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中是最不出挑的姑娘,排行第二。
容貌一般、詩書一般,才藝更一般,放到閨秀堆裡一眼看不到,兩眼找不著。
娘偏疼才華橫溢的大姐,爹偏愛傾國傾城的小妹。
倒也沒有如何苛待我,只是常常想不起我罷了。
這種漠視放在平時也沒甚麼,只是現在我們姐妹三人遭了匪。
劫匪要價一人一千兩,家裡拼拼湊湊拿了兩千兩來。
爹娘與大姐小妹相擁,露出劫後餘生的笑。
而我全身被捆著,躺在草垛裡默默流淚,劫匪頭子都覺得我可憐,「既然沒人要你,不如就留下給我當老婆吧。」
1
劫匪頭子長得很兇,胡子拉碴,張口就是粗話。
我害怕,但我沒得選,他再覺得我可憐,也不可能放我回去。
他說,「不能壞了規矩。」
我就這麼留下來了,沒人來找我。
劫匪頭子覺得他對我很好,他會給我買新衣裳,也不讓我像其他婦人一樣幹許多活兒。
他讓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替他的傷口上藥。
自制的金創藥,敷上去刺著疼。
可我還是會用力按按,疼得他齜牙咧嘴最好。
劫匪頭子不明白我為甚麼一點兒也不感激他,「我沒殺你,還讓你當壓寨夫人,你居然故意讓我疼?」
「我好好一個大家閨秀,被你劫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關著,你還要我感激你?」
他摸著胡子笑得猥瑣,「瞧你這話說的,在哪兒關著不是關著?」
我用力拍他的傷口,如願以償地聽到他的嚎叫聲。
劫匪頭子年齡不算大,只是蓬頭垢面、流裡流氣,怎麼看也讓人難以喜歡。
我一腳把他踹下炕,「髒死了。」
他委屈極了,「你在家裡也這麼兇?」
我在家裡?
我想了想,在家裡確實不這樣。
大姐性格孤高,小妹嬌縱任性,爹娘已經被她們占據了所有心思,沒有我發揮的空間。
但我都當壓寨夫人了,難道還要縮著頭當鵪鶉?
「既然我們成親了,那就得好好立規矩。」
我龍飛鳳舞地寫下一篇家規,包括但不限於土匪頭子的個人衞生二十條。
他看看那張紙,又看看我,重複幾次之後,他說,「天殺的,你怎麼知道我懼內?」
2
土匪頭子姓柳,名靜和,十分書生氣的名兒。
本來我覺得這名兒被糟蹋了,沒想到頭一洗胡子一刮,竟還是個小白臉。
我算是明白他為甚麼不講究了,這麼俏生生往男人堆裡一站,得打多少架才能服眾?
「夫人。」他換上幹淨衣裳,坐立難安,「這也太不舒服了!」
說著,就想脫了去換那堆抹布。
我眼刀一橫,他訕訕縮回手,「要被兄弟們笑了,完蛋玩意兒!」
見我眉頭倒豎,他打了個激靈,高大身軀一抖,邊往屋外躲邊小聲念,「真是,怎麼討了個母夜叉。」
「柳靜和,你給我滾回來!」
「我傻?我才不回來!」
氣笑了,這麼個人怎麼就落草為寇了呢?
