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雪

謝序芝蘭玉樹,年少英才。
唯一不足之處,便是有個身份低微的妻。
謝序不喜我,嫌我粗鄙,不通文墨,更厭我攀附權勢。
成婚四載,他自請外放三年。
歸京那日,給家中女眷都帶了匹蜀錦。
唯獨沒有我的。
夜晚,我爲男人寬了衣,提出和離。
謝序冷臉道:「就因爲這個?」
我輕聲道:「不止是這個。」

-1-
手中的外衫還殘存着男人的體溫,我下意識地捏緊,又一次重複:「不止是這個。」
燭火發出「噼啪」一聲脆響,謝序沉靜又帶着審視的目光落在了我臉上。
他清雋從容,探花郎走馬遊長安街的年少意氣,早已在多年的外放中被磨平。
如今他更加不動聲色,也更加讓我無法親近。
唯一不變的,便是自始至終對我的疏離。
「你我的婚約,本就是父輩之命。」謝序聲音很冷,哪怕是在陳述事實:「四年前,是你拿着婚書上門求娶。」
一種無形的難堪將我籠罩,讓我有幾分呼吸不暢。
我焦躁又無意識地摩挲手中的外衫,繡着浮雲野鶴,精緻的紋路,磨得我指腹刺疼。
明明當初也是我挑燈一針一線繡上去的。
或是我臉色過於蒼白,謝序很輕地一嘆:
「當時雲秀閣中只剩這三匹蜀錦,我又趕着行程歸京,並不是刻意爲之。」
「明日我讓墨雲去庫房給你挑一匹上等蘇繡,錦衣華服不過身外之物,莫要再委屈了。」
我聽出明裏暗裏的指責,抬眼愣怔地看他。
謝序外放這三年,府內中饋皆由我打理,庫房有幾匹上等蘇繡,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我若真的愛霓裳,何須等他開這金口。
酸澀紛雜的情緒堵在我的喉嚨,我張了幾次嘴,都沒發出聲音。
謝序對我的耐心早已殆盡,結束了這個話題:「不早了,安寢吧。」

-2-
厚重的帳落下,牀幃之處便顯得更加私密。
呼吸的起伏,男性的身軀,都在提醒着與我同牀共枕另一人的存在。
我的丈夫。
成婚三月後就自請外放的丈夫。
燈火昏暗,安靜得連呼吸都清晰可聞。
謝序卻突然半起身,大半身體向我壓來。
陌生又熟悉的薰香侵略着我的感官,竟有種尖銳的痛。
我忽而想起今日爲他洗塵的晚宴上,老夫人笑着說出的那一句「你已二十有四,是該有個嫡長子了」。
疼痛攥得我幾乎喘不過氣,心跳劇烈抨擊耳膜,眼前卻倏地一暗。
謝序吹滅了牀頭的罩燈。
男人退了回去,和先前一般涇渭分明的距離。
疼痛減緩,我感到了一陣久違的舒適。
隨後,一種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的厚重情緒墜在我心口。
黑暗中,我無聲地自嘲一笑。
嫁與謝序那一年,他剛行了冠禮,金鑾殿上因一句「芝蘭玉樹」,被聖上點爲了探花郎。
前程似錦,意氣風發,本以爲能與青梅喜結良緣,我卻拿着一紙婚書找上了晉寧伯府。
婚書是謝祖父晉寧伯親筆,蓋了家主私章,更有我父親的救命之恩,謝序沉默了三日,最終低了頭。
驚才絕豔的探花郎,娶了個出身鄉野的妻。
是以,謝序不喜我,我一直都知道。
也一直深感歉意。

-3-
卯時起牀時來了一場春雨。
清竹爲我梳妝,謝序從庭院練劍回來,沾了點溼潤的潮氣和梨香。
我低眉順眼地起身,爲他換下溼透的外衫。
「我已囑咐小廚房備好了熱水。」我聲音輕輕:「早春寒氣重,多注意爲好。」
「不用。」謝序拒絕得乾脆,目光在我肩處停留少許,聲音冷了幾分:「今日我和好友相聚,不回來用晚膳了。」
我點頭,繫上了腰帶半退一步,始終沒和他對視,也無半句多餘的話:「已到時辰了,我先去花廳。」
我已不在意他是否領情,這不過是我的責任罷了。
前去花廳一路春風料峭,卻吹不散我的倦意,我半掩着嘴打了個哈欠。
「世子爺一回來,您連睡點懶覺的時間都沒有了。」
身側的清竹小聲抱怨:「您爲了那副畫熬了好幾個大夜,都沒好好休息過。」
「噤聲,世子爺回府後不比從前,更要慎言。」
我攏了攏羅衫,動作突然停頓,瞬間明白了方纔謝序態度爲何陡然變冷。
這件羅衫已是去年春季裁的,半新不舊。
謝序以爲我是故意穿這件舊衫,在爲昨日他回京未給我帶那匹蜀錦慪氣。
熟悉的酸楚衝上鼻尖,我眨了眨眼,第一次爲自己這般瞭解他而感到難過。
轉身行至花廳,坐着的衆管事連忙起身:「夫人。」
我壓下情緒,笑道:「快請坐。」
茶香氤氳,衆人有條不紊地向我報備府內事項。
這是我熟悉的節奏,心緒慢慢平穩下來。
聽事正值尾聲,茶添了三次,廳外忽而有人稟告:「墨雲求見。」
墨雲,謝序的近衛。

