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聯姻後。
死對頭游宗特地坐了二十個小時的飛機,跑來當面嘲笑我:
「不是說這輩子都不結?終於耐不住寂寞了是吧?」
眾所周知,我倆針鋒相對,勢不兩立。
但他們不知道,我和游宗談過三年地下戀。
游宗也不知道,我們曾有過一個孩子。
1
游宗回國了。
聽到這個消息是在一場晚宴上。
臨近結束,該談的都已談完,大家沒了刻意端著的架子,交流也隨意起來。
一人嘖嘖驚奇,紈絝少爺終於收心,這是準備接管家業了?
另一人輕嗤搖頭,我看懸,本性難移,說不定嫌國外無聊,回來繼續玩。
紛紛嘈嘈中,有人看向我,「我記得……江總是他老同學吧?」
熱烈氣氛微妙地降了溫度。
面對交織如網的視線,我握著酒杯的手緊了緊,淡淡應聲,「嗯,大學同班。」
那人毫無察覺,興致勃勃往下講:
「其實我也是校友,那時候江總和游少爺可是學校風雲人物,總一塊兒出現,關系特好。」
一塊兒。關系特好。
眾人默不作聲,眼神卻在無言空氣中,流轉碰撞了好幾個來回。
他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語速慢了下來。
有人出來打圓場,拯救這個剛入圈子的新人:「這都甚麼老黃历了,你也說了,現在是江總和游少爺,早不是一路人啦。」
面對他的局促尷尬,我抿了抿唇,笑笑。
「你沒記錯,我和他那會兒……確實挺好的。」
後來為了各自立場爭鋒相對,勢不兩立,也是事實。
但無人知曉,學校裡交好的那段時期,和商界廝殺的每個日夜,我們都是相愛的。
從互相暗戀到表明心意。
我和游宗祕密交往了三年。
那三年雖然見不得光,但我們談得很認真。
分手是我提的,他一聲不吭飛去國外,再無音訊。
到現在,我們已經分手五年了。
他回來幹甚麼呢。
2
宴席散場回家。
司機全程開得很穩,快到家時罕見地鳴了下笛,咕噥一聲。
我正閉目養神,被鳴笛聲驚擾,下意識抬手抵住額頭,皺了眉。
最後那杯酒真不該喝。
為了壓抑胃裡撲稜的蝴蝶,喝得太急,此刻腦袋隱隱作痛。
明早還有個時差會議,有一堆事務等著處理,要和爺爺的主治醫生面談……
頭越來越疼。
車子停著久久未動,司機語氣遲疑起來,「大少爺,有人杵門口不讓,要不要叫安保?」
聞言我睜開眼,捏眉心的動作就此頓住。
很奇妙。
像某天夜裡夢到過的場景。
剛才那場閑談的男主角,我一路克制不去回想的人,出現在了自家大門口。
車前燈強光燿眼,照得視野宛如一張曝光過度的舊照片。
游宗一身白 T 黑夾克,翹著腿坐在行李箱上,姿態隨意散漫,表情糢糊。
我的思緒跟著糢糊了。
「少爺?」
司機還在等我的命令。
我緊盯那個行李箱,五年前,游宗用它裝走了家裡有關他的一切。
滾輪在前院石徑上發出很大動靜,他一次都沒回頭。
「直接開進去吧。」
「啊?」
司機驚愕地瞄向後視鏡,看到我一臉平靜的樣子,忙點頭應下,「是。」
發動機聲浪低沉轟鳴,保險槓幾乎碰上了他的腿,他依然紋絲不動。
挨得近了,熾白晃眼的光束下移,我得以看清他的臉。
他在笑。
笑意和五年前比沒有區別,漫不經心的渾不吝裡暗藏鋒芒。
因此我也明白,他不會讓。
僵持下去沒有意義。
不想讓司機為難,我拉開車門,「今天辛苦了,早點休息。」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我和游宗對上視線。
久別重逢第一句話應該說甚麼?
好久不見?
最近過得怎麼樣?
想不想我?
一句都沒猜對。
游宗勾著笑看了我好一會兒,慢慢站直身。
「江孟,聽說你要結婚了。」
3
「冒著靜脈血栓的風險長途飛行 20 個小時,就為了當面說這句話嗎?」
他愣了一下,唇角弧度加深。
「關心我?」
「有必要提醒你。」我稍稍扯松領帶,「我和你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關系。」
說完,我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經過。
身後行李箱滾輪的沉悶摩擦聲嚮起,不緊不慢,一路跟隨到門口。
我邁進門,轉身,垂眸看向兩層臺階下的游宗。
就像他剛才堵著大門那樣,一寸不讓。
「也不是能讓你進門的關系。」
門關上了。
住家阿姨準備了夜宵,我隨意吃了兩口,進浴室洗澡。
大腦被刻意放空,因此洗完出門看到游宗倚在一旁,反應結結實實慢了好幾拍。
我不認為家裡誰會放他進來。
他現在站在我面前,只可能是……
「密碼這麼多年都沒換,懶還是不舍得?」
密碼用了很多年,按下每一個數字的動作已經形成肌肉記憶,以至於我差點忘了,它原本的意義——他第一次標記我的日子。
「謝謝提醒,待會兒換。」
迎上他直勾勾的目光,我攏了攏身上的浴袍,「還有事嗎?」
他沒吭聲,朝我走了一步。
我立刻斂起表情,沉下聲,「莫非游少爺不是身體力行提醒我安全隱患,而是單純沒素質私闖民宅?」