如今雖說算不得盛世,卻也太平,稅賦不輕,卻也不至於承擔不了。
柳靜和回來的時候給我帶了一捧山間野花,也不知道是誰教他的。
他野慣了,不喜歡凡俗規矩,卻不吝嗇討我歡心。
偶爾他也會問我,「你怎麼從來不說自己喜歡甚麼,想要甚麼,我每次都要抓下幾把頭髮才知道送甚麼。」
「還好抓的不是我的頭髮,不然我可就禿了。」
我沉默片刻,才道,「說了也沒人聽。」
大姐是遠近聞名的才女,她喜歡藏書;小妹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她喜歡胭脂。
她們的喜好,便是在我家偷糧的老鼠都知道。
可無人知道我喜歡甚麼。
其實也不是沒說過,我喜歡丹青,只是沒人記得。上好的文房四寶堆滿了大姐的庫房,各色胭脂常被小妹隨手漏下。
我卻連她們不要的也不能撿。
「為甚麼?」
「誰知道是撿的還是偷的?」
柳靜和皺眉,想了半晌,「娘子,你不是親生的吧?」
真不是就好了,可惜我的眼睛像娘,嘴巴像爹,誰看了也要說一句是你們老燕家的種。
柳靜和嘖嘖稱奇,「沒見過這樣的。沒事兒,娘子,不就是丹青麼?我給你找師父,咱在寨子裡一樣學!」
我承認那時候的柳靜和讓我忘乎所以。
3
可惜柳靜和也食言了。
邊關告急,他要去參軍。
我覺得他腦子有問題,太平的時候他要當賊,打仗了又要去當兵。
柳靜和卻一反常態,「娘子,我得給我們掙個好前程,我不想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就是山賊。」
我撫摸著微隆的小腹,「我不圖這些,我們就不能好好過日子嗎?」
他卻聽不到我在說甚麼,他只是握住我的手,將一塊玉佩放到我手上,「等我回來。」
他走得義無反顧。
我站在山頂看他走遠,任風吹亂我的衣裙。
我總是可以被舍棄的,任何人、任何時候,都可以輕易舍棄我。
我不知道一個女人要怎麼獨自生下孩子,柳靜和知道嗎?還是他其實沒有想過?
柳靜和走了,山寨也就散了,往日交好的嬸子、姑娘給我湊了一點銀子,她們對我說,「歲娘,多保重。」
「多謝。」我拿著那點銀子,尋一處邨落住下,安心養胎。
若是我足夠心狠,一碗紅花下去,也可免去這生育之苦。
但我舍不得。
分不清是舍不得柳靜和,還是想要一個不會舍棄我的存在,我明知這很危險,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了下去。
4
我生下了一個女兒,她的眉眼像柳靜和,嘴巴卻像極了我,有著不合時宜的倔強。
我給她起名燕茴,抱著她回了燕府。
我不在的這兩年,燕府擴建了大門,更氣派了。
門房見到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二小姐?」
「是我。」
「不會吧!大白天還能見鬼?二小姐……您不是已經死了嗎?」
「死了?」
「對啊,老爺夫人說的。」
我愣住,「爹和娘?」
「二小姐被抓後為保清白,主動撞到劫匪的刀上……朝廷還給頒了貞節牌坊呢!」
「可笑。」我抱著茴兒的手緊了緊,「被抓的又不止我一個,怎麼就我一個撞了刀?」
「被抓的只有二小姐一個啊!」門房徹底糊塗了。
我明白了,原來不是把我忘了,而是打定主意要我來背這污名。
不,不是污名。
是貞節烈女的名聲。只有這樣,才能掩蓋大姐和小妹也被抓了的事。
燕家出了如此節烈的女兒,其他女兒又會差到哪裡去?可以照樣給大姐和三妹說好的婚事,許配好的人家。
畢竟那麼大一個活人,怎麼能說忘了呢?
