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府預備九代洗女,到我出生時,正是第九代。
威嚴的祖父守在屋外。
接生婆向我爹道:「少爺可看清了,活不活?」
遵照囑託,爹應答:「不活。」
此言一出,我便會被溺死在馬桶中。
九代洗女成功,可保姜家累世富貴。
可我爹悄聲道:「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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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懷裏掏出一張八十兩的銀票。
王嫂愣住了。
爹爹道:「您家現今住的房子,這筆錢足夠買下,再也不用租房,受那房主的閒氣。」
王嫂聽到這,立即伸手接過,揣進懷中。
然後她轉身出門,喊道:「恭喜老爺,是位金孫!」
祖父笑道快抱出來,他要親自看一眼孫子的小雀雀。
王嫂拿錢辦事,擺手道:「這孩子命貴,爹孃之外的人看了要害眼病的。」
祖父無比珍愛身體,遂打消了念頭。
我活了下來,被爹孃裝成男孩教養。
五歲這年,我爬在樹上,看見個小廝在山石邊頂風撒尿。
他仰起頭,得意地朝我道:「公子看看,咱頂風還能尿三丈。」
我覺得有趣,「噌噌噌」溜下樹,也解開腰帶。
爹路過,嚇得面色慘白,衝過來將我夾到腋下,飛奔回房。
關上門,他仍撫着胸口,驚魂未定。
娘卻鎮靜,細細給我講了九代洗女的事。
她認真地道:「若是暴露女兒身份,在這深宅大院裏,祖父有的是辦法取你小命。『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何況你一個沒成人的小丫頭。」
爹也板起臉:「切記不可學那些小子當衆撒尿,你是公子,本來就該回屋用馬桶。」
我猛點頭,咂摸着母親講的故事。
原來,爹孃少年成親,起初十分不睦。
娘一過門,總不拿正眼看爹,夜間不准他近身,腰帶上打了無數死結。
有一日,爹喝了半罈女兒紅,借酒蓋臉去同她拉扯。
娘氣力不敵,咬牙道:「你們姜家幾代沒有一個姑奶奶,以爲我不知道你們在搞鬼?我寧可無所出,叫你們休妻,也不生下女娃來給你們糟踐。」
爹頹然坐倒,臊得臉孔通紅。
姜府洗女已不是祕密,長房頭胎若是女孩,便會被溺死在馬桶裏。
爹慚愧不已,每到夜間,灰溜溜地抱了鋪蓋,自去書房安歇。
兩人僵持半年,關係纔有了轉機。
事情因祖父而起。
他看中了一處臨水的宅院,房主卻不肯賣。
下屬爲了討好姜府,誣陷房主私通土匪,將人收進監牢,那家只得賣了房子去打點。
打點用的款子出自姜府,經由幾道手,原封不動回來了,算下來一文沒花白得一處好房子。
原房主獄中染疫,一命嗚呼。
祖父十分得意,命爹爹找工匠商議如何整修擴建。
爹爹卻嘆息道:「害得人家破人亡,這房子怎生住得安心。」
祖父聽見了,大怒,叫人拿板子,把我爹按倒在地,褪掉褲子打了個皮開肉綻。
爹被擡回房裏,娘給他上了一個月的棒瘡藥。
等他養好身子,也不用再去書房睡了。
娘沉浸在回憶裏,柔聲道:「那時我才知道,歹竹也能出好筍。」
夫妻同了心,在被窩裏商議,孩子還是想生,是兒子固然好,是女兒也要留。
娘很快懷了孕,爲收買接生婆,他倆加緊弄錢。
祖父仍在,爹孃不能自立門戶,按月從公中領取月錢,每月二兩,根本攢不下來。
兩人情急之下,從書房深處尋摸出一套古書,賣了四十兩。