游宗在我面前站定,沒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調:「江孟,現在沒別人。說話不用這麼夾槍帶棒。」
「你也知道沒別人,深更半夜跑前男友家合適嗎?」
「的確不合適。」
他淺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緊凝著我,良久,唇角勾起,似笑非笑道:「但前男友,我有東西落這兒了,你得還給我。」
當初他離開的時候,甚麼都帶走了,共同買的衣服對半剪開,杯子砸得只剩下把手,電器只留了個插頭。
幸好沒有養寵物。
也沒有……生下孩子。
分得那麼清楚,事到如今說有東西落下了,未免太過好笑。
「這裡已經沒有你的東西。」
「有。你還欠我一次……」
游宗傾身逼近,壓低了聲線。
灼熱吐息打在耳廓,一字一頓。
「分、手、炮。」
頭皮陡然一緊,我難以置信地瞪大眼,「你瘋了吧,胡扯甚麼?」
「胡扯?」
他嗤笑一聲,站直身,「究竟是誰在胡扯?是誰在求婚當夜斷崖式分手,還言之鑿鑿發誓,這輩子都不結婚?怎麼,現在終於耐不住寂寞了是吧?」
游宗大概一下飛機就來了我家,沒來得及倒時差,臉色很差。
胸腔起伏時,呼吸克制不住地有些重。
「家產相當,無生育障礙。呵,江孟,你對結婚對象的要求,就九個字啊?」
這是我委托職業媒人找合適的聯姻對象時列的條件,早已在圈子裡傳開,他知道也不意外。
確實簡單了點,但爺爺的身體情況也等不了我慢悠悠精挑細選。
我不想讓他心願落空,遺憾而終。
這種事,游宗沒必要知道。
可他似乎被我的沉默激怒了。
「饑渴成這樣為甚麼不找我呢,難道還有人比我更清楚怎麼讓你爽嗎?」
「游宗!」
我喝住他,「我們已經分手了,我做甚麼決定都和你沒關系。」
「嗯?」他不依不饒,咄咄逼人,「有嗎?真有這樣的人嗎?」
後腰突然被扣住,來不及掙脫,他的手掌已經沿著脊柱攀移而上,迅速點在肩胛骨某處。
「這裡。」
游宗隔著浴袍加重力道,紅著眼逼問,「有別人碰過嗎?」
那裡有一顆小痣,是我的敏感地帶。
游宗最愛纏綿時吻在那顆小痣上,把我逼到極限,又在臨門一腳強硬地圍堵去路,看我哭著求饒。
空氣裡蔓延開絲絲縷縷黑鳶尾的味道,聞到的瞬間,身體深處猛地一震,激蕩開層層曡曡的浪濤。
游宗的資訊素。
太久違,反應大到意志差點沒扛住。
「你冷靜點。」
我深吸一口氣,咬牙推開他。
「如果想要個說法,我可以道歉。
「抱歉游宗,我食言了,以前說打死都不會結婚,現在確實要結,滿意了嗎?」
話音落下的同時,我抬手將浴室門邊的盆栽拂落在地。
哐當一聲巨嚮。
聽到動靜的管家姍姍來遲,一見是游宗,火速扭頭下樓搖人。
分手時鬧得有多兇,他見識過。
這個家裡每個傭人都見識過。
樓梯很快傳來急促交曡的腳步聲,游宗後退一步,笑意裡夾雜著幾分嘲弄。
他身形頎長,體格比五年前更加健碩,圈住我後腰的手臂遒勁堅實。
此刻,卻有種搖搖欲墜感。
「你以為我不眠不休趕那麼久的路,馬不停蹄來找你,只是為了討個說法嗎?」
我怔了一下,沒由來地別開了眼,輕聲重複。
「抱歉。早點回去休息吧,我也很累,明天有很重要的會,就不送了。」
游宗哂笑一聲:「我人都在這裡了,還要多重要?」
4
直到第二天,我才明白他最後那句話甚麼意思。
合作將近五年的外資企業,實際掌權人竟然是游宗。
他無視會議室瞬間炸開的沸騰人聲,不緊不慢走到我身邊,拉開椅子坐下。
「好久不見,江總。」
笑意明亮桀驁。
昨晚後半夜才靠安眠藥睡著,反射弧還懵著。
我坐在那兒,一如往常高冷淡漠的樣子,其實根本不知道該做甚麼反應。
游宗隨意地做了個自我介紹,開始推進會議流程。
經過一夜冷靜,他那些失控的躁意和惱火盡數收斂。
此刻目光炯然銳利,眉眼深邃,氣場熟悉又陌生。
怎麼會是他呢。
這個長久穩定的合作,開拓了業務新版圖,規避了國際市場的貿易風險……最重要的,是它挽救了當時岌岌可危的江家,我一直很感激珍惜,但……怎麼會是他呢?
我試圖從這五年的來往裡挖出被忽視的細節,從不開視頻會議,準時準點的生日祝福郵件,和會議中途冷不丁冒出來的:你的城市下雪了……
大腿覆下一道溫熱,輕而緩地摩挲。
我一個激靈回過神,身體倏地緊繃。
游宗目不旁視緊凝大屏幕,時不時點頭應和幾聲,手卻遲遲沒有拿開。
「反應那麼大,演技變差了。」
散會後,他在辦公室門口堵住了我。
我顧忌公司人多眼雜,只能放他進門。
他打量一圈,慢條斯理地走向我的辦公桌,「看到了嗎,你那些員工的表情。真懷念啊——
「那時候也是這樣,我們一副要打起來的樣子嚇得別人大氣都不敢出,但其實呢……」
他在桌邊站定,慢悠悠轉身,朝我挑眉,「當晚你趴我身上,氣都喘不上來。」
垂在身側的手攥緊了。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
咔噠。
計數器的聲音。
我怔了怔,皺眉走過去,「別亂動我東西。」
游宗避開我的手,「997,甚麼意思?」
「沒有特殊含義。」
