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救了微服私訪的皇上,一躍成爲國公爺後,要接我去上京當大小姐,我不用再做伯爵府的洗腳婢了。
我捧着信欣喜地去找大公子,想告訴他伯爵府在朝堂被人排擠的困境有解了。
卻聽到他跟主母說:
「我與尚書府的蘇小姐定親自是不用讓林香幼知道。」
「她一個洗腳婢,日後若能生下子嗣,與我做個妾已是抬舉。」
「這幾日打發她去城外的莊子待着便是,省得礙了蘇小姐的眼。」
我立在廊下不知所措,把信往懷裏藏了又藏。
天剛擦黑,我就穿着花襖子出了府。
我要去十里長亭等着我爹來接我了。
至於大公子……昔日對他的救命之恩就當餵了狗吧。
他總說我笨,嫌我腦子不靈光。
可他說的一點也不對,我這不是騙過了看門小廝順利出了府麼?
俺聰明着嘞!
-1-
怕城門關閉,我路上走得很急。
許多年沒見我爹了,想了想,我還是繞了半條街去買了他最愛的醉豆花。
喘着粗氣趕到城門口的時候,城門已經關了。
夜色四合,黑得讓人心慌。
我急得不行,塞了銀子給衙差希望能通融通融。
大叔看我委實着急,爲難地說:
「今日不同往日,有貴人要入城,我們也只得提前關門封路。」
我還想再求一求他,就看到城門緩緩打開。
一輛很是貴氣的馬車在前呼後擁的衛兵保護下慢慢進了城。
大叔扯了扯我,與他一同下跪。
我卻看到馬車上掛着一面虎旗,黑底黃面。
是我爹!
我高興地站起身朝着馬車招手:「爹,是我啊,香香呀。」
「我在這兒呢!」
我被身邊的衙差推了個屁股蹲。
疼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馬車身邊的衛兵也都拔出刀戒備地盯着我。
我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嚇得捂着屁股不敢再吭聲。
只能期待地盯着馬車,希望我爹聽到我的聲音能下來看看我。
「何人?」
馬車內男子的聲音滿是壓迫感。
我更不敢說話了。
這也不是我爹的聲音。
見我不說話,衛兵直接把我扯了過去。
「我家主子問你話呢,你怎麼不說話?」
我這才小聲開口:「我叫林香幼,我找我爹。」
馬車內的男子撩起半邊簾子掃了我一眼:「姓林?你爹叫什麼?」
「林阿狗。」
男子沉默了幾息,似乎在無語地嘆氣。
「讓林姑娘上來,再差人告知忠國公一聲,讓他不必來鸞州城接人了。」
「林姑娘不日會與我們一道回上京。」
-2-
幾句話,衆人看我的眼神都變了。
一個聲音尖細的男人作勢要來扶我,我笑着擺手。
「我自己能上去,謝謝大伯了。」
他滿臉驚恐,急忙擺手說不敢。
馬車很大,大到可以讓我躺下打滾睡。
但我有個疑問:「忠國公是誰?」
男人抬眸奇怪地瞅了我一眼:「你爹!」
哦哦。
不可置信哎,我爹竟真是國公爺了。
男人轉動着手上的玉扳指,好奇地盯着我問:「你爲何就斷定這是你爹的馬車?」
他眸光瀲灩,像是月色下的一汪清泉。
無端讓我的心跳漏了幾拍。
我從懷裏欣喜地掏出我爹給我寫的信給他看。
他接過厚厚的一沓,眉頭輕皺,滿是不解地看看信又看看我。
我又得意地指着信上那一堆圈圈叉叉跟他解釋:
「這一大段,是我爹在笑呢,他很高興。」
「後面這一段是我爹告訴我,我們家祖墳冒青煙了。」
我抬頭看着男人以確保他聽明白了我再繼續往下講。
卻看到他的額角突突跳了幾下。
「你沒事吧?」
「孤……我沒事。」
骨?咕?鼓?
他家鄉的方言吧。
我繼續興致勃勃地與他解釋:「後邊這一堆條條框框,是我爹告訴我他會坐這樣的馬車來鸞州城接我。」
「喏,就是你車外面掛着的那面虎旗。」
他扶額點頭,表示知道了。
我很是驕傲地繼續跟他解釋:「我爹不識字,他寫的信也就只有我能看懂。」
男子又點點頭,說他也知道了。
看着他眉眼間無端溢出的笑意,我心口有些喘不上來氣。
上京我沒去過,那裏的人都是像妖精這樣好看嗎?
-3-
我又問他:「你的小名是叫孤嗎?」
男子呼吸一滯,帶着幾分耐心解釋:「你叫我阿宸就行。」
馬車外的人腳步無端凌亂起來。
阿宸不悅地用手叩了叩面前的小案几。
外面又恢復了腳步整齊有序的模樣。
「他們好像很怕你?可我覺得你並不可怕啊。」
他噙着笑說:「我覺得你覺得的很對。」
我從花襖袖裏掏出一塊豌豆糕,掰了一半給阿宸。
另外一半我小口小口地喫着。
只覺得這是世上最好喫的東西。
阿宸卻盯着豌豆糕一直看,也不喫,也不打算還給我。
就很奇怪。
這一夜我們住在了君與客棧,這是鸞州城最貴的店。
阿宸還找了丫頭專門過來伺候我。
冬柳看起來年長我許多,時不時偷看我的眼神里滿是好奇和打量。
我又掰了半塊豌豆糕給她,可她卻好像很是抗拒和嫌棄。
有些遺憾,竟然有人不愛喫豌豆糕。
不過這是最後一塊了,她不喫我喫。
第二日天還未亮,冬柳就來喚我起牀,還捧來了新的衣裙。
是雲錦。
伯爵府的主母也就只有一件呢。
且只在重要的日子纔會穿。
聽說這條裙子夠我們普通人家一輩子喫喝不愁呢。
冬柳竟然直接給我拿來了三套。
我嚇得連連後退,滿臉驚恐。
這種東西哪是我能穿的,別回頭我人還沒到上京,就給我爹欠了一屁股債。
-4-
鑽進阿宸馬車裏的時候,他正在沏茶。
修長的手指行雲流水地倒了一杯推到我面前:「嚐嚐。」
我一飲而盡,嘴裏有苦味也有香味。
「不咋好喝,我不喝了,你莫再給我倒了。」
阿宸緊繃的臉上又裂出一絲笑意。
他掃了我一眼,笑意又斂了回去:「怎麼?新衣服不喜歡嗎?」
「你且將就一下,鸞州城偏遠,回了上京衣料款式就多了,屆時再爲你重新置辦。」
我急得直接抓着他的衣袖說:「不是不是,那些衣服太華貴了,我要穿了,估計我爹得再殺一百輩子的豬才能把這個錢掙回來。」
阿宸一愣。
整個人像盛放的曇花那樣舒展開來,笑得清冷又燦爛。
無端勾人魂。
我覺得我大抵是病了,心口發緊,又有些喘不上來氣。
他看我發愣,收了笑,用摺扇輕敲我的頭說:
「你爹如今是忠國公了,這樣的衣裙就算是一百件一千件,他也是能給我們香幼小姐置辦得起的。」
啊?