又湊了些硯臺、釵環等物,終於在孩子落地前,湊出一張八十兩的銀票。
孩子呱呱落地,是個女兒。
王嫂看見八十兩的銀票,果然倒了戈,兩人頓覺慶幸。
說到這兒,娘伸指點我額頭:「虧得先祖進士出身,酷愛藏書,才救你一條小命。」
爹爹卻赧顏:「先祖若是知道後人行此洗女邪術,必定痛心。」
-2-
我六歲這年,嬸嬸生下一個女兒。
祖父說:「這孩子不必活。王嫂,辛苦你了。」
王嫂卻爲難地道:「老爺,我如今也有家有宅,須積陰德,我可下不了手。」
爹站出來,仗義地說:「就算要洗,向來只用洗長房頭胎,這個孩子可以留。」
祖父沉吟片刻,道:「預備九代洗女,偏偏這一代頭胎便生了男的出來,少洗了一代,怕是不大穩當……」
叔叔又驚又怒,嚷道:「就爲了不大穩當,要弄死我這孩子?」
祖父狠狠盯他一眼:「是女的總會走漏財氣。白喫飯不說,日後還要帶着姜府的陪嫁去旺別人家,不留!不但不留,老二,我要你親自動手。」
叔叔搶過孩子,死死抱在懷裏,瞪大眼睛道:「我不,我寧可不做你姜府的兒子。」
祖父氣得倒仰。
他大喊:「傳板子,把這逆子往死裏打。」
兩個高大健壯的家丁把叔叔按倒在地,板子揮得呼呼生風。
叔叔朝着祖母哭:「娘,你說句話呀,你也是女人。」
祖母閉了眼,捻着佛珠,喃喃念道:「阿彌陀福,阿彌陀福。」
她接過孩子,親手掐死了她。
嬸嬸醒來後,便瘋了。
她常衣衫不整地衝出門,又整夜啼哭號叫。
祖父逼着叔叔休妻另娶。
轎子送回孃家,那邊也緊閉大門不肯要,只得又抬了回來。
堂妹死後,祖父以爲九代洗女已然成功,心胸十分暢快。
他官運亨通,又兼身強體健,年年買新姨奶奶入府。
祖父過壽,同僚帶着孫女來姜府做客。
我伴小妹妹在花園裏玩耍。
周妍兒忽然道:「姜琰,你知道你有幾個姑姑嗎?」
我不解:「一個也沒有啊。」
她卻搖搖頭,拿黑漆漆一對眼眸盯緊我,啞聲道:「有三個。」
「整整三個,在你爹爹出世以前,全都被弄死了。」
我宛如被驚雷劈了,愣在原地。
眼前浮現祖母將小妹妹抱在手裏的情景。
那時我只晃了下神,小妹妹便不再哭了。
祖母垂下手,說:「送去莊上埋了吧。」
那三個孩子,也是祖母親手掐死的嗎?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周妍兒將小手背在身後,冷冷地道:「叫你爺爺打消結親的念頭吧,我以後是不會嫁給你的。我娘說,你們這種人家,不配娶女子進門。」
她看我那眼神,像看大石底下骯髒的臭蟲。
一陣羞恥襲上心頭,我忍不住道:「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她撇撇嘴:「光說說,誰都會。」
我卻很篤定:「我不會成親的,一切到此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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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於騎射刀劍上頗有天資,師父們教我武藝,總是一點就通,個個樂得笑眯了眼睛,誇讚我是奇才。
我於唸書一事卻資質平平。
六歲開蒙,到十二歲,整整讀了六年書,書也許想認識我,我可不耐煩認識它們。
但教書先生狡猾,總是報喜不報憂。
祖父又願意信他,畢竟是九代洗女洗出來的大孫吶,祖父說我將來必定進士及第,光耀門楣。
爹卻依舊活得憋屈。