他垂眸把玩著,金屬計數器在他手裡變得分外小巧。
咔噠聲又接連嚮了兩下,上面的數字全部歸零。
歸零就歸零吧,反正……
「難道是想我的次數?」
心髒狠狠漏跳一拍。
他這個人,做事永遠游刃有餘。
學業也好,事業也好,我的心思也好……總能輕而易舉拿捏住。
「不是。」
我僵著表情,聲音硬邦邦,話題轉得更為生硬,「那個公司……怎麼是你。」
游宗終於放下計數器,抬眼看我。
「為甚麼不能是我?」
「我們已經分手了。」
「江孟。麻煩你搞清楚。是你單方面提的分手,從頭到尾我都沒有答應過。」
不答應又如何呢。
我們確確實實分開了五年。
辦公室隔音極好,一旦沒了人聲,就變得格外寂靜。
沉默對峙了很久,我率先敗下陣,「你究竟想怎樣?」
他的回答很快:「不許結婚。」
我的回應也很快:「抱歉,做不到。」
游宗盯著我,「不許和別人結婚。」
「……」
突然發現,他今天穿得很隆重。
深色高定西裝,同色系皮鞋皮帶,還有精心搭配的配飾,一絲不苟的發尾……
利落帥氣,很難不想起以前,被滿室繁花簇擁,單膝跪地的他。
「又想求婚?」
我笑了,「被拒絕過一次,還想被拒絕第二次嗎?」
5
終究還是不歡而散。
我像個麻木的工作機器,處理完繁雜事務,前往醫院。
「年紀大了身體機能很脆弱,比起用高風險的激進治療手段,不如保全最後這點清醒時間。」
醫生的意思很清楚,我點點頭,表示明白。
爺爺的身體比同齡老人差很多,這五年幾乎將他剩餘的精氣神兒透支殆盡。
他本該舒舒服服養老,養花遛鳥,四處游玩,做個快樂的小老頭。
如果五年前江家不出事的話。
「弟弟最近怎麼樣?」
「挺好的。」
「多盯著點,別讓他們吃了虧。」
「我明白。」
他點點頭,嗦溜一口小米粥,渾濁的眼球看向我,「你呢?」
病號服在他身上顯得過分寬大,空蕩蕩的,露出的小臂骨瘦如柴,爬滿蜿蜒青筋。
我看了一會,移開視線,「也快了,媒人說明天給我消息。」
他喝完粥,將碗放在一邊,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三人裡你最可靠,也最不讓我放心。真確定下來就把人帶過來,爺爺最後給你……把把關。」
前段時間,爺爺公布了自己的遺囑。
我們兄弟三個 omega 誰先生下繼承人,誰就能得到全部遺產。
兩個弟弟行動得很快,一個走人工受孕,一個去大學僱 alpha 開房。
各有各的瘋。
我暗中調查幾番,確定他倆身邊的人都沒有問題,也就由著他們去了。
按目前情況,我的進度應該是最慢的吧。
離開醫院已是傍晚。
等了一會兒,司機遲遲未出現。
點開行動電話剛想問問,發現十分鐘前司機發來了消息:一個大大的哭臉,說車沒停好,下車買個水的功夫被人打電話拖走了。
離譜到頭又開始隱隱作痛。
怔然間,一抹亮銀色停在面前,車窗降下,游宗的腦袋探了出來。
「上車。」
「……不用。」
我冷聲拒絕,收起行動電話,轉身抬腳往前走。
他像道影子般跟著,在我即將走出醫院大門後,一腳油門加速攔住在我面前。
「需要我上樓和你爺爺聊會兒天嗎?」
腳步猛地滯住。
我狠狠瞪他,「你敢!」
游宗不以為意,噙著笑傾身靠過來,打開了這側車門。
「上來。」
他橫在門口,身後的車流不耐煩地接連鳴笛,我閉了閉眼,拉開坐了進去。
6
「我警告你,不要打擾他。」
「知道知道~」
游宗利落鎖門,語氣和早上比可謂輕快,仿佛卸下了甚麼重擔,整個人一掃陰鬱,如釋重負。
莫名其妙。
我扭頭看向車窗外,路燈正明晃晃亮起,像一個個虛無縹緲的舊夢。
「我的標記洗掉了嗎?」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透過車窗反光,我和游宗對上視線。
不擅長撒謊,大腦卡頓了一下。
「早就流掉了。」
「流掉?」
手指不自覺攥緊。
「……我是說,洗掉。」
身側沉默幾秒,哼笑:Ṫū⁸「想想也是,帶著我的標記還怎麼懷別人的孩子。洗標記……痛不痛?」
這個話題讓人胸口悶窒。
想透透氣,可連窗都被他鎖著,只能伸手松領帶。
「別勾引我,你知道我甚麼德行。」
……
「游宗,這種話放戀愛裡是情趣,現在只是性騷擾。」
游宗又輕哼一聲。
「這會兒倒合乎邏輯地分析上了,你自己的決定呢?經過思考了嗎?被遺囑牽著鼻子走,還不如你兩個弟弟,至少沒把一輩子搭進去……當然,你也不能學他倆,胡來。」
看來他查到我選擇聯姻的原因了。
怪不得那麼高興,以為我是被迫的啊。
我將領帶重新推回去,「不要隨便調查別人家事。」
「呵。不調查都不知道你變得這麼蠢。」
一曡文件被丟到腿上,「好好看看。」
低頭打開,一份遺囑的複印件,簽名是爺爺。
和他告訴我們的那版不同,這份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遺產三等分,沒有必須生下繼承人的條件。
游宗還在輸出嘲諷,慢慢地,聲音輕下來,最後徹底陷入緘默。
良久。
「你早就知道?」
「以為我這幾年都在混日子麼。」
「那你為甚麼還……」
還乖乖選擇聯姻?