那我爹是沒騙我,我們家祖墳是冒青煙了。
當國公爺可比做殺豬匠強多了。
馬車行至三叉街口的時候,一陣喧囂吵鬧後停了下來。
「瞎了你們的狗眼,伯爵府大公子的車也敢攔?」
聞言,我的臉一陣白,緊張得整個人都繃直了身體。
阿宸察覺到我情緒不對,低聲問:「認識?」
我點頭,又搖頭。
他又笑:「你這是怎麼個事?到底認不認識啊?」
我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以前認識,現在想假裝不認識,可以嗎?」
他若有所思地輕撩簾子,喚來那個聲音尖細的大伯,低聲吩咐後,又氣定神閒地倒了杯茶慢慢喝起來。
-5-
「什麼破爛伯爵府大公子,這馬車裏可是忠國公的嫡女,衝撞了貴駕,仔細你們的腦袋。」
我樂了,大伯這拿腔作調的話,聽着可太有意思了。
對面沉ẗùₑ默了幾息,林釗竟親自下了馬車。
拱手作揖行禮。
「在下興盛伯爵府大公子林釗拜見小姐,剛纔是下人不懂事,小姐莫怪。」
我正急着不知該怎麼辦,阿宸衝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馬車外面大伯手中拂塵一甩,不悅道:「大公子還不撒開,我們小姐千金貴重,難不成要在這大街上同你論個你長我短嗎?」
林釗惶恐地往旁邊讓了又讓,他的馬車也把路給騰挪開來。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不知怎的,我不想跟他正面對上,更不想讓他知道我如今的身份。
我們的馬車往城內繼續走。
沒一會,大伯趕上來低聲說道:「剛纔那個大公子給了小人十兩金,打聽咱們忠國公的小姐呢,我瞧着……神情不太安分。」
阿宸收了摺扇,肉眼可見地不太高興。
「給了你就收着,什麼狗東西,也配說與我聽。」
我攪着手指,心頭有些亂。
八歲那年我就進了伯爵府。
他們那時去千里外的漳州遊玩,老太太一看我就說喜歡得很。
非要我爹把我賣給他們做丫頭。
我爹就我一個孩子,自是不願。
可那個時候我娘病得很重,需要很多銀錢看病。
我偷偷地去找了伯爵府的人,把自己賣了。
換了錢給我娘治病。
剛進府的日子我很不適應,我想我爹我娘。
比我大兩歲的林釗跟我年齡相仿,總來找我玩。
-6-
但府裏的嬤嬤又總訓斥我小小年紀就學得不安分。
直到十歲的時候,林釗被蛇咬了,我學着以前村頭大夫的樣子把林釗的蛇毒往外吸。
但我忘了村頭大夫吸出來是直接吐了的。
而我吸出來直接嚥了。
我救治及時,林釗沒什麼大事。
只是失了點血,虛幾日便好了。
可我卻不行,肚子如刀絞般的疼了三天三夜。
大夫看了又看,吞吞吐吐地說我情況大概要不好了。
我不想死,我還等着回去見爹孃呢。
可府裏明顯沒太把我放心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任我躺着不管了。
府裏的大黃狗跟我關係最好,我一病,它也急得好幾日沒喫下去東西。
圍着我聞了又聞,舔了又舔。
跑出去一整天后叼回來了一把草。
還一直示意我趕緊喫。
我不想喫,但這是大黃的一片心意,我不好辜負。
索性嘴裏乾巴巴的也沒啥味,喫啥都一樣。
想着爹孃,我一邊哭一邊喫草。
卻不想喫完肚子裏一陣翻江倒海的噁心,吐出來好多黑血。
哇哇吐。
半日過去,我精氣神竟然恢復了很多。
大黃來了精神,又跑出去給我叼草回來。
我繼續又喫。
就這樣連續喫了七日,我好了。
又活過來了。
-7-
但從那時開始,我總覺得我的腦袋老是混混沌沌的。
反應有時候比別人也慢很多。
但我還是歡喜的,我還活着。
主母和老太太賞了很多銀子給我,還給我做了許多新衣服。
最重要的是,他們把大黃也給了我。
說我以後若出府嫁人,可以把大黃帶走。
大黃是我的救命恩狗。
嗯?大黃呢?