他不會念書,沒機會去外面做官,在祖父手下討生活,屁股仍時常開花。
娘爲他上藥,恨恨地道:「等琰兒平安長大,叫老東西傻眼。」
爹眉頭皺得更深:「到時候,世上有沒有一條大路給琰兒走呢。」
娘怒拍一掌:「又說喪氣話,這些年咱們滾雪球般攢下偌大私房,還怕鋪不出一條路來?」
生我那時,爹孃倒賣古書嚐到了甜頭,之後故技重施,弄到了一筆銀子。
娘找了個人在臺前露面,正經做起生意來。
官宦人家生怕沾染了「行商」二字,掉入末流,娘卻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
當年祖父弄權使詐,佔了別人的房子,喜滋滋搬入後,常在轉彎處看見鬼影。
他說不信鬼神,卻很快大病一場,於是倉皇逃離。
房子空置多年成了鬼屋,租也租不出去,Ţù⁻人們都說原房主陰魂不散。
娘找人出面,用很低廉的價格將鬼屋買了下來,拿出多年積蓄整修,使其變爲城中最新最大的酒樓。
她把原房主一家老小安頓在三樓,城中人都誇爲善舉,前來捧場。
酒樓生意興旺,終日人頭攢動,觥籌交錯,一月能有數百兩的進項。
她在燈下打算盤,對我說:「琰兒,等你長大,娘讓你恢復本來面貌,以女兒身做大梁國最豪富的人。」
她望向半空,似是看見了那景象:「嘿嘿,到時候老東西會不會氣得當場吐血。」
我扶額苦笑:「娘哎,你別一口一個『老東西』。前幾日喊祖父喫飯,這三個字都滾到舌頭尖了,愣是被我和着一口冷風嚥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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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後的秋天,因匪患嚴重,派去收田租的管家了無音信。
祖父在花廳上急得來回踱步。
他想了想,朝我爹道:「老大,你親自下鄉走一趟,一分租都不能少收。」
娘抗議道:「外面那麼亂,相公手無縛雞之力,出門還不是送死?」
祖父瞪了眼睛:「難不成要我老人家親自去?大少奶奶近來主意是越發多了。」
我娘抿住嘴,偷偷翻了個白眼。
回到房裏,她攛掇我爹:「你去酒樓躲躲,犯不着爲了點田租把命搭進去。」
爹卻搖搖頭,道:「總該給姜家出點力,這是我做兒子的本分。」
娘啞然失笑:「這樣的家,還談什麼本分。」
可爹去意已決。
傍晚時分,有個少年來到姜家門前,求見大少奶奶。
他請求娘屏退僕從,又朝我看了看。
娘叫他放心,他才道:「嬸子,聽說大叔要出門,我這有個東西。」
他掏出一塊粗糙的玉佩,繫着銀色絲絛。
少年低聲道:「幾年前伏虎山的人來我家,悄悄送了這東西,我想大叔拿着它,路上若是遇到點什麼事,興許能派上用場。」
娘默默接過,神情複雜。
當年,祖父爲了佔他家房子,誣陷他爹通匪,窩藏過伏虎山大當家。
那時,大當家已被處斬,死無對證。
孰料消息放出去,伏虎山當了真,就此記下一段恩情。
爹揣着這塊玉佩出了門。
第五天,隨行的小廝獨自逃了回來,哭着道:「遇上土匪了,少爺叫我快跑,自己沒跟上來。」
祖父忙問:「田租呢,帶回來沒有?」
小廝抹着眼淚道:「連田莊都沒走到,少爺就丟了,哪裏來的田租呢。」
我爹生死未卜,再無音信。
娘沒哭也沒嚷。
她照常替爹收拾四季衣物,擦拭文房四寶,好像他隨時會走進姜家大門。
有時對着無人處,她恨恨罵一句:「叫你不去,非要去,真是活該。」
