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和裴青書和離那天,是一個尋常日子。
其實昨晚他還和我保證,明日就送柳姑娘回去,再陪我好好過生辰。
這日子眼見是要好起來的。
我心裡歡喜,清晨早起開了妝奩,對著銅盆細細描了眉。
又翻出樟木箱子底下,一條半舊的石榴裙。
成婚七年,我沒有一件像樣首飾。
瞧著耳邊空空,我又掐了朵鳳仙花別在髻後。
出門買菜時,遇到春香娘,她促狹地拉住我:
「我前日瞧見裴相公買了兩支簪子,一支金的,一支玉的,我倒要看看你戴的哪一支。」
瞧見我頭上的鳳仙花,春香娘也愣住了。
01
見我疑惑,春香娘忙支吾道:
「哎呀,那會春香肚子疼,拉著我要走,我肯定是看錯了,未必是裴相公。」
她尷尬地往我臂上空蕩蕩的竹籃裡頭找話,
「春香托你裁的裙子不急著要,你慢慢做。
「早晨下了雨怪悶的,今晚妹子家裡燒甚麼?我瞧著那豆角好,青瓜也嫩。」
不等我再問,春香已經在前頭跺了腳,催促她娘快些去買絨花,去晚了鮮亮的都叫人挑走了。
「裴家妹子,你不要多想,定是我眼花看錯了。
「再說了,你跟裴相公夫妻七年,為了個沒影的簪子吵架,我可造大業了。」
春香娘匆匆走了。
我怔在柳樹下,忍不住笑春香娘也太小心了些。
今日是我生辰,裴青書買了簪子當然是留著送我呀。
「春香娘ťū́⁶,那簪子明天趕集的時候我戴給你看。」
春香娘被春香拉著,聽我這麼說總算心安了,擺擺手走了。
我想著如今七月日頭毒,昨晚並著早晨又下過雨,暑氣蒸得人難受。
裴青書和竹兒一大早送柳姑娘和她的孩子琦兒去渡口,來回奔忙可能沒甚麼胃口。
那中午回來就吃炒青瓜,下午灶上煨著冬瓜老鴨湯,再在井裡吊上一個甜瓜,咱們一家三口晚上納涼看星星時吃。
我這麼想著,忽然聽見身後竹兒歡歡喜喜地喚我阿娘。
他捧著懷裡的熱糕,急急忙忙地往我懷裡遞:
「阿娘,爹爹買的糕香香,竹兒從來沒吃過呢。」
我蹲下身將竹兒抱在懷裡,擦了擦他額上的汗。
「呸!沒見識!那糕才不好吃呢!」趙琦兒抱著小傘跳出來,用鼻子哼了一聲,「裴叔叔給我買了半個月,我都吃膩了!」
柳姑娘不是走了嗎,怎麼琦兒還在?
我愣住了,抬眼看日頭毒,裴青書正小心地為身旁姑娘撐著傘,生怕太陽曬化了她。
那姑娘一身簇新的月白色流仙裙,鬢邊插著一支青玉小簪。
不是柳姑娘又是誰?
柳吟月細細打量我,最後目光落在我半舊的大紅石榴裙上,用團扇掩住嘴笑道:
「姐姐,正午大熱天怎麼能穿紅裙,太刺眼了。
「況且穿紅裙要戴金簪子,戴紅花就俗了。」
她一身素雅,襯得我紅裙也灰暗下去。
裴青書皺眉,仿佛嫌我俗氣:
「快去換身衣服。」
太陽曬得我臉上辣辣的。
我想說點甚麼,又不知道要說點甚麼。
說我沒有金簪子。
說這是我最好的一身衣服了。
今日又是我生辰,我才舍得拿出來穿一穿。
可好像說來說去,其實還是我的錯。
我不該大熱天裡穿紅裙子,也不該掐一朵紅花來戴。
我換回那件穿舊的竹布衣裳,灰撲撲的。
頭上的鳳仙花已經蔫了,不能戴了。
我看著銅盆裡的影兒,炭筆畫的眉也刺眼。
心裡有點難過。
我擦了擦眉毛,又擦了擦眼睛。
晚飯時,柳姑娘已經換了一身紅羅裙,鬢邊插著一支金簪子。
那簪子黃澄澄的,和她中午戴的那支青玉小簪一樣,也像新的。
就像春香娘說的,兩支簪子一金一玉。
「姐姐你看,得是金簪子才壓得住紅色呢。」
她眉眼含笑,把裴青書看得怔住了:
「這簪子襯你,倒讓我想起來二十年前第一次見你,吟月你穿的就是紅衣,還趴在窗臺問我看的是甚麼書。」
說到這裡,柳吟月笑意更濃:
「可巧,裴哥哥正讀到《關雎》,一下子就臉紅啦。」
晚飯的那一碗鴨湯嘗不出滋味,我不太高興,悄悄拉住裴青書,問他為甚麼柳姑娘還沒走,都在我們家獃了小半個月了。
裴青書說柳姑娘婆家最近不太平,送她和琦兒回去就是羊入虎口,等風頭平息了,他立馬送她們娘倆回去。
「玉娘你不要疑心,我們自小是鄰居,情如兄妹。」裴青書嘆了口氣,毫不掩飾口中的憐惜,「你也知道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七月多雨,她一個姑娘家帶個孩子行路不便。」