天殺的,我要去上京享清福了,怎麼把我的大黃給忘了。
我愧疚得直掉眼淚。
阿宸坐在我對面,看我又哭又笑的,一時也沒太搞清狀況。
只遞了帕子過來。
大伯聽到動靜,在馬車外尖着聲音哎喲了一聲:
「姑娘這是怎麼了?公子喲,你莫要那麼兇,怎麼把人都給弄哭了。」
阿宸不悅地又叩了叩桌面。
我拉着他的衣袖跪了下來:「我忘把大黃帶走了怎麼辦?它會不會記恨我過好日子不帶它?」
阿宸一愣,臉色變得有些不好看。
「大黃是誰?一個男人嗎?」
我搖頭:「它是我恩狗!」
男人不說話了,神色有些無語。
馬車已經從鸞州城西門出來了,停在官道上。
一行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是要幹嘛。
-8-
大伯不叫大伯。
他叫慶山公公,是阿宸身邊最要緊的人。
他看我哭得傷心,難受得不得了,說忠國公看見了不得更心疼。
當即就表示一定會把大黃給我帶過來。
我從晨曦霧濃等到太陽高照。
慶山公公終於回來了。
大黃看見我可高興了,一直咧着嘴笑。
阿宸讓人拿了好多肉乾給大黃喫,我也喫了許多。
「可開心了?」
我重重點頭,抱着大黃的狗頭難捨難分。
「我要是把大黃落下了,那上京的富貴日子我也是過不安穩的。」
「也許、大概,我會哭死……」
阿宸又笑Ṫŭₐ:「既然這麼重要,昨日怎麼把它落下了?」
我趕忙捂住大黃耳朵,這可不興聽啊。
「都怪林釗,把我氣昏了頭。」
「哦?」阿宸支着耳朵就過來了。
可我卻不想把這其中的緣由說給他聽。
慶山公公甩着拂塵欲言又止道:「說也奇怪,我去興盛伯爵府要這條狗,那大公子身邊的人起初死活不肯給我。」
「說這是香幼姑娘的命,把她的狗給了別人,她從城外莊子回來得哭死。」
「可後來,那大公子一聽是我要,竟親自把大黃給我送了出來。」
「還說什麼,畜生罷了,既能討國公府的大小姐一笑,也是它的大造化。」
我低着頭不吭聲。
心中澀澀的有些悶氣。
阿宸起身上了馬車囑咐道:「以後莫要再把這些腌臢事說與我聽。」
又轉頭看向我:「你不上車嗎?香香。」
香香…
從他嘴裏說出來,不知怎的,我覺得我的名字甚是婉轉好聽。
慶山公公和其他衛兵卻都露出見鬼似的神情。
「你怎麼了?」
「沒怎麼,就是覺得這山上的桃花開得甚好。」
慶山公公甩着拂塵去了一邊,我看着滿山簇黃的樹葉子。
很是奇怪這深秋哪裏來的桃花開。
-9-
阿宸的目的地是鸞州城西邊的盧氏鎮。
可奇怪的是這裏遍地焦土,卻又不像是荒廢了很久的樣子。
我有些害怕。
「這裏是失火了嗎?這裏的人呢?應該都逃了出去了吧?」
我憂心忡忡地問阿宸。
慶山公公卻一個勁兒朝我眨眼睛使眼色。
阿宸突然停下腳步,把他身後那一堆焦黑的屍體擋住。
「慶山,帶香香先去馬車上休息。」
看男人面色駭人得很,我也不好不聽話。
其實我早就看見了,但我不害怕的。
跟着慶山公公一步三回頭地ƭú₇離開。
我只是覺得這裏死了好多人,慘得很。
這麼大一個鎮子的人都被燒死了,鸞州城按說離這裏也不遠。
我怎麼一點消息也沒聽到啊。
心裏怪怪的,說不出的澀悶難受。
問隨行的衛兵要了鐵鍬,尋了塊平整的地方就開始挖。
慶山公公又誇張地「哎喲」了一聲。
「姑娘,您這是要做什麼?」
我氣喘吁吁地停下:「挖個坑把他們都埋了啊,屍骨露天的人是不能去投胎的。」
慶山公公一愣,看我的眼神變了又變。
有驚詫、也有我看不懂的深沉。
他的眸光在我和阿宸身上來回遊離。
怪的很。
他手一揮,其他閒着的人也開始找工具跟我一起挖。
大黃不會挖,但他叼來了一塊木板,等會做墓碑正好。
真是一隻聰明的好狗狗。
-10-
那天晚上我們在盧氏鎮這片廢墟中支了帳子過夜。
第一次這樣看着滿天星光睡覺,我有些新奇。
可阿宸卻一直心事重重的。
每每看向一片焦黑的Ťųₔ廢墟時,眸中都會閃過剋制不住的暴戾。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這裏是有你的親人嗎?」
他點頭。
「這裏都是我的子民。」
「權力鬥爭竟無端把他們牽扯進來。」
「或許到死他們都不知道究竟是何人要殺他們。」
…
我不說話了,覺得阿宸的腦筋好像也有些問題。
嘰裏咕嚕說啥呢?
我枕着大黃剛準備睡覺。
遠處過來一隊舉着火把的人。
看衣服……有點像是伯爵府的下人。
再仔細一看,壞了,林釗也來了。
我嚇得撅着屁股往帳子裏躲。
阿宸一聲很輕的冷哼鑽進我的耳朵。
我竟無端生出幾分做錯事被抓包的羞赧來。
林釗浩浩蕩蕩地帶來了很多喫的喝的,甚至還搬來了桌椅板凳。
就很誇張。
-11-
阿宸的身影在忽明忽暗的火把下顯得矜貴又清冷。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林釗:「大公子這是何意?難不成你在跟蹤我們?」
這聲音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竟帶着幾分肅殺之意。
林釗莫名的就跪了下來,聲音也染上顫意:「你們從西城門出來,這邊只有盧氏鎮一個落腳點。」
「是林釗唐突了,害怕小姐在這荒郊野嶺缺衣少食,特冒昧前來送些補給。」
慶山公公又開始不悅地甩拂塵:
「瞧大公子說的這叫什麼話,我們姑娘又不是乞丐,沒來由要讓不相干的人來送喫食。」
我扒着帳子的縫隙瞅見林釗一臉喫癟的表情,心頭漾出幾分痛快。
可阿宸卻往這邊騰挪了幾步,把我的視線又隔絕開來:
「心意領了,大公子還是帶着東西回吧,天色也不早了。」
可林釗似乎並不打算就此離開。
反應過來自己無端下跪後,臉上滿是羞憤。
可能覺得丟了大公子的氣度和身份。
語氣也下意識地不客氣起來:
「再怎麼說,我也是興盛伯爵府的大公子,深夜趟着寒露而來,大小姐合該出來見上一見纔是大家禮數。」
說着他竟然往帳子這邊開始走。
護衛們一字排開,拔刀擋在我和阿宸面前。
林釗這才又重新打量我們這行人。
懼怕地後退。