祖父說田租沒收上來,全家都要勒緊腰帶過日子,將月例砍去大半。
好在我們並不靠那點錢生活。
有天,祖父踱進廚房,見廚娘單獨做了份飯菜,預備送給偏院裏的嬸嬸喫。
他氣得直嚷:「一個被休的棄婦賴在我家,還這般好喫好喝供着她?不準再送了。」
廚娘道:「是二少爺出門前單獨放下來的錢,沒用公中的錢。」
叔叔兩年沒回家了。
走前他曾對我爹孃說,嬸嬸那悽哀的眼神讓他心如刀絞,只能逃走。
祖父冷笑一聲:「他有什麼自己的錢。」
他沒收了那筆款子,命下人只管送些殘羹冷炙,就當餵狗,餓死了大家乾淨。
娘聽說了這事,把嬸嬸接到我們院中。
接着她走到牆邊,揚聲咒罵道:「貪心的老東西,不得好死,預備把這錢帶到棺材中用嗎?」
聲音穿過院牆,傳到了祖父耳朵裏,氣得他咳了一夜。
清早,他派了個老嬤嬤來掌孃的嘴。
老嬤嬤進院子坐下,娘若無其事地問好,端茶。
嬤嬤和和氣氣喝了一盞茶,告辭回去,噎了祖父幾句。
「大少奶奶低眉順眼,可憐見的,老爺若是耳朵打鳴,該找個郎中好好看看。別疑神疑鬼,弄得家宅不寧。」
底下人已被欠了好幾個月的工錢,私下都是娘在接濟。
他們不知道娘是個富商,只當孤兒寡母還有濟人之心,十分感激。
兩個專門打板子的大漢,來旺來福,是一對親兄弟,老孃去世無錢下葬,求到祖父面前,祖父翻着眼哼唧半天,抖抖索索地掏出了一點碎銀子,他倆面面相覷,還得磕頭謝恩。
娘聽說這事,給了下葬的錢。
他倆跪着哭,說當初不該對我爹下那樣的狠手。
娘淡淡道:「在其位,謀其事。冤有頭,債有主。你們不必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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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間,孃的酒樓鋪子開遍周邊城鎮,積下數千萬家財。
梁國卻和南邊的吳國打起仗來了。
國主年老昏聵,心意搖擺,戰事節節失利。
姜家的田莊大半毀於戰火,孃的酒樓也遭到土匪的滋擾。
我向娘辭行,要去投軍。
她依依不捨:「戰場上刀劍無眼,風霜苦寒,哪裏是你一個姑娘家能經受的。」
我卻笑了:「娘,也許正因是亂世,纔給了女兒闖出一條路的機會。」
她定定看着我,擦了擦眼角:「好,娘成全你。」Ťŭ̀₌
娘重金爲我買了最好的馬,親自爲我打點行囊,送我出門。
祖父聽到消息,顫顫趕來,拉住馬。
他急切地喊道:「孫兒,你日後是要做公卿的,怎可像那些匹夫般白白送死。」
我跨坐馬上,低頭看着這個因田莊被毀而心疼得吐血的老人。
他的頭髮已經斑白了。
作爲姜府唯一的孫輩,我其實是個他最看不起的女子,真是諷刺。
我不再猶豫,縱馬而去。
戰場上煙塵滾滾,有刺鼻的血腥氣,受傷的兵士在帳篷裏呻吟。
我勒住馬,見一個清瘦的身影從帳中出來。
那人看向我,挑了挑眉,語聲清越:「真想不到,姜家會捨得讓你來。」
是周妍兒,她竟成了隨軍的醫師,兩手攥着染血的棉布,神情自若。
我朝她會心一笑。
當天我投在周老將軍麾下,他是周妍兒的伯父,軍紀嚴明,使我欽佩。
黎明,戰鼓擂響,我一馬當先衝出去,奮力砍殺。
佩劍很快砍得捲了刃,我便從死人手裏奪過刀來,接着砍。
戰事慘酷,你死我活,不過須臾一瞬。
日升月落,一晃我在軍中三年。
胳膊上攢下兩處傷口,都是周妍兒親手包紮的。
敵方刀尖帶刺,將我的血肉拉得翻卷過來,露出森森白骨。
周妍兒包紮完畢,又煎好草藥,端來帳中,放下便走。
