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必旺熱火難耐。
他想樊貞秀了,特別想。
但是他沒有充足的理由去找樊貞秀。於是他設想偶遇,比如放學的時間去小學的附近或門口溜達,比如去河邊看風景,希望等來樊貞秀,像守株待兔。
他果然這麼做了。
但是幾天都沒有遇上或等來樊貞秀。
那就通過旁門左道吧,樊貞秀的父親樊家寧,是一條接觸樊貞秀的路徑。何況,如果將來他和她相好的話,樊家寧始終是繞不開的大山,不如先攻克這座山,宜早不宜遲。
藍必旺許久不跑南山了,一是因為忙,二是因為冷。百事纏身,春寒料峭,況且,他還真有點怕見樊家寧了。因為對他的女兒動了心思,有了欲念,總覺得做了虧心事或冒犯一樣。
但今天藍必旺豁出去了。
他跑上南山,進了樹林。只見一排墳墓像散兵游勇,不見他們的指揮官。墳前墓後,灑滿落葉,看上去已經多日沒人清理了。
藍必旺回家,向父親打聽樊家寧家在哪裡。
父親藍保溫說:「樊家寧生病住院好長時間了,他不在家。」「在甚麼醫院?誰照顧他?」藍必旺說。
父親說:「縣醫院,他女兒照顧。我正想過了春節再去看望他呢,又不曉得他熬不熬得過這個春節。」
「他得的是甚麼病?」
「癌癥,說是肝癌。」
「我明天去縣裡辦事,代表你先去看望他。」藍必旺說。
晚飯後,藍必旺陪餘師傅在邨裡散步。他不苟言笑,一句話都不主動與餘師傅說,旁若無人、心不在焉的樣子和神態。
餘師傅就說:「你想好與一個農邨姑娘結婚成家了?還是只想玩玩?」
藍必旺說:「你以為我能變回過去嗎?」
餘師傅說:「雖然你不能變回過去,但不意味著你可以降低婚姻的標準,或擇偶的品位。」
「我冒昧問一句餘師傅,您和師娘是志同道合,或門當戶對嗎?」
餘師傅難得藍必旺主動問話,樂意地講述了他和妻子的婚姻和愛情——
1969 年,二十歲的餘海明,遇上如今定居美國的妻子程志娟的時候,是上海鋼琴廠的一名學徒。有一次,餘海明上門修鋼琴。準確地說,是去搬運鋼琴。他把鋼琴搬回廠裡,讓師傅修。鋼琴是德國產的貝希斯坦牌子,在當時的上海沒有幾臺,也只有師傅能修。它是被人砸爛的,後來知道是紅衞兵。餘海明配合師傅修了四個月,修好了。那天,餘海明把鋼琴送回去。在把鋼琴送到主人家外面的時候,突然被紅衞兵包圍。紅衞兵企圖將鋼琴從汽車上拉下來,重新砸爛。
像是戰士守護鋼槍、保衞財寶一樣,餘海明本能地保護鋼琴,不被他人奪去。他站在汽車的貨箱出入口,阻擋上來的人。誰上來將誰推下去,後來發展到踢下去。
然後就惹禍了。
義憤填膺的紅衞兵正式發起武鬥。他們拿著磚頭、棍棒,朝車上攻擊。餘海明一個人用血肉之軀進行抵擋,他眼觀六路,重點盯防,靈活移步,最大限度和準度地撲住、擋住飛來的磚石和捅來的棍棒,像捍衞榮譽的足球守門員一樣。
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餘海明頭破血流,遍體鱗傷。而鋼琴保住了。
在主人家二樓的窗戶邊,站著一個靜美的女子,默默地看到了樓下驚心動魄的一幕。
鋼琴的主人——上海音樂學院鋼琴教授程仁,她是他的女兒,叫程志娟。
恐怖事件發生的時候,程仁教授已被揪出去批鬥,還沒有回來。等他回來的時候,先是看到家裡擺著修好的鋼琴,然後才發現鋼琴邊躺著一個受傷比他還嚴重的人。他似乎明白了甚麼,或下了甚麼決心。他獃滯的眼睛看著手拿藥物護理傷者的女兒,說:你不能讓他死,你也要活下去。
就在這天夜裡,教授離家出走。三天後,人們在黃浦江發現了他的屍體。
根正苗紅的餘海明,照顧起了自絕於人民的反動學術權威的女兒程志娟。這在當年是吃了豹子膽都沒人敢作敢為的舉動,餘海明就做了。兩年後,他索性和她結婚,成為夫妻。