卻還是頗爲不甘心地拱手離開:「既如此,就不打擾了。」
我剛鬆口氣,林間狂風起。
把帳子的簾子都給吹了起來,大黃汪汪叫着往外跑。
我心急地喊出聲。
「大黃,別亂跑!」
林釗猛然回頭,滿臉皆是不可置信的驚詫。
-12-
我捂緊嘴巴也爲時已晚。
林釗三步並作兩步大步朝帳子走過來。
阿宸語氣森森道:「大公子可想好了,真要再往前嗎?」
林釗停了下來,對着帳子厲聲道:
「林香幼,出來,我聽到你的聲音了。」
我努力夾着嗓子低聲回了句:「放肆!你對誰大呼小叫呢!」
這聲音好似換了一個人。
阿宸回頭看了一眼帳子,眸中閃爍着按捺不住的笑意。
他看向林釗時又恢復了那副不苟言笑的端方樣子。
「大公子怕是聽錯了,這裏可沒有姓林的姑娘。」
「你若再往前,就是想要毀我家姑娘的名節。」
「國公爺最近在聖上面前很是得臉,你說屆時他會放過你?」
「還是聖上會放過你?」
林釗雖還是滿眼疑惑,稍微思量後還是拱手賠罪大步離開。
我這才拍着胸口長舒一口氣。
敲着大黃的狗頭罵它:「你怎的如此不聽話,再亂跑我就生氣了。」
阿宸坐在我身側打趣道:「你這氣話說的也忒窩囊了些。」
「剛纔……我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我攪着手指有些愧疚。
阿宸本就心煩,林釗這一鬧,可不就煩上加煩了麼。
他搖頭,把剛灌好的熱湯壺塞到我懷裏。
「這點事,哪裏就值得我煩了。」
「倒是這林大公子…你與他…」
我支支吾吾地低着頭:「我八歲就去了伯爵府做下人,到今天整好七個年頭。」
「那如今可還是奴籍?」阿宸只是平靜地看着我。
可我卻覺得他能看透我的心。
無端地臉就燙了起來。
「去年我就攢夠銀子爲自己贖了身,主母心善,也願意放了我的奴籍。」
「那去年就能歸家了,怎的拖到了現在?可Ŧū́⁶是跟那個林大公子有關?」
我猛地抬頭。
我就說這人有本事能看透我的心事。
-13-
我沒說話,不知道說什麼。
阿宸也沒說話。
可我就是覺得他好像不太高興。
「莫再想他了,不是個好的,等到了上京……」
我瞪着大眼珠子支着耳朵也沒聽到後面的話。
他撩開簾子走了,讓我早點睡。
Ţú⁴我們是五日後回的上京。
阿宸很忙,信鴿飛來飛去,騎着大馬送信件的也不少。
他大多時候都是在回信。
馬車顛簸,大雨傾盆都不能影響他分毫。
我覺得他一定也是個很厲害的官。
字寫得那麼好看,比林釗好看多了。
可他卻從沒嫌棄過我笨。
還總是誇我,說我墨磨得好。
又說我瓜子剝得快。
還說我笑聲比那黃鸝還好聽。
這幾日的輕鬆開心加起來比我在伯爵府七年都多。
不知不覺就到了上京。
遠遠地就看到在十里長亭墊着腳伸長了脖子看我。
「阿宸,你看,我爹來接我了。」
「七年沒見我爹,怎麼瘦了這許多。」
「他頭髮怎麼也白了。」
馬車越來越近,我的笑意也越來越僵。
還未停穩我就跳了下去。
「爹,你怎麼少了一隻胳膊?」
「哇…嗚嗚…爹,你胳膊呢?」
我哭得傷心。
心口難受得厲害。
-14-
「香香,你看這是爹給你準備的好喫的,一定餓壞了吧。」
我哭:「爹,你胳膊哪兒去了?」
「香香,國公府可氣派了,以後咱們喫穿不用愁了。」
我扯着我爹空蕩蕩的衣袖繼續哭:「嗚嗚,胳膊怎麼就沒了呢。」
阿宸從馬車上也下來了。
我爹撲通就跪了下來:「參見太子殿下。」
身體僵住。
我抹着眼淚回頭看。
阿宸先是把我爹扶了起來。
又掏出絲帕給我擦淚,輕聲安慰道:
「國公爺這是爲了救聖駕才斷了一臂,整個皇室都念着他的恩情呢。」
我爹的眸光落在絲帕上,整張臉都白了。
忙不迭地把絲帕接了過去,胡亂在我臉上扒拉了幾下。
然後像燙手山芋似的把絲帕又還給了阿宸。
「香香這孩子這些年受了許多苦,比不上那些高門貴女禮數週全,太子殿下莫怪。」
說着,我爹拉着我的手把我拽至他身後。
阿宸眸色閃了閃,有些黯淡。
輕聲道:「回吧,改日再登門拜訪。」
知道他是太子,我心頭有些悶,說不上來哪裏不痛快。
「你是太子,爲何不早說與我,竟瞞了我這許久。」
上我爹的馬車前,我還是沒忍住張口質問。
阿宸走過來拉起我的手塞了一塊玉佩在我手心裏說:
「先回吧,這冷風口小心着了病氣,等我忙完這幾日就去國公府找你。」
「屆時要打要罵隨你。」
我臉發燙,心慌地回他:「我哪敢打太子,你休要胡說。」
-15-
馬車剛走遠。
坐我對面的爹就啪地給了自己一耳光。
嚇得我趕緊去摸他的額頭:「爹,你沒事吧,救駕的時候是不是腦殼也傷到了?」
他唉聲嘆氣道:「我該自己去接你的,不該讓你跟太子殿下一道回來。」
我不明所以:「這一路挺好的啊,你看他還買雲錦給我穿。」
我爹看了看我頭上鴿子蛋大的寶石簪子,又看了看我腕間水綠的鐲子。
臉色更加懊悔了。
又給了自己一巴掌。
唸叨着:「完了完了,全晚了。」
我沒心思聽他嘰裏咕嚕說什麼,拉着他斷了胳膊的袖子又傷心地哭起來。
一想到被砍手臂的時候會有多疼,我就哭得更傷心了。
又想到我爲了林釗那壞蛋竟現在纔回到爹的身邊,也忍不住給了自己一巴掌。
我娘拉開車門的時候,看到便是我爹和我各自愁眉苦臉地扇自己巴掌的場景。
嚇得她大喊快找大夫。
-16-
上京什麼都好。
金碧輝煌的府邸,睡的牀榻也軟軟的、香香的。
喫飯用的都是銀筷銀碗。
府裏的下人聽說也是聖上親自指派人幫忙挑選的。
這國公府好日子沒過幾日就把我養得嬌嬌嫩嫩的。
可我娘還是嫌我瘦,看着可憐。
但胸前那兩坨肉卻飛速地鼓了起來。
她給我量尺寸裁衣的時候笑得合不攏嘴。
我卻只覺得不太方便。
不能讓我像以前那樣隨便跑。
嗯……就是一跑起來那兩坨肉墜得疼。
太子來的時候我正給大黃洗澡。
它被西街的幾隻狗給揍了,還掉進了茅坑。
我一邊給它洗,它一邊委屈地嚎着哭。
氣得我想直接拎棍子去西街找那羣王八蛋狗報仇。
太子又笑了。
眉眼舒展的笑。
「香香,又生氣呢?」
爲了方便給狗洗澡,我穿得很隨意。
一地狼藉,我衣衫也溼了。
我站起來也不是,蹲下繼續給大黃洗澡也不是。
「我是不是要先給你行禮?」