-4-
墨雲七歲便跟了謝序,外放三年,謝序唯獨只帶了他,是以他一進來,衆人連忙行禮。
墨雲端着托盤,不卑不亢地向我鞠躬:「世子爺出門前吩咐,叫我將這匹蘇繡送與夫人。」
氣氛還算熱烈的花廳瞬間冷了下來。
昨日洗塵宴上蜀錦一事,府內現在無人不知。
我本不得謝序寵愛,府內也無人不知。
派墨雲前來送這批蜀繡,看似是賠禮,更深的,不過是一種訓誡。
「勞你走這一趟。」我道,「替我多謝夫君好意。」
清竹接過托盤,墨雲行禮告退,花廳噤若寒蟬。
衆人慾言又止,這四年我辦事公正,對他們多有照拂,這會兒多半是想出言安慰我。
煩悶的胸口輕了幾分,我安撫地笑笑:「若無事,便都忙去吧。」
衆管事嘆口氣,三三兩兩起身,左手邊的陳伯卻沒動。
陳伯在晉寧伯府多年,資歷老輩分高,府外事務一應由都由他經手。
嫁入晉寧侯府的第一年,我處境艱難,身份低微,堪稱如履薄冰。
謝序外放蜀州一走了之,我接管中饋,捉襟見肘之際,全是陳伯一手將我帶起來的。
我給他添了茶,知曉他有要事單獨與我說。
「您的那幅童子戲蜻蜓的畫。」陳伯也不賣關子:「在溪山閣被競拍,最終被一位書生以一方名品硯置換。」
我大驚,隨後沒忍住低頭輕笑:「我原以爲自己那畫技不過深閨中的自娛自樂。」
「勿要妄自菲薄。」陳伯笑:「還有個好消息——」
他停頓了下,道:「您那流放的親弟弟,可能這半年內就能歸京。」
滾燙的茶水就這樣被我猝不及防地打翻。

-5-
滾水燙得我手指蜷縮,陳伯慌忙起身叫人,我卻神思恍惚。
我本是一窮酸秀才之女,幼時失恃,父親屢試不中,家中清貧,卻也知足常樂。
ťũ²十四歲那年,謝祖父晉寧伯遊山不慎落水,被我父親所救,兩人一見如故。
一次醉飲,謝祖父拿來紙筆,乘興之間,便將謝家麒麟兒的婚事定下。
醒後我父親自是不敢認,然而兩年後謝祖父駕鶴西去,我父親苦讀多年一路進入院試,卻意外捲入當年震驚朝野的舞弊案。
父親三個月後在牢中蒙冤而死,十四歲的弟弟被流放西北,祖母病重在牀無錢抓藥。
走投無路之下,我拿着那一紙婚書找上了晉寧伯府。
淚水一滴滴地落在茶案上,我用錦帕捂住嘴,死死將哭聲壓在了喉嚨間。
憑着兩家恩情,伯府自會庇護我與祖母,但是還不夠。
爲了藉助伯府權勢保住弟弟,甚至爲了日後讓弟弟歸京,我最終靠着婚書讓謝序娶了我。
「世子爺外放這三年一直和我書信來往,便是關於這事。」陳伯道,「不與您說,也是怕事若不成,讓您白高興一場。」
我的哽咽無法止住,這便是謝序對我一貫的態度。
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
但是這顆甜棗,我含着淚水欣喜地往下嚥。
「夫人,您和世子爺這段婚約開局實屬坎坷,我也知您這幾年受盡了委屈。」
陳伯輕嘆口氣:「世子爺歸京後仕途步步高昇,女人在世道不過靠夫靠子,您往後的路,只會越來越順的。」
我抹掉眼淚,淚盈於睫地對陳伯一笑。
對他的勸慰,我置若罔聞。

-6-
情緒幾經大起大落,處理府中事務時身子難得有幾分倦乏。
晚間給老夫人布膳時她看出我臉色不佳,皺眉道:「今日是怎了,快坐下吧。」
我領謝坐下。
老夫人一向不通庶務,我剛入伯府時連賬都還沒摸清楚,她便將中饋交與我手。
謝序不在府的這三年,老夫人喝茶看戲萬事不管,日子過得自在,我也只是每次用膳前來問安。
「成均回來了,你把身子調理好纔是真的。」老夫人道,「早日給我生個大胖金孫。」
我垂目道是。
「和他同齡的孩子都有幾個了。」老夫人輕嘆,「當初要是——」
她話語止住了,我卻明白未盡之意,當初要是和楚嵐成婚,這會兒只怕兒女雙全了。
我無法回答,楚嵐是戶部侍郎的幼女,與謝序青梅竹馬門當戶對,我這個位置,確實本應是她的。
與謝序成婚的第三個月,楚嵐便訂了婚,謝序也是在那個時候自請外放。
這頓飯喫得沒滋沒味,我回了主院,沐浴出來時清竹問:「今日可要作畫?」
這會兒已是亥時,每日庶務繁多,今日因我身子不適,已是比平時還晚了些許。
「畫吧。」我笑笑,「每日也就這點時辰能得個清閒了。」
畫間位於明堂,窗外便是庭院大片梨樹。
研磨時我忽而想起,自己當初曾問過謝序能否借用他的內書房。
謝序當初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起筆,忽而來了一陣風,滿園梨花紛紛揚揚。
雪白花瓣落於畫紙上,我凝視幾秒,心想,若是旁人,有我這樁婚事也該知足了。
鄉野之女高嫁伯府,丈夫芝蘭玉樹仕途坦蕩,謝家更是家風清正,三十無子方可納妾。
可是,我閉上眼,胸口紛雜酸楚的情緒便如潮水將我包圍。
婚姻一事,本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珠簾作響,外間傳來見禮的聲音,清竹道:「世子爺回來了。」

-7-
謝序喝了酒,自去了浴室洗漱。
出來時我的畫已做了大半,聚精會神,偶然察覺到畫紙上的陰影,才恍然抬頭。
謝序着了件月白色中衣,衣襟微敞,長髮未綰,發端墜着水汽,正端詳着我的畫。
我一驚,便要起身,卻被謝序輕輕地按住了肩。
男人掌心炙熱的溫度傳來,我倆同時微不可見地一頓。
「……世子爺。」我開口,「何時歸的家?」
在我身後到底看了多久。
「你何時學的畫?」謝序避而不答,伸手拿過畫紙看了半晌,評價道,「濃淡適宜,氣韻悠長。」
「剛成婚時你提筆的字不堪入目,連賬都看不明白。」
謝序抬眼看我,一貫冷淡的聲音溫和了不少:
「如今這個畫技,想來我離家後,你必是下了苦功夫的。」
像是被細微的針紮了一下似的,尖銳的疼,轉瞬即逝。
經文詩詞我確實毫無天賦,但幼時我提起筆便開始作畫,從我父親到縣上私塾夫子再到已經仙去的謝祖父,無人不誇我作畫有靈氣。
我本身就會作畫,並不是婚後才學的。
可是,我不是已經很習慣了嗎?
我微微一笑,垂目不再多言。
謝序又欣賞了會兒,連連讚了幾句,像是想起什麼:「作畫爲何不去書房——」
後半截話逐漸隱沒,他已然想起來,我爲何不去書房。
窗牆外起了風,梨花紛飛;謝序閒適地與我對坐,就如新婚那年的春夜。
也是和如今一般的春夜,我小心地提出能否借用他的內書房,謝序卻陡然冷下了臉。