我笑出眼淚,還不如忘了呢。
我的手越收越緊,茴兒難受得哭起來。
管家聽到門房和路人喋喋不休,又聽到嬰兒哭泣聲,氣勢洶洶地沖出來就要問罪,卻在見到我時哽住,「二小姐?」
到底是經驗豐富的老人,他看左右無人,急忙將我帶進燕府。
他看著我懷裡的茴兒,欲言又止,「唉……我去找老爺夫人。」
管家的背影可以說是慌亂,而我看著陳設越發名貴的花廳,攏了攏破布包不住的碎發。
5
我娘是個清高的女人,不然她也不會偏愛才高的大姐。
她的眼神滑過我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定在茴兒的包被上。
一路倉皇,小包被破裂的地方露出發灰的棉花。
她的眼神沒有絲毫憐憫,「被人污了身子怎麼好意思找回來?我們家還做不做人了?沒良心的東西。」
我爹攔住她,「女兒剛回來,你說甚麼胡話?」
說罷,他為難地看著我,「歲娘,你別怪你母親,她只是太著急了……你應該也聽說了,我們以為你寧死不屈,甚至受了朝廷的嘉獎。如今你卻帶著一個野種回來,這可是欺君之罪啊!」
「爹也不是薄情之人,只是燕家上上下下那麼多口人,難道都要因為你失去性命嗎?」
「何況你的小妹已經入宮為妃,你的事若是讓她的對頭知道了,會害死她的呀!」
「所以呢?」我問。
「你還好意思問?」我娘出離憤怒了,她咒罵道,「你就該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吊死,而不是找回來讓我們陪你一起人頭落地!」
茴兒哭起來,我摟緊她,「真可笑,騙人的是你們,受苦的是我,如今還成了我的錯?」
「啪」的一聲,她打了我一個耳光,「那土匪怎麼不幹脆把你殺了?」
哈?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我原以為你們不過是偏心些,畢竟血緣之親在這兒,總歸……總歸多少有些憐惜……原來,竟是巴不得我去死的?」
「歲娘!」我爹掀開衣袍跪到我面前,「算爹求你了,你難道真要帶著我們一起去死嗎?」
我娘一邊去拉我爹起來,一邊罵道,「賤人!賤人!我做了甚麼孽生下你這個討債鬼!」
一唱一和,我倒成了惡人,原是我的命不值錢。
我也想灑脫地離開,可我銀子花光了,茴兒又小,離不開人,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我可以不當你們燕家的二小姐,可我沒地方可以去了。」
我娘怒極,「你難道想留下來?」
「給我錢也行。一千兩,我一分不多要,你們一分也不能少。」
我爹站起身,「好。不過你既然開了這個口,我們的父女親緣,可就斷了。」
我沒說話,難道是今天才斷的?
6
大姐嫁了侯門世子,小妹入宮當了嬪妃,如今的燕家拿出千兩白銀並不需要拼拼湊湊。
我爹將放著銀票的盒子遞給我,「拿著這銀子,走出這道門,你就不再是我燕家的女兒了。這姓,你趁早改了去。」
我接過木盒,不出意料地看到了我娘怨毒的眼神。
「我還有個問題。」
我娘嗤笑,「我們還有甚麼話好說?」
「為何恨我?出事前,我也從未和大姐小妹搶過甚麼,哪怕事到如今,我也願意息事寧人。究竟為何恨不得我去死?」
「你被山賊抓了卻不知保全名節,還生下孽種,難道你不該死嗎?」
「我知道了。」不欲多言,我抱著茴兒起身往外走。
走到門檻時,我回身看他們,華服錦衣,通身富貴,「我知道巷子口埋伏好了人,等我出了燕府大門就又會落到不知甚麼匪盜的手中。」
眼見我娘眼中錯愕和我爹眼中的心虛,我冷笑出聲,「我再傻,也不至於毫無防備就來了。若是我今日不能安然無恙地歸去,自有人會把我的事呈給惠貴妃母家。」
「你居然存著背叛燕家的心思!」這次發怒的是我爹,既然被識破,他索性也不裝了。
我說:「我既然已經不是你們燕家的女兒,又談甚麼背叛?」
「怪胎哪吒尚且懂得剔骨還父、剔肉還母,我們生你養你,你不知感恩便罷,竟還怨上我們?恬不知恥!怪不得寧可被人玷污也要苟且偷生!」
「好一句『苟且偷生』!」我反唇相譏,「若非苟且偷生,還真不知你們踩著我的屍體過上了多好的日子。旁人見了你們這道貌岸然的嘴臉,還要誇一句家風嚴謹、慈悲心腸。」
我這次不再回頭,父母之愛亦可虛無縹緲,不給我就不要了。
管家將我引到後門,「姑娘,走吧,別回來了。」
改口倒是快。
我左右看看,果然沒人攔我。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此刻能護我周全的竟然是惠貴妃。
其實哪兒有甚麼人替我通風報信,我只是賭燕家不敢同我賭罷了。
真諷刺。
我看著懷中天真的女兒,她的眼睛黑白分明,不諳世事的糢樣讓我的一顆心得到安寧。
生下茴兒我才明白,原來爹娘確實不愛我。
走吧,茴兒,縱然只有我們相依為命,娘也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
7
我並沒有選擇帶著銀子遠走高飛。
憑甚麼?