太子摺扇輕敲我的額頭道:「不必!」
哦。
好吧。
我也正騰不開手呢。
-17-
「你那日給我的玉佩,我爹說不能瞎要,讓我見到你的時候還給你。」
太子不笑了,好像又不太高興了。
「那你自己想還嗎?」
我不說話,仔細給大黃擦毛上的水。
太子蹲我跟前接過布巾繼續擦狗毛,比我剛纔擦得更有章法也更仔細。
又喚人過來給我披了件衣服。
我心不在焉道:
「你是太子,我爹說不能跟你走太近。」
「我爹還說了,你住的東宮有喫人的猛獸,我要是不聽他的話就會被你哄回家被猛獸喫掉。」
頓了頓,我很認真地問:「你家真有那種會喫人的玩意嗎?」
太子久久地沉默着。
眼神晦暗地看了我一眼,又扭頭繼續給大黃擦毛。
走的時候他沒接我還給他的玉佩,反手又往我頭上戴了一隻桃花簪。
「香香,莫聽你爹的,他誆你呢。」
「東宮好着呢,有穿不完的好看衣服,喫不完的美味佳餚。」
「就算有猛獸,我也會護着你的。」
「你不信我嗎?」
我點頭,自然是信的。
他對我的反應很滿意,高興地揉了揉我的頭。
說過幾天帶我去西山喫烤鹿肉。
還有幾匹新生的小馬駒也很是可愛呢。
我開心地點頭,歡喜地送他離開。
-18-
不巧的是在前院瞅見我爹了。
他好像也不太高興。
給我帶的驢肉火燒直接扔給了大黃。
可給這傻狗樂壞了。
我爹先是給太子行了禮。
然後起身對着大黃說:「聽話就有肉喫,不聽話就只能看狗喫。」
我沒聽明白,迷茫地瞅着我爹。
太子又笑。
「國公爺難道還沒我瞭解香香嗎?」
「你說得這樣隱晦可是要白說了。」
我爹一個沒忍住直接破防了。
哭了。
字面意思的那種哭。
眼淚嘩嘩的。
「我的香香幼時很是伶俐懂事,連村頭的教書先生都誇我家孩子若讀書肯定比那些男兒都厲害。」
「怪我沒用,讓孩子去給別人做了七年下人。」
「也不知這些年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磋磨。」
「好好的一個人如今變得這樣不靈光。」
我擺手想說我這些年過得其實也還好。
太子卻若有所思地扯住我問:
「頭可曾受過傷?」
我搖頭。
並未。
他又問:「那可曾喫壞過東西中過毒之類的?」
我沉思,是有的。
就是那次大黃救了我。
太子輕嘆一口氣,差人去宮中請幾位太醫一起過來爲我診脈。
我爹恍然大悟地看着太子,滿臉都寫着不愧是太子的腦子。
又帶着他怎麼也沒想到的懊悔。
-19-
幾位太醫輪流給我把脈,一個個都慈眉善目。
不似伯爵府的大夫問他討個祛風寒的藥白眼珠子都要翻三翻。
太醫們聚在一起嘰裏咕嚕地說着,帶着濃重的口音。
我爹不安地捏着我的手。
太子皺了皺眉,盯着我的手咳了一聲。
我爹輕哼一聲去了一邊。
「林小姐這是餘毒未清,時日久了腦子有些損傷。」
「不過倒也不打緊,調養個兩三年倒也能恢復。」
「只是這臟腑被蛇毒傷了元氣,恐難以將養好。」
太子立時眼眶有些紅:
「傾盡太醫院衆太醫之力也不能治好嗎?」
太醫們面露爲難,跪地說是他們沒用。
我爹又掉眼淚:「那我兒以後壽數幾何?」
爲首的太醫猛抬頭:「不影響壽數,林姑娘只是會比常人能喫些,且也會比常人消瘦些。」
太子和我爹同時舒了一口氣。
要我說,這些個太醫才腦子有問題呢。
我這也叫毛病?
能喫又不長胖,且好着呢。
但那天太子又賞了倆廚子給我。
我又想起林釗,他以前總罵我跟豬一樣,每天喫那麼多還老是餓。
可他卻從未想過找大夫好好給我瞧瞧。
-20-
林釗是三個月後來的上京。
興盛伯爵府雖說這些年落魄,只剩下個空殼子。
但其他旁支的根基也還在,伯爵府的名頭也在。
他又與頗有實權的尚書府定了親,沒多久就在上京謀了一個好差事。
舉家搬遷過來的時候,還給忠國公府遞了帖子。
說是要設宴。
有尚書府的面子在,很多人都接了帖子。
我爹誰的面子也沒看,但還是接了帖。
我在伯爵府做了七年丫頭的事,在上京早晚可能也瞞不住。
他不想得罪人,省得將來被人拿住說嘴。
被人說我忘恩負義,不顧主僕之情。
不管內裏我在伯爵府過得如何,總歸在外人看來。
這七年我是得伯爵府的庇佑度日的。
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
他和我娘怕會影響我的名聲,以後婚嫁困難。
我都知道。
最近上門提親的人也很多。
可大都是庶子之類的。
即便是嫡子也是家裏不成才拿來攀附國公府名頭的。
在上京這些高門大戶的眼裏,我們家不過是一時得道、曇花一現而已。
我爹不能文又不能武,如今還是身體殘缺之人。
而我又無兄弟姐妹可提攜。
所以那些世家大族內裏是很瞧不上我們的。
我爹孃心氣也不高,能讓我做個正頭妻。
郎君對我好,家裏不愁喫穿,婆母好相與,妯娌不欺負。
這就行了,至於別的,他們不在意。
也沒想那麼多。
太子後來又找我好多次,都被我爹打着哈哈拖在前院了。
Ṭųₒ他政務繁忙,自是沒有太多時間消磨。
沒幾日,又因差事需要去了青州。
距離上京好幾百裏。
走之前託人給我送了好多新奇的玩意,說我若悶了就去西山園林玩兒。
然後……就是乖乖等他回來。
這句話沒來由地讓我心中升起幾分難以言說的歡愉和期待。
-21-
林釗的伯爵府開宴那天我沒去。
一是不想再見到他,二是不想被那些貴女們明裏暗裏地嗤笑。
但我忘記跟我爹孃說林釗還不知道我們家的事情。
是以,林釗隱晦地向我爹說了他在盧氏鎮和我的偶遇和淵源後。
我爹懵了。
直接問他:「我家香幼在你府中七年,你難道從未見過她嗎?怎的說是無緣相見實屬遺憾。」
次日,伯爵府的主母,也就是林釗的母親,竟親自登門拜訪。
說我當日在鸞州走得匆忙,忘了跟他們辭行。
這些個時日引得林釗茶飯不思地找我。
還害怕是不是被賊人擄走了。
話裏話外全是親暱。
一時間我娘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我與那林釗是不是真的有情。
喚我出來的時候,林釗的母親眼都亮了幾分。
說這上京的水土就是養人。
