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姣姣

庶妹爲嫁鎮北侯,遷出族譜,不再做林家女。
婚後,她回來哭訴:
「堂堂一個侯爺,竟然貪我嫁妝納貴妾。」
「悔不聽長姐之言。」
她意在尋死。
我連夜翻看《大明律》,準備幫她討回公道。
鎮北侯找上門,下跪發毒誓,猛扇自己耳光,溫柔小意哄了一夜。
第二天,庶妹又愛上了,眉開眼笑:
「夫君,長姐勸我去順天府打官司,要回嫁妝,御史們風聞上奏,保準摘掉你烏紗帽。可是,妍兒心軟,捨不得這麼好的夫君受一點委屈。」
她把我的主意,和盤托出。
鎮北侯性子暴戾,買兇把我燒死在玉佛寺。
再睜眼,
庶妹跪在地下哭哭啼啼:
「長姐,妍兒的嫁妝怎麼辦嗚嗚?」

-1-
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
我恨不得一腳把她踢三米遠。
滾你吧!
上輩子,玉佛寺燃起大火,我被橫樑壓倒在大雄寶殿門口,動彈不得。
鎮北侯騎馬,攬着庶妹經過。
她明明聽見了我的求救,
卻使喚僕人,往火裏扔幾個炮仗,
「這麼大一棚火,不放煙花可惜了。」
金絲綠菊在空中綻開,
庶妹嬌羞倚在鎮北侯懷裏。
恍如一對璧人。
我卻被活活燒死。
這輩子,我再也不會干涉她嫁妝一事。
她和鎮北侯,是一對狗男女。
就該打包去死。
見我出神。
庶妹搖着我胳膊,哭起來:
「「長姐,妍兒的嫁妝怎麼辦呀?」
「你快想想辦法!」
我屁股焊死在玫瑰圈椅上。
沒起身攙扶她。
使了個眼色,也不讓婢女叫爹孃來。
只拿蘭花棉帕捂住臉,假意落下幾顆貓尿,弱弱道:
「我又沒嫁過人,能出什麼主意呢?」
這是上輩子。
她跟鎮北侯和好後,指責我的話。
跨越兩輩子的迴旋鏢。
嗖!

-2-
庶妹面色難看:
「姐姐,你素有主意,怎能因嫉妒我得嫁高門,就袖手旁觀呢?」
「鎮北侯拿我嫁妝納貴妾,我丟面子,你這個林家女也該感到丟人才是。」
莫名其妙。
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氣了個倒仰:
「當日爹孃曾勸你,說侯府齊大非偶,咱們六品官身,是螳臂當車,你自己說寧願坐在錦繡堆裏哭,也不願嫁給爹的門生紀山棠。如今,怎麼怨起我來?」
從小到大。
庶妹身體病弱。
膽子又小。
最喜歡窩在書房讀書。
一身氣度,彷彿玉蘭初開的侯門貴女,很給林家長臉。
縱使有些快言快語,語出冒犯,家裏也不甚在意。
我從沒叱罵過她。
眼下,她有些着了急,落淚不止:
「姐姐,你知道我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麼說什麼,沒有壞心思。」
「你不會跟妍兒計較吧。」
「爹爹孃親呢,怎麼沒出來Ṫùₚ接我?」
「他們……還在怨我遷出族譜嘛?」
她覷着抄手遊廊看。
我心裏冷笑連連。
跟鎮北侯認識三個月。
爲嫁他。
不惜跟家裏決裂,不再當林家女,把爹氣得差點中風、娘心口疼了一個月。
如今,受了男人冷臉子,知道家裏還有爹孃能用了?
坊間都知道,鎮北侯性子暴戾,好色成癖,買下的花魁小倌,都能重開一座青樓。
他一見庶妹,就酥了身子。
馬上託人提親。
見色起意。
終不長久。
這能是什麼好事不成?
偏偏庶妹被一品侯夫人的富貴迷了眼,硬是誇讚: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有錢,才揮霍得起;沒錢,連一碗剩飯都打包。」
她是諷刺爹的門生紀山棠——差點成爲她未婚夫的男人。
頂撞爹孃時,很硬氣。
如今,腰桿也直不起來。
我按了按太陽穴,苦口婆心道:
「好妹妹,你彆着急,聽姐姐跟你細說。」
「你之前也說過,鎮北侯府是一等勳貴,家大業大規矩大,比如岳父岳母上門時得帶點貴重東西,侯爺會囑咐管家,回兩倍的禮。你想想,他先用納貴妾爲由頭,收了你的嫁妝,是不是要準備給你一個驚喜兩倍禮呢?」
庶妹愣住了。
好半晌。
她才呆呆的開口:
「姐姐,你自己信你說的這番話嘛?」
「我說爹孃上門帶貴重禮品,只是不想你們給我丟臉而已……」