憑甚麼他們踐踏著我的感情和身體,卻高枕軟枕,安享富貴榮華?
我偏要Ŧü⁶紮在京城,做他們除不掉的眼中釘、肉中刺。
昔有文君當壚賣酒,我便效仿她盤下京中鬧市一個酒樓,當起掌櫃。
一開始確實舉步維艱,隔三差五便有人來鬧事。
我知道他們是誰派來的,既要惡心我,又不敢真的惹急了我,隔靴搔癢,小人做派。
我幹脆到城邊招了一群無家可歸的乞丐,男的看家護院,女的下廚跑堂,各司其職。
他們好不容易吃飽穿暖,還有片瓦遮簷,比我還珍惜這ṱű̂₁酒樓。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鬧事的對上他們也只得鎩羽而歸。
我就這麼在京城站穩腳跟,無人知我是燕府二小姐,眾人只知道京城最時興的酒樓是幻樓,而幻樓的主人是個女人,姓甚麼不詳,名喚歲娘。
一晃眼六年過去,茴兒正是鬧騰的年紀。
店裡的夥計都被她整過,所到之處雞飛狗跳。
「掌櫃的,你管管吧!」
「小姐又打爛我一筐雞蛋!」
「碗也被她砸了十個!」
我捂著額頭,只覺得頭疼,這跳脫的性子應當是隨了柳靜和。
真是龍生龍,鳳生鳳,柳靜和的崽子會打洞。
「知道錯了嗎?」我問。
茴兒正面壁思過,我看她小小一只垂頭站著實在可憐,便想給她個臺階下。
沒想到她卻閉口不答,鐵了心和我作對似的。
氣得我上去戳她腦殼,沒想到一戳,她應聲栽倒。
罰個站還能暈了不成,就在我被嚇得六神無主之際,突然聽到她的鼾聲。
竟是睡著了!
紅娘吃驚,「掌櫃的,茴兒她爹,到底是何方神聖?」
能生這麼個崽,絕非善類。
就在此時,樓下街道突然熱鬧起來。
「贏了!」
「打贏了!」
紅娘躥下去打聽,又跑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喝了一口茶,對著一雙雙好奇的眼睛,得意地道,「打勝仗了!聽說受嘉獎的軍隊已經快到京城了呢!」
聽到這兒,我有些恍惚,打贏了,那柳靜和,還活著嗎?
8
我有些坐立不安,柳靜和自然是有才華的,不然他也不會憑一己之力組建出一個匪寨。
可他一去杳無音訊,我不知他是馬革裹屍,還是扶搖直上。
但我總存了一些僥幸,若是他回來……不論他是馬前卒還是大將軍,我這兒總能給他留一口飯吃。
許是生活富足,當初被他拋下的怨懟漸漸消散,我竟然開始期盼他能回來,同我和茴兒一起好生過日子。
人活一世,總要圖些甚麼。我不圖高官厚祿,只圖闔家團圓,茴兒平安喜樂。
我想得很好,他若活著,我們一家團圓;他若死了,我便為他守節,不另嫁他人。
我買來胭脂和漂亮的衣裳,像懷春少女那般,期待和柳靜和的重逢。
紅娘取笑我,「掌櫃的這些日子,嘖嘖,真是仙女下凡!小茴兒,看來你爹爹要回來咯!」
我笑著戳她臉頰,「就你話多。」
茴兒卻悶悶不樂,每次提起她那便宜爹,總要生氣。
我將她抱在膝上,「你這是怎麼了?」
「娘,你為甚麼突然塗胭脂呀!」
「不好看嗎?」
「好看!」
「那是茴兒不喜歡嗎?」