我將文件合上,雙手交曡,一臉平靜:
「游宗,整件事並沒有你以為的無可奈何和委屈。爺爺想要一個態度罷了,他想要,我當然給。正好一個家產相當的聯姻對象對江家也有好處,兩全其美。」
握在方向盤上的指節倏然發白。
游宗冷下臉,猛打了個方向,在路邊急剎停下。
他連安全帶都顧不上解,攥著我的肩頭欺身逼近:
「特地表明要無生育障礙的……你真想給人生孩子?」
聲線緊繃,完全沒了剛才的輕快。
我嘗試拉門,沒能拉開,悶得有些煩躁,「這裡禁停,要麼開門要麼開走,以為就你會打電話叫拖車?」
「江孟!你看著我!」
聲音重得震鼓膜,我咬了下唇,沒動。
狹小空間裡,那股黑鳶尾的味道兀地濃重起來。
更不敢看了,很怕真實心意會從眼睛裡跑出來。
時至今日,我的身體依然情不自禁對游宗做出反應。
心也是。
壓抑著輕喘幾口,再度拉了拉車門。
「游宗……昨晚就想提醒你,能不能控制好自己的資訊素,別隨隨便便……」
「控制不好。」
肩頭的力道一點點加重,「你可以把我的標記洗掉,接納另一個 Alpha,我呢?每次易感期,我只能靠從你家拿走的那點破爛熬過去……
「水杯上消失的最快,接著是刮胡刀,最後是你的襯衫,可那一點點味道,前年也徹底消失了。
「江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沒有你,我過得一點都不好。」
「你可以……」
聲音發澀,在喉嚨裡哽住。
我閉了閉眼,木然地將話吐出,「找個新的伴侶。」
身側的呼吸滯住了。
半晌,他輕顫著問:「你讓我去找別人?」
「情緒變得那麼不穩定,也因為資訊素紊亂吧?太辛苦了沒必要硬抗,有合適的 Omega 積極一點,你家肯定也希望你盡早有自己的家庭。」
我寬解他,像個合格的工作夥伴,多年知心老友。
總之不是伴侶。
「你以為他們沒試過嗎?這麼多年,往我身邊塞了一個又一個,一次次設局……
「想你想到發瘋的時候我也最恨你,覺得要不就這樣算了,世界上 Omega 要多少有多少,我腦子壞了才非得在你這裡吊死。
「可是……根本不行。」
他的聲音逐漸輕了下去,灼熱呼吸縈繞在頸間,一點點靠近腺體。
「我只要你。給我……求你。」
我全程目視著前方,無動於衷。
向來玩世不恭從容不迫的游宗,何時如此卑微地祈求過別人的資訊素。
可憐到讓人無法拒絕。
可惜。
「不行。
「你認識的,熟悉的,懷念的資訊素已經不在了,它現在,安撫不了你。」
偏頭撤開一點距離,我清晰看到游宗表情一瞬空白。
「什……」
他的嘴唇動了動,沒再發出聲音。
他聞到了。
酸澀的苦橙味。
Omega 被標記後,資訊素會和 Alpha 的融合,形成一種新的複合味道。
我最初的味道是青檸,和游宗在一起後,基本被他的黑鳶尾主導。
如今的苦橙,對他來說完全陌生。
「游宗,該翻篇了。」
車窗被人叩了叩,三弟江秉正努力往裡頭張望。
剛才收起行動電話前給他發了實時定位,眼下到的正好。
「為甚麼?」
下車時,身後追來一句。
「隨便誰都可以,就我不行?」
7
坐在江秉車上,我翻出剛才在醫院配的抑制劑,熟練地給自己紮了兩針。
「哥,為啥你從來不去安撫中心?」
江家三兄弟都是 Omega,爺爺設立了一個安撫中心,調制的人工資訊素可以幫我們舒服度過發熱期。
「麻煩。」
「哦。」他轉頭小聲嘀咕,「明明配抑制劑更麻煩。」
我收起針劑,沒吭聲。
「回家嗎?還是去公司?」
身體裡的燥熱慢慢退去,我往後一靠,「去墓園。」
「啊?去看看爸媽?」
「……嗯。」
江家墓園在山頂,江秉爬了一會兒就喊累,遠遠落在後頭。
我獨自在爸媽墓前站了一會,點了根煙,走向另一頭。
定期修剪的柏樹下有塊漂亮的青石,我將煙放在上面,慢慢直起身。
煙霧輕輕騰起,又被風吹散。
不遠處的石階上,江秉正不知和誰發消息,笑意壓都壓不住。
真好,單純恣意的人生。
他不知道,我不去安撫中心並不是嫌麻煩。
而是因為沒用。
說著要翻篇的人,其實偷偷折了一個角——我並沒有洗掉游宗留下的標記。
到了發熱期,身體只認他,再高級的資訊素都無效。
游宗也不會想到,Omega 資訊素味道突變還有一種可能。
懷孕流產。
我看向青石後面隆起的小丘,很不起眼。
那裡掩埋著一個未成形的祕密。
煙燃到末尾,我撿起來吸了一口,煙草味道鑽進肺裡,蔓延開一片麻麻的澀意。
我也想問。
為甚麼,就我不行?
8
從小冷靜自持,循規蹈矩,游宗是我姍姍來遲的叛逆。
確定關系當天就上了牀,第一次上牀就做了永久標記。
明明彼此都清楚,游家和江家,往上倒三代有血海深仇,根本不可能允許我們在一起。
那又怎樣,兩個獨立人格談戀愛,還要別人同意嗎?