-8-
謝序出生鐘鳴鼎食之家,禮儀教養燻入了骨,他若生氣,必不會失態。
只有更冷的語氣,更疏離的態度;就如我提出借用內書房後,他一連幾天的冷漠。
一個鄉野出生,連字都寫得不堪入目的粗鄙之人,確實不配入當今探花郎的內書房。
「……那日是我不對。」
我訝然抬頭,卻見謝序端坐了身體,目光看向我:「我那時年少輕狂,性子浮動,對你多有遷怒。」
「夫人原諒則個。」謝序爲我倒了茶,溫聲道:「往後便去內書房吧,我明日讓墨云爲你置辦畫具。」
「不用了。」我看着氤氳的茶,心想,這該是婚後我們第一次有這般平和又平等的交流。
只是可惜,太晚了。
我對謝序笑笑:「這兒面對庭院這棵百年梨樹,春日風景正好,在這作畫心情也要暢快些。」
「你是世子夫人,誰敢給你不暢快。」謝序又道:「今日送去的蘇繡可喜歡?」
那批蘇繡顏色太過豔麗,墨雲送來便再次入了庫房,我至今都沒看過。
「喜歡的。」我喝茶,語氣輕輕:「多謝世子爺。」
「喚我字成均吧。」謝序再次說了昨日的話:「錦衣華服不過身外之物,你如今作畫陶冶情操,該是明白這個道理的。」
我有幾分想笑,我從未想過與他置氣,更不在乎缺少我的那一匹蜀錦。
但是,我低眉垂目地道了聲「是」。
不必去辯解,我已經習慣了。
「既是畫的春夜梨樹。」謝序問:「這幅畫可有取名?」
我凝視着畫,道:「……一株雪。」
謝序琢磨了下,忽而一笑:「好名。」
「安寢吧。」他起身,「夫人這幅畫,我便厚着臉討要了。」
睡前清竹爲我放下頭髮,小聲嘀咕:「真是,您一幅畫在溪山閣都要賣到百兩,真是便宜了世子爺。」
我啞然失笑,行至榻間時忽而一頓。
內間滅了大半燭火,一片昏暗,薰香嫋嫋,朦朧曖昧。
我已經知道要發生什麼。

-9-
被謝序攬住腰親吻時我全身都在細密的顫,他似有不解,吻和撫摸倒是溫柔了幾分。
薰香淺淡,呼吸交融,脣齒交纏的間隙,我遊離在外,無法控制地想到了新婚夜。
滿目的紅,醉人的酒氣,男人的身體,還有幾乎要將我割傷的冷漠。
新婚夜給我留下的記憶只有痛。
謝家家風清正,謝序一心科舉,成婚前內院清明,更別提他對我更是毫無憐惜。
沒有交杯酒,沒有結髮之禮,甚至連一句話都無。
明明紅燭帳暖,氣氛卻凝滯,橫衝直撞,喘息都帶着赤裸和發泄。
「想什麼?」謝序撩開了我脖頸處的長髮,將我拉回了現實,他低聲說:「我們要個孩子吧。」
我沒有回答,只是又想起,在牀笫間,加上新婚夜,這纔是第三次。
後半夜我沉浮恍惚,只曉得來了一陣雨,起牀時驟雨初歇,春風溼冷料峭。
榻間綿軟溫熱,謝序中衣大敞,手搭在我腰間側身熟睡,胸膛隨着呼吸平穩起伏。
我看了半晌,心想,原來這事兒也可以不用疼的啊。
我小心移開謝序的手臂,下榻時腿卻無法控制地一軟。
主院伺候的早已知曉昨晚叫水的動靜,誰臉上都帶着笑意,清竹爲我梳妝時有些抱怨:「夫人怎不多睡睡?」
「花廳管事的都等着。」我扶了扶簪子,輕聲說:「伯府梨花正將花期,老夫人要開賞花宴,有得忙。」
掌管中饋四年,從捉襟見肘到如今遊刃有餘,我和各管事也算磨合得默契,聽事後我前往了老夫人的院子。
請安後爲老夫人布膳,我彙報府內事務,老夫人有些不耐煩:「你清楚就行,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愛這些庶務。」
「倒是賞花宴你要給我辦好。」老夫人說,「可別再鬧第一年的笑話了。」
我說了聲是。
「說起來。」老夫人看向窗外庭院梨樹,嘆道,「也有四年了。」
我看向老夫人,她的神態讓我明白,她已忘了四年前的約定。

-10-
忙完回到主院時天已黑,明間點了燈,謝序閒適地在露臺上坐着。
見我來,他合上手中書冊,我才發現,那是我的畫本。
「辛苦了,我母親出嫁前被寵壞了,出嫁後萬事又有我祖母操勞。」謝序爲我倒了茶,「她不通庶務,勞你多費心了。」
「本是我該做的。」我搖了搖頭,坐下後目光落在他懷中的畫本上。
「你很愛畫梨樹。」謝序說,「你作畫神韻靈動非常,只是內容過於侷限了。」
我垂目,心想,那是因爲我只有伯府這一方天地啊。
「前期也畫了不少鄉野之景。」謝序停頓了下,還是問道,「怎麼不畫了?」
因爲越畫越想念,念又得不到,徒增感傷。
我無法回答,氛圍靜謐了一瞬。
謝序將畫本放下,溫聲說:「明日我好友來訪,又要勞煩夫人了。」
這個我倒是能回答了,笑笑:「應該的。」
謝序的好友是和他同年的進士,禮部侍郎的嫡長子。
同時,也是楚嵐的兄長。
會客選在中庭的百年梨樹下,兩人飲酒舞劍,鍼砭時事,一派怡然自樂。
我初見面時見了禮,便自覺退下;陳伯送來梨酒,說是以往楚公子過來必要的酒。
我正要去賬房,順路中庭,便一帶送去。
行至中庭迴廊拐角,忽聽聞楚公子道:「……這樁婚事,還是委屈你了。」
我腳步一頓,謝序開了口:「婚書祖父蓋了家主印,該守諾。」
楚公子嘖了聲:「你回京後仕途步步高昇,你這妻子身份,外家無法給你提供多少助力。」
謝序道:「大丈夫行走於世,立身靠己。」
「是咯。」楚公子笑道:「我可沒你這般豁達。」