「喜歡!娘甚麼樣子我都喜歡!可是……」
「可是甚麼?」
茴兒皺眉,似乎在想該怎麼說,她還太小,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
思索半天,她奶聲奶氣道,「娘在茴兒面前不打扮,但是臭爹爹要回來,娘就打扮。」
「喲!」紅娘邊往櫃上碼酒,邊笑,「小茴兒難道沒聽說過,女為悅己者容?」
茴兒問,「這是甚麼意思?」
「意思就是,女人會為了喜歡自己的人打扮得漂亮呀。」
「都喜歡自己了,為甚麼還要打扮?不漂亮就不喜歡了嗎?」茴兒被這套東西繞暈了,她捧住我的臉狠狠親一口,「我最喜歡娘了,娘變成大蜘蛛我也喜歡!」
蜘蛛是茴兒最怕的東西。
她咯咯笑了一會兒,又問,「娘喜歡茴兒嗎?」
「喜歡。」
「茴兒是個醜八怪也喜歡?」
「喜歡。」
「茴兒變成大蜘蛛呢?」
「唔……」我認真想了想,「那娘也變成大蜘蛛!」
「哈哈哈!」茴兒高興極了,她從我懷中跳下來,又要去調皮搗蛋。
紅娘見茴兒跑遠了,邊擦櫃臺邊和我閑聊。
「掌櫃的聽說沒?這次能打贏韃子,全靠一個年輕將軍。」
「他智勇雙全,țű⁽孤身沖入敵軍陣營,斬殺韃子的首領。」
「不僅如此,長得還俊!」
我心下一跳,「這位將軍姓甚麼?」
「姓甚麼?」紅娘思索半晌,「姓劉……還是柳的……明兒要從街上過呢,掌櫃的到時候可以湊湊熱鬧Ŧű⁴去。」
柳靜和,是你嗎?
許是近鄉情更怯,我一夜未眠,天還沒亮就起牀梳妝。
銅鏡中的女人不再年輕,她的眼角生了細紋,歲月輕易在她臉上留下痕跡,胭脂水粉塗上去反倒不倫不類。
我洗去脂粉,卸下滿頭珠翠,只用一根銀簪綰住頭髮,換上平日裡愛穿的青色衣裳。
酒樓忙碌,紅娘她們早早開始幹活兒,「掌櫃的,早啊!」
無人在意我是否妝扮,茴兒沒完全睡醒,伸手要我抱她。
城門口熱鬧的聲音傳來,我抱著茴兒走到窗邊往外看。
銀甲駿馬,是勝利之師回朝受賞。
隊伍漸漸走近,我看清為首的將軍身穿白袍,高大英俊。
他臉上帶著一個邪佞的笑,看著就不像好人。
他沒再留胡須,還曬黑許多,是一張讓我熟悉又陌生的臉。
柳靜和回來了,他成了本朝最年輕有為的將軍。
同我,不配了。
9
我從小就有自知之明,大姐和小妹常爭短長,唯獨我是不配的。
無所長還去爭,徒增笑柄罷了。
我唯一慶幸的就是沒有盛裝打扮,否則定然像極了跳梁小醜,徒留難堪。
紅娘大大咧咧,她往我身邊一湊,問:「掌櫃的,看到茴兒爹了嗎?」
我將窗戶一關,「他死了。」
「啊?」紅娘吃了一驚,剛要安慰我,就聽到茴兒開心地拍手,「沒人和我搶娘咯!」
我撲哧笑出聲,本來嘛,沒有柳靜和的日子過得不也挺好。
又聽說,柳將軍在殿前受封定遠侯,風光得很。
又聽說,陛下原本想要給定遠侯賜婚,卻被定遠侯拒絕,只說在老家早已娶妻,侯夫人非她莫屬,求陛下替他尋人。
一時之間,定遠侯癡情的名聲傳遍全城,人人贊他重情重義,是可托付之人。
我聽而不聞,專心在櫃臺算賬。
黑風寨早就散了,定遠侯要去哪裡尋那個非她莫屬?