我不吭聲,可到底不死心,問他:
「……那青書,你有甚麼要對我說的嗎țŭ̀⁴?」
我心底有個聲音為他說情。
也許、也許那份驚喜藏得太久了,連他自己也忘了給。
裴青書恍然,拉下臉來斥責我:
「你怎麼教的竹兒?一塊糖糕饞得像沒見過世面一樣,差點和琦兒打起來,你不知道害我有多丟臉。」
……
「竹兒年紀小,你不能怪他。」
我又想了想,抬起眼,輕聲問他,
「青書,你買了兩支簪子,對嗎?」
裴青書愣住了,他不看我的眼睛,只別過頭:
「……本來是想送你的,可是你這身衣裳,戴著又不般配。」
說話間,琦兒進來,拽著裴青書的手臂往外跑:
「裴叔叔,你說好了陪琦兒去溪邊抓蜻蜓的。」
裴青書走了。
留我一個人。
竹兒不知何時溜了進來,他踮起腳,還不夠灶臺高。
他不安地拉了拉我的衣袖:
「阿娘你不要和爹爹吵架,竹兒保證以後再也不饞了。」
我蹲下身,把竹兒摟進懷裡,輕輕拍著他的背:
「不怪竹兒。」
「真的?」
「真的。」
裴青書怪竹兒饞,嫌我俗。
可琦兒吃膩了的糖糕,竹兒今日才頭一次見。
就像我知道金簪配紅裙有多鮮亮,卻也沒有那樣的簪子能戴。
「阿娘怎麼不穿紅裙子了,阿娘今天穿著可好看了。」
……
「阿娘不想穿了。」
竹兒似懂非懂地看著我。
他伸出手輕輕幫我擦幹眼淚,又把頭靠在我心口,小心聽著動靜:
「阿娘不要哭啦,春香姐姐說,心會哭碎掉的。」
我抱著竹兒,想了很久很久。
我想走,不管明日是晴是雨。
走出裴家,走去鎮裡的集市上。
去給竹兒買糕吃,吃到他也神氣地抬起下巴,說早就吃膩啦。
再去給自己買一支簪子戴,若是那簪子和我不相襯,我就再扯兩卷布,給自己做一身簇新紅裙。
那裙子一定又鮮豔又好看,有風吹過時,就像一朵真的鳳仙花。
02
夜裡下了好大的雨,早起也沒停。
雨打歪了院裡的絲瓜架子,風吹落了一地鮮紅的鳳仙花。
「玉娘,我這件衫子你下午拿去漿一漿。
「吟月姑娘的裙子是絲質的,你不要用皂粉洗。」
正說著,裴青書才發現廚房冷鍋冷灶,玉娘不在。
裴青書看著窗外的雨,早起時他發現靠在門口那一大一小兩把傘已經不在了。
那是前幾日他為吟月和琦兒買的,與他們逛集時日頭正毒,怕曬壞了她們娘倆,就買了兩把。
大概是玉娘和竹兒拿了,出門買菜用了。
「幸好當初走時還帶了一套茶盞。
「今日雨大,泡些龍井,與裴哥哥簷下賞雨也不錯。」
書房窗下,柳吟月將茶遞給裴青書,詫異道,
「玉娘姐姐呢?怎麼一早也不見人影?」
眼前佳人在側,雨景纏綿,裴青書不願提玉娘,便岔開了話:
「不在也好,她不懂茶,吃不出這茶好壞,反而糟蹋了好東西。」
玉娘不懂茶,一年前來了個茶商,旁人騙她這是京城才有的,上好的明前龍井。
玉娘花大價錢買了一小包,等他晚上回來,寶貝地拿出來。
裴青書只聞著就笑她蠢:
「茶葉是舊的,也是不值錢的土茶,你連這個都聞不出?」
玉娘的眼睛悄悄暗下去,但她很快安慰好了自己,又抬頭討好地笑:
「可他說這茶葉是京城來的,阿書你嘗嘗,也許和你家的龍井是一樣……」
茶不是好茶,連沏茶的茶盞都是粗陶碗。
裴青書勉強喝了一口,剩下的茶葉就不知被他丟去哪個角落了。
這就是玉娘,俗氣又不識貨。
不像吟月風雅,哪怕是避禍逃難,也會帶一套成窯的茶盞,與他一起品茶聽雨。
「老實說,我看見玉娘的時候也嚇了一跳,心想裴哥哥怎麼娶了她。」吟月摟著琦兒笑道,「我以為怎麼也是個知書達理的小姐,真沒想到她不識字,連穿衣都俗氣,那條裙子給我擦地我也不要的。」
玉娘不是吟月這種閨閣嬌養出來的京城小姐。
她不識字,倒是做得一手好女紅。
有鎮上的富戶拿了花簿子,托她繡了幅菊花,還叮囑要依樣繡上陶淵明的詩。
玉娘繡得鮮亮,卻不通詩書,便捧了花簿子來問自己:
「這是陶淵明的詩嗎?」
「是。」
裴青書頭也沒抬。
是不是又怎麼樣,她不識字,說了她也不懂。
後來那人說玉娘繡錯了詩,不肯給錢。
玉娘嘆了口氣,兩個月的功夫到底是算了,就當白送他了。
今日這麼大的雨,玉娘怎麼糊塗了,買菜還帶著竹兒,萬一竹兒染了風寒怎麼辦?