-11-
我深呼一口氣,拎着的酒似有千斤重,正準備無聲離開,楚公子卻陡然嘆了口氣。
「嵐兒嫁入公府,日子倒是富足安樂,只是常和我抱怨,丈夫一介武夫,莫說風花雪月,連點詩詞歌賦都聊不來。」
楚公子悵然:「要是當初……」
他後半句引而不發,謝序沉默,唯聽見梨花在風中簌簌。
謝序的那段空白讓我難堪,舌根泛着苦意,苦到發酸,像是愧,又像是痛。
「你呢,探花郎?」楚公子笑了下,帶着幾分諷意,「你那鄉野出生的妻,又和你聊些什麼?」」
「她雖出身低微,卻極有靈氣。」風過,帶起大片的紛飛白梨,謝序的話隱在了風中,「只是品性略有瑕疵,婦人愛慕虛榮,但若好好雕琢,也不失爲一塊美玉。」
那壇梨花酒最後讓誰送去的我已無任何印象,只記得那日耳際嗡鳴,神思恍惚,喉嚨鼻尖酸澀得幾乎尖銳。
我回到主院,一如既往地點燈看賬本,茶香四溢,薰香浮動,恍若如舊。
只是清竹來爲我剪燈時忽而一頓,惶恐道:「夫人,你怎的在哭?!」
我如夢初醒地摸了摸臉,一片冰涼的水意。
窗牆外大片的雪白,這本是個寧靜的春夜,如同謝序外放蜀州時那般無波無瀾。
我已經這樣過了四年。
可我忍不住了,這座伯府已經扼住了我的喉嚨,我快要被蠶食,快喘不過氣來。
「清竹。」我輕聲說:「你去將我交你的匣子取來。」
謝序在兩個時辰後回到了主院,帶着清淺的酒氣,見我端坐明間,有幾分訝然:「怎還不歇息?」
「夫君。」我將面前的文書推了過去,看着他清俊的臉,道:「我們和離吧。

-12-
和離書四年前老夫人便已簽字畫押,她有這個權力。
而我的名字,半個時辰前才寫上去,印着通紅的手印,端正的「沈梨」二字。
自我嫁到伯府,便再沒人喚我名字了。
謝序和我對案而坐,這兩日居家時țûₖ的閒適消失殆盡,他在此刻變回了我更熟悉的模樣。
疏離銳利,威壓毫不掩飾,聲音冷靜至極:「這份和離書什麼時候寫的?」
「四年前,我嫁入伯府之時。」我坐得筆直,第一次直視他的眼睛:「是我主動向老夫人提出的。」
「拿着伯爺的婚書上門確是我高攀,那時我走投無路。」我停頓了下,才道:「可我壞你與楚小姐姻緣也是事實,我挾恩圖報,愧疚至極。」
「祖父婚約纔是事實,我和楚小姐僅是口頭約定,何來壞我姻緣。」謝序下顎線緊繃:「你父親救我祖父是大恩,這樁婚事也是我自己認下,無人相逼,你何須愧疚?」
我倏地抬頭看他。
那你爲何成婚後就自請外放?
一種遲來的委屈幾乎鋪天蓋地將我包圍,我眨了眨眼,才發現眼前一片模糊。
既然自願,那爲何這些年冷漠至此?又爲何對我懷有如此之深的偏見?
「可是,」我哽咽出聲,幾乎是呢喃:「我好累啊。」
謝序一僵,愣怔地看向了我。
我淚盈於睫,第一次喊了他的字,重複道:「成均,我好累啊。」
「……府中事務確實繁雜。」
謝序有幾分無措,向我遞來錦帕,溫聲道:「我母親不堪重任,你確實辛苦,明日,我讓墨雲給你提幾個嬤嬤過來幫扶。」
淚水終於落下,一種熟悉的無力沉甸甸地拽住了我的心臟。
「可還是因爲那匹蜀錦?」謝序慌忙道:「我馬上寫信給蜀州的好友,不出半月,便送到伯府。」
我終於落進了無力的漩渦。
「不是。」我搖了搖頭,臉上淚水未乾,我卻不想再去擦拭。
「夫君,你回京後仕途平坦,更應尋門好姻親在朝中幫扶。」我深呼一口氣,向他行了禮,溫和又堅決地說:「如若夫君不願和離,我便自請下堂。」
燭火跳躍,靜得只聽聞呼吸聲,謝序凝視我半晌,起身甩袖而去。

-13-
話說出口,心口壓着的重石恍若都輕快了幾分。
我召集主院內外所有伺候的人,溫聲宣佈了這個消息。
衆人茫然又惶恐,清竹更是急得落下了淚。
今夜月色正好,清冷皎潔,我望着明月無心安撫。
只是忽而意識到,在伯府住了四年,這是我第一次聞到清淺的梨香。
半個時辰後,老夫人將我叫去了她的院子。
謝序長身玉立,負手背對站於窗前。
「成均一提我便想起來了,當初我是畫押了和離書。」老夫人撫着胸口,「那時我確是不喜你,但這幾年你雖不說多有章程,也算盡心盡力,怎就——」
「怎就要和離了?!」老夫人一拍桌子,「我兒也回來了,這日子你哪裏不滿了?」
我看向窗前,謝序始終不動聲色,我一嘆:「並非哪裏不滿,夫君本就龍章鳳姿,是我高攀。」
老夫人臉色緩了緩。
「既是高攀,按照當初約定離開最好不過。」我道:「夫君回京後仕途必平步青雲,又年輕有爲,何不再續一段姻親扶持。」
老夫人臉色緩和不少。
「再者,滿京城誰不盼着謝家兒郎娶個貴女回來,從小高門教養,中饋打理上必比我強上百倍。」
我笑笑:「無需您如現在這般費心,您照舊過自己的悠閒日子。」
老夫人怒氣已消,卻依舊有幾分猶豫,正要開口,卻聽謝序冷聲道:「還請母親暫且迴避。」
老夫人出去了,謝序轉身和我對坐,他面容沉靜,不怒自威的壓力卻撲面而來:「和離後你要如何自立?」
當今世道,女子出嫁前依附父親,出嫁後又依靠夫家;本朝已算開放包容,但女子和離仍算少見。
「老夫人當初畫押和離書時,便已答應要爲我立女戶。」
我坦蕩地和謝序對視:「我無需你給任何補償或銀兩,這幾年我的畫也算小有名氣,溪山閣幕後是瑞王妃在經營,我的畫大多都在溪山閣拍賣。」
謝序倏地抬頭,放於案几上的手卻無聲握緊。
「我祖母雖年邁,但身體卻還算康健,在鄰郊有個小院。」我聲音輕了幾分:「她時日不多,我想陪陪她。」
「……是我疏漏。」謝序聲音暗啞:「我本該早些將祖母接入府中。」
「祖母鄉野裏住了大半輩子。」我道:「她不願來。」
「退路想得這般周全。」謝序看着我,一字一句地問:「你早有和離之意是嗎?」
我笑笑:「是。」