餘海明和程志娟在那個年代的結合,既不般配,也不對等,按照人們的說法,是一個紅人拱了一棵糟白菜,變成豬。但是餘海明很享受這種不般配和不對等。妻子程志娟對他的那個溫順、服從,真是舒服呀,尊大呀。
但夫妻的地位,在 1977 年後發生了改變,越變越大。
程志娟先是考上了上海音樂學院鋼琴系,而且很輕易地考上了。因為她本來就是本校附中畢業的,已故父親又曾是本校教授,琴藝和身世無人可比。那年兒子剛一歲。
那年,程志娟也勸餘海明考大學,但被餘海明拒絕。一是因為孩子小,二是因為不自信。餘海明只有初中文化,認定自己考不上。
那年鋼琴廠也有初中文化的人參加高考,有人考上了。
餘海明躍躍欲試,參加 1978 年的高考。
就在這時候,餘海明提拔當了車間主任。
志得意滿,他不考了。
妻子本科畢業,立馬去了德國留學。然後又到美國,在舊金山音樂學院,開始讀博士。
七年過去,餘海明還是車間主任。兒子卻已經八歲了。兒子是個鋼琴天才,四歲考過鋼琴九級,五歲能演奏《野蜂飛舞》。八歲的他,在國內已經沒有敢教、敢收他的老師和學校。
心急如焚的程志娟連哄帶唬:再不跟兒子來美國,離婚,兒子隨我!
餘海明只好跟兒子去了美國。
在美國,餘海明開始也是照看孩子,兼顧服務妻子,成為地道的家庭煮男。
時間一長,有五年吧,他已經近四十歲了。妻子已經成為芝加哥音樂學院教授。十三歲的兒子更厲害,剛剛拿下肖邦國際鋼琴比賽銀獎。
也是在他四十歲那年,中國有一部電視劇《籬笆·女人和狗》,電視劇有一首歌《籬笆牆的影子》,餘海明恰好看了、聽了。他後悔得要死。 「星星咋不像那顆星星喲/月亮也不像那個月亮/河也不是那條河喲/房也不是那座房/騾子下了個小馬駒喲/烏雞變成了彩鳳凰/麻油燈呵斷了油/山邨的夜晚咋就這麼亮/只有那籬笆牆影子還那麼長/在那牆上邊爬滿了爬滿了豆角秧……」這首歌詞仿佛是為他量身而作,句句像一把刀,插在他胸膛。
我不能再這麼活!他跟妻子提出來。
妻子說好呀,你彈琴彈不過我和兒子,你想幹甚麼?
餘海明脫口而出:我修琴比你們強吧?調琴比你們強吧?我還會造琴呢。對,我去學造琴!
程志娟說你去呀,你選世界上鋼琴造得最好的,我送你去!
世界鋼琴造得最好的是德國漢堡施坦威鋼琴制造廠。
餘海明果真去了那裡學習,整整學了兩年。他本來基礎就好,兩年學下來,造琴功夫已爐火純青。他學成回到美國,在一家鋼琴公司當質量檢驗官,年薪趕上了妻子。但不能造鋼琴,他鬱悶呀。
他決定回國,造中國血統的鋼琴。
妻子、兒子反對阻攔,沒用。
他回到上海,在上海海派鋼琴公司,當上一名鋼琴制造師。
那一年他四十五歲。
他從四十五歲,造到六十歲退休。
造鋼琴的十五年,他和妻子分居十五年。每年,他最多去兩趟美國,但妻子是從不來中國看他。兩人的隔膜和差異,越到晚年越明顯,也越難以調和。
所以退休後,他哪兒也不去,留在上海。直到被藍必旺邀請,他離開上海,來到上嶺。
餘師傅的故事講完,藍必旺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容,因為只是微笑。他說:「我的情況跟您恰好相反。師娘早年嫁您是高攀。我現在跟樊貞秀也不對等,我是農民,她是公辦教師。況且,我對她還只是單相思,她願不願意還不知道呢。」
餘師傅說:「有一點我們是一樣的,那就是乘人之危。」
藍必旺錯愕。
第三天,藍必旺去縣城。他到發改局送完材料後,思想鬥爭了一會兒,最終去了醫院。
樊家寧斜躺在病牀上,樊貞秀正在給他喂水。
見到藍必旺,樊家寧和樊貞秀都感到意外,仿佛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來了。