在學校,我們用社團活動和競賽做掩護。
進了各家公司,人前毫無交流,有你沒我,人後在昏暗的地下停車場吻到拉絲。
荒誕又和諧。
「我們好像那個……羅密歐與朱麗葉?」
某次事後游宗忽然感嘆了一句。
我連白他一眼的力氣都沒有,「能不能想點好的,這兩人是甚麼好結局嗎?」
一語成讖般的,變故來了。
富有冒險精神的父母在一場海嘯中遇難,三弟的分化因為悲傷過度異常,差點淪為廢人,一時間,實力雄厚的江家變成所有人可染指的盤中餐。
帶新仇舊恨的,野心勃勃的,表面友善實則不懷好意的……通通圍了上來。
資金鏈斷裂,供應異常,天價違約金,每天都有層出不窮的新問題。
我和爺爺被迫挑起大梁,每天連吃飯都顧不上。
游宗無法在明面上幫我,只能偷偷接濟。
很快,他的家人找上了門。
帶著一圈兒精英律師和保鏢。
我一個人在中央,那麼多道視線,那麼多句難聽的話,卻還ẗü⁺笑得出來:「沒辦法,你兒子愛我。」
游宗愛我,對此我深信不疑。
家族反對從未成為我們的阻礙。
我一直認為,只要確信這一點就夠了。
可那次重要項目談判撞上游宗的易感期,我沒空陪他在房間裡發洩,讓他靠抑制劑應付幾天。
他纏著我不放:「你好幾天沒睡覺了,讓我抱著躺一會兒,不折騰你。」
我心軟妥協,條件是在早上六點叫醒我。
他確實沒折騰我,但也沒叫醒我。
我在他懷裡醒來時,已經錯過了時間。
原本要爭的項目,塵埃落定,落到游家手裡。
游宗很不安,不斷道歉,許諾賠我損失。
我沒說甚麼,畢竟他的出發點是為了我,想讓我好好休息。
可心卻沉了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認識到我們之間存在的參差。
游宗愛我,但他只愛我。
如果我們立場對換,不管他有多累多辛苦,我都會把他薅起來按到談判桌上。
我不能只愛他。
搖搖欲墜的江家,還不能抗事的弟弟,年邁的爺爺。
一個都放不下。
那是一段焦頭爛額,身心俱疲,卻又時常感到幸福的混亂時光。
我感到幸福,但總覺得,有甚麼要抓不住了。
無法細想。不敢細想。
一個清晨,我做了個很奇怪的夢,隱隱覺得我們可能闖了禍。
偷偷去醫院,報告印證了我的猜想。
肚子裡多了一個生命。
根本不記得是哪一次措施沒做到位。
因為壓力太大,頻率高到瘋狂,大多印象糢糊。
那個早上,我捏著報告坐在樓道裡,頭一回認真地想了很久。
最後下了定論,這個小生命不合時宜,不該來。
我很確信,如果告訴游宗,他絕對高興瘋了抱起我轉圈,該不該留下這個糾結點壓根不會在他腦中出現。
他本人和他的資訊素一樣,極致浪漫主義,根本不會考慮眼下緊迫的現實,一家三口睡橋洞都甘之如飴。
因此我壓下這個消息,果斷轉身進了手術室。
當天下午我回到公司,和甚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照常主持事務。
夜深人靜,一個人捂著小腹,坐在辦公室發獃。
多年的合作方被游家離間,選擇終止合作。
工廠原材料被游家惡意攔截,無法正常交付。
問題越堆越多,壓得我喘不上氣。
我好像在一艘不斷沉沒的巨輪上,束手無策,無能為力。
游宗的視頻電話好像一條救生艇。
胸口快速起伏幾下,我按下接通。
那頭吵吵嚷嚷,「江孟,你還在公司嗎,怎麼不開燈?快看我和誰在一起!」
大學裡的朋友。
為數不多知道我和游宗是情侶的人。
他們聚餐吃夜宵,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我來接你?桌上的盒飯都冷了吧,別吃了。」
救生艇飄遠了。
第二天回家,我才遲鈍地反應過來他們聚餐是在密謀甚麼。
滿滿一房間的鮮花,衣著正式單膝跪地的游宗。
「江孟,和我結婚……」
「游宗,我們分手吧。」
9
職業媒人發來了消息。
我冷面閻王名聲在外,況且江家還沒徹底恢複元氣,因此門當戶對的 alpha 多數持觀望態度,很少嚮應。
除了幾個新起之秀。
我翻看了一下對面發來的資料,意外地看到了先前宴會上的冒失鬼。
林騫,是個 beta。
beta 啊……
指尖輕輕點在辦公桌上,思忖片刻,我簡短回覆:【幫我和林騫約個時間。】
他比我小兩歲,接管家業比較晚,臉上還有沒被同行毒打過的天真。
「你家裡的安排?有沒有喜歡的人?知道甚麼叫聯姻嗎?」
林騫被我問懵了。
好一會兒才磕磕絆絆開口:「我自己的主意,喜……喜歡……」
他看了我一眼,臉紅了起來,「其實上次我就想找你搭話,但是搞砸了……抱歉。」
心一沉,不是我想要的人。
我朝他抿起一個算得上溫和的笑,「先吃飯吧。」
他愣愣點頭,往嘴裡塞了口西蘭花,咽下去後大概反應過來了,「江總,你沒看上ţũ⁺我?」
直白到令人語塞。
「你很好……但不合適。」
「具體是哪裡不合適?我看看能不能改。」
……
我沉吟了一會,認認真真回答他:「聯姻的本質,是聯,兩個互相不喜歡的人為了某種共同利益暫時捆綁在一起,而不是姻。我不能耽誤你。」
他似懂非懂的點頭。
我快速在心裡過了遍人選資料,琢磨能不能再安排個夜宵局。
不抓緊不行,爺爺的狀況每天都在變差,等不起。
「所以,江總有喜歡的人嗎?」
我愣了一下,對上他的視線。
面對這樣的真誠,謊言難以啓齒,「嗯。」
「他很窮?」
「……挺有錢的。」
「他不喜歡你?」
「喜歡。」
林騫看起來困惑極了,「喜歡又不能在一起,難道……他已經有家室了?」
我忍不住笑起來,「沒有。」
因為他姓游。
我不能因為一己愛欲,將江家再次推向風口浪尖了。
媒人表示臨時約不出人,我死了心,專心和眼前人聊合作。
吃完飯,將人送上車,在餐廳門口站了一會。
可能喝完酒吹了風,腦袋又開始隱隱作痛。
最近發作得過於頻繁,得去醫院看看。
可……我嘆了口氣。
真沒時間。
10
昨天的合作只談到一半,游宗又來了公司。