見裴青書看著窗外發怔,趙琦兒靈機一動,忙抱住了裴青書的腿:
「裴叔叔,這個字念甚麼呀?」
裴青書回過神,琦兒卻將頭貼在膝上撒嬌,目光狡黠:
「琦兒想要裴叔叔當琦兒的爹爹,母親你說好不好?」
這一句話說得二人都愣住了。
窗外雨聲愈大,吟月低下頭,鬢邊斜插著他送的那支豆玉簪子:
「自從夫家遭禍,吟月來了水縣後常想,若是當年接了青書哥哥的聘書,是不是這會你我就在這裡,遠離爭鬥,過得閑適富足。」
裴青書心底苦澀。
本以為娶了玉娘,過了這麼些年,自己已經放下了。
可那日看吟月望著那兩支簪子愣神,裴青書才發現哪怕這麼些年過去了,自己還是見不得她難過。
只是見吟月皺了皺眉頭,那兩支簪子就急忙送給了她。
畢竟玉娘不喜歡打扮,就算送了這兩支簪子,她也沒有好衣服去配。
雖然吟月是自己此生意難平,可到底竹兒也這麼大了,令人為難。
不等裴青書開口,琦兒已經很聰明地打斷了話茬:
「琦兒肚子餓了,那個阿姨怎麼還不回來做飯?」
外頭雨已經停了,哪怕是去鎮上一趟,這會也該回來了。
裴青書心裡有種不明的預感,好像玉娘這一去就不會回來似的。
「裴哥哥,玉娘姐姐是不是生我的氣了。」柳吟月嬌聲,「這兩支簪子,我不該收的。」
不會的,她不會走的。
至少不會因為兩支簪子就走。
當初玉娘嫁進來時,自己正落魄,頭上沒有不漏雨的瓦,牆上沒有不透風的窗。
那會沒錢,他們也愛去集市逛。
集市上,玉娘摸摸裙子,又拿起簪子在鏡子前左右地看。
放下時總要挑一挑毛病,不是那裙子太鮮豔,就是那簪子太沉。
若是碰上實在挑不出毛病的,就說自己不愛打扮。
玉娘嫁進門這七年,自己沒給她買過簪子和好衣裳。
後來玉娘裁布繡花,竹兒慢慢長大,自己也在水縣安身置業,日子眼見是一天好過一天。
何況玉娘向來溫柔好性,哪裡會因為這點小事,就不肯把日子過下去。
裴青書說服了自己,摸了摸趙琦兒的頭,溫聲道:
「不要緊,琦兒餓了,咱們上街買來吃。」
雨停了,裴青書三人提著食盒回來,卻遇上愛瞧熱鬧的吳大妗子。
那吳大妗子愛嚼舌根,最喜看夫妻拌嘴打架,也曾因為賴玉娘的工錢,把玉娘氣哭過,自然不會放過瞧玉娘笑話的機會。
瞧見裴青書,吳大妗子忙攔住他,笑道:
「我說一大早看見玉娘和竹兒,娘倆兒淋了個落湯也往外走。
「問她為甚麼走,她也不說,再問就紅了眼圈。」
吳大妗子笑嘻嘻地看著柳吟月,心下明白了幾分,
「要我說,女人手太巧,心思就活絡。
「男人三妻四妾也正常,是裴相公你平日裡太慣著玉娘了。」
吟月抿嘴笑了笑,
「嬸嬸這話不對,昨日玉娘姐姐還好好的,還誇我戴的金簪子好看呢。
「說來也巧,玉娘姐姐才誇過,那金簪子今早起來就找不到了。
「我再仔細找找,興許是我不小心掉在院子裡了。
「嬸嬸要是遇到玉娘姐姐也勸她兩句,那簪子不值幾個錢,倒也不至於為它冒這麼大的雨。」
03
「都說了那嫁衣不急著要,這麼大的雨你還跑一趟。」
春香娘忙遞來兩塊幹帕子,又讓春香倒兩碗熱茶來。
可見我和竹兒淋得濕透,又看見我臂上竹籃裡的兩身換洗衣裳,便瞧出了端倪,
「妹子,這是受了委屈?」
我搖搖頭,若無其事地笑道,
「哪有的事,快讓春香試試衣裳,哪裡不好我再改改,可不能耽誤她的好日子。」
那大紅嫁衣穿在春香身上,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合適。
她一走,身上繡的花也像在風裡搖。
真好看。
竹兒喝了熱茶,又看春香的紅裙子,觸動心事,委屈地掉下眼淚:
「嬸嬸,阿爹不給竹兒買糕吃,也不給阿娘買簪子戴。
「阿娘早晨就帶竹兒出門去買,竹兒都想好了要吃棗泥餡兒的。
「可是下了好大的雨,竹兒的糕和阿娘的簪子都沒有買到。」
春香娘卻慌了:
「是我作孽了,拉你說了些有的沒的。」
我搖搖頭,笑道:
「你又不是天上雷公電母,下雨不逢集怎麼能怨你?」
春香娘打定主意,拉住我:
「春香袖子上再添兩朵花,你先住兩日。」
春香爹去世後,春香娘一個人拉扯繈褓中的春香長大。
孤兒寡母怕人欺,春香娘性子一天比一天犟直強硬,她打定的主意誰也改不了。
我知她好意,不好再拒絕。
春香娘收拾出來自己的房間,騰給我和竹兒住:
「你別不好意思,春香要嫁人了,我們娘倆兒晚上睡一塊也好說說話。」
我眼裡發熱,心裡感激,實在不知道怎麼謝她。
春香媽擺擺手:
「都是當媽的,我也知道你帶了竹兒出來,是鐵了心不回去的,我不勸你。