我是人,茴兒也是人,我們不是一棵草,扔在哪裡都能活。
紅娘滿臉憧憬,「真是癡情種!皇上原本要他尚公主呢,潑天的富貴,說不要就不要了。」
賢芬嬸子把水盆往臺面一擺,「癡情個甚麼?也就騙騙你們這些小妮子。」
「嬸子怎麼這麼說話呢!」
「怎麼了!你還要為個八桿子打不著的男人罵我不成?」
紅娘忙賠著笑臉,「哪兒敢呀!也夠不上不是。」
「明白就好!他若是個負責的,早早安置好婆娘,能滿世界尋人嗎?定然甚麼都不管就走了,留他婆娘一個人顛沛流離。」
聞言,我心頭一震,「還是嬸子看得明白。」
賢芬嬸子終身未嫁,父母去世後便被哥哥嫂子趕出了家門,因緣巧合下被我撿回酒樓。
沒想到她做得一手好菜,也算靠手藝站穩腳跟。
「也不是人人都和掌櫃的一般有本事,便是我年歲大了,被趕出家門的時候也心慌得緊!那年輕姑娘一個人漂泊,該過的甚麼日子?」
我正要應和兩句,卻聽一聲嬌叱:「你這老婦,說話恁的難聽!」
一個嬌俏女子從二樓探出半個身子,柳眉倒豎,顯是氣急。
「柳將軍保家衞國,舍小家乃是不得已之舉,到你嘴裡怎就十惡不赦了!」
賢芬嬸子一看那女子衣著華貴,就知道是她惹不起的人,為了不給我添麻煩,她立刻打了自己一巴掌,「瞧我這張嘴,姑娘莫往心裡去。」
那女子卻不依不饒,「公然侮辱侯爺,難道輕飄飄一句莫往心裡去就算了?還不將她拿下掌嘴!」
女子身邊的侍衞幾步上前就要去抓賢芬嬸子,我往她前面一站,「且慢!天子腳下,豈容你們罔顧王法,濫用私刑!」
侍衞一愣,轉頭去看那女子眼色。
她怒氣更盛,「你又是誰?」
「我是這酒樓掌櫃,姑娘有甚麼,不妨同我來說。」
「粗鄙婦人,我同你有甚麼好說?」
「既如此,還請姑娘移步,恕不招待!」
那女子身邊的丫鬟上前一步,指著我道,「大膽!你可知我家小姐是誰?」
「不知道。我只知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而本朝律例無一條寫著不可議論達官貴人的私事……此事是我們私德有虧,卻並未觸犯哪條律法,豈容姑娘拿人去打?」
女子怒道:「放肆!」
侍衞上前將我抓住,一腳踢向我的膝蓋,迫我下跪。
丫鬟沖我揚起下巴,「嚼舌根無罪,沖撞公主卻有罪!」
這女子居然是當朝公主!
店裡眾人紛紛跪下求情,「公主息怒,饒了我們掌櫃的吧!」
永陽公主道:「妄議定遠侯,傷我軍將士之心,沖撞本宮,藐視皇威,數罪並罰,就是要了你的腦袋也無妨。」
「公主息怒啊!都怪老婆子這張嘴,要殺就殺我吧!」賢芬嬸子一邊哭一邊打自己的嘴巴,「求公主開恩!求公主開恩!」
「嬸子!」我用力掙紮,銀簪落地,頭髮亂蓬蓬散開,卻被死死按住,不得動彈。
「娘!」是茴兒的聲音,她不知從哪裡野回來,臉上一片黑灰。
她朝我沖過來,伸手去扯侍衞的手。
她那麼小,自然沒甚麼力氣。
「紅娘,將她抱走,快!」
「娘!」茴兒爆出驚天哭聲,直震得永陽公主捂住耳朵。
永陽身邊的宮女自然不忿,她疾步上前,對著茴兒的臉就是一巴掌,毫不手軟。
茴兒被打懵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竟直接暈了過去。
紅娘抱著茴兒就要出去找大夫,卻被侍衞攔住。
她亦跪下,將頭磕Ṱú₎得通紅,「求公主開恩!求公主開恩!」
我雙目通紅地瞪著永陽,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
永陽笑道:「既然你眼睛不想要了,就剜了吧。」
10
「你不能傷我!」
我不想認命,憑甚麼我要因為柳靜和悲慘至此?
