的歪風邪氣才造就了兒媳婦這樣的想法。那領導又是甚麼思想,怎麼能把孩子的媽媽升職調派到外地去呢?越想越氣時,他卻突然想起了自己去世的老伴。老伴當年在百貨商店做售貨員,因為工作麻利、服務好,便有機會升任銷售經理。做銷售經理難免工作忙碌,還有應酬,老高就不同意。既然如此,老伴幹脆連工作也辭掉,回到家裡相夫教子。想起她平凡又溫柔的笑容,老高心頭一陣辛酸。反觀那位甚麼高級知識分子、教育家小蔣,竟然說甚麼「媽媽幸福工作的糢樣」,實在也是一個不像話的家夥。
老頭氣了一宿,第二天再去「成人幼兒園」見到蔣校長,便拉垮著臉。蔣校長不知是不是沒看出甚麼端倪,還熱情地邀請他說:「我買了一條好魚,老高你要不要來嘗嘗,我教你做美味還不鹹的菜!」

老高臉上還在生氣,心頭卻很誠實。下午「放學」後,就繃著臉跟著蔣校長回了家。兒媳的事她固然做得過分,但畢竟還是那個美麗、優雅又貼心的「小蔣」,待她絮絮嘮叨著菜該怎麼做才健康美味,老高已經不怎麼生氣了。再用筷子一嘗,果然極鮮美,使老高胃口大開,真想喝上兩盅。蔣校長聽了竟很高興,拿出酒來,兩個人推杯換盞,相談甚歡。
「我呀,結過兩次婚,兩次都離了。」蔣校長喝得微醺,竟然說起了自己的私事。老高當然豎起耳朵來聽著。「要說怎麼會離婚兩回,原因都一樣——我忙著事業,顧不上家。這輩子,一個丈夫也沒留住,孩子也沒生出一個。老高,你說我為了這學校,究竟值得不值得啊?」
值不值得老高不知道,但他知道這樣不對。可他沒有妄言,就默默地喝著他的酒。
「昨天明明的媽媽跟我說她要調職到 S 市去,我真為她高興。現在社會真好,做了媽的女人也能專心追求自己的事業了。我當年一心撲在學校,真不知道遭受了多少白眼。」蔣校長掰著手指頭數著:「我父母親首先就不理解,他們說送我去做幼師還不是為了以後嫁得好。兩位先生都不理解,說我連回家做飯的日子都屈指可數。學生家長也不理解,說我怎麼一把年紀還不要個孩子。我這兩任丈夫都是能幹的人,養活一個全職太太沒甚麼壓力。我的第二任丈夫離開我時對我說:我這麼拼命地掙錢,就是為了讓太太能回歸家庭。可我卻覺得很奇怪。為甚麼做女人就得回歸家庭?為甚麼做男人的就得拼命掙錢?」
老高的小酌成了喝悶酒。他不也一樣麼?因為不願意老伴去做甚麼銷售經理,把一家子老小的養育責任都背在身上。如今兒子事業平平,兒媳卻收入頗豐,老高就是理解不了。不合規矩,就是不對,可你若追問他「到底哪裡不對」,他卻說不出來了。
「小蔣,我們從小就是作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培養出來的。苦要吃,好東西要讓,當然賺錢養家也要幹,我說的話,他們也得聽。你說,你也好、明明他媽也好,為甚麼就是不認可呢?」
蔣校長喝得臉頰緋紅,她搖搖頭說:「因為不平等。沒有誰生來就該吃苦謙讓,也沒有誰生來就該聽話。」