-3-
我拍了拍胸口:
「長姐還能騙你不成。長樂坊九十九間熱鬧鋪子、妙峯山下萬畝皇莊,都是鎮北侯私產,還是你告訴我的,這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錢,他貪你那一點幹什麼?」
太有道理了。
說得我自己都信了。
當時,爹孃不同意庶妹嫁鎮北侯,說他放着那麼多勳貴之女不娶,非要娶一個小家碧玉的六品官女兒,事出反常必有妖。
必有所圖,不可告人。
庶妹就是這麼回的,
「鎮北侯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金錢,貪一個窮的響叮噹的六品官傢什麼?」
眼下,聽了我的迴旋鏢勸告。
庶妹已經有所動搖。
她不安的攪動帕子,
「那……他爲什麼拿走我嫁妝啊……」
「可能是想給你個驚喜,偷偷幫你添妝吧。畢竟你們婚期太緊,從認識到嫁娶,也就三個月,你嫁妝只是尋常器具,珍貴首飾、金器、紫檀傢俱,都沒有呢。」
庶妹蹙着眉頭,思索一會,眼前一亮:
「長姐說得對。」
「府上……最近買了很多小葉紫檀樹……說不定,正是侯爺給妍兒準備的……」
她想着想着,紅了臉。
說半天話,丫鬟上了兩杯濃茶。
庶妹潤了潤脣,忍不住皺眉:
「這是什麼茶,太澀了。」
我慢慢打開茶蓋子,撇了撇浮沫:
「家裏不是常年喝這個茶嘛?一錢一大壺,最能消渴。」
庶妹,喝了十六年。
三天沒喝,竟然忘了?
鎮北侯府比廟裏菩薩還靈,Ṫũ₋竟一下子讓人脫胎換骨呢,連舌頭都換了根更嬌貴的。
庶妹嗤笑一聲。
不自在的拂了拂滿頭的點翠寶石簪,有些驕矜:
「侯爺有聖上御賜魚鉤茶,一兩千金。改天,我帶一點給你們嚐嚐。」
我不置可否:
「託侯夫人的福~」
庶妹馬上起身,她要回府。
「不知道侯爺喫晚飯了麼,他常年喫冰的,怕壞了胃。」
她想通了。
鎮北侯是一切富貴的關鍵。
嫁妝在不在自己手裏,不算什麼。
御賜之物、超品侯爵、一等誥命夫人、這獨一份的尊貴和體面,是獨屬於庶妹她自己的,誰也拿不走。