但是高興是肯定的。樊家寧水不喝了,硬撐著坐直了。樊貞秀拉了一把凳子,請藍必旺坐。
看著骨瘦如柴的樊家寧,藍必旺立馬感到心疼,像是他第一次看到親生父母那一刻的反應,親切、揪心。樊家寧是他甚麼人呢?是樊貞秀的父親,而樊貞秀是他確定心愛的姑娘。所以他心疼合乎情理,像水連波,波連水。
樊家寧還能說話,但聲音微弱、沙啞。藍必旺為了不讓他說,就積極主動不消停地說:
「我剛剛知道你得病的消息,因為我最近比較忙。我忙著辦鋼琴廠手續的事。剛才還去了發改局送材料呢。已經比較順利了,但還得跑,不斷地跑縣城,起碼還有三個月。那麼我可以順便常常來看你。但我希望你盡快好起來。你肯定能好起來,現在的醫療技術和手段越來越強。實在不行我們到南寧去治,我在醫科大一附院、自治區人民醫院,都有認識的專家。你甚麼都不用擔心,安心治病就行,我來幫助你……」
藍必旺其實是說給樊貞秀聽的。
說了半小時,藍必旺告別樊家寧。樊貞秀送他。
他們一直走。走出醫院,那就不是送了,是結伴同行。藍必旺是這麼認為的。他還自認為八字有了一撇。
兩人來到橫穿縣城的江邊。這條江藍必旺有印象,小時候還在江裡學過游泳。
樊貞秀以為藍必旺不知道這條江的名字,說:「它叫澄江,下去十公裡後,流入紅水河,紅水河又經過我們邨。」
藍必旺說:「我們邨山青水……夏天後變紅,冬天後變清,變化無窮,氣象萬千,真是個好地方。」
樊貞秀說:「那是你自己這麼認為。我不信你這麼認為。」
「我就是這麼認為的呀。」
樊貞秀瞟著藍必旺,「你剛來上嶺邨的時候,也是這麼認為的嗎?」
「不是,」藍必旺實話實說,「那時我認為是自殺、死去的好地方。」
「現在呢?」
「生活的好地方。」
樊貞秀又說:「那是你自己這麼認為。」
「怎麼啦?」
「怎麼啦?」樊貞秀瞪著眼睛說,她的眼睛本來就大,現在大得驚人。 「很多人活得像狗一樣,像豬一樣,比如我爸,比如你……不說你爸,就說我爸。」
藍必旺看著樊貞秀,等她繼續說。
「我爸到底造的是甚麼孽,背了一輩子,最後還得了這樣的病!」樊貞秀說,她純淨的眼睛多了淚水。她飽滿的胸脯因為激動而顫抖,像是超負荷的汽車在坎坷的路上產生顛簸。
藍必旺的手搭上了樊貞秀的肩,看似順理成章穩定她的情緒,實則別有用心欲將她的情感與自己拉近。「沒事,不用擔心,不要著急。我們一起努力,治好他的病,呵?」
「怎麼沒事?不用著急?他都是晚期了!」
「那就好好地照顧他。我們共同來照顧他。」
樊貞秀平定了些,像是藍必旺的安慰有效。 「我不要你照顧。」她突然說。
藍必旺說:「那僅僅你一個人不行呀,你又是學校老師,要上課。噯,你媽呢?」
「我沒有媽!」樊貞秀說,蔭翳出現在她的眼睛,「她跑了,早就跑了。」
藍必旺看見附近的草坪有一塊石頭,說:「我們去那邊坐吧。」
兩人在石頭上坐下。藍必旺的手沒有再搭樊貞秀的肩,但兩個人的身體卻貼得很近,側身接觸在一起,像兩只粘連的饃。這得感謝窄小的石頭。他們四腳並攏,像樹根紮在大地。
樊貞秀望著清幽流動的江水,沉默了很久,說:「我媽跑的時候,我十一歲。」又沉默一會兒,「我媽要是不離開我爸,不扔下我,我們家的狀況可能會好一些。不過我爸這個人,他那樣……誰也忍受不了他那樣。」
樊貞秀的這段話,藍必旺聽懂一半,另一半沒聽懂。他當然想聽懂,想聽樊貞秀繼續往下講。
他像對某篇課文特別感興趣的學生看著老師,看著樊貞秀,雖然眼睛是斜的。