我知道永陽公主氣甚麼,芳心暗許的是她,被拒婚的也是她。
永陽嗤笑一聲,「有意思,一個當壚賣酒的婦人,還能有免死金牌嗎?」
她走到我面前,彎腰捏住我的下巴,尖細的指甲輕輕滑過我的臉,「徐娘半老,若我是男人,說不定真不忍心。」
在指甲陷入我的臉之前,我一字一句道:「你不能傷我,我是柳靜和的妻子。」
一片嘩然!
還是大宮女最先反應過來,「你說是便是?」
我說:「我何必撒這個謊,是與不是,一見便知。」
永陽的手有些顫抖,她眼神一暗,眾目睽睽之下,她不得不放開我,「去請Ŧü₉侯爺過來。」
我忙將茴兒抱進懷裡,幸而她呼吸平穩,我忙派人去請大夫。
「沒事了,沒事了,茴兒放心,娘在。」
柳靜和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光景,我披頭散發,恍若游魂,抱著懷裡的孩子喃喃自語。
他走到我身邊,單膝跪地,「歲娘,我回來了。」
回哪兒?黑風寨的雜草綠了又枯,他不曾回去看過一眼。
我此時一定很醜,眼睛血紅,臉上還有紅腫的掌印。
「柳靜和……」我尚來不及發難,就雙眼一閉暈了過去。
後來的事還是紅娘講給我聽的。
柳靜和同永陽公主大吵一架,不歡而散。而後便守在我們母女身邊,徹夜未眠。
紅娘高興地道,「掌櫃的,你是沒看到那勞什子公主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我輕撫她的額頭,「還疼嗎?」
不問還好,剛一問她嘴一癟就開始流淚,「掌櫃的,嚇死我了,我真怕她剜了你的眼睛。」
「傻姑娘。」
「誒,不說這些。掌櫃的,你丈夫居然是柳將軍!怎麼從未聽你提起過?」
如何提?六年來,他從未給我寄過一封信。
「我也是剛知道的。」
紅娘見我難掩失落,安慰道:「如今將軍回來了,你也能松口氣兒不是。茴兒有個大英雄爹爹,等她醒來,指不定怎麼ƭù⁷高興呢!」
正說著,柳靜和推門進來,紅娘借口熬藥,先行離開。
此刻我心平氣和,倚在牀頭看他。
我們六年沒見了,居然無話可說。
「歲娘。」他輕聲喚我的名字。
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你以前從不喚我的名字。」
柳靜和一愣,似乎也在思索變化的原因。
「你見到茴兒了嗎?」我問。
「嗯,你將她養得很好。」
又是一陣沉默,我閉上眼,「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柳靜和突然道:「你在生我的氣嗎?」
「氣甚麼?」
「氣永陽公主因為我傷了你和茴兒。」
「你認為我氣的是這個?」
柳靜和沉默良久,才道:「永陽並不是壞人,她只是不知道你和茴兒的身份。」
我不知道他以甚麼立場替永陽辯解,難道今日被永陽剜去雙眼的是旁人,就無所謂了嗎?