-14-
離開伯府那日,庭院所有梨花盡數開放,如同大片潔白的雪。
府中庶務衆多,謝序和我坐於主座,花廳下站滿了府內外大小管事。
既是離開,總要做好各項交接,老夫人掌管不來中饋,謝序就要有個大致的瞭解。
伯府四年,各處的陟罰臧否,運行流轉我皆定有條例,不出半個時辰,便理清了章程。
謝序從一開始端茶的閒適,到最後啞口無言,半晌才放下茶杯,低聲道:「夫人行事面面俱到。」
他停頓了下,啞聲說:「……這些年,你辛苦了。」
「我走後規章制度依循舊例便可。」我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將陳伯遞來的一沓賬本排開:「最爲重要的,還是這些年的總賬。」
新婚三月後謝序前往蜀州,整個伯府我一人力不從心,下人最會看形勢,那一整年,我在賬上喫了不少虧。
悶虧喫多了,在油燈下頭昏腦漲看賬本的深夜也多了,便能熟能生巧了。
每一處,每一項支出都乾淨透明,對完三大本後,陳伯嘆道:「夫人做事最爲磊落坦蕩,這三年從未出過一絲錯。」
謝序端着茶盞的手無端抖了一下。
第四本,我正要打開,謝序卻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腕,很輕,像是怕嚇到我似的。
「……不用查了。」他低啞着重複:「不用查了。」
「不。」我看着他,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總得讓你知道,我是否真的愛慕虛榮,品性瑕疵。」
謝序像是被燙到似地放開了我的手腕,第一次,在和我對視時,他率先移開了眼。
花廳滿堂寂靜,我凝目望去,掠過廳下的每一個人,笑笑:「這四年,多謝各位管事的照拂。」
陳伯猝然偏過了臉去,衆人或眼紅,或低頭,不捨在沉默中蔓延。
我看向謝序,鄭重地爲他倒了杯茶,以茶代酒:「世子ṱŭₘ爺仁厚,這些年爲我弟弟週轉,大恩我沒齒難忘。」
謝序嘴脣動了動:「這本是我該做的。」
我笑笑,起身向他行了一禮:「那封和離書,還煩請世子爺移交官府加蓋朱印。」

-15-
不等謝序回話,我便轉身離開。
穿過花廳,走過中庭,腳步輕輕,百年梨樹簌簌而落,似在挽留,又像是飽含祝福的送別。
側門外我租賃的馬車正在等候,我提裙正踏入最後一截臺階,聽到身後一聲稚嫩的「夫人」!
我回頭,門廳兩側長廊站滿了伯府下人,不捨地凝望着我,老夫人和謝序站在最遠處堂前。
在我面前,半大小廝「撲通」一聲向我跪下,乾脆地磕了三個響頭。
我有幾分詫異,正要將他扶起來,卻見小廝道:「兩年前我娘病重,沒錢抓藥,是夫人叫清竹姑娘私下給我送來了銀兩。」
我一愣,恍然記起,從深處抓到了這段回憶。
「我孃的命是夫人救的,這府內大半都受過您照拂,您體恤我們,我們都知道。」
他吸了吸鼻子:「我不識字,說不出什麼話,只望您往後日子過得順意。」
我扶他起來,他半年前被陳伯收了義子,今日再莽撞,老夫人看在陳伯面上也不會對他過多責罰。
是以,他今日纔敢代表伯府內衆人給我磕這三個頭。
「往後叫陳伯教你認幾個字。」我眼底有幾分溼意,眨了眨眼,才往下擠出了聲音:「你們的心意,我都明白,日後,你幫我多照顧下清竹。」
我抬頭,看見了右側長廊躲在圓柱後紅着眼的清竹。
她是個傻姑娘,可惜身契在伯府,我無法帶她離開。
我最後將目光移向了堂前,距離太遠,我看不清謝序臉上的表情。
不過無所謂了,伯府這四年,我又何時看清過他的臉呢?
上了馬車,車輪滾滾,我坐了半晌,才如夢初醒般意識到自己走出了伯府。
掀開簾子,從人間煙火的鬧市穿行,人煙漸少,鳥鳴卻逐漸清晰,鄉野小道上,出現了我熟悉的大片農田。
一炷香的時辰,馬車停下,現出了路盡頭的小院;乾淨古樸,柴扉半掩,雞鴨啄粟,一派悠然閒適。
臨近了,纔看見路旁站着的老嫗,滿懷着笑意。
「祖母!」我跳下馬車,大步向她跑去,如同小時候那般,撲向了她的懷抱。
遠處深林間,鳥影掠過冠影,撲翅沒入了樹海。
倦鳥歸林了。