樊貞秀還是望著江水,說:「我爸打仗回來,娶了我媽。因為在那時候,僅僅他一個人活著回來,被當英雄一樣受歡迎。想嫁我爸的人不少,我媽嫁給了他。但他們六年才生下我,甚麼問題我不知道,肯定有問題。我爸長年做噩夢、酗酒我是知道的。他做噩夢、酗酒的原因,跟那場戰爭有關,跟死去的我們邨的他的戰友有關。他的戰友們是怎麼死的?我們只知道是被敵人打死的,但具體是怎麼死的,他不講,從來不講。平日裡也不講話,悶悶的,像一門紙糊的炮,永遠打不嚮。我媽可能以為生了孩子他就會好,就偷偷懷上我,任我爸怎麼逼,拒不流產。我生下來後,我爸做噩夢、喝酒更厲害,夢話全是喊打喊殺,喝酒一喝三四斤,而且全是木薯酒,因為木薯酒便宜,管它甲醇有多少。他半夜經常出走,又回來,卻甚麼事都不記得。我六歲那年,我爸跳河想死,沒死成。我十歲那年,我爸想吊死,又被人救了,沒死成。這次是被你爸救的。你爸救了我爸後,我爸確實是不再尋死了。但是他做了一件我媽更無法理解和容忍的事。那就是把死去的七個戰友的遺骨遷回上嶺,重新葬。你說那七個戰友,國家已經將他們葬在烈士陵園了,你還驚擾他們做甚麼?遷他們回來做甚麼?還要自己花錢?你有錢呀?錢在哪裡?我媽是這麼跟我爸吵的。但我爸不聽,固執己見。他賣樹,種樹,打工,賣苦力,一分錢也不給我媽。我媽在我十一歲那年跑了。她跑的那年三十一歲,跟我現在一樣大。她跑去哪裡誰都不知道。我現在知道她在哪裡了,但我不告訴我爸。我也不會告訴你。我媽走後,我爸更苦更拼命了,因為他要送我讀書。這點我非常感念我爸。他一直堅持送我讀完中學、大學。我中學畢業考上大學的時候,是不想讀了的,被我爸一頓打。那是我爸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我。他把我打醒了。我上了大學,念的是師範,廣西師範大學。大學畢業,我不是沒想過在桂林、南寧找工作。但我還是回來了,回上嶺小學,當了一名老師。這當然是為了我爸,照顧我爸。我當老師的第二年,像是我爸的負擔減輕了,也像是攢了一些錢,把他戰友的遺骨遷了回來,但只遷回五個,還有兩個沒遷。肯定是
因為錢不夠。他的心願就是把剩下的兩個戰友遺骨遷回來,墓地都留好了,連他自己的都留有了。可他現在病了,醫生說……他的心願我可以幫他完成,但我想讓他活著看到。天哪,我怎麼跟你講這些?還講那麼多!」
藍必旺仍然斜著眼看著樊貞秀,等到了樊貞秀轉過臉來看他。兩人的目光溫柔地交集在一起,像兩條相匯的河流。這是他們第二次以這種眼光相互看待了。上一次是在藍必旺表弟的婚宴上。
「我們一定要完成你爸的心願,並且讓他活著看到心願的完成。」藍必旺說。
「你全心全力建你的工廠吧。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樊貞秀說,她又變臉了,轉過去看江水,準確地說,是看江的對岸,因為她的視線抬高了。江的對岸迷霧重重,像覆蓋了蚊帳的牀。
「我們送你爸去南寧治療吧,那兒醫療條件好。」藍必旺說。
「不可以。」
「為甚麼?」
「在縣醫院,我爸都不想治了。去南寧,花更多的錢,他是堅決不去的。」
藍必旺說:「醫療費,我來付。」
樊貞秀說:「為甚麼是你付?我付,我爸付,都不要你付。這不是錢的問題,況且醫療費可以報銷大部分。」
「那是甚麼問題?」
「他就是想節約錢,把他戰友的遺骨遷回來!」樊貞秀說。
「那還是錢的問題,」藍必旺說, 「這個問題我可以幫助解決。」
「他就是不要別人幫助,這就是問題!」樊貞秀說,「他那麼弱勢,還倔強!」
藍必旺看著其實同樣倔強的姑娘,說:「既然他不肯去大醫院好醫院,那麼,我們可不可以請大醫院好的醫生過來,給他診治?但不告訴他是請來的醫生。」
樊貞秀眼睛閃亮,像是心動了。「這倒是可以,只要能讓他活得久些,可以這麼騙他。但是我不認識大醫院的醫生,只好你來請。這個我接受你的幫助。」