「你安心住著,當然我也不白留你,明兒我拿你的繡樣子去鎮上問問,等你掙了些錢,再給我付租子。」
說話間,春香拉著我進屋翻繡樣子。
我瞧見她桌子上放著幾朵鮮豔絨花,還有一支素銀釵子。
「這都是阿牛哥送我的,阿玉姊你要就拿去戴。」
提起阿牛,春香紅了臉,
「就是別拿那朵紅的,我、我出嫁就戴那朵。」
我收拾牀鋪,就聽見竹兒問春香娘:
「嬸嬸,爹爹對阿娘不好,說阿娘不好看,阿娘好傷心。」
「放屁!你娘年輕時是咱們鄉裡最好看的姑娘,她挑貨賣貨不要吆喝,半日就賣光了,臉比擔子裡頭的荷花茭白還鮮嫩水靈,一街的後生就盯著她看,也就是她傻,非要嫁你爹。」
「阿娘為啥要嫁給他呀?」
春香娘一下下給竹兒扇著扇子,想起往事,撲哧一聲笑道:
「因為這水縣的後生裡,就你爹能跟你娘傻到一塊去啊。」
竹兒不明白。
「旁人做衣裳,偷工減料,昧下尺長的布頭,只有你娘會幫人家省料子。
「那會嬸子沒錢又好面兒,年底讓你娘幫春香姐做身衣裳好串門,你娘知道我們娘倆兒不容易,自己掏錢添了棉花,又省下巴掌大的布,她拿去給春香縫鞋面子,還墜了四個紅絨球在上頭,連錢也不催著我要。
「你爹呢,也傻。當初多少俊後生追求你娘,要麼賣力氣幫著你娘和外婆挑水挑擔,要麼站在山上唱三天三夜的山歌,就他一個人幫著你娘寫信給你那拋妻棄子的外公,托人送去京城,一文錢也不要她的。
「別人都想,這京城來的窮小子倒會討玉娘歡心,也有人跟你爹說,玉娘就是拿喬,端著掙好處,哄男人們圍著她轉,她自己只等著嫁個有錢有勢的。
「誰知道你爹窮,卻有三斤傲骨,他光明磊落地說,我不要錢不是打玉娘的主意,是看這娘倆兒可憐,想為她們討個公道,她們孤兒寡母,只想謹慎過日子,你們不要這麼說她。
「後來你外婆不在了,又後來啊,你爹看她的眼神不那麼光明磊落,你娘就給自己裁了條紅裙子,再後來就有了你。」
竹兒沒聽夠,拉著春香娘的圍裙問個不停:
「嬸嬸,那後來呢。」
春香娘有些犯難,搜腸刮肚想了想:
「對了,娶你娘那天,你爹高興壞了,喝得一塌糊塗,又哭又笑,鬧了好大的笑話。
「後來、後來啊……」
後來的事情,春香娘就不知道了。
後來,我才知道寄去京城的是兩封信,一封特意問吟月姑娘安好,一封順便為我尋父。
後來,我才知道裴青書娶我那天醉得潦倒,不是大喜,是大悲。
因為京城趙家回了信,警告他不要再打擾柳吟月,她已經是趙家婦。
這樣尋常的故事,不像書裡說得有趣,甚至荒唐得有些可笑。
竹兒早就睡著了。
夜深了,院子裡寂靜得只有蟲鳴。
故事講完,我想笑一笑。
一低頭卻擦了一手的眼淚。
04
春香娘趕集回來,神色不快。
她把那裝著菜和繡樣子的小竹筐往桌上一擱,終於沒忍住破口大罵。
我隱約聽見甚麼賊喊捉賊,小娼婦,忘八端的話。
春香娘拍了拍腿上的泥,又瞧見了我和竹兒剝了一上午,半盆雪白的雞頭米,哽咽道:
「太欺負人,他們太欺負人了。」
「我先做著,人家看著好,也不好意思往下壓。」我猜約莫是工錢壓得低,笑著為春香娘倒茶,「要中秋了,我猜是要繡富貴滿堂,要麼嫦娥拜月?」
春香娘半天說不出話,擺擺手:
「明兒我出攤子再打聽打聽。」
可春香娘第二日就下不了牀了。
昨日路滑,她摔了腿,吃飯時強裝著沒事,誰也沒看出來。
那水鮮出了塘子,一日不賣就要爛。
我瞞著春香娘,挑了她的擔子,一頭裝著蓮蓬菱角,一頭是雞頭荸薺。
竹兒懂事地提著小竹筐跟在我身後,小心地護著裡頭的繡樣子。
我心裡愧疚,竹兒跟著我,這幾日受了好些罪。
「竹兒,一會阿娘給你買糕吃好不好?」
日頭大,集市上人不多,生意並不算好。
看著那糕點鋪子,竹兒咽了口口水,想了想又搖搖頭:
「阿娘,竹兒不喜歡吃糕了。」
我放下手上的活,掏出人家下定的五文錢給竹兒:
「去買塊糕,阿娘和竹兒一起吃。」
竹兒沒有買糕,卻買了枝清綠的茉莉花回來,給我別在發上。
他掰著手指,認真算著賬:
「竹兒不吃糕,一文錢買花給阿娘戴,四文錢攢起來給阿娘買紅裙子穿。」
我不知道為何竹兒不買糕吃,明明前些日子他還惦記著。
忽然看見糕點鋪子前,趙琦兒一手拉著裴青書,一手拿著才出爐的棗泥糕。
裴青書一眼看見我和竹兒,也怔住了。
他冷下臉,像是嫌我和竹兒路邊討生活拋頭露面,丟他的臉:
「偷簪子的事,你跟吟月姑娘賠禮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我還認你是我妻。」
偷簪子?甚麼簪子?