這次我不再手足無措,朝他微微頷首,禮貌地稱呼一聲「游先生。」
合作方明面上沒他,但遲早會傳到游家那兒。
不知道到時候會出甚麼陰招針對江家,等這個季度的合作結束,得想辦法尋求新的機遇……
我抬手按住太陽穴,剛揉了一下,放在桌上的行動電話突然震了震。
【江總,我想了一晚上,覺得聯和姻是可以並存的。】
又一條。
【暫時不喜歡我也沒事,感情可以培養。】
察覺到身旁的視線,我將行動電話倒扣,抬眸看向投屏。
漫長會議結束,避免再次被游宗堵門口,我匆匆收拾好站起身準備快步離開。
一只手伸進視野,攔住了我的去路。
「合作愉快。」
會議室的大家都看了過來。
毫不掩飾的吃瓜興奮勁兒。
我冷眼掃過咧嘴笑得最開的江秉,緩緩抬手握住。
掌心交曡。
「合作愉快。」
游宗再一次順利地跟著我進了辦公室。
「你準備甚麼時候回去?」
回國外,回游家,總之不是圍在我的身邊。
「你身體不舒服?」
我愣了一下,拿起水杯喝了口,「沒有。」
水杯裡的水喝空了,游宗還盯著我看。
「你還有什……」
「他不適合你。」
一陣抽痛從腦袋裡竄起,手抬到一半,意識到游宗在看,又放了下去。
「跟蹤我?」
「和家裡吃飯,剛好看到。」
「……哦。」
回家了啊。挺好。
當初他單方面選擇斷絕關系搬到我家,後來又一聲不吭出國,兜兜轉轉還是回家。
「大學那會他就想搭訕你,被我找人威脅兩句就跑了,一個軟弱懦夫,扛不起事。」
「背地裡說人壞話更不光彩。」我將杯子放下,按住桌沿支撐身體,「反正他比厚臉皮死纏爛打的人強。」
游宗被我一嗆,薄唇抿緊。
果真厚臉皮,明明已經把話說得那麼清楚,拒絕那麼多次,還是一步步走向我。
我下意識往後看了一眼,辦公桌。
退無可退。
服了,我可真是給自己找了個好位置。
游宗目光一瞬不瞬地緊鎖在我身上,身體微微前傾,氣息逼近。
「你幹……」
身後計數器咔噠聲接連嚮起。
大腦卡頓了一下,「甚麼?」
「九次。」
游宗頓了頓,「開會時想碰你的次數。」
臉一點點熱起來,我屏住呼吸,抵住他不斷壓下的胸膛。
「游宗,適可而止,別逼我把話說得太難聽。」
他笑了。
「你這張嘴,就吐不出好聽的話。」
身體湧起一股熟悉又陌生的熱潮,腦子裡有根神經突突直跳,理智告訴我得盡快遠離他。
可本能卻無法控制地挺了挺腰。
游宗身體僵了一下,笑意更盛。
「江孟,他是 beta。你這副樣子,他要怎麼幫你緩解?」
「誰說要他緩解了?」
「哦?不找他,找你那個苦橙的主嗎?」
「……」
我咬了下唇,轉頭看向辦公桌另一側的呼叫鈴。
心思被游宗一眼看穿。
手剛伸到半道就被抓住,緊緊按在桌面。
「我把整個 A 市翻遍了,也翻不出這麼個人。他真的存在嗎?」
姿勢曖昧過頭,我咬牙奮力掙紮:「你放開我!」
游宗置若罔聞:「這破味道是你家安撫中心的傑作吧?故意引導我往那邊想,想讓我死心?」
頭要炸了。
我重重喘息幾口,心一橫,用盡力氣喊了一聲祕書。
門很快被叩嚮,「江總,您叫我?」
游宗眸光冷下幾分,竟直接低頭試圖封住我的嘴。
我別過頭,吻堪堪擦過臉頰,落在耳垂上。
「進來。」
門打開了。
祕書顯然沒想到裡面是這樣的場景,beta 的他也聞不到此刻游宗的資訊素攻擊性有多強。
但頂級的職業素養讓他很快反應過來,閃身進門,火速將門關好。
「江總,您需要甚麼?」
我迎上游宗的視線,強迫自己不退卻,「叫安保。」
游宗就這麼盯著我,一動不動。
祕書真的拿起內線電話,撥通安保處,而我始終沒有松口。
束縛在手腕上的力道松了。
他站起身,直直地看向我。
「江孟。我不會放手,你做好和我糾纏一輩子的準備吧。」
11
他走後很久,我還撐著辦公桌沒有動彈。
祕書小心翼翼看我的臉色,「您還好嗎?要不要去醫院?」
我捏了捏眉心,「把接下來行程給我看一下。」
他很快將平板遞過來,劃了好幾下才劃到底。
「算了。」
我低頭將歪斜的領帶戴正,根本沒空。
連軸轉了幾天,游宗果真如他所說,見縫插針,陰魂不散。
林騫在某個深夜發來消息,【江總喜歡的人是游少爺嗎?】
兩秒後,撤回。
我假裝沒有看見,【你發了甚麼?】
那頭正在輸入了很久,最後只跳出來一句,【沒甚麼,不知道是不是哪裡得罪了游少爺,最近老是被針對。】
我盯著這句話很久,直到屏幕完全暗了下去。
指尖的煙按進煙灰缸,我點開沒有備註的陌生號碼。
【少折騰無辜的人。】
林騫沒再來找我。
江秉不知道從哪裡聽到風言風語,忍不住跑來旁敲側擊,「咋回事?難道你倆睡過?」
見我不語,他急了,「那趕緊再睡一下啊,再不抓緊,遺產就都是我的了!」
他和他包養的男大關系逐漸穩定,二弟那邊也進展神速。
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們遺囑實情,醫院打來了電話。
爺爺情況惡化,一天裡清醒的時間屈指可數。
他看向我,眼神裡滿是期盼。
我卻無言以對,不敢上前。
只剩下我了。
已經到了這種關頭,我居然還在讓他擔心。
送走一眾來探望的人,頭痛欲裂到幾乎站不住。
祕書被我蒼白臉色嚇得不輕,緊急推掉了後續安排。
檢查結果出得很快。
失偶癥候群。
經常在失去 Alpha 的寡婦 Omega 身上出現。
成結的標記長時間得不到 Alpha 的安撫,產生認知障礙,轉而異常攻擊自身。
治療方法也很簡單,要麼重新得ṱũ₃到標記者的資訊素,要麼直接洗掉。
根本不用思考。
標記清洗手術安排在三天後,我拿著止痛藥回家,在沒開燈的臥室獨坐到深夜。
最後一個人突兀地笑出聲。
真無能啊,ţŭ̀⁶江孟。
明明已經拼盡全力了。
還是甚麼都留不住。
12
出席投資者晚宴,又遇見了游宗。
毫不意外,這次他用的游家長子身份,游刃有餘地周旋在一眾恭維聲裡。
目光相接,我很快扭過頭。
距離有點遠,聽不真切,但依然能感覺到那圈人微妙地換了話題。