-4-
她實在沒心沒肺。
一句沒問爹孃病情。
也不關心,家裏爲了給她置辦嫁妝,掏空家底。
只知道念着自己那情郎。
暮色四合。
門前挑起兩盞大白紗燈籠,一晃一搖,轉瞬落了青豆般的大雨。
鎮北侯騎着高頭大馬,來接自己的小嬌妻。
「夫人,是某不好,今天忙於公務,沒能陪你回門,讓你受委屈了。」
相貌雖堂堂。
但那一雙眼,紅血絲爬遍,看女人時專盯下三路,十分陰鷙荒淫。
庶妹渾然不覺。
撲到他懷裏,小拳拳捶打胸口,嬌聲道:
「壞人。」
「還以爲你忘了妍兒。」
鎮北侯身上,異香撲鼻,顯然是忙於特殊公務了。
他喉頭滾動,大手握住庶妹腰肢,調笑道:
「忘了誰,也不會忘了夫人。」
沒臉看了。
我撐開油紙傘,六十四扇竹骨把臉遮得嚴嚴實實,
「侯爺身份尊貴,林家沒人敢委屈夫人。只是寒舍簡陋,恐讓貴客污了眼。」
「侯爺、夫人,請回吧。」
我再也沒像上輩子那樣,搶着爲庶妹出頭,問責鎮北侯。
客客氣氣的。
不失禮數。
鎮北侯聲音如常,
「夫人,來某懷裏躲雨,別淋溼了。」
兩個人連體嬰一般,抱着上了馬車。
軲轆軲轆的車輪聲消失在青石板路上時,我才鬆了一口氣。
回身看。
爹爹孃親正從二門後急匆匆趕來,
「林姣,你讓丫頭把我們鎖起來幹Ŧŭ⁽什麼?」
我無辜的搖了搖頭。
「門鎖生鏽,鑰匙打不開,可不是女兒鎖的。」
鎖門。
自然是阻止庶妹見到爹孃。
爹孃心軟,疼惜孩子。
一聽庶妹尋死覓活,估計又得跟上輩子一樣,傻乎乎爲這個女兒出頭。
嘔心瀝血。
氣倒在牀。
重病不愈。
所以,我纔去玉佛寺點海燈,祈求父母安康。
終被燒死。
夜雨瓢潑中,回憶起那些慘痛之事,我忍不住溼了眼眶。
爹爹大跨步買過門檻,解下自己披風:
「囡囡,是爹爹錯怪你了,門口風大,別吹着涼了。」
娘接過披風,嚴嚴實實捂在我身上,
「傻丫頭,怎麼還紅了眼,都是你爹爹不好,罰他明兒去買新打的栗子糕。」
披風有三個如意盤扣,穿久了起毛邊。
娘一直熬夜繡花。
花了眼。
扣半天,沒扣緊。
昏黃的燈光下,她眯着眼在我身旁碎碎念,
「姣姣,你別爲妍兒的事操心,這些天忙前忙後,瘦了這樣多。」
「你爹爹提前支了下個月俸祿,莊子的新米也下來了,香的很,今天煮了一天的蓮藕排骨湯,晚上咱們喫這個。」
「你妹妹大了,主意也大,由着她去吧。」
今天是庶妹回門禮。
她急匆匆來。
又急匆匆去。
留下一地抱怨。
爹孃嘆息,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穿堂裏的車轍。
雨水如潮。
把所有痕跡都吞沒不見。
就如庶妹在林家度過的十六年歲月。
我心中酸澀。
這樣好的父母。
林妍,你怎麼忍心捲走家財、讓他們病死在牀榻上?