我一愣。
柳吟月忙笑道:
「姐姐糊塗,你走就算了,怎麼還狠心帶著孩子受罪。」
吟月猜到比起我,裴青書更看重竹兒。
「姐姐大字不識,我瞧著這攤子也掙不來幾個錢,將來耽誤竹兒念書就不好了。」
說話間,圍上來瞧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裴青書臉上掛不住,對竹兒伸出手:
「你不認錯就算了,但竹兒得跟我回去,免得被你教壞了。」
認錯?我教壞了竹兒?
竹兒躲在我身後不肯走。
趙琦兒幸災樂禍地拍拍手:
「裴竹兒真笨!怪不得你爹不給你買糕吃。」
裴青書重重喊了聲竹兒:
「裴竹兒!你給我過來!」
竹兒死死抱著我,又怕又委屈,嚎啕大哭:
「為甚麼要回去!你對阿娘不好,對竹兒也不好。
「你不給竹兒買糕吃,也不給阿娘買簪子戴!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跟阿娘淋著雨走了好遠的路。
「沒買到糕,竹兒心裡好難過,竹兒發誓以後再也不要吃糕了。
「我不要喊你爹爹了!我只跟著阿娘,討飯也跟著!」
我心裡疼得難受,將竹兒緊緊摟在懷裡,抬眼望著裴青書:
「阿書,我要認甚麼錯?」
裴青書怔怔地看著我,他想再冷下臉斥責我,可見我紅了眼圈,又瞧見我發上戴著的那支茉莉花,開口卻軟了下來:
「玉娘,你到底在鬧甚麼?
「不過是支簪子,回家我們就去買,好不好?」
鬧甚麼,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鬧甚麼。
其實那晚上我也在怨自己。
怨自己俗氣,怨自己眼皮子淺ťú³。
怎麼就因為一支簪子,就不肯把這日子過下去了。
我不想哭,用力擦了擦眼睛,擦到眼睛發痛。
可是眼淚還是不爭氣,止不住地往下掉:
「阿書,我不要回去了。
「你讓我覺得我不配,不配穿好衣裳,不配過好日子。
「最可怕的是,那天我照著銅盆,也開始看不起自己了。
「其實差一點,差一點我就勸好自己了。
「不過是一條裙子一支簪子,從前沒有,日子不也這麼過來了。
「我想著如果明日是晴天,我還是會上街買菜,若是遇到貨郎賣好墨好紙,我也會記得給你買一份。
「我沒本事也沒骨氣,這日子就糊裡糊塗過下去,也挺好。
「可是雨下了一夜也沒停,偏巧你為吟月和琦兒買的傘,一大一小放在屋外。
「我和竹兒拿著走,竟然合適趁手。」
裴青書怔怔地看著我。
我大概被太陽曬傻了,竟然看見他也紅了眼圈。
05
這些日子,裴青書買了許多簪子和衣裙來春香家裡送我。
金的玉的,花的草的。
紅的綠的,豔的素的。
我推了回去,看著站在門外,哭紅眼的吟月姑娘:
「阿書,這些東西你送給吟月姑娘吧,她穿著戴著,比我好看。」
他還給竹兒買了一套點心,面點捏的小老虎和猴子活靈活現。
趙琦兒虎視眈眈地看著糕點盒子,饞得去搖吟月姑娘的手臂:
「娘,你求求爹爹,我也要這個!」
聽趙琦兒喚他爹爹,裴青書冷下臉:
「琦兒,我不是你爹爹,你爹爹貪了賑災銀子,如今在京城獄裡,只等秋後審議。」
聽裴青書這麼說,吟月臉色霎時慘白。
她抬手給了趙琦兒兩個巴掌。
趙琦兒放聲大哭,哭著要回京城找爹爹,讓爹爹把你們腦袋都砍了。
竹兒躲著裴青書,不肯從我身後出來,更不肯像從前一樣,喊他一聲爹爹:
「裴叔叔,竹兒不饞,而且阿娘不叫竹兒拿別人的東西。」
裴青書怔怔地看著竹兒,身形晃了晃,不可置信問:
「你叫我甚麼?」
「裴叔叔!阿娘認誰當相公,誰就是竹兒爹爹!」
不想見他們吵鬧,我嘆了口氣:
「阿書,咱們各過各的日子吧。」
無論裴青書如何勸,我和竹兒都不肯回去。
離家的這些日子,太陽很大,掙錢很辛苦,可總不會比嫁他還委屈。
吳大妗子到處說我離家,是因為偷了吟月姑娘的金簪子。
春香的好日子近了,我忙著為她嫁衣添彩,眼下不想為了這些事壞了喜氣。
喜上加喜的是,春香出嫁那日,嫁衣叫鎮子上的富戶人家看中。
富戶家中不缺鮮亮衣裳穿,只是想為家裡小姐們聘個針線上的女先生。
怕被旁人搶了先,聘金先給了二兩銀子。
這二兩銀子,眼下要做好些事情。
我帶著竹兒,站在書畫攤子邊,花三十文托先生幫我寫份文書和信件。
那先生人好,問得又仔細,生怕遺漏了甚麼。
裴青書忙拉住我:
「玉娘,你要寫甚麼,我來幫你寫,你又不識字,別叫人騙了。」
我沒有看他,將文書和信件小心收好,搖了搖頭:
「先生人好,我信他。」
「你信他一個陌生人,不信我?」
「眼下吟月姑娘在水縣,就不用順便幫我寫信了。」我笑了笑,「阿書的筆墨貴,我掏不起這個錢。」
裴青書急了:
「你是我妻,我怎麼會要你的錢!」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也愣住了。
當初我找裴青書給去了京城,杳無音信的爹爹寫信,我要掏錢給他,他也是這麼說的。
他說,你孤兒寡母生活不易,我怎麼會要你的錢!
當初也是因為他這一句話,讓我想著那紅裙子上是繡桃李還是鳳仙。
我忍不住笑了笑:
「阿書,你還是一點沒變啊。」
見我笑了,裴青書眼底升起一絲希望:
「玉娘,你不生我的氣了?」
我不知道如何答他。
眼下就要中秋了。
從前在裴家這會,我要打掃庭院,收拾枯萎的絲瓜架子,備著拜月的瓜果點心,預備著將往年的棉被棉衣送去彈一彈,再給裴青書和竹兒做兩身過冬拜年的新衣。
如今得了不少閑。
給竹兒挑個好的書孰,給春香和她娘買兩匹好布,等到空下來,再給自己裁一身好衣裳。
哦對,還有一紙訴狀送上公堂。
告我自己偷竊。
我偷了吟月姑娘的金簪子,希望官府查明。
沒想到一紙訴狀,來的不是金簪子,而是京城的官差。
吟月夫家貪了賑災的銀兩,朝廷降罪,抄家問斬。
風雨欲來前,柳吟月就收拾了細軟,匆匆帶著趙琦兒來投奔裴青書。
如今趙家獲罪下獄,柳吟月和趙琦兒成了逃犯,自然要押解回京聽審。
官兵來得突然,住在客棧的柳吟月甚至來不及收拾行李。
眾人瞧著熱鬧,就看見吳大妗子說的,那支失竊的金簪子和一堆本該充公的贓物,擺了一地。
「官爺,這兩支簪子是我妻玉娘丟的,不是她柳吟月的東西。」
那兩支簪子做工粗糙,在一堆珍玩裡頭,顯得微不足道。
春香娘也稱是看裴相公買的,想必是賊人偷拿了,賴在玉娘頭上。
柳吟月摟著趙琦兒,聽春香娘這麼說,氣得渾身顫抖:
「你怎麼能污衊人!誰偷你的東西!這分明……」
說完,她也愣住了。
我靜靜看著她。
柳吟月終於沒了平日趾高氣昂的糢樣,她瘋瘋癲癲地要來拉扯我的衣裳,聲音絕望又不甘:
「我和裴哥哥青梅竹馬,若是沒有你橫在中間,他一定終身不娶等著我,我早就帶著琦兒改嫁了!」
裴青書將我護在身後,滿眼嫌惡:
「你哪裡配和玉娘比?我死也不會娶你。」
柳吟月母子押解回京,吳大妗子無事生非打了十個板子。
日子眼見到了中秋。
06
中秋這日,月圓風清。
裴青書收拾了院子,連買帶燒,布置了一院子的好菜。
我本不想去,可想了想,還是帶著竹兒回去了。
見我牽著竹兒的手站在門口。
裴青書又驚又喜,忙迎我進門。
竹兒見我給裴青書幾分好臉色,也願意對他笑一笑。
月亮升起來時,竹兒已經困了,回屋睡下。
月下只剩我和裴青書。
他鄭重地拿出了那兩支簪子給我,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玉娘,從前都是我糊塗,不知道珍惜眼前人,把日子過得一塌糊塗,也讓你受了好些委屈。
「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比你重要,每年你的生辰,我們都去集市上,給你買首飾衣裳,只要你高興。」
說到動情處,裴青書去拉我的手: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才知道從前我有多荒唐。
「以後你想識字,我教你識字念詩。
「也不管甚麼龍井,只要是你泡的茶,都是好的。
「以後竹兒念書,也不要你操心,都有我在。
「玉娘,我們一起安穩過日子,好不好?」
借著月光,我仔細看著他的眉眼。
見我望向他,裴青書眼中狂喜。
他拉著我的手,貼上他的臉。
月色柔和,像極了我們定情的那個晚上。
那天也是中秋。
這一年裡,裴青書幫我寫了十七封信寄去京城,一文錢也不要我的。
晚上我穿著那條繡了鳳仙花的紅裙子,喊他出來看月亮。
月亮照得人心裡亮亮的,連膽子也大了起來。
我湊近問他:
「阿書,我和你好,你要不要?」
裴青書傻頭傻腦,結巴著說自己窮,買不起珠花,娶不起媳婦。
水縣窮慣了,所以不像京城,不講甚麼三書六聘。
若是看對了眼,小夥子就給姑娘買珠花戴。
姑娘要是願意麼,就給自己裁一條紅裙子,戴上珠花,走到人家家裡過日子。
「真笨!別人金花銀花我也看不上!