-16-
小院簡樸,石階都綴着掃不淨的青痕,比不上碧瓦朱甍的伯府。
可是,卻有窗明几淨的巨大書房。
佔據中堂大半明間,橫放一張紅木大案,竹編書架放於兩側,案几上的陶罐間插了幾束野花,頗有閒趣。
「這大案是叫村頭木匠打的,他手藝好,打了大半年呢。」祖母不多問一句,走過去支起了窗。
窗外,種滿了梨樹。
不同於伯府那百年梨樹的粗壯,才種了三四年的模樣,卻也開了大片潔白如雪的花。
「你入伯府的那年,我病剛好,能下地,便種了這一片梨。」祖母笑着看我:「如今,這梨樹也等到了我的梨娘。」
我鼻尖一酸,落下了淚來,上前抱住她:「祖母。」
當晚蟬鳴四野,螢火紛飛,星月滿輝,我和祖母在庭院前喫了晚膳;
粗茶淡飯,卻極有滋味;我一邊喝着魚湯,一邊道:「明日我去溪邊網些魚,這個時節,魚最是鮮美。」
祖母笑問:「還能記得如何捕魚嗎?」
「記得呀!」我眨了眨眼,軟聲撒嬌道:「明日便讓你瞧瞧你孫女的本事。」
鄉間條件樸素,生活多有不適,卻讓我覺得悠閒自在。
每日無需晨昏定省,有時睡到日上三竿,有時又熬夜作畫到深夜;偶爾恍惚想起伯府的生活,總會有幾分不真實,像是夢一場。
我有大片時間作畫,也開始看書;溪頭山野,湖泊田園,我畫中的內容,不再侷限於那株梨樹。
某日天朗日清,我揹着畫架從湖邊回小院,手裏拎着幾隻黃蟹,正想着是蒸是炒,卻在門前看見了一架奢華的馬車。
我停住了腳步,清竹似有所感向我看來,驚喜道:「夫人!」
遠處,謝序一身淺青長袍,繡着浮雲野鶴,銀帶束腰,長身玉立,一派清雋從容。
男人目光溫和地看向了我,似有幾分期待。
我臉上笑意逐漸收斂,有禮有節道:「謝大人。」
那幾分期待瞬間黯淡。

-17-
謝序鄭重地向我祖母行了禮,萬分愧疚地表示沒將她接進伯府是孫婿失職。
祖母態度平常,不熱絡也不冷淡,笑着回了禮。
「這是山間的野茶樹。」我在庭院接待了謝序,將茶杯遞過去:「謝大人多擔待。」
謝序目光平靜地接過,淺嘗後道:「也別有一番風味。」
我未置可否。
「你看着,比伯府時要——」他目光落於我臉上,停頓了下:「要健康得多。」
我忽而大笑,笑得茶杯都端不住,謝序一愣,像是第一次認識我似地看着我。
這大半個月我混跡山野間,時常揹着畫架出去尋景,皮膚曬黑了幾分,也難爲謝序說得這般委婉。
他放下茶杯,有幾分無措,像是想起什麼,轉身吩咐清竹端來了一個錦盒。
「這是蜀州的蜀錦。」謝序親手打開了錦盒,溫聲說:「是今年雲秀閣的新品,你看看可否喜歡?」
我看了一眼,開門見山道:「我從未在意過缺少的那一匹蜀錦。」
謝序握了握手,垂目看着錦盒,未與我對視。
「那日穿舊衣,不過是伯府按照規例裁的ŧũₗ新衣我不喜歡罷了。」我笑了下:「我一貫不喜歡顏色過於豔麗的衣裳。」
「……我其實已經猜到了。」謝序合上了錦盒,突然道:「日前伯府辦的賞花宴,來往的賓客無不說沒你操持時周全。」
「母親她很想你。」謝序深呼了一口氣,抬頭和我對視:「衆管事也總說府內庶務沒往日那般有章程。」
我喝了口茶,卻說起了另一件事:「新婚三月後,你便自請外放,那時我第一次操持了伯府的賞花宴。」
「那場宴會一塌糊塗。」我笑,「我鬧出了好些笑話,來往賓客我弄不清親疏遠近,也不知道內院女眷的丈夫與你私交如何。」
「我出身低微,沒人教我規矩,我的丈夫一走了之,婆母不通庶務。」我看着他,輕聲道,「我孤立無援,連個詢問的人都沒有。」
謝序眼睫一顫,呼吸粗重地偏過了臉去。
「謝大人,您不知第一年府內衆人對失寵的世子夫人是如何陽奉陰違。」
我嘆口氣,「我不是天生就能辦得這麼好的。」
氛圍陷入了凝滯,只隱約聽見模糊的鳥鳴。
「你我已簽了和離書,還望謝大人早日送去官府。」我起身,「謝大人,我便不送了。」

-18-
送走謝序後,我本以爲我的生活能恢復平靜,哪知日後只要恰逢休沐,他都會來訪。
來訪必帶禮,不是金銀錦帛,而是柴米油鹽、詩文畫集。
即使我拒絕,他也表現得進退有度;畢竟弱冠之年便中探花,又外放三年爲官,人情往來自是歷練得當。
一切皆看他是否樂意,往日對我那般冷漠,不過是我不值得費心罷了。
但拋去過往糾葛,放下身段的謝序確實博學多才,是個良師益友。
他正經科考讀書,又有多年閱歷,聊天時總會給我很多啓發。
暖春的午後,他休沐從城內趕來,途中遇我在溪邊作畫,便幫我揹着畫架一路走回小院。
祖母打了山泉水,泡茶沁人心脾,他喝着茶,忽而說:「梨娘,能否再給我一次機會,回伯府可好?」
我沒回答,平靜地將碗底的茶水喝完,才道:「謝大人請和我來。」
我帶着謝序走入內院,推開了我書房的門。
窗外梨花已過了最烈的花期,落了滿地雪白,又乘着風落滿了我的書房。
書房擺滿了畫,撲鼻而來的墨香。
「謝大人,如若在伯府,」我看向他,「我是沒有這樣的書房的。」
謝序臉上閃過懊惱,剛要說什麼,卻被我打斷:「更沒有閒暇時間給我作畫。」
他倏地噤了聲。
「嫁與你這幾年,我有時確實會覺得委屈。」我凝視着我的畫,「但你對我有怨再正常不過,歸根結底,確實是我的錯。」
「不,是我之錯,我年少輕狂傷你太深。」謝序站在門前,自嘲一笑,「枉我讀多年聖賢書。」
我也笑,伸手撫摸着畫,輕聲說:「新婚夜那日我好疼啊,疼到我對牀笫之事產生了巨大恐懼。」
謝序陡然紅了臉,連着脖頸泛着熱氣,他羞愧得連話都說不ťŭ⁵出。
「實在對不住,我是粗人。」我挑眉ţű₂看他,「後來你外放歸家,那日你倒是很溫柔。」
「我記得很多難堪又委屈的瞬間,記得你外放時我用盡所有勇氣,詢問是否能跟你同去。」
換來的是謝序冷聲的訓斥,毫不留情,字字如刀。
「可是,這些都會過去的。」我看着謝序悔痛的臉,「這些情緒自和離後我幾乎很少想起,我不願回伯府,是因爲高門貴婦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性子憊懶,又出身鄉野,無拘慣了。伯府那四年,晨昏定省,掌管中饋幾乎要讓我喘不過氣。」
「謝大人。」我指着滿屋的畫,笑說:「你看,我現在畫中的內容,不僅只有梨樹了。」