老高聽了,怔住了。自從認識蔣校長、進入了成人幼兒園,他每天跟一群毛頭小孩子混在一起,已經逐漸接受了自己跟他們都是平等的,沒甚麼區別。可一樣的道理放在兒媳婦身上,他怎麼又想不明白、擺不正了呢?
兒子就該賺錢養家,回家就該大字一攤,兒媳就該相夫教子,就該唯唯諾諾。雖然這樣的關系在老高的一生中比比皆是,但在「成人幼兒園」裡,可從來沒有這一套啊 。
老高想了一宿,怎麼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裡沒有轉過來。天蒙蒙亮時,他有了個主意:不妨大夥兒來個家庭座談會,也別光他一個人在這裡別別扭扭。
保姆接明明時又見到老高,不免嚇了一跳,畢竟這老頭已經好久沒幹這事了。老高今天倒是和善,他對保姆說:「他媽媽要去外地上班了,以後你就辛苦嘍。」
保姆笑得僵硬:「不辛苦,這就是我的工作嘛。」
接了孩子回到家,兒子媳婦回來又見到老高,根據經驗判斷他肯定又是來訓話的,不由得都不怎麼高興。沒想到這一天老高一句難聽的都沒說,飯菜不鹹也不廢話,吃完飯,便正襟危坐開口說:「明明媽媽快調職了,咱們今天就坐下來好好來個家庭會議。」
大家都覺得很奇怪,不明白老高到底要幹嘛。連保姆和明明在內一一坐定,老高便開口道:「蔣校長說我對待你們沒有用平等的方式。那今天,咱們就一切平等,不分大小。我不是你們的爸爸,也不是你爺爺。暢所欲言!」
兒子聽了一臉苦相:「爸,你這又是鬧哪一出啊。」
「我說真的。」老高揮揮手:「我呢,是個老古董。我父親教育我,大哥就該禮讓,男人就該養家,女人就該顧家。當大哥的時候,我自然禮讓你姑姑和叔叔們。你小時候,我也是一力賺錢養家。」兒子點了點頭。「現如今,你們家裡亂了套了,我看不慣,老是生氣。」
兒子兒媳都把臉轉到一邊,大概心想:「果然又來了吧。」
「但蔣校長說了。」老高一臉嚴肅地說:「既然咱們都是平等的,早年間,我就不該讓著弟弟妹妹,有一個饃饃大家掰一掰,人人都有才是對的!」
兒媳聽了,卻抬起臉來認真地看著老高。他繼續說:「我想聽聽你們的心裡話,當局者迷,在咱們家裡,我琢磨不明白我究竟是哪裡錯了。」
大夥都不說話。

「說呀,說吧,暢所欲言!」
大夥兒還是不說話。
「怎麼不說話呀!」老高急的直跺腳。他們看來根本不相信他這是要真心暢談啊。
「我先說,我先說!」小明明舉起手來說:「我覺得,咱們家就是不公平。」說著,他勇敢地環視了一下四周:「比如爸爸媽媽不愛吃的菜,阿姨從來都不做,我不愛吃的菜不光做了,我還必須得吃!這就叫不公平!」
保姆聽了尷尬地笑了起來。
「你這孩子……」明明媽媽揪了一把孩子的耳朵,臉上卻笑了:「行,你不愛吃,以後也不逼著你吃了!」
「真的?太好啦!再也不吃西藍花啦!!」
孩子一攪和,大家都輕松了一點。明明的爸爸便開口道:「我覺得咱們家裡,除了您之外,還是比較平等的。比如咱家大姐,雖然是請來的保姆,但誰也不把大姐當外人。您從明明上幼兒園就來了,要是沒有您,我們兩個可應付不來。我們都感謝您,把您當自己家的一份子。」保姆大姐聽得笑開了花:「我知道,我知道!」
兒子繼續說道:「但說到您,就談不上平等了。我小時候,您總對我說,我是小孩,必須得聽您的話。可您又對我說,我是男子漢,必須得在外面長面子。打架打疼了您不管,打輸了還要挨揍,這算甚麼道理?再說我媽,您總說您不容易、不容易,謙讓我們,養家糊口,我媽也不容易呀。她照顧我、照顧您,又伺候了我爺爺奶奶離世,要不是累得一身病,也不能年紀輕輕就這麼走了。我記得奶奶走了以後,我媽好不容易沒甚麼事了,她就想自己去旅游一圈兒,您說家裡沒人照顧不行,我媽自己躲著哭了好幾回。被我看見了,還讓我別告訴您。我隨我媽膽子小,確實也沒跟您說。但您為甚麼連旅游都不讓我媽去啊?」
沒想到兒子竟然提起去世了的老伴,老高聽到她過去竟然這麼委屈,又想到現如今聽到這番話,也無法再彌補甚麼了,不由得紅了眼眶。他說:「你媽連個要好的老姐妹都沒有,想自己去旅游,那怎麼行?出了危險怎麼辦?被人騙了怎麼辦?我想著,在家獃著最安全,不能讓她去。」他的老想法總是這樣,我出力,你聽話。他相信,如果現在老伴也坐在這裡,也能平等地說上幾句的話,她恐怕也想出力,她可能也會有很多想做的事,只聽自己的,不聽老伴的。她老實巴交地放棄了工作,心裡一定也不願意吧。老高眨巴著眼睛,想把老淚憋回去。「是我對不起她。」