「……要是你、你麼,為我摘一朵野花就行。」
裴青書摘了一支還未開的野茉莉,笨手笨腳為我戴在耳邊:
「等我以後有了錢,再給玉娘買好的戴。」
要不是竹兒那日給我戴了一支野茉莉。
我都要忘了,原來裴青書也曾說過要對我好,也曾覺得我是配過好日子的。
「阿書,嫁給你的這些年,我從來沒羨慕別人家的娘子有好衣裳穿,有首飾戴。
「生辰那日我想過的,你不買首飾送我也不要緊。
「哪怕你回來路上順手掐了一朵白菜花送我,我也會當金簪子一樣寶貝地戴。
「可阿書,我確實俗氣,我不能既沒有金簪子,也沒有白菜花戴。」
我沒有原諒他,只是不想去恨他了。
裴青書聽得愣住了。
我以為這些日子,自己的眼淚已經哭盡了。
可是怎麼一說起從前,又紅了眼圈。
我擦了擦眼睛,抬眼看他,溫聲笑道:
「阿書,最後幫我寫一份和離書吧。」
裴青書怔怔看著我,眼睛霎時間灰敗下去。
07
竹兒上了書孰,開始開蒙識字了。
僱我的主家和氣,小姐性子也好。
春香怕她娘一個人寂寞,夫妻倆預備著攢些錢搭個偏院,將春香娘接過去一道過日子。
春香娘嫌棄地擺擺手,說不想摻和小夫妻過日子,又拿我當擋箭牌。
說竹兒念書離這裡近,又說我萬一回來沒地方住。
一轉眼年下,小姐們停了針線的課。
主家準了假,又賞了銀子和兩匹緞子回家過年。
我想著這緞子夠做兩身衣裳。
春香娘一件,我一件。
又瞧著時興的纏花簪子好看,買了兩支。
春香娘一支,我一支。
冬日天寒懶得出門,閑著不如做些活計。
我忽然想到明年,主家老夫人正是古稀之年,適合繡一幅菊花屏風賀壽。
又買了繡線和花簿子回去繡。
冬日大雪,桌上擺著一個精致手爐。
不等我問,春香娘眨眨眼:
「我勸不動,妹子要是嫌它礙眼我就收起來。」
像這樣的東西,裴青書送來很多。
冬日手爐,夏日送冰,四時瓜果也送。
其實不必費這些功夫的。
畢竟當初和離時,我要走了一半的家業,彼此已經各不相欠了。
我搖搖頭,將手爐照往常一樣,遞給竹兒。
先生贊竹兒讀書刻苦,冷天也不肯停,寫到手都僵了。
大雪彌漫,時有雪壓斷枯枝丫的聲音。
瑞雪過後,開春一定是豐年了。
室內燭火溫溫,有烘栗子的香氣。
我在窗邊翻著花簿子,忽然想起ṭũₛ甚麼,對竹兒招手:
「竹兒幫阿娘念念這句詩。」
竹兒便念:
「似聞嘉菊黃於鵠,乞我雙栽照白頭。」
「這不是陶淵明的詩吧,再幫阿娘挑一首。」
竹兒一愣:
「阿娘怎麼知道?」
想到過去種種。
我低下ŧű̂₅頭,釋懷一笑:
「阿娘就是知道。」
裴青書番外:
第一次見玉娘,是在水縣的集市上。
她托人寫信給那個拋妻棄子的爹,說她娘病得很重,希望他回來看看。
代寫書信的先生嘬了口煙,一封信張口就要五十文。
玉娘阿娘常年吃藥,家裡只靠著她一個人挑貨賣水鮮,裁布繡花,勉強把日子過下去。
她沒有這麼多錢。
旁邊游手好閑的盲流子就笑她:
「小玉娘,別惦記那你個負心的爹爹了,跟了我,我可不會辜負你。」
「小姑娘,你這信寫是不寫?別耽誤我做生意。」
那會裴家官場上得罪了人,連帶著我一並被踢到水縣這個窮地方。
那會我讀了些聖賢書在肚子裡,還有幾分打抱不平的書生意氣。
「我給你寫!」
正好我有信要寄去京城柳家,問柳姑娘安好。
再順道問問京城舊友,幫忙打聽她父親的下落。
玉娘局促地揉搓著衣擺:
「我、我沒有很多錢,如果你要縫補衣裳,我幫你做,不要錢。」
我一低頭,才發現自己衣裳袖口都綻開線了。
這幾天初來水縣,討生活已經不易,哪裡還有閑心管衣服?