-19-
謝序第一次在休沐時不等閉城便急忙趕回,無端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的日子再次恢復了平靜;飲酒煮茶,讀詩作畫,偶爾會招待同在溪山閣拍賣畫作的幾位女子。
清竹每過一旬日便會來看望我,我得以從她口中知曉了許多近況。
比如府內賬目自我離開後變得不清明。
比如謝序突然將起居搬到了後庭的冷荷園,還修葺了東西內外互通的巨大書房。
又比如,老夫人近日在給謝序相看京中貴女,卻全被謝序拒了。
我聽過便忘,山野間每日趣事太多,窗外望去遼闊無邊,很多事無法再停留在我心間。
梨花盡數落完,開始結果時,謝序來訪了我的山間小院。
正是初夏,細雨連綿不絕,遠處峯巒染成一幅空濛的水墨,如煙似霧。
謝序穿着蓑衣戴着草帽敲了我小院的門。
我打着油紙傘開門,見他冒雨前來十分驚詫,他對我溫柔地笑笑,隨後側過了身,讓出了身後遮擋的人。
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皮膚黝黑,半邊耳朵被割了下來,佈滿猙獰傷痕的臉上,烙有黥刑。
少年沒瞎的那半隻眼流着淚,呲牙對我一笑:「阿姐。」
手中的傘滾落在地,我撲進少年的懷抱,哭聲悲慼,渾身抖得幾乎說不出話。
祖母尋聲焦急地走出來,見到此景,兀地愣在了原地。
衡哥兒輕拍我的背,隨後幾步走到祖母所站臺階之下,跪地便磕了三個響頭:「祖母,不孝孫兒回來了。」
祖母驚叫一聲,踉蹌倒在門邊,哭喊道:「我兒——」
細雨變大,一番哭訴後方才平靜下來,我連忙燒熱水給衆人擦拭寒氣。
偏房祖母和衡哥兒在輕聲說着話,謝序長衫半溼,怡然自得地在書房觀賞我的畫。
我走進關上了房門,對謝序行了個大禮。
謝序大驚,連忙扶起我,話帶着幾分氣:「你爲何總與我分得這般客氣。」
我沉默半晌,道:「謝大人,我感謝您的付出,但我們已經和離了。」
「你父親救我祖父是大恩。」謝序顫着聲音:「再者,我虧欠你良多,只是想盡所能地彌補。」

-20-
沉默再次瀰漫,我和他之間的糾葛,總歸掰扯不清。
我嘆口氣,走到書架上將一個木匣遞給了他:「這是我這些年賣畫所得,離千兩還差些許。」
謝序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當年吊着祖母命的那顆老參價值千兩。」我輕聲說,「你開庫房給我拿了,這次衡哥兒得以回京,定是你疏通了諸多人脈,你的恩情,我實在無法償還。」
「這銀兩本該湊齊了再給你。」我偏過頭,不敢與他對視,「現下你先拿去,我的畫如今還算有行情,日後定會百倍歸還。」
謝序胸膛劇烈起伏,脖頸青筋鼓動,啞聲道:「你明知我想要的不是這個。」
「我心悅你。」他走進握住了我的手腕,清新的潮氣和薰香撲面,謝序將我抵在他胸膛和書架之間,低聲道:「我眼拙愚笨,誤把珍珠當魚目。」
「梨娘,給我一次機會可以嗎?」
謝序的語調輕輕:「我重新迎娶你進門,搬去冷荷園,那裏有南北書房;夏日我們賭茶潑墨,冬日圍爐夜話;你不喜庶務,我便向聖上調任巡撫,我們一同遊歷,畫中景裝下大江南北。」
他專注地看着我,俊美到鋒利的眉眼在此刻卻顯得格外溫柔,「我們把祖母和衡哥兒接回伯府,生一個孩子,你教她作畫,我教她詩文,歲歲年年,我們都可以攜手走過。」
呼吸交融,我抬眼便撞進他黑亮的眼眸,滿懷期待,又帶着幾分渴求。
有那麼一瞬間,我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躁動,生命的光陰在此刻暫停,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心動。
可是,我想起回家那日撲騰着羽翅沒入樹冠的鳥,那麼雀躍。
伯府是看不見這種鳥的。
「權力總和責任相伴。」我垂目低聲說:「成均,我很自私,我想做山野間自由的鳥,我擔不起責任。」
謝序濃密的眼睫輕顫。
我道:「我不願。」
窗外雨停了,謝序離開的背影有幾分蕭瑟,我目送他遠去。