可我沒有力氣與他爭是非對錯,我太累了,「柳靜和,你走吧。」
他靜默片刻,「我明日再來看你。」
11
晨光熹微,我剛打開房門,就看到茴兒和柳靜和站在堂中對峙。
一大一小,一左一右,大眼瞪小眼。
我拉過紅娘問:「這又唱的哪一出?」
紅娘湊到我耳朵旁說:「將軍剛進門就被小茴兒堵住了,不許他上樓。」
只聽茴兒中氣十足大吼一聲,「壞人!」
然後她就舉著拳頭沖上去捶柳靜和,煞有介事的樣子,可惜效果不佳,柳靜和直接將她抱起來,「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還想打你親爹?」
茴兒氣極了,「放開我放開我!我才沒有爹!」
柳靜和將她舉到自己眼前,「就不放!」
我輕咳一聲,茴兒立刻高興道:「娘!」
柳靜和見到我,笑容一滯,「歲娘。」
我朝他頷首țū́⁺,「柳將軍。」
聽出我語氣中的疏離,柳靜和頗為尷尬,他將茴兒放下,摸了摸鼻子。
茴兒跑到我身後躲起來,只露出個腦袋,偷偷打量她的父親。
「將軍若是無事,就自己找個地方坐吧。」
我打開門做生意,並不想為了旁人影嚮生計。
柳靜和也不多說甚麼,尋了個角落坐著,叫了一壺女兒紅。
茴兒終究按捺不住好奇心,她仰頭看我,「娘,他真的是爹爹嗎?」
我蹲下與她平視,「是呢,爹爹一直在外打仗。茴兒想爹爹嗎?」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茴兒也不知道。」
我摸著她的頭,「不用擔心,茴兒想做甚麼都可以。」
她懵懵懂懂,卻還是跑到柳靜和坐的地方,抬起小短腿爬到椅子上,「你在喝甚麼?」
柳靜和見到那雙與他一糢一樣的眼睛,輕輕摸了一下茴兒的頭,「你要喝嗎?」
茴兒看看他,又看看酒,點了點頭。
柳靜和拿出一個瓷白酒杯,斟滿女兒紅遞給茴兒,「嘗嘗。」
一大一小玩得不亦樂乎,紅娘笑道:「這小鬼還得閻王來捉,小茴兒這會兒文靜得不像話。」
就在我心軟時,永陽公主又來了。
她一改昨日囂張氣燄, 沖我盈盈一拜,「歲娘姐姐, 昨日是我唐突,還請姐姐莫往心裡去。」
我的眼神掃過堂中眾人,賢芬嬸子的臉還腫著, 紅娘額上破皮結痂,便是最膽大妄為的茴兒眼中也寫著恐懼。
可我還能如何?
我朝她跪下,「公主千歲,折煞我了。」
她手忙腳亂地來扶我,「姐姐, 你……」
「夠了。」柳靜和走到我和永陽之間, 他扶起我, 「公主, 還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們。」
話是這麼說, 可他卻不敢看永陽。
仿佛看一眼,他就沒辦法堅定地選擇我了。
永陽漂亮的眼睛裡含著眼淚, 「柳靜和,我和你並肩作戰的六年,在你心裡到底算甚麼?」
柳靜和長嘆一聲, 「你走吧。」
我和柳靜和分開的六年,是柳靜和和永陽生死相托的六年。
這六年, 讓他不能再直視永陽的眼睛。
我笑道:「柳將軍, 你問心有愧。」
他沉默片刻,才道:「歲娘, 你能不能不要逼我?」
我沉默片刻,問他:「柳靜和, 你知道我想要甚麼嗎?」
他疑惑地看著我,不明白我為甚麼突然說這些。
「罷了, 你走吧。」
「我走去哪兒?我哪裡也不去!」
「你不愛我, 你留在這裡只是羞辱我罷了。」
「歲娘……」
「你是想贖罪嗎?你劫走我, 又拋棄我, 我是你的惡、是你的失誤、是你必須承擔的責任。」
「柳靜和, 你比我爹娘好一些, 可你們終究是一樣的。」
無人待我以真心。
燕歲若是死了多好,燕家可以抱著靈牌演父慈子孝, 柳靜和也可以抱著靈牌演情深不負。
燕歲若是死了, 世上便沒有惡毒的父母,也沒有負心薄幸的男人。
真是兩全其美的事。
可是憑甚麼?憑甚麼!我的命憑甚麼就賤?
我在最痛的一刻自由了。
茴兒跑到我身邊, 「娘,你怎麼哭了?」
我抱起她,「娘是高興。」
「高興也會哭嗎?」
「嗯, 高興也會哭。」
12
我收好行裝, 準備帶茴兒往江南去。
出城的時候,只見紅娘和賢芬嬸子背著包袱等在路邊,「順路搭個馬車。」
我掀開車簾, 「上來吧。」
瞧,總有人待我以真心。
此後天高海闊,任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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