一場鏖戰,周老將軍被射中咽喉,翻落馬背。
我探身將他撈起,救回軍帳。
臨終前,他指着周妍兒,眼睛卻看着我。
我握住他的手,重重點頭:「我會照顧妍兒的。」
他方纔合上眼。
出了帳門,周妍兒別過臉去,急急地說:「你放心,我沒當真,知道你下決心不成親的。」
後來,我因立下先登之功,成了新的將軍,將關卡守得固若金湯,還不時奇襲,重挫敵軍。
敵方集合了主力來攻打我們。
後援遲遲不到,軍心漸亂。
一日,下屬來找我議事,當着周妍兒的面,大咧咧道:「懇請將軍用妍兒姑娘犒軍,以振士氣!」
我反問道:「爲何偏偏是她?」
這些年,我收留了不少貧苦無依的ẗŭ⁰女子。有從軍之意者,便令其着甲衣練武殺敵,餘者跟着妍兒照護傷兵,或收拾糧草,各司其職,按月領餉。
這人卻指名道姓要周妍兒,有趣。
他理直氣壯:「將軍,都說妍兒姑娘傾慕於您,拿她犒軍才能使兄弟們感恩戴德。遠的不說,近來就有魏將軍拿兩位愛妾犒軍,隔日便取得大捷。」
我眯起眼睛,笑道:「犒軍,怎麼犒,是讓醫師去做軍妓,還是想喫她的肉?」
對方砸了砸嘴,難掩喜意:「您放心交給手下,我會安排好的。」
真是昏頭了。
以爲我不知道,昨日他涎着臉湊到妍兒面前,被一掌打在臉上,這才挾恨報復。
我大喝一聲:「叛徒,大敵當前,竟然攛掇主將害死醫師,你不配做我大梁國的國民。」
我下去一腳踢翻在地,親自將他捆了起來。
他打着滾叫罵:「姜琰你這個閻羅,我堂堂ṱŭ₅皇親國戚,你豈敢動我。」
我大笑,好一個皇親國戚,梁王后宮佳麗三千,梁國如今遍地都是國舅老爺。
這位國舅爺仗着手段油滑,慣於欺壓衆人。
我從他鋪蓋裏搜出了私通敵軍的證據,拿這叛徒犒了軍,果然士氣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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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軍在城下紮營,糧草充足,我們的糧草卻只夠三天了。
辛苦遞出的信全無迴音。
我在月光下細細磨好刀,又痛飲了一盅酒,在天將明未明,人最疲倦困頓時分,打開城門,率精銳殺了出去。
敵方許多兵士還未擺好架勢,就被我一刀砍落。
我一路殺到主將跟前,斬了他的首級,迎風高挑。
風挾着血,滴滴落在我臉上,我若無其事地獰笑。
敵方絕望呼喊:Ťṻ⁴「這姜琰果真是個閻羅。」
他們退了兵。
周妍兒揹着藥箱衝到我面前。
我拿手背抹抹臉,道:「不是我的血。」
正收拾着對方落下來的輜重糧草,聽見車輪軋軋聲。
一行人像在逃難,帶了好些笨重東西。
爲首是個中年女子,包着塊頭巾,灰撲撲的。
行近,她朝我笑,皓白的牙齒在日光下閃了閃。
是我娘,娘來了。
她是來送糧草的。
那些狼犺的櫃子、破車輪,不過爲了掩人耳目。
我走到娘面前,歡喜得不知道說什麼,只一個勁兒撓頭盔。
娘扯過一條布巾,低着頭拍了拍自己,又來拍打我:「瞧瞧,弄得一身灰,你究竟幾日洗沐一次呦。」
我假裝沒聽出她語氣中的哽咽,只憨笑。
傍晚,我陪着娘在城牆上,看着漸漸西沉的落日。
娘摸着我胳膊上的舊傷痕,嘆了口氣:「打了這麼多年仗,何時讓我兒在家過點安生太平日子。」
我苦笑:「外敵未滅,何以爲家?」
牆下,周妍兒在露天的大鍋裏熬藥,草藥的苦味絲絲縷縷地漫上來。
娘看着她,輕輕道:「那孩子似是對你有意,娘畢竟是過來人。琰兒,切莫傷她的心。」