藍必旺松了一口氣,緊張尷尬的心情得到舒緩,像是建廠的阻礙得到排除一樣。當然這和那不同,沒有可比性。建廠的事小,樊貞秀的事大。為了樊貞秀,也為了她父親,他甚麼都可以去做。不管樊貞秀同不同意、願不願意,他都樂意幫助她。當然最美的結果是,她同意,她願意。
現在樊貞秀同意和願意接受幫助了,雖然只是很小的事情,卻意義重大,像是長徵走出了第一步。何況這不是長徵,是追逐一個心儀的姑娘,說白了就是求愛。應該不是遠徵,沒有遠徵難。
趁熱打鐵,救人如救火,藍必旺急著去南寧請醫生,委婉地把樊貞秀打發走了。
樊貞秀回到病房。父親樊家寧看著送人送了兩個小時的女兒,說:「藍必旺這小夥子,將來不是一般的人,現在就不是了。」樊貞秀說:「我去找醫生談你的病情了,你以為我去甚麼地方了,我有那個心情去嗎?」
「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再給你換醫生。」
第二天,果然是換了醫生。
醫生姓李,也是縣醫院的。樊家寧就知道這些。
他不知道的是,這李醫生全名李繼清,是廣西醫科大學教授,腫瘤專家,留美博士。因為同是留美博士的原因,原來就認識,藍必旺才請得動他。
藍必旺親自開車,接李博士來到縣醫院。一路千叮萬囑,不能對病人洩漏真實身份。也就是說,既要求李繼清當好醫療專家,又要求他做個表演藝術家。李繼清滿口答應,說我現在醫術是沒甚麼長進了,表演能力反而很強,因為我天天對病人說謊,只對病人家屬說實話。
到了縣醫院,藍必旺與李繼清、樊貞秀,先會同縣醫院的領導和醫生,進行一番討論和商量後,才去的病房。
李醫生對患者樊家寧望聞問切。他的臉上總是堆著笑容,眼睛充滿仁慈,口吻平易、和藹,像一名普度眾生的大佛。
然後轉個身,離開病人後,他對病人家屬及縣醫院的主管醫生、藍必旺,說出他的診斷和治療建議:「根據醫院前期對病人的檢查資料、治療手段及病人目前的癥狀綜合分析,患者樊家寧屬於肝癌晚期形態,如果繼續沿用前期的治療方法和手段,他的生存期不會超過一個月。那麼,我的建議是,採用胚胎幹細胞療法。肝癌患者直接單獨採用胚胎幹細胞療法治療,能迅速全身精確殺傷腫瘤細胞,緩解癥狀,減輕患者的痛苦。在治療的同時,有效調節患者的免疫功能,改善生活質量,延長生存期。肝癌術後結合腫瘤生物免疫治療,可以快速恢複手術造成的免疫損傷,清除術後微小殘餘的腫瘤病灶,防治轉移與複發。而且患者做過化療,那麼肝癌放化療後結合胚胎幹細胞療法治療,可以增強對放化療的敏感性,減少放化療的毒副作用,抵抗化療藥物的免疫抑制作用,全面支持骨髓功能衰竭後的免疫重建。但是,這種療法費用比較貴,胚胎幹細胞需要從國外進口,不能報銷,純粹自費。美國是幹細胞研究最受歡迎、排名最前的國家,其次是伊朗。已標準化生產出臨牀級即用型幹細胞的,只有美國。那麼,是否採用這種療法,請家屬考慮。」
「有多貴?」唯一的家屬樊貞秀說。
李博士正要回答,看到了在樊貞秀側後的藍必旺向他丟過來的眼色,他急中生智,說:「那要看對甚麼人,因人而異。對經濟條件好的家庭,覺得沒有甚麼,承受得起。很窮很窮的家庭的話,就覺得很貴了。」
樊貞秀說:「我家就很窮。」
藍必旺就說:「李博士,兩萬夠嗎?不會超過兩萬吧?」
李博士會意,說:「差不多吧。」
「兩萬,是美金還是人民幣。」樊貞秀說。
「人民幣。」
「是一個療程兩萬人民幣嗎?還是一針或一劑兩萬人民幣?」
李博士說:「如果一個療程沒有見效,可以停止使用。」
旁邊的縣醫院的醫生,自然也看到了李博士和藍必旺對患者家屬的表演,助演說:「值得一試。」
「好的,我同意做。但即使是兩萬,也希望對我爸保密。最多說兩千。」樊貞秀表態說。這個蒙在鼓裡的姑娘,以為自己還在醫生、藍必旺這個表演的陣營裡。
稍後,藍必旺送李博士回南寧,並等藥和取藥。