那封信寫完,我抬起臉。
正巧她也咬斷線。
看見我,玉娘的臉比天邊的晚霞還紅上幾分。
玉娘手巧,豁口的袖子繡了一簇新竹。
那竹子繡得平整,並不紮手。
可是不知為何,每次繡花摩挲著手背,都無端讓心發癢。
後來再見面,玉娘鼓起勇氣和我搭話。
後來書畫攤子離水鮮擔子越來越近。
再後來書畫攤子也賣菱角荷花了。
在一個月亮很大的中秋節。
那日太陽還沒下去,玉娘水鮮筐裡堆滿了年輕Ţú⁶小夥子送的珠花。
這是水縣的規矩,年輕人的婚事不叫老人們去賣頭賣臉。
要是看上哪個姑娘,就送珠花或簪子。
姑娘若也有心,就裁紅裙子,戴上心上人送的花,中秋一起去看月亮。
看著玉娘筐裡的花,我像被塞了一嘴枸櫞果子,又酸又澀。
而我到底要面子,就酸溜溜地問:
「玉娘,你看中哪個了?」
她紅著臉,低頭掰著蓮蓬不說話。
晚上玉娘站在溪邊,喊我去看月亮。
月亮是ŧúⁱ亮的,溪水也是亮的。
溪邊的玉娘像一只飲水的小鹿,羞怯的眼睛裡盛著一泓清水,也是亮亮的。
我頭一次見她穿著那樣熱烈的紅裙子,像火要燒上我的心頭。
我假裝不在意,去看她的頭髮。
她素著頭髮,一朵花也不簪。
玉娘假意生了氣,去問我:
「阿書,我的花呢?」
水縣多水與澤,多生野茉莉樹。
秋日晚風送來茉莉和菱花香氣,醉得人心神俱顫。
「阿書,我和你好,你要不要?」
我擁住了玉娘。
後來日子一點點好起來了。
我們有了竹兒。
偏偏竹兒出生後,事情多了起來,我也粗心大意了。
那日寄去京城的信明明只有兩紙,卻有一次漏了玉娘的。
我怪自己粗心大意,忙去追那信差。
卻聽見那信差對玉娘說,每回都寄兩封信,怎麼今日就一封了。
終究沒能瞞住她。
玉娘看著我的眼睛一點點黯淡下去。
她沒吵也沒鬧,進屋哄著熟睡的竹兒。
搖籃慢慢地搖, 她低下頭也慢慢擦眼淚。
哭歸哭,她不會走的。
畢竟孩子都有了,誰家夫妻會為了兩封問好的信,就不過日子了?後來吟月夫家出了事,帶著孩子來水縣投奔我。
玉娘生得好看, 可那紅裙子畢竟是舊物, 顏色都黯淡下去了。
站在珠光寶氣的吟月身邊, 竟然顯得灰頭土臉。
吟月笑她穿衣打扮時, 我覺得玉娘很丟臉。
我想著那簪子戴在玉娘頭上,像白菜地插牡丹花, 總不相配。
可我沒想過, 如果那簪子沒有好衣裳去配, 就該帶她去買一件。
玉娘比我更早明白了這個道理。
所以她走了。
與我和離後,玉娘過得越來越好。
衣裳是鮮亮的, 簪子是時興的。
有風吹過時, 她比風中搖曳的鳳仙和葉間低垂的茉莉更打眼,引得街上老少都回頭看。還有托春香娘說些好話, 說媒作保的,說只要玉娘進門, 金山銀山都給她花。
玉娘都不要, 說金山銀山倒了也會砸死人, 她靠自己就能過好日子。
這麼些年過去了,水縣也沿襲了京城的嫁娶規矩, 三書六聘, 一點馬虎不得。
再沒有人能用一支野茉莉,就換了穿紅裙的好姑娘。
竹兒一天天長大, 始終不肯認我。
就像當初玉娘因為寄給吟月的信生了氣, 我想討好她,便說再為她寫信找找。
「不用了,我不找了。」玉娘搖頭,「那樣的負心漢,只當他被水裡的王八吃了, 他穿金戴銀也好, 討飯乞食也好,我都不要認。」
竹兒和玉娘一個脾氣。
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嘴饞的時候。
可我送去的那些糕點, 他都丟掉。
竹兒讀書很爭氣, 他說將來不要留在水縣,要帶阿娘去京城過好日子。
玉娘走後, 家中收拾灑掃, 都是我自己做了。
這一日閑來收拾,卻找到一年前玉娘買Ţű̂₉的土茶葉。
玉娘把那茶好好地收著, 也不霉不壞。
沏了一壺, 茶是好茶, 清潤微苦。
喝了兩口,我不禁也笑自己當年有點不識好歹。
轉過來罐子,才發現簽子上用小楷寫著徑山茶。
不知當年把徑山當龍井, 是該怪貨郎說錯了,還是該怪玉娘聽錯了。
如今這屋裡空落落的,想問也找不到人問了。
其實想想, 到底不怪貨郎,更不能怪玉娘。
只怪自己年少不識荊山玉,當做頑石一般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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