我點了點頭。
王上的信終於送達,信中說,吳國已送來議和書。
據探子暗報,被我斬掉首級的主將是吳王最心愛的兒子,他慟哭不已,命舉國大喪。
梁王要我安頓好這裏的事,去伏虎山剿匪,說匪徒日益猖狂,將成大患。
我依令行事,行軍七日,將到伏虎山地界,命大家安營紮寨。
夜深,蒼藍夜空星子閃爍,有風拂過蘆葦,簌簌有聲。
我拔劍出鞘,有人來了。
來人從容地擋住我的劍,輕笑:「徒弟大有長進。」
這聲音頗爲熟悉。
我又驚又喜,正要叫師父,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向袖中掏出了一塊玉佩。
那銀色絲絛上打的結,我是認得的。
營地外,蘆葦蕩中。
多年不見的爹笑吟吟看着我,師父默默立在他身邊。
爹兩手比劃着,講起別後的經歷。
「碰上土匪了,掏出玉佩,他們說,放是不能放你,跟我們走罷。我讀過幾本兵法,又懂得看一點天相,所以混了個軍師。」
「你師父是遭奸人陷害纔來這的,他實在厲害,每戰必捷,半年前,咳咳,半年前伏虎山的頭領不幸亡故了,我便領着衆人,拜了他爲新的大王。」
爹眼神閃爍,我卻心下了然。
師父既然這麼厲害,一山不容二虎。
爹爹接着道:「你師父官宦人家出身,不願終身落草,玷辱先人,便和我合議,向梁王請求招安,去邊境抵抗吳軍。」
他臉色一沉,咬牙道:「前幾日,信到了,只有一個條件,替他滅了有謀逆之心的臣子。啊,對,就是你。」
爹氣鼓鼓地指着我。
師父忽然開了口:「邊境初定,就要絞殺大將,也配稱一國之君?徒弟,何不取而代之?」
我腦中一片混亂。
不久前還是凱旋的功臣,何時成了逆賊?這會兒,我又要謀反了?
爹爹輕拍我肩膀:「琰兒,梁國不是沒出過女王,姜琰將軍戰功赫赫,保家衛國,爲何坐不得那王位?」
師父驚得結巴:「什,什麼,你說我徒兒是個姑娘?」
我和爹微笑不語。
他抹了把臉:「姑娘就姑娘吧,咱們反定了。」
第二日,我不費一兵一卒,生擒了伏虎山首領。
梁王派來的禁軍不幸中了埋伏,死傷大半。
他來信安撫,說不會追究我接應不力的過錯,命我速速進京城,受他嘉獎。
我當着信使,痛哭着回信,眼淚都滴落在信紙上。
「祖父病危。臣無祖父,無以有今日,請允准我回家探望。」
-7-
信使走了。
爹撓撓頭,道:「雖說要拖延日子,但這麼講你祖父,是不是不太好。」
我擦了擦臉,沒答話。
他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害羞地道:「把這個帶給你娘。」
我瞥他一眼:「娘估計看都不看就撕了,您還是親自負荊請罪吧,當軍師當得把家都忘啦。」
我帶了一些親信,換了便裝,回到家中。
幾年未見,姜府一片敗落景象。
大門油漆斑駁,門前頗多坑窪,烏鴉在頭頂粗聲嘎叫。
我們下了馬。
有個老人把門拉開了一條縫,躲在門後往外看。
本以爲是府中老僕,定睛看去,竟然是祖父。
他忽地拉開大門,拖着柺杖,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琰兒,我的好孫子,你回來啦。」
祖ṱü⁻父牽着我的手,一直走到花廳上,問我冷不冷,餓不餓。
他清了清喉嚨,大聲喊道:「大少奶奶,快把我那隻下蛋的雞殺了。」
娘記掛着嬸嬸,比我提前半月到家。
喫罷飯,我去看嬸嬸,她目光混沌,恍恍惚惚,卻沒怎麼見老。
娘嘆了口氣:「都說瘋子的日腳走得比常人慢……」
嬸嬸抱着一個布娃娃,歪着頭,嘻嘻對我笑:「你這麼漂亮,怎麼不戴花?穿男人的衣服做什麼?」