我端莊的朝她行李,問了聲夫人好。
她拉着我的手一直說我在伯爵府的事情。
我娘聽得直掉眼淚,哭完又笑。
可我卻並不十分高興。
伯爵夫人在說瞎話呢。
我在伯爵府的時候她很少正眼看我,還動不動就讓我在院子裏罰跪。
就算是後來我救了林釗,她也只不過是以爲我攀附伯爵府的心很能豁得出去便是了。
-22-
伯爵夫人一直到傍晚才走,林釗夜裏就派人傳了書信進來。
約我明日在國安寺相見。
我不想去,但我覺得我與他之間該好好說清楚纔是。
稟告了我爹,說明其中緣由,讓他多給了我幾個護衛就出了門。
我想了很多,當初救林昭以後。
整個伯爵府都默認我以後會嫁給他。
在她們看來,給林釗做妾就是我當丫頭最好的造化了。
連林釗自己也這麼以爲。
可他對我卻比對旁人更苛刻幾分。
讓府裏的人都以爲他不喜歡我,平日裏我不知白白遭受了多少欺負和排擠。
她們都笑我,覺得我不自量力。
又說我勾引人的功夫是天生的。
還勸我林釗不喜歡我,不如去勾引老爺也行。
總歸不管是哪一個點了頭,我就肯定能心想事成。
我也委屈地找林釗哭訴過。
我說我沒有很想嫁給他,也沒有勾引過他。
讓他跟大家說清楚,莫要再說我閒話。
可他那天卻冷漠地說:「林香幼,你若再這樣矯情,我可真不要你了。」
逢年過節,連照例的打賞我都比別人少。
美其名曰:不養我這愛矯情的壞毛病。
我只會抱着大黃傷心難過。
孃的身體總不好,爹沒日沒夜、走鄉串村地幫人殺豬。
掙的錢全給娘看病買藥也不夠。
同鄉的商隊每半年會捎來一次書信。
信裏爹總說家裏一切都好。
商隊裏的大叔們每次都告訴我家中真實近況。
我平日裏攢的錢不敢亂花,都讓商隊大叔給我爹孃帶回去。
去年脫了奴籍也是因爲……
伯爵府的主母同我說:「大公子對你是上心的,可你該拎清自己的身份。」
「你這樣的原是做妾也不配的。」
「拿回奴籍且想想吧,你若回鄉我可再給你五十兩白銀。」
頓了頓,她又說道:
「不要怪我不想留你,大公子的心可不能掛在你這樣的人身上。」
那日我捧着奴籍和銀子暈乎乎地回到下人院子。
皺着眉頭在想主母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可還沒等我想明白。
林釗氣勢洶洶地就衝了進來,把我懷裏的銀子打落在地。
「你就眼皮子這麼淺,就爲了這麼點銀子連自尊都不要了?」
我懵。
這關自尊什麼事?
-23-
但那天林釗還是發了瘋。
把我們的下人房好一頓打砸。
他拍拍屁股走了,我一邊哭着收拾一邊被其他人奚落。
忙到第二天早上,主母又給了我五十兩銀子。
讓我緩一緩再走。
我怔愣着點頭,其中緣由沒理清楚索性不理了。
只知道得了一百兩銀子我該歡喜。
可從那天以後林釗對我的態度更壞了。
只是想想,我就難受得紅了眼。
馬車行駛在青石板路上,我攏了攏披風。
今日有雨,涼得很。
國安寺人比平日也少了很多。
林釗身邊的小廝福冬看到我們來,立時撐了傘過來。
說大公子在後院的東園等我。
我的身份今時不同往日,我覺得單獨跟林釗見面有些不妥。
丫鬟紅玉直接懟了回去:「既然沒安排妥當,那我們便先回了。」
福冬眼看我們真的要走,急急攔住,說他去稟告大公子。
林釗過來的時候面色不太好。
邀我去觀音殿的偏殿說話。
「如今瞧着是國公府的小姐了,派頭也變得大起來了。」
我胡亂嗯了一聲。
他轉過身眼睛紅得嚇人:「林香幼,你不告而別是怕我誤了你的前程嗎?」
許是近日太醫們一碗碗的湯藥起了作用。
我這會兒腦袋倒是不那麼混沌了。
「我的前程就在這兒呢,誰也誤不了,我是怕誤了林大公子和尚書府的姻緣而已。」
他氣噎,瞪着我。
-24-
「可你若是國公府的小姐,自是與我相配的,你在鸞州城的時候就該告訴我的。」
「如此,我就不用跟別的人再定親。」
林釗說的是那樣的理所當然。
看向我的眼神又滿是責備。
「林釗,你爲何想與我定親?」
「因爲我變成國公府的小姐了嗎?」
他看着我,眸色譏諷道:「林香幼,你又笨又傻還饞,糾纏了我這許多年,難道你不想嫁給我嗎?」
「不想!」我說得斬釘截鐵。
他神色一愣,滿是錯愕。
「今日既見了,索性說個明白。」
「我在伯爵府做下人乾的都是本分活,你若非說糾纏,我也不跟你辯駁。」
「你定不定親,跟我也不相干,以後休要說些讓人誤會的話來辱我名節。」
我以前本不是個凌厲的人。
這樣說了許多,林釗上下打量着我,似是不認識了。
「我可以退婚的,然後我讓母親親自去國公府提親。」
「林香幼,我現在可以娶你了。」
「沒人會再攔着我們的。」
看着他面色慼慼。
我一口回絕:「不了,畢竟我又笨又傻還饞,配不上你。」
說完我扭頭便走。
心中一口濁氣痛快地吐了出來。
-25-
國安寺門口,遠遠地我就看到了太子的車駕。
他回來了。
我提着衣裙小跑了過去。
太子撐着油紙傘也快步朝我走來。
「你慢些,我又不會跑。」
「你不是說還有五日才能回來嗎?」
太子低着頭,眉眼含笑地看着我。
眼睛裏好像只有我。
他說:「忙完了就回來了,就想……快些回來。」
我笑。
他也笑。
笑着笑着又不笑了。
林釗追了上來。
「林香幼,我說呢,那麼木訥癡笨的你,今日怎變得這樣凌厲。」
「原來是找到新的郎君了。」
這番話配上他鄙夷的神色,平白讓我難堪。
慶山公公拂塵一甩,滿是威嚴:
「大膽,太子殿下在此,何人敢出言不遜?」
林釗白了臉。
看看我,又看看周圍圍得水泄不通的侍衛。
撲通跪了下來。
太子給我擦了擦額角的雨水。
低聲叮囑我先回馬車上去等他。
遠遠地,隔着雨霧,我只聽到他說:
「興盛伯爵府是吧?」
「聽說大公子剛頂了工部郎中的肥差。」
林釗惴惴不安地回答:「回太子,臣於五日前剛上任。」
太子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轉身就往馬車上走。
林釗跪在雨裏不敢起身。
慶山公公尖着嗓子勸誡道:「大公子,您何苦呢?要這樣三番五次戳太子的肺管子?」
「這林大姑娘不管以前是何出身,往後都不是您能招惹得起的。」