不用猜也知道。
不過又是「江家遲早在那三個 Omega 手裡完蛋」的陳詞濫調。
內心毫無波瀾,我面無表情地在會場找尋有沒有熟悉的人。
林騫站在角落甜品塔邊。
剛往那裡走了幾步,他忽然一臉緊張,朝著相反方向頭也不回。
我慢慢停下腳步。
有點好笑。
在原地站了一會,一道身影湊了過來。
「江總,我給媒人發了資料,怎麼不見你聯繫我?」
扭過頭,不算臉熟的男人。
極少數回應的 alpha 之一。
高中時將同班同學霸淩到跳樓,家裡擺平一切後毫不悔改,當街騷擾陌生人,遭到拒絕就強行把人拖進巷子裡……為所欲為的二世祖。
我是迫切需要一個聯姻對象,但選這種人……爺爺恐怕死不瞑目。
舉了舉酒杯,淡笑回應,「目前有正在洽談的對象,實在不能分心。」
「哈,誰這麼榮幸?」
說著恭維話,語氣卻十足尖銳諷刺。
我朝祕書看了一眼,他心領神會地過來解圍。
走出很遠,還能感覺到他的視線黏在背上。
推開衞生間的門,忍了一路的惡心感壓抑不住地往腦門竄。
「把止痛藥給我。」
藥劑袋遞到手裡,「我去給您拿杯水。」
門關上不久又被推開。
我將藥倒在掌心,朝祕書伸手。
那頭遲遲沒有動作。
「你在吃甚麼藥?」
手僵在半空。
我緩慢地抬起頭,洗手臺上的鏡子纖塵不染,不用扭頭也能看到,游宗正沉著臉站在門口。
他身後的門再次被推開,「江……」
祕書端著水,緊急剎住腳步。
游宗轉向他:「你老板生病了嗎?」
祕書看看他,又看看我,謹慎地閉緊嘴。
游宗冷哼一聲,握住門把,「在外面守著。」
我立刻警覺起來,快步往外走。
「江孟,你確定要在這裡和我鬧?」
一門之隔,外面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我攥緊手,又無力地松開。
「ţũ̂ⁱ放過我。」
「沒有得到答案之前,我不會讓。」
……
游宗確實寸步不讓,一副和我對峙到底的氣勢。
「要我去醫院調你檔案嗎?」
心頭一驚,我本能惶急出聲:「不要!」
他臉色微變,朝我抬了抬下巴:「打開。」
藥被體溫融化,在掌心糊作一團。
「止痛藥。」
他的目光從手移到我臉上,一步步靠近。
「哪裡痛?」
被剛才那個 Alpha 刺激到,現在全身都痛。
我繃著勁,朝他冷笑:「你是醫生嗎?」
游宗根本嘲不走。
他將我逼到角落,抬手摸上臉頰。
「哪裡?」
我不說,他就一寸寸往下摸。
所到之處,皮膚一陣陣戰栗。
我終於扛不住,嗚咽出聲,「別摸了。」
他的手停在腰上,緩緩環住。
我被他擁進懷裡。
帶著熱意的黑鳶尾撲了滿面,支撐身體的力氣倏然一空。
「江孟,你能不能對我坦誠一次?」
怎麼可能坦誠。
我連自己都在騙。
如果眼下選擇直面內心,那我絕對會回抱住他,纏在他身上。
勾引他,把他逼到極限,然後壞心眼地讓他聽聽門外觥籌交錯的動靜。
懷抱突然僵住。
我猛地反應過來,自己竟然真的回抱了。
「不是。」
我急忙收回手,呼吸頓時急促起來,「你先放開我。我頭痛,我一看到你就頭痛,惡心,全身難受……」
游宗充耳不聞,單手圈著我,另一只手強硬地伸進後腰。
皮帶本就扣到了最緊,他蠻力伸進去,勒得我直喊疼。
很快,我喊不出來了。
游宗抽出手,逼我看指尖水光。
「在這裡,還是回家。
「二選一。」
13
我沒有辦法向游宗解釋,為甚麼我的身體沒有抗拒,反而在迎合。
感覺自己回到了五年前。
局勢兵荒馬亂,無處發洩壓力,只能縱情聲色。
又要沉淪了嗎?
短暫地把所有問題拋到腦後……
「江孟,你根本沒有洗掉我的標記。」
……
根本拋不到腦後。
「還瞞了我甚麼?」
問題還越來越多。
我揪緊牀單,選擇用最羞恥也最有用的轉移話題大法。
「垃圾技術。」
「……甚麼?」
談話和逼問就此打住。
有效,但廢腰。
意識糢糊時,隱約聽到他在打電話。
「這五年的……嗯,產科?五年前的也發過來,全部……」
睜開眼,我躺在被窩裡。
身體幹爽,精神輕盈。
盯著天花板好一會,拿起行動電話。
消息仿佛洪水,將整個屏幕淹沒。
輕盈不起來了。
我捏了捏眉心,開始挨個處理。
肩頭無聲地披上了一條毯子,「飯要冷了。」
我瞥了一眼牀頭櫃上的托盤,沒放下行動電話。
游宗沒逼我先吃飯,稍感意外。
但也只是愣神了那麼一下,很快全神貫註投入到工作裡。
緊急部分處理得差不多,我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肩頸,結果摸到了滿手牙印。
腺體簡直被咬得稀爛。
昨晚的記憶瘋狂湧進腦海,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了一絲不自然。
游宗沒發現我心裡的彎彎繞繞,點燃一根煙,平靜地問:
「江家是你一個人的嗎?」
我愣了一下,泛起漣漪的心境慢慢平複。
江家不是我一個人的。
但我是長兄。
要肩負起缺席父母的職責。
那場海嘯不僅卷走了父母,還有我的自由。
我從他指尖夾過煙,咬進自己嘴裡。
「你不懂。」
「你教我,我想懂。」
煙變得有些嗆人。
我嫌棄地將它按滅在桌上,「難抽,加了甚麼亂七八糟的爆珠。」
話音剛落,嘴裡品出一點青檸餘味。
我不吭聲了。
過了很久,游宗把重新熱過的飯菜遞到我面前。
「先吃飯。」
我盯了一會兒氤氳熱氣,抬起頭,「游宗,雖然昨晚我們又發生了關系,但這不代表我們重新開始了,我還是沒辦法和你在一起。」
提前做足了他跳腳,發脾氣大鬧的心理準備,可他只是低頭舀了一口湯,吹了吹,送到我唇邊。
我愣愣張嘴,順從喝下。
直到把一整碗湯喝完,他才悶聲開口:
「對不起。」
昨晚確實把我折騰得夠狠。
不對,他似乎意不在此。
「……你要終止合作?」
輪到游宗怔了下,「不,他們管不到那個公司。」
那他在為甚麼道歉……難道覺得分手炮到手,夙願已了,就此一別兩寬?