在路上,藍必旺問李博士:「實際的費用是多少?」
「一個療程五十萬,最少。」
「幹細胞療法真的有效嗎?」
「生存期多延長兩三個月沒問題。」
「好的。」藍必旺說,他的口氣很輕松,像是從富豪的嘴裡出來一樣。
李博士看著舉重若輕的藍必旺,「你認真考慮考慮,為一個我看對你還不怎麼樣的姑娘,是否值得?」
「姑娘是其次了,為姑娘的父親是首要。他是一個值得尊敬和幫助的男人,是上嶺邨上過戰場唯一還活著的人。我需要他繼續活著。」藍必旺說,他拔高了救命對象的形象,也提升了自己的境界。
「出診費我免你的。我也高尚一回。」李博士說。
第三天,藍必旺取了藥物,回到縣醫院。縣醫院的醫生將來自美國的胚胎幹細胞,輸入患者的體內。
連續幾天,藍必旺和樊貞秀守在無菌病房外。對藍必旺來說,這是難得的幸福時光。對樊貞秀或許也是。在長椅上,有時候樊貞秀就靠著藍必旺的肩膀睡,每當她入睡,藍必旺就用手摟著她,讓她穩定地睡眠。在她醒來之前,他一動不動,不管手臂如何發麻,她的頭始終都在他的臂彎裡。他的眼睛也一刻不停地註視著她的臉龐、她身體讓他激動的部位。他的目光真摯坦白,甚至肆無忌憚,像照射雪域高原的光芒。
這天,無菌病房終於開放。醫生告訴樊貞秀和藍必旺,植入的幹細胞在患者體內成功造血,產生了紅細胞、白細胞、血小板等血細胞,移植成功了,下一步,是等待免疫系統逐漸重建。
穿著防菌服的樊貞秀和藍必旺進了病房。樊貞秀看見她臉上有了血色、眼睛泛光的父親。而藍必旺看見的則是一個努力坐立和發笑的樂觀男人。
樊家寧握著藍必旺的手不放,他像是知道是這個喜歡自己女兒的小夥子救了他,使他的生命延長。
「我要趕快出院,把樊剛和樊忠的墳遷回上嶺。」樊家寧說。
藍必旺說:「你現在還在恢複之中,不能出院。遷墳的事,由我來辦。相信我能辦好,你就放心地療養吧。等遷墳的事宜妥當了,我們就接你出院。」
「把我的墳也一並造了吧,我也很快了的,就差那麼一兩天。」樊家寧突然說了不祥的話,像是預知自己的死期。
藍必旺極力安慰和鼓勵他,囑咐他休息,然後和樊貞秀離開病房。
他們走出醫院散心,來到街上。
街上張燈結彩,一些小孩在放炮。
藍必旺和樊貞秀幾乎同時記起,今天是大年三十。
樊貞秀催藍必旺趕緊回家。她像個罪人一樣對藍必旺道歉。
藍必旺不從。他拉著樊貞秀找到開始空虛的市場,買了年夜飯的食材。然後阻止一家飯店關門,給了飯店老板雙倍的加工費。藍必旺和樊貞秀親自在廚房裡忙活,將做好的飯菜打包。
飯菜在病房裡飄香。誘人的香味遠遠蓋過刺激的來蘇味和其他藥味。藍必旺打開了一瓶紅酒,擺上三個杯子。曾經嗜酒如命的樊家寧酒癮複發,以為可以破戒。但是藍必旺和樊貞秀不允許他喝,只給他象徵性地舉起杯子,要一個過年儀式感和氣氛。
三個不是一家的人,過了一個快樂和特殊的除夕。
藍必旺回到上嶺自己家的時候,已是晚上八點多鐘了。
父親母親和餘師傅還在等他,桌面上的菜餚毫無熱氣,像被霜雪打過一樣。但等他的人沒有一句怨言,反而是滿面春風,像是喜盈門。想必他們當然知道藍必旺為甚麼晚歸,也樂意他的晚歸。尤其是藍必旺的母親韋幼香,歡笑的嘴沒有合攏過,因為她中意樊貞秀做自己的兒媳婦,已經很久了。
這其實是藍必旺第一次與自己的親生父母過年。
三十四年。血脈相連的骨肉,方得在一起辭舊迎新,同甘共苦。
藍必旺舉起酒杯,敬向喜淚滂沱的父母。
第二杯,他敬也已情同父子的餘師傅。
餘師傅高興,說:「我今天一定要過了十二點,給你紅包和收了你的紅包以後,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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