「老奴言盡於此,大公子您琢磨琢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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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道上就看到我爹坐着車來接我。
可他看到太子以後又不高興了。
傘也不打,直溜溜地站在我們的馬車前。
「林香幼,我是沒給你準備馬車嗎?」
「你不成體統,怎可跟太子共乘?」
太子把披風仔細給我係好,才隨我一起下了馬車。
「香香身子弱,先讓人送她回府吧。」
我爹耷拉着空蕩蕩的袖子,我鼻頭一酸,眼淚吧嗒吧嗒地掉。
「爹,我們回吧?」
「香香,你怎麼不聽爹的話呢?」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只覺得今日這雨下得很是讓人心煩。
溼了鞋襪又溼了衣衫,眼睛也溼了。
太子讓人搬了許多東西到我的馬車,說是外出給我買的解悶小玩意。
我爹一副不吐不快的樣子說:
「太子殿下,香香我不會讓她給人做小的。」
「我從未想過這樣委屈她。」太子脫口而出,讓我心頭震了又震。
掀起驚濤般的漣漪。
氣氛有些僵。
我爹驚詫過後很是冷靜地說:「可您想的未必自己能做得了主。」
太子滿臉的志在必得道:「我只要想就能辦得到。」
頓了頓他又交代:「您還是莫再盤算這上京的男兒了,除了我,沒人能把香香娶走。」
我在一邊聽着,一句話也不敢說。
可明明他們討論的事情跟我有關。
太子又在我髮間插了一枚白玉並蒂荷花簪。
他很是大方地提高聲音說:「我的心意你現在可知曉了?」
我看着滿臉擔憂的我爹,他瞧着是那樣的疲憊。
這些時日爲我的將來爲我的婚事他操碎了心。
林釗只是伯爵公子,就算我現在是國公府的小姐。
他也依舊覺得下人出身的我高攀了他。
更何況是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還是……莫要癡心妄想了吧。
-27-
「還是算了吧,我不想讓我爹孃總夜裏睡不好覺。」
「若我只想自己,那便是不孝。」
「算了,還是算了。」這話說給太子聽,也是說給我聽。
我把簪子拔下塞回太子的手裏。
髮間空了,我的心好像也跟着空了。
太子執拗地把髮簪又插回我的髮間。
清冷剋制的眸色下盡是不解的難過。
「林香幼,孤自幼都是太子,什麼都不缺,也什麼都有。」
「直到遇到你,我才知道我到底還缺了點什麼。」
「你真的不想嫁給我嗎?」
「可我是真的想娶你,娶你做正妃,東宮唯一的太子妃。」
我爹嚇得聲音都變了調:「太子!您這是想要害死香香嗎?」
我幾乎是被我爹拖着走的。
當天晚上他就給聖上遞摺子,說我們住不慣上京,想要回鄉另置宅院。
聖上讓人傳來口諭,說等他得空就宣我爹進宮。
我在府中也被嚴格看了起來。
出不去,也不想出去。
見不到想見的人,也不能再見了。
我安心等着舉家返鄉。
與此同時,林釗和尚書府的蘇小姐退親的消息也傳得沸沸揚揚。
據說尚書大人讓人堵在伯爵府門口罵了三天三夜。
那蘇小姐親自把信物扔在了林釗的臉上。
此事太過於轟動,我不想知道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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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沒想到的是林釗會在這流言蜚語的浪頭上來國公府提親。
親自來的。
他一口一個叔父叫得很是親熱。
我沒躲,也不想躲。
隔着屏風親自去見他。
「我不會嫁你,就算包了頭去做姑子我也不嫁你。」
林釗溫潤的麪皮立時塌了。
「這滿上京你打量打量,如我這樣的門第和才學有幾人?」
「願意娶你的又有幾人?」
「難不成你還真幻想太子會娶你?」
「別鬧了,香幼。」
聞言,我爹立時不悅地摔了杯盞。
「大公子,請回吧,我可是屠夫出身,不要逼我去扛我的殺豬刀出來。」
林釗撲通跪下:「叔父莫嫌我說話不好聽。」
「我與香幼也算是舊識,彼此知根知底,國公府根基淺。」
「成了親,正好借勢扶持伯爵府。」
「我們兩家以後就是藤樹相依的一家人。」
「國公府也算是正式在上京紮了根。」
林釗說得很有道理。
他把什麼都考慮進去了。
卻唯獨沒有把我爹最在意的考慮進來。
我爹只想我過得順心幸福。
他惟願我能找個疼我的愛我的郎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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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事是不可能成的。
按我娘說的,我若嫁給林釗,必被算計的骨頭渣子都不剩。
但這個消息沒兩日,高門貴族的牆頭就把消息傳了個遍。
都覺得是我搶了尚書府蘇小姐的婚事。
暗地裏都罵我不要臉,上不得檯面,眼皮子淺。
諸如此類。
但奇怪的是,不到半天,流言又全部被壓了下去。
聖上召我爹入宮,太后娘娘也宣了進宮請安。
一路我惴惴不安地絞着帕子。
我爹安慰我:「不用怕,頂多不讓你嫁給太子,總歸是不能要殺了我們父女倆。」
入了宮,我去後宮,爹去前朝。
引路的周嬤嬤很是和善,說太子特意叮囑她親自來接我。
讓我莫怕。
也讓我相信他。
只是不想太后宮中今日女眷衆多。
除了誥命夫人,還有很多我認識的或不認識的貴女。
她們無一人搭理我。
目光似刀子似的從頭到腳把我審視了好幾遍。
這種感覺並不好。
周嬤嬤直接帶我去了內殿。
太后娘娘目光很和善,笑意晏晏道:
「太子說盡了你的好話。」