這話我沒問,埋頭吃飯。
游宗安靜地等我吃完。
「不舒服的時候,隨時找我。」
不打算隱瞞他,「應該不需要了,後天我會把標記洗掉。」
他看起來並不意外,點點頭。
「我知道,但……給我一點時間。」
14
給他一點時間是甚麼意思?
仔細回想,他好像怪怪的。
仿佛老天都在順應游宗的心意,我沒能躺上手術臺。
我病倒了。
大概每天吊著一口氣連軸忙,神經緊繃太久,冷不丁放松了一下,各種毛病齊齊找上了門。
起初只是一個小感冒,最後演變成住院的程度。
躺在醫院焦慮得吃不下飯,二弟江翌來探望我,二話不說先把電腦啪的合上丟到一邊。
會議錄屏正看到一半,我皺起眉,冷聲命令,「放回來。」
「你信不過我?」
「……不是。」
「那你看個屁?會都開完了,能有甚麼問題?再有問題也是我擔著,江家是你一個人的嗎?」
一糢一樣的話。
面對游宗我不想解釋,但對江翌,我很怕他誤解。
「我從來沒這麼想過……」
我只想將這條路,多少鋪得平整些。
「行了。」
他打斷我,拿起一個蘋果開始削,「你țū⁺歇歇行不行?」
我安靜了一會,忍不住問,「對了,S 城那個項目的投資……」
被江翌瞪了一眼,剩下的話只能咽下去。
話題調轉,「你去看過爺爺了嗎?」
長長的蘋果皮驟然斷裂。
江翌停了動作,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表情嚴肅幾分,「醫生說就這幾天。江秉已經開始做準備了,到時候不會太倉促。」
心頭悶窒。
早有預料,但還是無法接受。
尤其在我沒能完成他心願的情況下。
「給我支煙。」
煙沒要到,反被蘋果塞了一嘴。
江翌站起身,接過保鏢遞來的紙隨手擦了擦。
「哥,我們是三個人。」
我咬下一口,慢慢咀嚼,「我知道。」
「未來也可能是六個人,或者更多,你不要一個人扛。還有。」
他看向我已經結痂的後頸,「有個人讓我幫忙帶句話。」
我仰起頭,心裡已經猜到了是誰。
可江翌突然卡殼,「凱……凱……欸,他講了啥來著,鳥語似的。」
他身後的保鏢輕聲提醒幾次, 江翌不耐輕嘖:「行了, 你聽到了吧?」
「嗯。」
凱普萊特和蒙泰古可以不是悲劇。
等等我。
15
住院第三天, 睡得迷迷糊糊身邊突然多了個人。
「是我。」
我收回拳頭, 緊繃ẗũ̂₅的身體卸了勁。
「能不能打聲招呼?」
「我看你睡著。」游宗往我頸窩蹭蹭,「別推開我。」
隱約感覺有點不對勁,抬手按上他的胸膛, 面前低低地倒吸了一口氣。
「怎麼了?」
想開燈, 被他按住。
「沒事……搶東西被打應該的。」
「搶東西?」
「一點家產,過幾天它們就會姓江, 我也姓江,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 徹底清醒了。
「你在說甚麼胡話?這就是你說的,凱普萊……嗎的!甚麼鳥語。」
游宗笑了起來, 氣流拂過臉頰,在耳畔溫柔地轉了個彎。
「對不起。以前是我天真。
「天真的以為, 只要我們兩個人結婚,他們就不會針對你, 恩怨再根深蒂固也總會消。
「也沒有想到,自始至終, 你需要的, 只是一個態度。
「不管發生甚麼。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也永遠陪在你身邊,尊重你的決定, 珍重你重視的一切。
「這是我的態度。」
很久很久, 我都沒有說話。
游宗的聲音輕下去, 「我睡一會,早上六點叫我。」
「……為甚麼是六點?」
他哼笑一聲, 「還有點東西可以搶。」
可沒想到, 最後叫醒我的是他。
天還沒亮。
病房開了燈, 游宗一身純黑西裝半跪在地上, 正在為我穿鞋。
我揉了揉眼, 「現在才幾……」
動作僵住。
他抿了抿唇, 小心翼翼地為我披上外套。
「能走嗎?」
想過無處次,但這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 我遠比自己想象中冷靜。
「可以。我自己走。」
我是大哥。
我要主持局面。
16
滴水不漏地辦完了爺爺的葬禮。
入土安葬, 吊唁人群散去。
游宗陪我站在新碑前發獃。
「江孟, 我要和你坦白一件事。」
我沒出聲。
他自顧自往下講。
「我找過你爺爺。就前兩天。
「講了我和你的事,我說我想把你追回去。
「你猜他說甚麼。」
我慢慢扭過頭,「甚麼?」
「他說。」游宗看向我, 很輕地笑了一下, 「過關。」
有甚麼從眼睛裡掉了下來。
我怔怔地抬手去接。
又一滴。
第三滴沒能掉落。
游宗將我攬進懷, 我不願被人看到的眼淚,盡數洇進了他的西裝外套裡。
感覺哭夠了,我推開他。
「你要不要見見被我流掉的……」
我咬了下唇,不知道該怎麼定義那個沒成形的小孩。
「已經見過了。那塊石頭是前院花園裡的吧。」
「嗯。」
「挺好看, 如果是我,我也會選擇那塊。」
「你不怪我?」
游宗很坦誠,「那時候可能會。」
他變了。
又好像沒變。
我跟在他身後,一步步下臺階。
先行回公司的江翌打來電話。
「游家趁人之危, 搶了我們一個大單子。」
游宗停住腳步,朝我伸手。
我下了兩階,將手放進他的掌心。
「給我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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