-5-
庶妹回府後,耐心等了一旬,與鎮北侯你儂我儂,周遊於各勳貴宴會。
花宴上,鎮北侯折了主人家最珍貴的姚黃牡丹,給庶妹簪發。
放紙鳶時,庶妹的風箏飛得不如別人高,鎮北侯剪斷所有人風箏線,只爲送嬌妻上青雲。
踏青時,庶妹想喫青麥,鎮北侯便火燒了一片莊稼,烤青儲喫。
在侯府,庶妹只是隨口撒嬌,鎮北侯就發賣了所有俏麗丫頭,包括嫁妝裏的兩個林家丫頭。
鎮北侯把她捧在手心上,疼寵着。
明珠一般。
……
庶妹給我的來信中,不無炫耀。
「長姐,你和爹孃都曾說侯爺不好,我瞧他好得很,你們可悔?」
我冷笑連連。
幹這些損人不利已的事。
腦抽一樣。
傻子才覺得他好。
嫁妝呢。
不還是不見蹤影嘛?
過幾天,庶妹的信又遞到我手中,紙上一團團淚痕暈開,已不見之前傲氣。
「長姐,小葉紫檀傢俱已打好,侯爺全搬進新建的朗華園,說是靜候佳人。」
「他真的要納貴妾!」
「他沒把嫁妝還我!」
「長姐,都怪你騙我,我還傻兮兮信以爲真……「」
「妍兒該怎麼辦啊,嗚嗚嗚嗚……」
窗外梅雨淅瀝。
一燈如豆。
火苗噗噗作響。
把這封晦氣信全部燃盡。
孃親正掀湘妃竹簾進來,好奇嗅了嗅:
「姣姣,什麼着火了?」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脣角漾起笑花:
「積年的話本子,受潮生蟲,女兒不要了。」
娘若有所思的頓了一會。
青燈微火。
似一朵掌心大的藍菊花,細長的花瓣向內捲曲着。
支摘窗外吹進一縷風,火苗四搖。
花瓣子漸漸短了。
沒了。
娘是很聰慧的女子。
她的貼身婢女爬了爹爹的牀,生下庶妹後離世。
她沒怎麼抱怨過,盡心盡力把庶妹養大成人,從無苛待。
沒想到,養出一隻白眼狼。
她拍拍我肩頭,沉靜道:
「姣姣大了,你做主吧,不用告訴你爹爹。」
「他身體不好,告了一個月病假休養。」
我心念一動。
頓時有了主意。
娘走後。
我提筆給庶妹寫回信。
「夫妻一體,切勿惡意揣測枕邊人,以免傷了少年夫妻情誼,且傷兩家和氣。」
「爹孃都曾教導過你,牀頭吵架牀尾和,你已出嫁,當嫁夫從夫,遵從侯府規矩,以侯爺馬首是瞻,他是你丈夫,還能害你不成?」
「再者,你在家和出嫁後,都有爹孃和侯爺嬌寵,半點不曾虧待過,不要總往外訴苦,壞了侯爺清清白白的名聲。」
「他就算有錯,也只是一個沒長大的少年郎呀!」
這些話。
很多都是上輩子庶妹翻臉後的經典語錄。
我酣暢淋漓的陰陽怪氣一番。
心裏終於爽了。
鎮北侯發賣了庶妹的兩個丫鬟。如今,她身邊伺候Ṫŭ̀⁶的、替她送信的,都是鎮北侯府人。
每一封信,都曾被拆開看過,再次糊上。
我寫這些。
就是要讓鎮北侯看到——林家從無不喜你。
不喜你的,四處敗壞你名聲的,是你的枕邊小嬌妻林妍。
撒氣。
別再撒錯人。

-6-
翌日。
天光放晴。
婢女來報,信已送到鎮北侯府,侯爺打賞了一片金葉子。
看來他覺得不錯。
林家識時務。
我不置可否,讓婢女自己收着金葉子。
「爹爹孃親,雨停了,翠微山上天台寺開廟一月,有高僧把脈開藥,擅長頭風。」
「咱們也去看看吧。」
爹孃拗不過我。
只得收拾好行李。
一家人坐上馬車,去天台寺住一個月。
一是清修靜養。
二是避世避人。
庶妹惱羞成怒,估計會上門來哭,鼓動爹孃和我去當惡人爲她討回嫁妝,她自己呢,則當個嬌嬌弱弱、心疼夫君的小嬌妻。
好事佔盡。
門都沒Ţŭ⁶有的事兒了!
我吩咐門房,
「主人家不在,誰來都不可開門,也不必告知去向。」
門房王老伯年紀大了,耳朵背,揚着嗓子顫巍巍道:
「大小姐,您要老奴開門?」
「門開着哩!」
出城要經過鬧市街巷。
一輛翠幄青綢車停在中間,把路都堵了。
簾子掀起,一隻纖弱但骨節分明的的玉手伸了出來,嬌滴滴一指。
要買玉器。
買綢緞。
買珠花。
豪擲千金。
包場了。
搬完再走。
小販們議論紛紛:
「誰家這麼囂張?」
「好似是鎮北侯府的徽章。」
「那位侯爺剛娶嬌妻,又納新妾嘛?」
有文士打扮的人捋了捋鬍子,神祕兮兮道:
「這位佳人……嘖嘖嘖……不一般呢~」
同儕擠眉弄眼的笑了一番。
這才散開。
看來,這翠幄青綢車裏,就是鎮北侯府朗華園新主人了。
庶妹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7-
天台寺環境清幽。
主持與爹爹是舊相識,他問診後,拿了幾幅湯藥,叮囑道:
「按時喫藥。」
「平心靜氣。」
「心外無雜物。」
「頭風自然散去。」
爹爹聞言,合掌稱是。
孃親帶着我,每日在山間採摘野菜、野果。
打山泉水煮草藥。
自制茉莉香膏。
玫瑰口脂。
間或看點閒書,打發時間。
無雜事打擾。
日子過得好不快活。
每天都有小僧人下山採買,間或帶點零嘴、坊間趣聞上山。
我給了一包松子糖,很快跟他們打成一片。
小沙彌們嘰嘰喳喳,麻雀一般:
「鎮北侯府好生熱鬧。」
「玉佛寺開廟當天,當家主母和得寵妾氏在清修之地打起來了。」
「師兄,出家人怎麼還關注這些俗物?」
「笨蛋,不入世,怎麼出世呢,成佛需得先成凡人。」
我不失時機的插了一嘴,
「誰打贏了?」
小沙彌被松子糖漿黏住了嘴,咧嘴笑道:
「妾力氣大,把夫人推了個狗喫屎。夫人不甘示弱,拿一把燃着的香戳在妾臉上。後來,鎮北侯把兩個人都捆回去了。」
「還有呢?」
我又掏出一包藤蘿餅,油紙包着,清香撲鼻,
小沙彌嚥了咽口水,耷拉起眉眼:
「女施主,然後貧僧就回來了。想聽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我笑着,把一包餅子分了衆人。
婢女來報,
「紀山棠紀大人來拜訪老爺和夫人。」