-21-
祖母病倒了。
我心中早已有預感,祖母更是豁達,我和她都表現得很平靜。
那千兩人蔘續了祖母四年的命,這幾年就靠等我和衡哥兒回家的這口氣撐着。
如今我和衡哥兒都回來了,祖母再撐不住,她昏睡時間變長,郎中請了多個,誰來都搖頭。
聽聞消息後,時隔一月謝序再次登門,帶了宮中致仕的太醫。
太醫把了脈,沉思半晌後開了藥方,我送他和謝序出了小院,老太醫直白道:「就這兩個月的光景了。」
我心一沉,身後衡哥兒給老太醫送上銀兩。
我看向謝序,苦笑道:「又麻煩你了。」
「你知我最不喜的便是這般涇渭分明的態度。」謝序看我良久,似乎想要說什麼,最終還是嚥了下去。
那之後謝序每隔三日便會來看望一次,他態度退回了剛開始的有禮有節,卻又比最初更加溫和。
我拒絕多次,或強硬,或懷柔,都被他用最平和的態度化解。
夏末最後一場雨時,窗外梨樹結的果ŧũ₄墜了滿樹,久臥在牀的祖母突然下了牀。
她精神煥發,坐在臺階前,對着庭院的謝序招了招手,慈愛道:「謝家小子,你來。」
謝序快步走來,半蹲在她身旁。
「果然是俊啊。」祖母摸了摸他的臉,笑說:「你是個好郎君。」
「四年前她爹在牢中冤死,衡哥兒生死未卜,我臥病在牀,郎中說要吊我這條老命,就得要根老參。」祖母語調悠長:「一根老參千兩,跟要了我命也ŧų₁沒什麼兩樣了。我孫女在我牀前哭,求我再陪陪她。我的梨娘最後走投無路啊,才求上了伯府。」
我和衡哥兒紅了眼,偏過了臉去。
謝序似乎預感到她要說什麼,慌忙搖頭;
祖母笑說:「挾恩圖報,是我們不對,我實在是愧疚。有時候我也想一走了之,可我舍不下我孫女。她受了太多苦,我答應陪她,可伯府她人言甚微。我們做錯了事,又怎麼敢上伯府與她相聚?」
「不是,不是。」謝序擠出聲音:「是孫婿不孝,應早些將您接進府的。」
「我沒有怪你,謝郎君。晉寧伯府仁厚,你是個君子,但人生便是這般陰差陽錯。老參吊了我四年命,卻也讓我和梨娘分離四年才得以團聚。」祖母聲音溫和:「你們的婚姻也如這般,事與願違。」
「你們夫妻一場,奈何情淺緣薄,有緣無分。」祖母摸了摸他的頭,語調輕輕:「人生海海,放彼此一程吧。」
謝序低下了頭,他肩處抖動,淚水無聲地滴落。
起風了。
祖母看向了滿院的梨樹,笑道:「可惜,沒能喫上今年的梨。」

-23-
最後一次見謝序是在初秋,梨子成熟時,我和衡哥兒操持完了祖母的葬禮。
馬車行至城外長亭,駕車的衡哥兒拉了繮繩,道:「阿姐,前面送君亭裏是謝大人。」
我掀簾下馬,亭內謝序負手而立,一身錦藍長袍,銀帶束腰,繡着浮雲野鶴的暗紋,端的是君子如玉。
他長袍中帶着的浮雲野鶴暗紋都是我親手繡的。
亭內熱茶氤氳,我和他對案而坐,謝序爲我倒了茶,笑問:「此番是要去哪?」
我低頭喝茶,蘭香撲鼻,道:「蜀州。」
氣氛沉默了會兒,半晌,謝序才說:「蜀州啊,沃野千里,天府之土,是個好地方。」
我對他笑了下。
「……梨娘。」謝序低頭,聲音又沉又緩,「有些時候,我半夜總會驚醒,又悔又痛。」
「我總是在想,要是新婚夜我對你溫柔一些就好了,要是當初你祈求同我外放時,我帶上你便好了。」謝序自嘲一笑,「你這般蕙質蘭心,我如若放下偏見,是不是就不會有今日這般結局。」
「都過去了。」我笑笑,「伯府很好,你也很好,只是不適合我。」
「是啊。」謝序一笑,「鳥兒總會高飛的。」
他站起身,以茶代酒,溫聲說:「此去千里,善自珍攝。」
我和他對飲:「天涯比鄰,望君珍重。」
馬車再次滾動,我最後從窗外望去,謝序的身影逐漸變小,城門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抬頭,天高日朗,秋風送爽。
燕雀已南飛。
後記
主持人:「大家好,歡迎收看我們的欄目《畫千年》,今日我們請到了燕京大學的餘教授,與我們再次走進沈梨的畫中世界。」
教授:「都是老朋友,就不過多介紹了。」
主持人:「餘教授,聽聞新出土的《一株雪》已確認爲沈梨真作?」
教授:「經多學科專家協作,綜合多種證據考證,這幅梨花圖雖沒有題款與印章,但從筆法、構圖特點及用色來看,確爲沈梨早年間的真跡。」
主持人:「這件事在網絡上引起了熱議啊,不僅是因爲沈梨如今堪稱『頂流』的討論量,更是因爲這幅《一株雪》出土於桓朝初年名臣謝成均的墓冢,無論是正史記載還是野史考據,都可確認謝成均與沈梨有過一段姻緣。」
教授:「該說不說,這幅畫確實保存得過於完好,想必主人生前定是十分愛惜。」
主持人:「謝成均一生起落,官至首輔,唯獨在婚姻上坎坷,與沈梨和離後,據說一生未娶。」
教授:「正史上對他的婚姻狀況記載寥寥,唯獨可以肯定的是他確實一生無子,晚年從旁宗過繼了一個孩子。」
主持人:「這對夫妻的愛恨情仇至今仍津津樂道,也有不少人惋惜,他們的婚姻若是能長久,不失爲一段琴瑟和鳴的佳話。」
教授:「那沈梨也不會有如此高的討論度了。沈梨有如今的藝術高度,不僅在於畫技的氣韻高清,意出塵外;更在於她一生行跡遍佈大江南北,山谷鬱盤,雲水飛動,開創了水墨田園山水畫。
「她以女子身份補全了歷史另一角度的空白,展現了一個極具閒情雅緻又豁達從容的女性形象。
「後期沈梨信佛,畫中總有禪意,參透造化,迥得天意,她的畫超脫現實,後世無數文人騷客、深閨婦女都從她的畫中尋求理想之境,無人不愛沈梨,不僅愛她的畫,也愛她的人格魅力。」
主持人:「是啊,如若與謝長均長相廝守,她只是歷史記載中不知名姓的首輔夫人,世上也再無沈梨。」
「不過業界也有說法,比起渲染山水,沈梨女士更愛畫梨樹,但後期又較少出現與梨相關的內容。這次出土的畫作是否可以驗證呢?」
教授:「沈梨確實愛畫梨,多出現於婚姻早期,畫技尚顯稚嫩,飽含憂怨,但用色清新,意境上已有了後期的神韻,我們猜測,或是囿於內宅,思想視野上有所侷限。」
「及至後期沈梨依舊愛畫梨,只是在大量山水田園圖中便顯得不起眼;晚年沈梨的侄女將她畫的所有梨編撰成集,她親筆題字。
「沈梨一生閱歷豐富,精彩絕倫,在那個時代活到了八十歲高齡,傳聞她生前最後一幅畫也是梨,侄女發現時,雪白梨花落了她滿身,她最終握着畫筆在梨樹下安然睡去。」
主持人:「那本編撰的畫集,沈梨題了什麼字呢?」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教授笑笑:「畫集名爲《一株雪》。」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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