娘像哄孩子一樣,彎腰摸摸她手心:「你看得出她是女娃娃呀,真聰明。」
寂靜中,房門忽然被推得大敞。
「嘩啦」一聲,青花碗砸在地上,湯水四濺。
祖父鐵青着臉站在屋外,渾身都在發抖。
家裏只有些散碎的參須了,祖母離世前纏綿病榻,他都沒捨得拿出來,每日午後用個小紅ţŭ̀₇泥爐子自熬自喝,今天竟然端着來尋我,碰巧聽到了孃的話。
他指着我,咬牙道:「怪不得,怪不得。我姜家累遭禍患,大兒遭了土匪,二兒同我離心,田莊沒了,連宅子都被火燒去了大半,原來是因你這個未洗之女而起。」
我和娘都沒說話。
前院傳來手下們飲酒笑語之聲。
祖父似是猛然驚醒,張着雙臂,轉身向那裏跑,一邊跑邊大喊。
「姜琰是個女子,是個最卑賤的女子啊。」
「你們這些堂堂男兒,竟然給一個女子當手下,我真替你們害臊。」
「快點把她拉下去,踩她,殺她,喫她的肉,她是姜家漏洗的女兒,她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下屬們愣住了,酒菜含在嘴裏,一個個呆呆傻傻的。
這些年大家一同出生入死,刀口舔血,我救過他們許多人的命,相信他們不會背叛我。
祖父見無人響應,呆立片刻,忽地轉身朝我撲過來。
他咕噥着:「殺了你這個禍害,我姜府的氣運還有救。我還有一個兒子呢。」
我揹着手,穩穩站於原地,等着他那雙枯瘦的爪子。
他早就想讓我死,只是遲了二十年。
但畢竟遲了,如今他已經是風燭殘年的老頭,我也不再是個嬰孩。
忽然間,他停住了腳步,很可笑地張開了嘴。
嬸嬸在他身後,執一柄匕首,目光是多年未見的清明。
她低着頭,把匕首又往裏推了推,才語氣溫柔地朝我道:「孩子,別怕,我來保護你。」
說完這句,她看着自己滿手的血,尖叫一聲,又變回了瘋癲的模樣。
祖父撲倒在地,抽搐了幾下,便不動了。
周妍兒走過來,雙指按住他頸側,凝神片刻,搖搖頭:「怕是插中心口了。」
鄰人從坍塌的院牆那頭看見了,怕擔知情不報的干係,當即報了官。
仵作上門,驗了屍首,人證物證俱在,嬸嬸下了大牢。
娘帶了銀子,一路跟去打點。
我在家給祖父辦喪禮,守孝,拖足了時間。
梁王幾次來信慰問催促,信中之意,已然知曉我是個女子。
臨行前一夜,我和周妍兒在花園裏談心,向她道歉,說本不該瞞她。
她擺擺手,苦笑道:「沒事。」
低頭沉吟片刻,她釋然地道:「我說呢,你怎會那麼奇怪,既能殺敵不眨眼,又能慈悲心懷,收留那許多貧苦女子。原來你自己就是個女子,也許世間男兒也有這樣的,但我反正只見過你……」
月色皎白,照着一架藤蘿。
周妍兒低着頭,臉上似有淡淡哀愁。
但她隨即抬起頭來,目光晶亮,語氣乾脆:「女子又怎樣,只要姐姐不厭,小妹願伴於姐姐身側,一生一世。」
-8-
梁王宣我進宮。
我換了身女裝,空着手,被宣進內殿。
內殿燻得和暖,卻沒什麼炭火的煙氣,想必用的是上等好炭,比起風霜苦寒的軍帳是天壤之別。
梁王裹在金貂裏,懶懶地抬了下手,示意我平身。
我低眉順眼不敢直視。
他開口問道:「寡人聽說,愛卿家裏九代洗女,到了你這一代,偏偏叫你活了下來。」
我恭敬地答:「確有此事。」
他接着問道:「寡人還聽說,這樣的女子身帶福運,只是不旺自家,只旺夫家。」
我心中悲涼。
自小仰之彌高的一國之主,召見臣子,竟是「不問蒼生問鬼神」。
我小心地答:「此事恐怕不真。」
梁王笑了:「爲何不信?將軍一介女流,上了戰場,多年毫髮無損,可見是有氣運之人。」