-8-
紀山棠是個孤兒。
自小在慈幼院長大。
爹爹在順天府任職時,擔任教諭一職,發現紀山棠總在學堂外偷聽。
他有讀書慧根,可過目不忘。
便將他接到家中,教養過幾年。
他十二歲中秀才。
爹爹曾有意讓他入贅,與我成婚。
後來他十五歲中了舉人Ṫū́₆,爹爹卻不無嘆息:
「山棠文風錚錚,錦繡之才,前途不可限量,我不能誤他。」
十九歲,紀山棠中了進士。
在翰林院任職。
人人都稱讚,小紀大人是一竿翠竹,風華氣度好,得同樣年輕的聖上器重。
日後,必青雲直上。
恰巧那時,庶妹也喜歡上讀書,時常拿着詩詞歌賦請教紀山棠。
爹爹又動了私心。
想把庶妹嫁給他。
把這位青年才俊和林家牢牢捆在一起。
紀山棠答應了。
等庶妹及笄後成婚。
鎮北侯這件事發生時,紀山棠正奉皇命,在外賑災。
如今陽春四月,回京述職。
他先見了聖上,立刻來探望爹爹。
……
爹爹沒臉再見他。
面色羞赧:
「山棠,是老朽對不住你。」
紀山棠有一幅好相貌,眉眼內斂而深秀,穿着天青色布衣,平心靜氣道:
「師父,您於我如師如父,難道沒有這一重姻親,您就不認我這個兒子了?」
爹爹聞言,老淚縱橫。
徒兒風塵僕僕。
眼下淤青都沒散盡。
提着御賜的補品就入山,探望自己。
此情可貴。
只是林妍這個孩子,沒有這種福分。
林姣呢,一心招贅婿,耽誤的年齡也大了……
兩人交談一番。
已近午時。
娘讓我過來,叫他們一起喫午飯。
紀山棠在慈幼院過慣了餓肚子的日子,很珍惜糧食。
一粒米掉到桌上,都要撿起來喫掉。
幾年前,他剛入林府,曾經怯生生詢問我,能不能把剩飯剩菜打包給慈幼院的同伴喫。
我感慨於他重情重義。
便把月錢都用來資助他的夥伴。
庶妹因此而輕視他。
「窮鬼一個,窮鬼一堆。」
「將來能有什麼出息呢,切。」
其實,那羣小夥伴都努力掙扎着,從石縫裏汲取天光,長成庇佑慈幼院的大樹。
文如紀山棠,成了新科進士、天子近臣。
武的,有的成了鏢師、有的在五城兵馬司任職。
還有的當了訟師,上輩子庶妹嫁妝問題,也是此人幫我擬了一封言辭犀利的訟狀。
還有的入了三教九流,一手葉子牌,玩得出神入化。
爹爹一直說,
窮不可怕。
富也不堪誇。
怕的是一個人沒了志氣。
腰桿就斷了。
他一輩子蹉跎在六品官位上,皆是因爲不肯低頭事權貴。
第一件事,因守孝誤升遷。
第二件事,不肯爲勳貴子弟當街殺人而脫罪。
第三件事,不願把庶妹嫁給好色上峯當小妾。
他自能值得起腰桿。
抄手遊廊下。
爹爹先行一步。
紀山棠磨磨蹭蹭,從袖口裏掏出一個琺琅粉彩小盒,輕聲道:
「大妹妹,這是宮裏內務府新出的玉顏膏。」
「能使人面容豔麗。」
「我知道你一直喜歡做脂膏,給你賞玩。」
「咦,不用脂膏,難道我素顏很醜陋嘛?」
紀山棠斯文俊秀的臉,漲得發紅,
「不是……大妹妹……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噗嗤一笑。
我是個遲鈍的人,對感情的感知沒有那麼迅速,就是稀裏糊塗的會覺得一個人不錯。
許是廊下芭蕉葉子長得很好。
許是菱花窗外的陽光鑲了金邊兒。
我覺得——紀山棠還不錯。
林家勢弱。
總得需要一個人支撐門楣。
自家養大的童養夫。
應該不錯。
紀山棠在一片金光裏微垂下眼睫,不自在的摸了摸臉:
「大妹妹,我鬍子……沒刮乾淨嘛……」