「我瞧着也是個好的。」
「只是他未來是要做天子的,皇后可是天下女子的典範,你可能做好那個位置?」
我搖頭。
我不行。
坐不好。
太后一個沒忍住笑出聲。
「這孩子,倒是個實誠的。」
可她又迅速收斂起笑意,嚴肅認真地說:
「沒有人天生就會當皇后,你得學,不許說不行。」
「太子很有能力,自幼聰慧,從未讓人失望過。」
「我相信他的眼光不會錯,也想……讓我這孫兒高興一次。」
「畢竟那高處,一個人真的太孤寂了,有他自己真心喜歡的人陪着也好。」
周嬤嬤推了我一把:「姑娘還不快謝過太后娘娘。」
「她老人家點了頭, 您和太子的婚事宮中怕無人敢再阻攔了。」
我懵了一下。
鈍鈍地回答:「婚嫁大事……我得回去問過我爹纔行。」
太后娘娘直接又大笑出聲。
眼淚都出來了。
直誇我是個妙人。
-30-
那天太后娘娘拉着我的手親自去見了聖上。
我哆嗦着腿連門檻都差點邁不過去。
我很喪氣。
覺得丟臉。
卻不料進去卻看到我爹對着聖上吹鬍子又瞪眼。
「我女兒上天嫁玉帝都成,就是不嫁給你兒子。」
太后娘娘嚇得都崴了一下。
聖上把杯子掃落在地:「我兒子怎麼了?三歲能文、四歲能武, 七歲就開始跟着我處理政務。」
「試問這天下如今還有他擺不平的難事嗎?」
「你這個殺豬的還敢看不上我兒子?」
我爹登登幾步走上前,手指頭差點戳聖上腦門上。
「你別以爲你是皇上你就了不起,我會殺豬你會嗎?」
太子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我身側, 手指撓了撓我的手心。
我抬眸,他看着我在笑。
溫潤繾綣。
眼神無聲安撫着我不安的情緒。
太后娘娘也怒了, 指着我爹罵:
「林阿狗,你再兇我兒子一個試試?」
我爹也不弱, 大逆不道地回懟:
「我們年輕人吵架您摻和什麼啊?」
眼神瞥到我身上,我爹氣急敗壞地擠到我和太子中間把我們分開。
聖上這才注意到我。
無聲打量。
輕哼道:「一般, 很一般。」
我爹又炸了。
聖上扔了一道聖旨就走了, 把門摔得啪啪響。
我爹嗖地就追了出去。
太子撿起聖旨塞我懷裏。
我抖開一看竟是賜婚聖旨。
還沒仔細看清楚,太子拉着我的手就往外走。
「我帶你去東宮啊, 香香,遲了炙羊肉涼了就不好喫了。」
太后娘娘在身後氣急敗壞地罵:
「沒有人管我這個老婆子了嗎?」
-31-
我以爲我和太子的婚事就是在那天的鬧劇中倉惶定下的。
卻不知太子在這其中做了多少事情。
積壓的陳年政務都被他在短時間內處理得乾淨利索。
錯綜複雜的宗族關係也被理清。
用他的話來說, 不過是利益均衡幾個字而已。
他極力地向臣子和聖上證明。
他, 封澤宸。
是可以改寫前朝後宮難以割捨的朝政和婚嫁不分家的局面。
這很難,但他做到了。
他自幼便見慣了後宮衆人爲了自己母族的利益而不擇手段的陰謀詭計。
從始至終他就知道自己一定能做到。
他要娶我,就必須經歷這艱難的一步。
否則,娶了我他也沒把握能完整地護住我。
那天我也知道了東宮沒有喫人的猛獸。
倒是炙羊肉香嫩多汁,美味得緊。
-32-
我爹和聖上的關係倒是讓我意外得緊。
我想的左右不過是我爹救了聖上,然後我們一家人就雞犬升天。
事實上我爹救聖上之前,倆人已經做了好幾個月的冤家鄰居。
他笑我爹殺豬匠粗魯不堪。
我爹罵他肚子有墨卻每日掙不了三個銅板。
喫不完的下水我爹做好了分給他喫。
他每日講的故事比東街的說書先生都精彩。
日日吵, 竟也吵出了深厚的朋友之情。
我爹是粗人, 危險來的時候也沒多想就把朋友護了下來。
得知自己這個朋友竟是九五之尊的聖上時。
大約也是尊敬了些許日子的。
但有時候一急眼, 又總是不自覺的就暴露出原本的面目。
聖上反而還很喜歡我爹像從前那樣無法無天地跟他吵。
他那幾個月丟下政務去了民間, 也只是想過一過最普通的百姓的日子是怎樣的有血有肉。
-33-
林釗是在我定親後的一個月離開的上京。
入京時有多意氣風發,離開的時候就有多失意落寞。
他是在我和太子婚期徹底定下的時候才慌了神。
那天帶着不可置信的瘋癲在國公府門口大吵大鬧。
非要見我一面。
我爹直接讓人拿鞭子驅趕他離開。
林釗面子裏子都沒了。
可他好像又什麼都不在乎了。
執拗地非要見我, 聽人說他哭得實在狼狽。
我後來還是去見了他,太子陪着我去的。
林釗胡言亂語說着不可能。
他還質問太子:
「你是太子,你爲何要娶這樣一個出身低賤還又笨又饞的女子?」
太子不怒反笑,平淡反問回去:
「那你如今這丟了心的模樣是爲何?」
林釗愣住。
他哭着哭着又笑,崩潰地捶地。
我離開的時候, 他還跟我說對不起。
說他以爲我肯定會嫁給他, 從未想過我會嫁給別人。
如今只覺得這顆心似火燒似油烹。
我回他:「你就是虛假,你又沒真的被火燒過被油烹過, 又怎知這是何種滋味。」
「不要再這樣惺惺作態。」
「你與蘇家退親, 又轉身求娶我, 讓我受千人唾罵。」
「你想的永遠都是自己,從未想過你的所作所爲會給身邊人帶來怎麼樣的難處。」
「林釗,你是一個爛人。」
「很爛的人。」
說完我和太子轉身離開。
太子還低聲唸叨:「香香姑娘怎麼生氣的時ŧūₔ候罵人還是這麼詞窮。」
「還是回家讓爲夫好好教教你。」
-34-
第三年春, 桃花盛開。
太子騎着高頭大馬來娶我了。
隔着喜扇,我看到那人溫目淺笑,滿心滿眼都是我。
拜堂時,他附在我耳邊輕聲道:
「香香, 我快等不及了。」
「什麼?」
「入洞房!」
我紅了臉。
那夜紅燭高照, 鴛鴦繡被裏眼波流轉。
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花心輕拆, 露滴牡丹開。
我忽然想起那夜那城那個人。
原竟是眼前人,意中人,枕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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