「我不是這個意思,爸。」兒子皺著眉頭說:「我怕您傷心,您要是傷心,我也就後悔說這些了。」
老高抬頭看著一言不發的兒媳說:「說到這裡,你肯定也有好多話想說吧?」
兒媳想了片刻,堅定地抬頭說:「是,爸。其實我早就想跟您聊聊。您每天接了孩子到我們家來,我都不願意回家。不是不想陪您說話,也不是不服您教育,只是您話裡話外,我總是低人一等。換了誰心裡也不會舒服,您說是不是?」
老高紅了老臉。他只想著男女有別,卻想不到人家會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兒媳繼續說:「我很喜歡這份工作,這也是我自己拼搏努力才有的成就。」
「而且,她要是丟了工作,我們家還真就撐不下去!」兒子不失時機地插嘴。兒媳白了他一眼說:「我知道您除了想要我回歸家庭之外,也盼著我能再給您添個孫女兒,但爸,實在是讓您失望了。這我也早跟明明爸商量好了,懷孕、產檢,再加上產假,對我的工作影嚮太大了。職場競爭很理解,技術日新月異。我再休一個長假就很難東山再起了。現在家裡完全周轉得過來,所以我不想再放棄任何機會。」
老高聽了,看了一眼明明。小孩子成熟地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媽媽說的話。
「你們工作都這麼難嗎,生了孩子休產假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嗎?還能為了這個影嚮工作?」
「可不,我們單位有個女同事生完孩子被降職,氣得直接辭職了。」明明爸爸說。
「我也不知道你是這種境遇,我們原來工作都穩穩當當。」他又問:「你是個女強人?究竟是幹甚麼工作的?」蔣校長是幹教育的,這工作他能理解,女強人他也見識過了。兒媳見他真心想了解,便把自己從幾年前入職就開始研發、跟盯、推廣、壯大的科研項目講了,老高可以說是一個字也沒聽懂。原來她是這樣的人物,而自己曾經光盯著她不洗衣服不回家,不免覺得自己確實狹隘了些。

他說:「你說的我都沒聽懂,但我也明白了,你就是這麼個人。你想幹工作,那你就去!為科學事業做貢獻,不應該分甚麼男女!家裡我也能幫上忙。你們爺倆也不許再躲著我,我也想跟兒孫在一起。咱們以後啊,就保持這樣,暢所欲言,你們說好不好?」
高援朝這輩子過得都挺霸道,如今突然搞甚麼人人平等,原以為一家子從此就會其樂融融,殊不知孩子們敞開了話匣子,甚麼都說。一會兒說老高沒知識,一會兒又說老高反應慢,天天把他氣得夠嗆。白天,他總待在「成人幼兒園裡」,被孩子們氣著了,就找「同學」和蔣校長訴苦。日子久了,他總算領悟到了兒子說過的話。「幼兒園同學」調侃他說:「你是不是喜歡蔣校長呀?」
老高說:「快別胡鬧,我可配不上她。」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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