-9-
紀山棠腳步很慢。
他有話想說。
方纔,看見爹爹身邊的藥壺,漆黑的湯藥碗,就什麼也沒說。
我特意問他。
「你要說什麼?」
「說給姑娘家聽,恐怕污了你的耳朵。」
恐怕,又是鎮北侯吧。
我非要聽。
紀山棠斟酌着詞句開口:
「鎮北侯豪擲萬金,從安親王手裏買了一個小倌。他的所有家產,妙峯山皇莊、長樂坊店鋪……都毫不猶豫讓給了安親王,可見對這男倌的着迷。」
「二妹妹嫁入鎮北侯府,還不到一個月,鎮北侯就已移情,實在是遇人不淑。」
「請師父師母放寬心,鎮北侯牽扯到清河賑災糧丟失大案中,好日子沒多少了。」
我腦子裏炸開一個古怪的火花。
那日,出城。
瞥見鎮北侯愛妾的手。
皮膚白皙。
骨節分明。
瘦削修長。
一點也不柔弱。
那……不會是個男的吧。
我錯愕的抬起頭。
紀山棠彷彿明白我心中所想,輕輕點了點頭,嘆息道:
「鎮北侯迫不及待要娶一位正妻,爲家族留後,就是爲了和這男倌日日快活、長相廝守,從此再也無人打擾。」
事出反常必有妖。
當日,鎮北侯號稱對庶妹一見鍾情,酥了身子,走不動道。
果然是假的。
他就是想找一個身家清白,又好拿捏的小家碧玉。
庶妹真是鬼迷心竅。
紀山棠打起袖子,幫我拂去一根穿堂的柳枝,溫聲道:
「大妹妹別怕,林家還有我。」
我心頭驟跳。
伸出兩根手指,牽住他天青色的衣帶。
「什麼時候來提親?」
「六月初三,良辰吉日,我……請人算過……」
「你這次入山,就是爲了說這個?」
「正有此意……被大妹妹發現了……」他臉漲的通紅,全然不似往常淡定。
「呵,詭計多端。」
願紀山棠的肩膀,能扛得住鎮北侯和庶妹掀起的風浪。

-10-
紀山棠來提親。
爹孃提出一個要求,
「姣姣自小雖不是富貴窩長大,但也是我們夫妻倆的掌上明珠,山棠,你……千萬別讓她喫苦。」
爹爹隱晦提點,紀山棠家境微薄。
怕我喫苦。
紀山棠跪在蒲團上,掏出一張清單:
「師父,自中舉以後,我入股了仕林書局,專門題寫刊印科舉文集,每月大賣,如今已攢下萬兩家財,所購家產皆列於上,可爲聘娶姣姣的彩禮。」
爹摩挲着鬍鬚,終是答應了:
「山棠,你是朝堂上的後起之秀,大有可爲。若有朝一日青雲直上,勿忘糟糠妻。」
婚期定在來年五月。
正是春和景明時。
那時候。
鎮北侯和庶妹,這倆噁心人應該不會再蹦躂。
我心裏有了主意。