他舉起手邊的菱花鏡,轉了轉,道:「凡事有兩面。老人家腦筋太舊了,才把自己氣死了。洗女不成功,固然福運外漏,可假若這女子嫁於尊貴之人,譬如做了王妃,那不是照樣光耀母家麼。」
他欺身向前,嘴裏噴出一股污濁之氣。
「寡人娶了你,就是攬盡你家幾代洗女的福氣。」
「到時將軍,哦,不,愛妃,再爲我生下幾個皇子,保我大梁代代昌盛。」
我佯裝驚喜。
他想了想,呵呵笑道:「王妃還是辱沒了你,正好,王后已經是個老太婆了,合該爲你讓出位置。」
他向近侍耳語了幾句,不久之後,王后親自送來了鳳印。
梁王把印放進我手心,揮揮袖子叫王后退下。
她走路時很不穩當,有一隻腳似乎不太靈便。
我想起傳言,王后曾穿着粗布衣裳向梁王進言,勸他莫在外憂內患之際大肆興建宮殿,梁王卻斥她做戲,將一國之母當衆打傷。
她心愛的幾個兒子,因被猜忌,也陸續過世了。
梁國現下連個成年的王嗣都沒有,也許梁王覺得自己能活到天長地久吧。
我被安排在金葉宮中住下。
梁王命手下寫了封免死詔書,赦了嬸嬸的罪。
宮人伺候我沐浴喫齋,等待七天後的封后大典。
我偷偷多幹了兩件事。
一是深夜偷偷喫肉。
二是潛去王后住處探望。
她那裏荒涼的很,一個伺候的人都沒有。
王后興致很好,留我談心。
她說:「我的家鄉就在將軍鎮守過的那座小城,若不是有將軍在,父母姊妹如今都已經是吳國人的奴隸了,將軍想做什麼事,儘管去做,奴微țü₄末之軀,願爲將軍效力。仁者爲君,纔是百姓之福。」
我看着她的眼睛,這實在是個聰慧的女人,不過兩次見面,她已看穿我心中意圖。
第五日,周妍兒以我妹妹的身份,進宮探望。
梁王甚是愉悅,戲言道:「等你姐姐做了中宮, 寡人也冊封你做個美人。」
妍兒嘴角含笑, 親自奉上一盞甜湯, 媚聲道:「王上先嚐嘗這盞湯, 也許覺得奴家手藝不精,便不喜了。」
梁王接過, 拿着銀針驗毒的近侍被他不耐煩地推開。
他頓了片刻,豪氣地一飲而盡。
他一離開, 妍兒便目光冰冷。
她淡淡道:「姐姐, 天快轉暖了, 新衣已經爲你做好了。」
大喜之日, 轉眼即到。
梁王昏昏沉沉地上了殿,沒走幾步便猝然倒地。
他內裏空虛,妍兒奉上的甜湯於常人無礙,於他卻是猛藥。
不過,我們並沒料想到他死得這麼恰逢其時。
一衆文臣嚇得呆住。
我沒管他, 自顧自走到正中的椅子上坐下。
禁軍衝了進來,提着劍,遲疑着不敢上前。
搖搖聽見軍角在吹,有個近侍慌張地滾進殿中,說大軍已經闖進宮門。
軍權在手, 又有爹和師父從旁協助,封后大典成了新王登基之典。
王袍是妍兒親手做好的,繡得相當不賴。
王后是個真正的才女, 她寫了封詔書, 引經據典, 支持姜琰作爲女帝即位。
我十分感激。
大事完畢, 爹孃才終於會面。
院中, 爹裸着上身, 揹着一摞柴火, 偷偷看孃的臉色。
娘神色出奇平靜, 走過去,拿起一根掂了掂,又「咻咻」甩了兩下。
爹嚇得閉上眼,卻沒敢躲。
娘笑了笑,很大度地道:「起來吧。你既然助我的女兒登上了王位, 我什麼都能原諒你。」
平靜的日子,並未持續太久。
吳國聽說梁國女帝即位, 還是當初單槍匹馬殺了王子那位, 大怒, 叫囂着要滅了梁國。
我決定親征。
師父同我一起去, 妍兒打點了足夠的藥材, 爹孃投身後勤,負責運送糧草。
王后送我出征,她說,作爲宰相,會盡責地替我守好江山。
戰旗獵獵, 紅日東昇,我催動戰馬,朝着遠方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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