-11-
天台寺修養一個月。
剛回林府。
就有一個鬼鬼祟祟的丫頭消失在衚衕口。
緊接着,庶妹從臨街的茶鋪裏出來。
她面有急色,噗通一聲跪倒在家門口,
「爹孃、Ŧűₕ長姐,你們好狠的心,竟然拋下妍兒不管了。」
「就算妍兒遷出族譜,血緣關係是斬不斷的啊,你們怎能不管我?」
庶妹哭得悽慘。
惹來圍觀人羣。
人越多。
她哭得越起勁,
「你們要是不幫我要回嫁妝,不給我撐腰,我就一頭撞死在林府門前,讓祖宗、讓天下人看看,你們多麼薄情,不堪爲官,不堪爲婦。」
她掀起袖子,雪白的胳膊上青紫一片,有些是鞭痕,有些是掐痕,還有些是燒傷的。
十分可怖。
圍觀人羣指指點點,
「這家人,怎麼把女兒打成這樣?」
「多大的仇和恨啊!」
爹孃也心寒了。
站在門檻內,氣得嘴皮子發抖。
我不生氣。
我已經想出了治她這臭毛病的方法。
我站在車轅上,揚聲道:
「各位鄉親父老,跪在地上的是鎮北侯府超一品的侯夫人,你們瞧瞧她一身綾羅綢緞,是御賜的浮光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尺就能買一個宅子。」
「她鞋子上綴着指頭肚子大的南海明珠,一顆千金。我們林家人俱是青布棉衣,連侯夫人鞋子上的一簇珍珠粉都買不起。」
「各位評評理,我們怎麼能跟這樣尊貴的夫人扯上關係,又怎麼有資格苛待她?」
圍觀人羣嘖嘖稱奇。
有人知曉鎮北侯的風流軼事,便道:
「是鎮北侯把剛過門的嬌妻打成這樣?」
「真變態啊。」
一聽有人詆譭自己夫君,庶妹立刻變了臉色,
「別胡說,侯爺是正派人,別壞了他的名聲。」
庶妹心裏清楚。
得罪林家是小事,不怕。
得罪了鎮北侯,他真會動刀子殺人。
想到這裏,庶妹兩眼一閉,索性直接暈了過去。
爹孃無法,只得把她搬了進來。
硬的不行。
她來軟的。
直直跪在青石地板上,痛哭流涕:
「爹爹孃親,長姐,是妍兒鬼迷心竅了,鎮北侯並非良人。」
「他縱着那男寵打葉子牌,把侯府家產都輸光了,這纔拿走我嫁妝,填補虧空。」
「救救妍兒吧。」
「再怎麼討厭妍兒,妍兒身上也流着林家的血。」
「妍兒丟人,就是林家丟人。」
「妍兒也想給家裏掙臉面。」
她磕了三個響頭。
額上沁血。
哭得十分動容。

-12-
我應了下來。
我是準備拿回嫁妝。
卻不準備還給庶妹。
已經給了一次的東西,你守不住,敗了出去。
就沒資格再要第二次。
這說明,東西本就不屬於她。
我找了紀山棠那位擅長打葉子牌的友人。
他常年混跡於風月場所,一聽鎮北侯和男寵,立刻了然:
「大小姐,不瞞您說,鎮北侯輸掉的東西里,就有在下的手筆。」
「賭徒一旦紅了眼,很少有理智和自控力,寧願傾家蕩產,也要圖個樂子。」
「這位侯爺爲了那男寵,更是腦子一熱,連御賜之物都敢押上。」
「昨兒,鎮北侯剝了侯夫人身上的珍珠披肩,一顆一顆又輸掉了。您瞧,都在這黃花梨盒子裏,送您賞玩。」
「林家家產,您等着物歸原主吧。」
他拍拍胸膛,自信滿滿。
不過三天。
林家嫁妝單子上的田產、鋪子、山頭地契就拿了回來。
我正欲拿出一部分作爲報酬,
那友人揮揮袖子,十分瀟灑:
「大小姐給小人送了五年飯,仗義死節,正在今日,又何況只是小小一動腦子。」

-13-
鎮北侯輸掉幾乎所有家產。
手頭拮据。
開始變賣家宅器具。
庶妹爲了討他歡心,挽回感情,主動把自己院子裏的黃花梨木傢俱都賣了,把自己的紅寶石頭面也賣了,所得銀錢悉數上交,
「侯爺,您先用着。」
「妍兒永遠以您爲先。」
「妍兒眼裏,金錢並不重要,侯爺能夠盡興最重要,要不是我孃家催嫁妝催得緊,把銀錢看的比命都重,妍兒也不會老問您,嫁妝去向……」
鎮北侯正心虛呢,態度好轉很多。
他下跪。
磕頭。
猛扇自己耳光。
對着庶妹發誓: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妍兒,你等着,我一定把輸掉的嫁妝再拿回來!」
庶妹兩眼一翻,真暈了過去。
清醒後。
她立刻氣勢洶洶來到林府,質問我:
「長姐,你說幫我把嫁妝要回來,嫁妝呢?」
「你總是騙我,有什麼意思?」
「真當我一個侯夫人,治不了小小的林家嘛?」
我氣定神閒的喝着茶。
今日早間,嫁妝裏所有的田宅鋪子地皮,都已經過戶到我名下。
鎮北侯賣掉的兩個林家丫鬟,我也買了回來。
黃花梨的傢俱,也正是我以市場價一折收購來的。
雖虧了些銀錢。
但還算收回九成。
「妍兒,走到現在這一步,是你咎由自取。」
「說到底,遷出族譜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林家人。林家和你, 已經斬斷所有關係ƭṻ₋,一點瓜葛都沒有。」
「你自小聰慧,知道利用家人對你的愛,做出種種要挾之事。怎麼就不知道,感情也能被耗盡呢?」
「有那能耐治我們林家, 不如去治你那親親好夫君。」
今日早間, 我已經把那盒子珍珠送給紀山棠, 讓他轉交御史。
珍珠披肩,是太后賜予侯府之物。
不供着也就罷了。
竟敢毀損作爲賭資。
實在是玷污天恩。
紀山棠曾說過,朝廷懲治鎮北侯,需要一個引子。
珍珠披肩, 就是很好的切入點。
正品着茶。
侯府丫鬟急急忙跑進來, 差點被門檻絆倒:
「夫人,宮裏來了一位太監, 緊急傳喚您回府呢, 說有要事。」
庶妹腰桿子一撐,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既然天使有要事,妍兒就先回去了。」
「長姐, 你一輩子都沒見過天使吧, 那是天子的使者, 是宮裏的實權人物大太監,一個手指頭,就能把林家碾死。」
「嫁妝之事, 既然你們不想管,咱們就一刀兩斷。侯府的榮華富貴,與你們無關了。」
我差點聽笑了。
侯府的富貴,什麼時候跟林家有關過?
你林妍,一粒米一片茶,都沒往家裏拿過,還好意思說?
再者。
太監傳旨。
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侯府的榮華富貴,與你們這狗夫妻倆,以後也無關了吧。

-14-
翌日一早。
鎮北侯府被抄家的消息,傳了出來。
所有家眷,押入天牢, 等候審訊。
朝廷判得很快。
鎮北侯斬立決。
沒收家產。
變賣家眷和奴婢。
庶妹和那男寵, 都被插上草頭標,賣豬玀一樣,讓人相看。
我託人賣下了她。
遠遠的放到外邊莊子上去。
第一個月,還算安分。
第二個月,偷錢往外逃,被抓了。
第三個月,攔住過往客商,想要回到林家。
……煩不勝煩…………
田莊莊頭,
索性將她打斷了腿。
從此以後。
再沒聽見她消息。

-15-
又是一年春濃。
殷殷細草在風裏折了腰,晃來晃去,看得我眼花。
隨風送來的,是桌上茉莉玉顏膏的香味。
小院裏。
一半明, 沐浴在光下。
一半暗,婆娑在樹下。
樹旁迴廊。
是我繡了一半的紅嫁衣。
還有一個月,就要成婚了。
沒了惹人嫌的蒼蠅。
春光真好吶~
諾言(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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